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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張白圭見她吃得香,滿臉驕矜道:“許是得了娘親的手藝!薄

    張白圭見她吃得香,滿臉驕矜道:“許是得了娘親的手藝!

    說完,他便將炸雞鋪子到處洗洗擦擦,收拾干凈。他總想著,自己多做點,娘親就能少做些事。

    葉珣把東西都歸位,等趙云惜把菜吃完,兩人已經把炸雞鋪子收拾得锃光瓦亮。

    她要去洗碗,被葉珣接過,笑著道:“我去洗,姐姐歇歇!

    等都收拾完了,幾人無事可做,想著下午沒課,便去京城逛逛。京城繁華,先前幾人卻沒閑心去逛。

    剛轉過國子監的小街,往前走了一段,便聽見“刺啦”一聲。

    緊接著是濃郁的油香味。

    “炸油條的吧?”趙云惜露出懷念的神情。

    想當初他們在江陵賣糯米包油條,炸油條炸到眼前一黑。后來許久都不愛吃油條。

    離了那地界,現在又懷念起來。

    幾人往油鍋前去。

    一條長長的面劑子在油鍋中翻滾,浸泡在冒泡的滾油中,被師傅不停地翻滾。

    米黃色的面劑子逐漸蓬松,成了漂亮的金黃油條。

    油條的香,不需要向其他人闡述,聞見味,自然有人圍過來。

    趙云惜咽了咽口水:“來三根!

    她饞了。

    酥香的油條用笊籬搭上來,還能聽見碰撞的簌簌聲。

    “再來三碗豆漿。”她說。

    豆漿當然要油條配。

    三人圍著小桌坐了,趙云惜吃了一半油條,又瞧見前面有賣烤鴨,頓時想放下油條。

    “白圭你把我咬過的掰掉吃吧,我還想吃烤鴨!奔热怀鰜砹耍匀灰陨弦粭l街才快樂。

    張白圭接過。

    “你豆漿喝不完,我給你喝。”葉珣攏著袖子,淺聲道。

    京城比江陵冷太多了,在江陵尚且承受不住,在京城更是不成。

    他這幾日都在喝苦藥汁子。

    “那你喝吧!壁w云惜把自己的碗推過去,她要留著肚子吃別的。

    這油條和江陵也有些許不同,那邊是一味的酥脆,這邊皮酥,但里頭是軟肉,吃起來口感不一樣。

    趙云惜卻有些恍惚。

    她前世的油條,是整個綿軟的,連酥脆的外皮都不曾有。

    這風也格外涼。

    “下雪了。”葉珣道。

    幾人便條件反射地往空中看,果然,鵝毛大雪紛紛落下,大朵的雪花讓天空一片靜謐。

    張白圭伸手,接了一朵雪花。

    “白雪卻嫌春色晚,故穿庭樹作飛花。”趙云惜望著枯枝間飛揚的雪花,整個人佩服至極。

    古代詩人的詩詞,說盡了她一切想說的話。

    葉珣指尖蒼白,被白雪一凍,反而泛出一抹紅,他垂眸一笑,溫和道:“這樣的雪,下上一個時辰,就能打雪仗了!

    雪落在錦衣上,一彈就掉了。

    趙云惜戴上兜帽,走進烤鴨鋪子,聞著濃郁的肉香,笑嘻嘻道:“來一只烤鴨,要甜辣醬。”

    他們三人剛一落座,就瞧見一個熟人。

    “子實!你也在此處?”張白圭上前打招呼。

    李春芳聽見回眸,他搓了搓手,露出一抹笑:“居正!

    “趙娘子,葉珣!彼灰淮蛘泻。

    幾人寒暄過,得知他是一人在此,便邀請在一處吃用。

    “明日旬休,下午沒課了,就想著來逛逛,免得我娘整日里悶在國子監無聊!睆埌坠绾忉。

    李春芳笑著點頭。

    幾人閑閑地聊著天,趙云惜發現,他并非一味地愛掉書袋,而是言語風趣,不管你說什么都能接得上話。

    不愧張居正那屆的狀元,不光智商高,情商也極高,生得也極俊秀。

    趙云惜極為贊賞。

    葉珣摸了摸她跟前的茶盞,見茶水涼了,便倒掉重新又給她續一杯。

    幾人笑著聊天,突然話題斷掉,因為都聞到了烤鴨的香味。

    果然,店小二端著托盤進來了。

    五格托盤上,擺著片好的烤鴨片,還有深褐色的甜辣醬,邊上是細細白白的蔥絲,綠綠的胡瓜絲,還有薄到透亮的餅皮。

    因著有李春芳在,就算趙云惜饞死了,也強忍著。

    她在腦子里已經演好了,先拿起餅皮,再用烤鴨片蘸醬,擺上蔥絲、胡瓜絲,卷好后就可以吃了。

    幾人客氣一番,張白圭和葉珣各包了一個,按照慣例,先給她吃。

    李春芳:?

    他不懂,但是遵守規則,將自己卷得也放過來。

    趙云惜險些嘿嘿一笑,她努力繃住神情,離開江陵后,真的是天大地寬,讓人無比快樂。

    咬下的瞬間,豐富的口感就讓人非常幸福,軟香的餅皮,香濃的鴨肉,真好吃。

    鴨片很膩,蔥絲和胡瓜絲很好地中和了。

    愛吃。

    能傳世都是有原因的。

    幾人吃著,外面的雪漸漸大了。

    趙云惜憑欄而立,望著紛揚的雪花,忍不住勾起唇角。

    幾人索性不出去了。點了一爐梨湯,喝著湯,賞著雪景。

    窗外是枯枝丫。

    有一棵柿子樹尖,還掛著幾個紅彤彤小燈籠一樣的柿子。

    她抿唇輕笑,真的挺有意思的。

    瞧著就覺得十分美好。

    底下還有人端著一盆水出來,她好奇地去看,就看那人手一捏一捏的,那低矮的梅花樹上,就像開滿了梅花一樣。

    紅蠟做的小花。

    葉珣立在她身側,陪她一起賞景,笑著道:“是不是很美好?”

    趙云惜點頭。

    如今彼此都還安好,自然無限好。

    李春芳和張白圭也站過來,看著外頭的雪景,笑吟吟道:“真好啊。”

    然而——

    這場大雪,下了一天一夜。

    幾人便賞不動雪了,這樣大的雪,是災。

    趙云惜嘆氣。

    小冰河時期的北方,真的滴水成冰。地里的莊稼,估摸著又要減產了。

    這溫度也太低了。

    她穿著狐裘,外面還披著大氅,懷里攏著火爐,依舊覺得好冷。

    國子監中,學生的家境,明顯可以從一雙手上看出來。許多人凍得手指紅腫不堪,還有破皮的,看著極為嚇人。

    趙云惜給兩小只裹到最厚。

    羊絨毛衣和毛褲都安排上,羊絨圍巾也不能少。光是露出來的眼睛,那眼睫毛上必然哈氣成冰霧,結成一塊。

    “讀書要緊,身體健康也要緊!壁w云惜心疼壞了。

    每次過來都是白的眼睫毛。

    好在食堂中一直燒著炭,極為暖和,趙云惜還沒受凍,瞧著孩子受凍,便格外心疼。

    “哎,讀書真苦!彼俅卫斫饬怂五。《送東陽馬生序》真的沒有夸張。

    而且嘉靖時期,文風鼎盛,出了許多文人。這時期有才華的人實在太多了。

    有點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感覺。

    趙云惜看誰都覺得厲害。

    她本來覺得自己也挺聰明的,突然就理解了清北的學霸碾壓。

    張白圭年輕,火力壯,手還是熱乎乎的。

    趙云惜用手背碰了碰葉珣的手,冰涼,頓時皺起眉頭。

    他穿著羊絨的毛衣毛褲,穿著狐裘襖,穿著大氅,卻還是這樣涼。

    “狐裘不暖錦衾薄,你這,可別再受涼了!彼灿行]轍。

    再厚,就裹成球了。

    葉珣指尖微曲,搖頭失笑:“就是手有一點涼罷了,并不覺得太冷!

    趙云惜不信,讓他去燒火。

    燒火最為熱乎。

    一忙起來,就不冷了。

    要買炸雞的監生沖上來,將他們圍了起來。

    “我要一個雞腿,一個雞翅,一個炸蘑菇。”

    “我要雞排!”

    剛下學,炸雞鋪子是最忙的時候。

    趙云惜備貨又多了許多,把里脊條和炸蘑菇添上,一時也賣得挺好。

    “新鮮蘿卜下市了,過幾日還要加蘿卜丸子,看誰喜歡吃。”這時節的蘿卜很好吃,脆甜脆甜的。

    涼拌和炒著吃都香。

    這做蘿卜丸子,自然也好吃。

    張白圭聞言,細細端詳她片刻,皺眉:“是不是下巴尖了?”

    葉珣也過來看,連忙道:“好像是,不能聽姐姐的了,趕緊去招工?”

    兩人二話不說,忙完立馬去找人牙子,說明要求,要兩個中年婦人,要踏實能干利索的就成。

    三人打小接觸這些,挑人也有章程,很快就挑中了兩個。

    一個王娘子,一個夏娘子,面相瞧著舒服,不是那種奸詐尖酸的性子。

    趙云惜瞧著也覺得好。

    去官方定了契約,先試用三日,看看到底如何再說。

    用了三日,便覺得十分好。

    主家給的福利好,兩人干活便格外賣力,生怕被趕走,到時候少了這樣好的差事。

    趙云惜并非苛責人的性子,先是教了分雞和炸。

    兩人做慣了廚房的活,一教就會,格外省心。

    張白圭和葉珣過來幫忙時,便覺得無事可做。

    “你倆好好讀書就成了!壁w云惜笑著道。

    張白圭笑著點頭。

    *

    很快就要過年了。

    趙云惜帶著兩人去置辦年貨,想著就算和家人不在一處,三人也是小家,也要好生過年。

    “多買點魚,我給你們做魚丸吃!

    “這黑魚最好!

    “蓮藕也買點,燉湯等都極好!

    “鰱子買嗎?”

    “蔥買多少。俊

    三人立在菜攤前,嘀嘀咕咕的,很快就買了一推車。

    “不行了,先運回小院,再回來買。”趙云惜道。

    買年貨,也是個體力活。

    “我先運回去,等會兒再來接你們!绷肿盂赀B忙道。

    他也能做活的。

    趙云惜聞言笑著回:“成,你路上小心些,人太多了。”

    林子坳望著江陵的方向,幽幽嘆氣,他想青瑤和孩子了,也不知他們在家可還好。

    等年后二月參加完會試,他便要立馬回家。

    真的受不了分離的滋味。

    將年貨卸下,他又推著推車往集會上趕。

    路過一處面人,他沒忍住買了一個,想著托人捎回去,給孩子玩。

    他家小兒子應該會叫爹了吧。

    可惜他不在家。

    不過無妨,來年四五月剛好回去看桃花。

    第92章    國子監從小年開始放假,監內在短短一日的喧鬧過后,瞬間寂靜下來。

    國子監從小年開始放假,監內在短短一日的喧鬧過后,瞬間寂靜下來。

    趙云惜將林子坳、李春芳喊到小院過年。

    能夠在此時,有一頓暖融融的飯吃,思鄉的心情也跟著緩和許多。

    而過完年,首先要迎接的就是會試。

    會試也分三場,初九、十二、十五,和前頭的鄉試流程幾乎一樣。

    京城在北方,和江陵比起來,要冷上許多,而二月倒春寒,更是雪花紛紛,屋檐上掛著長長的冰棱。

    張白圭穿得里三層外三層,極為厚實,卻被冷風一撲,仍舊凍得打哆嗦。

    刺骨的寒風,就連羊絨圍巾也擋不住,直往脖頸里鉆。

    小院亮起微弱的燈光,趙云惜正在檢查三人的考籃,筆墨紙硯和燭火都要帶全了,旁的倒是不讓帶。

    “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考點已至,考生速起!”

    隨著更夫聲音響起,號炮聲也跟著響起。

    趙云惜帶著幾人坐上馬車,笑著道:“走吧!

