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宰鹿
華南虎就站在洞口——這個封閉空間里唯一的出口——逼視著無處可退的金溟。
金溟咽了口唾沫, 忽然想起自己曬了一下午太陽,沒喝一口水。
越來越旺的火勢把潮濕的山洞烘成一個熱氣騰騰的蒸籠,金溟感到頭頂的巖石仿佛越來越矮, 連四周的石壁都在向他一點點逼近, 畢剝作響的火堆把他烤得更加口干舌燥。
金溟的喉嚨滾動了一下, 卻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火,他帶來的火,好像是一個不能存在的東西。
“我。”
海玉卿清冷的聲音在這一觸即發的氣氛中顯得格外清涼。
金溟下意識想去看海玉卿,但華南虎的炯炯虎目對他毫不放松, 讓他只能繼續原地站軍姿,連眼珠也不敢動。
近乎凝滯的低氣壓并未對海玉卿造成任何影響, 它像是毫不知情,走到華南虎面前, 玉白的鷹爪踩在火棍上,逼得華南虎不得不退了一步。
海玉卿面不改色地把火棍撿起來,轉身遞給金溟,“烤,我吃鹿肝。”
“別胡說八道,你知道這是什么?”華南虎緩過神兒,仍舊盯著金溟,毛爪子朝著海玉卿抬了抬,似乎是想把它拉過去, 仿佛金溟是一個極度危險的存在, 多靠近一公分都足以致命。
“火。”海玉卿又走到公鹿面前,低頭檢查獵物。
華南虎“哼”了一聲, 對金溟更添了一層警覺,“知道的還不少, 你懂怎么弄出火來?”
海玉卿輕松道:“鉆木取火。”
“……”華南虎緊繃的臉有些動搖,終于把目光從金溟轉到海玉卿身上,“你怎么可能知道,那以前你怎么從來不取火。”
“以前,不用。”海玉卿有問必答。
其實這已經很反常,在今天之前,海玉卿跟華南虎說過的話,除開罵他的,屈指可數,約等于零。
“這些話是他教你的?”華南虎趁機退到海玉卿身邊,將它與金溟隔開。
“我會說話,不用教。”
這句話戳到了海玉卿的痛點,它把靠過來的華南虎推開,仿佛猶豫了一秒鐘,便不再遲疑,迅速抬起爪子,往角落里點了一下,就聽“撲通”一聲,像是一塊石子被踢進水潭里。
華南虎全身都在警惕著金溟,背對著海玉卿,沒有看清它的動作,只以為這是一個單純表示生氣的舉動。
然而金溟卻知道,海玉卿是把骨刀踢進了水潭里。
陷阱,火,骨刀……
金溟忽然明白過來,這里的動物,防備的不是陌生的金雕,而是人類行為。
華南虎有點氣急敗壞,覺得海玉卿竟然為了維護金溟睜著眼就跟他說瞎話,“以前不用火,為什么現在就用了。”
“火,溫暖,”海玉卿開始剝鹿皮,“他冷。”
有理有據。
“放屁,金雕的毛從頭裹到爪子,比你還多,他怕冷?”華南虎終于認識到這場辯論的對方辯手是誰,轉過身看著海玉卿。
“呲啦”一聲,鹿皮順著筋肉被撕下一大塊,海玉卿偏頭扔在一旁,甩了華南虎一臉血,“現在,沒有。”
辯論賽局外鳥金溟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稀稀拉拉的羽毛,只敢在心里猛點頭。
沒錯,他是禿毛鷹,他冷。
“……”華南虎從蛇鷲嘴里早聽說了羽毛床的事跡,忽然有點啞口無言。
對方辯手論據充足,海玉卿要乘勝追擊,“烤烤更好吃,我給他做好吃的。”
“……”華南虎竟然感覺自己已經被說服了。
甚至還有點感動。
以前怎么不知道海玉卿這么會寵老婆。
金溟仍舊低著頭,他怕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一抬頭給海玉卿漏了餡。
好家伙,才學會兩句話,而且每個字都是他剛教的,海玉卿就能把謊話說得如此有邏輯。
金溟若不是當事鳥,只怕都要信了。
不知道哪里能報個班,可別耽誤孩子考清華。
華南虎期期艾艾半天,感覺自己再也找不出什么破綻,虎呆呆的倆眼睛轉來轉去,仿佛還不肯就此放棄。
它還沒想到新的辯詞,見海玉卿低下頭又要撕鹿皮,忽然嚷道:“哎哎,你別這么撕,這是我的鹿皮。”
華南虎沒空再去深究火的事,撲過來把海玉卿擠開,“你一邊兒去,我來,這鹿皮給我留整張的,一會兒給我媳婦兒帶回去,她準喜歡。”
海玉卿啐掉嘴里的鹿毛,往旁邊挪了一步。
鹿皮沒法吃,偏偏華南虎和蜜獾很稀罕,還有鹿角,回回都要撿回去,神神秘秘的。
“不能用火。”華南虎小心翼翼剝著鹿皮,差不多剝完時,又回到“火”的話題上,“上次打雷,天火燒了一大片樹,你還記得嗎?火是很危險的東西,會吞噬一切。”
海玉卿動作一滯,顯然是想起了什么慘不忍睹的事情,回頭看向金溟。
金溟立刻表態,“在山洞里,有水簾隔著,我會小心,不會燒到外面。”
海玉卿點點頭,給這件事蓋棺定論,“能用。”
“……”華南虎狠狠瞪了金溟一眼,用一種聽上去有些心虛的聲音說,“那千萬不能讓那邊知道,尤其是孔雀,她肯定告狀,今天她過來時沒發現?”
海玉卿沒出聲,給了華南虎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你這么看我,我是那種會告狀的碎嘴子嗎?”華南虎立刻嚷嚷起來。
海玉卿用鼻子“哼”了一聲,低頭沿著剝下皮的地方用尖喙把肉劃開,只留給華南虎一個“你自己體會”的后腦勺。
“……”華南虎吃了癟,無處發泄,氣哼哼地一爪子撕下半條鹿腿,“你家這個也忒矯情,肉還得吃烤的,這是從哪兒找來的。”
倒知道是在說人壞話,湊著頭壓低了聲,還拿眼往后偷瞟了下,確定金溟本鳥沒聽到。
海玉卿重新進入不聽不理模式,刻意避開了這個話題。
金溟知道冰川,知道人,海玉卿猜測他是從北方來的,這是不可說的話。
“……”華南虎對海玉卿這副模樣才比較習慣,酸溜溜地繼續自說自話,“瞧瞧,又開始了,說到他你倒是挺知道維護的,跟我就一句話也沒有,咱多少年交情,你跟他才認識幾天,怎么對他這么好。”
這句話海玉卿會回答,金溟押過題,于是它立刻說:“愛,就是對他好,給他心。”
金溟說的是薺菜……
“……”華南虎嘴巴張張合合,最后只能“呵呵。”
感覺自己好像被喂了狗糧。
看到華南虎的反應,海玉卿有點顯擺的意思,又從金溟的原話里找出一個它不太懂但聽上去很不錯的詞,“浪漫。”
華南虎下巴都快掉了,“……你還懂浪漫。”
果然這世上沒有不懂得對人好的男鳥,只有不愛你的男鳥。
華南虎一時不知該唏噓自己曾經一片癡心錯付喂了狗,熱臉貼著冷屁股還要自我安慰它就是個性子冷淡的鳥不是不領情,還是該感慨愛情真偉大,石頭都能開出花。
“他有什么好的,長得又沒你漂亮,普普通通的金雕,滿大街都是。大伙兒眼巴巴地等著你養幾只小玉爪海冬青出來,這不又得絕種了。”
華南虎越說越氣憤,“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稀罕,恐怕全球也就你這一只,誰都沒見過,你有沒有點繁衍責任感。”
“嘩啦”一聲,金溟站在華南虎背后,木棍掉了一地,進退兩難。
他磕磕巴巴地解釋,“我……洗洗。”
金溟剛把打算用來串肉的直木棍劈干凈細枝杈,想拿到水里沖一沖木屑,才走過來,就看見虎爪一亮,一掌拍碎了一扇肋條骨。時間不早不晚,就像是華南虎特意拍給他看的。
華南虎越想越覺得金溟不順眼,沒好氣道:“有什么好洗的,你以為你是小浣熊,什么都要洗洗?濕木頭點火全是煙,不懂別瞎搞,一邊兒待著去,等著吃就行了,餓不著你。”
“過來,”海玉卿一腳把蹲在水潭邊的華南虎給踹開,動作有點粗暴,語氣有點溫柔,“洗!”
華南虎趔趄兩步,一屁股蹲在黏糊糊的鹿皮上,他側頭看著印在身上的血爪子印,忽然覺得此時此地,自己很多余。
金溟,“不洗也行。”
吃點木屑死不了鳥,但是被那亮著鋒利指甲的虎爪拍一下,可能會死鳥。
海玉卿堅持,“洗干凈,衛生。”
金溟迅速撿起木棍,花費了大約三秒鐘的時間在水里過了一遍,羽毛都沒沾到水,立刻又倒著退回火堆旁。
他從華南虎的眼神里解讀出的意思,不像是讓他等著吃烤肉,更像是等著把他吃掉。
華南虎甩甩尾巴,又湊到海玉卿身旁,這回是真信了,“真是你生的火?它不會?”
但凡是個有腦子的,也知道在封閉山洞里用濕木柴生火,無異于拿自己做熏肉。
看來金雕是真不懂生火的門道,它真的只是一只金雕。
“可你又是跟誰學的?”華南虎奇道。
海玉卿,“以前,見過。”
華南虎覺得簡直合理到毫無破綻。
從北方過來的很多生物都會生火。
海玉卿是從北方逃出來的,以前見到過別人生火,不足為奇。
鹿皮已經剝得差不多了,海玉卿起身拿過一旁碼成一摞形狀規整的大樹葉,在水里涮干凈,又把鹿肉一塊塊洗干凈,才放在樹葉上。
華南虎看得目瞪口呆,“成了家的鳥,這么講究?”
海玉卿認真回憶著金溟平時的做法,生怕哪里不對,等一套流程做完,覺得并無疏漏,才松了口氣。心情有些愉快,便樂意回應一句,“干凈,他喜歡。”
滿嘴狗糧的華南虎一頭扎進水潭里,臉上身上沾的血水混著泥巴立刻侵染了清澈的潭水。不過海玉卿這會兒已經洗完鹿肉,根本不搭理他。
海玉卿用尖喙叼著盛鹿肉的樹葉送到火堆旁,一次只能叼一片,等它再回來拿時就看見華南虎蹲在水潭邊,壓著前爪抻了抻腰,從脖子抖到尾巴,給剛洗干凈的鹿肉均勻地撒了一層洗澡水。
就聽一聲鷹唳響徹山洞,驚得金溟串肉的爪子一哆嗦,肉和木棍一塊兒掉進了火堆里。
第32章 山洞
海玉卿冷著臉坐在火堆旁, 任由金溟在它的翅膀上摸來摸去。
“不是說好的靜養兩天不能打架,還好骨頭已經長得差不多了。”金溟小聲數落。
海玉卿用鼻子“哼”了一聲,不過不是對金溟, 而是對蹲在對面滿身濕答答虎毛愈發凌亂的華南虎。
華南虎猛地一嚎, 眼里不知是淚水還是潭水, “你‘哼’什么,不服氣!”
一聲鷹唳立刻蓋過虎嘯,毫不退讓。
被聒得耳朵發嗡的金溟立刻抱住又要撲過去的海玉卿,擋在中間和稀泥, “哎,什么味兒, 肉糊了。”
沒見過挨打挨成這樣還氣勢洶洶的老虎,也不知道剛才被摁在水里鬼哭狼嚎毫無還手之能的到底是誰?
“哼, ”華南虎用更大的聲音哼道,“想吃烤肉就老老實實的。你看看,你們就是這么吃烤肉的?吃炭吧。”
華南虎拿木棍把金溟剛才掉進火堆里的那塊鹿肉挑出來,果然已經燒得像塊黑炭。
此刻華南虎已經完全相信,金溟果真只是個普通的金雕。
海玉卿的行為在華南虎看來,那就是心照不宣——我懂。
鳥類求偶最花里胡哨,跳舞唱歌展示羽毛,有點什么都拿出來臭顯擺。
海玉卿為了討好配偶也算是掏盡老本兒,什么招兒都用上了。鉆木取火倒是像模像樣, 烤起肉來就漏了餡兒。兩只鳥大約是遠遠見過人做這些, 一知半解,其實什么都不會, 還不如猴子模仿得像。
“兩個鳥還要吃烤肉,也不怕把自己烤了。這種活兒, 還是得我來。”華南虎既狼狽又驕傲地亮了亮虎爪。
鳥爪子的確沒虎爪方便,華南虎的動作靈敏而熟練,先用虎爪把鹿肉分成大小一致的塊狀,再從木柴里揀出些細枝條串起來,塞給海玉卿和金溟,使喚他們拿爪子舉著就著火邊烤。
它沒意識到,自己挑揀出來的細木棍正是金溟剛才洗過的那些。因為只是匆匆沾了水,放在火堆旁,剝肉的功夫已經又烘干了。
金溟心道,華南虎這個烤肉的思路是對的,但一只爪子最多舉兩串,這得舉到什么時候才能吃飽。
還沒待金溟組織好語言提出建議,華南虎又揀出幾條粗木柴,拿藤條捆了做出四個三腳架,架在火堆四周比劃了一陣兒。
金溟覺得這形狀有些眼熟,心念一動,決定閉口不言,只悄悄觀察著華南虎的動作。
華南虎在金溟撿回來的木柴里翻找了一頓,沒找到滿意的,“我去找木頭,馬上就回來,你倆別把自己給燒了。”
走到洞口,它又猛然回頭,氣勢洶洶地吼了一聲,“別偷吃,燙舌頭。”
“……”金溟按著海玉卿猛點頭。
“它就是你說的烤肉味的老虎?”見華南虎走遠,金溟悄聲問。
海玉卿點頭。
“它給你烤過肉吃?”
海玉卿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沒吃到。”
“沒吃到?”金溟奇怪。
海玉卿費力地解釋,“銀角搶走了。以后,就沒有烤肉了。”
金溟還想再問銀角又是什么東西,竟然能從海玉卿和華南虎這兩個空中霸主和叢林之王嘴里搶吃的,就見洞口露出一條繃著勁兒的長尾巴,便立刻閉了嘴。
華南虎哼哧哼哧拖進來兩條帶樹皮的木頭,一看就是剛從樹上折下來的,新鮮得不能再新鮮,也就是說,水分充足,就是它自己剛說過的不能用來在洞里燒火的濕木頭。
華南虎把濕木頭架在剛做好的三腳架上,在火堆上形成兩條平行線。金溟看得分明,華南虎做的是——燒烤架,可以把很多肉串一塊架在火上烤的架子,便攜式簡易燒烤架。除了做工有些粗糙,唯一不同的地方只有金溟見過的是鐵的,而這個是華南虎就地取材木頭做的。
“看什么。”
華南虎一吼,金溟才意識到他詫異的表情表現得太明顯,正不知該如何掩飾,就聽華南虎得意道:“濕木頭不能燒,但是耐火烤,這樣就不用擔心一會兒架子被火烤斷。這都不懂,還想吃烤肉。”
“……”金溟立刻用一種“這你都懂,你好厲害”的表情看向華南虎,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
華南虎把鹿肉串放在木架上,一面忙碌地繼續串肉串,一面給烤得恰到好處的肉串翻面。
等鹿肉串開始滋滋冒油,滿山洞全是香味時,華南虎忽然嘆了口氣。
“這個山洞用來烤肉真是太方便了,味道一點也傳不出去,根本不用怕他們聞到,想什么時候烤就什么時候烤,不用巴巴等著下雨天。”
中午的一只兔子和一只鴿子根本填不飽已經餓了好幾天的兩只猛禽的肚子。
光是聞著味兒就饞得流口水的金溟和海玉卿這會兒壓根兒沒聽到華南虎在嘟囔什么,只會兩眼放光地盯著烤肉猛點頭。
不得不說,華南虎的確是可以得意的,只是聞一聞就知道它的手藝比金溟不知好出多少倍。
剛準備下的柴火有大有小,干濕也不同,不比木炭,火勢不容易控制,想要把每塊肉的每一面都烤得均勻,不是誰都能上手就來的。
虎師傅要是開個燒烤攤,絕對得盆滿缽滿。
華南虎把烤熟的一批肉串拿下來,擺在樹葉上,又重新架上第二批,再回過頭,兩只鳥已經風卷殘云地吃起來,一副這輩子沒吃過這么好吃的食物的模樣。
“出息的,沒吃過吧。”華南虎得意地清了清嗓子,伸出一只虎爪點著地,等滿嘴流油的兩只鳥吃得差不多,才說,“說說吧,這個山洞。”
金溟,“?”
