第41章 紅葉
曲遷怔怔抬起頭。
暖融融的燭火下, 那修長的人影從屏風后繞了出來。
烏發雪膚,眉目秀麗,比曲遷生平見過的任何一人都好看, 只是眉心緊緊擰著,心情十分糟糕的模樣。
“太傅是為朕去的西南,他完完整整地走,也肯定會好端端地回來。”
謝桐盯著跪在地上的青年,嗓音冷冷:
“朕與太傅之間,沒有那樣多不堪的齟齬。朕更不會不顧天下人的性命,只為了滿足一己私欲。”
“太傅很快就會回來,疫病不久之后就可以得到遏制, 西南那偽造圣旨、散播謠言的亂臣賊子,也會被朕找出來, 處以死刑。”
謝桐在曲遷面前停下腳步。
在青年醫師的眼中, 那烏黑眸子里的厲色毫不掩飾,凌厲至極, 仿佛浸入其中, 再遲鈍的人,也會被那鋒芒所灼,從而帶出一陣陣靈魂間的顫栗來。
曲遷的心忽而跳得越來越快。
“朕這番話不是想象, ”謝桐冷淡道:“是命令。”
“朕既然坐在這個皇位上, 就會實現這些目的。”
心跳聲如鼓, 曲遷跪在地上, 一眨不眨眼地盯著那年輕的天子,不知為何, 竟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就只能這樣愣愣地看著。
“起來吧, 別跪在這里。”謝桐垂睫與他對視了一瞬,轉身朝書案走去,又說:“朕想根治疫疾,也要你和御醫署的幫助。”
“與其亂聽信些謠言,不如早點回去休息,才有精力研制藥方,早日送往西南。”
過了一會兒,曲遷才動作緩慢地起身,嗓音微啞:“……草民遵旨。”
他一步一步地退出殿外,合上殿門。
卻站在門外,半天都沒有再挪動一下腳步。
羅太監安排好值夜的守衛和宮人回來,一眼瞧見天子寢殿門前杵著個人,不由得大大皺眉。
“見過圣上了?”他到曲遷面前,先是掃一眼寢殿,見殿內燭火暗了許多,于是壓低嗓音道:“還站這兒做什么?想給圣上守夜?”
曲遷這才像是回過神來。
“沒……”他搖搖頭,低低道:“草民回去了,多謝羅公公。”
羅太監看著曲遷離開的背影,嘖了一聲,摸摸下巴,喃喃說:“怎么不犟了?”
還怪有禮貌的。
殿內,謝桐滅了書案前的燭火,踱步到了榻邊坐下,卻遲遲沒有下一步動作。
困意已然上涌,謝桐的長睫輕輕顫著,依舊強撐著坐直身——他有點不太情愿……入眠。
與曲遷的寥寥幾句對話,如今每字每句都清晰地浮現在腦海里,尤其是他情不自禁脫口而出的那一句:
“是否在你們眼中,朕與太傅,終究會是不死不休的結局?”
這句話,謝桐不僅想問朝中上下,還想問那難以捉摸的……預示夢。
不知從何時開始,他逐漸開始有幾分畏懼做夢了。
畏懼會在夢中再次見到那些預言般的字句,更畏懼重現那一個“金殿叛亂,血洗玉階”的景象。
無邊無際的陰雨、殺戮、血腥氣,沉沉壓在謝桐心中的某個角落里,即便已經過去了一段時間,仍然歷歷如新。
“若圣上不信夢,那就逆命而行。圣上這般聰明,總有法子避開那結局。”
聞端曾這樣安撫他。
謝桐扶了扶額,嘆了口氣,無奈地想。
聞端不過才離開京城兩日,自己原本堅定萬分的信心,竟又因旁人的幾句話而動搖畏縮了。
西南疫病,西南疫病……無論是在哪一次的預示夢里,都沒有提到過聞端會在此次事件中受什么傷吧?為何心中總有幾分淡淡的不安感?
……難道聞端不在京城中,他連睡覺都不能好好睡了嗎?
謝桐心亂如麻,在榻邊坐了片刻,總算忍無可忍,起身披衣,出了寢殿。
“圣上?”今夜值守的羅太監睜大了眼,忙過來打傘,為謝桐擋住紛飛的細雨:“您怎么又出來了?”
“朕去御書房把雪球兒抱來。”謝桐道。
“這種小事,吩咐宮人們做不就好了?”羅太監著急地給他撐著傘,又念叨:“圣上,雨夜寒涼,下次可別這樣跑出來了。”
真是的,羅太監心想,這么大個圣上了,太傅一走,立即就變得不讓人省心。
作孽喲。
御書房離得不遠,謝桐過去的時候,看見劉小公公正守在貓窩邊打盹兒。
雪球兒竟也還沒睡著,睜著一雙圓溜溜的貓兒眼,瞧見謝桐前來,立即從窩中站起,軟軟地叫了兩聲。
劉小公公被它的叫聲吵醒,揉了揉眼睛,奇道:“你怎么還沒睡啊雪球兒……啊,圣上!”
抬手止了劉小太監慌慌張張的行禮,謝桐俯身抱起雪球兒,正想回寢殿,卻發覺這貓兒用兩只前爪扒拉他的衣襟,喵喵叫著,像是很不情愿離開似的。
劉小公公瞇起眼看了看,了然地說:“圣上,雪球兒想要玩具呢。”
“玩具?”
“哦,”劉小公公撓了撓頭,道:“就是圣上您放在御書房書架中的那枚小玉,雪球兒可喜歡著呢。”
謝桐沉默了半晌,推門進了御書房,將玉從盒子里翻出來,解開紅繩,掛在了雪球兒的脖子上。
雪球兒得了玉,果然不叫了,乖乖趴在謝桐懷中,還打了個哈欠。
“回寢殿吧。”謝桐道:“朕今夜與雪球兒一起睡。”
雪球兒用腦袋拱了拱他。
“太傅不在,”謝桐摸摸柔軟的貓毛,又輕聲對它道:“只得尋你來陪朕了。”
*
兩日后的夜里,行駛在山林中的隊伍緩緩停下,最后選擇在背風的山坳處扎營。
聞府的老管事下了馬車,吩咐幾個人手拿著點燃的艾草在隊伍周邊熏一遍。
——越靠近西南地區邊界,身染疫疾的人越多,隊伍故而不敢在人口密集的地方多做停留,只能在荒郊野嶺中駐扎。
熏完了艾,管事又取了御醫擇好的一些用以防范的草藥,叫人生火熬成藥汁,再加入滾水,分給隊伍里的眾人喝。
安排好這一切,管事才拍拍手,繞去聞端的馬車附近,朝他匯報。
走近了,就能聽見隊伍中央、那輛最大的馬車中傳來低低交談的人聲,管事停下腳步,沒有過去打擾。
在外邊等了一會兒,還沒等到馬車里的交談聲止,管事倒先聽見了不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什么人?”外圍的守衛立時警備起來。
“宮中信使——”
那人從一匹黑馬上翻下來,利落地半跪在低,遙遙向著聞端的馬車行了一禮,從懷中掏出一封火漆封印的信,雙手遞出。
管事頓了頓,快步走過去接下,同時不由得問:“宮中這么快就來信了?是……”
“是圣上的信。”信使答:“圣上掛念太傅大人,前日便寫了信,遣在下快馬送來。”
管事讓人招待信使歇息,拿著信往馬車的方向走了兩步,正巧見里頭的兩位御醫掀開簾子出來。
而聞端坐在其中,持筆在一沓紙上寫了兩句,聽見外面有動靜,于是抬起眼。
管事順勢遞上手里的東西,邊說:“官爺,宮中有信來。”
聞端似是有幾分意外,怔了一下才將筆擱下。
“圣上寫的?”
“是,差人急送來的,不知是有何要事。”
馬車的簾子被放下,聞端凝視著手里這薄薄一封平平無奇的信。
在暖黃燭火的映照下,男人俊美面容上冷冽的神色緩和了許多,眼皮略微低垂,漆黑墨眸里的光芒很溫和,唇角揚起一點微小的弧度。
這么快就送了信來么?
聞端手指撫過信上加印的火漆痕,心中想,明明離別那一日,還不愿意出殿來見自己。
如今看來,應是氣消了一些吧?
正要拆信,聞端忽而動作一頓,余光瞥見面前矮幾上散落的紙筆。
短短一瞬后,他伸出手,先將桌上凌亂的物件整理到了一旁,空出一塊干凈的地方,才把信放上去。
拆開信,聞端剛剛把其中的薄紙抽出,突然有一枚輕飄飄的東西落了出來,順著他的力道,掉在了衣袍上。
聞端一愣,一手拿著信,另一手將那東西捏起來。
是……一枚淡紅色的葉子。
許是放了有一點時間,葉片中原有的霧青色逐漸消退,脈絡處淺淺的紅色卻越發鮮明,乍一瞧起來,竟似是楓葉一角。
然而這個季節,并不是層林盡染紅意的時候。
聞端手里捏著這片小葉翻來覆去看了會兒,極輕地念道:“一片紅葉隨風去……”
千般相思上心來。
這紅葉附在信中,會是這個意思么?聞端失笑。
依謝桐的性子,自己就算是回信問,也估計得不到答復。
……只能等這一趟回程后,再當面問出這個問題了。
把葉子放在桌上,聞端又展開手里的那封信。
出乎他意料,謝桐在這封信里,只寫了寥寥數個字:
“雨夜綿綿,南地多潮,早去早歸。”
空白的信紙下,是壓出的一點點葉子的痕跡,極淡的紅色落在上頭,似含著千萬種欲說還休的意味來。
聞端將葉子重新放入其中,折起信,收入馬車中的密柜里。
安靜片刻,聞端還是撩開簾子,下了馬車。
外面月明星稀,涼風習習,聞端站了半晌,見管事過來,忽而問了他一個問題:“今日,可曾有下過雨?”
管事呆了一下,摸不著頭腦道:“……沒有,官爺,今天天氣不錯。”
聞端微微頷首,移開目光,語氣淡淡:“看來是京城下了雨,圣上的雪球兒向來不喜雨天,要哄睡估計難了些。”
管事遲疑地回應:“是……小的聽說,那貓兒性子都嬌縱,何況是圣上的御貓。”
聞端像是很輕地笑了一聲。
但待到管事疑惑地轉頭望去時,聞端卻恢復了平常的姿態,開口道:
“本官與幾位御醫商討了新的湯劑、丸劑,分量與往常有所不同,你帶些醫師去研制出來,看看效果如何。”
管事點點頭:“是,小的這就去辦。”
*
接下來的日子,過得飛快。
宮中加快進度研制治療疫病的藥方,每隔三日到御書房匯報一次。經過多次嘗試,在京郊外的染疫流民身上已有了較好的成效,輕癥者十日內就可服藥好全了。
但對于疫病的快速傳染,依舊無計可施。
謝桐日日上朝點卯,順手將先前通過殿試的三十余名進士都給安排了官職,大多都在戶部,少數安插在了其他地方,當個不起眼的文職。
現今朝內六部當中,剛剛經歷過人員大清洗的戶部、齊凈遠費盡心思穩固下來的工部,以及低調不惹事的刑部三個地方,是謝桐已經幾乎掌控在手中的。
而其余的吏、禮、兵三部,則依舊為聞端一派的勢力所牢牢占據。
朝中已由一開始的遍地聞黨,轉成了兩相對峙的局面。
在這個時候,若哪一方再有大動作,這個平衡才會被打破。
“臣在協助圣上處理朝務的同時,也沒有閑著。”
簡如是坐在御花園的小石桌邊,溫和道:
“憑科舉一事,臣已摸清了吏部內部錯綜復雜的人員脈絡,這是臣寫好的名單。等時機一到,圣上便可一個接一個地拔除那些‘釘子’。”
已經是工部尚書的齊凈遠坐在另一側,多日不見,他明顯清減了不少,連一雙顧盼飛揚的桃花眸都懶洋洋垂著,像是很多天沒有睡個好覺了。
“如今最重要的,還是兵部。”齊凈遠喝了口茶,道:“大部分的兵權還在聞端手里,一旦平衡被打破,或許會引起宮變。”
謝桐坐在上首位,瞧上去頗有兩分心不在焉,聽了他們的話,不置可否:“朕覺得吏部可以慢慢滲透,兵部倒不急于一時。”
齊凈遠不解:“為何?”
謝桐手指搭在桌沿上,緩緩敲了敲,漫不經心地說:
“太傅人還在西南,若對兵部做太大的動作,京中勢必動蕩不安,太傅難以安心待在西南處理疫疾。”
齊凈遠頓了頓:“這樣不是很好嗎?”
謝桐平淡道:“朕覺得不妥。”
齊凈遠沉默了片刻,倏而開口:“圣上,臣斗膽問你一個問題。”
謝桐撩起眼睫看他。
“臣想問,如今在圣上的心中,江山與聞太傅,孰輕孰重?”
聽見齊凈遠的話,謝桐神色連動也不動,道:“朕為何要回答你這莫名其妙的提問?”
齊凈遠笑了笑,桃花眸瞇了瞇,沒有因謝桐的反應而退縮,語氣輕快地說:“臣沒什么意思,只不過是隨意問一問。”
“臣還記得,當年圣上還是太子時,就心懷宏圖大志,時常與臣和簡相討論政事,想要除清弊病,肅整朝廷。”
“現在圣上登基后,許是太忙了,與臣等的交談也不如往日多……”
齊凈遠不慌不忙道:“但見圣上待聞太傅卻比往日還要親密,于圣上想要謀成的大事而言,似乎并不有利。臣平時又尋不到圣上,所以今日才借機有此一問。”
謝桐心想,齊凈遠當了工部尚書之后,果然是長進了。
連話都說得人模人樣的,一通七彎八繞下來,聽得人頭疼。
“打住,”謝桐抬手止住了齊凈遠的話,揉了揉眉心,說:“朕不見你,不是因為忙,純粹是不想見罷了。”
齊凈遠:“……”
一旁靜靜聽兩人說話的簡如是:“……”
“朕似乎早與你提起過,”
謝桐想了想,倒也實在記不清自己有沒有說過,索性再講一遍:
“你不是斷袖么?朕與你喜好有別,為防產生不必要的麻煩,還是保持些距離更好。”
這話是說給齊凈遠聽,也是說給簡如是聽的。
如謝桐所料,他將此話陳述出來,另外二人便停下了手中動作,齊齊看過來。
“喜好有別……”簡如是若有所思,問:“臣原記得,圣上也曾提起過,對聞太傅也有不一般的感情。既然如此,我們的喜好又有何區別呢?”
謝桐:“……”
別問了,問就是這個世界是個巨大的男同文。
連聞端都成了斷袖,還有什么是不可能發生的呢?
不過這點念頭只能在心里轉一轉,面對簡齊兩人,謝桐還是非常面不改色義正言辭的。
“當然有區別。”
謝桐冷冷冰冰地說:“朕不知你們為何突然成了斷袖,許是一夕沖動,腦子轉不過彎來。”
腦子不過彎的兩個人默默無言:“……”
“但朕對太傅,是多年的師生情誼。這番情誼與常人不同,不僅不淺薄,還比尋常的君臣之情更深,與你們的一時沖動自然不同。”
謝桐說得理所當然,并且隨著這句話從口中說出,近日來心中緊扯著的那根弦似乎也松快了些許。
——啊,原來他這些日子憂思苦惱、臉紅焦躁,聞端的一舉一動都會牽連他的心神,是因為那不一般的多年的師生深情?
謝桐覺得自己悟了。
簡如是安靜了一會兒,見謝桐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于是出聲道:
“臣雖自認對圣上的感情并不淺薄,不過既然圣上這樣說,臣也不便再多言。”
他用眼神制止了齊凈遠要出口的話,又繼續說:“不過臣關心圣上,還是想問幾句。”
“圣上如此信任太傅,可知聞太傅是否也能毫無隱瞞地對待圣上?”
“現下聞太傅離京,朝中勢力暗潮洶涌,圣上若不把握此次機會,等太傅回京,想要收攏權力必是更加困難重重。”
簡如是緩緩問:“圣上重情重義,相信太傅。但聞太傅此人,又能否值得圣上舍棄良機,只為護他平安?”
謝桐垂下了眼。
簡如是向來通透,今日所言,正好也正是謝桐時時叩問自己的問題。
若換作以前,謝桐或許還會猶豫不定、心生動搖。
但如今……這個答案逐漸拭去迷霧,變得清楚萬分。
那心聲如此明晰了然,直直由心內傳至耳中,連掩耳欺騙自己的余地都沒有。
不管他與聞端之間,是什么樣的感情,什么樣的相處狀態,將來又會有多少的矛盾與爭執。
但至少,簡如是的這個問題,謝桐可以回答。
年輕的天子手指撫過茶盞,將杯蓋合攏,發出清脆的一聲響,隨即,開了口。
“太傅值得。”謝桐輕輕道。
第42章 突變
轉瞬間, 距離聞端離京,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
西南的消息不斷傳來,聞端抵達曲田縣, 強行命封鎖的主城打開城門,進入后立即開始追查假圣旨一事,廢止了城中泯滅人性的一系列舉措。
據傳,曲田縣丞起初還試圖狡辯,撇清自己與假圣旨的干系。
而聞端直接下了令,當即將人除去烏紗帽,推出去斬了首。
如此一來,曲田縣官府上下, 紛紛閉了嘴,再也不敢說什么。
之后, 聞端清點城中染疫百姓數量, 在城內西北角隔出了一塊“癘人坊”,用來安置身染疫疾的百姓。
派遣守衛及當地官府挨家挨戶地熏藥, 發放可以佩戴在腰間的藥囊, 燒除沾染疫氣的衣物等等。
聞端帶去的御醫及普通醫師也沒有閑著,把京城送來的草藥制成散劑、湯劑、丸劑分發給病人,還自行研制出塞鼻、藥浴等法子, 每日從早到晚地照顧病人, 給城中百姓看診, 忙碌不休。
不僅如此, 聞端還單獨命了幾個醫師帶著一小隊守衛,前往曲田縣外的數個大城進行看診。
根據信使每隔三日帶來的訊息, 西南地區的疫疾已經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控制,效果顯著。
午后, 謝桐坐在廊下,展開從西南送來的第十四封信。
“圣上親啟:”
“兩日前,臣查明城中水源問題,已封蓋二十一處井水,在城內三條河道旁設告示禁止取水。如今城中用水,皆從四里地外的矮山中打取,無傳疫風險。”
“曲田縣主城中原有疫民六百七十六人,今日僅余二百一十三人,其余皆已康復。昨日城中未有收治新的病人。”
“安昌王派人邀臣過府一敘,暫未理會。”
“昨晚急雨,雷聲陣陣,不能安眠。望明夜云疏星朗,可與圣上共賞皎月。”
“聞端親筆。”
謝桐看了幾遍,才將信放下。
旁邊蹭來一個毛絨絨的物體,雪球兒用爪子搭上謝桐的手腕,低頭去嗅那薄薄的一張信紙。
這貓兒與謝桐同榻共枕了一個月,如今黏糊得要緊,除了上朝時不能帶它,平時哪哪都要跟著去,大多都是窩在旁邊睡覺。
今日興致倒高,還伸出爪子來扒拉信紙。
“怎么了?”謝桐摸了摸雪球兒的頭,無奈道:“這信可不能給你玩。”
雪球兒嗅了又嗅,眼睜睜看著謝桐把信折好,放在了另一邊,不滿地直往他懷里鉆。
謝桐捏了一下它的脖子,雪球兒一扭身躍到了地上,甩著蓬松的尾巴往前跑去,十幾步后又停在了一個靛青色長袍的人影前。
謝桐的目光追著雪球兒,見它蹲下喵喵叫,才慢半拍地看見過來的人。
曲遷一手拿著醫書和藥方,垂眸看了看雪球兒,想俯身去抱它,雪球兒卻靈活地躲開了他的手,直往轉角處沖去,很快消失不見了。
曲遷直起身,開口道:“圣上的貓兒性子很活潑。”
謝桐依舊坐在長廊上,聞言淡淡嗯了一聲。
曲遷又走近兩步。
自從發現謝桐并不如何在意禮節后,若只有兩人私下相處,曲遷便沒有再行跪拜大禮,謝桐也沒說什么,由得他去。
“圣上,御醫署今日研制出了幾樣新藥方,主要是針對幼童的,降溫解乏有奇效,您看看。”
曲遷將手里的紙張遞給謝桐。
這一個多月來,御醫署但凡有了新進展,多數時候都是他來向謝桐說明。
一個原因是其他御醫畏懼天子,不太愿意前來匯報,怕無端惹怒上身。
另一個原因……則是曲遷自己的私心。
他想多見一見那個人。
謝桐接過藥方,垂睫看了看。
藥方是曲遷執筆寫就,字體清雋如竹,將用料和功效都細細陳述了,底下還有其他御醫的簽名,非常周到。
謝桐看了兩眼,他對醫術并無太多鉆研,于是開口道:“御醫署若是覺得沒問題,那便派人出宮去采藥吧。”
曲遷站在他身邊,低頭就能瞧見謝桐纖長的眼睫,以及白皙挺拔的鼻尖。
天氣漸熱,年輕的天子今日將長發盡數束起,衣襟下露出一小段白得晃眼的脖頸,微彎的弧度顯得優美至極。
曲遷愣了一下,隨即不自然地別開眼,甚至連對方說的話都沒有聽清。
謝桐想把藥方還給他,伸出手去,卻遲遲沒有人來接,不禁抬起臉,發現曲遷半側著身,不知道在看什么地方,目光怔怔的。
“?”謝桐蹙眉,徑直叫了他的名字:“曲遷。”
青年渾身輕輕一震,立即回過頭來,臉上竟有幾分慌亂的神色:“圣上。”
“方子朕看過,沒有問題,可以叫人出去采藥了。”謝桐將紙還給他,頓了頓,又問:“你怎么了?”
