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年節時分,慣常愛下大雪。天剛蒙蒙亮,隱約可見雪青色
年節時分,慣常愛下大雪。
天剛蒙蒙亮,隱約可見雪青色的反光。
張文明在門口放鞭炮,噼里啪啦的火光響起,他捂著耳朵,眉眼晶亮地沖進來:“炮花崩著我腿了。”
趙云惜拂去他肩膀上的雪,笑著喊吃飯。
吃完飯,就要去各處拜年了。
張白圭和葉珣圍著紅圍巾,去徐玠、嚴嵩家拜年。
先是去徐玠家,他才剛用完早飯,正在庭前踱步。
聽見人傳報,連忙親自迎出來。
張白圭一襲月白襕衫,圍著紅紅的羊絨圍巾,帶出幾分年味出來。
他頭一回拜年,有些緊張,卻還是舉止有度,面帶笑容的寒暄,學著娘親的樣子,嘴里說著吉祥話。
寒暄一盞茶,氣氛熱乎乎的,他便起身告退離去,給其他人拜年時間。
徐玠起身,給他和葉珣各遞了紅包,帶著贊許的笑意道:“你二人各有一份,沒成婚就是孩子,這是壓腰祝福的紅包,不能推辭。”
這樣一說,張白圭也沒有過多拉扯,只笑著作揖。
拜年回來后,張白圭贊不絕口,滿心滿眼都是徐玠和嚴嵩對他有多么和善。
年后沒幾日,假期便結束了,張白圭重新回到翰林院當值,恢復披星戴月的作息。而張文明已經快馬加鞭地趕回去。
*
春日百花盛開。
暖風微熏,張白圭一襲青袍,從翰林院回來后,便抱著一沓書,瘋狂翻閱。
先前剛見過幾回的頂頭上峰嚴嵩,如今已被召入內閣。
等用飯時,他由衷地感到高興,在他心里,嚴嵩御下有方,為國為民,實乃良臣。
趙云惜聽著他歡快的語言,滿臉悲憫地摸了摸他的腦袋。來自官場的第一個暴擊,就是嚴嵩帶給他的。
嚴嵩進內閣為次輔,夏言仍是首輔,故而很多人都在觀望,并未一并投誠。就連在嘉靖心里,亦是夏言重過嚴嵩。
這和在翰林院修史的張白圭離得很遠,他這會兒寫史寫的鼻尖子都要冒火星子了。
“張修撰,徐大人傳召你。”陳以勤敲了敲桌子,笑著回。
張白圭揉了揉發酸的手腕,將筆遞給他,讓他幫著洗筆,這才去了上峰的辦公室。
“這張修撰這樣得上峰器重?我翰林院一甲何其多,像他這樣年輕又得器重的人也太少了。”
陳以勤聽到竊竊私語,腳步重了下,室內頓時一靜。
能進翰林院,最低也是二甲,都是一路披荊斬棘走上來,自然不愿屈居人下。
而張白圭立在幾案前,先是恭謹行禮,再等著上峰徐玠開口。
他心念電轉,猜測他有什么事。
徐玠笑了笑,溫和道:“這是近來攢下的青詞,你好生看看。”
青詞——
如今已由嚴嵩證明,是一道通天梯。
上峰很滿意,讓他看青詞,自然不是為張居正自己寫,而是為他寫。
以張居正目前的職位,還沒有資格在皇帝面前露臉。
張白圭自然也曉得這個道理,他痛快應下,恭謹地退下。
交給他的任務,他都會認真完成,不管是撰寫史書,還是學寫青詞。
他年少,還有許多時間,自然愿意來學習。
同僚剛開始看他有些不順眼,畢竟翰林院中,得上峰青眼和出頭的機會有數,被個少年占了,難免會有怨憂,然而等他什么都完成的又快又好,到底沒人說什么了。
他就有點不像人。
悟性和執行力強到可怕。
“你有空,去誥敕房,將誥敕、詔書等都翻出來,細細地翻閱一遍,將感悟記在心里。”
徐玠細細叮囑,片刻后,見四下無人,沉聲道:“你記住,你連翰林院都尚未摸透,若得上位者青睞,并非好事。”他站得高,自然能看到更高一級的事情。
嚴嵩在他心中便是笑面虎一只,而夏言剛正不阿,最重要的是,始終不曾迎合皇帝來戴香葉冠,寫青詞。
人心終歸會偏。
帝心亦是。
最重要的是,嚴嵩和夏言必有一番惡斗,若張居正被牽扯其中,怕是要做那無辜池魚。
張白圭眸光微閃,笑著應下。
他心里鼓了一團火。
*
春日風暖。
張白圭和幾位同窗,相約后日休沐時一同踏青,城東有廟會,想必十分熱鬧。葉珣想著姐姐一日孤苦伶仃,想著辭了應酬,決定陪她一道春游。
京城太多風景,幾人尚未看過,對京城周邊很有新鮮感。
趙云惜聽罷,哈哈大笑:“不必顧及我,你們自己玩便是。”
葉珣沉默不語。
趙云惜挽著袖子,慢條斯理道:“我真沒空呀,這城西又開一家炸雞鋪子,這兩日剛開業,我得盯著,你們自去玩便是。”
他們去當官,她就來經商。
白圭未來要走那條路,實在危機重重,若她能助力一二,也算了了一樁心事。
她心里想了許多,面上卻不露什么。
近日里盯著白圭散步、練劍,每日鍛煉必須要跟上,為長壽打好基礎。
畢竟她都算長壽,沒道理生個孩子短壽。
隔日,張白圭一進翰林院,就被告知首輔傳召。
徐玠拍了拍他的肩,叮囑:“記住,年少時藏拙。”
張白圭茫然點頭。
他對著銅鏡整理衣冠,才往文淵閣去,六部的當值地點在紫禁城內,乾清宮附近,他拿著腰牌,一路前行。
他不知,自他走后,滿屋子翰林心中的滋味難言。進了翰林院,有平步青云者,有坐冷板凳者。
而江陵張居正進翰林院尚不足半年,卻被首輔召見,如何不叫人牙酸。
*
張白圭在殿外等候約一個時辰,才得夏言召見,他進門先行禮,頗為乖覺。
他垂眸斂神,侍立在側。
夏言卻拿著他的文章,細細地打量著他。
“張居正?”夏言語氣并不溫和,眸中帶著審視打量,顯得有些咄咄逼人。
“下官江陵張居正。”他口齒清晰地回。
“坐。”夏言言簡意賅。
夏言最近有些愁,嘴角都起水泡了,他憤怒于皇帝修仙問道,更憤怒因青詞寫得好,嚴嵩就能進武英殿做大學士。
他有一種荒謬的無力感。
夏言看著面前的清俊少年,片刻后語氣和緩了些:“青詞會寫嗎?”
他知道他不會。
就連他自己也不會。
“下官會學。”張白圭恭謹回。
夏言拿著他文章的手抖了抖,越想越生氣,啪地將桌上條陳盡數掃到地上,壓低聲音怒罵:“廁子荒謬!”
張白圭:!
學到了,廁子!
首輔發火,顯然和他沒什么關系,但他為免被遷怒,便沉默不語,在殿中沒有動靜時,俯身將地上的條陳再撿起來,擺放整齊。
夏言看著他,自己都氣笑了。有朝一日,他因為青詞寫得不好而挨罵,說他敷衍,真是荒謬至極。
那種隱隱被排斥,更是讓他上火。
張白圭垂眸斂神,想起徐玠交代的藏拙,便安安靜靜地觀察著,并不急于展現自己。
夏言反而欣賞他這份安靜穩重,神色柔和許多,示意他先出去。
*
張白圭本就在研究寫青詞,這下被布置了任務,更是上心,認真地對待,并無星點懈怠。
但休沐日,還是被拽著出門游玩。
張白圭還想把娘親給撈上,趙云惜黑線,溫和道:“哪有兒子出門游玩帶著娘的?我自己去玩便是。”
他這才作罷。
兩人剛換好衣裳,李春芳、陳以勤、高拱、李逢年便已經到門口了。
趙云惜眉眼微彎,打量著二人穿戴,見和事宜,就讓他們出門去。
幾人先上前來見禮,互相寒暄幾句,葉珣連忙道:“我們去玩,你也找人去玩吧。”
他還想著休沐日陪姐姐踏青,但一起去玩的同窗、同僚都是男子,顯然不大妥當,只能作罷,下回休沐再說。
眾人剛坐上馬車,走出小院,就見對面來了一輛馬車,葉珣看著嶄新的青蓬馬車,眉眼微閃。
他看見這馬車就心生煩躁。
兩輛馬車交錯間,一閃而過。
*
趙云惜剛要關門,就聽見一聲歡快的喊聲:“趙姐姐!城東有廟會,說是有北獅鬧春,還有唱大戲的,好像是紀信選段,還有楊家將、西廂記,都是大戲,我送你去看?”
趙云惜打開門,示意他進屋里坐,笑著問:“勞煩你走一趟,叫小廝過來遞信就成,還是你也要去?”
王朝暉哪里會說,想著趙姐姐無聊,特意花錢請的大戲,生生湊出一場廟會。
當然,他聯動一些商戶,也收了許多租金,投的錢已經賺回來,也算兩全。
因此換了話頭,“還有什么要收拾的嗎?鎖了門,我們走吧。”王朝暉順勢塞過來一個湯婆子,包著兔毛的銅爐,暖融融的,很舒服。
于是——
趙云惜坐著王朝暉的馬車,也往城東去了。
廟會所在,是一片平坦的草地,離河堤不遠,還有青青的垂柳,如煙如霧。
她瞧見,就忍不住笑起來。
“春風真是醉人,憋悶一冬日的郁氣都因此消散了。”
她感嘆。
王朝暉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嬉笑著道:“是呀,就是得多出來吹吹風,可不能整日里窩在屋里。”
“有紙鳶,姐姐要放嗎?”
“還有糖葫蘆,姐姐要吃嗎?”
“姐姐吃玉露糕嗎?”
“這還有枇杷,看著成色不錯……”
王朝暉笑得比春風還快樂,剛一轉身,就瞧見熟悉的幾人。
“娘~”張白圭提著大包小包,大踏步走過來,笑得眉眼彎彎:“給你帶的小禮物,還沒買完呢,沒想到你也來了。”
他視線一轉,見是王朝暉,便連忙客氣地作揖:“既然遇見了,便一起走吧。”
王朝暉神色有些猶豫,他照應姐姐,乃是同鄉情誼,拿她當親人,若是因此攀附上這群官員,味道就變了。
他不想被她誤會。
趙云惜點頭:“那走吧。”
廟會上,踏青的人很多,男女老少都有,行人如織,各自玩耍,瞧著還挺有意思。
張白圭將她手里拎著的風箏拿過來,將自己提著的一個小兜遞給她,笑瞇瞇道:“給你帶的點心和小吃,我吃著覺得好,就全給你買一份。”
他時刻記著娘親。
趙云惜心中感動,吃了一口酸酸甜甜的糖葫蘆,就被葉珣塞過來一把團扇,上面繡著嫦娥望月,說是讓他遮嘴巴。
“這是嫦娥繡像,在春日少見,也難為葉珣瞧見。”張白圭笑著說了一句,就聽見鑼鼓聲響,就知道是大戲開場了。
幾人往戲臺子湊,就被王朝暉帶著往預留的座位走。
李春芳打量著幾人,發現他們江陵來的這一波人,確實感情甚篤,彼此掛念。
第102章 暖風送來桃花香,小孩和小狗嬉戲打鬧,不知誰家抱來的肥雞離了籠,正被
暖風送來桃花香,小孩和小狗嬉戲打鬧,不知誰家抱來的肥雞離了籠,正被人群驚得亂飛。
雞主人驚恐大喊:“我的雞!我的雞!”
而另一旁,精致漂亮的少女立在臺上,彈著琵琶唱著小曲,輕柔甜美的聲音險些被咯咯噠壓下。
趙云惜望著這一幕,忍不住彎唇輕笑,她立在張白圭身側,溫和道:“你們去玩吧,我在此處聽戲,等你們要走了,再過來找我便是。”
張白圭見她座次好,給她買了飲品和零食,又將小玩意兒自己提著,安頓好了,這才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王朝暉被她用糖葫蘆的棍戳了戳,顧不得那些翻涌的小心思,也連忙跟上去。
趙云惜坐在戲臺子前,攏著兔毛的暖袖,有些出神地望著臺上的戲子。
“我主爺滎陽遭圍困,好一似孔子困蔡陳,韓信領兵燕趙境,季布彭越往東京……”
她瞬間精神起來,火燒紀信一折戲,聽著還怪有意思的。
上回聽,林夫子還在呢。
她逐漸沉迷,古代的娛樂方式太少了。
在候場間隙,她將白圭的生平來回捋了兩遍,從做官到老邁,他都做到頂峰,五百年來,獨他一人的天分。
她生無可戀地想,這樣的人才,她又如何能為他的錦繡人生添上些許花樣。
她在心里做了許多設想,最靠譜地竟然是——他自己活久些。
她要活不死地托腮,被臺上銅鑼震了一激靈。
她猛然一錘手!