海玉卿,“?”
華南虎看向海玉卿,提醒道:“說好的,趕走銀角,別處都是你的,這個山洞歸我。”
“……”
金溟轉過頭,看到海玉卿的神情比他還茫然。
華南虎急了,各種比劃,試圖喚起海玉卿的記憶,“咱倆說好的,沿河這一溜占下來以后,我只要這個山洞。”
海玉卿眨眨眼,隱約想起,好像是有這么個事兒。
當時是說過什么山洞,海玉卿一直以來都是住樹上,所以,好像是……答應過。
華南虎就看到海玉卿兩個黑眼珠子忽然閃躲地轉了轉,立刻跳起來,得理不饒人的模樣,“你想不認賬!”
海玉卿偷偷看了一眼身旁沒怎么聽明白的金溟,余光落在羽毛床上,挺起脖子,更大聲,“嗯。”
“……”華南虎被這份理直氣壯整不會了。
金溟眼看又要打起來,伸開翅膀擋住劍拔弩張的一鳥一虎,扯著海玉卿輕聲問,“什么山洞?”
“這一片湖本來是歸西邊的,是銀角的領地,”華南虎伸出虎爪撓了撓地,氣哼哼地解釋,“地上還有一小群豺,兩只跟著豺群撿漏兒的條紋鬣狗。我跟玉卿一起把它們趕走了,這片地兒現在是我倆的。”
金溟,“銀角是?”
華南虎沒好氣地回答:“一只角雕,叫銀角大王。”
原來海玉卿當時身上的抓傷是和角雕打架留下的,金溟忍不住側目看向海玉卿,厲害!
海玉卿覺得有必要跟金溟進一步解釋,便努力還原華南虎之前跟它說過的話,“它說再過兩個月,這里的魚,比海里的好吃,所以銀角年年暖和了就,占著地方,不讓我們抓魚。”
再過兩個月,暖和了……這個時間節點讓金溟覺得很熟悉,他之前是要干什么,也算了這個時間?
不過自家這個孩子真是有點……怎么一說好吃就什么都敢上,角雕、豺群和鬣狗也敢一塊兒打。
華南虎聽不下去海玉卿的斷句,搶過來替它說,“所以要把他打回西邊林子里去,沿河往東,不許他再過來。你從天上打銀角,我從地上打豺群和鬣狗。”
金溟“哦”了一聲,他一直納悶兒這一片地方富饒清凈卻沒有猛獸盤踞,原來天上地下的都已經被趕走了,他正卡在了雙方決斗的時間點上占了這個山洞。
難怪海玉卿開始對他敵意如此之大,該不會是以為他想趁兩敗俱傷坐收漁利吧。
“你們倆鳥,住樹上不是挺好,窩這山洞里羽毛都要發霉了。”華南虎身上的毛才剛烤干,其實這會兒比較想以理服鳥。
海玉卿充耳不聞,舔了舔尖喙上的油,示意金溟再去拿烤肉。
“還得等會兒。”華南虎一轉身,擋住金溟的爪子,給烤肉串重新調換了位置,邊兒上的換到了中間,讓這一批肉串都能夠受熱均勻。
華南虎瞥了海玉卿一眼,緩緩道,“這山洞我要來就是為了烤肉,給了我,以后你們天天能吃到烤肉。”
“不。”海玉卿嚴詞拒絕,一秒鐘都沒有猶豫,盯著烤肉的眼睛倒是依舊目光炯炯。
“那別吃了。”華南虎氣急敗壞,張開胳膊擋住烤肉,“沒有山洞,我不會烤。”
海玉卿沉默了兩秒鐘,“那你走吧。”
反正金溟也會烤肉。
華南虎,“……”
卸磨殺驢都沒你快。
“我跟你捋捋啊,這塊地方,以前是不是銀角的?地上還有一群豺和鬣狗看著,你不能來,我也不能來,對不對。”
海玉卿看著在華南虎手里不停翻面的烤肉,不耐煩地點頭。
“現在你也能來,我也能來,這是為什么。因為你在天上趕走了銀角,我在地上趕走了豺和鬣狗,對不對。”華南虎繼續循循善誘。
海玉卿想了想,“不對。”
“……”華南虎深吸了口氣,保持微笑,“哪兒不對。”
“銀角,我打的。”海玉卿邏輯清晰,“豺,我打的。”
在華南虎的微笑逐漸僵硬時,它又給了一個重擊,“鬣狗,我打的。”
它就是在打跑銀角后驅逐鬣狗和豺群的時候被金溟撞傷的。
金溟穩穩當當坐在旁邊看戲,華南虎覺得海玉卿涉世未深頭腦簡單,想空手套白狼騙房產。
嘖,他家孩子聰明著呢,少忽悠。
“……”華南虎無言以對,默默把烤好的串兒拿下來放在海玉卿面前,又轉頭在架子上再鋪上一層生的。
做完這一切,仿佛厚臉皮的大招終于技能冷卻結束,華南虎重新坐下,語重心長道:“以河為界,我不能去西邊。當時是不是我把它們趕過河的?我也是出了力的。”
跟海玉卿講道理,其實很簡單,就是不管怎么解釋,它還是會說,而且是用一種平直到與你毫無關系的語氣說:“我打的。”
金溟想笑又不敢笑,海玉卿只是吃了詞匯量匱乏不怎么會說話的虧,讓別人覺得它像朵好騙的小白花。
也不對,對海玉卿來說這好像并不吃虧,有限的詞匯有無限的力量,至少華南虎還沒在嘴上占到過便宜。
“……”華南虎氣得一口擼掉一串烤肉,大獠牙時隱時現,惡狠狠地嚼著肉。
“我祝你們百年好合,白頭偕老!”嚼完肉,華南虎氣沖沖地站起來,看上去是放棄了爭奪山洞歸屬權的念頭,悶著頭繼續烤肉。
這兩個成語用的——先不管語境詞義用錯了——讓金溟不得不對華南虎側目,遠古時代連字都沒有,會有成語嗎?
金溟忽然想起,之前華南虎說過他能“負重百十斤”。
遠古時代的先人計日都是靠結繩,一只老虎,怎么會用“斤”這樣的計量單位?
第33章 許愿
海玉卿把鹿心一整個串起來, 遞給華南虎。
華南虎一揮爪子,推回來,“放著, 鹿心我待會兒要帶回去給我媳婦兒補身子, 肉還不夠你倆吃?”
“不。”海玉卿又遞過去。
“……”華南虎把鹿肝串起來, 在海玉卿面前晃了晃,“你不是最喜歡吃肝兒,一會兒給你烤得焦脆焦脆的,換鹿心。”
海玉卿想了想, 艱難地說:“不換。”
頗有忍痛割愛的感覺。
“……”華南虎把鹿肝和鹿心一塊烤上,莫名其妙道, “怎么連口味都換了,那我一會兒要拿條腿, 為了給我打掩護來看你,我媳婦兒還被那邊扣著干苦力呢。”
干苦力?
那邊?
金溟正要開口,就聽海玉卿問:“花花?”
“你還說,還不都是因為你。”華南虎手上不停,把烤熟的肉源源不斷放在樹葉上,又把串好的生肉源源不斷往架子上搭,抽出空來便蹲下來繼續串肉,動作熟練流暢。
“……”海玉卿瞪直了眼,立刻沖金溟搖頭。
它又沒抓華南虎的媳婦兒, 怎么還賴上它了。
“打架那天, 我在后面喊你不要進林子,死活喊不回來, 急得正在外面打轉兒,結果不就地震了。我看林子里幾十米高的樹都倒了一大片, 又老見不到你出來,只好進去找你。”華南虎刻意強調,“我多少年沒回去過了,都是為了你。”
“米”!
又一個計量單位,現代詞匯。
海玉卿不耐煩地“嗯”了一聲,請說重點!
“結果還沒找到你,就聽到我哥哭喪似的嚎起來,我以為他也被砸了,就先回了趟家。”華南虎攤開毛都磨禿了的爪子,指縫里的還殘留著泥,“就被他扣下當苦力了,我媳婦兒跟著來找我,就一起扣下了。”
原來林子里的那只老虎,是華南虎它哥。
金溟小心翼翼地引著華南虎繼續說,“當苦力?”
“他家祖墳塌了,但凡能刨土的,都被他扣下挖他那寶貝祖宗去了,六天五夜,歇都不讓歇。”華南虎滿臉是對獨裁者的控訴,落井下石似的,“這回徹底埋了,我看他還有啥再堅持的。”
難怪蜜獾和華南虎都是一身的土,果然是被扣在工地當黑工了。
“……”金溟仔細看了看華南虎,沒從這張虎頭虎腦的虎臉上看出一絲憂傷,甚至還有一點幸災樂禍,“你哥的祖宗,不是你的祖宗?”
“……”華南虎愣了兩秒鐘,抬起爪子欲蓋彌彰地舔了舔,“我和他分家了,他把我驅逐了,以河為界,我不能回去。”
所以連祖宗都不認了?
華南虎是獨居動物,即便是一窩的兄弟,成年以后也會獨自開拓自己的領地。這一點常識金溟是知道的,但怎么從華南虎的闡述里,感覺又不像這個意思。
而且,祖墳?老虎是家族埋葬嗎?老虎死了還會被收殮?
金溟忽然感覺自己的知識不太夠用。
華南虎站起來,有點手忙腳亂地把烤好的鹿肝和鹿心拿下來,又默默把整條鹿腿串起來,將一側三腳架上的濕木頭撤下來,架上鹿腿,更認真地烤起來。
金溟還在琢磨剛才的話,忽然一股熱氣撲面而來,就見海玉卿叼著一串烤肉遞過來。
金溟下意識接過來,才發覺那是剛才海玉卿和華南虎爭奪的鹿心。
“你吃吧,你不是想吃這個?”
海玉卿睜著亮晶晶的眼睛看他,“給你,心,可以許愿。”
原來是為他要的,連愛吃的鹿肝都可以換。
金溟頓時感動得想把海玉卿抱進懷里rua一頓,但是——他不愛吃內臟……
“我現在沒有愿望。”金溟不想太傷孩子的心。
“沒有?”海玉卿亮晶晶的眼睛里有一點失落,“今天有心,沒有愿望。”
金溟,“……”
怎么感覺自己有點愧疚?
“你吃,我許愿。”金溟慈愛地摸了摸白腦袋,“讓我們家小玉卿的翅膀快點好起來。”
“嘔……”悶頭烤肉的華南虎終于聽不下去了。
蒼天,為什么要讓他經歷這些。
想老婆~
時隔六天,海玉卿和金溟終于吃上了一頓正經飽飯。
見兩只鳥吃得油光滿面,速度開始慢下來,華南虎便不再繼續烤,而是把剩下的生肉全包進鹿皮里。
“這些不烤熟嗎?”金溟問。
生肉可沒烤肉扛放,還拿鹿皮捂著,就算現在晚上涼快,恐怕也放不住。
“那邊不吃烤肉。”華南虎忽然想起什么,叮囑道:“今天我給你們烤肉這件事,誰也不許告訴,小白龍也不許說。那年給玉卿偷偷拿了一塊烤肉,銀角追著我打了半年,差點連這里都不讓我待了。”
“它們不愛吃?”金溟為了掩蓋探聽的意圖,頗顯回味地贊嘆,“你烤的肉這么好吃,吃過誰還能拒絕。”
“哼,傻子才愿意茹毛飲血。他們愛吃,但是不敢吃。”華南虎包完生肉,又開始包那條烤好的鹿腿,這次它的動作很仔細,甚至先在水潭里洗了洗滿是木屑的爪子,又拿起那摞金溟之前備下當碗碟的樹葉,把鹿腿干干凈凈地包起來,不沾一點臟。
金溟記得,這條鹿腿華南虎是要帶給他老婆的。
“你……媳婦兒敢吃烤的?”金溟沒有冒險把稱謂換成夫人、妻子之類,只沿用了華南虎的說法。
“是啊,所以全被驅逐了。”華南虎抬起頭,神神秘秘地看著金溟,“敢吃烤肉的,不能留下。”它話鋒一轉,“你話說的不錯,從北方來的?北方現在還有活的?”
金溟一愣,下意識反問:“這里不是北方嗎?”
根據他這幾日的觀察,這里的湖面有結冰,按照南北劃分,這里正是北方地區。
華南虎,“這里是中部。”
“哦……中部。”金溟機械地點了點頭。
冰層不厚,如果按照南北中來劃分,這里的確應該是中部。
嚴謹!
“不認識北方?南邊來的?”華南虎皺了皺眉,“你跟誰學的說話?”
“呃……”金溟哏了一下,“應該是,跟我媽?”
這個問題問的,好莫名其妙。
難不成大家是上了什么語言培訓班,才會說話的?
華南虎,“你媽從北方來的?”
金溟,“……我不知道,北方怎么了?”
為什么如此在意北方?
“……”華南虎輕笑一聲,搖搖頭不再繼續探尋。
它只要知道金溟的確是只金雕就夠了,來自北方也好,南邊也罷,是只正經金雕就可以留在中部。
華南虎打好了兩個包裹,拿藤蔓一頭拴上一包,“行了,你們吃這一回就當玩了,以后別想了。”
金溟忍了又忍,“都拿走啊?”
這頭鹿一百多斤,他倆剛才吃了最多十斤,再去掉骨頭,剩下的肉大幾十斤還是有的。做成熏肉或者風干肉保存下來,夠他倆吃好久了。
鳥類為了保證飛行速度,與同等體型的走獸相比,進食量要小很多。
同樣的,進食周期相比也要小很多。虎一頓可以吃下一頭鹿,之后十幾天不再吃,鳥不行,最多只能忍饑兩三天。
“留著干嘛,喂禿鷲?”
華南虎一低頭,把藤蔓挑到脖子上,一邊兒掛著一個包,一頭大一頭小,它指了指角落那堆帶碎肉的骨頭,“明天把那些骨頭找地方扔出去,禿鷲愛吃,不浪費。鹿角給我留著,今天拿不動了。”
“要是……明天抓不到獵物,這不還能再吃一頓。”金溟囁嚅道。
靠他想再抓一頭鹿,那根本不可能,抓個兔子都費勁。
“……金雕捕食率這么高,還吃隔夜肉?”華南虎看了看金溟身上稀稀拉拉的羽毛,又看了看海玉卿的翅膀,拍了拍腦門,“你倆現在都沒法捕獵?”
這可真是,愛得死去活來、兩敗俱傷,海玉卿到底看上金雕哪一點了?寧可拔了毛讓它沒法飛,也要霸占住……
果然是春天到了。
“我行。”海玉卿一翻白眼,逞強道。
華南虎也不計較,毛爪子往白腦袋上一拍,“那邊已經挖了六天,我看這回是徹底沒戲了,明天我來拿鹿角,順道給你倆送飯。”
海玉卿,“不用。”
金溟摁住海玉卿,“謝謝。”
“……”華南虎心情有點好,“這回地震什么都沒了,再挖不出來,說不定能讓我回去了。到時候他們搶著來喂你,還輪不到我呢。”
金溟,“誰們?”
華南虎一個虎躍便跳出去兩米,眨眼就消失了。
金溟又問,“誰們?”
這次是問的海玉卿。
“這里是中部。”海玉卿走到潭邊,扎著頭喝了幾口水,把尖喙上的油洗干凈,又把爪子放進水里。它低頭看著水潭里的白色倒影,看了很久,輕輕說:“我什么都不知道。”
“撒謊不是好孩子。”金溟在海玉卿身旁坐下。
“撒謊?”海玉卿反問。
金溟以為海玉卿不懂這個詞,正要解釋,就聽到它說,“就像你說,你不知道北方?”
