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
回廊盡頭, 積雪載道,兩側雪白山茶花大朵大朵綻開,香滿衣袖。
鵝毛大雪, 化作鹽粒子般大小, 落在葉上,沙沙有聲, 從湖岸水榭回來,沈弱流便不知不覺到了此處。
此時才恍然發覺,不知何時踩進了厚重積雪里, 鞋襪盡濕, 整只腳掌涼得跟塊冰似的沒有一絲溫度,凍得發疼。
整個身子也是冷的。
冷使人清醒,沈弱流站在檐下, 望庭中松柏蒼翠, 薄雪擊打山茶花, 整朵整朵的自枝頭跌落……除開雪聲, 一片寂靜,琵琶聲隔著雪幕影影綽綽得聽不分明。
那頭想是觥籌交錯, 正值熱鬧。
沈弱流苦澀一笑,忽然覺著自己十分可笑, 就跟落荒而逃似的, 想來他一國之君,九五之尊, 又有什么可慌亂的?
權力江山盡握于手, 無不可得之物, 又有什么可怕的?
沈弱流不曉得為何一個霍洄霄便足以叫他失態至此,臨了得出結論:
是那個混賬, 都是因為他,一夜的錯誤,留下后患無窮,把他變得如此奇怪,如此骯臟……而自己,明知是錯的,卻一步一步,步入那個深淵。
縱容著事態糟糕至此。
比如現下,若問他對霍洄霄這種感情是什么,沈弱流卻是迷茫的,十八年來從未有一刻有過這樣的感覺,這種焦灼,酸澀的感情,這般狂亂的心跳。
還不夠糟糕么?人給他了,肚子里揣了個小崽,現下連心也亂了。
不過又有些慶幸,還好只是亂了,還好一切還沒到無可挽回的地步……狼環虎飼,大敵未除,江山尚未肅清,一個龍子已是意料之外,軟肋,有一個就夠了。
多了,就是軟弱。
君者,孤也,王者,獨也,生在帝王家,情感于他而言,只是一道枷鎖,最無用之物。
誰都不能令他低頭,他天生尊貴,誰都休想脅迫于他。
于是,他意識到,卻從不將對霍洄霄的這種感情拿出來細細思量,只要不思量,一切都還來得及。
幼苗還未長成,掐去便好,還未陷入那個無法挽回的深淵,回頭就好,一切都還來得及。
至于腹中龍子……沈弱流垂眸,大氅中,指尖輕輕劃過隆起的腹部。
一場失態,卻叫他心中旖旎遐思盡數褪去,十分清醒。
他與霍洄霄,即便是有個孩子存在中間,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一個回紅蓼原鎮守邊關,一個留在郢都繼續做他萬人之上的皇帝。
霍洄霄會為了他和這個孩子放棄北境甘愿留在郢都嗎?他又會為了霍洄霄不做這個皇帝嗎?何況這個孩子的出現,是因為一場荒唐,他們之間除了這個荒唐得來的意外,什么都沒有……沒有兩情相悅,沒有情投意合。
一切皆為情勢所逼,欲望所致。
沒有愛。
就算是有,他們又會為了彼此放棄這握住手中的一切嗎?