曲遷的臉頰有著兩抹可疑的紅暈,謝桐遲疑不定地盯著瞧了一會兒,沒來由地想……
和經常在聞端面前臉紅的自己似的。
謝桐:“……”
感受到了一些奇怪的東西,不確定,再看看。
曲遷慌亂了一會兒,很快鎮定下來,微微退后半步,深呼吸片刻,聽謝桐問他話,于是低聲道:“草民……”
“還想問問家中的境況如何……”
謝桐沒有立即回答。
曲遷的家就在曲田縣,聞端之前的來信中,曾有提到過一兩句。
而根據曲遷所言,他的弟弟,已于數月前染上熱疾病逝,家中還剩一對父母親和一個妹妹。
思及聞端來信中提到的內容,謝桐慢慢琢磨了片刻,才出聲:“你家中的情況,不是很好。”
曲遷呼吸一滯,臉色已然變得蒼白。
謝桐看著他的眼睛,緩緩說:“西南有信來,提起你母親已于月余前染上疫疾,妹妹在五日前,也開始夜間咳嗽。”
曲遷抿起唇,垂在袖中的手緊攥成拳。
“但目前尚未有性命危險,”謝桐又道,“你父親加入了城中的醫師隊伍,母親與妹妹的病也在治療中,或許很快可以轉好。”
曲遷沉默了半晌,低低說:“若我沒有這么早離開,而是帶著他們一起搬去別處,可能不會染病。”
“不,朕倒很慶幸你出城了。”謝桐道。
曲遷抬眼看他,目露不解。
“要不是你跋涉千里來到京城,告訴朕曲田縣內發生的禍事,朕還不知有那小人膽敢偽造圣旨,做些傷天害理的事情,延誤遏制疫疾的良機。”
“對朕、對曲田縣、對天下萬民而言,都該謝你才是。”
謝桐從長廊上站起身,語氣溫和:
“朕幾日前已回信給了太傅,讓他務必多關照你的家人,如今御醫署研制了不少良方,治療疫疾已經不是難事,想必可以放心。”
“你如果實在擔憂……”謝桐停頓了一下,繼續道:“朕也能派人送你回去。但你現下仍是戴罪之身……”
“草民不急。”曲遷忽然接過話,垂著頭說:“等御醫署事畢了,草民領了刑罰,圣上再放草民回去吧。”
“還有——”
青年嗓音中有著不易察覺的輕顫:“草民先前誤被小人引導,以為圣上是那般奸惡的昏君,才貿然對圣上……行那等大逆不道之事。”
謝桐沒想到他還在糾結此事,疑惑地看向他。
曲遷掀袍跪地,鄭重對謝桐行了一禮,才沉聲道:“等疫疾消失后,草民愿自斷一手,為圣上賠罪。”
謝桐:“……”
怔了一瞬,沒等他反應過來,曲遷就又再次叩首,而后說:“圣上,草民先回御醫署了。”
望著青年離去的背影,謝桐眨了眨眼,略有幾分意外。
關于要不要瞞著曲遷他家中的境況,謝桐剛剛其實也仔細思慮過,最后還是決定坦言。
事實證明他看人的眼光沒有錯,無論是在“預示夢”中,還是在現實里,曲遷都是一個正直良善的醫師,始終懷抱著醫者仁心的信念。
刺殺一事,反倒越發讓謝桐看清了這個年輕人坦誠的內心。
既然先前是受了蒙蔽,那洗清罪名后,應可托付重任。
……只是別真讓人把自己的手砍了。
好端端的,砍什么手呢?就為了向他賠禮道歉嗎?謝桐真是想不通。
總之,曲遷今日的表現,真是……怪。
*
入夜,羅太監提起一事。
“圣上,您的生辰快到了。”
羅太監一邊給他撤了醒神的茶,換上解暑的清涼湯,一邊道:“這是圣上您即位后的頭一個生辰,好好操辦一場,也可長長宮中喜氣。”
謝桐正在看折子,聞言唔了一聲,抬眸:“這么快?”
要不是羅太監提醒,他都快要忘記了。
他出生于中秋月滿之時,曾經還小的時候,每年過中秋,都是他最高興的日子。
因為這一天,雖然沒什么人能記起他的生辰,但宮內外都在慶祝中秋,遠游的人也會歸來,與家人團圓,京城皆是一派喜氣洋洋的景象。
在謝桐的心里,他的生辰,就是大家都會開心的日子,無論緣由是不是關乎他。
因此每一年,謝桐都盼望著過生辰。
這樣就算他收不到生辰禮物,也能收到宮中派發的中秋禮物,里面有瓜果、圓餅和香囊等物件,足以讓一個小孩欣喜上好幾天。
后來年歲漸長,謝桐倒也沒有小時候那么興奮了,但內心里,其實還會隱隱盼著這個節日。
——畢竟每年生辰,聞端都會送他一份親手制作的禮物。
這獨一無二的禮物,令得從小到大都只能領與他人同樣的中秋禮品的謝桐,終于感到些許這一日的特殊性來。
……原來圓月高懸之時,不僅僅是中秋佳節,也是獨屬于他的生辰日。
“圣上,”羅太監又問:“今年想怎么操辦?時逢中秋,想必盼著的人不少,圣上如有什么想看的想玩的,奴才便叫禮部提前備著。”
謝桐想了想,那時候聞端應該也回來了,是得好好辦一辦,讓大家高興高興。
這段時日來,發生的事情不少,又接連處理了東泉水患、西南疫疾等事。
不管是宮中,還是朝廷,都出力不少,也累得人勞心勞力。等到一個月后,正值中秋這個大節,也該讓所有人團圓相聚,放松一下。
雖然現下國庫不算充盈,但謝桐深諳該省省該花花的道理。
“宴席、爆竹焰火、禮品等先備著吧。”謝桐思索片刻,開口道:“其余諸事,等朕去信問一問太傅,再做決定也不遲。”
如今送一封信,約莫需要三日的時間。一去一回,最多也不過六天。
羅太監點頭,說:“那奴才先讓禮部按以往中秋及帝王生辰的慣例,先備了相應的物品,擬好邀請名單,再呈給圣上您過目。”
謝桐頷首,隨手用勺子攪了攪清涼湯,道:“嗯,你安排就行,先退下吧。”
羅太監一瞧他的樣子,就知道謝桐想要獨自待在書房里,給聞端寫信了。
這一個多月來次次如此,要不是謝桐神色如常,十分坦然,估計不少宮人要背地里嘀咕。
又沒站在書案邊,偷看那信上的內容,不過是站在角落里伺候,也要將他們趕出門去。
難不成圣上寫信時,那模樣竟見不得人嗎?
這個問題,只有實誠的劉小公公呆愣愣地問了羅太監。
回應他的,只有羅太監的一記敲腦袋,并恨鐵不成鋼地訓道:
“問問問,成天就這么多問,圣上現在吃得好睡得香,還能如常與聞太傅通信,這就很好了!你這榆木腦袋,好好做你的事就是,想那么多干什么?”
御書房里,羅太監聽見謝桐的話,不動聲色地一躬身:“奴才遵旨。”
他出去的時候,還順便給帶上了門。
謝桐把折子置于一邊,去書架上取了嶄新的信紙,鋪在案上。
壓上鎮紙,換筆、研磨,做好一切準備后,謝桐卻沒急著落筆,而是在靜謐的書房里一手托腮,漫無邊際地想了想。
聞端三日前寄來的信,今晨正好到他手里。
信中提到了許多事,到三日后,應都解決了不少吧?
只是不知西南是否依舊急雨不停,若不停雨,聞端夜中又易被雨聲吵得無法入眠……這是住在哪里,是否窗欞不穩,才會致使吵鬧?會不會漏雨進來呢……
思緒飄蕩了許久,待到謝桐再回過神來時,猛然間發現已過去了快半個時辰。
“……”怎么又想了這么久?
夜已深,謝桐不敢再多耗時間,重新研了墨,提筆往信紙上寫去。
“老師親啟。”
“京城連日烈陽,曬得人都精神懨懨。西南是否停雨?……”
“御醫署研制了新的方子,可更快治好染疫幼童……”
“下個月便是朕的生辰,老師能否于此之前歸來?今年的生辰禮物,似乎還未給朕。”
謝桐寫到這里,猶豫了一下,還是撤了這張紙,重新寫了一封,將最后一句話改成了:“……朕似乎還未能收到。”
“生辰典禮,朕無太多想法,望老師提些建議,讓宮中熱鬧熱鬧……”
寫好之后,他又在落款處一筆一劃填上:
“謝桐親筆。”
第二天早晨,這封信就被信使帶上,快馬加鞭趕往西南。
謝桐則專心致志在宮中等待回信。
許是聞端離開的時日已久,如今等從西南送來的信件,比最初還要難熬。
謝桐常常在批閱奏折間隙,恍惚間覺得今天也該有信使進京了吧?但召來宮人一問,才發現只過了兩日。
仿佛等待的時間越久,心中急切渴求的情緒就日益高漲,幾乎恨不能自己化身為傳信的白鴿,縱身飛躍千里,直落到那人案頭,側頭認真瞧一瞧,潔白平整的信上都寫了些什么話。
偶爾有這樣的念頭一轉,謝桐就忍不住低頭發笑。
可不能讓聞端知道自己這些幼稚的想法。
他心道,否則,還不知會留下什么把柄在那人手里,日后定會被時不時拿出來逗弄他一番,會讓自己平白無故落了氣勢。
在聞端面前,還是得裝作一副沉穩不在意的樣子,才好叫他不敢輕視自己。
謝桐每日有空時,就這樣心不在焉地尋思著,順帶想一想,聞端會給他的生辰大典提些什么建議。
往年謝桐還是太子時,生辰是在聞府中簡單操辦的,雖然場面并不如何奢華,但勝在溫馨自在。
到了夜里,很多仆從會出府去與家人團聚,府中熱鬧消退,小院中,僅剩余謝桐和聞端二人。
那個時候,聞端就會拿出他的禮物來,遞給謝桐。
順帶還會說一句:“殿下,生辰快樂。”
謝桐托著腮,想著這些往事,不經意間,一不小心在筆下的折子上劃了長長一道墨痕。
“……”謝桐無奈擱下筆,召了羅太監來,問:“現在是送出信后的第幾日了?”
羅太監回答:“圣上,是第五日了。”
謝桐點點頭,狀似不在意地拿起茶喝了一口,淡淡道:“哦,信使的動作有些慢。”
“許是沿途天氣不好,耽擱了時間吧。”羅太監又說。
謝桐覺得在理,于是沒有再說什么了。
然而第六日、第七日……第十日。
都沒有信使進宮。
正當謝桐心生疑慮,準備派人前往西南看一看時,一個風塵仆仆的守衛騎著馬越過宮門沖入宮中,在禁止奔馬的皇宮內無視禁令,一路至御書房門口,才在宮人們的驚聲中摔下馬來。
羅太監這時正在書房中伺候,聽見外頭雜亂的動靜,皺起眉,立時出去,喝道:
“什么人?敢在宮中喧嘩?”
“圣上……”那滿面沙塵的守衛眼底一片青黑,嗓音也沙啞得如同幾日沒怎么喝過水,出聲時帶出一股極度的疲憊與血腥感來。
他開口說第一句話,聲音太過低弱,所有人都沒有聽清,但隨即,他跪在磚石上,朝著前方拼盡全力喊出聲。
“……圣上!安昌王反了!太傅大人身染熱疾,性命垂危!”
御書房內傳來一聲器物碎裂的輕響。
第43章 牽掛
安昌王會造反, 是謝桐有所預料,卻始終無法相信的。
對自己這位大皇兄的印象,仍停留在小時候, 以及先帝喪禮時,隔著眾多人相見的那一面。
謝桐還記得,大皇兄性情古板,不善言辭與玩樂,只喜歡與書籍政事為伴。但因才能平庸的緣故,協助先帝處理朝政的那些年,也沒有做出什么出彩的成績來。
無功無過,沉悶無趣, 便是大多數人對先帝這個大皇子的印象。
盡管后來不小心在一件重要的政事上有所疏漏,惹得先帝勃然大怒, 將人封了個安昌王的頭銜發配西南, 也一直沒有任何怨言。
再后來,就是幾個月前的那一面了。
彼時先帝駕崩發喪, 謝桐見到這位皇兄時, 只覺得他瘦了不少,人也黑了,因著年歲漸長, 臉上開始有了皺紋, 眼皮沉沉下垂著, 看上去沒了當年的穩重親切, 瞧著竟有幾分陰鷙。
然而謝桐身為太子,忙著處理喪禮的各項細節, 沒能抽出空來再與安昌王閑話兩句。
等一切塵埃落定后,他便聽聞安昌王已經回了西南。
為何突然無故要反?
都到這個時候了, 謝桐已經登基當了皇帝,安昌王此時奪位,名不正言不順,容易落下個兄弟鬩墻、千古罪人的名號。
若是想要這個位子,那當初先帝病逝時,就應該要有所動作。
謝桐隱隱覺得安昌王造反一事,與西南的疫病流傳有關系。
甚至疫病的解決與那“預示夢”截然不同,連曲遷都提前來了京城,或許冥冥之中,這些事有著什么關聯。
他原應沉下心來,好好思考一番,但謝桐現下無法做到。
——有一件更為急迫的事情,干擾了他的思緒。
“太傅染了疫病?”
謝桐站在御書房內,看著那守衛,嗓音壓得極低,目色沉沉的:
“什么時候的事?不是已經有了可以防治的草藥嗎?怎么會突然染疾?人現下如何了?說清楚!”
羅太監取了水來,給那守衛潤喉擦臉,因為焦急,手也忍不住發顫:“太傅大人怎樣了?嚴不嚴重?”
守衛緩了好一會兒,才喘過氣來:
“聞太傅是九日前突然身體不適的,起先只是咳嗽,沒想到過了一夜,就發了高熱……那時候,醫師們才診斷出是被傳染了疫疾。”
“曲田縣上下如今已無重病的百姓,太傅的病卻來勢洶洶,甚至咳起了血……”
謝桐心思急轉,很快猜測到了原因——
有安昌王派去的奸細藏身在曲田縣內,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潛入了聞端所在之地,將疫氣傳染給了他。
恰逢此時,安昌王反了。
聞端這一趟前去曲田,只帶了醫師、宮人和少部分的侍衛,如今深陷西南,可謂是危機重重。
謝桐垂在袍袖中的手很輕地發顫,隨即用力掐了一把掌心,逼自己冷靜下來。
……不能亂,他心道。
謝桐了解聞端的性子,那個十九歲憑白身就能一手掌控朝廷的男人,從來不會貿然將自己處于險境,而沒有留后手的。
聞端的勢力肯定不止在明面上的這些,帶去的人也不可能那樣少,肯定會有暗衛護在身側,不會輕易被安昌王挾持。
謝桐飛快地思考著,心中又不由得一滯,有個模糊的念頭浮現出來。
——但是,萬一呢?
萬一聞端……并沒有對安昌王有所提防呢?
人算千日終有疏漏,聞端的勢力固然強大,但如今朝廷中尚且因為謝桐收權而暗地里混亂不休,聞端又是匆匆去的西南,如果他并沒有來得及提前準備呢?
謝桐一顆心直往下沉。
不久前平靜祥和的景象倏然被打碎,一刻鐘前,他還在蹙眉思索為何聞端這次回信這樣慢,難道是他關于生辰典禮的問題太難回答,需要反復斟酌……
當他還在尋思這些無關緊要的瑣碎小事時,遠在千里之外的那個人,是否正陷在熱疾中性命垂危,甚至或許——
謝桐猛然打斷了自己的思緒,深呼吸。
“傳朕的旨意,”
他聽見自己冷冰冰的聲音,沒有一絲情緒上的波瀾:
“命兵部今日入夜前,備好討伐反賊的軍隊,武官名單擬出來后就遞到御書房。”
“羅公公,”他微微側過臉,轉向候在一旁的羅太監,淡淡道:“命人準備車馬行禮,一切以輕便為主,朕明日便會帶兵啟程。”
羅太監張了張嘴,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就聽見謝桐接二連三地繼續下令:
“御醫署出一位院判和御醫隨朕同行,今日內收好要帶的藥材,妥善安排好京城內外的防治事宜,嚴禁讓疫病流入宮中。”
“關蒙,”謝桐忽而又叫了個名字,看著從旁邊現身而出的暗衛首領:“點三十名暗衛與朕前去,要身手夠好的。”
“朕不在京中的這段時間,朝廷的一切事宜,交托簡丞相處理。”
謝桐轉身朝著書案后走去,取出了密柜中的兵符,頭也不回道:
“現在就叫簡如是進宮來見朕。”
*
日落星移,向來安靜的皇宮中卻燈火通明,人聲鼎沸。
一根根燃燒的火把將金殿前的磚石照得透亮,幾名武官正騎著馬,在廣場中檢閱隊伍。
只見月光下,數條列隊齊整、身覆盔甲的軍隊正沉默地站在中央,灰黑色的裝束令得他們像是融入了夜色中一般,又被重重火光映出冰冷的殺氣。
而另一側,羅太監領著十幾個宮人,正在忙碌地準備車駕與行囊。
這樣的事情,似乎不久前才做過一遍。羅太監指揮著兩人將箱子抬上馬車,心內長長嘆了一口氣。
那一次,還是圣上與太傅,一并南下東泉縣,去治理水患的時候。
眨眼間,謝桐竟又要御駕出宮了,想來史書中,也從來沒有哪位帝王,登基后尚不足半年,就兩次親自離宮跋涉千里的。
而這一次,比上次氣氛更加沉重,宮人們連交頭接耳的議論都沒有了,一個個垂著頭,大氣不敢出地做事。
眼看著準備得差不多,羅太監抬起眼,越過半個廣場,正好望見乾坤殿的門打開,謝桐與簡如是一前一后從中出來。
謝桐已經換上了一身簡單的黑衣,袖口與褲腿收緊,長發高高束起,顯得干練至極,雪白的面容在火光下如同浸了冰,寒冷而面無表情。
羅太監站在原地,怔忪間想,圣上果然是長大了。
如今的謝桐,已經不是當年活在聞端庇佑下的小太子,而已經是手段果決,心思縝密的一代帝王了。
雖然還年輕,卻隱隱透出日后運籌帷幄、喜怒不行于色的九五之尊模樣來。
眾目注視下,只見謝桐偏過臉與簡如是又說了兩句什么,然后便抬步走下臺階。
羅太監迎上去,將準備好的諸事都一一向他說明。
謝桐聽過后,略點一點頭,突然說:“羅公公,你留在宮中吧。”
“啊?”羅太監早就把自己的行囊搬上馬車了,聞言傻眼了:“圣上,奴才是伺候您的,當然是跟著您去啊!”