“……”金溟冤枉,“我真不知道,我以為這里就是北方。”
只是一個劃分標準不同而已,怎么就上綱上線扯到撒謊了。
海玉卿靜靜地看著金溟,那雙澄澈地黑眼睛里沒有蜜獾老虎那種的警覺戒備,但也沒有相信的意思。
仿佛是一種,平靜的悲傷。
“我是要去北方……”金溟看著這雙眼睛,聲音慢慢小下來。他無法對這樣一雙眼睛說謊,哪怕只是部分隱瞞。
他想到自己的記憶終止于登上軍方專機,那架飛機,是要飛往極地的北方基地。
飛機墜毀了,他來到了這里,老虎口中的中部。
“中部很好,所有的動物,都可以在這里生存,很好地生存。”海玉卿打斷金溟的話,在水里蕩了蕩爪子,像是想起什么開心的事,“我喜歡這里。”
嗯,什么動物都有,菜譜豐富。
金溟在心里替海玉卿把話補充完整。
金溟也把爪子伸進潭水里,清冽的山泉水立刻溫柔地包裹住他,瀑布擊打的波紋帶著一絲涼意褪卻了所有的疲乏,讓人不由自主地全身放松下來。他笑道:“我也喜歡這里。”
中部的生態系統發展得就像實驗室做出來的數據,平衡和諧,草豐林茂、生機勃勃。
金溟從沒敢奢望過,他會有親眼見到的一天。
他忽然想到,再過一個多月,是他計算出的休漁期,也是角雕不允許抓魚的時間。
角雕!
小肥啾來討窩時,他看到的那個盤桓于天邊的黑點,是不是那只角雕?
蛇鷲說,可以獵食,但不可以影響正常繁衍。
一個個不得其解的片段在腦中閃回。
還差一點,金溟感覺自己馬上就抓住了什么。
“你想留下嗎?”潭水里一黑一白的倒影,在月光的推移中緩緩交疊,在起伏的水波中靜靜融合,海玉卿問。
金溟忽然很想告訴海玉卿,他不是一只金雕。可他張了張嘴,只是說:“我不屬于這里。”
他現在,也并不是一個人類。
一個住在一具陌生的金雕軀殼里的人類,一個奇怪的生物。
海玉卿能理解如此匪夷所思的事嗎?連他自己,至今都覺得不可思議。
海玉卿又把頭垂下去了,“你會破壞這里嗎?”
“我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兒,甚至也不知道該怎樣界定自己。”金溟往海玉卿身邊偎了偎,“但我知道,我喜歡這里,我想要守護這里,讓它永遠不受破壞。”
像角雕在做的那樣。
海玉卿拿腦袋頂了一下金溟的翅膀,“再給你一顆心,可以許愿。”
“哪兒還有心?”金溟順勢摟住海玉卿,擼著白羽毛問。
“有,”海玉卿把頭扎進金溟的翅膀里,悶著聲催促,“許愿。”
“希望世界和平,希望中部……”金溟信口胡謅,哄小孩似的。
海玉卿悶笑,埋著頭又拱了他一下,“可以許,你自己想要的愿望。”
聲音輕輕的,尾音有些顫,笑起來的喘息噴到他的翅膀內側,有些癢。
金溟,“我自己想要的?”
這就是他想要的啊。
“嗯。”
“那就吃喝不愁,”金溟閉上眼開始許愿,“有貓擼。”
“有貓擼?”海玉卿抬起頭。
擼是什么意思?
不是,這個時候為什么要提貓!
金溟睜開眼,就看見貼在他臉前的海玉卿。
黑眼睛里滿滿的問號,湊過來的距離讓金溟感覺海玉卿下一秒就想扒開他腦袋看一看。
金溟往后抻了抻脖子,有點遺憾地補充,“我想摸摸老虎屁股。”
剛才就想,但是沒敢。
海玉卿,“……”
第34章 黑背
火堆里晃蕩著一小撮火苗, 整個山洞被偶爾響起的火星崩炸聲烘托得暖洋洋的,顯得格外溫馨。
金溟睡得正香,忽然聽到幾聲“嗷~嗷~”, 是一種類似于煙嗓貓咪的聲音。
被吵醒的金溟閉著眼打了個哈欠, 翻過身懶懶地抻了抻脖子, 哈欠還沒打完,“咚”一聲頭就撞在了石壁上。
他這才想起自己又睡回了角落里。
昨晚不知怎么的,本來父慈子孝的溫馨場面驀地就冷了場,乖乖巧巧被他抱在懷里隨便擼的海玉卿忽然又犯了狂犬病似的, 冷著臉一翅膀差點把他扇進水潭里。
最后更是連床都不讓他上了,講睡前小故事也不好使了, 被踹到角落睡了一晚。
還好留了火,總算睡得不太冷了。
金溟實在想不通自己哪里又惹惱了海玉卿, 昨天好不容易吃頓飽飯,胃里又滿又暖,還有火堆取暖,再蓋上羽絨被睡在羽毛墊上,多幸福的事,就這么讓海玉卿一翅膀扇沒了。
感覺海玉卿有點暴力傾向,別人飽暖思·淫·欲,它是飽暖思打架。吃飯睡覺尋釁滋事打架斗毆,鳥生再沒有第四件事。
好在金溟對野性難馴的兇猛小動物十分有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覺悟, 不然這日子怕是一天也過不下去。
金溟坐起來, 活動著睡得僵硬的四肢,聽那煙嗓的“嗷嗷”聲又近了點。
“這是鳥叫嗎?”金溟搭訕道, “像不像貓叫。”
海玉卿拿翅膀蓋著臉,窩在羽毛墊里, 沒吭聲,還刻意翻了個身。仿佛在表示,自己聽到了,就是故意不理他。
金溟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海玉卿的斷翅,繼續搭訕,“好得真快,也許明天就可以飛了,開心嗎?”
海玉卿勉勉強強“嗯”了一聲,只是仍舊拿翅膀蓋著臉,不愿搭理他似的。
金溟不知海玉卿犯了什么倔,總之先順毛總沒錯,說不定表現得好今晚能有床睡,“還有哪兒不舒服?是不是又餓了?”
海玉卿的胃是個無底洞,腦子里只裝好吃的,這么哄,方向應該沒錯。
“不餓。”海玉卿的語氣聽上去果然好一點了。
金溟趕緊接著討好,“荊花已經開了一些,馬上就到百花盛開的時候了。我一會兒出去找找蜜蜂,春天蜂蜜正是富裕,拿點給我們家小玉卿當零食,餓不著那些小蜜蜂。”
海玉卿抬起翅膀,終于露出臉來,有點驚訝,“你會偷蜂蜜?”
“……”金溟義正言辭地糾正,“這不叫偷,它們吃不完,分享給我們一些。”
“……”海玉卿覺得很有道理,這確實不能叫偷。但還是有點擔憂,“蜜蜂蟄得很疼,蜂巢也拿不走。”
它自己試過,雖然仗著自己飛得快,啄一口就跑,但也總會被蟄上幾下。
海冬青的翅膀構造擅長快速飛行,但無法負擔太大的重量。野外的蜂巢就是小的少說也有百十斤,它帶不走,只能就地吃兩口。
挨好幾下蟄,才能吃到一口蜂蜜,不劃算。
蜜獾雖然也挨蟄,但它不怕疼,而且還有辦法拿走整個蜂巢。
蜜蜂還沒見到一只,金溟的嘴就像已經抹了蜜,“蜂蜜能消炎,對你傷口愈合有好處,而且你也愛吃。只要能讓我們家小玉卿開心,蟄幾下不算什么,還治風濕。”
他再睡石頭上,早晚得風濕病,就當提前治療了。
“不要,”海玉卿冷了一晚上加一早晨的臉終于軟和了,白腦袋湊過來輕輕蹭了蹭金溟的翅膀,更溫柔了,“不吃。”
金溟大受鼓舞,麒麟臂開始躁動。
蜂蜜,立刻,馬上,安排!
“只要我們家玉卿高興,讓我烽火戲諸侯都行。”金溟捧著逐漸溫順的白腦袋一頓猛rua。
風火洗豬猴?
火洗,應該是烤的意思。但是——
海玉卿皺眉,“猴子,好吃嗎?”
沒吃過,應該不好吃吧,就算拿火烤,海玉卿也無法想象烤猴子肉的味道。
而且猴子報復心理很重,還會投擲,吃只猴子是小事,但后患無窮。
金溟莫名其妙,“猴子?”
吃點蜂蜜他倒是能想辦法,海玉卿今天要是想吃猴子,這就有點為難金雕了。
“不要,野豬也不要。抓不住,很危險。”海玉卿更害怕金溟真去抓野豬,說著便撲過來抱住他。
豬皮比石頭還厚,鷹爪也穿不透的,而且力氣極大,防御力和攻擊力都很強。
“……”金溟反應過來,“撲哧”笑了海玉卿一臉唾沫星子,享受著恒溫羽絨被的包裹,“不抓猴子,也不抓野豬,我去給玉卿找蜂蜜。”
有了前兩項比較,海玉卿頓時感覺偷蜂蜜好像也不是什么危險的事。
但它仍不太放心,“那我跟你一起去。”
“你在家好好等著。”金溟把海玉卿按住,“放心吧,捕獵我不行,偷……呸,拿蜂蜜我在行。而且,總要先找到蜂巢才行,我這幾天在附近沒看到,可能要走遠一點去找。”
以前在野外,遇到容易偷的蜂巢,只要不是冬天,觀察隊也會偷偷鑿破蜂巢接一點野蜂蜜。蜜蜂很快就能將蜂巢重新修補好,蜂蜜儲備從來只多不少。
只有累死的蜜蜂,沒有餓死的蜜蜂。
取點蜂蜜影響不了生態環境。
只不過現在沒有器皿,他只能把蜂巢整個偷回來。
鶯飛草長的季節,勤勞的小蜜蜂再建一個蜂巢不是難事。
金溟如是開解自己。
不過,蜂巢要去哪兒找?
“老大?”
“嗷嗷”聲停了,一揚一頓的聲音在洞口響起。
這聲音很特別,鸚鵡學舌的腔調,金溟記得,是那只小黑鳥。
“真熱鬧,又有訪客。”金溟笑道,他對那只小黑鳥印象不壞,“進來吧。”
一個小黑點從水簾后蹦蹦跳跳地冒出來,嘴里叼著幾枝鮮艷的小野花。
小黑鳥小心翼翼地繞過還不太熟悉的金雕,貼著石壁蹦到羽毛床旁,找了個縫隙把小野花插在墊子里,又退了兩步認真欣賞一番,還揮著黑翅膀比劃,“好看,一圈,全插上。”
金溟哈哈大笑,覺得這只小黑鳥更可愛了。
小黑鳥悄悄白了金溟一眼,認真地跟海玉卿說,“筑巢,要裝飾,要漂亮。”
一派老母親諄諄教誨的語氣。
海玉卿沖小黑鳥翻了個白眼,伸嘴把小野花扯掉,扔在地上,“夠漂亮了。”
“……”小黑鳥愣了一會兒,把花撿起來重新插上,堅持道,“沒有花,真丑,找不到老婆。”
海玉卿立刻又把花扔掉,“不需要。”
黑色的小爪子撓了撓躺在地上無辜蒙受嫌棄的小野花,轉頭問金溟,“換一種花?”
“?”姨母笑地旁觀這場鳥兒吵架的金溟忽然被點名,“問我?”
和他有什么關系?
“喜歡,什么花?”小黑鳥問。
金溟撓了撓頭,“……不太喜歡花。”
花放床上,過幾天蔫了還得扔,干了還到處掉渣滓,怪麻煩。
想看出去看就是了,滿地都是,花又不會跑。
海玉卿得意地對小黑鳥飛了個白眼。
金溟做的窩,肯定是按照他自己的喜好做出來的,他不喜歡裝飾,那它也不喜歡。
小黑鳥受挫似的把漂亮的小野花撓到腳邊,有點懷疑鳥生。
一個雄鳥,這輩子最重要的事不是建造一個漂亮的窩嗎?
它的種群筑的巢要用到枯草細纖維、植物纖維、細麻纖維、棉花纖維等近十種材料,還要選在枝葉繁茂的樹巔上,構造出堅固無比、南北通透、舒適精致的高層景觀房。
這兩只鳥隨隨便便就選了這么個陰暗潮濕的山洞孵蛋,還把巢搞得毫無建筑美感,更沒有安全可言。
等小鳥孵出來,當天就得從這四角平整的窩里掉出來,摔得找不著媽。
哦,沒有媽。
小黑鳥轉頭看了看金溟,在心里更改評語,摔得一個爹也找不到。
它替海玉卿愁了一整天,好不容易才想到改良方法,一大早就采了最漂亮的花送過來。
就這么被無情地拒絕了……
小黑鳥無話可說,蹦蹦噠噠往外走,和來時比,感覺垂頭耷腦的。
“哎,等一下,”金溟忽然叫住小黑鳥,“你知道哪兒有蜂巢?”
聽到金溟叫它,小黑鳥渾身一僵,“蜂巢?”
它老老實實點頭,“知道。”
“遠不遠?”金溟摩拳擦掌,“帶我去。”
“不遠。”小黑鳥往后跳了一步,才敢搖頭,“不去。”
“拿蜂蜜,拿到了分你一塊。”金溟拉鳥入伙,出手大方。
小黑鳥瞪大了眼看海玉卿,仿佛在詢問這只金雕是不是有病?
海玉卿跟著看向金溟,仍舊是不太同意的樣子。
“放心,我保證沒事。”金溟信心滿滿,從火堆里撿出一根燒了半截的木頭,晃滅了火,只讓它冒著一點火星,又拿幾片蔫掉的樹葉裹著蓬松的木屑把火星包住,做了個簡易便攜火折子。
海玉卿半信半疑地沖小黑鳥點點頭,囑咐道:“不行就跑,可以不吃。”
小黑鳥這才同意,蹦跶著往外走,示意金溟跟上。
走出山洞,小黑鳥一展翅膀,輕輕松松地起飛,在金溟頭頂滑翔了一圈。
“往西,不遠。”黑剪子似的尾巴在空中敏捷地翻騰著。
金溟跟著往西走,心情不錯,邊走邊聊:“你叫什么?”
“黑背。”小黑鳥降落到離金溟不遠的地方低空飛行。
“狗?”金溟已經做好了接受任何稀奇古怪的名字的心理準備,仍舊沒控制住驚訝。
一只鳥,為什么要叫狗的名字?
小黑鳥,“什么狗?”
“有一種狗就叫黑背。”金溟解釋。
小黑鳥愣在空中,翅膀都忘記拍打,滑翔出一段距離,才忽扇著升起來。
它很謹慎,先是鉆進以金雕的體型難以迅速進入的繁茂樹枝中,才開口,“你才是狗,你全家都是狗!”
“……”金溟被罵得狗血淋頭,毫無回嘴之能,只好按住自己的良心誠懇認錯,“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的名字很好聽。”
但是怎么感覺這罵人的話很熟悉,用詞和腔調,好像在哪兒聽過。
黑背用鼻子“哼”了一聲,以壓倒式勝利結束了高空國罵。不過它仍躲在樹枝里觀察金溟的態度,沒有立刻出來。
這個“哼”,神態也很熟悉……
金溟問,“你是什么鳥?”