此生,他定然長壽!
趙云惜捏著拳頭,望著紫禁城那個餓死自己的某人,雖然還沒出生,但她還是要罵:“廁鼠廁鼠!”
很快就被戲文給攝去了心神。
待張白圭他們喊她去吃飯,她還有些依依不舍:“紀信都要被封為城隍了,都快演完了……”
張白圭便安穩地立在她身側,笑嘻嘻道:“那娘再看一會兒。”
“咕嚕……咕嚕……”
腹鳴聲在耳畔響起。
趙云惜黑線:“走吧走吧,吃飯去,都知道大結局,不看了。”
兩人走在淺草上,她視線一掃,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有些不確定地再看一眼,就和對方對上視線了。
“趙娘子安。”婦人盈盈走上前來,眉眼間帶著溫婉的笑意。
趙云惜連忙笑著道:“自荊州府一別,如今數年未見,你家也來京城了,你家舉子如何了?”
這是在荊州府的鄰居,她相公名喚沈榕,先前見過幾回,不曾想在遙遠的地方碰見了,頓時覺得很親切。
“他今年來京,中了同進士,如今在六部輪值呢。”婦人笑吟吟道:“奴家姓黃,喚我黃娘子便是。”
兩人寒暄著,這才分開了。
能聽見熟悉的鄉音,趙云惜的心情好了很多。
她眉眼彎彎,不住感嘆:“隔了數千里,還能碰見,就是緣分,方才我跟她說了我家的地址,讓她有空來找我玩。”
趙云惜心里也有些許遺憾,因著白圭要考科舉,一直跟著他遷轉騰挪,她沒有穩定下來,好友許久不見,關系就淡了,她至今——孤寡一人。
猛然瞧見熟人,只覺心中歡喜,親近非常。從重心是工作,到重心是孩子,細細想來,就像是夢一場。
趙云惜眨眨眼睛,將些許酸澀放下,她先把炸雞鋪子經營好,攢些銀錢,再想辦法去做更大的生意。
“娘想吃什么?”張白圭問。
“吃碗餛飩,方才我吃小吃多了,并不餓,你和李春芳他們先去吃飯,不必顧及我。”趙云惜笑著回。
他有一群好友呢。
真好。
往桌上一坐,葉珣便滿足地喟嘆出聲,他笑著道:“許久沒走這么多路了,真好。”
他素來體弱,便是多坐一會兒,亦覺疲累。好像呼吸都是負擔,他時常想,自己是活不過及冠的,沒成想,他都快三十而立了。
“我也來一碗餛飩。”葉珣慢條斯理地擺擺手:“白圭,我在這陪著姐姐,你去置辦一桌席面,陪著同僚吃。”
張白圭:“好。”
趙云惜往碗里倒了些醋,琢磨著,要是有辣椒就好了。
要是有……辣……
“辣椒苗!!!!!”
她眼睜睜地看著一男子抱著花盆從她面前過,視線盯了片刻,肯定是辣椒苗后,將筷子一扔,便追了出去去。
葉珣眼疾手快地接住快要滾落的筷子,也跟著追了出去。
“姐姐?”他喊。
葉珣出去后,就見趙云惜拽著那男子的花盆,頓時面色一凜,眸中戒備非常。
不遠處的白圭時刻注意著娘親的動靜,他見幾人起了沖突,便快步走過來。
被幾人圍住的小販:?
救命!!!
他就來賣個盆栽,怎么得罪這些貴人了!
“這位兄臺,你抱的花盆賣嗎?”趙云惜察覺到他的惶恐,連忙松開花盆,笑著道:“我看這盆栽很是喜歡,你又行色匆匆,情急之中抓了你的盆栽,實在對不住,你這怎么賣的?”
小販屏息凝神,價錢都不敢抬了,連忙道:“這是從海外來的好苗,等夏日長大了,就頂著紅紅的果實,極有趣味,能讓家里日子過得紅紅火火,客官若是誠心要,一棵苗要一兩銀子,京中貴人家都稀罕這東西。”
他也是來試試運氣。
趙云惜讓葉珣接過盆栽,遞給小販一張十兩的銀票,這才神色放松些許:“喏,你驗驗銀票。”
小販驗了銀票,扭頭就走。
張白圭見此有些茫然:“這是什么?”
都值一兩銀子一棵苗。
葉珣也有些懵。
“嘿嘿,好東西!好東西!我這些日子做生意,偶然聽說過,今日總算是見了。”趙云惜愛憐地輕撫著辣椒苗,已經能想象到火紅的朝天椒看著有多可愛極了。
“真好呀。”她歡喜地要命。
如果炸雞鋪子能紅火出京,估摸著還得靠這辣椒。
眾人一臉懵地回去吃飯。
趙云惜卻美滋滋地吃著餛飩,還忍不住想親親辣椒苗。
可惜辣椒不能插扦,要不然今年就能印開。
小販才十棵!可惡。
王朝暉盯著看,半晌才滿臉若有所思問:“這是海椒?”
“這家今年也種了幾棵,打算進獻給上峰,你家也是嗎?”他隨口問。
趙云惜攏著自己的辣椒苗,比看情人還深情,溫和回:“我自己喜歡,你家有不漂亮的弱苗可以送給我。”
發家致富就靠這個了。
她的紅湯火鍋!麻辣香鍋!香辣炸雞!
爽!
果然出門就撿寶。
輪到自己真的爽!
趙云惜吃完餛飩,便一直抱著自己的辣椒苗,絲毫不肯放手。她突然覺得自己有點氣運在身上,不管缺什么,念叨多了總會來。
嘿嘿。
沒忍住傻笑。
張白圭扶額,她娘出來玩都高興傻了。
平素里清冷如仙的一個人,現在都會嘿嘿傻笑了。
趙云惜和他們揮手告別,笑嘻嘻道:“你們接著玩,我回家把它安穩種下才行。”
她話音一落,扭頭就走,回家后,把院子里種的花薅掉,把辣椒苗種下。
“挖坑,種下,澆透水,醒三天苗……”她一邊種,一邊念叨。
看著喝飽水的辣椒苗支楞起來,這才愉悅地坐在躺椅上,悠閑地哼著歌。
據說植物聽歌會長得好。
快樂快樂~
*
等張白圭回來,就發現娘親平日里珍視的花卉都薅了,剛買的幾株小苗種在中間。
他蹲在邊上盯著看了半天,也沒看出什么神異之處。
葉珣伸著懶腰,也盯著看。
趙云惜用細棍將兩人隔開,滿臉神秘道:“不許用手指我的辣椒苗寶寶,它會不開心的。”
張白圭:?
葉珣:?
他倆現在就不太開心了!
非常!
趙云惜卻不管,耳提面命,一定不能碰,一定要保護好。
*
隔日,王朝暉又送來十棵,說是家中就這么多了。
趙云惜瞇著眼睛笑,心中萬分欣慰,這孩子雖然不愛讀書,但和氣熱情,心腸好,嘴巴利索,王家這生意還能更上一層樓。
到時候若是能聯動,白圭的做官之路,怕是能送快些。
趙云惜又將新的辣椒苗種下,宣布這就是她的心肝了。
小心肝,快快長。
誰知——
再隔日,王朝暉又送來一百棵,說是在市面上收購的。
趙云惜覺得這辣椒苗有些燙手了。
上千兩銀子。
情誼也太重了。
王朝暉正指揮著小廝把辣椒苗往院子里搬。
“你過來。”趙云惜招手。
王朝暉湊過來,眸子亮晶晶的:“趙姐姐你喊我?”
趙云惜從荷包里掏出一沓銀票,笑著道:“怎么能叫你費錢?給。”
王朝暉捏著銀票,眼圈都紅了,他抖著手,張嘴又閉嘴。
半晌才別開臉:“趙姐姐可知,我家是鹽商。”
她點頭。
他家是鹽商,現在搭上宮中的公公,生意做得更大了,家里的銀票像是紙一樣,但這和她沒關系,她不愛花別人的錢。
“我爹有十八房小妾,加上正妻和通房籠統有二十個,孩子有四十個……”
趙云惜:這么能生。
“我娘生了八個。”
趙云惜呆住,他娘能生八個人!太厲害了!
“我是我娘第五個孩子,她喜愛會讀書的幼弟,喜愛拿了差事的大哥,我……第五……便是厭惡都輪不到我。”
“碰見趙姐姐以后,我很羨慕白圭,他有這樣好的娘親,堅定地護著他一個。我連做夢,都只敢想娘親能對我笑笑,哪里敢想娘親心里眼里都有我。趙姐姐,我知道拿你當親姐姐不好,讓你多了負擔。你若介懷,我克制些就是。”
王朝暉眼巴巴地看著她,手里的銀票像是燙手,他放在桌子上,低聲道:“如果趙姐姐嫌我煩了,明日派人把銀票送給我就是……我只當自己命苦,這世上再無疼我愛我之人。”
第103章 看著滿院子的辣椒苗,趙云惜瞪了他一眼,只覺牙疼不已。
看著滿院子的辣椒苗,趙云惜瞪了他一眼,只覺牙疼不已。
他倆本來不是在說一千兩銀子的事,被他扯到哪里去了。四十個兄弟,挨嘴巴子都排不上隊。
可憐見的。
王朝暉屏息凝神,背在身后的指尖都已經掐三百回,面前的銀票終于被收回。
春日風暖,送來一陣幽幽的槐花香味,趙云惜套上圍裙、袖套,就連精致的皮靴也換成布鞋,拿著花鋤打算把剩余的辣椒苗都種上。
她挽著袖子,彎著腰,先挖出一排小坑,再把辣椒苗種進去。
王朝暉看了一輪,便懂了,接過花鋤開始挖小坑。
“前后左右距離一尺左右就好。”趙云惜叮囑,沖他露出溫熱的笑意。
能干活就是好孩子。
王朝暉提著花鋤,簡直心花怒放,她只覺得此刻的感情十分充沛。
趙云惜見他鼻尖冒汗,連忙拿棉巾過來,還給他兌了蜜水:“喝點水歇歇。”
院中種不下一百棵辣椒苗。
她索性買了許多大花盆,在院墻邊上擺了一溜,恨不能再摞一層,才算是把辣椒苗給解決完了。
澆水、提水,才是最累的,重復性的機械動作,也難為百姓一做就是一生。
她神色溫柔地撫摸著辣椒苗,想象以后香辣炸雞賣遍大明,就覺歡喜非常。
王朝暉手上磨了水泡,很疼,面上卻云淡風輕,笑著道:“種地也很簡單嘛。”
趙云惜:……
他現在年輕,渾身使不完的牛勁,覺得種地簡單也在情理之中。他穿著一襲錦衣,上面繡著修竹,此刻衣擺沾上泥點子。
趙云惜便彎唇笑:“可惜了這身好衣裳。”
王朝暉不在意地揮手:“區區衣裳罷了。”話雖這么說,他還是受不了臟污,匆匆回家換衣裳。
等張白圭和葉珣歸家時,就見院中被辣椒苗包圍了,稚嫩的小苗隨風搖曳。
“王朝暉送來的辣椒苗。”趙云惜快活地哼著歌。
張白圭看著院中,原先清新雅致種著漂亮花卉的地方,現在都是小嫩苗。
他娘這么愛?
那以后他有錢了,買個大院子,讓娘親想怎么種,就怎么種。
“皇覺寺的素齋很香,我們一道去吃吧。”她想吃了。
她素來愛吃肉,難得想吃回素。
兩人當然不會拒絕,笑著道:“成,我們現在就去。”
幾人便興沖沖地租了馬車往皇覺寺去,心中充滿期待。
張白圭神色愜意。
他其實剛來吃過,和上峰一起,吃得他要胃疼了,要注重禮節陪侍,還得適時接話,時刻注意著察言觀色,吃得他食不知味。
和娘親在一起吃飯就不痛,他只管悶頭吃菜,就算吃三大碗也不慌。
想想都爽。
“給我來三大碗米飯。”張白圭豪氣萬千。
他如今長身體,飯量就像個無底洞,身量像是抽條的嫩筍,恨不能日日看出差別來。
這皇覺寺的素齋確實好吃。
張白圭吃得很痛快,埋頭狂吃。
“這素面怎么做的?好香。這個油燜春筍好香啊……”
“這是面筋?真好吃呀。”
趙云惜愛憐地摸摸他腦袋,神情溫柔:“慢些吃。”
張白圭還記得保持吃相優雅。
見他吃得香,就連周圍的香客都露出艷羨的眼神。
能吃能睡,就代表著身體好。
*
吃完晚飯后,剛好能瞧見天邊的夕陽和晚霞。
索性一處走走。
趙云惜不信神佛,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
她漫無目的地到處閑逛,瞧見了一把素琴。
身旁侍奉的小沙彌連忙道:“這素琴是主持的,若香客想彈,盡管彈便是,只要愛惜著就成。”
趙云惜便戳了戳自家龜龜:“彈一個聽聽。”
吃完飯,消消食,正好。
于是——
趙云惜和葉珣捧著茶盞,看著張白圭坐在精致的幾案前,骨節修長的手指撥動著琴弦。
張白圭垂眸斂神,春風輕送,垂在地上的衣擺便微微飄動。
趙云惜十分欣賞。
不愧是張居正,坐在這里不動就像是一副唯美的畫卷,琴音動聽到能洗滌人的心靈。
原本在后山閑逛的香客,便停下腳步,安靜傾聽。
見琴音停下,這才夸贊幾聲,顧念著是在皇覺寺,不能大聲喧嘩,猛然讓人憋了一肚子的好感無處可發。
“娘,你來試試?”張白圭躍躍欲試。
他們同一個老師教出來的,水平也差不多。
趙云惜也跟著興起,她起身上前,撥弄琴弦,找到感覺后,這才沉浸其中。
她彈完才發現,自己彈了一首國歌。
“起來,不愿做奴隸的我們~”
她輕輕哼。
張白圭靜靜地聽著。
“情緒激昂,終止堅定,簡潔又有情緒感。”他凝神片刻,在娘親停下來時,不住夸贊。
趙云惜摸著琴弦,半晌沒有回過神。
“唔……”爽。
記憶最深的一首歌了。
其他歌她可能會忘,但這首真的刻骨入髓。
葉珣指尖微動,他和姐姐生活這么多年,從日常到樂曲,姐姐流露出來的細枝末節,總是這樣溫柔,這樣快活向上,感覺從心里能冒出陽光一樣。
清冷堅韌。
他勾了勾唇角。
在三人要離開時,便有人上前來夸贊,說姐弟二人的琴技都極好。
趙云惜笑著解釋是母子后,便含笑道謝。
眾人目光驚詫。
“那真是看不出。”一婦人目露艷羨,她瞧著過分年輕美麗。
“你像是剛成婚的小娘子。”
“確實,你怎么保養的?”