謝桐輕輕搖了搖頭,看著他道:
“西南疫氣橫行,不是好去處,你也年紀大了,這樣折騰一番,身體難免支撐不住,就留在宮中替朕照顧雪球兒吧。”
羅太監還想再說,卻見謝桐抬起一只手,制止了他的話。
暗嘆口氣,羅太監又說:
“奴才遵旨……只是讓奴才的徒弟劉小公公隨您去吧,他年輕力壯的,從小到大都沒怎么生過病,圣上把他帶上吧,路上也好照料一二,不然奴才……實在難以心安啊。”
謝桐這回沒有拒絕,看了看時辰差不多了,就打算出發。
“圣上。”
臨行前,站在殿門口的簡如是又出聲叫住了謝桐。
青年丞相的柳葉眸溫柔卻神色擔憂,與謝桐對視片刻,輕聲道:“臣等著您平安回來。”
“不必擔心,”謝桐簡潔地說:“朕會的。”
*
軍隊出了京城,快馬直往西南方向而去。
急雨、狂風、電閃雷鳴、難以忍耐的濕熱,都沒有使這支隊伍的步伐放慢半分。
謝桐將人馬分為了兩隊,輪流趕路休息。白日里他通常騎在馬上,夜里若是實在困倦,就回到馬車中小憩。
這天夜里,謝桐正倚靠在馬車的軟榻里,垂著睫看從西南送來的最新情報,忽而余光發現馬車轎簾被人掀起。
曲遷一手端著碗散著熱氣的湯藥,一邊彎腰進來。
“……”謝桐只冷淡地瞥了他一眼,就收回目光,繼續看信。
青年醫師小心將碗放在矮幾上,才抬起頭。
他看見謝桐穿著一件淺蓮色的長袍,應是不久前隊伍停駐在河邊時,用清水簡單擦身后換上的,如墨的長發松松散下,只在接近發尾處用綢帶扎了一圈,看得出來主人非常不上心。
“圣上,”曲遷低聲開口:“聽聞您這幾天夜里難以入睡,故而草民熬了一份安神助眠的湯藥,送來給您。”
謝桐拆開下一封信,沒有什么太大的反應,只說了一句:“回去吧。”
曲遷抿緊唇,仍是盯著面前的人。
謝桐這些天心情十分糟糕,連話都少了許多,秀麗的面容神情總是冰冰冷冷的,令得周遭人無端生畏,不敢在他跟前多說兩句話。
但曲遷不是膽小之人,他還是個醫師,輕而易舉的,就能發覺謝桐瘦了幾分。
人情緒起伏大且始終郁郁在心時,不僅精神倦怠,更易生病。
何況他們很快要進入的,是一個充滿危險的地域。
“圣上,”曲遷跪在原地,依然固執開口:“現在已經是丑時三刻了,您該睡了,否則身體會撐不住的。”
謝桐收起手里的信,蹙了下眉,靜靜地看著他。
曲遷不躲不避地與天子對視,半晌后,似是想起什么,于是伸出手,用碗中湯勺舀了一勺藥湯,送入自己口中。
咽下去后,曲遷直直跪著,低低道:“圣上若是擔心這藥湯有毒,大可請人來查。”
“草民只是想告訴圣上,”他彎下脖頸,說:“您牽掛著曲田縣,所以才徹夜難眠。但這支隊伍里,也有……許多人,牽掛著圣上您。”
馬車里沉寂許久。
在曲遷以為謝桐要叫人把自己丟出去時,他忽然聽見面前傳來了響動,于是仰起臉,就看見——
謝桐取過案上的那碗藥湯,一飲而盡,然后才開口問:“距離曲田縣,還有多久?”
曲遷愣了一下,接過空碗,答道:“按現下的速度,最快應該還要一日半。”
謝桐點點頭,語氣平靜:“回去吧,早些休息。”
這幾天,陸陸續續有曲田縣附近的消息傳來。
原本應老老實實待在六十里外行宮里的安昌王,帶兵將曲田縣圍了起來,同時舉起反旗,用的名號還是“除昏君,斬奸臣”。
安昌王又重新偽造了幾封圣旨,將疫疾流傳一事的責任盡數推到了謝桐和聞端身上。
他在西南封地已待了快有十年,平日里籠絡了不少人心,如此荒唐的造反理由,還真有一些不明真相的百姓呼應他。
不過謝桐已經在三天前,就下令駐守在西南的軍隊去往曲田方向,算了下時間,現在也應該到了地方,與安昌王的隊伍隔岸相望了。
安昌王在西南養尊處優數年,兵力并不算十分強大,故而謝桐也并不太擔心。
左右大不了圍上個幾個月,等糧草耗盡,就是不打,安昌王也應要降了。
但謝桐如今用不了這種消耗戰術。
……還有一個人正在曲田縣內,在安昌王軍隊的包圍圈里,數日過去了,依舊杳無音訊。
謝桐在馬車內支著頭,感到那晚藥湯喝下去后,果然有淡淡的困意襲上來,卻撐著沒睡,而是抬手叩了叩車壁。
馬車外傳來一聲落地的輕響,關蒙的嗓音沉穩:“圣上?”
謝桐摁著太陽穴,低聲問:“今天還是沒有太傅的消息嗎?”
外面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沒有。”
“聞府的人聯系過了嗎?”謝桐闔著眼,終于有些掩飾不住語氣里的失落:“他們也沒有收到任何消息?”
關蒙簡潔道:“聯系過,沒有給我們消息。”
這句話其實有兩種意思。
一種是聞府的人也與謝桐一樣,沒能在曲田縣中探查到聞端的訊息;另一種可能,則是他們已經知道了,但不愿意告訴謝桐。
無論如何,聞端來西南,明面上是謝桐的旨意,聞府的人或許會心存不滿。
謝桐在車內安靜許久,忽然聽見從不多說一句廢話的關蒙再次開了口。
“圣上。”連日的奔波護衛,讓年輕的暗衛首領嗓音也染上幾分疲憊的沙啞,字字句句卻依舊很清晰:
“您該保重身體,之后才好見太傅。”
謝桐在軟榻上翻了個身,沉沉地閉上眼,很輕地嗯了一聲。
入夏了,明明暑氣漸長,卻仍然覺得這深夜寒涼,冷得人忍不住蜷縮起身體。
意識朦朧的最后一刻,謝桐還在想,那聞端會不會冷呢?
第44章 心焦
深夜, 曲田縣內。
窗戶被輕輕叩了幾響,傳來聞府管事的聲音:“官爺,藥已經放在門外了。”
屋內, 聞端披著一件鴉青色的外袍,正坐在燭火下的桌案邊,聽見管事的話,于是抬起頭,淡淡道:“知道了。”
剛說完這幾個字,他便用手抵住唇,低低咳起來。
管事語氣中不掩擔憂:“官爺,您今日感覺如何?還是燒得厲害嗎?”
聞端說:“無事。”
管事又在外頭叮囑了幾句, 聽聞端嗓音如常地一一應了,才松了口氣, 繼而離開。
管事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后, 這個屋子里就半點其余的聲音都聽不見了。
聞端放下手里的信,燭火映照下, 他一貫俊美的面容顯得蒼白如紙, 因為高熱導致薄唇色澤通紅,墨眸卻幽幽深沉,目光落在案上的紙張上。
——那是謝桐送來的最后一封信。
在收到這封信的時候, 聞端已經身體不適, 甚至幾次陷入短暫的昏迷中, 等到再次清醒過來, 曲田縣外已經被安昌王帶兵圍住。
他沒能及時回信,現下敵軍重重, 也不好再將信送出城。
在桌前沉默地坐了片刻,聞端方才起身, 緩慢踱步到了屋子門口,伸手把門打開。
門外果然用木托盤裝著一碗深褐色的湯藥。
聞端沒急著去拿,而是站在門口,掀起眼皮,往不遠處看了一眼。
他這段時日住的地方,乃是一間客棧。
安昌王來到曲田縣后,就派兵把這個不起眼的客棧團團圍了起來,卻不敢貿然命人殺了聞端,僅是讓人遠遠地看著他的房間。
比如現在,聞端就敏銳地瞥見幾個身影閃進了客棧二樓的盡頭拐角,似乎很畏懼與他對視上。
聞端站了一會兒,才俯身將托盤拿起,端著藥進了屋。
聽見關門的動靜,那幾個躲在角落里的人才心有余悸地探出頭來,還壓低了聲音道:“他沒做什么多余的動作吧?”
“不知道,沒看見……”
“我們成日停留在此處,會不會沾染上疫氣?幾日前聽說他快死了,怎么今日還能好好的來開門……”
“放心吧。”為首的一個道:“王爺說了,染上重疫者,不出半月,必死無疑。”
另外兩人還想說什么,突然聽見一聲極輕的動靜,像是門被關上的聲音。
但等他們張望時,卻見走廊上靜靜悄悄,哪有人關門?
而聞端的屋子里,已經現出一個渾身灰袍的男人,垂著頭站在一角,嗓音低低道:“官爺,反賊命人在護城河后挖壕溝設障,附近的兵力皆有調動,正往曲田縣集中。”
聞端在書案前將藥喝下,淡聲問:“圣上快到了?”
“是,”灰袍人道:“圣上的車駕已經駐扎在離此地三十余里的地方,在下看見咱們的人發的信號了。”
聞端的視線復又落在那封謝桐的信上。
墨痕早已干透,字跡卻依舊清晰。
謝桐的字是他一手教出來的,聞端熟悉每一個字的走形,甚至閉上眼,就能想象出那人垂睫執筆的模樣來。
信上字跡灑脫,最后一列的字尾都往外飄,顯得很有幾分迫切似的。
聞端想,謝桐寫這一封信時,心情應是很好的。
而自己這么多日都沒有回信與他,那年輕的天子,是否會因此苦惱生氣?
短暫的沉寂后,聞端開了口:“圣上如何?”
灰袍人默然半晌,像是仔細斟酌了一下言語,才說:“……舟車勞頓,夜難安眠,醒時多半在鉆研地形與兵力圖。”
說完后,因為許久沒聽到聞端出聲,灰袍人猶豫了會,還是抬眼去看。
他望見聞端一手支額,墨眸定定看著窗外,竟似是在出神。
灰袍人不敢貿然出言打攪他,于是靜候了片刻,才聽見聞端道:“圣上可有問過……?”
話雖然并未說完,但灰袍人明顯了然,低聲答:“圣上每日都問官爺您的情況,但——”
他頓了頓,才繼續說:“先前沒有官爺您的許可,我們未將您的情況傳達給圣上。”
聞端長長的眼睫覆下,掩去眸中神色。
“以后碰見這種情況,不必再來問我。”他緩慢道:“圣上既然惦念,如實告知便好。”
灰袍人低頭應是。
聽見桌案前傳來沉沉的咳嗽聲,灰袍人又問:“官爺,如今京城增援的兵力已至,您的藥……還要減分量嗎?”
他想了想,還道:“安昌王不過區區一反賊爾,官爺此時勝券已握,何必再作踐自己的身體。”
灰袍人小心地說了最后一句話:“……就是讓圣上看見,也不免心疼。”
聞端輕瞥了他一眼:“本官知道了。”
“照你說的做吧。”
*
一日后,從京城而來的軍隊與西南駐軍相匯,共三萬余人,簡單休整后,與安昌王的叛軍隔河相望,嚴陣以待。
謝桐騎著馬從營地出來,一路行至隊伍最前端,在一片寂靜中望向對岸。
安昌王就在幾十米外。
謝桐看著這個曾經最為熟悉的皇兄,竟在對方臉上瞧不出半點當年的影子。
眼皮沉沉垂著,露出的目色陰暗凝滯,不過才四十余歲,臉上已經爬滿皺紋,束在冠中的頭發也黑白參半,全然不復謝桐記憶中意氣風發、穩重可靠的大皇兄模樣。
許是為了顏面,安昌王今日特地著了一整套的親王服制,玉冠蟒袍,衣袍雖華麗,卻更襯得他年老瘦削,暮氣深重。
“皇兄。”謝桐開口喚。
河對岸,安昌王的臉皮抖了抖,陰陽怪氣地笑起來:“如今您已是圣上,臣怎還擔得起‘皇兄’這個稱呼?”
謝桐淡定自若,控著馬兒踏前幾步,語氣冷靜:“長幼有別,即便父皇傳位于我,皇兄也依舊是兄長。”
他這一句沒有在安昌王面前用“朕”的自稱,對方顯然注意到了。
沒等安昌王有所反應,謝桐就緊接著道:“如今與皇兄兩地闊別已近十年,不知為何,皇兄竟要在曲田偽造圣旨,行此反賊之事?”
安昌王點點頭,笑了一聲:“好一個反賊。”
“那圣旨既有圣上的朱批,又有玉璽印,怎會是偽造的假圣旨?”
他瞇起眼,直盯著對面的人:“若非圣上在曲田倒行逆施,做些天怒人怨之事,令得百姓叫苦不迭,本王也不會替天下人站出來,與圣上理論理論。”
謝桐輕挑了一下眉:“既然是假圣旨,那為何不取出來,與朕批過的真圣旨比較比較?”
“……”安昌王說:“本王到曲田的第一日,已將那假圣旨燒毀,廢止了上面荒唐的命令!”
“哦?”謝桐忍不住道:“那朕怎聽聞端聞太傅說,他已將假圣旨從曲田官府中取出保管,只等送回京城,便可一知真假呢?”
“還有,”謝桐又說:“曲田縣中那滅絕人性的種種條例,明明是朕的太傅廢止的,怎么到了你嘴里,都成了皇兄你的功勞?”
年輕的天子將韁繩一甩,居高臨下地俯視對岸的人馬,冷冰冰地吐出最后一句:
“還是說,安昌王你把城中的百姓都當成聾子瞎子,以為帶兵圍在外頭,就能堵住天下人悠悠眾口,令所有人都信你這番胡言亂語?”
安昌王臉色驟變。
話不投機半句多,謝桐懶得再與他論些不陰不陽的廢話,安昌王也急躁難耐,兩邊很快就發起了沖突。
本以為只是初步接觸的第一場小戰,安昌王還留了大半兵力在后方。
畢竟兩人有著血緣牽連,按常理來講,謝桐肯定不能一次趕盡殺絕,必會留有雙方停戰的間隙,來懷柔勸解,以顯示天子的仁厚之心。
安昌王計劃得很縝密,等到黃昏日落時,這一戰應會停歇,趁這個時候,他就……
他想了許多,唯獨沒想到謝桐完全不按尋常套路來,第一次進攻便已是傾盡全力。
重重大軍踏過護城河,碾碎安昌王的部隊布下的拙劣陷阱,直逼得叛軍步步退讓,快到了曲田縣主城門外,安昌王才猛地反應過來。
他以為謝桐是來勸降的,這一點就想錯了!
謝桐的軍隊這毫不拖泥帶水的打法,分明是沖著速戰速決,要救困在曲田城中的人去的!
安昌王反應得太慢,等終于召集所有兵力支援時,已經被逼退了十幾里地。
這一戰一直打到黃昏,在安昌王的軍隊紛紛趕到時,謝桐忽然又下令撤了軍,徒留對面茫然無措的一群人。
等到入夜,安昌王一清點,發現自己的兵力已經被折損了大半,不禁恨得咬牙切齒。
“急躁太過,不懂懷柔,還不會保留實力!”他在營帳中團團轉,邊想邊罵道:“無知小兒,眼中哪還有半點尊敬兄長的樣子!”
安昌王身邊的是他的謀士,四十余歲,長著一小撮山羊胡。這些年來,正是他陪在安昌王身旁,一步步替對方謀劃東山再起之路。
而此時,謀士慢慢摸著自己的胡子,狹小的眼睛里透出精于算計的光,出言道:
“王爺不必著急。那小兒的軍隊今日耗神耗力,明日便會士氣大降,況且,他手底下也折損不少。如此急功近利,反倒讓人摸清了他的軟肋。”
安昌王遲疑了一下:“你是說……”
謀士點點頭,緩聲道:“城內,不是還有個人嗎?”
安昌王想了想,臉色不太好看:
“你是指聞端?這……不太好辦啊。本王這些時日派去暗殺他的人,都無聲無息地消失了,那間客棧明面上有本王安插的人手,但實際——”
安昌王欲言又止,最后只重重嘆了口氣,說:
“能將這姓聞的困在城中,本王已是竭盡全力。不過還好,先前本王邀他來府上一敘時,命人給他傳了疫氣,想必過不了多久,就會命喪黃泉了吧。”
謀士搖搖頭,道:“屬下的意思,并不是讓王爺您費力氣去殺那將死之人。”
安昌王皺眉:“何解?”
“聞端人在城中,既然出不去,那是生是死,性命是否掌控在王爺您手中,豈不是由得我們說?”
安昌王一愣,隨即恍然大悟:“你是讓本王給那小兒傳假消息,引得他心神大亂,或許會有可趁之機!”
謀士摸著山羊胡,笑道:“王爺英明。”
*
明月高懸,謝桐坐在篝火邊,用樹枝撥弄著燃燒的火堆。
火光躍動著,照見他白皙沉靜的側顏。長長的睫羽垂下,似仍有重重心事。
曲遷端著盛了熱粥的碗,在謝桐旁邊坐下,見他如此情態,于是主動開口道:“圣上,該用膳了。”
在外行軍,飲食艱苦,但即便如此,曲遷也盡力在每一次的膳食中添加幾味溫和的藥材,用來保證用膳者的精力,否則以謝桐每天吃的分量,絕對無法撐到現在。
謝桐抬起睫,接過他手里的碗,淡淡道了一聲謝。
曲遷看著面前的人喝了半碗粥,忽然又問:“圣上是在回憶白日里的那場仗么?”
謝桐喝了一小半粥,有些喝不下了,于是放在手邊,聞言隨意道:“怎么了?”
“當時明明形勢有利于我們,為何圣上要下令撤軍呢?”曲遷說:“草民不懂軍事,見圣上眉間隱有憂愁,斗膽猜測是因為這件事。”
謝桐緩緩搖頭,嗓音云淡風輕:
“朕的軍隊跋涉千里才到此地,與安昌王休養多日不同,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白日里雖然看上去優勢在我們這方,但若是再戰一刻鐘,疲勢便會逐漸凸顯。安昌王再堅持個一會兒,就會獲得轉敗為勝的機會。”
“朕不會給他這個機會。”
謝桐用樹枝架起火堆,語氣里略有幾分譏嘲:“朕要讓他在出其不意的攻勢下節節敗退,又因朕的突然撤軍惶恐無措。說不定會狗急跳墻,想出些歪招來,更易對付。”
曲遷望見謝桐黑眸中冷淡而銳利的光芒,不由自主被吸引,心神紛亂下,一時間竟忘了言語。
所幸謝桐并沒有注意到他的失神,目光只是落在面前的火堆上。
兩人間沉寂了片刻,曲遷才反應過來,下意識道:“那圣上不是因為戰事,又是因為什么而煩心?”
謝桐不答,反而問了他一個問題:“你的家人都在城內,現下我們就在城外,卻無法進去相見,你心情如何?”
曲遷沉默半晌,低聲說:“心焦如焚。”
謝桐垂下眼,語氣極輕:“朕只會比你更加煎熬。”
曲遷聽了,擱在膝上的手指不自覺蜷縮了一下,忍不住問:“是……因為太傅大人嗎?”
謝桐沒有說話,但曲遷已經明白了。
“太傅大人吉人天相,必會平安的。”曲遷遲疑了許久,終于還是忍不住開口:“草民曾聽朝中傳言圣上與聞太傅不合,雖已知是謠傳,但也沒想到……”
“……圣上已將聞太傅視為親密的家人。”他說。
謝桐撥弄火堆的動作猛地一頓。
——家人?
他怎么可能將聞端視為自己的家人?若論起血緣親疏,隔著護城河的那個反賊,才是謝桐真正的兄長。
謝桐心跳得有幾分快,狀似不在意般道:“你怎會這樣想?太傅與朕,不過是相熟的君臣而已。朕會擔憂他,自然也是有道理的。”
曲遷擰起眉心,他性格率真,向來有話直說,于是又出聲:
“草民聽圣上方才將太傅與草民的家人相提并論,故而才如此問。只是,圣上郁郁寡歡已有數日,若非真正關心,怎會如此影響心緒?”
謝桐怔了怔。
但……聞端不是他的家人啊。
假若真如曲遷所說的這般關心,他又并不將聞端當成家人,那究竟是當成什么呢?
謝桐張了張口,還沒能說話,眼角余光突然瞥見不遠處有兩個人影朝他奔過來。
一個瞧著眼熟,似是聞府中人;另一個,則是他派去河邊巡視,隨時傳達新消息的士兵。
“圣上!”
兩人幾乎是一前一后到了謝桐跟前。
謝桐站起身,蹙眉問:“發生什么了?”
聞府的人開口:“圣上,我們探聽到了城中有關太傅大人的消息……”
而另一個士兵則慌張地出聲說:“圣上!對岸用羽箭射來信件,信中說聞太傅疫病加重,已于半個時辰前……去了!”
第45章 相思
恍若一聲驚雷, 響在眾人耳畔。
謝桐直直站在原地,自從聽見那士兵的話,就感到一陣心悸疾如雷電般從腳下竄起, 一路打進他一片空白的腦海中。
垂落在身側的指尖輕輕發著顫,從心臟起散發的麻意迅速延至四肢百骸,不僅手腳陣陣發涼,就連旁里的所有動靜,都聽不見了。
在僵硬中,謝桐看見對面的人遞來一張薄薄的信。
信上的文字僅有寥寥幾行,謝桐緩慢挪動視線,最后定在信末的“病重已逝”幾個字眼上。
……什么意思?