答案非常明確——不會。
他與霍洄霄,一個皇帝,一個手握重兵的世子,打從一開始身份就為他們規劃好了這一生各自該走的路,就像是舉目可望盡頭的一條直線,永遠不會相交在一起。
沒人會蠢到去將兩條涇渭分明,簡單的直線,纏繞成一團剪不斷理還亂的亂麻,他不會,霍洄霄更不會,所以即便將這個孩子的存在告訴他,也不過是徒增煩惱而已……
與其徒增煩惱,不如斬斷妄念。
將鷹放歸蒼穹,江山肅清之后,霍洄霄仍舊是他的北境王世子,二十萬大軍的日后統帥,而他,仍舊是萬人之上,九五之尊的皇帝。
此生坐擁無邊江山,知足了。
至于這個孩子,沈弱流會將他生下來,好好養大,教他讀書識字,君臣之道……直到老得無法再處理政事,屆時江山后繼有人,他自可安享晚年。
這樣對他們而言,是最好的結果。
然而此刻,沈弱流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心中發沉,像是堵了一大塊冰般,又冷又悶……從腳底到胸腔,渾身沒有一點熱度,連帶著腹中小混賬也不安起來,動得十分劇烈,像有數條游魚齊齊翻出水面吐氣。
雪還在不停下著,四周寂靜無聲,墜落的白山茶混入雪中,只有黃色的蕊為其分辨,像是白紙上落下的一點骯臟油漬。
冷得受不了了,沈弱流只好蹲下身子,蜷縮著將整個腹部團在懷中……像是護住了這世上僅存的一件珍寶。
他盯著階下沾了泥污的白山茶,心中一遍遍告誡自己:
要知足。
不可貪。
要克制……
許久許久,直到有人及近,默立在一丈處,沈弱流才扶著廊柱起身,此刻臉色發白,卻已恢復了往日神圣不可靠近的威嚴肅穆,好似一尊不會喜怒哀樂的泥塑金身神像,方才失態只是錯覺。
他看著從暗處跳出來,神色關切的沈七,在外時,沈七和沈九一般是不暴露在人前的,想來是嚇著他了。
“朕無事……去叫福元來接朕,給蘇學簡那頭遞給消息,說朕身子不適,先行回宮。”沈弱流緩過那股眩暈勁,淡淡開口,面色毫無波瀾。
沈七一直垂頭聽著,說到這里,沈弱流朝湖邊方向望了一眼,神色有一刻的凝滯,轉瞬即逝,
“還有,叫人盯著盧府,伊迪哈之事,霍洄霄若需協助,不必稟明朕,你與勝春協助他便是。”
想來不久便可見分曉,沈弱流自是不必再與霍洄霄言明伊迪哈牽扯盧府,現下神思清明便已明了,這些人今日小聚,雖不知是誰起的頭,可霍洄霄既然到場,就說明已經知道了伊迪哈之事背后是盧襄。
“是!”沈七等他吩咐完了,未有停留,重新隱匿暗中。
這時雪勢驟大,遮天蔽日,天陰沉下來,風吹得庭中山茶花枝葉狂卷。
酉正,將暮。
*
案頭折了幾枝白山茶插在白瓷瓶里,幽香陣陣。
這是一間廂房,想是為要留宿的客人提前備著的,雅致的細格子窗扇將風雪隔絕在外,屋內暖熱。
在榻上坐了不過片刻,便有侍人送了熱茶,熱牛乳,果子點心糕餅幾樣子東西上來,外頭風雪太大,沈七傳信給蘇學簡之后,他本是要親自過來送沈弱流的,卻被回絕了,福元就在徐攸府上候著,頂多半個時辰便能趕到,倒也不必興師動眾。
于是蘇學簡只得作罷,在等待福元來的間隙,指了個自己身邊的小廝來侍候著。
也是個機靈的,瞧見沈弱流的鞋襪濕了,便伺候他脫下來去拿外間烘了,但到底比不得福元細致,就比如現下,他的一雙腳,凍得發紅,正光溜溜地踩在木地板上,無所適從。
所幸不知這園子修建使了什么法子,地面竟跟宮里一樣,也是暖的,并不凍人。
只是不大雅觀罷了。
沈弱流挑挑揀揀,喝了一盞溫熱的牛乳,晃晃那雙白生生的光腳,苦笑了下,有種自己找罪受的感覺,好好的宮里不待,非要跑來這荒郊野嶺的地方找苦吃。
不是自討苦吃嗎?
肚里小崽也跟著父皇跑這地來挨凍,沈弱流想起這個,蹙眉將大氅解下,松了腰間宮絳脫下外層厚厚的外衫,才隔著衣料輕輕撫摸著那處隆起。
胎兒已足四月,雖仍舊不大顯懷,卻也比前幾月明顯了,脫了衣服,小腹就像平地隆起的山丘,十分惹眼,幸好是冬天,他的常服冕服大都繁復,衣衫遮掩,倒也瞧不出什么。
今日害小崽受了凍,方才動得那樣狠,只怕冷極了,沈弱流不禁有些擔憂。
從前他不知道肚子里有個小崽,什么都沒個忌諱,后來一半不想留他,一半想不來他的存在,也沒多忌諱,后來吃了那么多安胎藥,到了四月才叫這孩兒徹底穩了,卻仍是放心不下,若因著自己的緣故,孩兒打從胎里出來便帶著不足可怎么辦?