小黑鳥看上去是有些怕金雕的,但它脾氣好像又很暴躁。
全身黑乎乎的,很有標識,看尾巴和鳥喙的結構,又不像是烏鴉。
“黑卷尾。”黑背在空中抖了抖標志性的剪刀長尾巴。
“噢。”金溟恍然大悟地點點頭,立刻閉上嘴,不敢再亂說話。
原來是這么有名氣的鳥,失敬失敬。
黑卷尾不是烏鴉,但和鴉科在血緣上的確比較親近。
烏鴉在鳥類中算是很聰明的種類,會利用工具達到目的。但凡是個上過學的,都學過《烏鴉喝水》這篇課文。
黑卷尾同樣很聰明,會利用口技之能模仿各種同食譜鳥類的天敵聲音,以此把辛辛苦苦剛抓到蟲子的鳥兒嚇得丟下獵物就逃命,它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上前享受白得來的食物。
不過黑卷尾有名氣不只是因為聰明,還因為它很剛。
金溟知道黑卷尾,是在了解蜜獾時做的知識拓展。因為這種鳥有一個外號——“鳥中平頭哥”。
這種金雕一爪子就可以踩死一只的小鳥,到底有多剛呢。
就這么說吧,在黑卷尾不允許的情況下踏入它圈定的巢區,管你是雕還是隼,就算是大象,它全都照打不誤。
而且它還十分記仇。平頭哥蜜獾也僅僅是有仇當場就報了,黑卷尾不行,它要畢生戰斗。
一旦結了仇,除非對方徹底消失或者它的生命終止,黑卷尾是絕不可能主動和解的。
更可怕的是,黑卷尾還是群居鳥類,也就是說,惹了一只黑卷尾,就是惹了一群□□。蜜獾再勇猛,也只有一只而已,打不過最多以后夾著尾巴避開走就是了。
然而黑卷尾種群十分團結,不管是誰有了仇家,都會在族群里張貼通緝榜,消息互通有無。一旦同類發現通緝犯出沒,便會立刻通知正主前來報仇。
天大地大,想躲開結了仇的黑卷尾,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兒。
海玉卿怎么全是些這種把打架當作終生信仰的朋友?
惹不起惹不起,一個都惹不起。
這么一比較,感覺家里的小白花脾氣真不錯,至少在它的朋友堆里,海玉卿應該算得上是最好說話、偶爾也會講點道理的一個。
金溟忽然生出一種海玉卿真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感覺。
這么一群□□,倒也沒把孩子帶得太歪。
第35章 語言
走了沒一會兒, 已經低空來回繞了八十圈的黑背原地扇著翅膀,忍不住催促,“飛, 很近。”
金溟已經很努力地提高行走的速度了, 但兩只爪子走路, 怎么也趕不上一雙空中的翅膀。
而且黑背在空中帶路,根本不管地上有多少障礙,只是不停地來回直線飛行。
“……”金溟扒開擋路的灌木,氣喘吁吁, 心更虛,“我喜歡腳踏實地的感覺。”
“你不會飛?”黑背從空中俯視著走地金雕, 很快便抓住了真相,猖狂地發出“嗷嗷”的聲音, 感覺像是——嘲笑。
“……”金溟無話可說。
黑背飛到金溟跟前兒,飛速繞一圈,“嗖”一下又升高,確定金溟真的不會飛,直接開嘲。
“沒用,廢物,真窩囊,笨蛋,這就不行了?”
“……”金溟終于想起來這個腔調他在哪兒聽過——海玉卿罵華南虎時, 語氣、神態、用詞, 一模一樣。
“玉卿罵……玉卿說話,是你教的?”
看黑背說臟話時的流暢程度, 以及金溟對自家孩子的親子濾鏡,首先排除了這話是海玉卿教給黑背的可能。
“嗯, 我教的。”黑背得意地翻了個白眼,用它那獨特的鸚鵡學舌的腔調刻意強調,“從一句話,都不會說,教會的。”
金溟,“……”
連翻白眼的動作都如出一轍,不得不說,海玉卿學習能力還真強,簡直一比一生動還原。
“不是小白龍教的?”金溟“呵”了一聲,表示不信,“小白龍說話可比你流利多了。”
昨日蛇鷲和蜜獾來得如此快,目的明確地到瀑布山洞里找和海玉卿住在一起的金雕,這只可能是從黑背嘴里知道的。
它們全是認識的。
從海玉卿的態度中很明顯可以看出,在所有的伙伴里它和蜜獾最為親近,雖然很可能是因為蜜獾有蜂蜜。
蜜獾的性格應該是不會教海玉卿說臟話,金溟相信黑背沒有冒領功勞,所以他才更奇怪。
海玉卿身邊會說話的猛獸那么多,為什么是一只說話不太利索的黑卷尾來教它說話。
“嗷嗷,”黑背癲狂地大笑兩聲,用一種看傻子的神情看向金溟,“蜜獾,和鳥,語言不通,怎么教?”
雖然最開始它和海玉卿也同樣存在溝通問題,但好勝心讓它絕不肯承認這一點。
好在海玉卿很聰明,一點就透,學得又快,那點溝通障礙很快就被克服了,誰也沒有發現。
“……”金溟覺得這句話哪里都不通,但卻找不到可以反駁的點。他作為一只金雕,和蜜獾還有華南虎,交流起來明明沒有溝通障礙。
“所以,我們現在是在說什么語言?”金溟小心翼翼地詢問。
黑背沉思片刻,廢盡腦細胞搜索詞匯庫,“不知道,沒教過。”
這是一種心照不宣的語言,會說的刻意模糊,不會說也無從詢問,并沒有確定的定義。
黑卷尾為了生存會模仿學習很多天敵的聲音,學會這種語言,既是被刻意選定的,也是在生存壓力下的自主進化選擇。
“這是一種可以和很多物種溝通的語言,并不是鳥類語言?”金溟嘗試引導提問。
“對。”絞盡腦汁的黑背松了口氣。
不是鳥類語言!
他的身體是金雕,靈魂是人類,既然他說的不是鳥語,那就只可能是……
金溟忽然想到長尾山雀,很明顯,同樣都是鳥類,從昨天的情況看,小肥啾們和他是存在溝通障礙的,黑背在其中充當的正是談判翻譯。
那只角雕呢?它當時又充當了什么角色?
“那你說話是誰教的?”金溟咽了口唾沫,努力平復著忽然加快的心跳。
“我媽。”黑背又翻了個白眼,一臉嫌棄,仿佛在說,這種白癡問題也好意思問出口?
“……”金溟激動的心哏了一下,有點能體會昨日華南虎的心情了。他下意識問道:“你媽是北方來的?”
“你媽才是,北方來的。”黑背忽然破口大罵,“你全家,北方來的。”
“……”這又是觸了什么逆鱗,金溟感覺自己很無辜,“北方來的,不行嗎?”
“北方來的,”黑背扇著翅膀凌空發揚國粹,罵了好一陣兒才停下來喘了口氣兒,發了慈悲給金溟解釋,“不能留下。”
難怪蜜獾和華南虎會對他的來處如此在意,“北方”在中部竟然是個禁忌詞匯。
金溟在心里把這一點牢牢記住,暗幸他在蜜獾和華南虎面前沒有胡亂說話。
沉默了一會兒,悶頭走路的金溟忽然嗤笑一聲,引得黑背好奇,追著他問:“笑什么?”
金溟嘆了口氣,搖搖頭,沒有滿足黑背的好奇心。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也許是在笑——輪回。
一種只有他能懂的奇妙而可笑的輪回。
他做人時,所有的人類擠破頭地往北方基地涌。誰若是有直系親屬在“北方”,不知會引來多少羨慕嫉妒,那意味著有限的最后安全區有可能會給他留出一席之地。
然而此刻,在一個沒有人類的世界里,“北方”卻成了唯恐避之不及的詞匯。
不過,此北方非彼北方。
人類趨之若鶩的北方,在北極。而和中部地區相對的北方,應該是指北方地區。
中部出現的這些動物,不可能在北極的極地氣候中生存,高緯地區沒有能讓蜜獾華南虎生存下來的食物和溫度。它們口中的“北方”,最多也只能到亞寒帶。
可是北方地區能有什么動物讓中部的動物如此忌憚?
陷阱、火種,人類行為。
也許,不是動物……
“笑我?”黑背在暴走的邊緣怒吼,打斷了金溟的思索。
“玉卿為什么不跟它媽學說話,要跟你學?”金溟嗅到了危險,立刻轉移話題。
“不要它了,死了,不知道。”黑背說得輕描淡寫。
知道金溟不會飛以后,黑背明顯放松了許多,敢飛得離金溟近些了。
殘酷的自然界每天都在面臨生離死別,在食物短缺的情況下動物父母會優先選擇喂養強壯的幼崽而舍棄孱弱的幼崽,以此提高后代的整體成活率。
不管是死亡,還是棄養,對遵循優勝劣汰進化原則的動物而言,都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能讓動物產生情緒波動的也許只有饑餓、寒冷、生病這些妨礙生存本能的事情,然而這樣的負面情緒也很快會在下一頓飯得到滿足時而消失。
只要還有能存活的幼崽,動物父母便不會因為遺棄弱小的幼崽而悲傷。而被遺棄的幼崽,只要能找到吃的活下來,也就不會因為被遺棄而悲傷。
金溟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也很輕松,“一句話都沒學會?”
那得是海玉卿多小的時候,它是怎么自己長大的?
金溟忽然覺得有點心疼,他做不到對此不痛不癢。
這是人類與動物的本質區別。
動物即便是對自身發生的不幸也不會有太久太深的感觸,而人類的情感十分豐富,他的理智知道這是自然規則,但他的情感依舊為此悲傷。
金溟意識到,他永遠不可能成為一只真正的金雕。
也許,他真的不屬于這里。
黑背找到了炫耀自己的途徑,十分開心,又強調了一遍,“它自己,到這里,一句話,也不會說。全是,我教的。”
到這里?
“玉卿不是中部的土著鳥嗎?我還以為你們一起長大的,”金溟納悶兒,“你怎么會想到去教它說話?你不怕它?”
黑背看上去,也沒有膽子大到敢肆意挑戰食物鏈。海玉卿若是侵犯了它的巢區,兩只鳥也應該是結仇,而不是成為朋友。
黑背和蜜獾華南虎不一樣,它直接在鷹隼的食物鏈下一級,海玉卿餓了不會想去抓一只蜜獾,但一定會去抓一只小型鳥,而且絕對能抓到。
也就是說,按照正常邏輯,黑背就是海玉卿的一盤菜。這一點從黑背對金溟一開始的閃躲謹慎能看出來,它完全知道這個關系。
金溟本以為海玉卿和黑背是一個窩里長大的,自然界的確會有跨種族領養孩子的事情發生。
海玉卿是被遺棄的,而一只沒有食物壓力的黑卷尾媽媽,領養一只被遺棄的弱小幼崽,聽上去比黑卷尾主動教一只已經會獨立獵食的猛禽說話更現實一點。
一只猛禽和一只小肉鳥,若不是在獵食者與被食者的關系建立前就產生了交情,那又是怎樣超越食物鏈關系成為朋友的?
這根本不符合自然規則。
黑卷尾主動飛過來,只怕還沒張嘴就被吃了。
除非是海玉卿主動求學?金溟想到海玉卿那張誰都欠它似的冷臉,立刻就排除了這個可能。
海玉卿對于說話根本毫無需求。
這不符合現實依據。
說滿腦子只想知道這個好不好吃、那個好不好吃的海玉卿主動捕食黑卷尾,他倒能信。
“唉。”黑背長長地嘆了口氣,一副有苦難言欲言又止的模樣,“怕,也得來。”
“怎么,誰逼你?”金溟克制著對真相迫切的求知欲,把好奇的意思控制在合理而不壓迫的范圍。
“這是,責任。”黑乎乎的臉上顯出一絲嚴肅,“守護!”
“責任?這個詞兒是誰教你的?”金溟訝然失笑。
一只黑卷尾怎么會說出這樣一個涉及道德和情感的詞匯。
動物會守護自己的領地,這是生存本能,但絕不可能是出于責任。
金溟忽然想起海玉卿昨晚問他的話,“你會破壞這里嗎?”
這樣的話,是出于生存本能嗎?
“不知道。”黑背冥思苦想,把自己繞暈了也沒想明白。它搖了搖頭,輕浮的腔調沉穩下來,只是堅定地說:“比繁衍,更重要。”
高于生命。
這是一個經過世世代代進化之后已經深深刻在基因里的信念,誰也不會問為什么。就像筑巢繁衍的本能,到了應當如此時,就去做了。
“玉卿從哪里來的?”金溟忽然失去了探究的興致,連落腳都變得更小心了。
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走錯一步,他就會踩壞這些生機勃勃的花草,這些生長在中部的花草。
繁衍是生命的本能,最高的驅動。
沒有生物能克服繁衍本能,連人都不能完全做到。
中部的動物,似乎和金溟所知的自然不太一樣。
黑背,“北方。”
“北方?”金溟更驚訝,“你不是說北方來的不能留下嗎?”
這不是前后矛盾么。
看來黑卷尾說話果然沒什么邏輯,也許只是撿到什么詞就用什么詞兒,根本不知道其中深刻的含義。
“不會說話,逃,來的。”黑背慢慢拍打著翅膀,解釋道,“可以留下。”
金溟加重了語氣,重復道:“逃?”
這個字如果黑背沒有用錯意思,那——
緊接著,黑背重新解釋了這個字,讓金溟確定,它沒有用錯意思。
“他們叫,逃難。”
“自然災害?火山、地震、洪水、氣旋颶風?”
金溟想到華南虎問他,“北方現在還有活的?”
是很嚴重的災難。
“不是。”
黑背皺著眉想了半天,想不出來答案,忽然很生氣,于是它把這事怪在提出問題的金溟頭上。
黑背從空中猛然降落,飛過來狠狠朝金溟頭上啄了一口,又快速升高,罵道:“廢話,真多。”
逃,逃難,不是自然災害。
金溟停下來,看向北方。
廣袤的草原毫無阻礙地一直連接到天邊,在發亮的地平線上只能看到一團團低矮模糊的灰影。移動的是某種動物種群,不動的是葳蕤繁茂的樹林,天邊盤旋而過的影子是某種飛鳥。
這是一幅完整的自然畫卷,沒有任何的人類痕跡肆意將其分割成七零八落的部分。
沒有獨立高聳的水泥鋼筋,沒有受人操控的飛行機器。
固定遷徙的走獸不必冒險穿過人類居所,自由飛翔的鳥類不會撞上透明玻璃。
一切生命都在一種和諧的平衡中生機勃勃。
金溟眺望著北邊的地平線。
在畫卷的盡頭,那個“北方”,有什么,又發生了什么?
第36章 蜂巢
“發什么呆, ”黑背“呼”地飛到金溟背后,細爪子踩著金雕頭一個瀟灑的起跳,又飛起來, “到了。”
金溟回過神, 先看到了眼前的灌木葉子上零星分布著些橙黃色顆粒, 那是幼蜂試飛時在蜂巢附近留下的排泄物。
排泄物越來越密集的方向,就是蜂巢的所在。
嘈雜連綿的“嗡嗡”聲鉆入耳中,緊接著幾只腿上沾著圓溜溜的黃色花粉球的采集蜂旁若無鳥地從金溟眼前飛過。
金雕和蜜蜂沒有直接的食物鏈關系,誰也用不著怕誰。
金溟順著采集蜂回巢的方向看去, 就見在一處開闊的高坡上,孤零零的樹杈上穩穩當當掛著一個比黑背大出幾倍的蜂巢。
密密麻麻的蜜蜂蓋在上面, 遠遠看去像一坨原地蠕動的黑影。
“噓。”明知到蜜蜂不會主動攻擊他們,金溟還是忍不住壓低了聲音, 爪子緩緩抬起來,開始往后退。
黑背不用他“噓”,早就飛得更遠了。見金溟也退回來,忍不住又開始一頓嘲笑,“怎么跑了,這就不行了?”
真看見這么多蜜蜂,慫了吧。
金溟腹誹著“你不是跑得更快?”
但知道自己罵不過它,只好充耳不聞絕不回嘴。
他左右看了看,拿爪子扯過一條藤蔓鋪在地上, 又一頭扎進灌木里, 只撿枝葉茂盛的灌木條,折斷了整齊地壓著藤蔓排在地上。
“去, 給我撿點干草來。”金溟使喚起落在一旁干看著的黑背,待會兒想分口蜂蜜現在就不能閑著, “要很干很蓬松的那種。”
“干什么?”
黑背有點激動,這只金雕放棄蜂蜜之后,終于意識到,筑巢要用蓬松的干草了嗎?