趙云惜含糊幾句,說是平日里不注重這些,清水洗臉罷了。
眾人:……
看著他們三人皆是面白似玉,五官精致如雕琢,便覺得可能真是人家家族天賦。
天吶。
眾人就算要走,也忍不住頻頻回首。
貌美之人猶如天賜,這回碰上,下回就見不到了。
趙云惜客氣地沖著婦人們頷首。
心中寬面條淚,別看了別看了,已經害羞了。
葉珣矜持一笑,也有些遭不住婦人火熱的目光,壓低聲音問:“能走嗎?”
這是在佛寺,望過來地都是善意的目光,那也讓人受不了。
趙云惜做生意的人,臉皮厚,也毫不猶豫道:“走。”
三十六計走為上計,跑路跑路!
*
張白圭剛一上值,就有人傳信,說是武英殿大學士嚴嵩召見。
翰林院眾人已經酸不過來了。
雖然翰林院是內閣的后花園,但后花園里面花朵眾多,想要被注意到并不容易。
而江陵張居正,卻屢屢被傳召。
他肯定沒什么煩惱吧。
這回是嚴大人。
倒也在情理之中。
畢竟在翰林院時,嚴大人對他便多有關注。
就算如此,當滿臉恭謹的張居正路過同僚座次時,也難免迎來對方心中的冷哼。
張白圭佯裝不知。
眾人哪知他心中的苦,當官能當到死,何必急于一時,他如今初入官場,言論和行動都極為稚嫩,并不適合深入政權漩渦,偏偏他一步踏進去。
是生是死尚且難說,倒也不必妒忌。
*
內閣。
嚴嵩正立在窗前,微躬的脊背和灰白的頭發,絲毫遮不住老態。
他回身扶起正要作揖的下臣,笑得溫和慈愛:“本官當初就看重你,相處日久,心中更為喜歡你,你在這,不必多禮。”
張白圭雙眸晶亮,恭謹回:“大人待下官恩重,下官一腔熱血無處報答,作揖不過盡心一二罷了,請大人見諒。”
兩人寒暄過,就聽嚴嵩又夸:“本官近來注意到,你當值時,一直在看朝廷政策和條陳,下值后,也是歸家去,并未大肆吃喝玩樂。”
這些年,他見多了。
“我妻子獨自在府上,她也是窮苦出身,年少時,她當年為供養我讀書,吃了不少苦,和你娘親很像,有空了,讓你娘親去陪她說說話。”
嚴嵩言語溫和。
張白圭聞言心中一動,知道這是給出的橄欖枝。但也心頭震動,他平日里做什么,都被人知道的一清二楚。
“是,下官回去便和娘親說。”
在他應下后,嚴嵩又笑著道:“你師從林修然?你娘還是他的義女?說來也巧,林修然和王守仁亦師亦友,而我也聽過龍場講道,對他頗為尊崇,是心學的信徒。”
嚴嵩提起從前來,眸中便溫和許多。
張白圭神情有些激動,那些相似讓他頗為感懷。
但上峰突然拉家常,必然還有后話。
然而——
他猜錯了。
沒有。
嚴嵩就像是很看重他一樣,和他拉進關系后,便滿臉溫和地讓他回去了,并沒有布置差事。
他百思不得其解。
等回翰林院后,徐玠招手,示意他過來。
張白圭便滿臉恭謹地上前:“大人。”
徐玠打量著他。
嘆氣。
有時候人太優秀了也不好。
“你的青詞被首輔選中了。”徐玠道。
張白圭唇角的笑意尚未凝聚,瞧見徐玠緊皺的眉頭后,又散了。
“你近來多沉淀沉淀,切莫出風頭。”徐玠言盡于此。
他知道,嚴嵩已經年邁,既然已經做了次輔,必然想做首輔。
內閣爭斗,翰林院首當其沖。
他當年——已有前車之鑒。
不想張居正在陷入當年他的境地。
那么多年的冷待,其中酸苦,只有自己知道。
能進翰林院,哪個不是驚才絕艷,可在斗爭場里,他們這樣的身份進去,多得是坐幾十年冷板凳,慘的是家破人亡。
張白圭點頭,溫和一笑:“大人是知道白圭的。”
他用了白圭二字,讓徐玠臉上瞬間就綻放出笑意:“不忘初心就好。”
等回到自己座位后,張白圭就在心里琢磨,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朝堂中,能容得下八面玲瓏嗎?
他要的,是八面玲瓏地做官嗎?
張白圭捫心自問。
第104章 回家后,滿腹心事的小白圭,提著花灑,將院中所有辣椒苗都澆一遍水。還
回家后,滿腹心事的小白圭,提著花灑,將院中所有辣椒苗都澆一遍水。還蹲在地上,把小草芽都給薅了。將院中的辣椒苗伺候得明明白白。
等趙云惜忙完回來后,見此情景,連忙夸贊:“小白圭這么厲害!水了澆了,草也薅了,下值回來這么累,都沒歇!這也太棒了!!!”
她滿口夸贊。
張白圭滿腹糾結,在娘親的夸贊聲中,逐漸褪去。
他也想明白了,小苗要一點一點長,除草捉蟲施肥。凡事事緩則圓,他近來急躁了。
他索性沉下心來,日日學習,從經史子集到典章制度,他還是不免對經世致用之學更感興趣。
葉珣和他如出一轍。
翰林院眾人難免嘀咕,這狀元不像狀元,探花不像探花。
年少二字后頭,總會跟著輕狂。
年少時,取得巨大成就,難免情緒飄一飄,讓橫溢的才華抒發出來。
可他倆竟然能沉下心來讀書,實在難得。
徐玠坐在太師椅上,打量著兩人的文章,半晌才笑瞇瞇地捋著胡子。
先前在國子監時,他便看好二人,如今再看,確實將他的話聽進心里去。
兩人在修書,對于首輔、次輔的招攬,表現得極為淡然,并不會一味地貼上去,而是好好地沉淀自己。
徐玠很是惜才,小心翼翼地維護,生怕他早早夭折。
翰林院中才子無數,他唯獨看張居正與眾不同。
自今年伊始,內閣便下令,著六部各選主事來擔任誥敕房的差事。
徐玠就在其中。
他將許多誥敕交給張居正來寫,讓他先多觀察經濟、吏治、民生等。
*
趁著春日天好,幾人瞅準機會,便相約去爬山了。
“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趙云惜慷慨激昂地發表重要講話,說完才想起來,這是寫深秋的詞。
她索性輕哼:“我要擁抱土地和青草的芳香。”
三人提著干糧,正要出門,就瞧見門口立著兩道頎長的身影,是裴寂和王朝暉。
“咦?出門啊趙姐姐。”王朝暉羞澀地撓了撓后腦勺。
趙云惜點頭,笑著道:“是,我們打算爬山去。”
于是——
三人行成了五人行。
爬山對幾人來說都很輕松,坐在山林間的大石上,周圍是交錯的樹林,還有草木的清香。
徐徐暖風還能送來花的味道。
顧念著葉珣的身體,眾人慢慢走著,一路走一路玩,倒也輕松愉悅。
趙云惜手里捧著一束花,都是山間野花,瞧著也有幾分趣味。
她還順手用柳條編了一個花環,插滿了山野間的小花,啪得罩在白小圭頭上,細細打量過,嬉笑著道:“再撒一把杏花就更好看了。”
張白圭:?
他雙手虛虛地扶著柳枝,生怕略微一抖動就落下花瓣。
張白圭眨巴眨巴眼睛,慘兮兮問:“能摘了嗎?”
——好一出花枝亂顫。
王朝暉笑嘻嘻:“多好看呀,你不愛戴給我~”他想要。
葉珣揚了揚手中的枇杷,笑著問:“渴嗎?”
趙云惜點頭:“來吃點吧。”
爬山就是為了找個不一樣的地方野餐。
當然要吃。
葉珣垂眸,慢條斯理地剝著枇杷。
張白圭戴花環習慣了,反而察覺出美妙來,笑嘻嘻道:“還不錯,花香好似縈繞在鼻尖。”
趙云惜歪頭,盯著他看了半晌,沒忍住笑出聲來:“是,好一個春日桃花般清艷絕生的少年!唔……俏麗如三春之桃!”
張白圭垮下臉:“是夸人的嗎?”
眾人笑鬧成一團。
葉珣輕咳了一聲,笑瞇瞇道:“確實如此,秀色掩古今,荷花羞君顏~”
裴寂忍著笑:“一枝紅艷露凝香。”
王朝暉剛要張嘴,想要湊個趣,就見張白圭危險地瞇了瞇眼睛,大有你敢說我就收拾你的意思,他頓時老實地閉嘴。
人都是視覺動物,瞧見漂亮鮮活的少年,難免想多看幾眼。
片刻后,素來老成持重的白圭就耐不住了,他求救地看向娘親,壓低聲音道:“娘~且摘了吧。”
趙云惜笑了,看著精心編織的花環,有些舍不得扔,她便戴自己頭上。
葉珣:……
“我來戴。”他沉聲道。
那些詩詞。
是夸在一旁的姐姐的。
她當得起那些極致的贊譽。
戴了花環,更是像春日花神一般。
葉珣伸手接過,鄭重地戴在自己頭上。
裴寂哈哈笑兩聲,上前扶著他,溫和道:“瞧你,自己都走不動了,還要負重呢。”
趙云惜也有些累了。
她忍著想喘/息的欲/望,索性停下看遠處的山巒。
和山腳下連綿起伏的京城。
離遠了,能看到紫禁城的宮殿群,連綿成片,和她后世在景山上看到的感覺并無不同。
她累了,但不能停。
很累。
她想現在就下山。
但為了張白圭不變成“有痔”青年,除了每日的跑步、練劍等鍛煉外,她還會在休沐日,帶他來爬山。
甚至還想問一句:“可否進行縮肛運動,開展免痔計劃。”
在這個時代,重度痔瘡不可治愈,張居正就是死于此疾。
趙云惜看著高高的山,有些不想爬了。
張白圭尚且不知來自娘親的良苦用心。
他這會兒餓了。
“要不,吃點東西?”他問。
這時節,山上并無吃食,但他們帶了好些點心,能吃點墊墊也不錯。
幾人把點心盒子擺在大石頭上,圍成一個圈,各自找小石頭做凳子,拿著點心開吃。
趙云惜覺得蹲著不雅觀,便立著吃。正吃得嘴巴鼓鼓時,和一個陌生狗對上眼神。
那狗看著很是健壯,眼神兇惡。
趙云惜并不想挑釁大狗,索性收回視線。
誰知——
大狗狂吠著沖過來。
趙云惜面色一變,當時就扔下點心,撿起一塊石頭做防御狀。
張白圭把她往身后一推,順手也撿了石頭,葉珣穩穩地將她護在身后,不讓她露出分毫。王朝暉踏前一步,和張白圭并肩而立,共同和兇狗對峙。
兇狗看到有這么多人,膽怯片刻,卻還是撕咬著上前。
張白圭抄起石頭就砸。
王朝暉緊隨其后。
兇狗垂著尾巴,兇狠地盯著他們,吃痛后,這才叫著遠去。
趙云惜扔掉手里的石頭,皺著眉,有些無語道:“回家吧,不玩了。”
被狗追咬,有點晦氣。
*
待到杏林出榜時,才知裴寂已中舉,他是二甲,現在被選為庶吉士,先規培三年,待日后考試過了,再定去哪一部門。
若氣運拔尖,便也會進翰林院。
這是最好的部門。
也能說是最差的部門。
若能乘青云,便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若是不能,便蹉跎歲月。
而這回,裴寂輪值到翰林院了,他一進去,就瞧見張白圭和葉珣并肩立著,正對著書冊討論。
“居正、可期。”他客氣地打招呼。
張白圭聽到自己名字,抬眸:“裴兄。”
各自寒暄過,這才看向手中的書冊。
“河套?”裴寂皺眉。
張白圭點頭,笑著道:“我和葉珣在討論河套地區的問題。”
河套說起來很久遠,大概是開國皇帝將蒙古人逐出邊境,卻無法趕盡殺絕,但他做了許多防御措施,比如將藩王封在邊境,以藩王為小勢力中心,抵御外敵。
但多年發展以后,邊防沒有變得完美,反而愈加薄弱和漏洞百出。
而如今,三邊總督多次透信兒,想要把蒙古人逐出河套,恢復安寧。還沒正式上書,就是想要探探朝廷的口風。
這也是老生常談,每一任三邊總督都要走這么一出,然后被擱置。
但張白圭卻很感興趣,也很贊同,娘親常說有偉人說過一句話:“打得一拳開,免得百拳來。”
他覺得深有道理。
但他知道,不能空談。
先是把大明的典章制度和朝廷的執政文書看了一圈,財政、軍事、民生挨個計算,最后神色復雜地放下書。
擱置……是對的。
朝廷沒錢沒兵沒糧沒人。
他滿眼郁郁。
*
回家后,他捧著茶盞長吁短嘆。
趙云惜瞥了他一眼,猜測在翰林院受委屈了。
他的當官路,沒那么順利。
宦海官途,沉浮不定。
天才如張居正,亦要收些磋磨。
“我今日才知,朝廷竟是拿不出銀糧,也拿不出兵卒。”
他壓低聲音嘆氣。
趙云惜猜測:“你在關注河套問題?”