謝桐模糊地想, 什么叫“去了”,又什么叫“已逝”?
他來到曲田縣不過兩日, 期間尚未聽說過聞端任何的消息。如今突然有訊息傳來, 怎地就是……
這怎么可能?謝桐心覺荒謬。
預示夢中,聞端明明好端端地活到了謝桐二十九歲的時候, 還能不輸任何氣勢地領著自家親衛闖入宮門, 在火光延綿中反叛逼宮。
他看見了,他分明清清楚楚看見了的。
那個陰云密布的夢中,隔著那么遠的距離, 謝桐還記得自己站在城樓上, 遙遙與聞端對視的那一眼。
夢中, 那雙沉淵般的墨眸, 翻涌著千萬般復雜的情緒,乍一看如深海寒冷無垠, 卻又總夾雜些許謝桐瞧不明白的光芒。
在這個驚顫過度的時候,謝桐忽如醍醐灌頂, 倏然醒悟過來,那是一種怎樣的眼神。
是憐惜,是悵然,是面對兵刃相向境地時的無可奈何與痛楚。
謝桐微微踉蹌著后退了半步。
“……不可能。”他啞著嗓音道。
謝桐沒意識到自己此時的聲音是多么微弱,連站在他身旁的曲遷都難以聽清,只是低低重復了一遍:“不可能……朕不信。”
聞端就算會死,也該是死在九年后,死在金碧輝煌的乾坤殿前。
死的那一日,該是黑云欲摧,疾風驟雨,該是火光沖天,整座皇宮都在叛戰中轟鳴搖晃。
聞端就算會死,也會死得名揚天下,史書上濃墨重彩記載他的生平與結局。
謝桐想,這是預示,是必然,是不可違背的天命!
——而不是悄然無聲、潦草倉促地死在西南邊陲的小城中,死時,自己甚至沒能在他身邊,沒能看見他。
掌心被指尖狠狠刺出淤青,謝桐勉力支撐著自己的思緒,不能、也不敢去想,另一種可能。
預示夢并不是真的。
他做了太多與夢中截然相反的選擇,干涉違背了太多所謂的天命。
西南疫病整治的所有決策,都與夢中描述的不一樣。
聞端不應該會來曲田縣,曲遷也不應該會出現在京城,安昌王更不應該會舉起反旗,率著軍隊圍在城外。
如若牽一發而動全身,那聞端會染上疫病,不治而亡,或許也不是不可能。
而謝桐強硬地命令自己,拒絕了這個猜想。
腦海浮浮沉沉,謝桐在一片紛亂的思緒中,突然抓住了某幾個字眼。
安昌王。
……安昌王。
令得事情發展變化成這樣,安昌王難辭其咎。
謝桐用力攥緊成拳,怒火幾近要將理智燃燒殆盡。
他要殺了這個逆賊!
“圣上!”曲遷再也顧不得什么尊卑禮節,緊緊抓住謝桐的手腕,高聲道:“圣上,這消息或許不實,您聽一聽!”
謝桐驟然回過神來。
他輕眨了下眼,感到一大顆溫熱的水珠從左眼尾溢了出來,意識到那是什么,謝桐猛地偏開臉,不讓面前的許多人瞧見。
曲遷愣了一下,隨即往前站了一步,擋住其他人看向謝桐的視線,而后說:“要不……其他人先退下吧,這位聞府的大人請留步。”
他身為一個普通醫師,從未這樣對人發號施令過,不由得忐忑不安,唯恐無人聽從。
沒想到因為曲遷經常跟在謝桐身旁,又常著御醫署的常服,其他人都把他當成宮中的御醫,于是恭敬一禮后,紛紛離開。
謝桐盯著地面看了許久,才察覺自己穿在軟甲里頭的衣料緊緊貼著后背,陣陣發涼,腿上也沒什么氣力。
“圣上,您受了驚嚇,出了許多汗。”曲遷仍沒有放開抓著他的手,眸色擔憂:“草民待會熬一碗定神的藥湯給您。”
謝桐抬起眼,啞聲問:“你先前說了什么?”
曲遷讓他去看幾米外候著的那個男人,道:
“草民剛剛聽聞這位大人是聞府的侍衛,他也帶了有關聞太傅的消息來,與對岸射來的信中內容并不一致。”
那侍衛立即上前一步,接著說:“圣上,太傅剛剛派人潛出城,命我們來尋圣上,將他的近況告知您。”
謝桐怔怔道:“他如何……了?”
“病熱有所減輕,精力較前兩日充沛,一切安好。”
“……一切安好。”謝桐輕輕將這幾個字在唇中咬了一會兒,劇烈的心跳終于緩慢地平復下來。
聰慧如他,很快便意識到,那隔岸用箭射來的信,不過是安昌王的詐敵之計。
目的就是為了讓謝桐亂了方寸,刺激他今夜便草率集結兵力,再次強行進攻。
那樣,或許就會落入安昌王早已布下的圈套了。
可惜,安昌王反復謀算,卻沒料到城內的聞端還有反抗之力,能瞞著他不動聲色地送人出來報信。
曲遷扶著謝桐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下,又匆匆去熬藥湯了。
謝桐看著面前聞府的侍衛,仍有幾分不確定,低聲詢問了一遍:“你方才的意思,是指太傅現下好端端的,沒有出任何事嗎?”
侍衛點頭,應:“是。”
“太傅大人牽掛圣上,聽聞圣上這段時日寢食難安,故而特地令屬下務必把他的消息傳遞給您。”
謝桐此時思維略有凝滯,但確認了聞端安好的狀況,心中終于轟然落下一塊巨石。
“太傅他……”
謝桐語氣猶豫地問:“既然能讓手下悄悄出城,為何他自己卻要留在里面?”
憑聞端的本事,在安昌王眼皮子底下,玩一出金蟬脫殼的妙計,也應不是什么難事才對。
侍衛道:“太傅大人留在城中,是為了牽制住安昌王的兵力,只有他還在城內,安昌王才會放松警惕,給圣上制造機會。”
“太傅派在下前來尋圣上,正是想要與圣上商討里應外合的計策,盡快把反賊拿下。”
按照習慣,這個時候,謝桐必定會振作起精神,迅速將關注重心轉移至戰事計策中。
但也許是因為今夜遭了驚嚇,謝桐雖然已經冷靜下來,但還是有幾分患得患失。
于是他蹙眉,不贊同道:“太傅身染疫疾,怎還能留在危機重重的城內?若是有什么變故,那……”
聲音漸低,謝桐垂下睫,說:“朕又不是打不過安昌王,不需要他以身犯險。”
侍衛頓了頓,也開了口:“太傅大人曾言,安昌王雖不足為懼,但兵力不少,西南又是他熟悉的地盤,這一仗若是明著打,可能要拖上許久。”
“西南濕熱,蚊蟲太多,太傅說圣上小時最怕蚊蟲,不宜在此地久留,應速戰速決。”
謝桐抿了抿唇,聽著聞府侍衛平靜無波的敘述,沒來由地覺得有點害臊。
“他若真怕朕不適宜西南邊地,就該早些寄信來,讓朕知曉他的現狀。”
謝桐咬了下唇,微有惱怒地說:“那樣的話,朕大概就不來了。”
侍衛又一板一眼地道:“圣上,圍剿反賊、平定四海是千古功績,這功績必須是圣上您的,才好收歸天下人之心。”
謝桐沉默良久,終于很輕地嘆了一口氣。
他是要功績,要穩固權力,也要萬民歸心。但他卻不想要聞端為此陷入險境。
只是這些話與聞府侍衛說也無用,于是謝桐站起身,恢復了平常的威儀,淡淡說:
“朕知道了,你隨朕到馬車上,將太傅的計策一一道來。”
*
寅時一刻。
星子隱在了黑云后,連月光也黯淡不少,朦朦朧朧的,愈發照映得曲田城中靜寂非常,街上半個人影都沒有。
時值戰事,百姓們都刻意閉門不出,夜中窗戶緊閉,甚至不敢點太亮的燭火,就怕惹禍上身。
在這樣安靜的深夜時刻,聞端躺在榻上,睜開了眼。
低低的咳嗽聲響起,聞端緩緩起身,悶聲咳了一會兒,將涌至喉間的血腥味壓下去,方才從榻上下來。
他睡前喝了一碗平常分量的藥,如今幾個時辰過去,發了一通汗,高熱已經顯著降了下來,只是身上還是乏力疲倦。
聞端到了案前,將燭火點上。
窗外立時傳來幾聲極輕的叩響,一個聲音響起:“官爺,怎么了?”
“無事。”聞端給自己倒了杯冷茶,平靜道:“夜中口渴,喝點水而已。”
窗外的人應了一聲,又說:“反賊的那些眼線都睡著了,官爺若是有什么吩咐,隨時叫在下。”
說完這句話,外面就恢復了寧靜,仿佛剛剛那幾句低如絮語的動靜是幻覺似的。
聞端喝了茶,又將身上被汗打濕的里衣換下,做完這一切,卻沒了困意。
他在案前靜靜坐了半柱香的功夫,直至燭火轉暗,才回過神來似的,開口問:“將本官的話傳給圣上了嗎?”
窗外的灰袍人再次現身:“已與圣上商定了,依計劃進行。”
聞端頷首,又不疾不徐地問:“圣上那邊,可有什么新情況?”
灰袍人一頓,好一會兒才說:“是有……今日入夜,反賊命人隔河用箭射了一封信給圣上,信上編造了官爺您病重已逝的語句。還好我們的人也正巧趕到圣上跟前……”
聞端的眉頭漸漸皺起,不等灰袍人說完,就打斷道:“圣上信了?”
灰袍人沉默一瞬,低聲說:“圣上驚悲交加,傷心落淚。”
聞端久久不能言語。
自他成為謝桐的太傅后,就鮮少見這個堅韌的少年哭,謝桐向來是不喜那副懦弱情態的。
而近來每次惹得那年輕的天子落淚,貌似都是因為自己。
聞端的側臉在燭火下忽明忽暗,墨眸望在某處上,漫長的一段時間后,才慢慢開口:
“是本官的錯。”
安昌王固然愛耍陰謀詭計,但終究說來,如果不是他強行留了謝桐一個人在宮中,又百密一疏地染上了疫疾,令得安昌王洋洋得意大舉反旗,謝桐就不需要跋涉千里來到曲田,還憂思過度,難以安眠。
他怎么舍得謝桐遭受這些磋磨?
如若可以,聞端甚至希望謝桐永遠都能無憂無慮的,不必煩惱什么權勢、什么朝堂黨爭、什么天下。
“然后呢?”良久后,聞端又問。
灰袍人說:“我們府上的人趕到,將實情告知,圣上這才心神安定下來,只是仍顯疲倦。”
聞端垂眸,手指又撫上置于桌案邊上的信件。
那些都是謝桐這段時日送來的信,每一封,聞端讀完后,都會重新疊好放入信封中,并常常取出來觀看。
指尖碰上雪白的信紙,回想起這趟離京之前,謝桐將自己關在寢殿中閉門不出,無論他怎么哄都不愿意出來見一面的模樣,聞端不禁失笑。
現今又被嚇了一遭,那與雪球兒性格相仿的人,心中不知氣惱成了什么樣。
等捉拿反賊后,想要把人哄好,恐要花上好一番精力了。
聞端心中這樣想道,要拆信的動作一頓,收回手來,轉而從抽屜中取了另一樣東西出來。
鴿子蛋大小的和田玉置于掌心中央,玉色溫潤晶瑩,數條緋紅色潛入其中,如同池中錦鯉一般。
聞端另一手拿了刻刀,開始往已逐漸成形的玉上細細雕琢。
還好很快就可以再見面,這一個多月的相思之苦,終是候來了緩解之日。
*
第二日午后,安昌王集整軍隊,分成數支小隊從不同方向渡過護城河,率先對謝桐的營地發起進攻。
謝桐似是反應不及,營中兵力散亂,被安昌王帶兵沖擊,倉皇下往四面八方逃竄而去。
安昌王騎在馬上,遙遙望見最中央的主帳里,謝桐一身棉白長袍神色慌張地跑出來,連墨發都只用綢帶松松系了,竟像是才剛剛睡醒,眼尾都是紅的,神色倦怠。
謝桐的身影一出主賬,就騎上馬往北向逃去。
安昌王見狀,大喜過望,趕忙命周遭的軍隊隨他追擊謝桐。
好,好!果然昨夜的計策有用!
謝桐竟然為了“染疫而死”的聞端傷心不已,在這打仗的關鍵時候,日頭高懸了,還賴在主帳中睡覺。
若是拿下謝桐的項上人頭,這大殷朝的天子之位,必定就唾手可得了!
到那時,史書上的功過得失,還不是皆由勝利者書寫?
安昌王拍馬追趕謝桐數十里,一直到繞進了一處山體中。山里道路狹窄,隊伍不得已被拉得極長。
而最令他不解的,是眼睜睜看著謝桐一甩韁繩,鉆進旁里的林子中,就此失去了蹤影。
安昌王立即命人分開,往四個方向搜羅謝桐的蹤跡。
才行動了不到半柱香功夫,安昌王正漸起疑心,突然聽見不遠處傳來一聲炸響,驚惶回頭,就見原本空無一人的密林中現出了無數穿著軟甲的陌生士兵。
安昌王心知中計,顧不得召集所有人,馬上叫身邊的親衛掩護他逃離。
好不容易避開炸藥和敵軍的圍攻,安昌王灰頭土臉地鉆出林子,拼命拍馬往回趕,同時從懷中掏出信號焰火,朝天上發出信號。
等留在曲田縣的軍隊過來接應,他就要殺謝桐個回馬槍!安昌王惡狠狠地想。
然而他左等右等,自個兒都快跑回曲田了,還沒見到接應的軍隊影子。
安昌王大駭,回到地方一看,曲田縣城門大開,謝桐的隊伍齊齊整整列隊在城前,為首那高居于馬上的白袍之人,正是神情冰冷的謝桐。
而安昌王的謀士和幾個重要將領,都被五花大綁擒于馬下。
安昌王身上一軟,摔下馬來。
被擒時,他仍萬分不解,自己中了陷阱倒不要緊,為何留在曲田的剩余部隊,也會被盡數剿滅?
唯一可能,只有……
安昌王心中一寒,想起城中那客棧里的,被自己宣揚“病重已逝”的聞端。
他千不該萬不該,不禁輕視謝桐,還輕視了這個曾一手遮天的權臣……
謝桐安排人將安昌王等逆賊扣押入京,又招安了安昌王幸存的部隊,拒不投降的,問清家中親眷所在,斬首后將燒成灰的骨灰與撫恤金一并送回故鄉。
此外,還需遣人清查曲田縣官府,與數個與安昌王聯系密切的西南縣城,將告示張貼于城中,解釋曾被安昌王潑臟水的一系列事情。
疫疾也要繼續讓醫師治療,并重點排查軍中是否已出現染疫人員,有的話只能暫留在西南,其余人則整隊北上。
一通忙碌下來,謝桐再抬起眼時,發覺已是入夜了。
他愣了一下,就見身邊走來一個人,曲遷把還升著熱氣的飯菜放在木托盤上,遞于他,語氣輕松道:
“圣上,該用膳了,你今天一天都沒有吃東西。”
曲田縣城門打開,曲遷白日里也終與家人相見,知曉家人都還安好,心情好了不少。
但在父母的挽留下,他還是堅持出了城,回到營地里的謝桐身旁。
“我想守著他。”曲遷這樣對父母和妹妹道。
而現在,他守著的這個人,終于從繁重的事務中抽出身,今天第一次看向他,卻是開口問:
“聞太傅安頓在哪里?”
曲遷怔住了,好一會兒才回答:“草民不太清楚……聽說是安置在了城中一處閑置的宅邸里。”
謝桐點點頭,把手頭的東西一收,起身說:“朕去看看他。”
曲遷捧著木托盤,跟著他走了幾步,下意識道:“圣上,太傅大人染了時疫,此時不宜見人……你還是先把晚膳用了吧。”
謝桐垂睫:“沒能確認太傅安危,朕哪里吃得下東西?”
曲遷站在原地,青年手里端著親自做的熱菜,在月色下,清亮的眼眸有幾分茫然。
“圣上,”
見謝桐還是要走,曲遷一著急,忍不住追上前道:“草民替你去看太傅大人吧,草民是醫師,正好能為聞太傅診治。”
謝桐停下腳步,語氣無奈:“這不一樣……你回去吧,別管朕了,晚點朕會自己吃的。”
曲遷聽了,脫口而出問:“哪里不一樣?”
謝桐抬步的動作一滯。
曲遷緊接著又道:“太傅大人的病已經好轉,既然安好,那是誰去確認又有何關系?圣上龍體貴重,更應先保重自己,遠離染疫病人才對。”
謝桐在原地站了許久,才微微低下頭,忍不住莞爾一笑。
“有些人,是分別了一段時日后,你無論如何也會想要親眼見一見的。”
謝桐的語氣很柔和,緩緩道:“朕從前不懂,總將此歸類于其他感情。但昨天夜里,已經想明白了。”
明月不諳離恨苦,西風難解相思意。
而今月下風中,終已有所了悟。
第46章 欲拒
聞端被安置在曲田縣一個富貴人家的空閑私宅中。
宅子不大, 但勝在遠離鬧市,清幽安靜。聞端搬過去后,宅邸內外立即布滿了聞府的侍衛與眼線, 虎視眈眈的,連一只飛鳥都不放進去。
謝桐帶著曲遷,在城中雇了輛馬車,趕到宅邸時,很快有人出來迎接。
來的人是聞府的管事,短短一個多月不見,管事的鬢發似乎都白了點,兩邊相見, 皆是不由自主一愣。
謝桐看著管事,正要開口說話, 卻被對方搶先一步:“圣上, 您怎的瘦了這么多?”
自從猜到聞端的心思后,管事對謝桐的敵意已經淡了許多, 如今瞧著他, 眼中是真情實意的憂慮。
謝桐聞言,情不自禁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臉,猶豫著問:“瘦了許多嗎?”
“是啊, ”管事擔憂地說:“圣上這一路來, 是吃了不少苦吧?”
謝桐搖搖頭, 蹙了下眉, 忍不住又問:“朕現在這副模樣,很不好看?”
管事一頭霧水, 但還是回答:“怎會?圣上容貌出眾,就算是清減不少, 也風采依舊。”
謝桐抿了下唇,低聲說:“帶朕去看一看太傅吧。”
管事點頭,領著他進了宅邸,沿著鵝卵石小徑一路前行,最后停在一座亮著燈的屋子跟前。
“圣上,太傅大人就在此處。”管事道:“但疫氣厲害,為著圣上的龍體著想,還是不要開門進屋為好。”
說完,他又上前兩步,在窗下道:“官爺,圣上來了。”
謝桐朝前望去,聽見屋中傳來椅凳挪騰的聲響。
在屋內明亮的燭光映照下,一個如青竹般挺拔的身影步至窗前。
隔著朦朧的一層窗戶油紙,謝桐甚至能瞧見聞端落在肩上的發絲輪廓,卻偏偏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老師。”謝桐輕聲喊。
管事不知何時已悄然離開,這座僻靜的小院里,唯留二人。
聞端的身影動了動,霎那間,謝桐仿佛能想象出他俊美的五官輪廓,以及望過來時的,那雙色澤深沉的墨眸。
“圣上,臣一時大意,染了疫疾,令反賊有可乘之機。特此向圣上賠罪。”
謝桐無意識地往前走了兩步,離那窗后的人影更近,又開口:“朕不需要你的道歉。”
“若是想要賠罪,就趕緊把病養好。”謝桐嗓音漸低:“也不會再叫朕特地來與你相見,卻被屋子給攔住。”
聞端應了一聲:“好。”
兩人之間安靜片刻,換了聞端先出聲,是個略帶疑慮的問句:“圣上是否……瘦了?”
謝桐有些意外,聞端又沒有看見他,管事剛剛也沒有把這件事說出來,聞端從何發現他瘦了的?
“……沒有。”謝桐口是心非地答:“朕每天都吃得多,待在馬車中又睡得多,還白胖了些呢。”
聞端似是很輕地笑了一聲,又道:“是么?那等臣過幾日再來瞧瞧,若不見圣上白白胖胖的,便是誆臣了。”
謝桐:“……”
他這兩天炫多點飯還有用嗎?