“別廢話,找來你就知道了。”金溟不耐煩地揮揮手,不打算跟黑背解釋。
這只鳥嘴太碎,就是個森林大喇叭,沒必要的話最好不要跟它說。
黑背乖乖飛出去找干草,臟的不要,斷的不要,用心挑選出纖維強韌而又觸感柔軟的草稈,甚至還偷偷薅了一嘴路上碰到的一只在河邊撅著屁股洗爪子的小浣熊尾巴毛,力爭給金雕做好示范。
等它銜著滿意的干草飛回來,就看見金溟已經扎好了一捆新鮮樹枝。
“這樣不行。”黑背把干草團吐在金溟面前,著急操心,“濕的,不能用,不軟。形狀不對……”
海玉卿是沒父母教它筑巢,怎么找個配偶一樣也是一點不會呢?
真是急死鳥。
“就是要用濕的。”金溟打斷黑背的說教,拿出被濕樹葉包著的木棍。
白煙從樹葉的縫隙里冒出來,金溟揭開樹葉,木頭已經被悶成灰白的炭狀,芯子里閃著紅色的火星。
金溟深吸了一口氣,正準備吹燃木棍,忽然停了下來。
身旁目不轉睛的黑背歪著腦袋湊過來,認真研究著金溟想干什么,
金溟道:“還不夠,你再去多找點。”
他決定把黑背支開,大不了一會兒多分給它點蜂蜜。
黑背點點頭,對此毫無疑義,展翅轉頭就走。
筑巢用這么點干草肯定不夠,金雕這么笨,材料也不會挑,今天非得累死它不可。
待黑背飛遠了,金溟把干草團纏繞在木炭上,拿翅膀擋住風,扎著頭“呼呼”吹了兩下,蓬松干燥的草團跟著冒出更濃烈的白煙。
金溟立刻展開翅膀,將草團迎風揮了揮,火焰便從輕飄飄的白煙中訇然躥出。
他麻利地把火團塞進捆好的樹枝里,新鮮的樹葉在烘烤下冒出源源不斷的濃煙,嗆得金溟鼻子一酸。
“真夠勁兒。”金溟吸溜了下鼻子,扛起濃煙火炬再次走向高坡。
蜜蜂筑巢不像小型鳥那樣東躲西藏,它們更喜歡在沒有遮擋的地方,盡量減少采集蜂回巢的復雜路線,這樣能提高帶回花粉的效率。
金溟毫無障礙地走到蜂巢下面,舉著樹枝貼在黑乎乎的蜂巢下慢慢搖晃,讓白煙均勻地包裹住整個蜂巢。
接近蜜蜂其實很容易,只要動作輕緩,不觸發它們的警戒信號,就是站在蜂巢下一整天,它們最多也只是嫌你礙了它們回家的路,在心里罵兩句罷了。
蜜蜂的蟄刺連接內臟,每一下攻擊都是以生命為代價,沒事誰也不想玩命。
人家是愛好和平的小昆蟲啦。
圍著蜂巢忙忙碌碌的小蜜蜂們在濃煙的熏蒸下一個個離巢而去,碩大的巢體逐漸露出晶瑩的金黃色巢基。
金溟拿翅膀捂住鼻子,默默流著眼淚把噴嚏憋回去。
煙熏會讓蜜蜂暫時躲避,但打噴嚏的動作則有可能引來它們的攻擊。
待到蜂巢上只零星剩下幾只行動遲緩的蜜蜂時,金溟便將樹枝放在地上,試圖用尖喙啄斷樹枝。
黑背銜著干草飛回來,遠遠便看見在蜂巢旁啄樹的金溟,驚得它直接把干草吐出來,飛速鉆進灌木叢里,用行動向小蜜蜂們表示,它和那只金雕不熟,生氣也不要無差別攻擊。
一個蜂巢里有幾萬只工蜂,惹惱了蜜蜂,跑不掉的話,金雕也得被活活蟄死。
黑背在灌木叢里瑟瑟縮縮地窩了一會兒,沒聽到金雕慘叫,也沒有聽到蜜蜂嗡鳴。
好奇心終于戰勝了慣性的恐懼,灌木叢里探出一個鬼鬼祟祟的黑腦袋。
“你把蜜蜂,趕走了?”黑背忽扇著翅膀飛過來,興奮地圍著金溟打轉,“怎么會!”
蜜蜂明明至死也不會放棄蜂巢。
金溟嘴巴正忙著,沒空跟黑背寒暄。受了冷遇的黑背轉了一圈,眼睛一亮,倏忽落在地上,點著頭去啄被熏暈的蜜蜂。
黑卷尾以昆蟲為食,雖然食譜中害蟲居多,很少主動獵食蜜蜂。但是白撿來的食物,不吃白不吃。
它為兩只猛禽操心忙活了一大早,正好還沒找到飯轍,金雕可太貼心了。
不費吹灰之力便飽餐一頓的黑背頓時對金溟的印象大為改觀,越看越滿意。
“啄樹,干什么?”吃飽喝足的黑背頗顯悠閑地蹦跶著繼續撿蜜蜂,邊吃邊玩。
小蜜蜂的味道還不賴。
“把蜂巢弄回去。”金溟活動著震麻了的下頜,說話都有點口齒不清了。
啄樹可真不是鳥干的事。
“摘下來,抱走。”黑背背著翅膀,跳到金溟跟前,昂首挺胸,老干部似的指點。
“蜂巢太軟,摘下來會壓壞,那就浪費了。”金溟嘆了口氣。
等煙滅了蜜蜂就會回來,再啄不斷樹枝,就只能選擇抱回去了。
蜂巢是由蜂蠟組成的一個個小六角形,蜂蠟柔軟,如果在沒有任何器皿的情況下,用金雕不太靈活的翅膀摘走蜂巢,里面飽滿的蜂蜜便會因擠壓流出來,而且帶回去也無法放置,蜂蜜還是會白白流出來。
這樣未免損耗太大。
“小白龍,就這樣。”黑背不明白,“壓壞,也能吃。”
自然界里并沒有浪費這個概念。
就像地上的蜜蜂,沒死掉的可以做食蟲鳥類的食物,死掉的可以做腐蟲的食物,若還有沒被吃掉的,尸體便腐化后滲入土壤,成為植物的食物。
但是流掉的蜂蜜,并不能為食物鏈作出貢獻。
這就叫浪費。
金溟懶得跟黑背解釋這些,但是不吭聲顯然不能把它應付過去,便義正言辭地說:“珍惜是對勞動的尊重。”
畢竟蜜蜂釀造蜂蜜是件非常辛苦的事,一千克蜂蜜便需要工蜂幾萬次的采集飛行,是采集了幾百萬甚至上千萬朵花才得來的成果。
自然界評勞模,絕對少不了蜜蜂。
黑背恍恍惚惚地“哦”了一聲,雖然不太懂這句話,但就是覺得,從偷蜜賊嘴里說出來,怎么就有一股子違和的感覺呢。
最終黑背放棄了這個話題,展翅落在金溟肩上,近距離看他啄樹。
“你是不是……”黑背有點遲疑,“可以用,爪子。”
這么顯而易見的事,金溟既然放棄了,是不是說其中有什么必須放棄的理由,才讓一只擁有自然界最鋒利的鷹爪的金雕選擇用喙來啄樹,而不是用爪子把樹枝掰斷……
那它現在這樣問,會不會顯得自己很蠢。
“……”木屑猛然嗆進氣嗓里,金溟扶著樹咳得面紅耳赤。
黑背被金溟咳得從肩膀上震下來,原地扇著翅膀不明所以。
“要不要,叫只啄木鳥,來幫忙?”黑背建議。
金溟咳完這一陣,一言不發地擦了擦被煙熏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臉。
他看了看黑背,轉身撲棱著翅膀跳起半米多,爪子在空中一抬,正好夠上樹枝,“嘎吱”一聲,被他啄了十幾分鐘只受了點皮外傷的樹枝應聲而斷。
空氣中有一絲尷尬的沉默。
金溟想要說點什么,就聽耳邊一聲響亮的“嗝兒~”
黑背打了個飽嗝兒。
金溟拾起還在冒著煙的樹枝,默默扛起蜂巢,兩只鳥誰也沒有再說話,一只走著一只飛著,朝瀑布的方向回去。
在黑背又打了一個嗝后,金溟好心問道:“要不先吃點蜂蜜,順一順?”
“我去喝水。”黑背轉頭沖進湖里,在掠過水面時低頭噙了一口水,飛得明顯沒有來時靈活。
金溟跟過去,把樹枝甩進水里,徹底淹滅了濃煙。
森林里易燃物太多,一點熱灰都有可能發展成大火。
蜂巢已經被帶出一定距離,小蜜蜂們回去找不到巢,便會重新選出蜂后建立新的蜂巢,不必擔心它們像長尾山雀那般追著打到家門口討說法。
金溟輕輕啄了一口蜂巢,甜味直齁嗓子,頓時幸福得熱淚盈眶。
甜味不愧是最能提升幸福感的東西。
飛回來的黑背終于壓下去了飽嗝兒,圍著蜂巢看個不停。
沒見過沒有蜜蜂覆蓋的蜂巢,原來長這個模樣。
“吃吧吃吧,蜂蜜不長胖。”金溟滿臉洋溢著幸福,熱情地招呼肚子撐得滾圓的黑背。
黑背湊上去,嘴巴張來張去,正要朝著正中狠啄下去,忽然被一雙大翅膀攔住。
“別從這兒吃,啄破了全流出來,就帶不回去了。”金溟不放心再讓黑背自主吃蜜,便自己從邊緣啄下來一口蜂巢,拿尖喙勾著,遞給黑背。
“……”黑背猛然又打了個嗝兒,這回可能是……嚇的,“這樣吃?”
金溟點點頭,把嘴里的蜂巢朝黑背又遞了遞。
“不,不吃了。”黑背氣結巴了,扭頭飛向遠處。
第37章 蜂蜜
黑背一口氣飛出去十幾米, 五官在黑乎乎的臉上模糊成一團陰影,仍舊能讓人看出那滿臉嫌惡的意思。
蜂蜜就在嘴邊散發著誘人的香甜,金溟心情好, 不想去深究小屁鳥突如其來的壞臉色, 他仰脖吞下蜂巢, 咂巴著嘴問黑背:“你家幾口鳥?”
黑背冷著臉飛了幾圈,最終還是無法抗拒對蜂蜜的好奇,又飛了回來。
“打聽這么多,干什么。”黑背斜著眼瞪金溟。
金溟差點笑出聲, 大喇叭竟然還嫌他愛打聽。
“想分給你蜂蜜呀。”金溟拿翅膀朝著蜂巢凌空比劃了一下,“這小半拉分給你夠不夠吃?”
“沒吃過。”黑背猶豫了一會兒, 收起翅膀落在掛著蜂巢的樹枝上,歪著頭臨近了看。
“你從邊上啄一口嘗嘗, ”金溟瞇著眼,沉浸在無限幸福中,“保證你沒吃過比蜂蜜更美妙的東西。”
在原始生態里,應該沒有比蜂蜜更直接的甜味獲取方式了。
蜂蜜的甜度比白糖還要甜出一倍多,是大部分中部地區的水果都無法比的。
黑背半信半疑地在金溟指定的地方輕輕啄了一大口,粘稠的蜂蜜立刻從破開的六角形巢房涌進喙里,滑膩膩的觸感讓它滿嘴不自在。
“蜂蠟不用吐,含類胡蘿卜素、維生素,很有營養。而且口感跟口香糖一樣, 沒事可以嚼著玩。”金溟見黑背的表情不怎么愉快, 以為它是吃不慣蜂蠟。
黑背在嘴里勉強磨了幾下,脖子扽得又長又粗, 一張黑臉都要憋紅了才咽下去,它學著金溟的樣子咂么了下嘴, 覺得這一口又糊嗓子又噎挺,一點也不好吃。
“怎么樣?”金溟解釋道,“蜂蠟嚼不爛,也沒什么味道,可能你吃不慣這種嚼勁的東西,但里面的蜂蜜好吃的吧。”
“就那樣吧。”黑背給了一個聽上去很勉強的評語。
“和你吃過的最甜的水果比,蜂蜜應該更好吃吧。”金溟對這個反饋不太滿意,要為蜂蜜正名。
甜度更高,口感更好。
就那樣?
黑背是吃過什么滿漢全席,口味這么刁。
“我不吃水果。”黑背撇撇嘴,補充道,“沒蜜蜂好吃。”
“蜜蜂?”金溟滿臉疑惑,黑背對這兩個詞應該是能分辨的,不至于顛倒用錯。他忍不住問:“蜜蜂什么味兒?”
“味道,差不多。”黑背歪著頭,認真思索后點評,“蜜蜂口感更好。”
“怎么可能差不多……”金溟忽然沉默了。
他知道大部分貓科動物因為純肉食的飲食習慣,甜味受體退化,只能嘗出鮮味,嘗不出甜味。
也就是說,它們對脂肪和蛋白質的感知十分敏銳,但無法分辨糖和碳水化合物的味道。
這是肉食動物和雜食動物最大的區別。
“你是只吃蟲子的鳥?”金溟問。
黑背翻了個白眼,“嗯”了一聲。
它剛才吃了這么多蜜蜂,金溟就在旁邊看著,難道當時是瞎了?
金溟鎮定地點點頭,沒再說話。
這幾天什么推翻常識的事兒他還沒見過?已經學會保持冷靜了。
黑卷尾是食蟲鳥,而他和海玉卿是食肉鳥,其實他們都可以算肉食動物,是吃脂肪和蛋白質的。
那么甜味受體的進化規則應該同樣適用。
而且,不像其他有齒的哺乳動物那般進食時可以用牙齒細嚼慢咽,鳥類只能拿喙撕碎食物直接吞咽,像食蟲類更是一只蟲子一口悶,根本不需要品嘗味道,在生存中味覺其實沒有什么進化需求。
也就是說,他們其實都沒有甜味感知能力。
蜂蜜有一定的鮮味,但純脂肪和蛋白質構成的昆蟲帶來的鮮味體驗更重,所以黑背才會覺得蜂蜜不如蜜蜂更好吃,或者說,蜂蜜的口感不如蜜蜂鮮。
但是他剛才明明感受到了甜味,和他做人時吃糖的感覺一模一樣,這和雞鴨魚肉帶來的鮮味體驗是不一樣的,他區分得出來。
蜂蜜肯定是正常的蜂蜜,黑背肯定是一只正常的黑卷尾,但他是不是一只正常的金雕,現在有點不好說。
那么海玉卿呢,對它來說,蜂蜜會是什么味道?
轟鳴的水聲傳入耳中,一衣帶水的山洞就在眼前,金溟的腳步忽然慢下來。
斜地里倏爾沖出一個白影子,在金溟一步遠的地方停下。
但金溟正低頭思索著什么,一時沒有察覺熟悉的路上多了個障礙,直接和本來也沒想閃開的白影撞了個滿懷。
白影絲毫沒有抗力,軟軟地任由金溟撞上來,把它撞得直往后倒。
金溟猛然回過神,下意識伸出翅膀,抱住在他眼底晃晃悠悠的白影子,站穩了才看清,差點被他撞倒的白影子正是海玉卿。
“跑出來干什么?”金溟把海玉卿扶穩,松開翅膀,上下看了看,拍著白腦袋說,“今天看上去精神多了。”
他心里亂七八糟想著事,說話便有些敷衍,語氣不像平時那般熱鬧。
海玉卿聽出金溟的語氣不怎么高興,便跟著收回去的黑翅膀往前走了半步,這半步的距離讓它又走進金溟的懷里。
它抬起頭,用亮晶晶的黑眼睛看著他,說:“等你。”
“嗯,我回來了。”
金溟低下頭,喙尖蹭到海玉卿毛茸茸的白腦袋。細軟的頭頂絨毛立刻俘虜了毛絨控的心,金溟忍不住把喙整個埋在白羽毛里蹭了又蹭。
“咳咳~”遠處忽然傳來幾聲聽上去很尷尬的咳嗽聲。
海玉卿立刻往外邁了一步,但有些僵硬的爪子沒抓牢地面,直接趔趄出去。金溟只好展開翅膀又把它攏進懷里,沒空去看誰在咳嗽。
既然海玉卿沒有發出警告,便是沒有危險。但凡有關打架的事,金溟還是相信海玉卿的專業判斷的。
“還站不穩嗎?”金溟問。
海玉卿背上的傷口太深,一定是新長出來的肌肉組織力量不足,站久了就會沒力氣。
海玉卿垂著腦袋,搖搖頭。搖完頭才想起來要說話,便補充道““站得穩。”
尾音無力到顫抖。
“跟我有什么好逞強的。”金溟笑道,“要不要我先抱你回去歇一歇?”