    夜還深,雪花紛揚,呼嘯的寒風讓人伸不出手。

    張白圭眨了眨眼,擓著考籃,看向娘親:“你去睡覺,別送我們了,這天也太冷了。”

    “走!”趙云惜言簡意賅。

    此時,京城貢院附近,星星點點的燈光亮起,路上漸漸人聲也多了起來,各處的口音和低語也響了起來。

    等幾人排到時,時辰也不早了。

    張白圭、葉珣、林子坳排隊入場。

    會試在京城,平添幾分莊嚴肅穆,檢查也格外嚴格,隊伍慢慢蠕動著往里走。

    張白圭身體好,火力壯,穿得又厚實,尚且覺得寒意入體,帶出來的一點熱乎勁,瞬間消散。

    而葉珣原本就體弱,略凍一會兒,便面色發青,唇瓣帶紫。他指尖微縮,觸及衣袖上繡著的小蜜蜂,長睫微眨,生怕自己撐不過去。

    張白圭回眸,在擠擠挨挨的人群中,沒有找到自己娘親的影子,便收回視線。

    等排隊入內,第一件事,依舊是領號牌,找號舍。他依著先前的習慣,先把火盆燒起來,再整理桌案。

    將筆墨紙硯拿出來,先磨墨準備,等著天亮時,發考題。

    雪往桌案上飄。

    白圭薄唇泛出一絲青,往里面挪了挪,祈禱著等會兒這雪能停。

    號舍幽深,陽光照不到的地方,雪卻能飄到,愈加陰冷起來。

    張白圭買了許多炭,想著能一直燒才好。收到考題后,他便收回注意力,開始打草稿。

    到晌午吃飯的點,自有兵卒過來送飯,兩葷一素一湯,雖不中吃,到底熱乎。能填填肚子,不叫人餓的發慌就成。

    葉珣卻沒有這么自在,他身子弱,凍這一會兒,便覺頭暈目眩,眼冒金星。

    他攏著衣袖,捏著筆,全憑一股氣撐著,他要考中進士,讓姐姐面上有光。

    好在會試規則和鄉試一樣,但題目卻難上千倍百倍,不可同日而語。

    題量大而難,還要從政策層面考慮破題,在有限的時間內,想出絕妙的對策和文章。

    寫文章不難。

    寫被人贊同的文章很難。

    他們要中式,并非寫出來就行。

    雪越下越大,好在風停了,一時間倒也好受許多。

    張白圭在火盆邊將自己烘烤地暖暖和和,又細細地誦讀文章,見符合題意,這才提筆謄抄試卷。

    會試太過緊要,便是他也不肯提早交卷,等天色昏黃,看不清時,這才起身交卷,要往外走。

    張白圭感受到巨大的壓力。

    但不管如何,試卷已經交了,頭試已經結束,等覆試再來。成不成的,端看平日,這一哆嗦的影響也不大。

    會試中,揚名者極多,大半舉子年少時都有神童之名,甚至還有拜入名門的學子。

    就像李春芳,師從歐陽德和湛若水,這都是王守仁的高徒。

    自打林修然、龐文望兩位大儒自戕殉道過后,這心學便極速發展,如今已成為朝中的主流學說。

    *

    趙云惜立在門口,翹首以盼。

    她瞧見白圭出來后,連忙問:“葉珣呢?他可還好?”

    上回鄉試是八月,天還沒有很冷,而這回是二月,今年又格外冷。

    葉珣踉蹌著走出來,見著兩人,笑了笑,便閉著眼睛軟軟倒下。

    趙云惜驚了一跳,連忙和白圭一左一右地扶住他。將他撐上馬車,連忙往醫館趕。

    這樣的人有好幾個。

    葉珣不算最突出那個。

    他原本身體就不好,這會兒醒了,眸色紅紅,臉頰紅紅,靠在白圭肩頭,有些赧然道:“太冷了,沒受住!

    趙云惜摸了摸他額頭,見溫度滾燙,憐惜地又拍拍他,笑著道:“不妨事,別多想,吃了藥,再睡兩日,就好了!

    葉珣極速地喘息一聲,便閉著眼睛不說話了。

    心里煎熬的厲害。

    恨這幅身體,孱弱至極。

    *

    白圭本來也有些緊張,但是帶著葉珣去醫館,忙著請大夫、煎藥,等收拾妥當,夜已經深了。

    他也累到不行,倒頭就睡。

    趙云惜給他掖好被子,便趴在葉珣的床頭,照看著給他換額上的布,想著能早日退燒才好。

    他若是這樣病著,還有兩日要考,怕是撐不過去。

    好在,第二日就退燒了。

    葉珣斜斜地在腦側綁著月白色的抹額,長帶子傾斜而下,襯得他愈發楚楚可憐。

    “可憐孩子!壁w云惜給他盛了一碗清粥端過來:“喏,喝碗粥,再吃個雞蛋,這頓吃清淡些!

    葉珣乖巧點頭,眼巴巴地看著他:“想吃蛋羹。”

    “我給你做!壁w云惜拍拍他的肩膀。

    她做蛋羹很有一手,雞蛋加入溫開水,打散后再濾出泡沫,蒸出來香甜細膩,十分好吃。

    片刻后,蛋羹端來了。

    張白圭看著葉珣歪著身子,柔弱無力地躺著,沒一會兒就吃掉一大碗雞蛋羹,連忙道:“這兩日好生歇著,想吃什么我給你做!

    葉珣虛弱:“嗯。”

    一連三場,張白圭都撐了過來,葉珣卻一回比一回虛弱。當最后一場結束后,直接軟倒在地。

    把張白圭嚇得夠嗆,連忙將他打橫抱起,著急忙慌地往醫館跑。

    偏偏堵人了。

    貢院附近被堵得水泄不通,路人行走非常艱難。他抱了一會兒,見葉珣身子都泄力了,愈加抱不住。

    趙云惜、林子坳接力來抱,等送到醫館,才發現,生生熱了一身汗出來。

    他就是又累又冷又餓,才心神虛交,引起的這諸多病癥。

    好生養著,慢慢也能回來。

    趙云惜看著咕嘟咕嘟冒泡的中藥,那苦澀的味道直沖天靈蓋,她不小心聞到一口,連忙挪開臉。

    等把葉珣安置好,張白圭才后知后覺地感受到,哦,原來會試考完了。

    有點像夢一場。

    那些緊張刺激,明明剛經歷過,卻顯得格外遙遠微妙。

    他如墜云端,輕飄飄的。

    心中是膨脹的期待和興奮。

    但凡參加會試,大多是盼著自己能考中,而非落榜。

    他從三歲捧著書開始,到如今參加會試,從未有半分懈怠,心中自然期盼萬分。

    這一路,走的極為順暢。

    他心中有些飄飄然了。

    扶著葉珣出來曬太陽,還給他蓋了毯子,張白圭笑嘻嘻道:“好生養著,你這回必中!

    葉珣抬眸,望著清澈的天空,但笑不語。

    “中為常理,不中亦為常理,剩下的聽天由命。”

    趙云惜端著菜從他倆身旁走過,挨個敲敲他們的腦袋:“一個二十,一個十七,都還是孩子,不中太正常了,到時候中了咱就好好慶祝一番,不中就接著在讀書,下回會試再說!

    “反正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穩住!”

    勸人的時候,都可會說了。

    但是自己心里也慌得要命。

    科舉考試,不僅僅是考試成績的問題,還有各種各樣的緣由會落榜。

    她親自看了兩人的試卷,如看天書。

    她以前也是看過狀元卷的人。

    但大家也都知道,在江陵,張白圭被稱為張神童。什么夸獎話都聽過了。

    但是在會試中,誰不是神童?

    誰沒有師承大儒?

    區區張江陵,甚至沒有在諸位的眸中。

    如此,等到三月會試出榜,四人便早早地去了,想要最快看到。

    張白圭頭一回體驗到什么叫近鄉情更怯。

    趙云惜捏著拳頭,緊張到不行。

    這不僅僅是會試,和高考不可同日而語,這若能考中,便踏上登天梯,直接起飛。

    進士、同進士、庶吉士、貢士……

    張白圭目光定在虛空的庶吉士上。

    非庶吉士不入內閣。

    他,想入內閣。

    但這樣的話,他從未和旁人說過。

    事謀于密。

    若泄露出來,再成不成的,就是兩說了。

    “出榜了出榜了!”

    趙云惜猛然抬眸去看,就見黃榜緩緩打開,還有人在張貼試卷。

    她盯著瞧了半晌。

    “江陵葉珣!”

    “江陵葉珣!”

    黃榜一張貼,就瞧見上面有熟悉的名字。

    葉珣薄唇緊抿,他心口一松:“中了!”

    那些困苦,好像在一瞬間變成了甜,他側眸望過來,心口滾燙:“姐姐,我中了!”

    趙云惜連忙點頭,又往下看。

    “在榜就是愛!有榜就是愛!我們不挑前后!”

    她眼睛瞪得溜圓。

    “荊州府張居正!”

    看到熟悉的名字,她這才喜極而泣,抱著小白圭,把他的后背拍得啪啪響:“好孩子,你考中了!”

    張白圭疼得齜牙咧嘴:“娘!娘!疼!疼!”

    趙云惜嘿嘿一笑,見葉珣神情落寞地垂眸,也長臂一伸,拍拍少年瘦削的肩膀:“葉珣,你也中了。”

    葉珣唇角微翹:“嗯!

    中的人興高采烈。

    三人笑一半,瞧見了林子坳,連忙收起神情,幫忙接著看。

    “沒中算了。”林子坳有些失落。

    第93章  會試是一朝盛事。趙云惜和張白圭、葉珣、林子坳、李春……

    會試是一朝盛事。

    趙云惜和張白圭、葉珣、林子坳、李春芳回程時,聽見許多人在討論。

    會試中者兩百余名,后續還有殿試,但殿試只算排名,不再淘汰考生。

    就算殿試排名微末,只得同進士出身,也能外放做官,來年一步一步往上爬。

    殿試開始。

    此乃嘉靖帝親自監考并且出題,會試時的考官則任命為副考官。

    張白圭天剛蒙蒙亮時就起床,和養好些許的葉珣一起,兩人一早就起床洗漱更衣。

    今日要進金鑾殿面圣,故而穿著最體面的衣裳,一襲月白色圓領襕衫,腰間束著革帶。

    “你倆這腰,細得跟筆桿一樣!壁w云惜把革帶松到最外面,還是顯得腰很細。

    她拍了拍,有些心疼:“再長三十斤肉,才差不多!

    比她腰都細。

    張白圭本來有些緊張,被她腰來腰去的,一時間將殿試的緊迫感都忘了。

    等收拾完,吃了趙云惜做的狀元套餐,這才坐上馬車往紫禁城去。根據會試排名,由禮部侍郎驗明正身。

    張白圭年歲尚小,滿臉青澀不講,還戴著繡著小蜜蜂的月白頭巾,清澈干凈。

    會試諸人,頻頻看著兩人。

    這倆立在人群中,那真是美豐儀!

    張白圭和葉珣規規矩矩地站在前排,兩人一個第九,一個第十,跟著人群往保和門走去。

    張白圭望著天邊飛過的一群大雁,心想,他幼時的心愿,如今已經圓滿了。

    勤政殿前,威嚴肅穆。

    三月中旬,和先前會試時相比,已經暖和許多。葉珣輕輕吐出一口氣。

    他一直以為自己命不久矣,卻顫顫巍巍茍活至今,全依仗姐姐萬事躬行。

    殿中、殿前已經擺了許多桌椅,依著名次諸人上前,坐在自己名號的桌椅前,屏息凝神,靜待考官。

    張白圭和葉珣在第三排,離龍椅極近。

    那可是龍椅!

    天子!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張白圭也有些激動,他緩緩地吐出一口氣。看著腳下的金磚,他才有一種微妙的踏實感。

    穿著褐色衣裳的內侍躬身侍立,將殿中氣氛拉到最滿。

    張白圭眼角余光瞥見一絲明黃,那種色澤,讓他心頭猛然大跳。

    他坐在前排,瞧得分明。

    突然想起來,他先前做小夫子時,前三排那叫眼皮子底下,不管對方有什么小動作,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眾人落座,山呼萬歲的聲音響起,這種聲音最為感染人,讓他內心也激動幾分。

    隨后,有官員來分發了筆墨紙硯。

    此時張白圭依舊沒有抬頭。

    “免禮!币坏赖统恋穆曇繇懫。

    張白圭謝恩后,緩緩起身,并不能直視龍顏。

    他聽到,周圍的呼吸聲都重了一瞬。更有考生緊張到腦海一片空白。

    拿到考題后,張白圭便將所有外在信息全部屏蔽,專心答題。

    那考題讓人眼前一黑。

    考題龐雜且范圍極廣,史論題從古至今,用典極廣泛。

    殿中有朝臣,有皇帝,明明幾百人在此,卻安靜地落針可聞。

    在這種壓力下,許多人呼吸急促,一時間腦海中全是空白。

    張白圭輕舒口氣,提筆打草稿,他對這些時政很感興趣,從草原到倭寇,皆有影射。

    答題量空前絕后的重。

    他一時也緊張極了,畢竟他每每都是看邸報,跟著夫子讀書,和實操有很大區別。

    張白圭額上冒出細密的汗珠,緩緩地吐氣,讓自己盡量平靜下來。

    當他沉浸在文章中時,身旁走來一道身影。

    明黃的衣角讓人不用想就知道是誰。

    他心頭猛然一跳。

    筆下微頓,片刻后依舊絲滑寫出。

    他看到那金絲銀線繡的海韻紋。在這樣考驗心態的時刻,張白圭很快就安靜下來。

    半日很快過去。

    等文章做完,他才有余心去觀察更多。他用眼角余光去看,就見當今圣上正值壯年,那一身龍袍帶著隱隱的威懾。

    *

    嘉靖帝也注意到了面前這個臉上帶著細膩絨毛的稚嫩學子,他進行數場殿試,見過的學子數不勝數,可這樣年輕又學問深的學子,格外少。

    他不停巡視,所到之處,能明顯感受到學子的心神被影響,下筆遲疑幾分。

    而那少年學子卻能快速回神。

    他巡視一圈,心里便有數了,他果斷退場離開。

    場上氣氛頓時輕松許多。

    學子借此機會,連忙整理思緒,快速落筆。

    張白圭整理好草稿紙,又細細理了理,從大綱到細綱,再到用詞的斟酌推敲。

    *

    殿試結束,卷子糊名,一切整理妥當,便將考卷盡數送往東閣。

    閱卷的時間一般都比較緊,也就兩日功夫,還得擬定前十,由圣上評閱確定最終名次。

    對于考生而言,這幾日等到心焦不能言語,對閱卷官來說,今日要熬大夜,年輕的還好,年邁的已經在喝參湯了。

    張白圭的試卷在每個閱卷官手中傳閱,最終放入甲等。

    他的文章渾然天成,策問所回,思考深邃,縱然些許青澀,卻帶著少年赤誠熱情,看得人心頭滾燙。

    策問只論文不論書,可他書、文皆是頂尖。

    讓人挑不出什么錯來,但比他更渾然天成的還有,畢竟朝中大儒,多有弟子。

    嘉靖帝已經關注過學子,現在拿了名次,在定最終名次時,略微猶豫片刻。

    一甲三人已定下,狀元、榜眼、探花卻讓人心中猶疑,皆是一甲,卻有其隱帶的含義。

    “江陵張居正生得斯文俊秀,世所罕見,可點為探花郎,然葉珣亦是,依朕看,這張居正為狀元,葉珣為探花,亦使得!