想起這個沈弱流就自責。
腹部那處還沒暖過來,冰涼涼的,小崽倒是沒動靜了,他掌心搓熱了,一下下撫摸著,跟擼貓兒似的,心里道:
男孩女孩都好。
一定一定要平安長大。
長得胖胖壯壯的,健健康康地生下來,就跟年畫娃娃似的。
屆時父皇教你讀書認字,福元他們陪你玩,要是想騎馬射箭,父皇雖不精于此,卻也可以幫你找個好師傅。
沒有父親沒關系,有父皇就夠了……一定要乖乖地長足十月。
這些天來,沈弱流似乎比以前更加反復無常了,傷春悲秋,暴躁易怒,有些禽鳥與獸類會有筑巢現象,不知道他這些行為是不是屬于其中的一種。
太醫說孕期情緒波動實屬正常,可這讓只會做皇帝,不會做父皇甚至母親的沈弱流十分難堪。
他變得十分脆弱。
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不怒自威的“圣上”。
這種轉變與他對霍洄霄的情感一樣,使沈弱流覺得恐懼,失去了那種將一切掌握在手中的游刃有余。
一大一小,冥冥之中,兩個人就像是命中注定要來折磨他似的。
沈弱流一想,有些頭疼了。
已經決定不將小崽的事告訴霍洄霄了……他不再想下去。
那個小廝半晌沒回來,身子暖下來,沈弱流就開始犯困了,眼皮重的睜不開,掙扎了會兒,終于掌心從肚皮上垂落,他就這么靠著軟枕睡了過去。
沈弱流睡得很沉,甚至做了一個夢。
夢中有一只八仙桌大小的白色小狼,哼哼唧唧追著自己尾巴打轉,沈弱流不知身在何處,只覺那只小狼讓人親近,便走了過去。
白狼一見他,撲過來又拱又蹭,尾巴都快搖上天了,一雙琥珀色眼眸清澈見底,不住地把他往一個方向推,沈弱流回身看去……那個方向,一頭體型足有白霜嶺那么大的淺眸黑狼,正像是看獵物般直勾勾地盯著他。
黑狼朝他沖過來,及近處,卻突然俯下龐大的身軀,將巨大的頭顱貼在地上,狀似臣服……沈弱流一下就驚醒了。
迷迷瞪瞪地盯著頂格怔了一瞬,突然發現自個兒腿前跪了個紅色的人影,正捧著他的腳,就跟捧著個什么稀世珍寶似的,足尖小心翼翼擱在膝上,垂頭拿了塊溫熱的帕子細細擦著。
過會兒,沈弱流看清了這人,眼神一下就冷了,心里頭那股好不容易消下去的無名怒火唰地一下又躥了起來。
勃然大怒。
怒火中燒。
壓抑半晌,這下終于有了個發泄的對象,沈弱流火大得難以遏制,也沒再憋著自個兒,發了狠用勁抬腿對著那人胸口就是一腳,
“霍洄霄!你個混賬東西!”
第62章 第62章
霍洄霄手疾眼快, 將他捉住了。
若再慢一瞬,那只白生生的腳掌可就扎扎實實踹在他心口上了,沈弱流這貓兒勁, 踹是踹不傷的, 疼卻是要疼的。
沈弱流正是火大,又夾著些委屈, 一只腳腕被鉗住,便換了另一只。
發狠的,一下踹過去, 嘴里不停, “混蛋!你個混蛋!你敢忤逆犯上!還不放開朕!”
這回卻是踹出了實感。
只聽霍洄霄悶哼一聲,倒抽涼氣,隨后抓住他的腳踝, “圣上可是消氣了?若未消氣, 臣再叫你踹一腳。”
沈弱流坐在那里, 居高臨下, 霍洄霄跪著昂首,捧著他那只凍得發紅的腳踝……兩人就這么對視著。
窗扇外是遮天蔽日的風雪怒號, 此間溫暖如春。
“你少在這兒給我裝什么君臣恭敬!”這一腳踹過去,氣到底還是消了一些, 沈弱流卻不知自己這是在做什么。
……氣?