謝桐偏開臉,心虛地咳了聲,轉移話題:“曲田縣的諸項事宜朕已安排好,聞府里有些人隨朕來了西南,現今……”
他細細地將公事說了一通,聞端卻仿佛心不在焉,只偶爾應個一兩句,其余時候,都靜靜地立在窗后。
融融燭火搖曳,將聞端的身形映照得變幻不定,唯一不變的,是他望向窗外的姿勢。
謝桐說著說著,不自覺慢慢放緩了語速,最后徹底停住了話語。
“老師,”謝桐忍不住說:“你想……看一看我嗎?”
聞端微微低了下頭,嗓音失笑:“圣上,臣染疫在身,恐無法面圣。”
“可是朕想看看你。”謝桐道。
聞端頓了一頓,像是有些意外,謝桐會說出這樣的話。
“老師離京時,朕心中有怨,故而在寢殿中閉門不出,沒能與老師告別。”
謝桐低聲說:“距離朕上一次見到你,已有整整四十二日了。”
或許真是冥冥之中有天意,聞端離京時,謝桐不愿意見他。如今情境倒是反過來,謝桐迫切地想要看一看那個人,卻被一扇薄薄的窗子阻攔,無可奈何。
“臣也十分想念圣上。”聞端的嗓音低沉,清晰傳入謝桐耳中:“……日月可鑒。”
日思夜想,日月可鑒。
謝桐咬了下唇,感覺到自己的耳根隱隱有發燙的預兆。
兩人間的話似乎已經講完了,但謝桐卻踟躕不走,猶豫了一會兒,就聽見聞端復又出聲問:“圣上是還有什么話,要對臣說嗎?”
謝桐心中搖擺片刻,最終還是一咬牙,開口說:“昨天夜里,安昌王曾派人給朕送了假消息,信中言老師因病重,不治而逝。”
“嗯。”聞端道:“臣已知曉,讓圣上受驚了。”
謝桐搖搖頭,他要說的不是這個:“……聽見消息的那一刻,朕不止是驚慌,還……心疼難忍。”
“有人告訴朕,那是關心家人的情感,但老師與朕并非血緣姻親,即便有多年的師生情誼,也……”
謝桐垂下睫,不知如何解釋那種感覺,只能道:“總之,朕覺得他人說的不對。”
“朕對老師,不止是對家人、對太傅的感情……”
他長睫微顫,語氣更低了下去:“但朕又不知那樣的情緒,究竟是為何。”
“今日來,是想特地問一問老師,這究竟是怎么了呢?”謝桐輕聲問。
聞端久久未言。
“圣上,”在謝桐的等待中,他終于嗓音溫和道:“就如臣在意圣上一般,或許圣上對臣的在意,也勝過對其他人。”
“臣愛慕圣上,故而相思憂愁,夜不成寐。”聞端低而緩地說:“不知圣上對臣,是否也有幾分此情此意在?”
謝桐怔怔站在原處,恍惚間想到,是這樣啊。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這樣簡單的道理,他竟花了不少時日才弄明白。
謝桐垂著眼,為這個緣由面頰發熱,手指也不自覺蜷縮起,聲音漸小:“但……但朕又不是斷袖……”
聞端頷首,說:“臣也記得,圣上曾經并未有這樣的喜好。但情之一字,無由可辯,無法可解。”
謝桐抬起眼看他的影子。
“圣上這些時日勞累,如今不宜再耗費心神。”聞端安撫道:“等圣上安定下來,再細細琢磨臣的這番話也不遲。”
“——無論何時何地,臣總會等著圣上。”
謝桐凝視著那扇窗后聞端的身影,忽然很想走近些、走得再近些,想不顧后果地拉開這薄如紙張的一層阻礙,看一看那個人熟悉的墨眸。
那樣的話,他或許不再需要思考,就可以確認自己的心。
但佇立許久,謝桐還是收回目光,低低說:“朕知道了。”
“老師早點歇息,”他道:“過幾日便要啟程回京了。”
聞端應了后,謝桐極慢地倒退了一步、兩步、三步,終于輕吸了一口氣,轉身離開。
走出十幾步遠時,謝桐突然敏銳地聽到了一點動靜,不由得再次回頭。
他看見聞端抬起右手,按住了木窗子一角,似是想要打開窗看看離開的人。
然而這最后一個動作卻始終沒有完成,聞端站在窗前,只能隔著一層紙,望見深沉的夜色與朦朧的月光。
*
之后的幾天過得很迅速。
京城的御醫署也傳來了好消息,經過數位御醫的苦心研制,終于制出治療疫疾的最佳藥方,一帖下去就能退熱,服用三帖后大多癥狀便可緩解,并且還能遏制疫病的傳染。
喜訊傳到西南,人人歡呼。
謝桐又將辦事不力、還協助偽造假圣旨的曲田縣府中幾個官員革了職,命了新人上任,負責城內的治疫及賑濟事宜。
諸事安排妥當后,也到了回程之日。
曲遷還是每日定時為謝桐把脈,確保謝桐的身體無恙。今日午膳后車隊就要啟程,曲遷想了想,決定再次請見謝桐。
謝桐正坐在馬車沿上,手里翻著一冊話本,也不知是從哪里找來的,曲遷瞧了一眼,看見上面搞怪的配圖。
原來謝桐也喜歡看這些閑書?曲遷想。
但等他在謝桐跟前站定,卻發現年輕的天子視線并未放在話本上,而是虛虛落在前方不遠處,話本半天也不見翻一頁,顯然是在出神。
“圣上,”曲遷行了一禮,不禁問:“這幾日,是有什么心事嗎?”
謝桐合上話本,望車里一丟,開口前,先無意識地往隊伍的最后方望了一眼。
——聞端就在最末尾的馬車里。
這些天,聞端的身體一日比一日好起來,但終究是還未好全,為著減小傳染的幾率,聞端主動去了最后面。
謝桐斂了目光,淡淡道:“只是在想回京后的事罷了。”
“是要把脈么?”
他抬了下眼睫,看向曲遷,同時把手伸出來:“朕覺得身上沒什么不舒服的,這幾天吃的也多,但你若是不放心,便看一看吧。”
自從那晚與聞端說完話后,謝桐每一餐都認真地填飽了肚子,偶爾發完呆后,還會問身旁的人:
“朕看起來可還清瘦?”
曲遷回憶著這些趣事,忍不住抿唇一笑。
他給謝桐把了脈,凝神感受片刻,說:“圣上的身體無礙。”
謝桐點點頭,收回手,又想起什么,出聲道:“對了,朕此次回京,你不用跟著回去了。”
曲遷一怔。
“你家人在曲田,這里是你故鄉。”謝桐漫不經心地說:“先前那一次刺殺,念在你協助御醫署治疫有功,朕也不計較了,刑罰既免,你便留在此地吧。”
曲遷像是僵住了,好半天才重新開口,嗓音微澀:“圣上……草民其實是來請求您帶我回去的。”
“?”謝桐蹙了下眉,不解:“為何?”
曲遷默然片刻,掀袍跪地。
“草民傾慕圣上,愿追隨圣上回京,不求任何功名利祿,只求能陪伴在圣上身邊。”
這樣大膽的話說出來,繞是曲遷性情耿直,也不由得面色赤紅,俊秀的一張臉露出了幾分窘態。
但他卻遲遲沒有等到謝桐回答。
曲遷抬起頭,就看見謝桐垂著長長的睫羽,神情若有所思似的。
“曲醫師,”就在曲遷愣神時,他聽見謝桐問:“你從前就是斷袖嗎?”
曲遷:“……?”
瞥見跪地之人為難的面容,謝桐放緩了語氣,道:“朕只是隨口一問,你若不想回答,不答就是。”
曲遷搖了搖頭。
“草民……”他遲疑半晌,才說:“從前也并未心悅過女子,或許是斷袖吧。”
如果不是斷袖,又怎么會喜歡上同為男子的謝桐呢?曲遷這樣認為。
“這樣么……”謝桐尋思。
那他似乎也并未對任何一位妙齡女子心動過,難不成,他也是個天生的斷袖?
謝桐:“。”
不知為何,對鐘情于聞端這件事,謝桐只覺羞赧。但對于自己或許天生喜歡男子此事,謝桐卻無論如何也難以接受。
怎么可能?謝桐忍不住想。
那難不成……他是在預示夢潛移默化的影響下,才與簡如是等人一般成了斷袖?
一想起這個可能,謝桐就不自覺皺眉。
只得想想聞端的模樣來緩解不適。
“朕已有心悅之人。”
謝桐看向曲遷,輕聲道:“你還是留在曲田吧,你家中父母年事已高,還有妹妹需要照顧,不必耗費精力在朕身上了。”
曲遷問:“是太傅大人嗎?”
謝桐頓了頓,頷首:“是。”
曲遷沉默了很久,最終還是叩首行禮,嗓音低低道:“是草民癡心妄想了,愿圣上與太傅大人永結同心。”
“草民今后會勤讀詩書,再走科舉這條路。”
曲遷仰起臉,目色清澈堅定:“望將來能與圣上以君臣身份,相見于朝堂之上。”
謝桐與他對視,點頭道:“好,朕等著重逢那一日。”
*
來時覺得路途漫長,回的時候,卻感到時間飛快。
曲遷留在了家鄉,謝桐身邊少了一個說話的人,于是索性每日都到聞端馬車旁說話。
京城送來的新藥見效很快,服用兩天后,經過隨性的御醫診斷,聞端的脈象已經趨于平穩,除了偶爾咳嗽,其余已經快好全了。
只是不知道為什么,聞端卻依舊溫和地拒絕了謝桐想要看一看他的提議,兩人每日只隔著一道轎簾子說話。
“雖然疫氣消退,但為防意外,圣上還是注意些好。”聞端如此解釋。
謝桐:“……”
話雖在理,但為什么,總覺得是故意的呢?
見不到想要見的人,饒是謝桐自認心性堅定,也不由得心煩郁悶。有時夜中入眠,夢里竟都是那人熟悉的俊美面容。
這一天,車隊已經行至京郊三十里地外,預計傍晚時分就能入城,隊伍中的氣氛明顯輕松起來。
謝桐坐在聞端的馬車沿上,問他:“等入城后,太傅是先回府,還是隨朕一并進宮?”
聞端似乎正在里面烹茶,能聽見細微的茶具碰撞聲,語氣不疾不徐道:“臣想先回府沐浴更衣后,再入宮拜見圣上。”
謝桐唔了聲,又假作漫不在意般說:“是么?朕回宮后可忙了,太傅那時再請見,朕不一定得空接待太傅。”
悠悠茶香從簾中飄出來,聞端的聲音也一并響起,淡定從容的:“如若圣上不得閑,那臣只能再等幾日了。”
“好吧。”謝桐別開臉,想了想,又搬出御書房的貓兒:“朕也許久未見雪球兒了,不知瘦了沒有。”
聞端說:“雪球兒與圣上是一個性子,圣上若沒有瘦,雪球兒自然依舊圓潤。”
“……”
謝桐還是頭一遭發現,在朝中冷淡端肅、位高權重的聞太傅,竟然也如此能言善辯,無論如何都不愿順著他的話來講。
幾次三番交鋒下來,謝桐不禁微感氣惱,忍不住道:
“好,朕知道了。那太傅便安心在府中休養身體,朕準你半個月的假,都不用來上朝了。”
馬車內的聞端一頓,意外地問:“半個月?”
“怎么?”謝桐哼笑一聲:“太傅還嫌少么?可朝內公務繁重,太傅就算想偷懶,怕是別的官員也不允許。”
說完,他也不等聞端反應,徑直跳下馬車,道:“朕這就不叨擾太傅了,等半個月后,咱們再相見吧。”
聞端側耳聽著車外的腳步聲逐漸遠去,不由得失笑。
他放下手里的茶盞,揚著唇角搖了搖頭。
要真等上半個月,恐怕謝桐便會和那御書房的雪球兒一樣,翻臉不認人,還要伸出爪子撓對方的臉了。
一不小心惹得人惱怒,還是想法子盡快將人安撫順毛吧。聞端心想。
*
等到下午入城后,馬車隊伍在百姓的夾道歡呼中回到皇宮。卜一下馬車,謝桐就下意識回頭朝后望去。
“圣上,”跟在他身邊的劉小公公說:“太傅大人回府了。”
謝桐蹙了下眉,情不自禁想,還真回去了?
念頭在心中轉了一圈,謝桐就打定主意,要給聞端的休假再批半個月。
他回到寢殿,簡單沐浴過后換了身常服,緊接著出門右轉去了御書房,在成堆的奏折中清理出一塊空地來,洋洋灑灑地寫好了給聞端放一個月假的圣旨。
雪球兒甩著尾巴跳上椅子,嗅了嗅謝桐的手,思索片刻后就開始輕輕蹭人。
謝桐單手捏住雪球兒的后頸皮,試探性地拎起,憑手感來看,雪球兒雖然表面上依然蓬松一團,但著實瘦了點。
“……”謝桐想起聞端那番“圣上與貓”的言論。
“不僅取笑朕,還要帶上你這個小東西。”
他拍拍雪球兒的腦袋,順勢把貓抱上御案,自言自語道:“那就由你來下這道旨意,咱們給他點顏色瞧瞧。”
雪球兒許是太久沒見到謝桐,表現得很黏他,讓做什么就做什么,絲毫不像往常那樣反抗。
于是謝桐拿起一只貓爪,沾了點朱砂墨汁,啪地往剛剛寫好的奏折上一按。
雪球兒喵喵叫著,也像模像樣地低頭去看。
只見奏折右下方,被按上了一個顯眼無比的爪印,頗有幾分滑稽。
謝桐卻很滿意,拿了帕子擦干凈雪球兒的爪子,拍拍它的屁股,放開讓玩去了。
御書房門口守著的劉小公公見他又從里邊出來,忍不住問:“圣上,是回寢殿歇息嗎?”
謝桐:“出宮。”
劉小公公睜大了眼:“出、出宮?”
“嗯。”謝桐面上看不出絲毫表情,步伐飛快:“備轎去。”
劉小公公的臉都皺成了一團。
正巧他的師傅羅太監此時在處理從西南回來的隊伍事宜,這御書房附近沒有一個人能出言阻攔,只得眼睜睜地望著謝桐越走越遠。
劉小公公邊追邊道:“哎喲,圣上您等等奴才……這才回來多久就又去……”
*
入夏后,日落得晚,等聞端收拾好從府中出來時,天色也還沒黑透,遙遠處隱約有幾顆星子掛在天邊。
管事見他一副要出門的模樣,極有眼色地問:“官爺,入宮與圣上用晚膳嗎?”
聞端頷首,腳步微微一停,說:“準備些圣上愛吃的糕點,一并送入宮中。”
管事正要應好,突然聽聞端又叫住了他,想了想道:“罷了,你讓人將我書房桌上那枚玉印包起來吧。”
管事覺得稀奇:“官爺,那不是給圣上的生辰禮物嗎?如今還未到……”
他知道聞端帶著那枚玉印去了西南,又從西南一路帶回來,期間只要得空,都會專心上手雕琢。這樣用心的禮物,沒等到天子誕辰,就要送出去嗎?
聞端似乎很無奈地笑了一下,搖頭說:“先裝進禮盒中吧。”
要是今晚哄不好人,可不就是要先將禮物送出去了。
不然之后還有沒有送禮的機會,也難說得準。
一刻鐘后,管事將包好的禮盒與數樣精致的小糕點放入馬車中,送聞端出了府。
聞端的馬車進宮的時候,天色正好黑透。
無數宮燈燃起,將青石磚地也映得明亮清晰,因著肆虐多月的疫疾被遏制,來來往往的宮人們臉上都是帶著笑意的。
“太傅大人。”御書房外值守的宮人朝他行禮。
聞端示意不必多禮,瞥了一眼漆黑的屋子,有些意外:“圣上不在此處嗎?”
依謝桐的性子,此時就算不睡覺,也不應該在批折子么?
羅太監也在附近,看見他過來,忙上前答:“圣上出宮了。”
“出宮?”聞端無意識地重復了一遍這兩個字,冷峻的眉眼間難得出現一絲茫然。
羅太監神色不太自然,咳了一聲說:“是,圣上剛回來不久,就出去了,連晚膳都沒用上呢。”
“……”聞端垂下眼,問:“去哪兒了?”
羅太監欲言又止。
聞端察覺到他的異樣,眉心擰起,沒等他再開口問,羅太監就迫于威壓,遲疑地道:
“這……奴才聽跟著圣上出宮的侍從說,圣上出去后在街上逛了逛,而后進了……金鳳閣。”
聞端嗯了一聲,有霎那沒反應過來,金鳳閣是什么地方。
等將這名字再念了一遍,聞端的面色幾不可察地一僵。
金鳳閣,銷金留鳳,京城第一大青樓是也。
第47章 干渴
金鳳閣。
作為京城最有名的煙花之地, 金鳳閣占地遼闊,主樓足足有三層高,其上用金粉繪著鳳凰于飛的圖案, 檐下墜著精致的八角燈籠,燈火通明,熱鬧非凡。
謝桐原本只是出來散散心,不知怎的,走著走著,就到了金鳳閣附近。
看著進進出出的人流,謝桐瞇了瞇眼。
“圣上,”劉小公公換了一身便服跟在他身邊, 好奇地張望了一下,問:“那是什么地方啊?真氣派。”
“唔。”謝桐若有所思, 隨口回答:“是個尋歡作樂的地方。”
劉小公公很少出宮, 沒聽懂什么意思,以為是個好去處, 于是又問:“那圣上想進去玩樂玩樂嗎?”
謝桐:“……”
既然都有人這么說了, 那不去見識一番,未免有些可惜吧?
金鳳閣的大名,謝桐雖然略有所耳聞, 但的確沒有去過。
一來, 當年還是太子時, 他住在聞端府上, 府中家風與聞端儼然一派,輕易不會允許府內的人到這種不正經的地方去。
二來, 謝桐即位后,忙得分.身乏術, 接連要著手解決水患與疫災,御書房的奏折堆疊如山,平日里實在抽不出空,到京城中走走。
天時地利人和,來都來了,不如進去看看。
不僅因為如此,謝桐心里還有一件很迫切想要驗證的事情,正愁無法可解,瞥見金鳳閣的影子,忽然就有了新的想法。
他抬步往金鳳閣門口走去。
劉小公公本來想跟著他,謝桐卻一擺手,開口道:“你去旁邊的酒樓里候著。”
“啊?”劉小公公很委屈,不知為什么謝桐不愿意帶他去玩:“奴才一個人在外面等圣上嗎?”
謝桐咳了一聲,盡量讓自己的神色顯得從容:“是,就坐那兒,想吃什么喝什么自己點,待會朕出來給你結賬。”
劉小公公是個實心眼,一聽見能讓自己隨便點吃的,注意力立即被轉移,興沖沖地過去了。
謝桐望著他離去的背影,一轉頭,就看見自己身旁多了個黑衣青年。
許久沒有露臉的暗衛首領關蒙,正沉默地盯著他,黑眸里滿是不贊同的神情。
“圣上,”關蒙低聲說:“金鳳閣魚龍混雜,容易出亂子。”
謝桐:“朕就在大堂里稍坐一坐。”
關蒙依舊固執:“若有人沖撞了圣上,如何是好?”
謝桐正要說朕的身手或許也能應付一兩招?轉念一想,又坦然道:“不是還有你們暗衛么?”
關蒙頓了一頓,別開臉,不說話了。
“那你與朕一同進去吧。”謝桐明白關蒙向來是個犟脾氣,無奈道:“有你守在旁邊,安全了吧?朕就進去待半個時辰,行不行?”
年輕的暗衛首領默然片刻,點點頭。
金鳳閣的老鴇就在門口附近坐著,忽然眼睛一亮,忙站起身,迎上前招呼:“貴客來啦,快請進請進!”
謝桐臨進門前才想起要遮掩一下面容,于是到旁邊的小販上買了一頂帷帽。
帽沿不寬,垂下來的白紗堪堪能遮至鎖骨處,近處仍能瞧清臉龐輪廓,頗有幾分欲蓋彌彰的意味。
“……嗯。”
先不思考老鴇為何覺得自己是個貴客,謝桐的余光往閣中大堂一瞥,沒看見朝中熟悉的官員面孔,稍微放下了一點心。
他鄉遇故知是好事,青樓遇故知,還是算了吧。
大堂里人并不少,但老鴇慧眼識人,一眼看出謝桐的氣質不一般,于是喜笑顏開地帶著人到了東南角的雅座里。
這邊的桌椅品相上佳,有幾扇薄薄的云母屏風作為遮擋。謝桐的視線一掃,暫時對這個地方較為滿意。
關蒙則一直板著張冷冰冰的俊臉,惹得老鴇帶路時頻頻朝他瞅來,似乎在琢磨這黑衣人又是個什么身份。
“公子面生,是頭一回來吧?”