張白圭呆:“對。”
趙云惜立在屋檐下,滿臉愛憐地給辣椒地除草,聞言回首道:“幾千年的老問題,非一日之功可除,比如這辣椒苗,我看見之時就想用,可它要長苗,要開花,才能結出我想要的果實。白圭,你如今還在吸取水分和陽光,等待著開花。”
“如今天寒地凍,十月入冬,四月開春,能留給作物生長的時間不足半年,如何攢出錢糧?”
趙云惜知道,此時哥倫布已經發現了新大陸,除了紅薯傳入大明的時日晚些,土豆、玉米說不定已經在大明境內了!
她想著,托王朝暉幫她找找。
碰見辣椒,讓她心中充滿了希望。
小冰河時期,還有個根本原因就是糧食不足,氣溫太低導致收成緊縮,連基本溫飽都無法解決,更別提攢錢攢糧打仗了。
“娘,你想啥呢?”張白圭俯身歪頭,在她面前晃晃手。
見她沒反應,還用小貓咪的鼻子去碰觸她,頗為納罕。
“在想家國大事。”趙云惜滿臉深沉地開口,在他疑惑的眼神中,淺聲道:“比如明天吃啥!”
張白圭望天:“那確實是蠻家國大事的。”
兩人正說著話,葉珣提著灑水壺走過來,滿臉茫然:“么斯?”
第105章 在葉珣將信將疑的表情中,趙云惜將方才說過的話重復一次,這才看向長勢
在葉珣將信將疑的表情中,趙云惜將方才說過的話重復一次,這才看向長勢最好的一棵辣椒苗,此時已經掛了小小的青色辣椒。
“罷了,今天就吃。”趙云惜直接摘掉一把指肚大的辣椒,在兩人疑惑的眼神中,笑瞇瞇道:“吃它。”
趙云惜珍惜地挨個清洗。
就這幾棵長勢最好,結了好些辣椒,且吃且珍惜。
張白圭望著他,有些疑惑:“好吃嗎?”
趙云惜肯定點頭,“吃了還想吃。”
她光是想想,就忍不住分泌口水。
張白圭見她滿臉篤定,和葉珣對視一眼,決定嘗嘗再說。
“要怎么做?我打下手。”葉珣挽起袖子,慢條斯理道。
趙云惜拿出一小碗面,一個雞蛋,一塊五花肉,一個饅頭。
張白圭怔住:“這些食材合在一起能做出什么來?”
他想象不到。
趙云惜先用雞蛋液和面,攪了個面糊,把辣椒剁碎放進去,打算煎辣椒吃。
又把五花肉切成薄片,放在熱鍋上煎。
張白圭:?
葉珣:?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眸中看出迷茫之色。這樣的搭配,從未見過。
噴香的味道傳來,那翻炒的煎辣椒突然爆發出濃烈刺激的香味。
“啊秋~”
三重奏響起。
張白圭望著面前被煎到起虎皮的辣椒,不放心地問:“真的能吃嗎?這味道也太嗆人了。”
趙云惜瘋狂點頭。
包能吃的!
“娘,你做飯好厲害啊,我都沒見過這個。”
“姐姐,你煎的辣椒真香啊……”
兩人言不由衷地夸贊。
將煎到金黃流油的辣椒盛出來,趙云惜遞給他一個暄軟的饅頭,笑嘻嘻道:“喏,給你看看什么叫下飯。”
將饅頭一掰為二,加一些煎辣椒和煎五花肉進來,再合起來,趙云惜嘀咕:“應該把刺激性降到最低了吧……”
她聞著那真是香氣四溢,妙極了。
然而——
張白圭自認走南闖北,吃過不少口味,然而這一口咬到內里夾的餡兒,頓時驚訝。
口感很沖,嘴里火燒火燎一片,但是當你真正品味時,又覺得很香。
一種獨特的口感和香味。
“斯哈……好辣……斯哈……”趙云惜一邊吸氣,一邊拿起第二個饅頭。
張白圭也是。
三人埋頭苦吃,一籠饅頭很快就消失了。
趙云惜眉眼柔和,只要他倆能接受,那辣椒必然好推多了。她得相信國人的嘴和胃,最起碼有一半的辣椒受眾。到時候是不是可以把辣條端上桌,不知在古代好不好賣。
看著張白圭和葉珣吃得嘴巴紅通通,她唇角微彎,心底一片柔軟:“喜歡吃,下回還給你做。”
趙云惜吃了又辣又干巴的,就有些渴,索性又做酸辣肚絲湯。
張白圭不顧燙,一邊吹一邊喝了兩口,瞬間驚為天人。
“真香啊!好好喝!”
一碗酸辣肚絲湯下肚,整個人都暖和起來。
趙云惜眉眼柔和,看著他倆吃得好,也十分滿足。
*
張白圭天不見亮就起身,想著今日內閣巡查翰林院,得收拾利索,早些過去才好。
沒想到娘親比他還早,她已經把灶膛給燒起來了。
“娘,你且睡下,再瞇瞪一會兒。”他勸。
趙云惜搖頭。
她光是想著這錢老老實實一手一腳的賺,實在太艱難了,想著辣椒、玉米她都愁得睡不著。
她打著哈欠,又把灶膛里的草木灰給扒拉下去。她一晚上都沒咋合眼,閉上眼睛就是百姓民生。她原先的日子,上班攢錢買房買車,最愁的就是甲方無理取鬧。
可如今,她知道自己懷揣著巨大的寶藏,那個名為玉米土豆紅薯的東西,她得盡快找出來。
然后推廣——
等白圭登上高位,有話語權的時候,她應該能攢不少良種了。雖然愁,但不影響手里做飯,她用辣椒拌個胡瓜。
于是——
斯哈之聲不絕于耳,趙云惜嘻嘻一笑,深藏功與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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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白圭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聽著外頭的寒暄,徐玠朗笑聲傳來,聽著格外活潑開懷,他頓覺一言難盡。
當內閣成員出現時,他起身行禮后,便依著規矩做自己的事。
但他用眼角余光看到人群中的嚴嵩時,頓時覺得納罕,明明他是很好的臣子,憂國憂民,勤勉有加,但立在人群中,就是給他一種端著正經夾子的虛妄感,好像越是正氣凜然,越是會來陰的虛的,那種矛盾的感官,讓他心里有些晃神。
結果——
嚴嵩停到他跟前,笑著夸贊:“我記得居正小友,他是狀元郎,寫得一手好字,文章也做得好,人也勤勉懂事……”
張白圭連忙躬身作揖,謝過他的看重抬愛。
他心里高興。
能得內閣青眼,自然是好事,對他的仕途有利。
然而他想到了顧璘。
當初對他又是托子又是送犀帶,和他小友相稱,對他極為推崇,極盡夸贊,所有人都以為,他中舉一事定然穩妥。
結果不提也罷。
不過一場空罷了。
顧璘對他的教育引導,在此刻格外刻骨銘心。
他想到這些,心態頓時穩了。
而徐玠一直在默默地關注著他,見他心態尚穩,不露驕矜之色,頓時在心里滿意點頭。
徐玠又看向高拱,見他神態自然,應對自如,心中亦是滿意。
高拱乃而立之年,生得端正嚴肅,眸光凜然,一身青袍更顯他渾身清正。
翰林院是內閣的后花園,能被挑中做親信,便能一步登天。
嚴嵩跟在夏言身后,態度溫和恭謹,事事以夏言馬首是瞻。
而夏言頗為看好高拱,而立之年,自然成熟穩重,可得重任,但剛進翰林院,還得多加培養才成。
夏言眉眼冷厲,將新添的幾個臣子和資料對應上,便轉身離去了。嚴嵩在后頭溫言安撫幾句,這才跟著走了。
張白圭咂摸咂摸味道,覺得很有意思。
等下值后,徐玠跟著他和葉珣一道出門,高拱緊隨其后,幾人說著話,張白圭突然靈機一動,笑著道:“我娘剛研發出一種新吃食,我和葉珣頗為喜愛,二位要不要嘗嘗?”
高拱和徐玠對視一眼,頗為納悶:“還有什么是我們沒吃過的?”
那怎么也得嘗嘗咸淡。
于是一道跟著去了。
*
趙云惜吃了一回辣椒,便有些忍不住,想著晚上再吃一回。
她殺了雞,買了甲魚,打算做個黃燜霸王別姬。
正在收拾,就聽見外面傳來陌生的朗笑,她洗干凈手,挽著袖子出來,就見徐玠和倆孩子后面跟著一個陌生男人,她笑了笑,上前見禮,寒暄過才笑著道:“你們坐著喝茶,我去做飯。”
葉珣起身:“我和你一起。”
留下張白圭、高拱、徐玠坐下喝茶,葉珣跟在趙云惜身后就進灶房了。
趙云惜和面,打算在燉雞時,順便蒸點花卷,而葉珣在燒火時,順便把蔥蒜給擇了。
徐玠立在灶房門口,看一眼忙碌的葉珣,有些驚訝。
“他還會做飯?”
張白圭笑了笑,溫和道:“娘親一人做事,素來辛苦,我和可期會搭把手。”
徐玠笑著夸贊:“你倆倒是孝順。”
這時,燉肉的香味就開始往人鼻子里鉆了。
忙碌一天的幾人原就有些餓,聞見香味后,便愈發覺得饑腸轆轆。
徐玠看著滿院的辣椒苗,笑著道:“你們還做海椒生意?這苗得春天賣才值錢,你種這么多,反而不值錢了。”
張白圭就笑著回:“我娘喜歡,種就種了。”
這回的花卷,做了辣口和咸口兩種,免得客人吃不慣辣。
在濃烈的香味中,正在閑聊的徐玠頻頻失神。這樣勾人心弦的香味,哪里還知道嘴里說著什么話。
“嘗嘗農家大鍋菜的味道。”趙云惜撿了花卷,又將霸王別姬給盛出來,擺在桌上,笑著道:“我去溫壺黃酒。”
徐玠先道謝,客氣道:“是我們沒有遞拜帖就叨擾了,趙娘子別忙,坐著吃一碗吧。”
趙云惜笑了笑,沒有上桌,自己去廚房吃了。
拿起筷子那一瞬間,手頓了頓。
而正廳:
徐玠先動筷。
肉燉得很是入味,用嘴輕輕一抿便脫骨了,非常香,但入口后,一股陌生刺激的辛辣味道在口腔中迸發,有些燒舌尖,卻只覺得痛快不已。
徐玠忍了半晌,在吃第二口時,忍不住輕嘶出聲。
“這是什么味。”他得品品。
好像有點陌生,再品一回。
徐玠品了一口又一口,還沒回神,肚腹中沉甸甸的。
趙云惜捧著黃酒壇子出來,笑著把酒壇遞給白圭,讓他自己斟酌著倒酒。
張白圭知道娘親想做辣椒生意,見此眸色晶亮地問:“如何?可還合口味?”
徐玠和高拱豎起大拇指,異口同聲道:“太好吃了!”
張白圭頓時高興了,夸他娘親比夸他自己還高興。
“真好。”簡直香死了。
高拱笑呵呵道:“沒想到你整日里在家吃這樣美味?”都知江陵張居正乃鄉間窮小子,誰能想到,他娘暗藏這么一手好手藝。
張白圭眉眼柔和:“娘親說,想讓我吃開心些。”
徐玠捧著酒盞,輕輕地啜飲一口,入口醇香綿柔,口感極好,他頓時眼前一亮:“你在哪打的酒?”