“咳咳。”
咳嗽聲更大了。
金溟順著聲音回過頭,就看見華南虎躲在遠處一棵大樹后面咕哧咕哧磨爪子,而黑背不知道已經飛到哪兒去了。
華南虎見光天化日下膩膩歪歪的兩只鳥終于注意到了這里還有個不想吃狗糧的旁觀者,便收了爪子,壓著前肢伸了個懶腰,后腿猛然一蹬,從樹后面跳出來。
和昨日走時一樣,華南虎依舊是肩上扛著一條藤蔓,不過今天換成了左邊綴著一只兔子,右邊綴著兩只松鼠。
金溟和海玉卿的兩雙眼睛同時一亮,只不過海玉卿看的是食物,金溟看的是——毛毛柔軟蓬松的大喵喵。
華南虎大概是剛洗過澡,昨日一抖就掉土渣的毛發今日看起來格外油光水滑,rua起來手感一定超級棒。
啊啊啊,麒麟臂蠢蠢欲動。
金溟松開海玉卿,不由自主地往前迎了兩步。
海玉卿像是真的沒力氣了,緊跟著軟軟地貼在金溟身上,非得倚靠著什么才能站穩似的。
金溟只好站住腳,扶著海玉卿,眼巴巴等大喵喵踩著妖嬈的貓步自己走過來。
“餓了吧,看我給你們帶了啥好吃的。”華南虎寒暄道。
正常的語言,正常的語氣。
“不餓,”海玉卿打斷還來不及開口的金溟,冷冷道,“走。”
不太正常的回應……
“……”金溟按住海玉卿梗得像茅坑石頭的臭臉,打著哈哈岔過去,“嚯,這么肥的松鼠,你逮的?太厲害了。”
金溟的感嘆是非常由衷的,因為一般而言,老虎的捕食成功率,在貓科動物里算得上是——低得沒眼看。
就拿非洲最小的貓科動物——黑足貓來說,平均體重只有1.6公斤的小小只,撐死了也只有成年華南虎體重的十分之一,甚至比不上東北虎的一只爪子重,但它的捕食成功率能達到百分之六十。
然而,百獸之王的老虎,平均捕食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
華南虎比東北虎體型小出一半,耐力相對更弱,最高也就是那百分之五吧。
兔子和松鼠都是靈活敏捷、耐力很強的動物,所以這些戰果,在金溟的認知中,真的是非常厲害了。
華南虎的笑容有點僵硬。
顯然是馬屁并沒有拍對地方。
“跟銀角要的,”華南虎理直氣壯,“老子給他們挖了六天土,要兩只松鼠怎么了。”
“……”金溟心道,沒人說怎么了,倒也不必這么刻意強調一番,其實這樣更顯得心虛。
但他無暇打趣這個,問道:“銀角?那只搶了你和玉卿食物,還追著你打了半年的角雕?”
扣下華南虎挖土的不是它大哥嗎,怎么又和銀角扯上關系了?
而且,銀角和華南虎,這三番四次地打來打去,非但沒結下死仇,還能要到兩只松鼠?
這到底是什么混亂的關系?
“嗯,”華南虎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聲音忽然抬高,興奮道,“蜂巢!”
海玉卿跟著華南虎的目光抬起頭,便看到金溟扛在肩上的樹枝,樹枝上掛著一個完整飽滿的金黃色蜂巢。
“偷到了!”海玉卿咽了口唾沫,半是驚訝半是饞,“真的偷到了,一整個。”
它剛才只看到了金溟安全回來,根本沒關注他是不是偷到了蜂蜜。
“不叫偷。”金溟使勁兒拍了拍白腦袋,微笑著糾正海玉卿。
“嗯,拿到了。”海玉卿乖乖改口,猶豫了一秒鐘,立刻又說,“太厲害了。”
現學現用,用得很對。
說得好,可以多說點。
金溟忍不住又摸了摸白腦袋,這回是鼓勵。
“只要能讓我們家玉卿高興,就是沒有困難,制造困難我也要上。”
“?”海玉卿滿臉問號,聽不太懂……
金溟忍著笑,使勁兒抱了抱越來越軟萌的海玉卿,說:“玉卿想吃,我就敢去拿蜂蜜。”
這大約就叫——為父則剛。
又是為自己感動的一天。
“走走,這么大的蜂巢,我給你們做好吃的,保證你們沒吃過。”華南虎沒眼再看,利落地一個虎跳,直接越過有傷風化的兩只鳥,喜滋滋地往山洞里跑,“覺得好吃的話,蜂巢待會兒要分我一半,蜂皇漿我要給我媳婦兒帶回去。”
“沒問題,本來就有你一份。”
金溟被華南虎快活的語氣感染,暫時放下疑惑,高高興興跟著它往回走,好奇道,“要做什么好吃的?”
口氣還挺大。
金溟走出去兩步,忽然覺得少了點什么,回頭看見一個孤零零的白影子,才發現海玉卿沒跟上來。
“走啊,回去吃蜂蜜,你不是喜歡的?”金溟喊道,“還有烤兔子。”
蜂蜜,兔子,不都是很愛吃的嘛,怎么看上去一點也不興奮。
海玉卿仍舊垂著頭站在原地,一步也不肯挪,“嗯,喜歡。”
語氣悶悶的,賭氣似的。
“怎么了。”金溟只好返回來,蹲在海玉卿面前,從下面往上看那個不肯抬起來的白腦袋。
然而那雙黑眼睛立刻委屈巴巴地扭向一旁,不肯與他對視。
“蜂蜜,是給我的。”海玉卿的語氣更加悶,強調道,“你說的。”
“……”原來是為這個生氣,金溟暗暗好笑,沒想到海玉卿還挺小氣,昨天可是白吃了人家一頭鹿。
他撓撓頭,“這么大的蜂巢,咱們也吃不完啊。”
海玉卿問:“什么叫‘本來就有’,給我拿,也給它拿?”
委屈巴巴,還氣勢洶洶。
這也……太可愛了叭。
金溟忍不住把頭湊過來要蹭一蹭海玉卿氣鼓鼓的臉頰,但孩子氣大了,立刻把頭扭得更遠了。
金溟只好拿翅膀點了點海玉卿氣鼓鼓的下巴,耐心給孩子講禮儀道理:“白吃了它的肉,咱們不得給它還點東西么,這叫禮尚往來。別這么小氣,等吃完了我再去偷……再去拿。”
“那我,沒有東西還你。”海玉卿聽了這么一長串話,忽然不知道該從哪一點繼續生氣,有點沮喪。
“你還什么?”金溟差點笑得歪倒,“咱倆是一家的,我給你找吃的,這不是應該的么。老虎和咱們只是朋友,所以不能白吃它的,對不對。”
“那,”海玉卿覺得自己聽明白了點,終于肯轉過腦袋,看著金溟,“蜂蜜是給我拿的嗎?不是給它的。”
“對,全都是給玉卿拿的,然后玉卿再送給老虎一點,表示感謝。”金溟只好這么哄下去,“可以嗎?”
“可以。”亮晶晶的眼睛里有光跳了跳,海玉卿的語氣聽著還有點勉強。
“那走吧,看看老虎一會兒要給我們做什么好吃的。”金溟站起來。
總算把不高興的小孩哄好了,帶孩子真難。
海玉卿還是沒有動。
“又怎么了?”金溟嘆了口氣,再次轉回身。
道理不都講明白了,又犯什么擰?
“站不穩。”站得四平八穩的海玉卿說。
“……”這回是金溟滿頭問號,什么意思?
海玉卿提示他,“你說,不逞強。”
“……”
金溟看了看扛在自己肩上百十斤重的蜂巢,雖然在杠桿原理下著力輕了不少,但仍舊很重。
他心說,你真是想累死你爹。
這孩子不想要了。
金溟想起以前遛狗時,撒了歡兒的二哈只管撒開蹄子往前跑,跑夠了才知道往回走,但是每到這個時候就已經走不動了。
拖著拽著拉著都不管用,狗二哈舌頭往一邊兒一耷拉,死賴著就地一躺,只給金溟兩個選擇——抱它回去,或者就地把它扔了。
金溟不由地重新打量了一遍海玉卿,這只鳥看上去挺有鳥樣,沒想到在懶和賴方面,還挺有狗的潛質。
算了算了,金溟在心里勸自己,自己養的,還能真扔了不成,抱就抱吧,反正離洞口也沒幾步,累死他拉倒。
第38章 摸摸
華南虎把食材扔進山洞, 又風風火火地跑出來找工具,在洞口拐過水簾時差點撞上金溟。
“這是……玉卿怎么了?”華南虎看見被金溟抱著的海玉卿,緊張地湊上來, 以為海玉卿是哪兒受傷不能走了。
剛才不是還站得好好的。
海玉卿穩穩地窩在黑翅膀里, 用尖喙咬著扛在金溟肩上的樹枝, 幫他平衡住杠桿。
見華南虎湊上來,原本雀躍閃動的眼神立刻鋒利無比,陽春三月的臉忽然刮過一陣西伯利亞的寒風似的,冷得華南虎不禁退了兩步, “撲通”一腳踩進水里。
華南虎,“……”
感覺空氣里有一種危險的味道。
海玉卿咬著樹枝, 沒理它;金溟鉚著勁兒憋住一口氣往洞里沖,沒空理它。
華南虎自覺朝一側退開兩步, 讓出道兒來。在金溟從身旁經過的一霎那,它明明白白從海玉卿冷冰冰的眼神里看出一種夾雜著得意的挑釁。
挑釁什么?
自帶材料上門做飯,海x撈都沒他服務周到。不給五星好評也就算了,難道還要暴打他一頓?
這是什么道理?
華南虎越想越覺得不服氣,扭過頭跟進來,打算和海玉卿好好掰扯掰扯。
就見金溟一口氣撲到床上,剛把海玉卿放下,緊跟著一陣兒大喘氣,整個鳥攤在床邊, 尾音都飄了, “以后這樣的情況得說,‘走不動’, 不是‘站不穩’。”
孩子又懶又賴,還笨笨的, 連走不動和站不穩都分不清,得虧他如此善解鳥意,才能領會其中的意思。
海玉卿從善如流,點點頭,但嘴里還咬著樹枝,只能含糊地重復,“走不動,不逞強。”
“……”不逞強大約已經被海玉卿理解成了要抱抱的意思。
金溟表示現在收回這句話還來得及嗎?說的時候是真沒想到海玉卿能這么懶。
金溟趴跪在床邊,仍舊努力挺著肩膀支撐住杠桿,他剛用翅膀從海玉卿嘴里接過樹枝,跟過來的華南虎立刻麻利地幫忙從肩上把樹枝舉下來。
華南虎用兩個前肢抱住樹枝,朝洞里四下望了望,后腿直立著蹬長身子,把掛著蜂巢的樹枝卡進逼仄的角落里。
樹枝與兩側石壁形成一個牢固的三角形,蜂巢不落地,仍舊穩穩地掛著。
“等我回家拿東西來處理,不要偷吃,弄破了蜂巢流一地蜂蜜,小心明天螞蟻舉家來串門。”
華南虎忍不住舔了一口流出來的蜂蜜,香醇得它立刻忘記了海玉卿剛才眼神找岔的事,只想著怎么趕快處理好蜂巢,再三囑咐后一躥就沒了蹤影。
金溟懶得想華南虎拿什么去了,翻身倚在床邊,喘平了氣兒,仰脖看著蜂巢,問:“小白龍給你的蜂蜜是這樣的嗎?”
“沒這么大,一小塊。”海玉卿也仰脖看著蜂巢,語氣終于不再是之前那種悶悶不樂,輕快了許多。
金溟翻過身,爬起來,看著海玉卿,“你喜歡吃蜂巢里的什么?是里面白色的小蟲子嗎?”
蜂巢里除了蜂蜜、蜂皇漿,還有一種高蛋白——蜂蛹。
金溟心想,海玉卿愛吃蜂蜜,也許愛的其實是蜂蛹帶來的口味。
“蜂蜜里面,有蟲子?”海玉卿僵硬地轉過頭,看著金燦燦的蜂巢,脖子微不可察地往后抻了抻。
“你愛吃的是蜂巢里面粘稠的那種水狀東西?”
金溟急迫想知道答案,怕海玉卿不懂什么叫液體還要再費功夫解釋,干脆換了個簡單易懂的稱呼。
“嗯。”海玉卿仍舊目不轉睛地盯著蜂巢,這回除了垂涎還多了一點警惕,那神情好似它一放松,蜂巢里就會爬出來蟲子。
金溟站起來,朝蜂巢走過去,就聽海玉卿在身后緊張地小聲說:“不吃蟲子。”
“嗯,沒蟲子,是你愛吃的蜂蜜。”金溟沿著邊緣琢下一塊蜂巢,叼給坐在床上的海玉卿。
海玉卿本能地閃躲了一下,又歪過頭來認真看著金溟嘴里的那塊蜂蜜。
粘稠的蜂蜜從破開的蜂房里緩緩流下來,金溟微仰了仰下巴,往海玉卿嘴邊湊。
仿佛是對蜂蜜的渴望最終戰勝了對蟲子的恐懼,海玉卿慢慢把頭湊過來,扭扭捏捏地從金溟嘴邊接下那塊蜂蜜。
金溟靜靜看著蜂巢被海玉卿用上下喙慢慢磨碎,金黃色的蜂蜜從墨色的尖喙中爆漿而出,被紅嫩的細舌靈巧地輕輕卷了一圈,又順著滾動的喉嚨緩緩咽下去。
他忍不住跟著舔了舔殘留在嘴角的蜂蜜,把被香甜氣味誘惑出來的口水咽下去。
海玉卿吃得很慢,金溟等得焦躁,翅膀不自覺按在床邊,半個身體都爬到了床上。
海玉卿被這目不轉睛略帶饑渴的眼神看得越來越局促,蜂蠟在嘴里被它磨成一團。它往后挪一點,金溟就再靠過來一點。
“好吃嗎?”金溟在近在咫尺的距離忽然出聲,張嘴帶出來的熱氣蘊滿了香甜的味道。
“咕咚”一聲,海玉卿猛然伸長了脖子,蜂蠟團卡在喉嚨里,憋得它難以呼吸,漲紅了臉。
“慢慢咽,不要慌。”金溟把海玉卿攬在懷里,給它拍打著背,直到海玉卿順過氣兒來。
看著趴在懷里又蔫又軟的白團子,金溟忍不住取笑道,“以前不是吃過,怎么還能噎到。”
“好吃。”海玉卿這會兒才有空回答剛才那個問題。
“什么味道?”金溟抱著海玉卿的翅膀不由自主地箍緊了。
“什么味道……”海玉卿翻過身來,仰躺在金溟身上,皺著眉從詞匯庫里搜索,該用什么詞兒來形容。
為什么吃個蜂蜜還要做閱讀理解,金溟真的很喜歡讓它說話。
“和魚的味道一樣嗎?”金溟提示。
“魚?你做的魚塊?”
“嗯,什么魚都行。”金溟點頭,“一樣的味道嗎?”
“一樣,好吃。”海玉卿閃躲地瞟了金溟一樣,發現金溟正目光炯炯地看著自己,又局促地把目光挪到一邊兒,隨便找個了方向死盯著,小聲道,“只給我的,都好吃。”
聽到這個回答,金溟感覺自己好像有些失落,但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答案。
海玉卿也是一只正常的鳥,在嘗不出甜味的嘴里,蜂蜜和魚肉是一樣的味道。
難道只有他自己是個不正常的鳥?
還是說因為他留有人類的記憶,所以也保留下了人類的味覺?
金溟再次看向海玉卿,發現小饞鳥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蜂巢,失笑道:“還想吃?”