他有什么好氣的?
他側過頭去, 不看霍洄霄,咬著后槽牙竭力忍住心中翻騰的情緒,
“消氣?朕何時與你動過氣?你有什么資格叫朕生氣?什么樣的混賬事都做過了, 現下再裝君臣恭敬倒也不必, 朕不想看見你,覺著煩!你滾遠點……”
“弱流……”霍洄霄盯著他發紅的眼尾, 打斷他,“弱流,是我錯了。”
沈弱流哽住了。
霍洄霄昂首,那雙淺眸深不見底,沉靜猶如秋日湖泊,光華流轉,溫柔萬般,隨后他垂頭,吻在他腳背,嗓音低低的,
“……都是我的錯,我是個混蛋,禽獸!是我,都是我不好,不該對你做那樣畜生不如的事,罵也好打也好,即便是要砍了這顆頭,我也絕不說半個不字……弱流,你別生氣,都是我的錯。”
一肚子罵這混賬的話全都被堵在了喉頭,沈弱流徹底失語,嘴唇張了張卻不知說什么了。
他坐著半晌沒動,垂眸凝視著面前之人,竟有一瞬不認識他。
這是霍洄霄?
那個桀驁不馴,狂妄恣意,惡狼瘋狗一樣霍洄霄?
“弱流……”霍洄霄從腳背,輕吻至腳踝,呼吸溫熱,側臉磨蹭,溫柔地叫著他。
那點濡濕的溫熱,灼燒了起來,從腳背至頭頂,沈弱流整個人都滾燙了起來,神思潰不成軍,險些就答應了那似夢如幻的呢喃輕語。
不行……不可以!
不能被這個混賬牽著鼻子走!
他鎮定下來,將腿抽回來,冷硬道:“……你這是做什么?”
卻沒抽動,腳踝被霍洄霄用巧勁桎梏的動彈不得,只能任由他擺布。
那人垂著頭沒有答話,拿帕子將他雙腳擦干凈,放在自己懷中雙手捂了會兒,將提前烘熱的鞋襪穿上,才抬眼,微微笑道:
“怎么不叫福元跟著伺候,這些小廝一貫馬虎,難免有不周到之處,方才走得那樣急,若是凍傷了身子可怎么是好……”
“霍洄霄……”沈弱流徹底沒脾氣了,他覺著這人就是老天派來折磨他的,磋他一身銳氣,叫他束手無策……這叫什么?
有個詞好像叫克星。
他磨著后槽牙道:“你究竟有沒有聽我說話?我說我看見你就覺著煩得很,叫你滾!你聽不懂人話嗎?還是覺得朕好欺負,拿你沒辦法……”他越說越激動,凝著霍洄霄眼眶通紅,
“霍洄霄,你是不是就吃準了我拿你沒辦法,才這般,三番五次……捉弄我,撩撥我,拿我當個傻子!霍洄霄,我是皇帝……你知道嗎?我是九五之尊,不是傻子!沒人敢拿我當消遣!你也不能!你不能這樣對我……你不能!”他渾身都在抖,嗓音也在抖,“有時候,我真想殺了你算了!可我不能……”
殺了他,再自殺。
一塊兒死……死了一了百了!
可他下不去手,他殺不了他,更舍不下腹中這個小崽,就只能這么任由霍洄霄擺布,捉弄,毫無辦法。
分明做好了一切決定,分明要斬斷諸多妄念的。
然而這混賬一出現,所有一切便潰不成軍。
帝王威嚴,皇權至尊,什么都沒有了,他顏面盡失,斯文掃地……就像是最普通不過的一個少年,倔強地維持著最后一點尊嚴,含淚咬牙控訴他有多混蛋,有多惹人討厭!