    他見了人才,心中喜悅,神情也放松幾分。

    覷著他的神色,總考官笑了笑,垂眸恭敬磕頭:“圣上圣明!

    *

    午后,到了小傳臚的時節。

    張白圭立在茶樓的窗前,心中頗為忐忑,他知道殿試沒有落榜的說法,但他想要好名次。

    人的欲望都是步步向上的。

    中了會試前排,自然想要殿試前排。

    雖然基調已經定下,但小傳臚依舊要進行,這代表著前十名額已定,參加小小面試后,就由第十竄到第一也未嘗可知。

    而現在,不光拼學問好了,還要拼長相了。

    這也是小傳臚的神奇之處。

    張白圭放下茶盞,回小院去了,他剛一到家,就見趙云惜正在喜滋滋地看著貢士服。

    “快穿上,快穿上!”

    趙云惜:嘿嘿!

    一門雙貢士,雖然葉珣是別人家孩子,但從少年時期,便跟在她身側,情分自然非比尋常,極深。

    張白圭回房換上貢士服,這衣裳極襯人,他對著銅鏡整理衣冠,忍不住雙眸晶亮。

    趙云惜左邊站著張白圭,右邊站著葉珣,她越看越高興,笑得合不攏嘴。

    “嘖!边得是貢士服,代表著希望和學問,這真是直接將姿態拉滿了。

    “等著禮部官員過來就成了。”張白圭先吃了點肉脯墊肚子。

    這東西耐餓又飽肚子,免得在殿上不雅。

    葉珣摸了摸鼻子:“有沒有一種可能,我倆不在前十呢?”

    殿試和會試的結果不大相同。

    并非你會試成績靠前,小傳臚便有你。

    趙云惜一拍大腿:“你倆還能落選?”

    她尋思,咋也是狀元之才。

    “管他呢,有人過來正好,沒人過來我們自己欣賞欣賞!壁w云惜的話風立馬就轉了。

    萬一真沒進前十,孩子接受不了怎么辦。

    反正能進殿試就是愛,旁的名次并不大緊要了。

    往后幾十年的路要走。

    她相信張居正!

    這可是張居正!

    她堅信他!

    張白圭摸了摸鼻子,他立在陽光中,嬉笑著道:“葉珣,你得相信你自己!

    葉珣性格沉穩,嗅覺敏銳,因為身子弱,想得多觀察得多,在政務上,也有獨到之處,必然是成的。

    趙云惜想著,這就相當于畢業考結束,該面試進公司了,資格已經拿到,能不能過,就看這一哆嗦了。

    “好刺激!”趙云惜激動到搓手手。

    篤篤。

    馬蹄聲傳來。

    趙云惜猛然起身,眼神熱切地看向大門,雙手合十,嘴里祈禱:“漫天神佛,我家倆孩子都要過。」芩诰胚是第十,都行,我不挑的!

    張白圭本來有些緊張,見此不由得黑線,瞬間放松下來。

    馬蹄聲停。

    “宣貢士張白圭入朝覲見——”

    “宣貢士葉珣入朝覲見——”

    隨著禮部官吏的唱名聲響起,一直沉寂的小院周圍瞬間嘩然。

    大家都盯著此處,見小傳臚的聲音傳來,一時間極為沸騰。

    張白圭和葉珣從容不迫地走了出去。事情已定,如今看來,便更需要姿態。

    *

    嘉靖帝住在乾清宮,眾人便被引至此處。一路上只聽到風動和云動,其余一片靜謐之色。

    張白圭和葉珣立在乾清宮外,此時前面已有八人,兩人視線一轉,心中便猜測,估摸著兩人和先前的名次相差無幾。

    誰知——

    內侍領著他一路往前走。

    最后站定的名次也很有意思。

    直接便是張白圭打頭。身后跟著一個面生的青年,其后是葉珣。

    幾人心念電轉,心中便有了成算。

    這站位,自然有其含義在。

    幾人對小傳臚的儀式如數家珍,在國子監時,便會有博士對此一一介紹,眾人銘記在心。

    眾人互相眼神示意,并不敢放肆談論,走到這一步,稍有差池便要命了。

    乾清宮。

    殿中威嚴莊重,兩側擺著仙鶴銅爐,正有裊裊炊煙冒出。

    張白圭一進殿,便能瞧見嘉靖帝端坐其上,威嚴赫赫,氣場迫人。

    他垂眸抬臉,由著天子打量,問一些殿試所做策問中的話題,淺淺聊幾句,便讓出去了。

    這是他出生至今,和中央政權離最近的一次。

    張白圭背部出汗,面上卻極為坦然。

    第94章    禮部尚書夏言今日很忙。他先是去巡視了太和殿,這

    禮部尚書夏言今日很忙。

    他先是去巡視了太和殿,這座紫禁城內最高大的殿宇,今日在此舉辦傳臚大典。

    夏言清俊儒雅,雖年事已高,卻依舊在晨起時,對著銅鏡整理衣裝。

    他一路看著那張居正、陸樹聲、葉珣的檔案從微末而起,扶搖直上,心中也格外好奇。

    他來回巡視三遍,就為了傳臚大典不出任何差池。

    *

    三更天。

    夜色暗沉,天邊幾顆璀璨星辰閃爍。

    張白圭和葉珣已經起身,再次穿上貢士服,要去參加傳臚大典。

    趙云惜披著大氅,攏著衣衫,給兩人整理著儀容,這才滿臉柔和道:“去吧。”

    “好!睆埌坠绾腿~珣先后向趙云惜深躬身,作揖行禮。

    這才起身大踏步出門,上了馬車。

    等到紫禁城外,等著傳召時,就見身邊的貢士已經按先前殿試時的規則排好隊了。

    此時天邊已經泛起魚肚白,蒙蒙間,能看到亮光了。

    張白圭再次注意到身旁立著一個斯文俊秀的男人,他面容姣好,闊面大眼,生得出眾。

    他客氣地作揖見禮。

    前頭這一撮,不出意外,應該是要同朝為官,入翰林院當編修了。

    張白圭壓下內心激動,走到這一步,多年努力到了揭獎的時候了。

    天邊徹底大亮。

    橘黃色的暖光鋪滿視野。

    張白圭跟在引路官員身后,慢慢往太和殿走去。

    他垂眸直身,并不左顧右盼,但腳下是紅毯鋪就,兩側絲竹管弦之聲不絕于耳。

    最前面,是禮部尚書夏言。

    隨著文武百官進殿,大家的心情便格外激動起來。

    這代表著傳臚大典近在眼前!

    吉時已至。

    嘉靖帝穿著禮服進殿,坐上寶座后,文武百官山呼萬歲之聲響起,片刻后,才聽到夏言高聲唱禮:“傳臚大典開始,諸賢才入殿——”

    隨著他聲音落下,鞭鳴、樂聲一同響起。

    傳臚大典正式開始。

    新晉進士磕頭行禮。

    總閱卷官將金榜捧出,供給皇帝,這才躬身告退。

    絲竹管弦之聲再次響起。

    禮部尚書夏言開始宣讀圣旨:“壬午年進士科,天子策問,今已選定,第一甲共三人賜進士及第……”

    張白圭心跳如擂鼓。

    縱然心中勸自己,進士出身便已很好,但進士及第更令人滿意。

    用娘親的話說就是,前三都是愛,都極好。

    她從不吹毛求疵,讓他必須做到最好,但他依舊想要最好。

    “第一甲第一名江陵張居正——”

    “第一甲第一名江陵張居正——”

    傳唱聲從太和殿臺階處,一聲又一聲,極其洪亮地傳唱下去。

    張白圭心跳加速,快要跳出胸腔,臉頰上浮現出一抹紅暈,片刻后又歸于平靜。

    “第一甲第二名松江陸樹聲——”

    張白圭看著身側男人那激動到手抖的表情,不由得暗自猜測,他可能是陸樹聲。

    “第一甲第三名江陵葉珣——”

    “第一甲第三名江陵葉珣——”

    第一甲唱完名字,三人便依次出列,立在丹陛下,等待下一步。

    他喜不自勝。

    獨占鰲頭的感覺爽爽的。

    但張白圭面上一片平靜,聽著唱名二甲。

    面前的升龍巨鰲圖刻在漢白玉上,瞧著栩栩如生,逼真極了。

    三甲唱完名字,以張白圭領身,帶著新科進士向皇帝行三跪九叩大禮。

    隨著天子叫起,夏言又高聲道:“賜壬午年新科狀元冠帶朝服——”

    狀元賜服!

    接著便是賜一甲游街。

    和先前教過的流程一模一樣。

    當傳臚大典結束,今科的金榜已經張貼示眾,當張白圭踏出紫禁城時,新科狀元張居正的生平,已經在京城傳開了。

    “三歲會背書,五歲會寫詩,十歲做文章……”

    “神童吶!”

    “他應當是進翰林院做編修了……”

    “未來的閣老之才!”

    *

    一甲三人要游街,準備工作也已經做好,平日里極為緊要的紫禁城大門緊閉。

    而今日,大門次第開放。

    午門、端門、承天門今日洞開。

    ——為一甲。

    張白圭在官員的引領下,抬步,帶著榜眼陸樹聲,探花郎葉珣往前走去。

    紫禁城威嚴肅穆,自帶莊重。當你踏步在金磚上,自有一番天高任鳥飛的自由感。

    狀元服極為張揚,內穿白絹中單,外穿緋羅圓領袍,頭戴簪花二梁紗帽,腰圍銀帶綴玉佩,再有手持槐笏一把。

    內侍端來銅鏡給他看,張白圭摸了摸暈紅的臉頰,有些黑線,他娘應該很喜歡看這樣張揚少年郎的樣子。

    而陸樹聲、葉珣便穿著進士服,早已等在門外。

    傳臚這日,京城萬人空巷,有事沒事都要圍在游街路線上。

    更有攤販早已經擺好地攤,等著游玩累了的人群過來買吃食。

    “據說今科狀元相貌絕盛,年紀又輕!

    “還能比探花郎好看?不都說探花郎最好看!”

    “有句話咋說的,伯仲之間?”

    禮部和順天府衙一路鳴鑼開路,舉著牌匾,中間護著一甲三人。

    張白圭一身緋羅狀元服,騎在高頭大馬上,一出街,便在左右巡弋,他想第一時間讓娘親看看他。

    然而人群如海浪,皆是陌生臉龐。

    他在看人群,人群也在看他。

    新科狀元果然如傳聞中好看,斯文白皙,俊朗如玉,翩翩少年郎,一身緋羅,更是意氣風發,揮斥方遒。

    “啊啊啊啊好好看!這么有才還長這么好?”

    “天吶,探花郎面色蒼白,瞧著是個病弱郎君啊!

    “這倆到底誰更好看些?”

    “狀元郎!沒有之一!”

    “狀元郎是最年輕的狀元了吧?絨毛未褪啊。”

    “投花投花!全投給狀元郎!”

    “太小了!我喜歡探花郎!”

    “兩人都是江陵人士,也不知是誰家孩子?”

    “狀元郎笑了笑了!天吶,他對我笑了,快投花!

    趙云惜立在那兩個大聲討論的女子身后,沖著馬上的少年微微一笑,豎起大拇指。

    “最棒的小白圭!”她做口型。

    張白圭瞧見了,看懂了,便沖著他彎唇一笑。

    御街兩側,擠擠挨挨的人群中,有許多未婚閨秀,正打量著狀元和探花,選來選去要選不明白了。

    一個少年,一個青年,都讓人挪不開眼。

    “都行都行,我也不挑的。”少女眉眼彎彎。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張白圭總算是體會到這句詩。

    一路上,無數錦囊荷包、鮮花絹花,向他紛沓而至。最重要的是,他如愿讓娘親瞧見他風光模樣。

    爽了。

    張白圭少年意氣,極為舒爽。

    街案兩側,行人如織。

    等出了御街,更多的便是京城的小童生,一襲直裰,一群一群的稚嫩聲音,沖著一甲投出手中的花枝。

    張白圭瞧見他們,便想起自己年少,和娘親身穿直裰往林宅讀書的場景。

    那時候,娘親還會給他哼歌聽。

    待游街結束。

    陸樹聲驅馬上前,笑著道:“居正,我和葉珣先送你回府,你住在何處!

    張白圭客氣地作揖:“我和葉珣同住,陸兄不必送,自行離去便是!

    陸樹聲:?

    啊,一門雙一甲?

    也太厲害了。

    葉珣笑了笑,他翻身下馬,快步走到一側,沖著一穿著青袍的女子作揖。

    “姐姐!