也太好喝了。
葉珣輕笑:“自家釀的,喝著沒什么度數,但后勁極大,老師多嘗嘗。”
徐玠見此,連忙放下酒盞。
高拱雖不解,卻依葫蘆畫瓢地放下。
張白圭沒多勸酒,這酒真的很香,但很醉人,少喝些為妙。
酒意酣足以后,徐玠捧著茶盞,拍著三人的肩膀,滿臉意猶未盡:“好喝,給本官抱一壇回家。”
于是——
他抱著空壇子不撒手。
第106章 徐階睡醒了。懷里抱著冰涼的酒壇子。
徐階睡醒了。
懷里抱著冰涼的酒壇子。
看著打結的衣袖,他沉默了。
將酒壇安穩放下,他起身,就見床頭蹲坐著一只大貓,正優雅地舔著爪子。
還有翻了一半的書,被鎮紙壓著。
*
而在廊下看書的趙云惜,手在翻書,腦海中卻在回憶著徐階的生平。
徐階,字子升,來自松江華亭,他是驚才絕艷探花郎,科舉時一路飛升,做官卻頗為波折,觸怒權臣張璁,被設計外放。
如今朝中已不見張璁,而徐階青云直上。深得夏言賞識,已有衣缽傳言。
后來他確實很厲害,一路做到次輔、首輔,提拔了張居正。
趙云惜笑了笑,翻過一頁書,心中頗為感懷。她合上書,正要起身,就聽見身后傳來聲響。
徐階懷里抱著小肥貓,有些尷尬短促地笑了笑:“勞煩了。”
高拱正瞇著眼睛曬太陽,聽見上峰的聲音,連忙起身,上前打水給他梳洗。
等都收拾好后,徐階這才算神態從容起來。
張白圭和葉珣正在下棋,聽到動靜也連忙出房門來。
“喝點茶水。”張白圭連忙拿茶葉倒茶。
趙云惜合上手中書,正要起身離開,就聽徐階笑著道:“趙娘子不必回避,先前就說過,我師從聶豹,而你是林修然的義女,字恒我,可是?”
趙云惜聽見恒我二字,恍惚了片刻。
“是。”她認真回。
就聽徐階溫和一笑:“當初林師叔殉道,給我們每個人來信,說最不放心你,以后若你帶白圭進京,讓我們多加照拂。”
趙云惜滿臉茫然。
她心念電轉間才明白,國子監小食堂那么緊要的地方,僅問一問就能進去,原來不是她實力雄厚,而是勢力雄厚。
裙帶竟是我自己?
徐階捋著長須,但笑不語。
見她消化得差不多了,這才又笑著道:“所以你也算是小師妹了。”
趙云惜:……
她有些不敢想,如今心學興盛,朝中當權者多為心學門徒,她這輩分有億點點高了。
“天色不早,我該告辭了。”徐階笑了笑,這才轉身離去。
等徐階走了,趙云惜還沉浸在那聲“小師妹”中無法自拔。
她淚盈于睫。
這老頭死了還這么招人惦念。
可惡。
狠狠地一抹眼淚,她嘆氣:“明明還活著,怎么就死了。”
跟他媽做夢一樣。
明明昨日還在對你笑,還滿臉傲嬌地說自己想吃炸雞,卻轉眼成了黃土一堆。
人得活著,才有機會。
她和白圭都會好好活著。
張白圭遞給她一盞熱茶,葉珣立在她身側,默默地陪著她。
真是年紀大了,竟然會懷念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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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白圭沒想到的是,再次被首輔夏言傳召,竟然劈頭蓋臉挨了一頓罵。
“以青詞媚上,以齋醮邀功,實乃方士之伎!”
張居正躬身,撿起扔在地上的文章,他垂眸斂神,不置一詞。
“出去吧,本官要靜一靜。”夏言聲音中透著疲憊。
他把手里的青詞抖得嘩嘩響,憤恨捶桌。
張白圭將手攏在袖中,控制不住地捏起拳頭,短甲刺痛掌心,他精神一清。
剛出內閣,就見嚴嵩滿臉慈和地拍拍他的肩,溫聲道:“此乃情非得已,和你無關。居正小友不必在意這些。”
張白圭垂眸躬身作揖:“謝次輔教導,居正知道了。”
等回翰林院后,縮在茅房,他洗了一把臉,將所有難堪表情都留在水幕中。
等再出去時,依舊清醒冷靜,儒雅隨和。
葉珣在他桌上擺了一杯熱茶。
張白圭笑了笑,捧著茶盞慢慢地啜飲,不動聲色。
徐階遠遠地看見了,有些心疼。近來首輔情緒不好,他看得清楚明白,對于青詞多有敷衍懈怠,先前連香葉冠都不肯戴。
他不是在罵小白圭,是在罵自己,就看張居正能不能自己領悟了。
這樣劈頭蓋臉的責罵都能咽下,才是成長。
*
下值后,張白圭跟娘親說了這些。
趙云惜捧著一束花,插在花瓶中,慢條斯理道:“他在罵別人。”
張白圭輕嗯一聲:“我猜到了。”
趙云惜沒忍住,捏捏他臉上的嘟嘟肉,果然當了官,渾身氣度都不一樣了。
要是少年時期,他怕不是要攥著拳頭。
張白圭忍著悲憤,冷靜地剖析:“以青詞媚上這一句,便不可能是我,我這樣的小官,便是寫青詞也擺不到皇上的御案上,那只能另有其人。”
他回房練大字。
盯著龍游飛蛇的字跡,他自言自語:“媚上?呵。”
他咕嘟咕嘟地喝下冰涼的茶水,一抹唇,眼神冰涼,笑得溫文爾雅。
而那個人……顯而易見。
首輔和次輔的交鋒,看來略有失利。
*
盛夏時,趙云惜盯著天時看,閑暇時還自學天象,就怕突如其來的暴雨,會毀掉她所有的希望。
她可以淋濕,她的辣椒不可以。
而在一日艷陽高照,她終于收了她的辣椒。
自然曬干脫水,保存。
紅彤彤的辣椒充滿了希望。
她小心地收集種子。
明年要買地來種了,這樣才種的下。
暢想一番種上百畝辣椒,然后暢銷全國,她賺的盆滿缽滿,就忍不住嘎嘎樂。
趙云惜不確定辣椒是否得今人歡心,索性叫白圭請他所有好友一聚。未免有人吃不慣,所有菜品都做成兩個口味,一個辣一個不辣,先上微辣再說。
她尋思,能叫來十個八個就成。
結果今日十個八個。
明日十個八個。
后日十個八個。
趙云惜連做了三日席面,只累得面如菜色,險些直不起腰來。葉珣做幫廚,也是累得小臉發白。
好在結果還不錯。
除了三五人見辣就皺眉,三五人排斥著排斥著就愛上了,其余一切都好,和現代一樣,微辣的市場極廣。
趙云惜看著倉庫里的辣椒,激動滿滿地握拳。
這回把種子都留下,明年能種出一畝地,旁的不說,足夠炸雞鋪子用了。
吃了幾日席面,晚間就想吃點清淡的,趙云惜想了想,做了個油潑辣子,再煮個雞絲面。
她當即就剁了只雞,燜熟后,再把雞胸肉撕成細絲。
面就只有手搟面,加了點雞蛋,瞧著就黃黃的,還挺有意思。面里用不了整只雞,剩下的便拌上芫荽、香油等,做個涼拌手撕雞。
葉珣捧著比他腦袋還大的海碗,頗為為難,這一碗看著也太多了。
但娘親也捧著比她臉還大的海碗,他便不吭聲了,默默吃面。面條綿軟,雞絲胡瓜絲很清爽,那油辣子吃起來又香又下飯,斯哈著,一海碗就下肚。
甚至辣辣的湯,也想喝。
如此一來,渾身又冒出細密的汗珠,舒爽至極。
他痛痛快快地放下碗,面色染紅嘴巴嫣紅:“嘶,爽。”
聽見他舒服的喟嘆,趙云惜也學著他的樣子,“嘶,爽。”
張白圭:“幼稚!”
他放下海碗,也跟著:“嘶,爽!”
張白圭去洗碗,葉珣去刷鍋。
兩人配合默契至極,將廚房順勢又擦洗一遍。
這才回書房捧著書來讀,兩人以為,科舉考試時學的書已經很全面了,但等修書時才知,不是這樣的。
知識不能細究,天文地理風俗人情,才知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書越讀,就越覺得自己見識短淺學問渺小,有些人的靈魂閃閃發光,寫出來的文章時常令人嘆服。
趙云惜索性在院中練琴,她許久沒彈過了,猛然間還有些手生。
張白圭視線落在院中的娘親身上,這些年,她愈加有種挺拔如竹,卻又上善若水的感覺。不說話時,唇角微挑,眉眼柔和,瞧著特別有氣質。
張白圭眉眼柔和,他知道失去至親的滋味,他每每想起林夫子便覺五內俱焚,夜不能寐,偏偏又不能對外人言。所以格外懂得珍惜眼前人,這樣好的娘親只有一個,當然要好生侍奉。
*
短暫的閑暇過去,張白圭便又當值去了,剛一進值房,便聽到一個消息,說是高拱被選中進誥敕房了。
這是一個信號。
著重培養順勢提拔的信號。
誥敕房和制誥房很重要,上接內閣,下接百官,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眾人頻頻看向張白圭,誰人都知,他極為得上峰青眼,還經內閣傳召過,誰能想到,竟有人不聲不響青云直上。
張白圭卻不急,他知道是因為他年歲小,縱然看重,卻不會委以重任。就像顧璘看他如帝師之才,在做決定時,也不曾和他商議半分。
他便想起娘親先前說的那句:“世人心中的成見就像是一座大山。”
張白圭垂眸斂神,默默地蓄電,來日方長,不爭一時長短。
他心中有數,便起身上前,含笑恭喜高拱。
高拱原本有些忐忑,他前幾日還和徐階一起在張家吃得肚圓,今日就出這樣的事,組合在一起,就像他人面獸心背刺一樣。
張白圭眉眼柔和:“我待肅卿如親友,你能更進一步,居正心中歡喜。”
高拱對上他眉眼的一瞬間,也跟著朗笑出聲:“居正,若能更進一步時,拱必拉著居正一起。”
他懸著的一顆心,緩緩放下。
兩人相視一笑。
然后——
官方發文,裴寂也進了誥敕房。
張白圭:?
他倆可差不多大。
可惡啊。
他摸了摸下巴,品出一絲不尋常來。
裴寂走到他跟前,也有些笑不出來了,昨日還嘲笑高拱小心翼翼地哄他,這回就輪到他了。
“居正,你知道我的。”裴寂望天。
張白圭:“噓。”
少年容顏灼灼似桃花,誰忍心他露出失望神色?
但隔日,他又收到一條消息,看著笑容促狹的徐階,頓時哭笑不得。
倒也不必這樣打磨他的心性。
第107章 張白圭坐在幾案前,看著手中的任命條文,不由得眉眼微顫。……
張白圭坐在幾案前,看著手中的任命條文,不由得眉眼微顫。
張居正,制誥房。
明明同樣發放出來的任命書,偏偏要分層次發放。
張白圭望天。
倒也不必再磋磨他的脾性。
雖然撥到制誥房,但他要學的東西有很多,首先還是打打下手。
他難免想起從前,在張家臺的那些情景。那時缺衣少穿,不如如今有錢,日子卻過得格外和美。
天還蒙蒙亮,娘親就會起身,和奶奶一道做朝食,他和甜甜就自己在院里玩。
等到他餓了,總能吃上美味的飯菜。
后來去讀書,風里雨里,娘親從未有一時懈怠,日日陪著他。若是下雪了,就把大氅給他穿,深一腳淺一腳地背著他回家。
江陵時常下雪。
娘親便時常背他。
當接觸外面多了,才恍然響起,娘親從未對他說過不字,總是溫柔以待。
她是最好的娘親。
張白圭笑了笑,拿著誥書仔細地看,覺得很有意思。童年的事,在心中一閃而過。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童年不過是心境一角罷了。
他笑了笑,娘親總會長長久久地陪著他。
然而——
一回家他就覺得天塌了。
娘親留下書信,走了!