看著他通紅的雙眼,霍洄霄渾身一震,突然意識到自己可能做了件這世間最愚蠢,最操蛋的錯事。
他徹底慌了。
單跪直身,雙臂圈著榻,將沈弱流圈住,“弱流……都是我的錯,我混蛋,我混賬!你別哭……”
霍洄霄慌得方寸大亂,腦子一團糨糊,什么法子都沒了,只能一個勁地認錯,這刻恨不得一頭撞死。
眼角熱熱的,沈弱流恍然驚覺,昂首默了片刻,將眼淚憋回去。
哭,太難看了。
他是皇帝,不能哭。
“霍洄霄,我不是要聽你道歉的。”他垂眼道。
霍洄霄一怔,這刻迷惘,“弱流,我從未將你當過傻子,也從未捉弄戲耍你……你相信我,我從未有此想法,”
屋外狂風大作,暴雪撲打窗扇,咯吱作響,檐馬搖晃,鈴音急促。
沈弱流凝視著他,二人對視著,半晌,無一人開口,室內寂靜得詭異。
直到風將窗扇吹開,冷風卷雪吹入,沈弱流渾身一哆嗦。
霍洄霄恍然回神,忙起身探手,將窗扇合攏,雙臂圈著榻與小幾,去撫摸沈弱流側臉,
“怎么穿得這樣薄,冷嗎?”
“別碰朕,”沈弱流側頭躲開,“……你別想岔開話頭!”
霍洄霄手頓了頓,垂落身側,淺眸凝視著沈弱流,半晌,嘆了口氣,
“弱流,我沒想岔開話頭。先前是我混賬,以為那夜之事過后你絕口不提,是將我作為玩物,羞辱折磨,心底有氣,才對你百般刁難……可不論你信與否,從我知道那夜非你所愿以來,對你的一句話,都是掏心之言,從未有半點戲弄!”
“你我之間,有太多錯誤,包括那夜,包括我中毒……是我混賬,像個發情的禽獸一樣強迫你做了那些你厭惡的事,都是我不對,此后君臣之外,我絕不會再對你有半點奢望,不敢有半點不恭敬。”他俯身,將額頭輕輕抵在沈弱流肩頭,緩緩繼續,
“弱流,你說我恣意狂妄,我可以改掉,你不喜歡的每一點我都可以改掉,我可以做個正人君子,我可以做一只聽話的狗。弱流……圣上,都是臣的錯,你不要哭,不要生氣……”
不要不理我。
那雙淺眸,埋在肩頭,雙目赤紅,霍洄霄的嗓音抖得不成樣子,沈弱流破天荒地沒有推開他。
窗外大雪簌簌,此間寂靜無聲。
案頭山茶花整朵墜落,啪嗒一聲,蕩開一室苦澀。
這番剖白,顯然并非沈弱流意料之中。
臨了……臨了這是作甚。
他迷惘。
心亂了。
可霍洄霄這般,這樣放低姿態,竟只是為了求得他的原諒嗎?
原諒了之后呢?
是君臣。
君臣之外,什么都沒有。
一切撥亂反正,他們還是他們……一個皇帝,一個手握重兵的異姓王世子。
沈弱流覺得腹部又開始痛了,心口也痛,痛得抽搐,他彎下腰,先護住腹部。
兩人交頸,無比繾綣,然而兩顆心卻猶如參商,相隔甚遠。
“弱流?”霍洄霄覺察到他的不對,順著他手看下去,“怎么了?又開始痛了嗎?”他抬手輕撫上沈弱流腹部……卻被啪地一聲擋開。
“別……別摸!”沈弱流躬身慌亂地死死護住腹部。
霍洄霄一怔,隨后垂下手,抱著他,“我不動你,我帶你去看郎中好不好?”
“不必,你別碰朕……不是病,朕自己心里有數。”沈弱流仍舊不愿,從他懷里掙扎出來。
怕惹他厭煩,再次逃開,霍洄霄不敢碰他了,就那么站著,眉頭緊蹙,
“弱流,你三番五次出現此種癥狀,現下卻說并非病癥,你這話也就哄我還成……你不愿說我也不逼問,你不看郎中我也不強迫你,你別再動氣了好么?”
沈弱流沒答話,心底冷笑。
害我成這樣的還不就是你!
大的生了一副豬腦子在外惹人厭煩,小的在肚子里翻江倒海沒個消停。
現下還說不敢再有半點奢望,等到崽生下來,哇哇大哭之時希望這混賬盯著那雙跟他一般的淺眸狼眼還能如此淡定地說不敢有半點奢望!