    趙云惜連忙扶著他胳膊,讓他起身,打量著清瘦的青年,些許唏噓。

    “終于心愿得償了!”

    張白圭正和陸樹聲寒暄,見被他捷足先登,連忙道:“陸兄,稍等片刻。”

    他連忙下馬。

    立在趙云惜跟前,下頜微翹,滿臉驕矜問:“如何?”

    趙云惜握住他的手,打量著一身斐然的狀元郎,拍拍他的肩,滿臉自豪:“我兒長大了。”

    張白圭嘻嘻一笑。

    這才回去又和陸樹聲寒暄幾句,各自散開了。

    “娘,回家回家!”

    張白圭一想到還會有人上前慶賀,便想著回家松快松快。

    趙云惜彎唇輕笑。

    這孩子。

    三人相攜離去,待回小院后,張白圭便要脫掉身上的狀元服,趙云惜連忙道:“別脫!別脫!我們畫個畫像。”

    這樣緊要的場景,怎么也要拍照錄像,可惜沒有,那就只能畫畫像了。

    她已經將畫紙和顏料擺好了。

    “姐姐和白圭坐著,我先給你倆畫,等會兒白圭再把我添上!比~珣笑著道。

    張白圭點頭。

    三人在一起生活十年,對彼此格外熟識,不用看著,亦能畫出。

    葉珣下筆如有神,很快就將二人的輪廓勾勒出來。

    先畫線稿,再添細節。

    待他畫完后,又讓白圭來畫,趙云惜要起身,卻聽葉珣道:“姐姐且忍忍,再坐一會兒!

    趙云惜抬眸望著他,點頭:“好!

    可惡,倆人越來越高大了。

    襯得她像個小豆芽。

    她臉上露出溫婉的笑意,頭往葉珣的方向微微傾斜,眸光明亮地盯著張白圭。

    他離大明首輔的路,更近了。

    兩人的畫都極為出色,又對彼此熟識,自然下筆如有神。

    片刻后,初稿便出來了。

    “我來上色!比~珣望著畫像,眸光柔和,笑著打趣:“白圭接下來會很忙,尚未成婚的貌美狀元郎,不敢想得香成什么樣。”

    張白圭:?

    “怎么?貌美如花的探花郎成婚了?”他慢條斯理問。

    葉珣笑吟吟道:“我有暗疾,無法成婚!

    他原先有將死之相,自打祖父亡逝,父母不忍體會喪子之痛,對他不聞不問,連延醫請藥都不曾過問。

    他有心疾,無藥可醫。

    張白圭瞪了他一眼。

    “行吧行吧,你來描細節。”這話一出,讓人心里怪不落忍。

    葉珣這才露出篤定的笑容。

    趙云惜哈哈一笑,端詳著三人的畫像,催促:“快畫快畫,我要裱起來放在家里!

    第95章    畫畫是個細致活,想要入微,便要傾盡精力去描畫。

    畫畫是個細致活,想要入微,便要傾盡精力去描畫。

    葉珣在畫畫,而張白圭在寫書信,給顧璘、李士翱的感謝信,兩人在外地當官,一時見不到,但報喜還是要的。

    待到日頭西斜之時,張白圭和葉珣又朝著江陵方向作揖謝師,林修然對二人的影響至深。

    如今陰陽相隔,但彼此的情意越發濃厚,不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傾斜。

    反而愈加令人感念。

    隔日。

    小院便熱鬧起來,先是周圍的鄉鄰過來賀喜,再就是國子監的師生,提著禮物和拜帖,知道小院逼仄局促,天子亦要賜“榮恩宴”,并不過多停留,寒暄幾句,便各自離去。

    “柳暗百花鮮,瓊林設綺筵”,是對書生最大的褒獎,也是進入官場的標志。

    張白圭神情謙和,向諸位敬酒,謝了門生之禮,這才端坐而下,靜待同年敬酒。

    這是酒桌上的禮節,家里教過的。

    他頭一回喝酒,剛碰了酒,便覺臉頰暈紅,頓時借勢扶額微醺,撐著額頭看他人笑鬧。

    葉珣身子弱,陸樹聲便幫他擋了許多酒。

    瓊林宴上,并無天子親臨,眾人便神態放松恣意,喝到興處,高談闊論,極為盡興。

    夜色漸深,一輪明月從窗臺映出,酒興正酣,便到了新科進士留詩作的時刻。

    這詩作都是一早準備好的,要不然喝酒喝到上銹的腦子若想不出詩作來,那便不好了。

    張白圭連夸人的話也學了一籮筐。

    每每有人吃酒作詩,他便從他的夸贊詞中挑一句,說得情真意切。

    葉珣和他如出一轍。

    兩人在來之前,同樣作弊了。

    大家都很克制彼此,并未發生什么沖突,張白圭也是頭一回感受到這種氣氛,所有人面上帶著盈盈笑意,推杯換盞,好像親朋一般。

    待到獻詩環節過去,便各自散了。

    張白圭、陸樹聲、葉珣率先離去,留下一片恭維聲。

    而回小院后,趙云惜正捧著茶盞在看書。她閑來無事時,慣愛看書。

    “回來了?”她上前把酒氣沖天的兩人迎回來。

    張白圭剛才還強撐著,一見了娘親,心頭一軟,便顯出幾分委屈之色。

    “娘,我頭暈腦脹!边有點想吐。

    吃酒時確實酣甜,事后余味卻令人難受至極。

    趙云惜用手背貼了貼他額頭,連忙安慰:“那快坐著,我給你倒蜜水來。”

    葉珣沉默地看著,片刻后閉目不語。

    趙云惜給兩人遞蜜水喝,順便打了熱水水,讓二人過來洗臉洗腳。

    好一通收拾,才趕兩人去睡覺。

    耽擱這許久,定然累了。

    張白圭有些興奮,他趴在娘親床頭:“娘,我睡不著。”

    趙云惜在古代早睡早起慣了,這會兒早困得眼皮都睜不開。她像是安撫福米般,拍拍他腦袋,強撐起精神,拍拍自己床榻,低聲道:“來,睡覺!

    張白圭撓了撓臉頰,這好令人心動,但是有些不好意思。

    這么大人了,還跟娘睡,怪怪的。

    “那我去睡!彼麌@氣。

    “睡吧睡吧,明日要早起回鄉呢!壁w云惜閉著眼睛。

    狀元是有回鄉假,并且一路還有儀仗隊,就連開銷也是由禮部出。

    張白圭乖巧應下。

    *

    隔日,禮部尚書夏言親自來送儀仗隊,和兩人交談一番,這才離開了。

    趙云惜記憶中的狀元依仗隊,還是新白娘子傳奇里的許仕林高中狀元后,一身緋袍,讓法海放出關押在雷峰塔下的白娘子。

    來送禮的人,都極為貼心,不光給張白圭、葉珣送禮,甚至她這個老母親,也是得了好些衣裳首飾。

    還有合計幾千兩的銀錢。

    只能說,中舉后脫貧,中進士后致富。

    三人行禮不多,但來京后也置辦不少,合起來也裝了三車。

    儀仗隊很是體面,畢竟也代表著朝廷,打頭有衙役舉著“肅靜”“回避”的牌匾,莊重肅穆。

    越是聽見閑人回避,百姓在閃開的同時,眼睛越要盯過來看稀奇。

    “那個騎著高頭大馬的是不是狀元郎?他后面是探花郎?”

    “天吶,文曲星下凡,快拜拜,沾沾喜氣,萬一你也考中了呢!

    “磕頭吧,磕頭心誠一點!

    “就是就是,萬一以后也衣錦還鄉呢!

    “太氣派了!

    “真排場啊……”

    路上行人議論紛紛。

    張白圭聽著,唇角微翹。

    在讀書人眼里,考中狀元便是終點,但和官員的交割讓他明白,這只是做官的開始。

    每三年都有新科狀元和進士,隔三差五還有恩科,當今在朝二十年,這狀元郎都見了七茬不止。

    他往后的路,若是能同這官道一般平坦順直,也算人生再一喜事。

    趙云惜一身直裰,跟在他身后。

    微風拂面,帶來青草和花朵的香味。

    入目一片翠綠,讓人心中歡喜。

    “時下越發熱了,再過月余,便該割麥了。”

    葉珣低聲感嘆。

    趙云惜隨著聲音望過去,一時有些恍惚,風吹麥浪,前世?吹那榫,和如今重疊,倒也別有一番趣味。

    幾人白日趕路,夜間住在驛站,都知狀元前途無量,故而沿途的官員為著不得罪,都要來驛站送禮慶賀。

    趙云惜也見了世間最多的笑臉。

    他們收了許多點心瓜果,和儀仗隊一道分吃了。

    唯獨當地方官過來拜見,和張白圭、葉珣稱兄道弟,尊稱她一聲老夫人時,她有些繃不住神色。

    她以為關于輩分的暴擊會來自孫輩,沒想到是來自地方官。

    艷陽高照。

    臨近江陵時,趙云惜近鄉情怯,心中生出幾分激動來,馬上要見到爹娘公婆和鄉親,猛然分開這么久,還真是挺想念的。

    很快就到了。

    劉氏、趙屠戶、李春容、張鎮、張誠帶著家人和鄉鄰在官道兩側侯著,見了儀仗隊來,便高聲道:“快,狀元郎到了,放炮放炮。”

    噼里啪啦的鞭炮聲響起,鑼鼓也敲了起來。

    三人連忙下馬,跪在長輩面前磕頭,全了多年教養恩情。

    張白圭新科高中,衣錦還鄉,令趙、張兩家喜不自勝。

    他一身緋羅狀元袍,頭戴二梁冠,披錦簪花,立在人群中,實乃意氣風發。

    楊知縣連忙上前見禮,這也算中央來人了,怎么也要照看明白。

    而探花郎葉珣,一身進士巾服,青年清瘦俊雋,格外與眾不同。

    就連趙云惜也格外不同,一襲青袍淡雅,頭戴狄髻。

    張文明盯了她看了半晌,沒回過神來。

    他心花怒放,眼里再容不得其他,混像高中狀元而歸的是自己妻子。

    楊知縣格外謙和:“恭喜恭喜,這有言道,公子世無雙,如今在令郎身上,可算是完美詮釋了!

    張文明驕矜點頭。

    張誠呲著大牙笑,他拄著拐杖,拍著張白圭的背,喜不自勝。

    “好孩子好孩子!”

    張白圭一撩袍角,跪下再次磕頭。

    張誠頓時笑得見牙不見眼,連忙把孩子扶起來,笑瞇瞇道:“別跪了別跪了!

    他心疼!

    他比自己高中還高興!

    那些被罵張騫子的時刻還歷歷在目,誰能想到,他成了!

    張白圭又給楊知縣見禮,他一作揖,楊知縣便不敢受,他連忙躬得更甚。

    這可是狀元郎!按照明朝慣例,金榜題名后,他能直入翰林院,這往后可是內閣之才。

    誰敢怠慢他半分。

    楊知縣不過舉人出身,又是借著親人謀來的官,他自然也知道,此次任滿,他就要給張文明挪窩了。

    這往后江陵是張家天下,不會讓外姓掌控。

    兩人略寒暄幾句,便有人連忙道:“快回村,歇息片刻!

    張家臺已經立了狀元牌匾,路也重新平整過,直通張家小院。

    楊知縣覷著張白圭那滿意的神色,不由得贊嘆,當年院試,他還是個孩子,一轉眼,就能掌握他的命脈了。

    果然是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瞬間地位不同了。

    楊知縣知道,若不是當年在武昌府,顧大人惜才,壓了他一屆,他會更早登科。

    但登科是為了做官,十三四歲定然做不得官。

    在這種情況下,他竟然毫無驕矜之色,面色平和,情緒鎮定,實在是大才。

    葉珣視線在人群中巡弋,并無看到記憶中那陌生的人臉,笑了笑,把一切都放下了。

    幾人回了張家臺。

    置辦宴席請了儀仗隊吃用,又送了江陵土儀,儀仗隊便先回了。

    楊知縣見此,也跟著告辭離去。

    張白圭俯身作揖,客氣非常。

    待眾人坐定,張白圭和葉珣又起身,對著趙云惜磕頭,張白圭低聲道:“白圭得娘親多年照料教導,才有如今成就……”

    葉珣納首就拜:“姐姐待葉珣至誠,從未有星點懈怠,凡吃用道理,和白圭一致無二,如今已逾十年,葉珣銘感五內,不敢忘懷,先有姐姐后有葉珣,珣愿以生命起誓,余生奉養姐姐如同至親,如違此誓,珣必天打……”

    “哎……”趙云惜連忙打斷了他。

    葉珣笑了笑,沒再多說。

    人生孤寂,姐姐才是灰暗混沌中的絲光。

    趙云惜連忙扶起兩人,含笑道:“快起來快起來!一家人可別說兩家話!