老鴇笑著,極有眼色地叫人上了最好的茶來,一邊道:
“咱們這金鳳閣,并非外面傳言的那般是什么煙花柳巷地,平常人來呢,也是能在大堂里喝喝茶、賞賞曲的。公子若是疲了累了,隨時可到閣里來歇息,要是碰上那么一兩個有眼緣的,再到樓上去彈琴作畫也不遲。”
謝桐狀似漫不經心般應了一聲,實則心中有幾分驚訝。
現在這青樓,也如此有格調了?
他曾經瞞著聞端偷偷看過不少民間話本,那上邊描繪的青樓景象,可謂是群魔亂舞,狂蜂浪蝶層出不窮的。
這金鳳閣人流雖多,但確實是多而不亂,來往的客人個個穿著風雅,大堂中也不吵鬧,只是有不少低言細語。
謝桐不自在的情緒淡了不少,側耳聽著堂中的絲竹管弦聲,還真有些悠然自得的感覺。
與此同時,他還不忘解開腰間的飾玉,放在桌上,一雙黑眸靜靜看著老鴇,不出聲。
……是要給錢的,沒錯吧?謝桐心想。
老鴇早便盯上他那塊一看便價值不菲的佩玉了,當即笑得更開心,忙彎腰過來收了玉,又試探問:
“公子怎么稱呼?需不需要叫人來陪著飲兩口茶?”
“鄙人姓木。”謝桐咳了一聲,微微別開了臉:“你們這里有沒有……懂詩書的……”
“金鳳閣里最不缺就是知書達禮的姑娘了!”
老鴇瞧他是個沒經驗,笑瞇瞇問:“要不我先去請幾位過來,您看看有沒有眼緣……”
“不是姑娘,”
謝桐又咳了一聲,目光都落到桌子底下去了,勉強讓自己的嗓音聽起來自然:“本公子是想問,有沒有那個……男人。”
老鴇稍有一瞬訝異,很快就釋然了。
這不露臉的貴公子,不知道是哪家府邸上的,原來是個斷袖,喜歡美男子。
不過話說回來,這年頭斷袖還少么?
老鴇見多識廣,一派坦然道:“有,多著呢。您等著啊,我這就去請一位過來,這位最愛讀書了,肯定能與您聊上幾句。”
謝桐掩在帷帽下的面容發燙,輕嗯了一聲,趕緊打發她走開了。
一旁的關蒙:“……”
不理解,但因為是謝桐,所以尊重。
——雖然尊重,也還是不高興。
于是關蒙惡狠狠地盯著那個被老鴇領過來的少年看,目露兇色,瞧上去十分可怖。
那少年本就年紀不大,十七八歲的模樣,長著一副很乖巧的面容,被帶到這邊來,一抬起眼,還沒等說什么話,先被關蒙的目光嚇一跳。
“木、木公子……”少年低聲道,不住拿眼去瞥旁邊的黑衣男人,卜一對上眼神,被嚇得花容失色楚楚可憐。
謝桐:“。”
他打量了這少年一會兒,有點猶豫地開口:“嗯……有沒有年紀稍微大一些的?”
老鴇爽快道:“有,什么都有!”
接著,她帶來了一個約莫二十五六的青年,通身的讀書人氣質,樣貌清雅。
謝桐請青年坐下,稍微說了一會兒話,就被對方滿口的古籍典故之乎者也繞暈了。
謝桐又叫來老鴇,忍不住說:“有沒有……呃,其實不用讀那么多書,稍懂些棋術也行的?”
這回又來了位桃花眼的青年,笑容很好看,但入座后下了會棋,謝桐就扶額道:“罷了,你也回去吧,不耽誤你功夫了。”
棋藝不精倒是其次,只是棋場如戰場,這人每下一步都在刻意討好自己,謝桐贏了幾招,就有些不耐煩了。
“有沒有性子冷淡些,不愛討好人的?”
“……要么懂劍術,能與朕——本公子探討幾句的呢?”
“有點纖瘦了,有沒有身材高大點的……”
老鴇帶著人來來回回跑了數趟,被折騰得沒了脾氣,索性抱胸往旁里一靠,擰著雙描摹精致的眉,上上下下仔細瞧了謝桐片刻,無奈出聲:
“我的爺欸,您究竟是不是個斷袖,到底愛不愛男人的?”
“咱們金鳳閣的公子姑娘們個個才貌雙全,像您這般一個也看不上的,咱家可是從來沒見過!”
謝桐:“…………”
為了不掀開帷帽的紗露出面容,他硬生生在這干坐了半個多時辰,連桌上的茶也沒喝一口。
而身后的關蒙周遭的煞氣已經快要凝成實質,方圓五米內都沒有客人敢坐在附近。
“您若真喜歡公子,咱們閣里的,總有幾個能說上話的吧。”
老鴇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說:“您這一個也瞧不上,屬實真不像是斷袖呀,要不再給您請幾位姑娘來看看?”
“……”謝桐垂下眸,搖搖頭:“不用了。”
來金鳳閣一趟,他心里已經明白了。
老鴇經營金鳳閣多年,早練就雙火眼金睛。即使謝桐還戴著那帷帽,用薄紗遮掩了面容,但她一掃謝桐的神態,就了然:
“木公子,您其實有鐘情之人吧?”
謝桐沒料到她忽然有此一問,不由得一僵。
老鴇:“那人是個男人么?”
謝桐想搖頭,但不知為何,臨動作時又頓住了。
這一霎的遲疑讓老鴇捕捉到,于是笑了笑,語氣戲謔地說:“木公子,我看您也別瞎折騰了。我猜您呢,并不是天生的斷袖,也不會輕易喜歡上男人。”
“你所在意的,唯獨只有心中那一個人罷了。”她悠悠道。
帷帽下,謝桐的長睫很輕地顫了顫。
“我既收了您這枚玉佩,也好人做到底。”
老鴇把懷里那枚美玉掏出來拋了拋,眉眼含笑道:
“幫著勸您兩句,一旦兩情相悅,眼里是容不下別人的。您今夜既已試過了明白了,也就可以與那人互訴衷腸,皆大歡喜了罷。”
謝桐抿了抿唇,頗覺尷尬,忍不住起身,低聲說:“走了。”
“哎。”老鴇揮著方帕送他出門口,揶揄道:“要是你們之后不成了,您想借酒澆愁,歡迎再來我們金鳳……”
她話沒說完,一抬眼,視線突然撞見不遠處立著的一位霧青色長袍的男子。
那男人身姿挺拔,面容俊美出挑,一雙墨色眼眸冷冷淡淡地望著她,雖無任何言行舉止,也令人不由得心中一驚,在無形而來的威壓之下避開對方的視線,連呼吸都變得小心清淺,唯恐驚擾了貴人。
“您……”老鴇迎來送往的功夫在這墨眸的注視下失了效,卡了會兒殼,才轉頭對旁邊那似是呆愣住的“木公子”說道:
“您這……正主來了?”
——身形高大的、冷淡不討好人的、懂棋的、懂劍的,還愛讀詩書,腹有文墨的。
老鴇數了數謝桐給的描述,又看看那男人的模樣,悟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
若鐘情的是這般模樣的男子,那來這小小金鳳閣,自然也就瞧不上任何一個所謂的鎮閣之寶了。
有句話怎么說來著?
老鴇絞盡腦汁,想了半天,恍然大悟。
哎呀,不就是“家豬吃不來粗糠”嘛!
她陪著笑,一邊往后避了避,對謝桐道:“接您的爺來了,咱家也不多耽誤,以后您……倆常來啊!”
謝桐:“。”
聞端從自己府上去了宮中,又從宮里匆匆趕來,只穿了家常衣袍,向來束得一絲不茍的墨發也亂了,然而他只輕瞥了一眼那熱鬧非凡的金碧閣,就收回了目光,眸中只倒映著一個人的身影。
“圣上若是想看歌舞,可喚人進宮來演。”
聞端的嗓音很平靜,面上沒什么情緒:“來這種地方,不說辱沒了圣上的身份,也終究危險。”
謝桐咬了下唇,想辯解不危險,有關蒙和暗衛在呢。
結果一側臉,哪還能見到關蒙人影?
謝桐只得把臉轉回來。
“只是走累了,過來瞧瞧。”他垂著眼,不知道為何心虛,低低道:“朕又沒……真做什么。”
他自以為戴著帷帽,可以遮掩住臉上的神情。殊不知聞端就站在離他兩步遠的地方,這樣近的距離,聞端自幼習武,目力極佳,輕易便能發現那人面上的紅意。
“圣上不是要見臣么?”聞端的嗓音也低沉了下來:“為何如今親眼見到,卻不愿抬頭了?”
謝桐的心臟仿佛酥麻了一瞬,手指不自覺蜷縮起來。
“……這里人多,”他聲音漸輕道:“等回去再看也不遲……”
聞端頷首,似是認可了謝桐的這個說法。
緊接著,他伸出手,掌心朝上,遞到謝桐跟前。
“那圣上現在能否與臣一同回去了?”聞端又問:“還是要在此處——歇息?”
謝桐又咳了一聲,今晚假咳得太多,嗓子都要癢了:“不了,回宮吧。”
附近已有來往的百姓往這邊張望,謝桐心覺尷尬,于是假裝沒注意聞端伸出的掌心,就想從旁邊繞過去。
沒想到,聞端手臂放下,又極其自然而然的,向下撫過謝桐的衣袖,將他微有褶皺的衣料撫平了,最后順勢勾住了謝桐的手。
“夜黑路滑,圣上當心。”聞端道。
*
聞端的馬車就停在不遠處的一條小巷中。
原地等候的只有一個車夫,見兩人過來,略一點頭,沒有多余的話。
謝桐被聞端牽著手走了一路,臉上火燒火燎的,忽一看見人,就想把手抽回來,同時輕聲說:“……好了,朕自己會上去。”
聞端一頓,回頭見謝桐強忍局促,安靜半晌,還是松開了動作。
謝桐這才感覺呼吸順暢起來。
方才那一路上,他的注意力都在與自己相牽的掌心里。
許是吹了夜風,聞端的體溫偏涼,掌心干燥有力,指腹間帶著習武之人特有的薄繭,走動時磨得謝桐手背細細發著癢,擾得他神思不寧的。
而現在一松開,謝桐才發現自己手心里竟都有了細汗。
……畢竟是夏日。
他按住車轎邊沿,撩開簾子匆匆進去了,剛坐下,就見聞端也彎腰進來,坐在了他的對面。
這或許是聞端平日出行的車駕,只供他一人出行使用,轎內空間并不大,甚至有幾分狹小了,兩人對向而坐,曲著的腿便不免碰在一塊兒。
等到馬車開始緩慢行駛,謝桐側了側身,盡量放松身體倚靠在轎壁上,目視前方一言不發。
而聞端卻不給他避而不談的機會:“圣上。”
“轎內沉悶,可以把帷帽摘下來了。”
謝桐這才后知后覺地想起來。
這帷帽是他隨手在金鳳閣門口附近買的,一看就是等著賣給去金鳳閣的貴客的,垂下來的薄紗用的也是上好的料子,觸手涼滑,隔著一層阻礙,頗有些不露真容的仙人風范。
“不悶,”謝桐說:“朕就愛戴著。”
笑話,等摘下來,這副面染紅霞羞窘難當的尊容,不就落在聞端眼里了嗎?
聽見謝桐拒絕的話,聞端也沒逼他,而是換了個話題:
“臣今夜入宮,原本想求見圣上,到了御書房卻沒見人影,只看見雪球兒給臣下的御旨。而后羅公公才告訴臣,圣上是往金鳳閣里去了。”
“現下四周無人,圣上可否告知臣,來金鳳閣的真實緣由?”他不疾不徐道。
謝桐還在強撐自己的臉面:
“朕是天子,偶爾到京城中視察民情,何錯之有?再說朕只在金鳳閣大堂中稍坐了一會兒,連茶都沒有喝上一口,太傅為何追問不舍?”
這番話說得實在虛張聲勢,聞端看了他片刻,突然勾了下唇角,笑了一笑。
然而謝桐垂著眸,沒發現他的神色變化。
“圣上不必緊張,”聞端緩緩道:“臣只是擔心,才有此一問。”
誰緊張了?謝桐心想。
“……真要擔心,”
他的嗓音低了下來,帶著不自知的埋怨:“怎會一連數日刻意避著朕不見面。如今來興師問罪,又是為什么?”
馬車骨碌碌前行,轎內安靜了半晌。
謝桐抿著唇,心里頭那點酸澀之意發酵得更濃。
明明清楚了自己的心意,明明萬分想念面前的這個人,明明早就想要親眼看看一個多月沒見到的人,明明……
但在今晚這個時候,他先前那些沖動卻消失得無影無蹤,在聞端面前,整個人思緒都是混亂的。
他……
“圣上。”
聞端不知何時伸出了手,謝桐還沒有所反應,就感到肩側被人輕輕按住,以一種不容拒絕的力道帶著轉過了身,朝對面的人看去。
“疫疾纏綿難斷,臣實是不想讓圣上沾染上半分可能的病氣,直至如今幾位醫師輪番診斷無事,才敢出門面見天顏。”
謝桐怔怔聽著,察覺到聞端的手從肩側往上,先是安撫般摸了摸他的脖頸,而后繼續抬起,落在了謝桐的臉頰下方。
——這個動作,就如同珍重無比地捧著他的臉似的。
即便有帷帽遮擋,謝桐也忍不住扭了扭臉。
“然而今夜來尋圣上,卻是由于臣的私心。”
聞端的話語緩慢:“金鳳閣中年輕貌美的男男女女不少,臣唯恐圣上動了凡心,這才緊追過來阻攔。”
“臣來此,還想再問一聲。”他又道:“先前圣上對臣說的那些話,如今可都想清楚了?”
謝桐的眼睫顫了顫。
“是……”謝桐輕吸了一口氣,說:“朕也——”
“……喜歡太傅。”他聲音漸低道。
聞端點點頭,說:“好。”
沒等謝桐開口問“好”是什么意思,他就發現聞端捧在自己臉側的手微微用了點力,迫使他抬起了臉。
下一刻,隔著流水般涼滑的薄紗,謝桐感到唇上一熱。
聞端俯身過來,吻了他。
薄紗的涼意覆在臉上,擋住了謝桐驚訝的注視,朦朦朧朧的光線變幻間,他只瞧見聞端離得極近的、略微低垂著的眼皮。
一觸即分。
意識混沌間,謝桐竟一時分不清,這是在聞端接他回宮的車轎中,還是在許久之前的,那一個酒醉荒唐的夢里。
那個預示夢曾在清醒時分糾纏謝桐無數次,而今時今日,仿佛時光顛倒,場景錯亂,徘徊在腦海中的夢,終于在現實里落了地。
兩唇相接的觸感,與謝桐想象中,相似又不太相似。
為了探尋那點相似與不似,短短幾瞬后,謝桐一把扯下頭上礙事的帷帽丟在一旁,雙手抓住聞端的肩膀,再次親了上去。
聞端像是有點意外他如此大膽,也沒來得及做出反應。
謝桐如愿以償地嘗到夢中沒能品嘗的滋味。
聞端的唇形薄而鋒利,平日里瞧起來總帶著不近人情的意味,但卻從未對謝桐說過什么重話。
謝桐微微闔著眼,碰了上去。沒了別的阻隔,那唇上滾燙的溫度毫無間隙地傳遞過來。
迷迷糊糊中,謝桐竟然想,看來轎子里的確悶,聞端的身上原本還沾了外面夜風的涼意,稍坐了一會兒,就熱成這樣了。
他沒有章法地磨蹭了幾下,覺得夠了,于是又往后退,同時睜開了眼。
許多天未見的面容,就這樣展現在他眼前。
聞端清減了幾分,俊美的臉上還有著不明顯的蒼白,眉宇間卻如舊,在昏暗的車廂中,墨眸看起來愈發深沉如淵,一眼望不到底。
謝桐仔仔細細地觀察半天,如同確認自己地盤的雪球兒,心中松下了一大塊石頭,按在聞端肩上的手也收了力氣。
不料,他剛有退回去的意思,聞端攬在他腰后的手臂突然再次用力,將謝桐拉了回來,問:
“圣上看完了?”
謝桐不明所以,但還是點頭。
聞端抬起一只手護在他腦后,謝桐張了張口,正要問,就眼睜睜看著聞端又親了過來。
這次簡單地兩唇廝磨了一會兒,謝桐就感到聞端在他臉側輕輕摁了一下,不自覺啟了唇,而后……
“唔!”
謝桐驚得連眼都忘了閉上,下意識要往后退,卻被有力的臂膀牢牢禁錮,一分一寸都挪動不得。
唇齒相依,呼吸交融,連心跳聲都似共為一體,拉扯著人沉溺其中。
片刻的怔愣后,便是毫不示弱的反擊。
謝桐急促地呼吸著,索性閉上眼,車廂外的所有動靜都聽不見了,放任自己與聞端在這方寸之地內耗盡全力地針鋒相對。
喉間的干渴猶如化為實質,一路火燒進五臟六腑中。
謝桐在這番糾纏中屏息太久,快要閉過氣去,最后還是聞端率先放開了他,臨別前,還在謝桐的下唇上很輕地咬了一口。
“圣上,”聞端的嗓音是啞的:“吸氣。”
謝桐咳了一聲,感到新鮮的空氣涌入胸腔,那陣火燒火燎的渴意才稍微降下去一點。
意識逐漸回籠,謝桐垂下眼,才發現自己以一個很不雅觀的姿勢,面對面坐在聞端腿上……
耳尖又隱隱發燙,但謝桐沒有起身,而是自暴自棄般把臉埋進聞端頸窩里,仿佛看不見就不存在似的。
聞端輕拍了兩下謝桐的背,見人終于緩過氣來了,于是又偏過臉,親了親謝桐紅玉般的耳尖。
這時,他忽然聽見懷里人細如蚊吶般說了一句:“留……”
“要留什么?”聞端問,調整了一下姿勢,讓謝桐能坐得更舒服,然后專注地傾聽著。
“……劉小公公……”
謝桐沒什么力氣地說:“還在金鳳閣對面的酒樓里……”
聞端:“……”
第48章 酸麻
劉小公公被接回宮的時候, 已經是子時了。
他哭喪著一張臉在寢殿找到剛剛沐浴完的謝桐,道:“圣上,奴才以為您被那金鳳閣吃了!”
謝桐:“……”
劉小公公訴了一通擔憂, 視線又定在面前人的唇上,大吃一驚地說:
“圣上!您的嘴腫了!是金鳳閣里的茶水有毒嗎?”
“……”謝桐側過身,掩飾了一下,無奈道:“朕無事,今晚是朕忘和你說一聲,讓你等了這么久,回去休息吧,明天準你休息半日。”
劉小公公的重點卻不在這里, 他急得繞著謝桐團團轉,說:
“圣上, 奴才在金鳳閣門外守了許久, 看那些出來的人不少嘴上都中了毒,可見金鳳閣用心險惡!奴才這就去請御醫, 否則落下了病根可怎好……”
“劉公公!”謝桐喝住了他, 頭疼地抬手捏了捏眉心:“朕沒有中毒,你……你別出去亂說。”
劉小公公疑惑地望著他,下一瞬目光一轉, 被屏風后轉出的另一人吸引了注意力:“太、太傅大人?”
聞端從屏風后步出, 也穿著一件雪白的長袍, 墨發只用了根綢帶系住, 像是也剛剛沐浴完似的。
劉小公公茫然了。
大半夜的,太傅大人待在圣上的寢殿里做什么?
“臣略懂些醫術, 或可替圣上看一看。”
聞端對著謝桐說了這么一句,又看向劉小公公:“這里無事了, 下去吧,吩咐人夜里若無要事,不可進殿打攪。”
劉小太監畏懼聞端,自然是應了退下。
但他還是想不通,為什么圣上與太傅大人晚上還要在一塊兒呢?難道是有什么朝政要事,需得秉燭夜談么?
這樣一想,劉小公公懂了。
難怪叫人不能輕易進殿打擾,若是機密被聽去了,少說也是個殺頭的大罪!
劉小公公急急忙忙地出門去警告其他宮人了。
等寢殿內終于安靜下來,聞端緩步到謝桐跟前,伸手輕碰了碰那過分紅潤的唇,問:
“圣上很疼?”