屆時即便是他跪地痛哭著求,也別想崽認他這個爹!
雖是戲言,沈弱流這么想著,就跟報復似的,終于出了口惡氣,緩過心口那股刺痛,腹中小混賬也安靜了下來。
此刻再抬眼,與霍洄霄對視,“霍洄霄,你說你錯了,朕都可以原諒你……”
說到這里,他輕笑出聲,“可是……君臣?你覺著你與我,天下有你我這般的君臣嗎?”
窗外風呼呼的,沈弱流沒等他回答,聲音里憋著股火,
“霍洄霄,你真是朕見過最蠢的人!答案給到你手里,你連抄都抄不對!朕遲早被你氣死!”
霍洄霄不知他這話是何意,只是在聽見那句不能做君臣時徹底慌了神,手足無措。
分明已經藏得很好了,沒有逼迫,沒有一絲惡劣,骯臟。
沈弱流不愿,他可以等,他可以徐徐圖之,一退再退。
沈弱流不喜歡,他都可以改。
藏起了自己的爪牙,披上了一副溫文爾雅的人皮。
不能嚇到沈弱流,不能叫他再次逃跑。
要等。
等山雪融化,等明月入懷。
分明做得很好了。
可為什么……為什么結果仍舊是這樣?淺眸閃過一絲陰鷙,霍洄霄幾乎要藏不住了,發瘋的念頭驅趕出理性,占據整個腦海。
幾乎想沖上去,將面前人撕碎,再將自己剖開給他看。
卑劣,骯臟,都剖給他看。
他握住拳頭,咬著牙關竭力忍耐著。
大雪仍舊下著,屋內仍舊溫暖,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寂靜得只能聽見窗外雪聲撲簌,檐下鈴音淙淙,直到屋外傳來嘈雜人語。
沈弱流終于忍不了了,驟然起身,走到霍洄霄跟前,昂首逼近,“霍洄霄,此前諸多,你欠朕的,朕欠你的一筆勾銷,朕從未怪過你,你說的每一句話,朕都信……”
他定定地看著霍洄霄,渾身再無半點威壓,此刻,他們是同等的關系,
“可是霍洄霄,你對我……你對我,究竟是何想法?”他神色迷惘,嗓音低低的。
霍洄霄渾身一僵,什么聲音也聽不見了,只覺天地寂靜,隔著撲簌的大雪,有一朵開得正艷的白山茶自枝頭墜落。
墜地輕響,蕩開雪霧。
一陣風過,檐上鈴音急促,就跟誰的心跳似的。
*
湖岸水榭中,幾人仍舊坐著。
只是氣氛不大好。
宇文瀾察言觀色,出聲打圓場,“柳公子醒酒這半天沒回來……蘇兄,園子里大,柳公子莫不是迷了路,不若差人去看看吧?話說這世子爺怎么也未見人影,莫非是兩人一塊兒迷路了?”
聞言,蘇學簡點點頭,因著上次他心底多少還是有些不放心,怕又同上回一般有不長眼的狂徒冒犯了圣上。
不過這回有沈七與沈九跟著,應當不會出什么大亂子,不過他還是招招手,叫自家一個小廝去尋人了。
酒還未過三巡,霍洄霄離了席,缺了這么個角兒,這戲算是唱不下去了,于是也無人再有心情宴飲,就那么干坐著,各人臉上都不大好看。
頂著盧巍那張黑臉,宇文瀾也不敢再開口了。
于是一時寂靜。
春煙斜斜歪在沈弱流方才坐的案前,鳳眼掃了圈兒,一聲輕笑,
“諸位爺怎么都板著臉吶,嚇得奴與小柳都不敢說話了……”
他自是不擔心沈弱流。
方才他前腳剛走,那位北境王世子爺魂不守舍地后腳就跟去了,只怕現下兩人正在那處膩歪著呢,旁人去,不是壞人好事嗎?