    兩人起身后,又被眾人帶著去祭祀先祖,要去墳頭磕頭燒紙,告訴先祖這個好消息。

    好一番忙活后,才算是安穩下來。

    張白圭輕輕地舒了口氣,眉眼柔和。

    葉珣掐著手心,病弱時不來,高中時不來,那往后,便一切塵歸塵,土歸土。

    誰知——

    “葉家來人了!”門口有小童進來傳報。

    葉珣心口重重一跳,心想,若是當面拒絕,也不知可否鬧得難堪。

    第96章    張白圭眉眼微動,和葉珣對視一眼,正要出門,被張誠摁住了手。

    張白圭眉眼微動,和葉珣對視一眼,正要出門,被張誠摁住了手。

    張誠一撩袍袖,走出門去。

    他如今胡子花白,拄著拐,瞧著就是個樂呵呵的老頭。

    有些話,年輕人不好說,他年紀大了,縱然糊涂些,誰敢和他計較。

    一出小院門,就見一輛青蓬馬車停在門口,車下立著一個風塵仆仆的壯年男子。

    張誠眉眼微閃,客氣問:“這位是……”

    那男人連忙上前來,躬身作揖。

    張誠面上的笑淡了。

    這樣謹小慎微,一看就不是主子,自家兒子多年未見,如今新科高中,派個下人算什么事。

    沒有這樣折辱人的。

    “小人乃葉宅管家,老爺來信,慶賀公子高中,他如今在江東小縣當值,唯盼公子能往江東去一趟。”

    葉管事面上笑嘻嘻的,心中卻有些無奈,想要自家孩子,好歹親自走一趟,這些年不管不問,人家高中來摘桃子也這樣傲慢。

    張誠笑拉著管事的胳膊,又寒暄幾句,這才往院內走。

    此時。

    葉珣披著厚實的大氅,清瘦修長的骨節捂著蒼白的唇,無力的輕咳幾聲,弱聲道:“葉管事來了,珣不能前迎,見諒。”

    他掙扎著起身,要給代表著父母的管事倒茶,手卻抖得不成樣子,水壺直接跌落在地,水花四濺。

    張白圭連忙扶住他,嘆氣道:“葉兄素來體弱不支,何苦為難自己呢,快坐快坐!

    葉管事目瞪口呆。心中卻也明了,這符合他心中那喝藥比吃飯多的童年。

    都說他是病鬼,活不過及冠,明明已壯年,卻無長輩給取字。他便知自家老爺,怕是等不來小少爺了。

    “老爺和夫人交代,公子好生養著,當官耗費心神,端做個富貴閑人便是!比~管事交代一聲,剛要走,就聽張誠嘆氣:“要賬?怎么能問葉家要賬?”

    葉管事聞言皺眉。

    “吃藥花了三千兩?”張誠拔高聲調又猛然壓低聲音:“我們又不是那些沒良心的人家,養自家孩子花三五千兩算什么!

    張白圭心中冷笑,自然知道提錢的用意,光說讓做個富貴閑人,倒是送銀錢過來,叫人有個花銷。

    如今只管嘴巴開合,就把話撂下。好像人喝涼水都能活一樣。

    葉管事不敢搭話,他家老爺不可能為大公子拿三千兩出來。

    葉珣背過身,搓了搓臉,再轉過來時,便帶著幾分暈紅,低聲道:“葉管事,是珣不孝,幼時未能侍奉雙親膝下,如今年長,竟也拿不出藥石三千兩,哎……”

    葉管事將提來的四色點心放下,訕訕道:“這是你三歲最愛吃的點心,夫人都還記得。”

    他連忙告辭離去。

    自家小少爺依舊病骨支離,老爺夫人定然不愿見的。但做下人的,也說不了什么。

    待葉管事走了,葉珣才面色陰沉的起身,打開面前的四色點心,放得時日久了,已經長了霉點。

    “喂狗,狗都不吃!

    葉珣捏碎點心。

    心頭最后一點念想放下了。

    他轉而笑出來,高興道:“如今這樣也好,省得以后麻煩!睆氐鬃隽烁钌幔挥X心中快活恣意。

    趙云惜拍拍他的肩膀,一腳把地上的水壺踢遠,笑嘻嘻道:“不好的東西,就這樣一腳踢飛。”

    張白圭黑線。

    “娘,那是新的!彼嵝。

    趙云惜:!

    “我以為你們演戲拿的舊水壺!

    葉珣又看見桌上帶著霉點子的點心,單手握拳,一拳砸碎。

    他總是很斯文,情緒管理很到位,鮮少有這樣活潑的時候。

    趙云惜瞥一眼他紅彤彤的手,知道他心里生氣。

    她戳了戳張白圭。

    “去買水壺,還要燒水喝呢!彼獯,踢成破壺了。

    *

    張家因為葉府來人岔了一下,喜悅的氣氛淡了許多,但村里卻愈加熱鬧起來。

    王秀蘭覺得自己很有發言權,她和白圭是鄰居,又瞧著她長大,自覺非常不一般。

    “真是文曲星下凡,帽戴簪花身著緋羅長袍,天吶,這就是狀元郎嗎!”

    頓了頓,她又有一種帶著夢幻的語氣道:“是不是還見過當今皇上啊!

    天吶,她都不敢想的人物。

    前些年,她日日賣燒餅,很是攢了些錢,送自家狗娃子去讀書,后來考上秀才,這些年在考舉人,一直沒中式。

    如今小白圭成京官了,跟以前可大不相同。

    誰知——

    剛念叨完,就見狀元郎穿著家常的青袍,正出門呢。

    王秀蘭滿臉敬畏的想,這怕不是要有大事。

    片刻后,就見新科狀元郎提著燒水壺,溜溜達達地走過去。

    王秀蘭:?

    她不理解并大為震撼。

    等見了李春榮這老鄉親才敢問一句。

    李春容提了一盒驢打滾遞給她,笑著道:“白圭說,讓我們跟著一道去京城,租個小小的院子,一家子都在一處,和和美美的,我跟你說,我也舍不得我那兒媳,那人是真善啊,這十里八村的婆子,誰有我過得舒坦。”

    王秀蘭確實羨慕,她現在有兒媳了,大兒媳老實木訥,倒也聽話,小兒媳卻尖酸挑事,整日里歪門邪道鬧得人不安寧。

    “你要去過好日子咯!彼w慕。

    李春容卻搖頭,笑瞇瞇道:“我去作甚?我和當家的守著家里的產業就好,鄉里鄉鄰在一起也高興!

    她想想去京城就覺得怵。

    “我也不會說官話,云娘教了幾句,我舌頭都要打結了!崩畲喝菪Φ靡娧啦灰娧郏梢赃x擇不去,但是孩子不能不請。

    就這,張家特意修了族譜、祠堂,以張居正打頭,記著祖輩。

    如今衣錦還鄉,自然要開祠堂再祭祖。

    隔日。

    張白圭一起床,又重新穿上狀元袍服,在村人的擁簇下,進了張家祠堂。

    放鞭、點香,祭拜。

    張家族譜最早從張家先祖開始,到張誠這一支,因著張白圭格外出色,便以這支為主,重修族譜。

    里正過來商議,問要不要修個文曲廟,張家臺出了狀元郎,香火肯定能趕上東臺寺。

    里正覷著他的神色,盼望得到他的回復,要知道,上一任里正,就是得罪了面前這小子,在選里正時,他什么都不用做,只要不點頭,那里正自然就被拉下來。

    要不然也輪不到他。

    張白圭笑著點頭:“直接修個道觀,各路星君都供奉著,香火錢也夠村里的公錢了。”

    里正聞言心中一喜。

    張家臺如今文風頗盛,因著有張白圭,張文明、張茂、張謙恒幾人參加科舉,從秀才、舉人、進士都有。

    瞧見了厲害,自然愿意砸鍋賣鐵送孩子讀書。勁兒都往此處使,自然會出效果。

    *

    趙云惜帶著張文明、張白圭回娘家。

    這也有衣錦還鄉的意思在。

    張文明穿著錦袍,張白圭穿著狀元袍服,走在路上,格外與眾不同。

    三人到跟前時,劉氏頭也不抬地問:“買啥呀?瓜子雞蛋糕是新出的,吃起來很香。”

    趙云惜笑嘻嘻回:“回來買個娘。”

    “買你娘那……”劉氏一口國粹尚未說完,就聽出是自家閨女的聲音,頓時眼圈一紅:“云娘,你回來了。”

    他們去京城這些時日,她好想他們。

    劉氏不復當年的年輕,瞧著像個狠辣的中年婆子,那鼓鼓囊囊的臂膀,顯得愈發強壯有勁。

    “他爹!云娘回來了!”劉氏一喊,聲如洪鐘。

    趙屠戶連忙走出來,笑著道:“云娘哎!焙傲艘宦,這才看見她身側的二人,連忙打招呼:“文明、白圭!

    張白圭一撩袍角,納首便跪。

    “白圭喜中狀元,特來給嘎公、嘎嘎報喜!”

    趙屠戶和劉氏連忙扶起他,在一旁恭維聲中,笑得合不攏嘴。

    他從來沒想過,自家還能出個當官的。

    這也太厲害了!

    張白圭被扶起來后,便笑著跟幾個舅舅、舅媽見禮。

    織織歪著腦袋,捧著小臉:“這就是狀元郎哥哥嗎?”

    張白圭輕笑:“織織娃,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

    織織:“哦。”

    這話聽著就煩。

    小姑娘辮子一翹,往奶奶懷里一躲,就不吭聲了。

    張白圭頓時哈哈大笑起來。

    眾人一起往院中走,如今白圭得中狀元,便是張文明這個女婿來,這得退一射之地。

    幾人落座,趙屠戶局促地搓了搓手,看著室內老舊的擺設,有些赧然:“見諒見諒……”

    張白圭瞧著院中一處,反而笑出了聲:“我記得兒時來嘎嘎家,就在此處追大鵝玩,大鵝啄我,我就攥大鵝脖子,我娘一腳把它踢死了,然后嘎嘎給我們燉大鵝吃?”

    他這樣說起童年趣事來,臉上帶著笑,瞧著便格外可愛,帶著幾分親近出來。

    趙屠戶也跟著放松下來,笑著道:“一聽說你中了狀元,如今出息了,和你說話就覺得腿肚子轉筋!

    幾人喝著茶,趙淙便出來接待,笑瞇瞇道:“白圭回來了!

    有趙淙出來,趙屠戶明顯松了口氣。

    劉氏帶著趙云惜去說悄悄話,小小聲道:“你爹老了!

    趙云惜拍拍她的手,低聲道:“娘,給你的禮物!

    劉氏見她遞過來的隨意,接得也隨意,瞬間就瞪圓了眼睛。

    金手鐲、金項圈、金頭面。

    一整套。

    “這也太貴重了!彼B忙推辭。

    趙云惜卻永遠記得,當初她說想做糯米包油條的生意,都不用她怎么說,對方就把所有東西都給她置辦齊全了。

    “你也不容易,這首飾我不要!眲⑹暇鞈俚拿嗣。

    真沉啊。

    趙云惜把寬泥鰍背的金手鐲給她戴上,端詳片刻,笑著道:“收著吧,女兒的一點心意!

    第97章    走時京城尚是暮春,回來時,京城已是初秋。入目多

    走時京城尚是暮春,回來時,京城已是初秋。

    入目多是紅橙黃的底色。

    趙云惜伸著懶腰從船艙出來,小幅度地晃動著身子,坐了幾日的船,整個人僵得厲害。

    而張白圭到底年輕,做了幾個擴胸運動便覺身子爽利。

    而此時,京中關于新科進士的討論少之又少,已經化為平淡。穿著道袍的三人,在人群中顯得格外不起眼。

    走時儀仗相送,回時一片凄涼。

    幾人在小院安頓好后,張白圭和葉珣便去戶部領了牙牌和官袍。

    張白圭穿上青袍公服,攬境自照,頗覺滿意。

    十余年寒窗苦讀,終于換得翰林院的入門券。

    趙云惜在翻著兩人的牙牌玩,這算是身份證,兩人的牙牌都是“文”字號,正面刻著官職,背面刻著“朝參官懸帶此牌,無牌者依律論罪,借者與借與者罪同。出京不用!

    還有“武”、“樂”、“宮”等牙牌。

    趙云惜還上前摸了摸兩人身上的鷺鷥的補子,感覺還挺有意思。

    張白圭滿腔抱負熱血,從此刻便充盈胸膛。

    葉珣素來淡然,現在也有些激動。

    “大明是一艘船,你們現在是船上一根釘了!壁w云惜滿臉唏噓。

    京城里面,宮侯高官無數,六品編修并不算什么。

    第一甲三人直接入翰林院,還有許多進士在六部觀政,約摸還要有不少人入職翰林院。

    新一輪的競爭開始了。

    張白圭和葉珣在翰林院外遇見了陸樹聲,三人身著青袍,互相見禮后,這才往里走去。

    自有前輩帶著三人熟識翰林院,熟識要做的事情。

    張居正總結后,得出結論。

    ——十分清閑。

    修史這樣的工作,龐雜且無法高效,自然清閑的緊。

    而張白圭也感受到了什么叫遍地皆人才。

    當初在荊州府學時,尚且左一個案首,右一個案首。

    如今在翰林院當值的諸位同僚,在科舉考試時,皆如三人一般。

    張白圭品了品味,果然如娘親所言,神童只是入朝的門檻。但翰林院是真清苦,手里半分權力也無,俸祿也極低。

    三張掉漆的小桌擺在一起,就是他們三人的工位。

    上面擺著一沓書。

    “先把歷代史書讀了,融匯貫通,再來修史!蹦腥苏f了一句,便自去忙了。

    翰林院的官員他們都見過,大多是殿試時的考官,縱然當時無暇他顧,也能探知一二。

    張白圭不動聲色地探究諸位同僚,發現大家有共同點,便是年輕俊秀,連個相貌平平的都少有。

    科舉考試時,大家捧著書如癡如醉,如今編修們編史,瞧著只覺厭煩。

    十年寒窗苦讀,再換十年寒窗。

    張白圭前頭是一個面白無須的青年,回身笑著問:“江陵張居正?”