海玉卿含糊地“嗯”了一聲。
“我去給你拿。”
金溟從床上下來時忽然想到華南虎,它看到蜂巢時表現得十分垂涎。
“華南虎也愛吃蜂蜜?”金溟立刻問。
海玉卿皺了皺眉頭,哼聲道:“不知道。”
“小白龍沒有給過它蜂蜜嗎?它還知道蜂皇漿,它應該經常吃吧。”金溟還要追問,臉上隱現著一絲興奮。
老虎是典型的貓科動物,絕不可能嘗出蜂蜜的甜味,而且老虎也不會特意去吃蜜蜂、蜂蛹,連小型動物它們都懶得抓。
所以,老虎看到蜂巢的反應,太不正常了。
難道說,華南虎其實和他一樣……
“不知道。”海玉卿更大聲地回答。
金溟嘆了口氣,坐在床邊舒緩著自己忽然興奮起來的心情,眼睛不停地往洞口看,只想著華南虎什么時候才回來,壓根兒沒察覺到身旁逐漸河豚化的白團子。
“蜂蜜,不給我了?”海玉卿哼哼唧唧地問。
它氣了半天,發現金溟不像之前那樣,根本沒有過來哄它的意思,甚至好像都沒發現它在不高興。
“哦。”金溟站起來,嘴角帶著自己沒有察覺到的笑容,他又看了一眼洞口,說,“老虎不是說不讓我們偷吃嘛,它很快回來,咱們再等一等吧。”
他忽然有些期待,老虎會烤肉,會做烤肉架,還知道蜂皇漿,那這次它會拿什么東西回來?
“我的蜂蜜,為什么要聽它的。”海玉卿仰著脖兒,高度絲毫不影響它氣勢洶洶地質問。
“……”金溟終于察覺出海玉卿在生氣,連忙哄道,“不聽它的,聽咱們小玉卿的,玉卿想吃,現在就吃。”
金溟在心里嘆了口氣,壞脾氣的小孩子,一點也不懂等待,想要什么就得立刻要到,瞧給慣的。
“你為什么,總是問它。”海玉卿低下頭,火氣發出來了,語氣變得蔫蔫的,“你很喜歡老虎?你不是很怕老虎嗎?”
“我怕西邊林子里那只老虎,”金溟走到蜂巢旁邊,觀察著從哪兒再掰一塊不會讓華南虎察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那只聽聲音就知道,太兇了。這只多好玩,毛看上去也好軟,你摸過沒有?”
當時華南虎的大哥應該是正痛心于祖墳塌了,難怪聲音如此令人膽寒。
海玉卿“哼”了一聲,大聲回答,“沒有。”
金溟聳聳肩,摸著自己的扁毛遺憾地“嗯”了一聲,“圓毛摸起來軟乎乎的,特別舒服,不像我們這種扁毛,硬邦邦的。”
“才沒有舒服。”海玉卿撇撇嘴,又問了一遍,“你喜歡老虎?”
“嗯,喜歡啊,一直都特別喜歡。”金溟轉到后面,找準了一塊蜂巢準備下嘴。
是啊,金溟一直都喜歡老虎。
海玉卿沮喪地想起,它被金溟撞得半昏迷時,隱約聽到金溟遺憾地說什么“不是老虎……”
金溟從一開始就是喜歡老虎的,那它算什么,難道它只是個退而求其次嗎?
“老虎和你不一樣。”海玉卿無力地說。
為什么一只金雕會喜歡老虎?
已經咬上蜂巢的金溟立刻收回嘴巴,矮身從角落里鉆出來,“你這話什么意思,你知道什么?”
什么不一樣,哪里不一樣?海玉卿也發現了華南虎和別的動物不太一樣?
“它是地上跑的,你是天上飛的。”海玉卿認真給金溟分析。
金溟反應了兩秒鐘,失笑道:“我知道。”他無所謂地聳聳肩,“反正我也不愛飛。”
海玉卿,“……”
已經喜歡到這種地步了嗎?一只鳥,連飛行都可以放棄。
“它不喜歡你。”海玉卿恨恨道。
金溟,“我看它挺喜歡我的……”
自己好像也沒太招華南虎煩吧。
“說不定以后更喜歡我。”
金溟美滋滋地想,如果華南虎和他是一樣的,那以后應該更容易做成朋友。好歹在這樣的異世,他們能算得上互相理解對方的同伴。
“你,不喜歡我了嗎?”海玉卿覺得自己的驕傲碎了一地,它用盡全力忍著,直到忍得筋疲力盡,忍得眼眶里都憋出了眼淚,終于還是脫口問出。
“也喜歡。”金溟隨口敷衍道。
他心里正在琢磨如何與華南虎相認,是問他“奇變偶不變”還是問他“富強民主文明和諧自由平等”……
海玉卿再也扛不住了,情緒就像開了閘的洪水一瀉千里。
它一頭扎進金溟懷里,抽抽嗒嗒地重復:“不喜歡我了?因為,我太兇了……”
“怎么會不喜歡,”金溟不知所措,“最喜歡我們家玉卿小寶貝。”
怎么好好的還哭上了,不就是剛才要蜂蜜,沒有及時拿給它嘛,也不至于就哭了吧……
“不行。”海玉卿抽得更狠了。
金溟,“……”那該怎么說。
“蜂蜜都是玉卿的,不給老虎了,好不好。”
“都是我的?”海玉卿抽著鼻子,淚汪汪地抬起頭,“不給它。”
“對,本來就是給你拿的,你不想給咱就不給了。”金溟給海玉卿擦眼淚,“乖,不哭了。我去拿蜂蜜就是想讓你開心的,再哭我該心疼了。”
把海玉卿惹成這樣,今晚別說上床了,恐怕山洞里都不能讓他待了?
得學會尊重孩子的想法,不能拿禮儀道理來逼迫他們做違背自己意愿的事。
金溟記得以前看過什么育兒教育書上是這么寫的。
海玉卿之前受傷這么嚴重都沒吭過一聲,因為一個蜂蜜就把孩子逼成這樣,難道真的是他做得太過分了?
“是我不對,我不該替你做主。”金溟深刻反省自己,誠懇認錯。
海玉卿,“不能‘也喜歡’。”
“……”金溟胡亂點頭,生怕海玉卿再撒潑打滾,“最喜歡玉卿,好吃的都給玉卿。”
“不能‘最喜歡’。”
“……”金溟一個頭兩個大,那該怎么說?
這孩子現在真難哄,還不如不會說話的時候好糊弄。
“要‘只’喜歡,”海玉卿把臉埋在金溟懷里,用頭頂上的軟毛輕輕蹭著金溟的下巴,“我的毛也很軟。”
金溟被它蹭得脖子發癢,悶聲失笑。
這只小鳥占有欲還挺強。
他之前養的貓倒是也這個德行,若是回家聞到他身上有別的貓味,至少得一天不理他,甚至還有可能直接翻臉給他一巴掌。
“好,只喜歡我們家小玉卿。”
“還想摸老虎屁股嗎?”海玉卿抬頭,輕輕往金溟喉嚨上啄了一口。
“想摸……”金溟感覺到那只墨色的尖喙就在他咽喉處晃悠,他絲毫不懷疑,如果回答錯了,就不是輕輕啄一口這么簡單了。
求生欲讓金溟立刻改口,“想摸摸你。”
海玉卿再次把頭埋進黑翅膀里,良久,悶悶的聲音發著顫兒,說:“好~”
第39章 燒心
“我去給你拿蜂蜜, 現在就吃,想吃多少都行。”
金溟狠狠親了一口在他懷里軟成一團的海玉卿,這該死的占有欲竟然讓他有一丟丟——舒服。
“嗯。”海玉卿用一種類似嚶嚀的鼻音回應他, 白腦袋抬起來時還留戀地蹭了蹭他的肚子。
好吧, 他承認, 不是一丟丟,是非常爽。
誰會不喜歡自己養的高冷小貓咪忽然變得天天黏著自己呢。
金溟跑在蜂巢旁,想都沒想,伸嘴就掰下一塊十分飽滿的蜂巢。飽和的蜂蜜受到擠壓, 直接擠破了封蓋的蜂蠟,沾的他滿嘴都是。
他仰著下巴跑到海玉卿面前, 滿嘴的蜂蜜讓他無法低頭,只能屈膝跪在床邊, 降低身體的高度讓海玉卿能夠到蜂蜜。
海玉卿慢慢湊過來,咬住他嘴里的蜂蜜,卻沒有像之前那樣叼走再吃,而是就在金溟的嘴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啄著,喙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滑過金溟的舌頭,在蜂蜜濃厚的潤滑感中,每一下都讓他不由自主地打個激靈。
這感覺,太不自在了。
金溟感覺到粘稠的蜂蜜沿著他一邊的嘴角溢出來, 下巴張得有點酸, 他朝一側仰了仰脖,想拿翅膀揩一下往下流的蜂蜜, 海玉卿卻先湊了過來,細軟的舌頭沿著他的嘴角, 慢慢地、仔細地把蜂蜜舔舐干凈。
金溟整個鳥都僵硬了,雖然不知道是為什么,但他感覺自己現在不太好,也許是因為下巴酸得已經抬不起來了。
在海玉卿的尖喙又要探進他的嘴里啄蜂蜜時,他猛然退后一步,“咕咚”一下把一直撐著他的嘴的那塊蜂巢咽了下去。
下巴終于可以歇會兒了。
海玉卿啄了個空,抬起黑黑的眼睛,用一種茫然中帶著一絲幽怨的眼神看他,看得他更不自在。
“沒,吃,吃夠,還……要吃?”金溟感覺自己下巴酸得都開始結巴了。
不就是咽了它的半塊蜂蜜嘛,至于用這樣的眼神看他,好像他是個渣男似的,還是不解風情的那種。
海玉卿伸出舌頭,舔了舔嘴角,墨色的尖喙染了一層金黃色的蜂蜜,在洞里略顯昏暗的光線中顯得更加瑩潤,讓金溟情不自禁想到之前的碰觸。
“要~”也許是蜂蜜太齁嗓子的緣故,海玉卿的聲音聽上去甜膩得讓人透不過氣來,沙啞中帶著一種繾綣的意味。
“你,好好說話。”
金溟機械地挪開目光,僅僅這個動作就耗掉了僅剩的力氣,等他站起來時,只覺得雙腿都開始發酸。
一定是今天體力消耗太過,蜂巢太沉了,海玉卿看著瘦瘦小小,其實也很沉。
金溟想起他抱著海玉卿時的感覺,雖然有點沉,但是又軟軟的,還香香的,這會兒那張沾滿蜂蜜的嘴巴,一定是甜甜的……
不行,他剛才起得太猛,這會兒心跳都有點快了。
“好好說話?”海玉卿疑惑地重復。
它沒有好好說話嗎?一定是嫌它偷懶只說了一個字,金溟是喜歡它多說話的。
于是海玉卿又說,“還~要~吃~”
海玉卿一個字一個字地咬著重音,似乎是想用這種方式表示它在好好說話,但是被粘稠蜂蜜糊住的嗓音在刻意拉長加重的語調中,卻愈發黏膩得讓人心慌。
“你,你別說話了。”
金溟扶著頭深吸了口氣,破開的蜂巢源源不斷地散發出濃郁的香甜氣味,悶在潮濕逼仄的山洞中像是發了酵,空氣里滿溢著一股甜得讓人昏昏沉沉的味道,膩得他心跳更快了。
“別說話?”海玉卿不聽,還要繼續問,“說反話,你喜歡這樣?”
“……”金溟煩躁得轉了個圈,“我不喜歡這樣。”
“害羞。”海玉卿點點頭,表示明白了。
金溟之前有一次也是不讓它再說話,但是他后來解釋,那是因為太喜歡了,心里害羞。
“……”金溟感覺自己已經沒有力氣再反駁,他昏昏沉沉地尋著水流聲走到潭邊,一頭扎進冰涼的水里,一直泡到喘不過氣來,才從水里把頭抽回來。
一屁股蹲坐在潭邊,金溟解脫似的大口喘著氣,濕漉漉地回過頭,對上海玉卿擔憂的目光,便解釋道:“有點渴,我喝水。”
之后他又隨口問了一句,“你渴嗎?”
“渴~”海玉卿說,但是它沒動,穩穩地坐在床上看著金溟,沾著蜂蜜的墨色尖喙微微張著。
坐在水潭邊的低矮地勢里,金溟可以看到那條卷動的舌頭,隨著張嘴的動作,與尖喙拉出幾條晶瑩的細絲。
那是蜂蜜,金溟知道,蜂蜜很甜、很潤、很滑……
他的思想不可控制地朝其他方面涌去。
“要~”
這個黏糊的音符讓金溟渾身一哆嗦。
海玉卿拉長的尾音把間隔很長的幾個音符串起來,“喝~水~”
金溟忽然開始后悔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多話,他假裝沒聽懂海玉卿的意思,很艱難地,才把飄忽的目光從海玉卿身上挪到洞口,“那你自己過來喝,我出去看看老虎回來沒?”
“不行。”海玉卿的嗓子也不黏糊了,腿腳也利落了,一展翅就從床上跳下來。
這才是他那個兇巴巴的小白花嘛。
金溟松了口氣,覺得一切都恢復正常了。
羽毛床兩面挨著石壁,整體又高出地面許多,海玉卿展翅的動作太大,斷翅打在石壁上,新長出的骨頭力量不足以抗衡石壁的回彈力,雙翅的平衡沒找穩,身子一歪,后背趔趔趄趄地撞在床沿上。
金溟看到海玉卿跌倒,下意識地撲過來,但他反應得仍舊太遲,只能眼睜睜看著海玉卿后背上的傷口狠狠擦過床沿,又重重摔在地上。
那床不過是洞里一塊凸起的大石頭,四面全是石棱凸起,雖然不是太尖銳,但這么硌一下,好皮也要疼一會兒,更何況海玉卿后背的傷口還沒完全愈合。
金溟迅速把海玉卿攬進懷里,他怕再碰到傷口,便用豎抱孩子的姿勢抱著海玉卿,讓它的頭趴在自己肩膀上,這樣他低下頭便可以看清海玉卿后背上的傷。
“沒事沒事,吹一吹,不疼。”金溟心疼地低頭吹著被硌出血絲的傷口,一面不停地安慰它,看上去比海玉卿還疼。
這一點擦傷,其實海玉卿沒覺得多疼,但金溟溫熱的氣息順著脊背吹過來,一股酥麻順延到全身,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顫兒。
“很疼嗎?不用忍著。疼的時候說出來,我跟你一起分擔,就沒那么疼了。”金溟輕輕捋著海玉卿發顫的背,愈發心疼,“是我不好,知道你這會兒沒力氣站不穩,還要你自己下來喝水。”
“疼~”本想告訴金溟它一點事兒也沒有的海玉卿立刻改口。
“嗯,呼呼就不疼了。”金溟拍著海玉卿的背,繼續輕輕地給它吹傷口。
這句話讓海玉卿想到那天它做了噩夢哭著醒過來,金溟就是這么耐心地、溫柔地哄它的。于是白腦袋趴在金溟肩膀上,開始低聲啜泣。
“這么疼嗎?”金溟用翅膀沿著海玉卿后背的傷口輕輕按了一圈,“是撞到骨頭了嗎?這樣按疼嗎?”
“疼。”海玉卿不怎么會哭,更不會出聲哭,憋得整個鳥面紅耳赤才吭哧出幾聲斷斷續續的哼唧。
完了,該不會是撞斷骨頭了吧。
金溟把海玉卿從懷里扶起來,孩子倔強地偏過頭,不肯讓他看,只留一個羽毛蓬挓中隱現憋得皮膚通紅的側臉。
疼成這樣還如此逞強,怕他看到自己哭的模樣,真是更讓人心疼了。
其實海玉卿一滴淚也沒擠出來,根本不敢讓金溟看見。這會兒金溟忽然湊過來,它不知道該怎么收場,嚇得有點結巴,“不,不疼了。”
“對不起,是我沒照顧好你。”金溟心痛到愧疚,明明疼得話都說不利索了,還要堅強地反過來安慰自己,這么懂事的小孩,真是不知道要怎么愛它了。
金溟滿懷愧疚地拍著海玉卿,安慰它,教它卸下堅強的偽裝,“玉卿不逞強,以后走不動就告訴我,我抱著你,抱不動了就背著你,你說往哪兒就往哪兒。”
“那,”海玉卿輕聲試探道,“你還要出去等老虎嗎?”