說是王朝暉在東城找到了一個塊狀能吃、從地里挖出來的東西。
家里缺個人,冷清到不像話。
就連盛飯時,也順手盛了三碗。
葉珣盯著第三碗,眉眼黯淡:“想姐姐了。”
從未分開的人,乍然分離,實在讓人無法接受。兩人對著碗,都有些食不下咽。
等趙云惜回來,見桌上擺著飯碗,端起來就吃,對著愣怔的兩人笑:“吃呀。”
她騎馬去看了,是魔芋,并不是紅薯,說來也是,那樣的東西,并非輕而易舉就能得到。
等吃飽了,她這才懶洋洋道:“騎馬真累啊。”
就算她身體好,也是難受。
葉珣笑了笑,溫和道:“下回叫他們送過來。”
其實是趙云惜等不及,想要盡早過去看看。
*
幾人剛吃完飯,就聽到門外傳來敲門聲。
趙云惜剛奔波一天回家來,到底妝容散亂,索性回房去洗漱,由著兩人來接待。
她沒什么朋友,都是和二人相熟。
等洗干凈臉,重新梳了頭,再出來瞧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顧璘。
許久不見的他,很是年邁,白發蒼蒼,但面色紅潤,行動有力。
“民女拜見顧大人。”趙云惜含笑道。
顧璘身旁還跟著一微胖夫人,她便想起了莊娍,只笑了笑,等著介紹。
誰知那是他兒媳和兒子。
顧璘嘆氣:“親家,你別怪我家禮數不周,貿然上門,實在是……”
趙云惜連忙客氣回話。
原先意氣風發的顧璘,如今心灰意冷,要辭官歸隱了。
“耽擱你家孩子這些年,實在對不住。”琢光是個好孩子,生得姿容絕世,才情也極好。
他若辭官,兩家便門不當戶不對。
這婚事只能作罷。
趙云惜也有些可惜,她和白圭都喜歡琢光那姑娘。
她那樣好。
琢光這個名字也好。
張白圭在旁聽著,沉吟片刻,認真道:“老師所言,白圭心中明白,只是以當年情理,我為白衣,卿為千金,也沒有嫌棄我,如今我不過小小翰林,憑什么因此退婚?”
顧璘拍拍他的肩膀,心中感動,片刻后,才含笑道:“緣分一事,自有天定,如今徒生波折,實在有緣無分。”
趙云惜斬釘截鐵道:“若是這個極有,倒也不必退婚,兩個孩子如今年歲漸長,能為自己做主,若他二人再見一回,彼此不愿,倒也罷了。”
她捧上茶水,滿臉懇切道:“讓孩子為自己的事情做決定,如何?”
這樣一說,顧璘神色間便帶著猶豫,片刻后嘆氣:“罷了,你說得有道理,琢光就在馬車中,白圭喊她進來吧。”
張白圭躬身應下。
他邁步走出院子,片刻后,身后便跟著一個穿著素衣的少女。
趙云惜看了一眼,便愛上了,原先年歲小,琢光亦嬌嗔青澀,如今倒當得起一句風華正茂。
那小臉粉白,眸色清亮,實在惹人喜愛。
張白圭亦眉眼柔和,引著她坐在太師椅上,卻見顧琢光落落大方地上前見禮。
互相寒暄過,才坐下。
趙云惜上前來,握著顧琢光的小手,溫和道:“好孩子,這兩年苦了你了,瞧著清瘦不少。”
畢竟是守孝,頗受磋磨。
顧琢光縱然立在這樣局促的小院中,依舊面色柔和,輕聲道:“謝姨姨掛懷,琢光無礙。”
張白圭將果盤和點心往她跟前推了推,笑得溫和:“顧姐姐,嘗嘗吧。”
兩人說著話,自有一番熟稔。
趙云惜心里就有數了。
張白圭亦開誠布公道:“在我心里,我以為會和顧姐姐成婚,卻不曾想,今日會聽到這樣的話音。”
“以我的意思,你我年幼情分,自然當成婚。”
張白圭眉眼清正,他恪守禮節,從未和旁的姑娘有星點沾惹。
顧琢光啞然失聲。
她自然是愿意的,對張家也足夠知根知底。
片刻后,才道:“承蒙不棄。”
顧璘卻還是有些猶豫,因為驚才絕艷狀元郎,中進士后第一件事,便是提親成婚,但他家沒有。
這些年的杳無音信,他主動退婚,不叫白圭背上背信棄義的罵名,也是為著他好。
趙云惜噗嗤一聲笑了,溫聲道:“這事怪我,是我不夠積極,我總覺得,年歲大些再成婚才好。”
以現代人的想法來看,最起碼達到法定年齡。
而兩個孩子都不到了。
如今倒是正好。
“只要他二人愿意,我自然是沒有意見,我喜歡琢光這孩子。”趙云惜直接表態。
張白圭亦點頭:“我從未想過自己的妻子不是顧姐姐。”
若白圭退婚,那等待顧琢光最好的結局是青燈古佛,最差的結局是嫁給旁人做續弦,她年歲已長,婚嫁一事,便是噩夢纏身。
顧璘懸著的一顆心,放下了。
*
九月初二是個黃道吉日,趙云惜帶著媒人和聘禮,張白圭帶著自己一眾好友,往顧家去下定。
眾人這才知道,他說自己已經訂婚竟然是真的,還當是托詞,或者鄉下妻子太過粗鄙,不肯帶到人前。
已經走了流程,成婚一事便順理成章。
先給家里去信,又請了一個月的假,回鄉成婚。
春日鶯飛草長。
非常適合成婚的好季節。
村里辦酒席,對于大家來說實在熟門熟路。東家借桌,西家添椅,鍋碗瓢盆亦不能免。
而趙云惜在這一瞬間,共情了當初吃糙米的婆母。因為她現在也想吃了。
成婚真的很費錢,來來回回,竟然把她攢的家底掏空了。
不肯委屈孩子,那就只能委屈他娘了。
*
大婚當日,張家臺熱鬧極了。
到處都張貼著狀元親手所書的喜字,顯得紅紅火火。
張鎮和李春容笑得見牙不見眼,樂呵呵地跟王秀蘭顯擺:“本來說是在京城辦,但是想著我倆腿腳不方便,這才回鄉來,也是忘不掉鄉里鄉親的恩情,和大家才是最親近的人。”
成婚忙亂至極。
張白圭如今是京官,又出身翰林院,深得上峰喜愛,這成婚自然極為排場。
請了府城的幾個大廚,辦得紅紅火火。
張家臺的鄉親以為,自己能吃上狀元郎的酒席,沒想到,來的人實在太多太多,身份一個比一個重。
于是大家自發的開始準備席面,幫忙跑個腿,見席面上有位置了,見縫插針的吃上兩口。
張白圭穿著狀元服,坐在高頭大馬上,出發往江陵小院去接親。
林子坳和葉珣跟在他兩側,滿臉唏噓:“不曾想,就連白圭都成婚了。”
幾人難免看向一旁的葉珣,笑嘻嘻道:“你年近三十,再不成婚,就要老了。”
葉珣神態自若,漫不經心道:“我身患隱疾不能人道,還是不要成婚。”
他不想成婚。
成婚就要離開現有的一切。
他如何舍得。
幾人連忙轉換話題,不敢再提這些。
在明朝,尋常人成婚,男子被稱為小登科,只要有條件,就能打扮的跟狀元郎一樣,而女子則鳳冠霞帔,極為華貴。
張白圭記了好久的婚禮流程,其中繁文縟節太多了,他在官場上都感到震驚的程度。
他一路前行,遠處也有人結親,瞧著他們人群的繁復程度,便遠遠地避開了。
待到小院前,張白圭面色柔和,身旁的林子坳連忙放起了鞭炮。
鞭炮聲蓋過了人們議論的聲音。
張白圭這才知道,原來就連江陵中,也對他的婚事如數家珍。
“你是不知,這姑娘端的重情重義,和我們狀元郎訂婚時,他還未中舉呢,也未曾嫌棄他出身微末,等我們狀元郎中狀元了,好不容易能成婚了,她祖母卻不在了,又很有孝心的守制,甚至不忍拖累狀元郎,勸他不必再等。”
“如今顧家式微,而張家如日中天,我們狀元郎卻信守承諾,娶了青梅竹馬!”
張白圭黑線。
這樣的夸贊,實在讓他心中感念。
而此時,已經到了吉時,陌生的少年背著清瘦的新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喲~”周圍百姓哄笑出聲:“舍不得姐姐哦~”
少年抽了抽鼻子,憤怒地呲著牙:“滾!”
他就是舍不得姐姐。
他姐姐是世界上最好的姐姐。
誰都比不了。
張白圭眉眼柔和,笑著勸慰:“別哭,你跟著一起去。”
少年吐了個鼻涕泡:?
家里都不讓他跟,說他會任性壞事。可他豈能分不清這點輕重。
“嗯。”他乖乖點頭。
第108章 張白圭身著狀元紅袍,渾身沉穩凌厲,少年的眼神從疑惑漸漸變得信任……
張白圭身著狀元紅袍,渾身沉穩凌厲,少年的眼神從疑惑漸漸變得信任起來。
他從少年懷里接過鳳冠霞帔的女子,將她輕柔地抱進花轎。
他心里柔軟些許。
隨著喜轎前行,后頭跟著十里紅妝,足有八十八臺嫁妝,從日常所需的鍋碗瓢盆,到生活所需田產商鋪,連金銀器物,玉佩首飾,都裝了滿箱。
大婚被稱為小登科,真是不虛此言。
顧琢光坐在花轎中,腕上戴著羊脂玉鐲,溫潤中透著細膩的光澤,就像她的眼神。
她想起臨行前,向父母敬茶拜別,幼時不在父母跟前長大,到底失了幾分親近。
她一抬眸,就見端坐高堂的祖父老淚縱橫。
她眸中噙淚,聽著祖父依依惜別,諄諄教誨。
顧琢光頷首躬身:“爹、娘、祖父,養育之恩,琢光莫不敢忘,此番嫁入江陵,山高水遠,相見艱難……”
她磕了三個頭,這才起身。
面前一片紅,她坐在喜轎上,聽著盈盈的道賀聲,走向一個不知的未來。
她心中忐忑又酸澀。
*
翰林成婚,張家臺裝點的風光無限,到處都是紅綢大花,路上行人嬉笑出聲,看著花轎一路前行。
“天吶,小白圭也太俊了!”
“他成婚有些晚啊,這都二十多了,人家這年歲,孩子都會叫爹了!”
“屬雞的,是二十出頭呢。”
“好事不論早晚!”
“真好啊!”
趙云惜坐在高堂上,聽著大家的恭賀聲,還有些恍惚。
當年那個三歲大的小豆丁,整天在她耳邊背三字經,怎么突然就長大成婚了?
她看著相貌清俊的張居正弓腰向她施禮,握著甜甜的手,忍不住淚盈于睫。
可惡啊。
有點好哭。
都說當娘的最后一步,是放手。讓孩子自己去成長。
她往后,要放手了。
拜完堂,就要出去敬酒,大家總體還是很高興的。
*
新房中。
紅燭盡燃。
張白圭身上帶著微薄的酒意,臉頰帶著些許暈紅,手中拿著喜稱,在眾人的祝福聲中緩緩撩起端坐在喜床上的女子頭上的蓋頭。
屋內一片靜謐,張白圭眼中似乎只有那張暈紅的芙蓉面,身周的哄笑聲變得不大清晰了。
“新娘子太美了!和小龜龜甚是相配。”
“英雄~難過~美人關~”
“新娘子是英雄嗎?”
哄笑聲不絕于耳。
喜娘的吉祥話漸漸蓋過哄笑聲,紅袍和紅袍挨得越來越近,張白圭聽到輕緩細微的呼吸聲。
他知道新娘緊張,眸色中便添了幾分安撫。
喜帕被妥善安置在一旁。
顧琢光含羞帶怯地垂眸,臉頰暈紅,耳根子更是紅透了。
先前她還能侃侃而談,如今當真不成。
畢竟——
身份轉變。
張白圭笑了笑,拿起酒盞,和她喝了交杯酒,讓織織和甜甜陪著她,這才轉身出去了。
顧琢光側著微紅的臉頰,有些回不過神,他真好看,就像是山巔上掛滿積雪的青松,卻在初雪融化時,伸出一支殷紅的桃花。
張白圭回席上敬酒。
他地位高,縱然是新郎,也無人敢灌酒,就這,還喝得有些頭暈。
*
趙云惜讓甜甜給新娘子送吃食、衣裳,侍候著她換掉鳳冠霞帔,雖然好看,但拘謹又沉重,不如日常衣裳那樣舒坦。
送的吃食也是利索不粘牙的,只要漱漱口就好。
又渴又累的顧琢光瞧著面前妥善的安排,忍不住眉眼彎彎。
真好。
她一直懸著的心,放下些許。
鳳冠很沉,甜甜拿在手里,才知是赤金打制,不由得驚詫,這也太……沉了!
難為她頂了一路。
顧琢光靦腆一笑,慢條斯理地吃著飯。
*
春日里。
百花盛開。
若風大些,就有花瓣隨風吹過來。
夜里也有幾分寒涼。
張白圭坐在床沿上,手中布巾溫熱,輕柔地擦拭著骨節修長的手指。
紅燭燃燒,輕輕晃動出漂亮的光暈。
火苗熾熱,映出新娘含水的眸光。
隔日。
清早趙云惜起身,正在洗漱,就聽見西廂傳來動靜,她猜測新媳婦也要起床了。
說起來也是委屈她了,從深宅大院嫁到寒門小戶,吃住都降了許多。
一早起床,先過來見禮敬茶。
趙云惜送她一支金簪,不等她跪下去,就喊起來了。
顧琢光略有羞赧,但動作坦然,言行大方,李春容越看越喜歡。
“哪哪都好!哪哪都好!”