    張白圭起身作揖:“正是在下。”

    翰林院的生活和國子監十分相同。

    讀讀書、寫寫文章,人微言輕,滄海一粟。

    張白圭倒也不急,他如今才十七,在官員里頭就頭一份的年輕,這樣的年歲,就不可能讓他做高官起政策。

    然而修史真的有一種苦苦的小廢物這種感覺。

    *

    下值回家后,就見娘親正在數錢。

    “我的俸祿是八石。”張白圭幽幽道。

    “我也是。”葉珣哽住。

    兩人只覺天都塌了。

    趙云惜茫然地看著兩人:“八石?”

    這上要養老,下要養小,區區八石,夠做甚?

    在國子監賣炸雞已經穩定了,她請了三個人,現在運作的極好。

    每日里入賬穩定。

    張白圭原先想著,等他做官了,就給娘親買金手鐲金項圈,如今看來,這成了空。

    簡直豈有此理。

    趙云惜記得明朝俸祿一直都低,笑著道:“等你們做到高官了,記得提提俸祿,也免得讓后來的官員承受你們的苦。”

    沒錢是真苦。

    腰都挺不直。

    她如今能這樣自如,是她能賺錢,腰包鼓,只要不是軟蛋被拿捏,自然有話語權和自由權。

    “你們翰林院需要食堂嗎?”她問。

    張白圭聞言眉眼一彎,笑著道:“京中官員的伙食一律從光祿寺出,那滋味……”他品了品,難以描述。

    “俱小道不負責任消息稱,夏首輔都自帶餐食!比~珣聳了聳肩。

    吃得少生無可戀。

    “哎。”上班的滋味不如想象中美妙。

    “還有不負責任小道消息稱,首輔自帶美食,而次輔吃食堂,看著他吃香喝辣,都哭了!睆埌坠缧⌒÷暤馈

    趙云惜:?

    好一手小道消息。

    次輔那可是嚴嵩!

    吃飯菜吃哭了,還真是不負責任的小道消息。

    “明天晌午,我給你倆送飯菜去!彼聊ブ,隨便做點,也比吃食堂好。

    “過些時日吧!睆埌坠鐕@氣:“剛去當值,不能太張揚!

    先老實幾日再說。

    趙云惜點頭,她自然有自己的事要忙。先前白圭參加科舉,今日在武昌明日在荊州府,她不能撂開手施展。

    如今定居京城,她便要好好攢家底了。

    畢竟想要為他謀身,錢和權缺一不可。

    權他自己有,錢得自己來。

    如今做了小京官,旁得不說,維護自己的小店鋪還是綽綽有余。

    于是——

    趙云惜開始尋覓鋪子。

    京城中的鋪子珍貴,租金也高,她尋了離翰林院近些的地方,不過十平左右的小隔間,一年租金便要三十兩,貴到屙血。

    趙云惜肉疼至極,卻還是租下了。

    她還要有老本行,賣炸雞。

    這個生意是真的好做,腌制過后便能炸,不占地方又很香很好賣,回款速度也快。

    她琢磨著將香露帶到京城,最后還是放棄了,這是達官貴人愛用品,在江陵賣賣不顯眼,拿到京城就難說了。

    心里來回盤算,先把這兩個鋪子給盤活再想其他。

    而此時。

    兩人已經在翰林院站穩腳跟。

    張白圭捧著茶盞,抿一口清茶暖身子,再慢條斯理地提筆寫字。

    修史不需要文采,用詞精準簡潔便可,對他來說,實在太過簡單。

    他覷著同僚的上交工作量,自己也相差無幾地交上去,剩下時間便泡在藏書閣中,開始瘋狂看書。

    他記性好,看過兩遍便能記住,縱然有些許遺漏,回頭再看一遍就補上了。

    因此在翰林院的生活也十分快活。

    他在翰林院中,到底入了官場,只要用心觀察,就能發現其中的暗潮洶涌。

    比如夏首輔乃孤臣,從不結黨營私,但他才華橫溢,辦事效率極高。

    再比如皇帝其實不問政務。

    整日里沉迷修道。

    張白圭不解并大為震驚,他打小,連鬼神都不信。

    因為兒時去逛廟會,隨著眾人一道玩,說是要抽簽解簽。

    娘親抽中了下簽,她就再抽幾回,抽到了上上大吉簽,說命運要掌握在自己手中。

    更遑論修仙了。

    而次輔嚴嵩如今頗得皇上喜愛,因為他很能寫青詞。

    張白圭覺得很荒謬。

    他讀書時接觸的,和如今所看,差距太大。

    他落差感強到爆炸。

    *

    下值回家后,他將滿腹困惑訴說給娘親聽。

    葉珣捧著微燙的茶盞,笑著道:“姐姐喝茶!

    趙云惜捧著茶盞,笑著回:“你今日能看到他修仙,明日你能看到口蜜腹劍,這才是官場,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如今你們年輕,多看多聽多想,只要把嘴巴閉上,安穩熬上幾年,到時候自有解決的辦法!

    官場有太多潛規則,需要有指引人。

    “你二人無事,提著禮物去看看座師,陪他聊聊天,賞賞景,才是正經!壁w云惜笑著道。

    座師乃國子監祭酒徐玠。

    未來的首輔大人。

    張白圭慢吞吞地哦了聲,他并非冥頑不靈的酸腐性子,但面對這些,依舊要消化。

    讀書時告訴他,為百姓謀福利,當官時告訴他,要保全自身。

    趙云惜笑了笑,溫和道:“吃飯吧,今日做了你最愛吃的梅干菜鍋盔,還燉了雞。”

    *

    休沐日。

    張白圭和葉珣帶著禮物就去找徐玠了,看著面前些許破敗的三進小院,兩人神態恭謹。

    徐玠亦是休沐。

    他見了二人,神色毫無意外,含笑道:“你們來了。”

    “老師。”兩人連忙作揖行禮。

    徐玠手中執著兩份文章,正是二人所做。

    “文筆兼具,氣魄豐韻,不錯!毙飓d神色中含有贊賞:“做官嘛,和讀書相差無幾,首先要心定!

    心定,文章就不會散。

    張白圭欲言又止,想到娘親交代,隨便聊聊,便笑著領了贊揚,將禮物遞上。

    三人果然隨意閑聊,徐玠帶著兩人在銀杏樹下喝茶下棋,并不多言,朝中錯綜復雜,要自己雙眼去看,雙耳去聽。

    張白圭的心,慢慢地靜了下來。

    做狀元有多關注和贊譽,做編修便有多渺小無力。

    徐玠為人厚道風趣,將兩人哄得十分開懷,臨走時,還有些依依不舍:“我見居正如小友,有空多來長聚!

    張白圭笑得十分爽朗:“居正省得。”

    待再次上值,他的心果然安定下來。當值極為妥帖,受到了上峰的青睞。

    “居正可成婚了?”上峰領他到一旁,含笑問。

    張白圭心念電轉,卻還是認真回:“和別家姑娘已有默契,她在孝期,故而并未訂婚!

    上峰略感遺憾,他是真喜歡面前的少年郎,生得俊秀,人品也端方,行事也極有章程,堪為良婿。

    可惜了可惜了。

    他心中已定,若再觀察年余,他仍舊如此出色,便可往首輔跟前推介他的文章。

    “等休沐日,我要去香山賞紅葉,你和葉珣陪我同去。”上峰笑著道。

    私下里的為人和待人接物,他也要觀察。

    第98章  秋風瑟瑟。入目一片枯黃。小院中菊花……

    秋風瑟瑟。

    入目一片枯黃。

    小院中菊花冒出花骨朵,透著幾分嬌嫩的綠。

    趙云惜坐在小爐旁,飲著茶水,翻著書,嘴里嘀嘀咕咕。

    “這起名也太難了!

    “花暖青牛臥,松高白鶴眠。難道叫鶴眠?葉鶴眠?這好聽嗎?”

    “洗硯修良策,敲松擬素貞。硯修?敲松?”

    “上陳樵漁事,下敘農圃言,敘言?”

    她嘀嘀咕咕說個不停。

    張白圭坐在他身側,笑著看向她,含笑問:“嘟囔什么吶?”

    葉珣摘掉官帽,戴上頭巾,也跟著坐在邊上看書。

    “給你倆想號呢,白圭就不說了,年歲尚小,但葉珣年長,行走官場,整日里叫名字,有些不莊重!边@應該家中父母師長操心,可以葉珣失了師長,也無父母操心。

    她想什么都覺得差點意思,突然靈機一動:“可期如何?盼你未來可期!

    葉珣卻想到那句‘斯人可期復可惜,我處落葉孤云間’,便點頭應下,溫和道:“昭昭如愿,歲歲安瀾,來日可期,極好。”

    趙云惜一拍大腿:“這個好!不愧是探花郎!果然很有文采!”

    這樣一接話,把她的大白話都襯得極漂亮。

    說著又看向小白圭,興致勃勃道:“《公羊春秋》有言‘君子大居正’,便取大字,再有你排三,叔大?”

    張白圭學著她一拍大腿:“叔大甚好!”

    他聽著就喜歡。

    三人對視一眼,才聽他說,休沐日要和上峰去香山賞景。

    趙云惜問了一句:“有幾個人?”

    “我和葉珣猜測應該是上峰帶新科進士聯絡感情,除了我二人和陸樹聲,應當還有高拱,我看上峰對他頗有好感。”

    張白圭知道這樣的出游也并不單純,應當是有目的在。

    *

    隔日。

    進了九月,便覺秋意寒涼。

    香山上楓葉紅遍,入目并未覺得星點蕭瑟。

    張白圭和葉珣來到香山下,等著上峰過來,見是一群,瞬間眸光微閃。

    上峰脊背微弓,跟在一老年男子身后。

    兩波人匯合,先各自介紹。

    那老年男子乃禮部尚書兼翰林院學士,名喚嚴嵩,滿頭灰發,帶著滿臉笑意,正看著作揖的兩人,溫和道:“這就是名滿天下的張居正和葉珣?居正年歲小,尚未及冠,葉珣可有字?”

    “珣字可期!比~珣眉眼柔和。想起便覺心中愉悅。

    而幾個新科進士也互相見禮。

    彼此對視一眼,心中瞬間明了。幾人應當是要進翰林院了。

    除了一甲是直接被皇帝批示進翰林院,其余新科進士要去各部輪值,擇優選為庶吉士,而庶吉士中較為優秀者選入翰林院。

    一輪又一輪選拔,如同無情的傾軋。

    而除了他猜測中的清瘦青年高拱,還有一面容俊俏的青年,名喚陳以勤,字逸甫,正互相見禮。

    幾人寒暄著,往山上走去。

    高拱廊笑聲不斷,和著陳以勤聊天說話,慢慢地,和張白圭也搭上話了。

    嚴嵩年邁,但體力極好。

    他爬起山來,仍舊健步如飛,絲毫不輸幾個新晉庶吉士。

    “當今對爾等多有贊譽,屢屢在本官跟前夸贊你們,諸位同僚定要盡心當差,方不負陛下隆恩!眹泪陨袂槊C穆,沖著紫禁城方向拱手作揖,滿臉都是敬重。

    張白圭立馬跟著滿臉恭謹地拱手作揖。

    幾人往山上走,一路閑談,嚴嵩對張居正多有關注,時時聽他聊時政相關。

    等到了山頂,嚴嵩基本就摸清這屆狀元的想法,心中多有贊賞。

    “瞧著居正,便想起本官年少時,滿腔抱負,只想著為國為民。”嚴嵩笑了笑,滿臉褶子都寫著心眼,偏偏鋪開了,做出慈和面孔。

    張居正雙手作揖,神情恭謹,溫和道:“居正無狀,承蒙大人厚愛,心中萬分感懷,必謹記大人所言,分毫不忘!

    嚴嵩拍了拍他的肩,溫聲道…“別緊張,今日出門來,不論上官下官,只論老友小友,得承蒙你們不棄,愿意陪我這個老頭子閑逛才是!

    *

    張居正回家后,只覺后背濕透。

    陪著上峰已然很累,卻不曾想,還得陪著上峰的上峰。

    他緩緩吐出一口氣,眸子亮晶晶的,握著娘親的手,滿臉驚嘆地夸贊:“娘親,你是不知,嚴大人毫無架子,待我們極為親厚!

    “嚴大人?”趙云惜正在炕雞蛋餅干,喂新養的小貓崽,笑著問:“嚴什么?”

    “嚴嵩!睆埌坠珀咭粔K雞蛋餅干吃,放了冰糖和雞蛋,吃起來又酥又香,他很喜歡。

    “嚴嵩。”趙云惜驚得把嚼碎的雞蛋餅干都咽了。“你說的是嚴苛的嚴,嵩山的嵩?”

    如果白圭的名號是大明第一首輔,那嚴嵩的名號必然是大明第一巨奸!

    天吶。

    也是聽見名人了。

    可惜京城規矩嚴苛,不如江陵鄉下散漫,她不能再貿然出現在其他男人面前。

    天吶!

    那可是嚴嵩。

    看小白圭對他多有推崇的樣子,趙云惜咽了咽口水,小小聲道:“人大多有兩面,正面和反面,你要多觀察觀察!