謝桐不自在地別開臉,往旁邊走去:“……不疼,明日就好了。”
聞端頷首,見謝桐在書案前坐下,于是到邊上取了干凈的棉帕,走過去,替謝桐細細拭去烏發上未干的濕意。
“是臣之過,”動作間,聞端道:“一時情不自禁,咬了圣上一口。”
謝桐聽他提起就覺得惱怒。
明明自己也咬了聞端的舌尖,怎么他就像個沒事人似的,反而自己,唇上微腫紅艷,活像是被漿果染了色。
謝桐心中想,下次自己得先下手為強。
不能再被聞端牽著走了。
他不答話,為了靜心,索性翻開了案上的書,假作低頭看書。
聞端也沒有再逗他,垂眸輕緩地將謝桐的長發擦干了,用手攏起時,順滑的發絲從掌心中流淌而過,襯上明亮的燭火,恍惚有種歲月靜好的滋味。
聞端用手作梳,替謝桐挽起耳邊的鬢發,忽然聽面前背對著他的人悶聲開口:
“我今夜去金鳳閣,只是想看看自己究竟是不是個斷袖。”
聞端停下了動作。
謝桐的目光落在書頁上:“我從未發現過自己喜歡男人,也曾認為自己絕不會成為斷袖……故而有此疑惑。”
聞端取了綢帶,為謝桐系好長發,自然地應了一聲,問:“所以圣上在金鳳閣中發現了什么?”
謝桐低了低頭,嗓音漸輕:“發現自己依舊對男人不感興趣……我只喜歡太傅。”
最后幾個字幾乎是咬在齒間的氣音,偏偏聞端聽清了。
“臣也是如此。”他道。
謝桐嗯了聲,心中不自覺松快起來。
——原來面對自己的本心,是這樣一件愉悅輕松的事情。
過往那些莫名的情緒起伏、小題大做般的爭執、濃烈的相思與忐忑不安的心間躁意……終于有了一個清晰的緣由。
他喜歡聞端,聞端也喜歡他。
他們兩情相悅。
思及那四個字,謝桐忍不住又抿了抿唇,卻因為唇上的傷口,而扯起一陣刺痛。
“嘶——”
聞端放下梳子,轉而步至他跟前,伸手捏住了謝桐下頜處,低聲說:“我看看。”
謝桐依言抬起眼,看見聞端擰著的眉心。
“破皮了。”他又聽見聞端的聲音:“咬得太重了嗎?”
謝桐其實沒覺得聞端那一口有什么力度,或許是根本沒空留意。
“圣上龍體金尊玉貴,臣本該注意些。”
聞端放開了輕捏他下頜處的手,看似非常一本正經地說了句話,聽在謝桐耳中,卻覺意有所指、含義豐富。
“小傷而已。”謝桐咳了一聲,并不在意:“劉小公公大驚小怪,你也跟著戲弄朕么?再不尋御醫來上藥,這傷口都要消失了。”
聞端忍不住揚起唇角。
見謝桐別扭,他于是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道:“時辰已經很晚了,圣上可否歇息了?”
謝桐擱在書頁邊上的手指輕輕蜷縮了一下。
“嗯。”
他表現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隨手把書合了,起身往床榻的方向走,一邊又似無意間問:“老師今夜留宿宮中,有和府中交代過么?”
聞端挑眉:“臣府中又無女主人,需要和誰交代?”
“……”謝桐已經走到了榻邊,轉過身看向他,咬牙道:“朕又不是說這個。”
聞端一副愿聞其詳的模樣。
“你……”謝桐斟酌了片刻,低聲說:“若是你府中幕僚,或是那些追隨你的官員知曉了此事,又該如何——”
聞端頓了頓,問:“圣上是不想令旁人知曉我們的關系?”
“不是。”
謝桐果斷搖頭,眼睫垂下,輕輕道:
“朕是天子,何須在乎他人的目光。只是老師,朝中的不少官員以利為先,你與朕如今……他們或許不會善罷甘休,會對你不利。”
自謝桐即位后,對朝中局勢看得更清晰。
“聞黨”一派的官員們,從來都不是牢固緊密的一塊鐵板,而是聞端以利益引誘和強權鎮壓下擰合而成的利益體,在沒有外力沖擊的時候,儼然是穩定強大。
但若是這個利益體所追隨的聞端率先出現了“動搖”,這些虎視眈眈的豺狼,會不會露出獠牙利齒,一撲而上?
謝桐想著這些心事,突然一愣。
幾個月前,他尚還在思索如何從聞端手中奪權,今時今日,竟開始為面前的這個人考慮起更深遠的東西了。
比起純粹的權勢,他如今更在意的,早已是聞端這個人。
“圣上不必為臣憂心,”聞端這時開口道:“臣向圣上許諾過,圣上與臣想要的,都會實現。”
謝桐的長睫顫了顫。
他記起聞端曾對自己說過,無論何時何地,他都會為謝桐保全自己。
“好,”謝桐點點頭,說:“朕相信老師。”
聞端看了他一會兒,又問:“圣上的話講完了?可以歇息了?”
謝桐:“……”
“可以。”他不自在地別開臉道。
*
與聞端躺在同一張床上的經歷,并不是沒有。
不久前南下東泉治水患,謝桐想起自己還曾為了躲避齊凈遠等人的糾纏,成日窩在聞端的馬車上不出去,連睡覺也要與聞端待在一處。
但那時事出有因,且心境畢竟不同……
謝桐平躺在榻上,雖然閉著眼,但毫無困意。
聞端就睡在他左手邊,寢殿的床榻足夠寬敞,能躺下兩個男子,但即便如此,謝桐卻還是能敏感地察覺到身側人的存在。
聞端平穩起伏的氣息,空氣中游離的林中松柏的味道,不似往常那般沉而冷,反而帶著點暖融融的意味,直往謝桐的心里頭鉆,擾得他不得安眠。
思緒混亂間,謝桐的腦海里竟然蹦出一個想法。
——兩個人定情后,就這樣干巴巴地蓋著薄被純睡覺嗎?
這念頭在腦中徘徊兩圈,謝桐才反應過來,又把自己嚇了一跳。
不然呢?
難不成要像野史話本里說的那樣,什么“鴛鴦戲水”、“被翻紅浪”、“交頸纏綿”、“翻云覆雨”、“共赴巫山”……嗎?
緊接著,謝桐又不由自主想起許久前的那個預示夢來。
事實證明,人對反感的事情是容易喪失記憶的,謝桐如今竟想不起多少那什么“同人文”的語句了,只零星記得什么“失神”,什么“愉悅”,什么“喘著粗氣”之類的……
等一下,謝桐迷迷糊糊地尋思,好像沒有關于聞端的同人文啊?
怎么沒人寫呢?
想了半晌,謝桐又把自己嚇清醒了,這回連眼睛都睜大了。
怔怔盯著床帳看了片刻,謝桐便聽見聞端問:“怎么了?”
他側過臉,看見聞端坐起身,給謝桐拉了拉薄被,一雙墨眸在夜明珠的光線下顯得越發深沉。
“圣上睡不著?”聞端道。
謝桐躺著點點頭,很誠實地告訴他:“因為你在旁邊。”
昏暗中,聞端似是很輕地笑了一下,那笑意一閃而過,謝桐沒能瞧清楚。
“臣有什么可以幫到圣上的?”他又問。
謝桐想了想,朝他伸出一只手,語氣輕飄飄地說:“你過來。”
“……再親親朕。”
聞端的嗓音里含著笑意:“圣上還挺貪嘴。”
謝桐閉上眼,覺得雙頰都在發燙。
這一次,聞端俯身過來,極盡溫柔地吻他。
謝桐攀著他的肩,只覺舌尖都被吮得發麻,渾身的力氣像被抽空了似的,在這個靜謐的夜晚,化成了一捧柔軟的水,或是任人采摘的棉花,連呼吸都是酥軟的。
謝桐被親得飄飄然,在分離的間隙,意識朦朧地問:“我們就……只親……嗎?”
聞端低聲說:“剛從西南回來,先休息幾日可好?”
謝桐用鼻子哼了一聲,也不知是贊成還是不贊成。
聞端又親了親他,見人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才放開手,理了理謝桐凌亂的鬢發,輕道:“睡吧。”
謝桐翻了個身,抓住了他的一只手,而后終于沉沉睡去。
聞端凝視著身旁的人,微微嘆了口氣。
他望著帳頂,頗有幾分無奈地想,謝桐是睡著了,但自己,卻是一時半會平復不了,只得硬生生捱上半個時辰了。
*
回京后的幾日,謝桐先處理了手頭上著急的朝務,而后才有空問起安昌王。
“反賊關押在天牢中,”刑部尚書道:“這幾日的問話,通通不回答,嘴巴閉得很嚴實。”
“圣上,”他小心翼翼問:“可要用刑?”
謝桐正在御書房練字,聞言漫不經心道:“不必,用不用刑,總歸都是一個樣。”
刑部尚書了然地點點頭,說:“那臣等先擬好反賊的罪狀,呈了圣上過目,再定斬首之日。”
謝桐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還想著別的事情,聽見書房門的動靜,才意識到刑部尚書出去了,于是停下筆。
這一停筆不得了,謝桐低頭一看,發現自己接連寫錯了好幾處,且都是寫成了“端”字。
“……”
謝桐抬手捏了捏眉心,擱下筆,將這一張寫廢的紙揉了丟在一旁。
正在此時,御書房外又傳來羅太監的聲音:“圣上,工部齊尚書求見。”
謝桐轉著手腕,郁悶著呢,蹙眉回道:“不見。”
他說完這一聲,書房門外靜了靜,隨即被推開。
謝桐掀起眼睫,微微惱怒地瞪了進來的齊凈遠一眼。
“大清早的,圣上哪來如此重的火氣。”
齊凈遠穿著官袍,語氣悠悠地走過來:“上朝時就見圣上黑著臉,難不成是夜里伺候的宮人舉止不當,讓圣上生氣了?”
謝桐豈能聽不出他話里有話?心平氣和地拿了茶來喝,淡淡道:“你想說什么?”
齊凈遠在工部也待了一段時間了,總算把手底下的人治得服服帖帖,近來清凈不少,氣色也好了許多,一雙桃花眸復又炯炯有神起來,閃著狡黠的光。
“臣聽說,太傅大人最近頻頻深夜出入宮中……”
他湊近了點,神情好奇:“圣上是在宮內給聞太傅批了處寢殿供他居住么?”
“那倒沒有,”
謝桐放下茶盞,從容地說:“何須另尋寢殿?太傅明明就睡在朕的龍榻上。”
“哦?”齊凈遠笑了:“難怪圣上煩惱,白天要上朝,夜里還要偷偷會見臣子,著實勞累。”
謝桐:“……”
論起臉皮厚和胡言亂語的技術,他永遠都及不上齊凈遠。
他移開視線,清了清嗓子:“反正你是知道了,要是出去亂傳,朕可要叫人縫你的嘴。”
齊凈遠搖搖頭,自顧自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了,臉上散漫的笑容斂起,正色道:
“臣一直想問一句,圣上可是認真的?”
謝桐不答,反問:“朕什么時候是個隨意處事的人?”
齊凈遠語氣坦然:“臣以為,圣上即位后,該會與聞太傅成為不死不休的敵人。”
謝桐伸手從案上拿了一張新的白紙,展開鋪平,垂下眼說:“也并不只有你這么認為。”
謝桐這幾日,有時候會忍不住想,那預示夢中的內容,如今似乎已離他越來越遙遠。
或許就如欽天監所說,夢只是昭示了一種可能,未來會如何,本就事在人為。
預示夢中的“謝桐”,又是因為什么,會走上那樣一條路呢?
察覺到自己又在出神,謝桐收攏思緒,聽見齊凈遠嘆了口氣。
“臣曾經想著,以圣上與聞太傅的關系,稍有外力阻礙,便會分崩離析。”
他一手搭在茶桌上,望向謝桐,唇角微微一勾:“現在看來,是臣太過膚淺了。”
謝桐重新研了墨,手腕慢慢帶著墨條在硯臺上轉動,一邊冷淡道:
“即使沒有聞端,你也不一定就能當個權臣。老老實實當你的工部尚書,別想些有的沒的。”
他抬起眸,毫不避諱地盯著齊凈遠:“你真以為你和簡如是籌劃的那點東西,朕全然不知?”
“哎,”齊凈遠不懼,反而忍俊不禁:“臣的那點小心思,圣上果然早就看明白了。”
謝桐哼了一聲。
“想通了就退下吧,”他開始臨摹字帖,邊蹙眉趕人:“別在朕面前吵鬧。”
齊凈遠在位子上看了他一會兒,見謝桐真的旁若無人地練字,嘖了一聲,還是告退了。
謝桐耳邊頓時清凈不少。
他慢慢寫著字,終于感到平心靜氣,煩意減緩不少。
然而放下筆收紙時,因為無意識間動作幅度過大,扯了一下什么地方,謝桐登時咬了下牙,輕吸了口氣。
他擰著眉心,忍了一會兒,沒忍住,不由得伸手將緊束的腰帶松開一點,再小心地把交疊的領口扯了扯,讓里衣不那么緊貼著。
做完這一切,謝桐才舒了口氣。
……好在齊凈遠離開了,謝桐心想,不然自己真不一定能忍著不露出異樣。
聞端這幾日睡在他的寢殿里,雖沒真對謝桐做什么,但也確實還是做了點其他什么的。
夏季的服飾本就薄透,謝桐擔心被人看出來,今晨還特意給自己加了件外袍,腰帶一勒裹得嚴嚴實實。
雖說看是什么也看不出來了,但層層疊疊衣料摩擦下,胸前某處不可言說的地方,那酸麻刺痛的滋味實在難言。
謝桐將額頭抵在案沿上,閉了閉眼。
今夜得和聞端分榻睡了,他惱怒地想。
第49章 熱水
安昌王反叛一案, 審理得不算快。
畢竟身為當今圣上的皇兄,謝桐也并無刻意為難的意思,因此刑部對安昌王客氣許多, 沒動過什么刑罰。
謝桐來到獄中時,就看見這位兄長正倚靠在墻上,伸手在地上劃來劃去,似乎正在自己與自己對弈。
謝桐在鐵欄外站定。
刑部沒有少了他的吃食,安昌王倒不是很消瘦,只是多日未曾洗漱,頭發亂糟糟的,臉上也生了胡渣。
聽見有人來的動靜, 他猛地一抬頭,鷹隼般狠厲的目光直直與謝桐對上。
“皇兄。”謝桐朝他微微點頭, 率先開口。
安昌王嗓音沙啞地笑了一聲:“來看我死了沒有?”
謝桐淡淡道:“朕還沒有這么閑。”
“……”安昌王的表情扭曲了片刻, 艱難從地上站起,往外走了兩步, 緊盯著謝桐:“那圣上是為何而來?”
“難不成……”他嗤笑:“是想從你皇兄口中套話, 好得知本王部下那些軍隊的下落?”
安昌王兵敗后,有部分軍隊四散而逃,至今仍在追捕中。
然而那區區幾千兵力對謝桐來說, 不過是無關緊要的小事, 抓得到如何, 抓不到又如何?
一些散兵逃將, 翻不起大浪來。
但謝桐這番念頭只在心中稍轉了轉,沒有在面上流露半分情緒, 以免激怒安昌王,影響接下來的問話。
“朕只是想讓皇兄解答朕的一個疑問。”他道。
安昌王忿忿地瞪著他, 陰陽怪氣地說:“圣上想知道什么,自己不能去查?本王人都在你手里,什么東西是查不出來的呢?”
謝桐沒理會他,繼續道:“你在西南待了這么多年,為何偏偏選擇在這個時候起事?”
從西南回來的路上,謝桐的腦海中時不時便會掠過這個疑問。
他記得預示夢那一本《萬古帝尊》中的大部分重要劇情,不管是東泉水患還是西南的疫疾,甚至之后北境的戰亂,若干年后的地動之災等等……
即便“謝桐”在處理方式上有所不同,但這些發生過的故事,都一一顯示在書中,又照應進了現實里。
而在《萬古帝尊》里,謝桐明明記得清楚,關于西南疫疾一事,從頭到尾都沒有安昌王此人的參與。
書中,疫病的解決,是因“謝桐”下令燒了曲田一整座主城,斷了疫疾流傳的源頭,再加上宮中御醫署的努力,以及嚴加管控,才將災病遏制下去。
直至謝桐閱讀到的劇情末尾,聞端率兵入宮,君臣決裂那一日,也始終沒有出現安昌王的影子。
“朕想知道理由。”謝桐冷靜道。
他要知道,夢里夢外,安昌王的舉動截然不同的理由。
……更想知道,預示夢的“謝桐”,與聞端一步步走到決裂之日的理由。
——不能急,一步一步來。
謝桐蹙了下眉,意識到自己又不自覺地開始焦躁,于是強壓下那股情緒,看向安昌王。
安昌王聽見他的問話,先是明顯地愣了一下,而后忍不住大笑出聲。
“圣上來這骯臟地,就是為了問這個?”
他笑著搖搖頭,蓬頭垢面像個瘋子似的:“那本王也不怕告訴你,早在當年被父皇逐出京城那一日,本王便盼著今天!”
“每一日每一夜,無時無刻……”
安昌王猛地向前一撲,干瘦的手抓住鐵欄,睜大了眼睛道:
“本王都想回到宮中,殺了那姓聞的,殺了那有眼無珠的昏君,殺了你這鳩占鵲巢的偽帝!”
“要不是、要不是——”
他嘴里念念有詞:“要不是你和那姓聞的突然轉了性,京中突然就沒了動靜,本王也不會兵行險著,必定等著你倆斗得你死我活的好戲,哈哈哈!”
安昌王說話顛三倒四瘋癲無狀,謝桐擰著眉聽了好一會兒,才聽明白他在說什么。
心里也終于了悟。
安昌王……在京城中安插有眼線,本是想等著他與聞端一個新帝,一個權臣,兩虎相爭斗得頭破血流,再來收取這漁翁之利。
不料自從謝桐即位后,每每有什么沖突,聞端總是一再忍讓,始終沒讓安昌王如愿以償過。
他耐著性子蹲守多年,終于再也按捺不住,決定趁著西南疫疾的機會主動出手,試圖自己率兵造反推翻謝桐,由他來登上帝位。
這也不奇怪預示夢的《萬古帝尊》中,為何安昌王遲遲不動手。
——因為那本書中,“謝桐”與聞端的關系日益緊張,隱在暗處的“安昌王”見勢大好,自然按兵不動。
原因竟如此簡單。
原來……謝桐垂下睫,心想,真的與自己有關。
既然安昌王的結局和書中截然不同,而他與聞端,如今也已走到了另一條從未設想過的路上,是否夢中那一個血腥的陰雨之日,從此便可消弭無蹤了?
想到這里,謝桐終于放下心來。
見安昌王還在里頭憤怒地念叨,謝桐蹙了下眉,出聲道:“皇兄。”
安昌王的聲音戛然而止,目光緊盯著他。
“今日是朕最后一次這樣喚你。”謝桐語氣平靜:“往后我們沒有再見面的機會了。”
安昌王聞言,竟然笑了:“小桐,以后你再也沒有哥哥了。”
謝桐抿了下唇,看向一旁,沒有說話。
“你知道你二哥是怎么死的嗎?”安昌王忽而問,嗓音壓得極低:“本王去了封地才多久,就聽到京中傳來的消息。”
“三年……”安昌王沙啞道:“自從那聞端進了朝廷,不過三年有余的時間,他就將本王驅逐出京,將你二皇兄斬首于午門之前。”
“父皇也變得人不人鬼不鬼,而你……”
他抬起眼,死死盯著謝桐:“你是他最好掌控的傀儡,這大殷朝上下,何人不知權力盡在他聞端手中!”
“聞端此人居心叵測,你留他在帝位之側,總有一日會后悔!”安昌王嘶聲道。
謝桐看著面目猙獰的安昌王,有那么一瞬間,竟連當年溫和兄長的半分影子都瞧不出來了。
“后悔不后悔,那也是朕與聞太傅的事了,皇兄不必試圖挑撥。”
安昌王喘著氣,見謝桐油鹽不進,只得頹然坐倒在地。
謝桐垂下眸,仔仔細細地將他的模樣看了一遍,突而說:
“當年皇兄帶朕出宮游玩,給朕買了個舞龍的糖畫,朕不舍得吃,放在木盒子里保管,過了月余再拿出來,發現已經化了,連樣子也面目全非。”
“雖然沒能嘗到糖畫的滋味,但現下想來,還是應對皇兄道一聲謝。”他道。
安昌王愣了一下,臉上神情迷茫,明顯是全然不記得了。
謝桐也不在意,對著獄中的人點點頭,便轉過身,抬步離開。
臨走前,他似乎還聽見安昌王拖著鐵鏈,喊了他一聲什么,但那嗓音太過含糊,終究也沒能聽清。
謝桐一步步往外走,沒有回頭。
*
出了刑部大牢,外面已經月上中天了,還下起了細雨。
謝桐站了一會兒,余光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朝他走來,偏了下臉,就看見撐傘的聞端。
兩人相視一眼,無需開口,謝桐就往前幾步,鉆到了聞端的傘下。
“老師是特地來接朕回去么?”