春煙自省,這點眼力見他還是有的。
除開沈弱流,這席間再無第二個能鎮得住他的主,邊說著邊從案上撈了盞酒,款款起身,湊到這個面前喝一盞,湊到那個面前笑一句。
他生得好看,怎么著也沒人會駁他這個花魁的面子,小柳適時彈起一支曲兒,宇文瀾十分捧場,叫人將酒菜換過一輪。
一來二去,氣氛竟然活絡了起來。
除開盧巍,仍舊黑著一張臉,猶如鍋底。
今日這局,卻也不是他想來的,若有的選,他恨不得將霍洄霄那個雜毛碎尸萬段,哪有再來捧臭腳的道理。
只因他父親盧襄。
背地里經營著一樁叫伊迪哈的香料生意,牽扯諸多朝臣,這么些年來有緒王爺庇佑,倒也沒出問題。
然而前幾日,不知叫霍洄霄這個雜毛地痞從哪兒聞見了味兒,竟帶人將西郊的據點一鍋端了。
為這事他爹急得連著幾日都沒睡好覺了。
圣上命都察院查霍洄霄,萬一順藤摸瓜,查到了盧家那一切可就全完了。
于是,盧襄便想著從霍洄霄這里探探口風,才叫他做了這個句。
盧巍自是不愿的,可這事到底牽扯著盧家的安危,他也不得不忍著。
如今霍洄霄是請到了,半個字還沒說他卻又跑得沒影了,這不玩人嗎?
盧巍惡狠狠地啐了口心底罵道:個紅蓼原的混血雜種,給臉不要臉!
這時候蘇學簡叫去找人的那個小廝卻回來了,神色匆匆地進來朝蘇學簡低聲說了些什么,主仆二人又一起出去了,不多時,蘇學簡回來朝幾人拱手,
“宇文兄,盧兄,舍表弟身子不適先行回府了,還有世子爺,小廝來說,方才見著世子爺也回府了……”
話音剛落,盧巍氣得摔了酒盞,破口大罵,“欺人太甚!”
“這……”樂聲戛然而止,宇文瀾這下也不知說什么了。
人既然已走了,再留在這兒也無意義,蘇學簡便朝兩人拱手告辭,“我到底憂心舍弟,先回府瞧瞧,這便先告辭了,二位且坐。”
盧巍心知蘇學簡因為柳公子的事還與他生分著,左右靠不住,便沒有攔他,略點了下頭。
蘇學簡跑了,沒人再擔這個話頭,獨剩下宇文瀾叫苦不迭,只得硬著頭皮開口,
“盧兄,這世子爺既已先行回了,咱們再留著也無用,眼瞅著天兒也要黑了,不若先行安置,再從長計議?”
“從長計議?”盧巍掃了他一眼,冷冷開口,“這就是你宇文瀾辦得好事?連個人也留不住!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一群蠢貨!”
事情一日未得解決,盧巍一人便放不下心。
如今霍洄霄腳底抹油,擺明了不想摻和這事……竹籃打水一場空,忙活半天全白忙活了,盧巍氣得口不擇言,竟連宇文瀾也張嘴就罵。
當著兩個美人的面,宇文瀾被這么指著鼻子罵,一時間面色漲紅,十分精彩。
他也不說話了,獨自坐著生悶氣。
盧巍罵了人也沒當回事,只顧著自個兒心底不痛快,又想著伊迪哈的事,趕著回府跟盧襄商量,又坐了一刻,便也拂袖離去,神色匆匆。
一時間,水榭之中獨剩下宇文瀾一個,坐在上首一言不發。
……案上殘羹冷炙,屋內賓客盡散,冷漠蕭條。
春煙是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樂得拱火,眼珠子轉了圈兒,倒了盞酒,款款上前,柔弱無骨,貼著宇文瀾,吐氣如蘭道:
“奴敬宇文公子這杯……盧公子也真是狂妄,爺好心替他做這一場,他不感謝到倒罷,現下卻反過來說教起爺來了,這是什么理?”
他看著宇文瀾,纖纖指尖抬起他下巴,“爺生得這般俊朗,又有家世,比起那盧公子也不遑多讓,卻被那廝如此惡語辱罵……奴真是替爺感到不值!”
宇文瀾沒說話,卻被哄得十分妥帖,心里那股氣順了不少,抬手將一盞酒昂首飲盡,卻又覺著春煙的話十分有理……想他也是正經的世家公子,堂堂六部堂官之子。
一天下來凈給人當孫子了!