    葉珣眉眼微瞇:“聽姐姐的。”

    張白圭想說他親眼所見,親耳所聽,到底還是咽下了。

    趙云惜還是跟做夢一樣,連吃了兩口雞蛋餅干,這才喂給小貓咪。

    “乖乖長大哦!

    張白圭興致勃勃地湊過來,捏著小貓咪的后脖頸,好奇地看著:“它多大了?”

    “一個多月?”趙云惜猜測。

    是王朝暉送來的,他說這是臨清獅子貓,一藍一黃的雙色異瞳,雪白的長絨毛,這會兒在他手心喵喵叫,叫得人心都化了。

    “真可愛!睆埌坠缬挠馁潎@:“小奶貓叫一聲,能把我這個硬漢的心萌軟!

    趙云惜:?

    她低頭伸到他面前看他,震驚住了。

    “你?硬漢?”她沒忍住噗嗤笑出聲。

    張白圭幽幽地望著她。

    “我兒最硬漢,雖略有少年感,卻更有穩重成熟之態,實乃天下第一硬漢是也。”趙云惜滿臉篤定地夸贊。

    張白圭這才收回視線。

    這才差不多。

    葉珣纖白的指節輕撫著小白貓的腦袋,摸得它喵喵叫。

    *

    在翰林院當值,基本按部就班,熟識同僚以后,工作也一步一步熟識,便走上正軌。

    張白圭和葉珣每日上值下值,忙得不亦說乎。

    等入了冬,天稍微冷一點,趙云惜想著要不要囤冬菜,就見鄰居買白菜都是成車往家里拉。

    “時時都有菜販,為何還要囤菜?”她滿臉好奇問。

    鄰居笑著回她:“你是不知,大雪封路,你想走到菜販家都難,提前備著,下雪也不愁,F在這天有點遭,不光要備米面糧油菜,還得備著煤炭,這才算備齊全了!

    趙云惜連忙道謝,覺得對方說得有道理,正要去辦,就聽見小院外頭傳來熙熙攘攘的聲音。

    她沒想著跟自家有關,依著計劃要鎖門出去,結果就見王朝暉笑得燦爛,樂呵呵道:“備了好些冬日物資,想著你一個人不方便,索性給你送些來!

    他熱情又開朗。

    趙云惜被他心情感染,也跟著朗笑出聲,溫和道:“那要多謝謝你,我這會兒就是要出去備冬菜呢。”

    王朝暉齜著牙笑,笑瞇瞇道:“那巧了,你若需要什么,盡管去家里找我便是,我們是同鄉,有多年的情誼在,自然和別人不同,這樣細枝末節的小事,可別自己忙了,好生養著,等居正封侯拜相,你可是誥命夫人!

    趙云惜:……

    這孩子一張嘴變得讓人措手不及。

    “借你吉言!”他家近來做了皇商,眼瞧著錢越賺越多,但禮節卻越來越好了,時常惦念著她們。

    王朝暉讓小廝幫忙卸貨。

    趙云惜讓搬到庫房去,就見從花椒到八角,從煤到炭,什么東西都有。

    她震驚于他的細心,十分感懷,笑著問:“多少銀子?我現在稱給你。”

    王朝暉原本想說不要,對上趙云惜清澈溫柔的眸子,頓時不想敷衍她,認真道:“這真是我家自己備的,我們拿得多,價錢就格外低,這么多,你統共給五十兩就成!

    這么多,有近二百兩。

    是他一片心意。

    在京城做事越久,便越是感念能認識趙娘子這樣溫暖的人,讓他不至于太過沉溺于黑暗。

    他最不缺的就是錢,他爹給他上萬兩的零花錢。他根本花不完,他不愛僄不愛賭,這么多錢,撒著都嫌手累。

    趙云惜稱了五十兩銀子給他,見他要走,又叫住他,含笑道:“我家有做羊絨生意,你是知道的,做的羊絨衫冬日極暖和,前些日子通信時,給你也做了幾套,你且試試。”

    現下甘玉竹的生意已經做到京城了。她家在京城原就有勢力,想要滲透過來很簡單。

    她送貨時,叫人捎過來的,備著給白圭明年穿的,如今給了王朝暉,倒是正好。

    他年歲大些,肩膀也寬厚些。

    王朝暉摸了摸軟綿綿的羊絨衣,見是套頭的,頓時有些懵:“怎么穿呀?”

    趙云惜笑著教他,溫聲道:“多試幾回,習慣了就好。”

    “這是羊絨圍巾,冬日冷了,在脖頸間圍上幾圈。”

    “這是羊絨手套,有全指、半指,怎么方便怎么戴!

    “這是羊絨襪,很暖和,很輕薄!

    王朝暉捧著沉甸甸的箱子,眨了眨眼睛,他明明過來送東西的,偏偏又提一兜回去。

    兩人正在聊天,就見張白圭和葉珣下值回來了。

    葉珣見了王朝暉,便立在兩人中間,含笑道:“我們申時下值,朝弟若是摸不準時間,這個點來,我們一般都在家!

    第99章  冬意漸濃。在門口小立,就覺得風把衣裳都給吹透了,穿

    冬意漸濃。

    在門口小立,就覺得風把衣裳都給吹透了,穿再厚都沒用。

    王朝暉方才搬東西搬得滿身是汗,這會兒吹風就覺得冷,沖著葉珣笑得露出雪白的牙齒,滿臉爽朗道:“好呀,趙姐姐還說等冬至包餃子給我嘗嘗呢,我到時再來!

    他轉身上馬車,復又撩著車簾回首交代:“里面有新殺的半扇羊,用來做羊肉餃子極香!包子也成,新鮮才好吃!

    葉珣等他放下簾子時,面上笑容一淡?蓯,他這八石俸祿,到底夠做什么。

    “王朝暉,你別回了,就在這用飯吧!壁w云惜客氣地讓一句。

    到底這么遠地送東西過來,來了就喝兩口冷風,不是待客之道。再者同出荊州府,在遙遠的京城,便能透出幾分親切來。

    鄉音聽著格外地好聽。

    她話音未落,馬車就停了。

    “恭敬不如從命,那我嘗嘗趙姐姐的手藝。”王朝暉笑瞇瞇道。

    幾人便一道往屋里走。

    趙云惜剛一回屋,打算把羊肉找出來收拾,就聽見一陣嗷嗚嗷嗚的奶喵聲。

    她滿頭霧水地走進雜物間,就見小奶貓正趴在羊肉上,兇狠地抱著羊肉在啃。

    上前提起奶兇的貓崽,拯救自家的羊肉,她小聲嘀咕:“果然寵隨主人形,太像王朝暉了。”

    頭一回見面,就是在荊州府的荷花池畔,聞著烤串的香味就來了,很自來熟地吃了他家的肉。

    葉珣耳朵微動,上前接過小奶貓,替它擦了擦嘴巴,小聲威脅:“你最好趕緊像我,要不然就不讓你進我被窩睡覺了!”

    小奶貓歪頭舔他:“miamia~”

    葉珣滿臉嫌棄地拎著它的后脖頸:“你現在膻膻的,離我遠點!”

    而張白圭回家后,先回房脫掉官靴,再泡腳,整個人舒服地不得了。小奶貓從葉珣懷里下來,趴在他腿上,用腦袋不停地蹭他。

    等都收拾好,趙云惜便開始切羊肉,分割好,用冰鎮著。

    烤羊肉串要肥瘦相間才好吃,她專門挑了上腦的部分。而葉珣切蔥姜,打算等會兒腌肉用。

    王朝暉去點炭,他笑嘻嘻道:“頭一回見面,就是聞著你家的羊肉串比較香!

    張白圭在洗蔥,幾人各忙各的。

    小奶貓卻很不開心,它都已經躺著攤開身子,露出柔軟絨毛的肚肚,怎么還沒有人來摸摸它!

    趙云惜對烤肉很熟練了,羊肉切成指肚那般大,肥瘦相間,略烤一烤,便會往下滴油,撒上茱萸粉和孜然粉,聞起來便很香。

    “喏,王朝暉你先吃。”趙云惜遞給他一把羊肉串。

    王朝暉接過,嬉笑著道謝,不住贊嘆:“這烤肉吃起來鮮香麻辣,滋味十分豐富。好吃!”

    邊上的小爐子里還燉著蘿卜羊肉湯,這會兒咕嘟咕嘟地冒泡,湯汁已經出了些許奶白色,瞧著就極鮮香。

    葉珣在做芝麻燒餅,姐姐喜歡吃酥香口的,說吃起來很香,他便學會做了。將直裰的袖子挽起來,露出勁瘦的腕子,開始慢慢揉面。

    把燒餅都擺進爐子,他這才去燒烤爐旁,見姐姐鼻尖冒汗,連忙道:“你先吃點,我來烤。”

    說著,他便坐在小凳上,接過竹串開始烤肉。

    “好哦。”趙云惜輕笑。

    她吃著自己做的羊肉串,果然滋味鮮美,若是再來一杯啤酒,便更好了。

    “趙姐姐,近來蘇杭地區,流行戴空框,我給你瞧瞧。”王朝暉突然想起,從荷包中掏出折疊鏡框,笑嘻嘻道:“我家近來在學做眼鏡,我打磨了許多水晶片,還學著做銀絲、金絲框,我給你帶了兩副來,險些忘了。”

    這都是他親手做的鏡框。

    趙云惜接過來,熟練地戴上。神情中有片刻恍惚,還以為已經忘了。

    鏡框上還有長長的水晶流蘇。

    “感覺銀累絲配著紫色水晶流蘇挺有味道!蓖醭瘯熛沧套痰溃骸拔业f,我親手做的眼鏡賣得特別好!

    趙云惜瞳孔地震。

    她知道元朝就有眼鏡了,但是親眼看見,還是覺得很震驚,沒有驗光設備,他們怎么配鏡的。但她知道,眼鏡很貴,價格和良駒等同。

    “現在都是手持眼鏡,這樣帶直腿的是我自己測繪制作的!蓖醭瘯煱櫭迹骸暗是不對,鏡片時常從鼻梁滑落,我甚至還想過,用魚膠沾在鼻梁上,但是不夠漂亮,只能作罷!

    趙云惜琢磨著,助他一臂之力。

    “給鏡框裝兩條腿,卡在鼻梁上,這個問題就解決了呀!

    王朝暉滿臉茫然地抬眸。

    鼻梁?腿?

    趙云惜索性起身拿紙筆來,親自將圖紙畫下來給他。

    “裝兩條小腿,未免它磨著鼻梁,再給它裝個小托!壁w云惜直接將現代眼鏡給畫出來。

    甚至幫忙多畫了幾個常規款。

    時下純圓比較多,鮮少有其他形狀。

    張白圭盯著其中一個看,半晌才歪頭問:“這是……貓耳?”

    趙云惜喜滋滋道:“對呀,可愛吧?”

    王朝暉盯著鏡框看了半晌,滿臉激動,笑著道:“趙姐姐也太厲害了,感覺什么都會的樣子!

    他吃完手中羊肉串,一抹嘴,頭也不回的上了馬車。

    趙云惜茫然地望著馬車揚起的一點灰塵,這孩子也太專注了。

    拿著圖紙直接就走了。

    *

    冬日漫長。

    趙云惜終于體會到溪柴火軟蠻氈暖,我與貍奴不出門的快樂滋味。

    出門能把人凍成碎碎冰,她便整日里窩在家里烤火,幾日下來,也有些無聊。

    她就窩著看書,偶爾天晴時,便出門去看看店鋪。在東街的炸雞鋪子每天的客流量減少許多。

    畢竟天冷,能在家玩,鮮少有人愿意出門,就算是美食也不行。

    趙云惜不著急,特意叮囑店小二,若是下暴雪,就不必再過來當差,雪停了再說。

    漫天素白,真的能凍掉人的耳朵。

    她順手抓了一把銅錢,給各人分了,笑著道:“買些烤栗子回家與孩子吃!

    幾個小二頓時高興壞了,樂滋滋道:“謝東家!謝東家!”

    冬日當差不容易,但有錢賺,就是最大的動力。

    趙云惜在東街溜達一圈后,踏著積雪,去國子監再看看,走到路上,碰見了徐玠。

    “徐大人安好!睂ι涎凵駮r,她連忙打招呼。

    “趙娘子!毙飓d攏著手,秀挺的鼻梁都凍紅了,瞧見她,眉眼深邃:“居正近來如何?”

    他很喜歡這個學生。

    趙云惜笑著回了兩句,兩人便交錯離開,她要去食堂看一眼。

    食堂中。

    正是下學的時候,許多學生正圍在炸雞鋪子前,翹首以盼,等著炸好。

    瞧著人流量高,她登時放心下來。

    國子監小食堂里的炸雞鋪子,都快能當她的養老保險了,雖然人流量沒有外面大,但很是穩定。

    “趙娘子。”一道溫柔的聲音響起。

    趙云惜回眸,就見是李春芳,面上的笑容頓時溫和許多。

    “李舉子!彼χ蛘泻簦骸坝锌杖ゼ抑谐燥,居正還在念叨你,說許久不見了。”

    李春芳笑著應下,連忙道:“我確實有疑惑想找居正聊聊,那我后日休沐過去,方便嗎?”

    趙云惜連忙道:“應是無妨,若有事排布不開,我再來給你遞信兒便是!