“不去。”金溟抱著海玉卿站起來,“你不是渴了,我抱你過去喝水。”
“嗯。”海玉卿心滿意足地點點頭,“走不動。”
海玉卿其實不太渴,但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只能象征性啄了兩口水喝。
金溟見它剛才還嚷著渴,這會兒喝水興致卻不高,應該是疼得水都喝不下去了,便想著法兒給它轉移注意力。
“除了蜂蜜,你還喜歡吃什么?”金溟問。
“還想吃~蜂~蜜~”海玉卿在金溟的提醒下又想起蜂蜜來,它還沒吃夠呢。
同樣的,提起蜂蜜,它又恢復了那種金溟嘴上說反話其實心里害羞喜歡的腔調。
“……別,別撒嬌。”這種黏糊的聲音殺傷力太強,金溟瞬間又開始腿軟,“吃,管夠。”
“嗯~撒嬌。”海玉卿在心里把這個詞記牢——剛才那樣叫撒嬌,金溟喜歡撒嬌。
金溟很容易害羞,他總是說反話。
這是他自己講過的。
金溟把海玉卿抱到蜂巢下面,舉著讓它自己啄,想吃哪兒吃哪兒。
海玉卿咬了一大口蜂蜜,滿足得白尾羽都抖了一下,“你不喜歡吃嗎?”
“喜歡啊。對了,”金溟才提醒海玉卿,“一次別吃太多,這東西吃多了容易燒心。”
海玉卿,“不能吃太多,燒心?”
又一個新詞匯。
“就是吃多了胃酸會迅速增加,對胃腸道造成刺激,感覺上表現為胸骨后,也就是心口那一塊的位置,會熱辣辣的不舒服。”金溟解釋道。
海玉卿品了品這個詞,目不轉睛地看著金溟,認真說:“你也燒心。”
金溟,“我才吃了一口。你是想問我現在是不是感覺燒心才不吃了?這里不該用‘也’字。”
“不是。”海玉卿嚴謹地反駁,“吃蜂蜜還不燒心,你燒心。”
“……”金溟失笑,“我燒不燒心你怎么知道。”
“這里熱辣辣的,”海玉卿指了指自己心口的位置,把前幾天學會的詞兒也用上,“燙。”
金溟感覺和用詞混亂的海玉卿根本掰扯不清,打算放棄對這個詞匯的使用教學,反正也不是個常用詞匯,便問道:“燒心了,那待會兒再吃吧。反正蜂蜜也放不壞,這些都是玉卿的,可以慢慢吃。”
海玉卿聽話地點點頭,但緊接著它扭過頭就朝蜂巢又啄了一口。
“……”已經抱累了的金溟剛抬起腳,只好又停下來。
這孩子在吃面前根本一句話也聽不懂。
不是都點頭了,那難道不是同意不再吃了?
“你吃。”海玉卿咬著蜂巢遞過來,原來是給金溟掰的。
金溟雖然有點感動,但不想接。他不太想再和海玉卿有這種接觸,至少這會兒不要再有。
即便知道動物沒有工具攜帶食物,都是這么嘴對嘴的喂養孩子,但剛才的感覺讓他忽然變得接受無能。
“你吃。”海玉卿咬著蜂巢,說話更加黏糊不清。嘴巴一直費力地張著,臉部肌肉發酸,襯得一雙黑眼睛更加晶瑩透亮,看上去純粹得沒有一絲雜質。
金溟看著這樣一雙眼睛,在心里鄙夷自己。
他不忍心再拂了赤子拳拳之心,只好勉強自己張開嘴,小心翼翼地避免其他碰觸,迅速接過海玉卿嘴里的蜂巢。
“這么一會兒就忍不住!”忽然一聲暴吼,華南虎從洞口跳進來。
第40章 屁股
金溟咬住那塊蜂巢, 正全神貫注如履薄冰地把它從海玉卿嘴里移出來,突如其來的吼聲嚇得他一哆嗦,條件反射似的松開了嘴, 滿臉都是被捉奸在床的心虛表情。
海玉卿接住那塊掉落的蜂巢, 無縫銜接地遞進金溟還沒來得及閉上的嘴里。
旁若無虎, 或者說,它還刻意地偏了偏頭,讓站在洞口方向的華南虎可以毫無錯覺地把這個動作看得清清楚楚。
金溟的脖子往后抻一點,海玉卿就往前遞一點, 塞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一直倒退到石壁上。
經過這兩日的刺激, 華南虎對這種殺狗行為此刻已經基本麻了,它看都沒多看一眼這對散發著戀愛酸臭味兒的鳥, 躍了兩步跳到蜂巢下。
金溟被海玉卿堵得只能仰直了脖子往下咽蜂蜜,上仰的視野里看不見華南虎,只聽到一陣“叮鈴咣當”,接著是華南虎的怒吼:
“好好的蜂巢給啄成這樣,鳥就是嘴閑的,你們好歹逮一塊地兒吃也行啊,東啄一下西啄一下,都不成形了,這么浪費。”
華南虎前肢一壓, 縮著脖子把掛在肩上的藤條褪下來, 心疼地圍著破破爛爛的蜂巢打轉,冥思苦想該如何補救。
金溟本能地綣起舌頭要把突然被塞進嘴里的異物吐出去, 又立刻被海玉卿的舌頭推回來。
飽滿的蜂巢禁不住兩邊推壓,濃厚的蜂蜜瞬間爆漿涌出, 甜得直齁嗓子。
在滑膩粘稠的液體中不時有半破碎的蜂巢刺撓著敏感的咽喉,金溟慌亂地咽著蜂蜜,他只能盡量把嘴巴張大,以免蜂蜜倒灌進鼻腔或是糊住氣腔。
海玉卿打定主意要讓金溟吃了這塊蜂巢,一滴也不肯浪費。它把全身的重量都壓在金溟的肩膀上,用白翅膀固定著他的腦袋,專心致志地用舌頭把他嘴邊溢出來的蜂蜜卷進嘴里,再次喂給金溟。
這次再無阻礙,海玉卿的舌頭卷著蜂蜜從硬顎滑到軟腭,一直送到金溟的舌根處。
咽口被粗糙的蜂巢刮得異常敏感,金溟本能地抬起舌頭抵住入侵,也就是——另一條舌頭。
唇齒交纏間,金溟的后腦勺用力地抵在石壁上,已經退無可退,他瞪大了眼睛,半是噎的半是驚恐,可能……還有點別的情緒。
無法再退,也許他應該把海玉卿推出去。
可是海玉卿站不穩,他若是松手,會摔了它……
不行,管不了那么多了。
金溟感覺自己已經松開了手,但海玉卿的體溫仍舊緊緊地貼著他,讓他熱得透不過氣。
那塊蜂巢終于在嘴里逐漸融化消失,但海玉卿依舊按著金溟,一雙黑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對著他,用舌頭探索著他口腔里的每一處,仿佛在認真地檢查有無遺漏。
金溟已經不知道自己是在拒絕還是在接受,這樣的距離讓他分不清哪里是自己,哪里是海玉卿。
周圍很安靜,華南虎好像不在洞里,但是他聽到了水滴聲。
不是洞口瀑布一瀉而下的轟鳴聲,“滴答滴答”的水聲就響在他的耳邊,像是墜落在他的心臟上,以雷霆萬鈞之勢而來,又輕輕親吻著他的心跳。
直到確定沒有一滴漏掉的蜂蜜,海玉卿用喙尖蹭了蹭金溟,輕輕問:“還要吃嗎?”
“不!”金溟僵著脖子把頭扭開,避免自己一張嘴就吞進海玉卿撲面而來的鼻息,他閉上眼硬著聲斥道,“我不喜歡吃蜂蜜,以后不許再這樣。”
“反話?”海玉卿認真問,“害羞?太喜歡?”
幾乎就是一分鐘前,金溟還說自己喜歡吃蜂蜜,而在更早的幾分鐘前,金溟還這樣給它喂過蜂蜜。
金溟覺得煩極了,“你到底聽懂了沒有,我不喜歡,這不是反話。”
海玉卿感覺金溟好像真的生氣了,而此前與現在,唯一的不同是——華南虎來了。
“為什么?”海玉卿控訴他,含糊的嗓音染了些委屈,聽上去少了幾分誘惑,變得有些軟糯、無助。
剛才明明說最喜歡它,只喜歡它,現在老虎來了,就全不承認了。
“你又,不喜歡我了?”
金溟,“……”
能不能別什么都上綱上線,不肯吃蜂蜜也是不喜歡它?還加個“又”字,搞得他像個負心漢似的。
“不是,沒有不喜歡你。”金溟對著這樣的海玉卿狠不下心,只好軟著聲哄它,“你乖乖的,不要胡鬧。”
海玉卿想起金溟之前對它說,“不要這么兇巴巴,你乖乖的,伸個懶腰撒個嬌,要是能讓我抱著睡,我肯定更聽話。”
該怎么伸懶腰?海玉卿開始認真琢磨。
難怪金溟喜歡老虎,老虎最會伸懶腰!
“嗯~”它立刻松下勁兒來,讓自己軟軟地掛在金溟身上,“我乖乖的,不要兇巴巴。”
金溟這才意識到,他一直都在勒著海玉卿受傷的后背,緊緊把它箍在懷里。他松了松翅膀,輕聲問:“傷口還疼嗎?”
“嗯,疼~”海玉卿立刻軟軟糯糯地答。
不太像疼的表情……
金溟把海玉卿送回床上,但海玉卿賴在懷里不肯下去,趴在他耳邊黏黏糊糊地哼哼,“疼~”
金溟嘆了口氣,輕輕撫著海玉卿的背,柔聲安撫道:“乖乖的,我給你看看傷口。”
海玉卿使著勁兒,才把那個“不”字咽回去,勉強順從地滑到床上。
“骨頭好像沒有傷到,你是覺得哪兒疼?”金溟順著海玉卿的尾骨摸了一圈,按哪兒都引得海玉卿的肌肉一陣兒顫抖,到底是哪兒疼?
“……”海玉卿沉默了一會兒,小聲問,“應該,哪兒疼?”
“……”
金溟想起自己之前照顧的一只小動物,沒有檢查出任何病患,但就是精神蔫蔫的,當時他想,如果動物能開口說話,直接告訴他哪兒不舒服,該多方便。
不過他知道這不現實,不是動物開口說話不現實,而是就算它們會說話,可能也是說“我感覺我哪里都不太舒服……”
“痛痛飛走了,”金溟吹了一口氣,摸著白腦袋笑瞇瞇道,“寶寶不疼了。”
這種情況,應該只能用魔法打敗魔法了。
海玉卿脖頸僵了一瞬,又用更軟的力氣蹭著金溟,重復道:“寶寶不疼了。”
牙牙學語的奶娃娃似的。
魔法有沒有打敗魔法不知道,但是金溟立刻被打敗了。
“小玉卿真乖,”金溟忍不住俯身用下巴蹭了蹭白腦袋,開啟夾子音彩虹夸,“真可愛,好寶寶……”
華南虎抱著滿懷的石頭從外面蹦進來,見難舍難分的兩只鳥從地上膩歪到窩里,還沒夠。
它咳嗽了兩聲,提醒那二位,這里還有個活狗,差不多就行了,精力這么旺盛真的不餓嗎?
華南虎,“我要開始做飯了。”
金溟立刻抬起身來,他想到剛才海玉卿喂蜂蜜的事被華南虎看了個正著,有些不自在。
海玉卿同樣也感受到了金溟的不自在,心里有些生氣,輕輕啄了金溟一口。
“你乖乖等著,我去幫忙做飯。”金溟瞟著華南虎,對海玉卿說。
這語氣感覺很敷衍,心思已經全跟著華南虎跑了。
海玉卿用“乖乖”兩個字努力把自己的脾氣封印回去,輕輕咬著金溟的翼角搖了搖,“不要它做~”
“怎么了,昨天不是吃得挺好嘛。”金溟對海玉卿這種完全撒嬌形態沒有一點抵抗力,立刻轉回頭來,笑彎了眼。
海玉卿想不出什么正當理由,只能撇著嘴重復,“不要~”
啊啊啊,帶點撒嬌的不講道理,簡直完全戳中了金溟的萌點。
“嗯,我去做,玉卿吃我做的好不好。”金溟蹲下來,愈發耐心地哄,“他帶來的肉,我們總不好直接把他攆走吧。”
本來想著拿蜂蜜換,不算白吃人家的。但是海玉卿又不舍得,現在吃人的嘴短,哪還有資格挑三揀四。
海玉卿,“不要它的肉。”
“……”金溟的微笑有點僵,“那我們就沒肉吃了……”
攆走華南虎,是想吃土還是喝西北風?
海玉卿也跟著一僵,“……”
這確實是個很需要思考的問題。
“今天先這樣,明天我們不要他的肉了,我去找吃的,好不好?”金溟跟海玉卿商量。
海玉卿糾結得五官擰成一團,最后只好不情不愿地“嗯”了一聲。
金溟一時半會兒倒是丟不了,但是一頓不吃,確實餓得慌。
金溟背著翅膀慢慢朝華南虎踱步過去,感覺有些尷尬。正不知道該先說點什么,就見華南虎坐在一地亂七八糟的石頭中玩泥巴。
不是做飯嗎,今天真的是吃土?
“這是做什么?”金溟問。
“壘個灶。”華南虎簡單回答道。
“灶!”金溟不由地退后一步,讓自己的視野更大一點,能更清楚地看到華南虎玩泥巴的整個過程。
地上的泥巴和山洞附近的土質不太一樣,看上去砂石很少,類似于黏土。華南虎把泥巴攪成黏稠的比例,又拿起一塊扁平的石頭扔進泥巴里滾一遍,再把沾滿泥糊的石頭安置在平地上,放穩之后再次重復這些操作,砌墻似的把第二塊石頭摞在第一塊石頭上。
的確是在壘灶。
華南虎聽見金溟驚訝的聲音,往地上一指,又解釋了一句,“一會兒做石板燒。”
金溟順著華南虎的指向看到地上有一塊石板,與其他石頭不同,這塊整體扁平,邊緣一圈凸起,中間形成一大片平凹槽。
這不是自然形成的形狀。
不管是風化還是水蝕,整體都應該是從邊緣往里打磨。
這樣的形狀,讓金溟想起了一種食物工具——鐵板燒。
“剛才,”金溟本想立刻對暗號,但他忽然改了口,說,“剛才不是你看到的那樣。”
如果華南虎果然和他一樣,那剛才的事,華南虎怎么看,會不會覺得他是變態?
那他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這事兒必須得先解釋清楚。
“什么?”華南虎隨口回道。
砌灶砌得不太順利,這些從附近撿來的石頭沒有加工過,太圓滑,又有大有小,壘起來高一塊低一塊,想要砌平就得像玩七巧板似的拼來拼去,這讓華南虎只能用更專注的精力來完成這項工作。
“翅膀拿東西不方便,只能用嘴,”金溟接著解釋,“玉卿什么都不懂,只是一門心思地想對我好。你們老虎平時見面打招呼,也是要互相聞聞屁股吧。”
他這么做,只是因為不想在鳥類中顯得太異常而已。
真的不是變態。
華南虎終于砌好石頭灶,松了口氣,疑惑道:“你說什么屁股?”
金溟說的聲音很小,海玉卿趴在床上只能看見金溟的尖喙一張一合,聽不太清。它側著耳朵努力分辨,正聽見華南虎的話。
果然是還沒熄了摸老虎屁股的心思!
海玉卿又氣又委屈,它已經不兇了,也在乖乖聽話,金溟明明答應它不再想摸老虎屁股了,為什么轉頭就湊上去。
還跟它說是去幫忙,做飯需要摸屁股嗎!還就在它面前!
當它已經死了嗎!
金溟正在想怎么再解釋,忽然聽到海玉卿哼哼了兩聲,他扭過頭,就看見海玉卿抻著背脊,蹩腳地扭了一下腰。
“怎么了?”金溟立刻走過去,“腰疼?”
“……”海玉卿觀察著金溟的神色,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腰,陷入自我懷疑中,“沒事了。”
——伸懶腰,失敗!
以前見老虎都是怎么伸懶腰來著,不是這樣嗎?
怎么金溟看了一點反應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