謝桐一低頭,就能看見聞端執傘的手。白皙修長,骨節分明,如一段玉制成的青竹,十分賞心悅目。
謝桐原本有些沉凝的心情又松快起來,明知故問了這么一句。
“見圣上入夜未歸,臣心內擔憂,故而冒昧尋來。”
聞端將傘往旁邊偏了一偏,不緊不慢道:“不然總是憂愁今夜是否要獨守空房,令人心煩意亂。”
謝桐忍不住勾了下唇角。
兩人屏退了跟隨的宮人,在細雨中共撐一把傘,慢步朝寢殿方向走去。
“老師何須擔憂?”
路上,謝桐又忍著笑意說:“朕如今后宮空置,寵幸的唯有一人而已。不回寢殿休息,還能上哪里去呢?”
聞端頓了一頓,沒立即答話。
謝桐沒聽見他開口,于是抬起臉去看他,正巧與聞端低垂下來的視線撞上。
聞端漆黑墨眸里的情緒很奇特,看了謝桐一會兒,突然別開了眼。
謝桐怔了一下,意外地挑眉追問:“太傅大人害羞了?”
聞端依舊不說話,唇邊弧度微微揚起,聽見謝桐不依不饒地問話,才復又望向他。
謝桐張了張口,正還要出聲,忽然見聞端傾了傾傘身,而后俯身靠近過來,蜻蜓點水般,緩而輕地垂眸親了他一下。
“圣上,”他的嗓音溫和:“心照不宣之事,不必明言。”
謝桐愣住,連要說什么都忘記了。
——他們還在宮道上!
回過神來的第一刻,謝桐立即看向四周。
這里離乾坤殿已經很近了,是一條側邊的長長宮道,所幸夜深又下了雨,這處并不多人,只有遠處有零星幾個宮人。
即使隔著一小段距離,也未必沒有看見他們剛剛的舉動。
看著謝桐如同炸了毛的雪球兒般左右張望,聞端唇邊的笑意更深,將傘直了直,慢條斯理道:
“臣已刻意遮擋了,沒有人看見,圣上放心。”
謝桐懸起的心這才放下,略有些惱怒地瞪了他一眼。
雖然聞端一連好幾日都留宿宮中,但也僅有少數幾個近身伺候的宮人才知曉,他是住在謝桐的寢殿里。
對旁人而言,只當是聞端為了處理西南安昌王反叛一事,忙碌不休,這才數日沒有回府。
若是讓不相干的宮人瞧見了不該看的東西,傳了出去,明日朝中會是什么反應,就難以預測了。
而如今謝桐還沒能做好萬全的準備,自然不會貿然讓自己和聞端處于劣勢之地。
“下次不可以這樣了。”謝桐抿了抿唇,低聲說:“就算要也回寢殿再……”
聞端頷首,坦然應道:“圣上教訓得是。”
謝桐偏了偏臉,感到耳尖又開始發燙了。
*
卜一踏入寢殿,反手將門關上,謝桐就一把抱住聞端,仰首去咬他的下唇。
聞端垂下眼,隨手把還往下滴著水的傘擱在殿門旁,這才環住謝桐的腰,低頭加深了這個吻。
兩人都已經越發熟練,知曉怎樣做才會讓對方更加情.動。
比如謝桐并不喜歡太過平緩的試探,而聞端更習慣于將懷中人每一分的反應都掌控于心,輕易就能引得年輕的天子沉溺進去。
謝桐正被親得迷迷糊糊,突然感覺身上一輕,反應了一會兒,才發現是聞端把他打橫抱了起來,往宮人準備好的熱水桶走。
“……”謝桐掙扎起來,小聲抗議道:“放朕下來!朕又不是小孩……”
聞端的手紋絲不動,目光往下一掃,掠過謝桐漲紅的臉,說:
“臣從未將圣上當作小孩,也不是只有小孩才能被抱,圣上該適應適應。”
聞端早就察覺了,謝桐對于一些特定的舉動總有種莫名其妙的羞恥感,常常反抗不休。
這樣下去可不行。
到了熱水桶邊上,聞端才松了力氣,將謝桐放下來,自然又挨了兩記惱羞成怒的眼刀。
不過聞太傅的臉皮日漸厚實,已經能從容接受。
屏風后放了兩個大浴桶,一個被放在角落里,應是宮人們等著用完一個,再將另一個搬到中央來。
不過謝桐想,今晚可能用不上另一個桶了。
熱水浸透了里衣,雪白的衣料緊貼在皮膚上,帶來一種緊繃感。
謝桐跪坐在桶中,雙手勾著聞端的脖頸,一吻完畢,仍牢牢攀著不放,不讓他離開。
“太傅,”謝桐開了口,嗓音里浸了熱水般,軟和許多:“與朕一起吧。”
聞端的墨眸也似被水霧暈染,暗沉沉的,里面的情緒翻涌著,如同能將人吸入其中的深淵。
謝桐與他對視片刻,輕輕啄了下聞端的喉結。
觸碰的瞬間,謝桐敏銳地察覺到聞端動了動,像是想往后避,于是偏不如他愿,反而張開口,惡狠狠地在聞端喉結旁咬了一口。
交鋒一番后,聞端終于退讓,嗓音微啞道:“……臣伺候圣上吧。”
第50章 上藥
換上干凈的里衣, 被抱到榻上時,謝桐仍有些懶洋洋的,連手指都不想動彈一下。
聞端的外袍全被水弄濕了, 只得脫下丟在一旁。謝桐躺在榻上,睜開眼時,就望見聞端交掩的里袍領口。
“……”謝桐莫名有幾分不滿,自己都成什么樣了,聞端的衣服還穿得好好的。
他抬起一只手,指尖很輕地勾了一下男人的領口。
聞端給他蓋被子的動作一頓,掀起眼皮。
“圣上還想要什么?”他不緊不慢地問:“剛才的事,還需要臣再伺候圣上一遍嗎?”
謝桐收了手, 面上發熱,咳了一聲說:“不用, 你洗去吧。”
聞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這才轉身離開。
謝桐躺在榻上,在被子里滾了幾滾, 忽然想起什么, 又伸出自己的左手,仔仔細細地凝視了片刻。
比起聞端來,他的手指更為纖細, 指腹雪白中泛著淡粉, 少了點聞端練武與常年寫字留下的薄繭。
不知為何, 他明明也學過劍術, 手上卻留不下多少痕跡。
思緒漫無目的地漂浮著,謝桐張開又合上手掌, 忍不住想起剛剛,聞端用手……
謝桐猛地把臉埋進了被子里。
聞端很快就回來了, 臨上榻前,還隨手將寢殿內的燭火滅了一半。
羅太監帶著幾個手腳麻利的宮人將浴桶搬了出去,耳邊聽著這些細碎的動靜終于停歇,謝桐才把頭從被子里抬起來。
聞端坐在榻沿,瞧見他這副模樣,不由得失笑:“圣上這是害羞了?”
謝桐覺得這話耳熟,想起來,今夜回殿的路上,他才如此出言戲弄過聞端。
不過一個多時辰,局勢便已翻轉。
謝桐才不愿意顯得自己含羞帶澀,于是坐起身,清了清嗓子,看著聞端道:“老師,朕也幫幫你吧。”
聞端正把被子蓋到身上,聞言,似是挑了下眉,反問:“圣上還不累?”
謝桐靠近他,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輕輕說:“太傅大人今夜盡心盡力伺候了朕,朕投桃報李,自然也要報答太傅一番。”
聞端與他對視了半晌,沒等回答,謝桐已經伸出手,扯住了他腰間的系帶。
聞端抬手像是要攔,卻沒能攔住。
緊密交掩的領口散開,謝桐瞧見什么,手沒往下放,反而緩慢碰了碰聞端胸膛上的舊傷。
數道明顯至極的淡白色刀痕縱橫交錯遍布在其上,痕跡雖不深,但數量幾乎是令人觸目驚心。
這些傷痕,謝桐曾看見過幾次,但沒有一次是像今日這般心中疼痛。
“朕記得曾問過你這傷的由來……”
他低低開口,長睫顫著:“你不愿說,朕也不會再追問。但為何不用藥將這些疤去了?”
聞端垂眼看他,過了片刻,問:“圣上是覺得可怖?”
謝桐搖搖頭,伸手摟住他的脖頸,悶聲道:“我是心疼。”
“瞧見這痕跡,就如每一刀都落在自己身上一樣,骨頭縫都泛著疼意。”
謝桐蹭他的頸窩,說:“我讓御醫署找來上好的傷藥,敷一敷,好不好?”
聞端停了一會兒,出聲應道:“好。”
謝桐彎了彎眉眼,又仰頭親了親他的唇角,這才放下心來行正事。
床榻邊的紅燭輕爆了一聲,光芒漸弱,搖曳間映出榻上人影的動作。
謝桐沒想到,都到這種時候了,聞端還能維持住冷靜從容的神色,除了摟住他的臂彎越發用力,俊美的面容上幾乎是瞧不出來半分動搖。
這樣淡淡的反應令謝桐有些挫敗,不由得懷疑,難道是自己不夠努力,才讓聞端連絲神情變化沒有?
但從另一個方面的表現來說,又不像是如此……
謝桐勤勞許久,累得不行,內心不自禁萌生了退意,想不干了,卻被聞端敏銳地發現,繼而制住了他的動作。
“這便是圣上的報答?”聞端低聲道。
謝桐巴巴拿眼瞅他,自己都意識不到自己的眼神中帶著怎樣一種求饒的眸光。
然而向來愿意讓步的聞端今夜卻不為所動。
謝桐無法,想了想,索性閉了眼,湊上去吻聞端的喉結,從脖頸順著往下,最后極輕地落在那些泛白的陳年舊傷上。
謝桐一點點地沿著猙獰不平的疤痕輪廓親吻,親到心口附近時,忽然長睫一顫,一顆豆大的眼淚掉了下來。
與此同時,聞端不易察覺地悶哼了一聲。
謝桐睜開濕漉漉的眸子,稀里糊涂地想,原來聞端受不了這樣……?
他還在兀自思考,忽而感到頰邊一熱,是聞端伸手捧住了他的臉,用指腹將眼尾那點殘存的濕意拭去。
“明日臣就讓御醫署配藥治這舊傷。”聞端嗓音里含著無奈,安撫似的拍了拍謝桐的背:“圣上別哭了。”
“朕沒哭。”謝桐嘴硬得很,不承認剛剛那一霎的難過,推脫說:“朕只是累了。”
他抬起手,慢吞吞地給聞端看發紅的指尖。
“替朕擦一擦。”謝桐確實倦了,語氣懶洋洋的,命令道。
聞端不止幫他擦了,還下了榻,換了一身寢衣,又打了熱水來,給謝桐揉了揉酸痛的手腕。
這一切還沒做完,謝桐已經睡著了。
聞端把人打理好,瞥見榻上人睡得正香的容顏,不禁失笑。
靜靜凝視良久后,男人坐在邊沿,動作很輕地俯身,親了親心愛之人的鼻尖。
*
距離中秋已不剩幾日,宮中忙碌了起來。
今日在朝上商討安昌王處置事宜時,聞端開了口,道:
“臨近中秋團圓之日,又是圣上的生辰,處刑一事或可暫緩,免得沖撞了宮中的喜氣。”
謝桐坐在御座上,遙遙與下方的聞端對望。
聞端左首的位置上,還是擺放著那一把太師椅,不過上朝時,他從未坐下來過,故而謝桐也沒特意命人把椅子搬走。
“唔,”謝桐裝模作樣地尋思片刻,點頭說:“太傅說得有道理。”
他的確不想在中秋之前下旨給安昌王處刑。
謝桐的母妃早逝,與先帝并無太多父子情誼,二皇兄更是早于數年前就以被斬首,如今除了一位出嫁的皇姐,一位終日游山玩水不見人影的皇妹,就剩安昌王一個兄長了。
這位兄長,還曾是幼童時期的謝桐最為熟悉的一個親人。
“那等過了中秋,再商議安昌王一事吧。”簡如是站在右首位,含笑道:“圣上的生辰也要到了,禮部基本已籌備妥當,圣上可還有什么想看的?”
簡如是這話一問,謝桐才想起,半個多月前,自己還曾寫信征詢過聞端的意見。
只是那信遲遲未見回復,而后就傳來聞端染疫的消息,緊接著兵荒馬亂數日,謝桐都將此事忘在腦后了。
下朝后,謝桐轉入偏殿,羅太監領著人將他身上的龍袍換下來。
天氣炎熱,即使殿內放著冰塊,但袍服繁復,謝桐白皙的額上還是滲出了一點細汗。
羅太監正要拿帕子替他擦去,旁里忽然傳來一聲熟悉的嗓音:“我來。”
謝桐撩起長睫,就見聞端不知什么時候跟了過來,接過羅太監手里的軟帕,抬手給謝桐拭了拭汗。
末了,指尖還把謝桐落在頰邊的幾絲碎發挽到耳后,又替他整理了一下常袍的衣襟。
這種宮人們做的事,聞太傅做起來也是得心應手,顯然并非第一次。
羅太監見狀,給幾個候著的宮人使了個眼色,帶著他們悄無聲息地退出了殿外。
偏殿內再沒有別人,謝桐立即開口道:“太傅,朕先前給你送去的信,你都沒有回復朕。”
聞端動作微頓,似乎對謝桐這么多天后才發難感到意外,解釋說:
“臣那段時日在曲田城中,為避開安昌王的耳目探聽,盡量減少了日常活動,故而沒有將信寄出。”
“臣是寫了的,”他又低低補充:“每日都寫一封,內容皆有所不同,若是圣上想看,臣回府取了再給圣上。”
謝桐也不是真心刁難,當然沒有讓聞端現在回府去取信。
不知為何,如今與聞端定情后,謝桐有時覺得自己的性子越發……不夠沉穩。
時不時想要別扭一番,再仔細聽聞端的回答,好像從中能得到不少樂趣似的。
意識到此,謝桐咳了一聲,不再胡攪蠻纏,問起正事來:“取信就不用了,你現今人就在朕面前,有什么話不能當面說。”
“朕只是想著,當初去信詢問太傅對中秋安排的意見……”
聽了他的話,聞端不疾不徐道:“如果圣上沒有其他想法,臣的確有一建議。”
謝桐眸光一亮。
“自先帝病重,數年來的中秋,都是在宮中舉辦宮宴,看些編排的歌舞焰火,屬實有幾分無趣。”
聞端緩緩道:“不如今年換個地方,到郊外的行宮去,旁邊還有個圍獵林場,可供人比試箭術。”
謝桐神色一振,不自禁地道了聲:“好!”
時隔那么久,他都已然忘了,郊外還有座不大的行宮。
行宮是十幾年前,先帝尚還康健時,常常率臣子出宮打獵,時辰晚了再回宮頗有不便,于是就在郊外幾十里地的位置,建了一座行宮。
行宮內有小小的熱湯池,主殿偏殿一應俱全,并依山傍水,涼爽非常,旁邊的獵場也范圍寬廣,還養了不少馬兒。
謝桐曾去過幾次,皆是天氣不錯時,跟著皇兄們去獵場圍觀他們打獵。但這近些年,便沒再去了。
行宮內安排有宮人負責日常清掃,想來這幾天再布置一番,便可入住。
謝桐本就不是能在宮中乖乖悶著的性子,從西南回來后,在宮里面待得發慌,立時就接受了這個好提議。
他瞅瞅聞端的面容,突然湊上前去,極快地在男人唇角親了一記,又退回來,一本正經地說:
“太傅大人的建議甚好,朕心寬慰,特此獎勵你。”
聞端愣了一下,似是沒反應過來,墨眸垂下,靜靜盯著謝桐看了片刻,才開口:“什么獎勵?臣沒看見。”
謝桐:“……?”
他有一瞬的猶豫不定——難道是自己剛剛親太快了?
但謝桐不是個喜歡在這種事上糾結的人,于是索性伸手攀住聞端的肩,再一次靠近過去,慢吞吞正要往那個地方親——
“唔!”
謝桐感到腰后一緊,原本蜻蜓點水般的吻突然被迫加深,聞端很輕地咬了一下他的唇,迫使謝桐張開了口。
待到再分開時,謝桐的眼尾已經濕潤,唇上火辣辣的,不知又是破了口,還只是因為廝磨的時間太久,以致于發起燙來。
聞端的眸色也比以往更深,緩聲道:“這樣才叫獎勵,圣上。”
謝桐平復了急促的呼吸,閉了閉眼,咬牙帶笑地說:“……好,你且等著。”
聞端不解:“等著什么?”
謝桐瞥了他一眼,哼哼兩聲,就是不回答。
等過幾天,到了生辰那日,聞端就知道了。
*
定了要去行宮過中秋后,宮內上下皆忙碌起來。
年紀稍輕的宮人們紛紛掩飾不住臉上的喜色,他們平時并不能隨意出宮,一年也僅有幾天的探親休息日,如今卜一得知能出宮游玩,還能去獵場,不由得十分歡喜。
謝桐在御書房里,聽簡如是妥善安排好了一切,點點頭,說:“你向來細心,朕沒什么可擔憂的。”
簡如是坐在不遠處,一身雪白的長袍,因為炎熱,烏發也盡數束起,與從前的溫柔不同,顯出些利落來。
謝桐將案上的折子放開,抬眼看了看簡如是,想起一事,問:“你還要住在行宮嗎?”
簡如是神色驚訝:“臣為何不……”
“你聽朕說完,”謝桐抬手止了他的話,垂睫淡淡道:
“朕這趟去行宮,主要是想與聞太傅出宮游玩。中秋恰是團圓佳節,你也有家人,不必整日在那邊陪著朕,晚間用了膳,便回去吧。”
簡如是沉默了一會兒。
“圣上……”半晌后,他輕聲開口:“是因為臣曾也對您表明心意,想在聞太傅面前避嫌嗎?”
謝桐卻搖搖頭:“何須避嫌?聞端從不在意這個。”
簡如是頓了頓,欲言又止。
“朕只是覺得,”謝桐的語氣淺淡:“中秋這樣的大節日,你雖是朕最重要的臣子,也不需像往常那樣步步跟隨,回府上與家人團聚吧。”
簡如是默然。
他聽見了謝桐話中的“最重要的臣子”。
簡如是既聰明且清醒,幾乎是馬上意識到,謝桐這個形容里,重點并不在于“最重要”,而是“臣子”。
他與謝桐,一直都是君與臣的身份。
而另一個人,如今在謝桐心中,已不僅僅是君臣關系。
簡如是垂下眼,安靜了一會兒,才出聲:“臣謹遵圣旨。”
謝桐從御案后站起身,又看似隨意般吩咐了一句:“中秋那天,給獄中的安昌王送些他愛吃的飯菜,朕的生辰之日,不想委屈了兄長。”
簡如是頷首記下,又聽謝桐說:“安昌王在西南的原封地收回事宜,你也一并處理了吧,人手你看著安排就行。”
——這是要將另一項權力交托于他手中。
片刻后,簡如是起身,跪地行禮,慢慢道:“臣定不負圣上所望。”
*
中秋前一晚,御醫署來了人。
聞端進來寢殿的時候,正巧看見謝桐坐在榻沿上晃著腿,低頭瞧著手里捏著的一個青色小瓶子。
抬頭望見他過來,謝桐彎了彎眉眼,開口:“老師,御醫署送了藥過來,可以治你身上的舊傷的。”
聞端的步伐停頓一瞬,很快繼續走過來,在謝桐身邊坐下。
“御醫署的動作倒快。”他語氣平常,像只是閑聊一句。
“這宮內要他們看顧的人不多,”
謝桐漫不經心地挑開藥瓶的塞子,沒注意聞端的神色:“御醫署比先帝時要輕松太多了。這點小事都要拖延,還想不想拿俸祿?”
如今后宮空置,謝桐還年輕,病痛少見,普通的宮人又是直接去藥房拿藥,還沒資格請動御醫署的御醫來為自己看診,故而西南疫疾得到控制后,一眾醫官們悠閑不已。
藥瓶打開,淡淡的藥草清香彌漫出來,謝桐沾了一點到手上,瞅瞅聞端,清了清嗓子道:
“太傅,朕來給你上藥。”
聞端嗓音溫和:“臣自己來便可,無需勞動圣上。”
謝桐看了看他,索性一轉身,壓坐在了聞端腿上,不由分說就去扯他腰間系帶。
“朕難得善心大發一回,”他哼笑一聲,唇角揚起:“太傅大人,你最好乖乖從了朕。”
聞端被他壓得往后倚了倚,伸出手扶住謝桐的腰,墨眸抬起,里頭神色幽深暗沉。
謝桐用指尖捏了捏聞端的下頜處,俯身挑逗般親親男人的耳廓,壓低聲音道:
“聞太傅,自己把上衣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