見家人都笑,顧琢光松了口氣,和原先接觸的一樣,張家人很是親和。
*三日后回門。
顧家離此千里,只在江陵最大的酒樓擺了幾桌,迎接新姑爺。
宴席上,顧璘看著氣宇軒昂的張居正,捋著長長的胡子,高興壞了,他溫和道:“此番我辭官回鄉,往后再難去京城一趟,我顧家女兒,便托付給你了,千萬珍重,若她犯錯,你盡管說她教她,萬不要動她一根手指,若實在惱了煩了,只管給我們送回來便是……”
他說著,又忍不住掉眼淚。
這個孫女,真是他掛在心尖上疼愛。
張白圭起身作揖:“我會待顧姐姐好,顧大人放心便是。”
顧璘自然放心他,嫁娶一事,情愛最不要緊,男人人品才為上。張居正為人處世,他看在眼里,非常值得托付。
但宴席上,還有許多從荊州府來的同僚和下官,大家十分熱切的考校新姑爺的學問。并不是為了刁難他,而是為著讓他揚名。
誰人不知他是驚才絕艷狀元郎?
但總歸讓別人親自經歷,心服口服才是。
張白圭舌戰群儒。
他穿著一身青衣,低調又內斂,但相貌清俊非常,立在人群中極為顯眼。
從春秋聊到河套,從河套聊到民生,從文章聊到詩詞歌賦,但凡你開口,這話就不會聊到地上。
眾人:……
你好歹思索片刻。
這樣顯得我們很呆瓜。
待酒過酣然,眾人已經從張白圭好福氣,娶了顧家女,口風變成了顧家女好福氣,竟然能嫁給張居正。
總結:他倆好福氣,天作之合。
*
又在江陵停了幾日。
再次上京,人員就顯得格外多。
張鎮和李春容要在家長侍奉張誠,不肯離鄉,張文明自然要回去當值。
走罷水路走陸路,十多天后,才到京城。原本空蕩蕩的小院,在住進這么多人后,瞬間變得熱鬧起來。
葉珣把自己的被褥抱出來,立在院中時,還有些茫然。
趙云惜過來幫他一道整理被褥,笑著道:“你體寒,若是暖不熱,及早把湯婆子灌上,切莫讓自己受寒。”
聽他輕嗯出聲,趙云惜便捧著一束花,擺在他的窗臺,仔細地打量過,這才滿意。
“這樣雪白嫩綠的鮮花,最適合你。”
干凈、清澈。
葉珣彎唇,摸著柔嫩的花葉,哼笑出聲。
院中多了人,趙云惜便去請了三個短工,一個做飯,一個洗衣,一個打掃衛生。
讓她一個人做這么多活,想想就覺得累挺,她受不了。
*
趙云惜去京郊看田地,她買了一百畝,種了三畝辣椒。等今年豐收后,就可以大肆推出香辣口味的炸雞。想想就覺得痛快。
她一天能跑三遍京郊,從播種到發芽,都一一盯著,不讓出星點差池。
還去買了只小黃狗看地,這辣椒苗是她所有的希望,容不得絲毫懈怠。
長苗、掐頂、開花、結果。
這一年,趙云惜就在忙這個,又特意建了烘干的房子,在雨季來臨前,將辣椒收拾妥當,收入庫房。
張白圭看著滿院子的辣椒,口腔就不自覺地分泌津液,他有些饞了:“今天做碗酸辣面吧?”
趙云惜點頭,讓短工去王家喊王朝暉過來,笑嘻嘻道:“我想和他販賣一下我的夢想。”
她有一個百分百的夢想,現在需要他拉一把。
白圭想吃的酸辣面有,還單做了古董鍋,而這會兒,趙云惜在炒火鍋料。
將豬油化開,炸蔥姜蒜的大料,炒出香味后,再撈出,放入泡好水的辣椒段。想著大家的耐受度不高,趙云惜加得極少。
等王朝暉來時,火鍋已經架起來了。
這會兒里頭燉的羊排,奶白的湯汁正咕嘟咕嘟的冒泡,濃香味瞬間就冒出來了。
趙云惜先招呼著王朝暉盛湯,笑著道:“先吃點羊排湯墊墊肚子,等會兒給你吃點稀奇的。”
王朝暉側眸:“還有什么是我沒吃過的?”他感到不可思議,這些年走南闖北,應酬無數,真是什么都見過了。
趙云惜但笑不語。
片刻后——
他知道了。
古董鍋吃過,但這樣味道的古董鍋,確實頭一回見。
“嘶……”微燙的羊肉片在口腔中滋味很濃,辣辣的滋味讓人津液密布,吃完這口還想吃下口。
桌上擺著好些他沒見過的食材。
“還能這樣吃?”他吃驚。
趙云惜嬉笑:“對。”
她眉眼柔和,親自給王朝暉倒酒,試圖拉進距離,言語間愈加親切:“我們也是多年交情了,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喜歡擺攤賣點小美食。”
王朝暉不等她說完,認真道:“姐姐若有需要,盡管說出來便是,我愿意全力以赴。”
他眼疾手快地搶走白圭筷子上最后一顆魚丸,笑嘻嘻道:“需要哪里的鋪子?需要多少錢,我給你!若是賺了算你的!若你賠了算我的!”
趙云惜:……
“我只負責掏錢,旁的你自己看著辦。”
趙云惜:……
她話沒說完,這孩子就把所有一切給拋出來了。
她心中暖融融的,感動極了。
“這樣定然是不成的,我的意思是想把炸雞鋪子抵押給你,然后借錢出來,開火鍋店。”
趙云惜不愿意坑他。
“不必,小爺身無長物,唯獨錢多。”王朝暉叉腰。
第109章 有了銀子好辦事。她有前頭開炸雞鋪子的經驗,在這餐飲
有了銀子好辦事。
她有前頭開炸雞鋪子的經驗,在這餐飲店上,也顯得左右支拙。
好在有王朝暉幫忙。
他把餐飲店當自家生意來做,事必躬親,從未有絲毫懈怠之處。
趙云惜心中感念,很是感動,整日里換著法地給他做好吃的。
于是——
葉珣瞪著眼睛發現,本就逼仄局促的小院又添了常駐人口王朝暉。
他吃胖了。
如今小臉白里透紅,看著氣色好極了。
“如果我們做古董鍋,那安全問題至關重要,商鋪都是木質結構,這炭火長時間燃燒,何其危險?”
這時候可沒有抽油煙機和鋼鐵水泥鑄成的房子。
一旦發生火災,將無處可逃。
趙云惜琢磨半晌,想著用雙層陶罐來做炭盆,外面再圍上一層木制的外皮,這樣不會燙到客人,但產生的一氧化碳,在密集的空間里,很難排出。
趙云惜托腮。
果然老實人做生意,畏手畏腳。
最后大掌一揮:“只在靠窗擺六桌可以自己涮著吃的古董鍋,想吃可以預約。”
這就好操作了,做成卡座的隱私隔斷,又臨窗,炭火的問題解決了,炭盆也好弄了,炭盆外面裹上陶盆,再包一層厚實的木材。
等都設計好了,這才拿去給王朝暉看。
她表情緊繃,略微有些忐忑。
王朝暉眸中異彩連連,沖她豎起大拇指,樂呵呵道:“趙姐姐,你太厲害了,竟然能想得如此周全?”
趙云惜矜持地笑:“我還想著,雖然不能親自涮著吃,但我們在后廚煮了,一鍋端上來,當成一個撈菜吃,我覺得也可。”
這樣的話,雇傭的員工只要會煮東西就成,不必在意味道之類。
而她只要把控好炒制底料就行。
這樣一想,頓時覺得大有可為。
裝修、備貨,兩人忙得不可開交。
就連張白圭也得幫著翻底料,他生得白,略一活動,臉上就暈出薄紅。
葉珣幫著燒火。
幾人連番忙碌下,才算是炒制出一排陶罐的底料。
顧琢光挽著袖子封口,秀挺的鼻尖滾出細密的汗珠,她將信將疑:“真的好賣嗎?”
趙云惜含笑道:“到時你就知道了。”
*
秋日風瑟瑟。
趙記火鍋店開業了。
門口鞭炮齊鳴,舞獅無數,端得熱鬧非凡。
張白圭帶著相熟的同僚過來捧場,含笑道:“盡管吃,今日不收錢。”
光是他們過來吃飯,能吃中了,就是最好的宣發手段。
于是——
趙云惜剛收拾好客座,就見白圭帶著一群同僚進來,不得不說,能進翰林院,那必然是文采出眾,相貌堂堂,一群年輕人走過來,瞧著格外震撼。
店小二連忙把人往里面迎,王朝暉也笑嘻嘻地上前支應。
“王朝暉?你小子的店?”一人問。
他分明記得,張居正說是他家的,他頓時詫異起來。
“勞大人惦念,這不是我的店,是我趙姐姐家的。”王朝暉把人往雅座上引,笑著道:“快請坐,嘗嘗新鮮吃法。”
面前奶白的羊肉湯正在咕嘟咕嘟地冒泡,瞧著鮮美極了。
但屬實算不上什么新鮮。
張白圭示意眾人先喝一碗羊肉湯,這才讓店小二來,將火鍋底料放進去,笑著道:“這是鴛鴦鍋,左側是舊吃法,右側紅油的是新吃法。”
說著,他拍了拍手。
店小二將調好的小料碟子拿出來。
高拱端著小碗,里面放著芫荽、蔥花、蒜蓉、醬油、紅紅的辣椒碎,他有些茫然地抬眸:“吃這個?”
張白圭示范給他看。
夾一塊涮好的羊肉片,然后在小料碗里蘸一蘸,這才入口。
“嘶,好辣。”他淺薄的唇瓣瞬間就紅了。
高拱學著他的樣子,試了試,頓時面露難色:“這味道,真的能吃?”
滋味也太沖了。
然而,當他將筷子伸到原味鍋里,吃起來就顯得格外沒滋味。
他筷頭一轉。
又到了紅油辣鍋。
“嘶,好辣。”高拱一邊斯哈斯哈,一邊筷子不停,這誰能忍住?
根本忍不住。
趙云惜在柜臺看著上客,不由得唇角微勾,坐滿了!
上座率很高。
光白圭就帶來三桌,這樣一來,還剩得就不多了,剩下三桌是王朝暉帶來的好友。
后廚呼隆隆地響,是風箱鼓動的聲音。
午飯的時間點一般是十一點到下午一點,每桌大概要吃兩刻鐘,她算了算上座率,心中滿意。
然而和現實不同。
下午三點才算清場,一直在上人,店里的人都沒斷過。
她小看了國人愛湊熱鬧的特性。
有個新鮮吃食,怎么也要嘗嘗咸淡。
她想著:總不能沒見過的吃食大家都愛吃吧?不怕有毒。
顧客:她敢做肯定是沒毒吧?吃它!
在這樣美好的誤會下,趙記每日爆滿,當有人隨口問,說和趙記炸雞店有什么關系,得知是一個老板后,便更放心了。
趙云惜賺了個盆滿缽滿。
她抱著一陶罐的銀錢,笑得見牙不見眼。
她好愛數錢。
*
張白圭事業也蒸蒸日上。
他辦事不疾不徐,又格外周全,性子好,又有目標。
徐階一直在壓著他。
明知道首輔和次輔爭斗進入白日化,又哪里舍得最貼心的弟子混進這樣的漩渦。
他辦差辦得好,但并不讓他和內閣格外接觸。
當初徐階細細解釋過,這才問:“這是我為你規劃的路,你若是想搏一搏,我便不再壓著你。”
張白圭笑著道:“我不介意。”
他和娘親仔細商議過,這樣確實是最好的法子,年齡確實很有局限性,過早進入權力中心,不會做少年權臣,只會被算計的骨頭渣都不剩。
再沉淀沉淀。
*
趙云惜在火鍋店穩定后,便開始琢磨,怎么為白圭身后事做謀劃。
她設想過很多。
比如若是嘉靖不死,那萬歷就延遲上位,這樣白圭的未來也許就不會那么慘。
而嘉靖不死,首先得戒的就是仙丹。
她想了想,覺得難。
嘉靖沉迷地本質是長生不老,永葆青春,你現在告訴他,你必死無疑,估摸著他會先殺了你。
但可以操作一下試試。
夏言厭惡修仙,又是首輔,他的立場至關重要,可以作為突破口,給他遞把刀試試。
比如男頻經典網絡熱門小說,非仙俠莫屬,其中的規則和階級,已經被劃分得極細極清楚了,可以多拿幾本出來,最起碼,亂嘉靖道心!
他們現在只能這樣迂回操作,不管行不行,試試再說。
趙云惜細細思量,除了這些,還有找到土豆、玉米、紅薯,這就要依靠商船出海找回了。
如果百姓足夠富足,那白圭起碼不用那樣殫精竭慮的算計。
她細想半天,就見面前一只大掌晃了晃,笑著道:“趙姐姐,你想什么吶,半天回不了神。”
趙云惜回神,幽怨地撥開他的手,托腮:“作甚?”