    她不由得感嘆,李春芳這個未來狀元,真的沒有一點架子。

    國子監中,果然一切照舊。

    她看了看,炸雞腿賣得最好,炸雞塊賣得也不錯,一個肉多一個錢少,都是選擇的首要考慮對象。

    炸蘿卜丸子賣得也不錯。

    她掃了一眼,心里便有數了,見許多人不知綠豆湯免費,便立了牌子,專門寫上這五個字,冬日喝一碗熱湯,會舒服些。

    *

    晚間回去時,她在跟白圭說這個問題,讓他提點禮物去拜訪。趁著徐玠、李春芳微末時,多多結交。

    等人家身居高位,所有人一窩蜂圍著,你想見縫插針都難。

    這可是徐玠!

    這可是李春芳!

    想想她已經見過未來的三個首輔,若再見嚴嵩,便是四個首輔,她就心里激動。

    歷史真有意思啊。

    然而張白圭滿臉凝重,他壓低聲音道:“我今日見了嚴大人,他戴著花枝亂顫的香葉冠!

    趙云惜聽到熟悉的詞匯,心中一震,卻還是裝作滿臉茫然的樣子抬眸問:“香葉冠?”

    “香葉冠乃當今所創,綠紗制成,高一尺半,華麗非!睆埌坠缑嫔,眉眼間罕見地也帶出幾分茫然,他眨眨眼睛,聲音低得幾不可聞:“不問蒼生問鬼神?”

    修仙一事,在旁人身上尚好,在皇帝身上,便是禍國殃民。

    趙云惜裝作瞬間品出味來的模樣,壓低聲音問:“修仙問道?”

    她拍拍白圭的肩膀,她懂他的未盡之言,這便是他要效忠的皇帝?

    三人對視一眼,小院寂靜,一時間都沒有說話。

    香葉冠在歷史上是一個重要的轉折點,代表著夏言逐漸淡出,和嚴嵩的二十年首輔的開端。

    嚴嵩是真能活。

    這老頭生生活到八十多。

    趙云惜轉而看向張白圭,扯著他的小臉,笑嘻嘻道:“你要是能活到九十九……”

    她突然靈機一動。

    張居正哪哪都好,就是死得早。

    自家孩子,活得越久越好。若他能活到九十多,那什么謀國、謀身,他自己就能辦的極好。

    和白圭相處越久,越為他的智慧所著迷。

    她琢磨著,從今天開始,盯著他開始養生,多吃蔬菜多運動,不能一直坐著看書。

    反正要和痔瘡說拜拜。

    張白圭后腦勺一寒,他有一種被什么盯住的錯覺。

    “娘親?”他歪頭。

    第100章  冬日屋檐下。小小的風鈴隨風而響。火……

    冬日屋檐下。

    小小的風鈴隨風而響。

    火紅的對聯剛用漿糊貼好,細小的空隙被北風吹得鼓起來。

    屋檐下還掛著晶瑩剔透的冰棱,有的被敲斷,有的新長出來長長一條。

    足以見證京城冬季的徹骨寒冷。

    屋外寒風呼嘯,室內點著炭盆,上面燒著熱水,氤氳的水霧蒸騰,室內便溫暖如春。

    眼瞧著就過年了,各家各戶都忙活不迭。

    除夕下午,趁著天氣暖和,先洗頭洗澡,將舊衣洗干凈,新衣拿出來再晾曬,這才開始剁餡兒包餃子。

    葉珣切蔥,張白圭剝蒜,兩雙執筆的手,這會兒也拿起了菜刀,為著年夜飯備料。

    年夜飯向來隆重,就算只他三人,也不能有星點懈怠。

    三人正挽著袖子,邊包餃子邊閑聊,就聽見外頭有鞭炮聲響起。趙云惜有些驚訝,沒成想,他們做飯這樣早。

    她家餃子尚未包好,別家都吃上了。

    他們也太勤快了些。

    “篤篤!

    敲門聲響起。

    趙云惜有些茫然,她望著門外,一般大年三十,沒有人會來串門做客才是。

    見葉珣要起身去開門,她瞧著外面的鵝毛大雪,攔住他:“我去。”

    說著便披上厚實的大氅,打著傘往外走,一邊打開門閂,一邊笑著問:“新年好,誰呀?”

    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了。

    她怔在原地。

    就見張文明滿頭是雪,就見長長的睫毛也被冰霜糊住,鼻頭更是凍得通紅。

    見了她,彎唇露出笑意。

    趙云惜也跟著笑:“治卿……”

    聽見熟悉的聲音,張文明再也按捺不住,他眼圈微紅,啞著嗓道:“云娘,我好想你。”

    他的懷抱冰涼。

    趙云惜連忙道:“快進屋去,屋里暖和。”她牽著張文明的手,一道往灶房走去。

    將他身上的大氅脫掉,才發現他臉上有青紫的斑塊,手上也有。

    她頓時心疼。

    “怎么凍成這樣?”她問。

    張文明縮回手,只笑著道:“我只用了十天,便從江陵趕來京城了,我厲害吧?”

    他唇角是繃不住的笑意。

    趙云惜打開熱水,捧上棉巾,讓他洗臉上的冰霜。

    她一時啞然,喉頭梗成一片。

    “爹。”張白圭眸中也迸發出驚喜愉悅來,笑嘻嘻地上前打招呼。

    “張叔!比~珣客客氣氣地躬身作揖。

    趙云惜給他擦拭完臉頰,拿白圭的網巾給他先戴上,笑著道:“晚間燒水洗洗澡,好好歇歇!

    葉珣連忙起身去熬姜湯,讓他去去寒。

    幾人再次坐定,張文明打量著溫馨雅致的小院,心中頓時生出不想走的想法了。

    他側著臉,將凍出青紫那半臉藏起來,捧著熱茶,忍不住將視線投在妻子身上。

    他自幼飽讀詩書,雖以四書五經為要,卻對詩詞歌賦也多有涉獵,瞧見她,只覺洛神賦尚且不足以描述她。

    他捏著熱茶,沒見她之前,心里能爛個破洞一樣,如今總算被填補上,只覺得整個人都圓滿了。

    張文明眉眼柔和。

    他挽起袖子,用熱水洗干凈手,也過來幫著包餃子。

    他知道,她的眼神一如從前淡漠、溫和,從無半分情意。

    可心中仍覺歡喜。

    只要她在,就好了。他從不敢奢求其他。

    他年歲已長,再不像青年時,會為著在鏡中瞧見自己情意綿綿的眼神,而她淡漠如初,那時他生了好久的氣。

    如今再瞧這樣溫和的眼神,只覺得心中安寧。

    不愛他無妨,只要也不愛別人就好。

    他心里想了許多,高興的,悲觀的,好的壞的,卻從未訴諸于口。

    張文明挺直脊背,手下捏出漂亮的餃子。

    張白圭眉眼晶亮,快活道:“爹,你遠道而來,不若歇歇,這餃子留著讓我們來包?”

    張文明輕咳,笑瞇瞇道:“你倆去玩吧,我和你娘忙就行!彼X得自己滿身都是力氣,只想時時刻刻挨著云娘。

    葉珣見餃子還剩幾個面葉沒包,從善如流地起身,拉著白圭去燒火。

    他沒有離開灶房,只是背對著兩人,坐下燒火前,他回眸望了一眼,卻什么都沒敢看。

    趙云惜笑著道:“包的大蔥羊肉餡的餃子,你看看喜不喜歡吃。”

    他千里迢迢地過來,一路風霜加身,實在是可憐又可愛。

    趙云惜側眸望著他,神情柔和。

    “下回等天好再來,不必這樣吹風受凍!鼻浦匀斯植宦淙。

    張文明眨了眨眼睛,一直藏著的側臉也不藏了,露出來給她看,還落寞地垂眸,說話透著幾分可憐:“我盼著能看你一眼,什么風霜,都沒感受到。”

    他眼神真誠。

    眉眼愈加柔和,用眼神臨摹著她的臉頰。

    明明年歲漸長,她面容卻一如當年,只長了渾身氣度,更像是白里透粉的清艷牡丹,幾欲滴露。

    這是他的妻。

    他眼神移不開,手心也冒出汗液,腦海中也有片刻暈眩。

    “我來了,你凡事不必忙,只告訴我便是!睆埼拿魑兆∷氖,言語殷切。

    趙云惜抿了抿嘴,看著灶臺方向,抽回手,笑著回:“餃子煮好了,我先給你煮一碗!

    “嗯,好。”張文明垂眸。

    “只要想到路的盡頭是你,我便不覺冬日苦寒。若叫你為難,我下回改時間便是,你莫顧忌我!睆埼拿鲃e開臉,不敢去看她。

    他就是忍不住,想看看她,就看看她。

    趙云惜知道他的意思。

    面前的男人,面容清俊,縱然被風雪催過,卻更顯成熟,這樣鼻頭紅紅,確實有幾分可憐。

    對她的態度心知肚明,卻依舊堅定如初。

    趙云惜用手背給他暖臉上的凍瘡,輕笑:“別多想!

    別多想,好好過日子。

    趙云惜眸中帶著笑意,捏捏他的臉頰,親昵溫和:“相公,洗手吃飯了!

    什么情情愛愛的,能有什么趣味。

    下餃子很快。

    三煮三滾,白白胖胖的餃子便漂浮起來。

    “白圭,去放鞭炮!彼凇

    第一輪餃子滾起來時,外面傳來鞭炮聲。

    張白圭捂著耳朵竄回來,神色間難免透出幾分少年意氣盛,笑瞇瞇道:“引短了,說爆就爆,真刺激!

    葉珣摘掉他肩上蹦來的鞭炮皮,笑著道:“兒時還會撿地上掉的鞭炮來放,越短越刺激。”

    地上紅紅的一片,空氣中也是硫磺的味道。

    “餃子好了,快來盛吧!壁w云惜喊他倆。

    張白圭連忙端菜端餃子。

    張文明拋卻那些小心思,笑得見牙不見眼。

    和娘子一起過年咯。

    “相公,你多吃些餃子,免得凍耳朵!

    “葉珣,你最愛吃的羊肉。”

    “給小白貓也盛兩個!

    幾人閑閑地聊著天,桌上擺著八個菜,有葷有素,有雞有魚。她還溫了一壇黃酒,各自喝了一小碗。

    白圭當官后,因著年歲小,倒也沒人灌他酒,故而他喝起酒來,還是受不了那股酒味兒,眉頭皺巴巴的。

    葉珣倒是連喝了許多,被趙云惜喊住了:“少喝些,等會兒還要守歲呢。”

    他乖巧地放下酒碗。

    幾人吃完飯,便圍著炭盆坐下,閑閑地聊著天。

    說說東來說說西,縱然漫無目的,幾句俏皮話就覺得心中萬分歡喜。

    張文明這才拿出自己的包裹,從里面掏出一對金手鐲,套在她手上,笑著道:“我用俸祿給你買的金手鐲,我記得你喜歡碧璽,這便是花絲鑲嵌碧璽,你瞧瞧,可還喜歡?”

    趙云惜頓時露出笑容來。

    大金鐲子,就是光溜溜沒款式她也喜歡。

    然而——

    葉珣劍眉微皺,他從懷里拿出自己的新年禮物……一對錯金手鐲,他神色怔忡。

    他和白圭商量好了,一個買金手鐲,一個買金項圈,這樣過年的穿戴就有了,不曾想,竟然有這樣的差池。

    “都好都好!壁w云惜喜不自勝。

    張白圭見大家都送禮物,連忙把自己買的金項圈也拿出來。

    “喏,下面還有玉牌呢!彼麛得所有零花錢,都在此處了。

    前兩日,他和葉珣嘀嘀咕咕好幾日,用自己身上所有錢來給她置辦禮物。

    過年確實高興!

    趙云惜挽起一截袖子,露出雪白細膩的手腕,笑吟吟道:“真漂亮,我好喜歡!

    大金鐲子哎。

    她前世就是死得太早,攢了那么多錢,還沒來得及享受一絲絲。

    坐著閑閑聊了半晌,又吃了一回酒暖身子,在院里放了煙花玩。

    時下煙花種類不如后世豐富,但放煙花時,天空被炸出光亮的一瞬間,還是覺得心中喜悅。

    “昭昭如愿,歲歲安瀾,未來可期…!”趙云惜許愿。

    張文明喜不自勝,笑得見牙不見眼,攏著手,立在趙云惜身側,昂頭望著煙花,又忍不住低頭看她。

    買了一兩銀子的煙花,玩了半個時辰,也就放完了。

    “洗洗睡吧,新年好呀諸位!壁w云惜也有些感嘆,現代的那些離她越來越遠,反而離越來越近了。

    想想便覺得有些恍惚。

    張白圭笑著道:“明日清早,還要去各處拜年,是該睡了,要不然明日起不來!

    “成,炭盆上坐的有熱水,盡管用便是!泵禾亢芎糜,只要記得留半扇窗,就不會有危險,價錢又極便宜,在小冰河時期,太過重要了。

    *

    趙云惜為著養生,慣來早睡,她很快就睡著了,唇瓣紅撲撲的,像是初開的玫瑰花瓣。

    張文明盯著瞧了半晌,輕輕地碰觸玫瑰。

    柔軟芳香,心都要跟著化了。

    張文明屏住呼吸,毫無睡意,就這樣定定地看著。

    煙紫色的錦被中,伸出一條雪白的胳膊,攀著他的脖頸,將他帶入錦被,復又捏著他的下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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