“我要走了。”王朝暉笑瞇瞇道。
趙云惜滿臉不解。
“我爹開拓了海外市場,我被發配了,趙姐姐,我就是舍不得你。”王朝暉嘆氣。
他家接受了十艘海船,要開拓海路,本來沒落到他頭上,落在了幼弟頭上,幼弟愛習武,武藝高強,被爹選中了,結果娘舍不得幼弟,遣了他去。
趙云惜嘆氣:“出海危險。”
她團建時坐過游輪,十六層樓的游輪在海中,就像是河面上漂浮的螞蟻。
王朝暉笑了笑。
“我娘讓去的,我無從忤逆,這回若能活著回來,生恩養恩皆抵了,若是死了,倒也干干凈凈,徹底還了。”王朝暉臉上掛著燦爛的笑意,他眼巴巴地望過來,軟聲道:“我從未被娘抱過,不知娘親懷抱的滋味,若我僥幸活著回來,趙姐姐能待我更親些嗎?”
趙云惜心軟,連忙道:“待你平安歸來,我親自去碼頭接你。”
王朝暉笑容燦爛:“好!”
換趙云惜眼巴巴地看著他:“朝暉啊,姐姐有件事求你?”
王朝暉撓了撓頭,不管什么事,盡管說就行,他還能拒絕還是咋滴。
“我聽聞,海外有糧食,畝產千斤,耐寒耐旱耐熱……”
趙云惜糾結片刻,還是拿炭筆來,將土豆、紅薯、玉米都給畫下來。
想了想,到底不如墨保存的長久,又用毛筆和墨水再畫一次。
“商路繁雜的小國,必然是有。”趙云惜滿臉凝重道。來自大明的茶葉和瓷器,已經足夠支撐起絲綢之路了。
“但各國對糧食把控肯定嚴密,這樣畝產千斤的好東西,必然不會輕易被外人拿到,你要好生籌謀。”
趙云惜沉吟:“你的貨物就算沒賣來錢,只要找到這三樣中的其中一樣,就足夠你封侯了。”
王朝暉看著圖紙,就是先前托他在大明境內尋找的東西,他瞬間意會,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成。”他一口應下。
這樣重要的東西,他自然明白。
“你什么時候走?”趙云惜問。
“春日河開。”王朝暉回。
那就是沒多久了。
趙云惜沉吟,海上路途漫漫,最重要的是維生素的供應。
“那你還有錢嗎?多收點橘子、甘蔗、梨、蘋果等,我給你做點罐頭。”趙云惜笑瞇瞇道。
“這一去,便是兩三年,哪里能放那么久?”他嘆氣。
“能。”趙云惜叉腰:“對我來說,不是事。”
“只要不開封,就永遠不會壞。”
王朝暉:?
世間還有這樣好的東西?簡直沒有聽說過,實在令人驚詫。
“成,我會第一時間辦這事,不會叫姐姐的希望落空。”
他神色篤定。
趙云惜自然相信他,連忙叮囑:“但不管如何,你的安全最重要,旁的都不要緊。”
第110章 暮色四合,寒風將燭火吹的左右搖曳。張白圭回小院……
暮色四合,寒風將燭火吹的左右搖曳。
張白圭回小院后,就見娘親正在灶臺忙忙叨叨。
院中擺著蒸餾設備,擺著陶罐、酒壇、酸菜壇子等,林林總總,數不勝數。
“還要殺菌,還要密封、還得容易騰挪保存……”趙云惜嘀嘀咕咕地說著,簡直愁到腦殼爆炸。
原來小小的罐頭瓶子,也有這么多工藝,以明朝目前的工藝,根本做不到。
但送走王朝暉后,趙云惜琢磨了一日,總算是找到了方便的做法。
將罐子洗干凈后,用燒酒擦拭內部,再放入她切好的梨塊,再撒入一把砸碎的冰糖,倒入溫白開,做了十罐后,放在箅子上蒸煮,蒸熟后,立馬以油紙封口,再用濕黏土混合石灰、草木灰封口,等干燥后就是天然密封的硬殼。
想要吃的時候,和開酒壇一樣,敲掉泥封就好了。
趙云惜折騰完后,看著一排十個陶罐,頓時覺得自己特別厲害。
她一回神,才看到白圭和葉珣正提著燈籠,好奇地打量著她。
“天黑了?”她呆住。
張白圭看著幾個小瓷罐,好奇問:“這是做什么的?”
趙云惜洗了把臉,這才笑吟吟道:“王朝暉要出海,我想著給他做些能長久保存的水果,免得在船上長久吃不到水果,會營養失衡。”
張白圭將燈籠掛起來,這才含笑道:“娘親辛苦了,晚飯就我倆做吧。”
兩人一個煮粥,一個炒菜,很快就收拾出來。
趙云惜端著盤子,臉上帶著笑,神情異常滿足。
“吃飯咯~”天大地大吃飯最大。
不管有什么事,先吃飯再說。
家里用飯時規矩不大,趙云惜最愛聽兩人談一些家國大事,能從細枝末節中,推理出現在的朝政局勢。
有時候聽聽調皮話也挺有意思的。
忙了一整日,趙云惜有些累,收拾收拾就睡了。
到來年開春,她已經攢了好些罐頭,都堆在庫房中,檢查發現最早日期還沒壞,說明這種制作方式可以,她便喊王朝暉來,讓他把滿屋子的罐頭拿走。
“上面貼的有小簽,蘋果、梨、甘蔗、八寶粥、綠豆湯、紅燒肉……我能想到的都做了。”
趙云惜想想這是明朝,就算除了鋼鐵科技,一切都有,也還是為他捏一把汗。
出海,生死不可卜。
“你到時候吃,先聞味,不酸不臭不變色就能吃,若有星點異常,扔了便是,這么點東西不值錢。”
趙云惜殷切叮囑。
王朝暉喉頭堵得厲害。
他試了好幾回,都沒能開口說話,他便努力地克制情緒,半晌才紅著眼眶,沖她揮手:“等我回來。”
若他活著回來,他自然有一番計較。
兩人平靜片刻,王朝暉這才低聲問:“姐姐覺得,我若是出海,做什么生意好?我對這些都不太了解。”
趙云惜頓時皺起眉頭,她不悅地審視:“所以你的初步計劃就是拿著茶葉和瓷器去換銀子回來?”
王朝暉點頭。
趙云惜沉吟片刻,認真道:“我的建議是……波斯的寶石、高麗的參、瓜哇紫檀、大食琉璃,都是可以做的生意。”
王朝暉吃驚:“姐姐懂得太多了。”
趙云惜不語,她只是拿出包裹,里面放著衣裳、洗漱用品,溫和道:“你知道我針線差,這都是買的,你別嫌棄。”
“出海難免讓人不習慣,我知道你不缺這些,總想著盡一份心意。”
王朝暉心中感懷萬分。
“記住,平安最重要,賺錢在生命面前不值一提。”趙云惜有些擔心他。
王朝暉笑著搖頭,嘴角裂到最大,露出雪白的八顆牙齒,笑得陽光又恣意,眼圈卻紅得不像話。
“沒事呀,姐姐說過,只要我能找到你交代的東西,定能封侯!”王朝暉背過身,擺擺手,脊背挺直地走出院門,等走過轉角,他便佝僂著腰。
興許,這是最后一回見面。
他笑了笑,親娘都不心疼他,他卻貪戀著旁人娘親的一點溫暖,讓他覺得自己是個卑劣的小偷。
*
趙云惜坐在原地悵惘片刻,才滿臉唏噓地起身,打算將茶盞收拾干凈。
結果發現,椅子下塞著一個布袋。
她打開一看,瞬間沉默了。
“送趙姐姐。” 拙劣的字跡,卻一筆一劃寫得認真。
里面是一萬兩銀票。
厚厚一沓。
有新有舊。
用布條捆著。
趙云惜收起來,想著藏到什么地方比較好,怎么看怎么頭疼。梁上不安全,墻上不安全,箱子里不安全,床底也不安全。
可惡。
一萬銀票的現金,怕賊偷,也怕老鼠啃。她轉了好些圈,最終決定放眼皮子底下,就塞床都夾層里。
*
三年已過。
朝中局勢愈加渾濁,夏言和嚴嵩逐漸爭斗的厲害。
嚴嵩想要在有限的生命里坐上首輔的位置,但夏言深得帝王寵信,縱然因為青詞一事,君臣沒那么親密,卻還不是嚴嵩能比的。
他自然著急。
轉機來得很快。
河套問題重現大明,三邊總督曾銑上書,想要把蒙古人趕出河套地區,這樣三邊就安寧了。
朱厚熜一聽,修仙修著也有點膩了,想要干一番大事,果斷同意了。
于是——
打仗要錢,朝廷沒錢。
朱厚熜被架著下不來臺,夏言又是個辦實事的,他也覺得曾銑的提議很好。
嚴嵩在面對夏言時,拍著自己的大肚子,樂呵呵地點頭:“首輔大人,惟中唯你馬首是瞻。”
夏言客氣點頭。
但是在朱厚熜面前,嚴嵩卻口風一轉:“首輔大人和曾銑私交甚密,兩人就是為了千秋留名,置皇上于不屑一顧。”
此乃為官大忌。
夏言當即面色鐵青。
他知道,自己的項上人頭,怕是要飛一飛了。
等消息傳到翰林院,張白圭正在寫誥書,聽到夏言下獄,就連遠在天邊的曾銑都要捉回來打入大牢,他也沒繃住面色微變。
嚴嵩素來表現的很和氣,總是溫聲細語。但對待提拔自己的恩人和同鄉,卻狂風暴雨。
*
家中總是溫暖平和。
趙云惜正在忙著做蒸肉,她最近有些饞肉了,總覺得一頓不吃,心里就缺點什么。
張白圭坐在院中,看著灶房傳來的裊裊炊煙,心中便有幾分寧靜。
但一個想法在朦朧的霧氣中成型。
他拿出紙筆,端坐在書桌前,聞著香噴噴的肉味,將近來沉思的問題寫下。
藩王、財政、邊防、吏治、溝通。
樁樁件件,觸目驚心。
藩王問題日益嚴重,我生兒,兒生孫,孫又生子,無窮盡來。這都要靠國家財政來養,時日久了,根本養不動。
而邊防和吏治,根本原因是沒人做事,大家都忙著空談和往上爬,沒有人肯低頭看一眼。
而溝通……就更簡單了。
皇帝除了河套問題短暫的發憤圖強一下,其他時間就龜縮在深宮中,做一個勤奮修煉的虔誠信徒。
張白圭越想越覺得沉默。
隔日。
他便上了《論時政疏》。
等待是漫長且煎熬的,然后意料之中的石沉大海。
*
他回家后,難得有些消沉。
趙云惜覷著他的眼神,明白他可能工作不順,便笑著道:“自古以來,圣人逢其時,才有其事,你如今人微言輕,旁人不注重,也是難免的。”
張白圭瞬間有些委屈,他眨巴著眼睛,嘆氣:“所以呢,我就要看著國家腐爛?”
他一雙眸子生得好看,瞳仁晶亮,黑白分明,眼型也極流暢漂亮,豎直的長睫更是惹人注目。
“等你坐上首輔之位,你便是打個哈欠,京城也要抖三抖,到時候你再做自己想做的。”
趙云惜溫柔道。
京城中漸漸地傳讀著三本小說,和修仙相關,說得有鼻子有眼的,連心境、戰力和等階都有。
講的是一個靈脈被廢的天驕少年,偶然撿到一個戒指,誰知道戒指里住著散仙大佬的魂魄,助他一路修煉飛升。
中間穿插著秘境探寶、殺人奪寶、扮豬吃虎、反殺得利等。
總之看起來很爽很真。
突然冒出來的書籍,捂都捂不住,滿京城都是,甚至連深宮修仙的朱厚熜都知道了。
十本修仙小說,每一本都是百萬字,看得他如癡如醉。真實、貼切,好像他努努力也能跟主角一樣。
書籍最后,還寫有煉丹神方。
朱厚熜忍不住試了試。
從陶罐中竄出十米長蛇時,他懷疑自己拿到了邪修的秘籍。
于是——
他拿著丹爐,天天忙著做科學小實驗。
盯著最后一頁,上書,邪修常以朱砂拿來哄騙世人,因其中毒后,會損害腦體,影響神智,不知不覺間,對邪修無比信任依賴。
朱厚熜嗤之以鼻。
但后面一句,讓他不得不神色凝重。
“若有疑者,可喂食老鼠朱砂,以觀后效。”
朱厚熜眸色幽深,他并不信任書上所言,卻愿意為之一試。
他不光給老鼠喂食朱砂,還給各種動物喂食。當那些動物在他面前死亡,他頓時面色凝重。
望著面前被道士呈上來的紅丸,他頭一回沒有迫不及待地吞服。
而是面帶質疑。
“若以道長所言,此紅丸可延年益壽,長生不老,不若我們做個實驗如何。”朱厚熜立在龍椅旁,居高臨下地望著彎腰的道長,沖后面擺擺手,示意另外一個道長上前來:“去,拿一百顆紅丸來,全喂道長吃了,若他無礙,再來細談。”
見他遲疑,朱厚熜輕笑:“還是你想吃?”
見兩人神色閃爍,朱厚熜一顆心無限下沉。而此時,他把玩著顯微鏡,心神巨震。
這些神書,到底是怎么流傳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