還落不得半點好。
霍洄霄倒罷了,可盧巍……盧巍他憑什么?
盧巍看不起霍洄霄靠爹,然而他自個兒不也是靠爹嗎?貪圖美色,狂妄自大,滿腦草包的廢物一個,除開他那個內閣當官的爹,渾無半點用處,憑什么就敢這般對他頤指氣使,呼來喝去的?
酒熱上頭,宇文瀾心底躥起一股邪火,越想越替自己不值當,他對著盧巍離去方向惡狠狠啐了口,眼底閃過一抹狠戾……
簾外狂風驟起,雪片子猶如刀割,案上一只玉盞滾落地面,“啪”的一聲,碎得四分五裂。
第63章 第63章
一輪月, 猶如寸薄的玉盤,瑩潤,皎潔, 勾帶于飛檐一角。
這一夜沒有星子, 月落清輝滿地,檐上積雪融化猶如透明的鮫珠, 一顆接著一顆順著雨鏈滴下……幾盞暖黃的風燈在長廊兩側隨風打旋兒,時明時暗。
謝三風塵仆仆,自寒州快馬加鞭十五日, 到郢都連衣裳都未來得及換一身, 便先跨進了北境王府的大門,沿著長廊大跨步走向內院,然而還未到內院, 就有一股沖天酒氣順著夜風竄入鼻腔。
熟悉的燒刀子味兒。
長廊盡頭, 晦暗燈火, 階下幾個空酒壇七零八落……有一道黑黢黢的人影坐在階上。
謝三心下詫異, 走近了才發現原是霍洄霄,一身單薄圓領玄袍, 領口對翻,正抱著酒壇對月獨酌, 渾身冒著寒氣, 背影寂寥。
“世子爺。”謝三咳了一聲,走過去拱手。
黑影似乎有些迷瞪, 反應了有一會兒, 才將那雙淺眸抬望過來, 幽深,茫然, 嗓音淡淡的,“……三哥?”
茫然轉為清明,霍洄霄抬手,將手中酒壇遞給謝三,笑了一下,“昨兒牙斯還說你怕是叫家中嫂子絆住了腳,怕沒個幾日脫不開身,哪想今日卻已到了。”
“個小兔崽子,成日拿我尋開心,明日見著他世子爺別攔,我非揭了他那張皮不可!”謝三笑罵,也坐到了臺階上,接過酒壇豪飲一氣,喟嘆道,
“痛快!還是得這么喝才叫痛快!”
兩人笑了一陣。
霍洄霄長腿順著三級臺階擱在空酒壇上,望著天穹,“阿耶他……北境一切都還好嗎?”
“世子爺放心,”謝三將酒壇放下,抹了下嘴,斂笑道,
“王爺已將那叛國之人抓了,審了三日,那賊人骨頭軟,還未用刑便都吐了個干凈……”
夜風又輕又冷,吹過樹梢,隔得遠處,幾聲野貓嚎叫凄厲,謝三不禁壓低了聲音,繼續道,
“可幕后之人行事十分謹慎,那軟腳蝦只是拿銀子辦事,并不知其身份,不過王爺叫我捎個字兒給您,”
霍洄霄雙眼微瞇,“什么字?”
謝三并未直言,手指沾了壇口一點酒,在青石地面上寫下一個字——“盧”。
薄薄的一點酒液,隨著他寫,很快□□冷的石板吸收,他寫完,字也就消失得無蹤無影。
謝三道:“十二月寒潮降臨,仙撫關外那群蠻子怕是不會安分,又出了內賊這檔子事,王爺已寫好奏疏請罪,年底就不回京了,他說您自小主意大,卻到底還是嫩了點兒,有些虧您得吃,有些栽您得認,至于……”
說到這里,他頓了頓,“至于今上,王爺叫您自個兒拿主意就是,他管不得,只是要記得你是半個胡羝人,同時也流著霍家的血脈,別叫閶闔風吹軟了骨頭,忘了母族信仰與霍家的責任,更要曉得圣上與您的身份……有些事情你選了就是選了,沒有再來一回的道理。”
霍洄霄垂著眼,一時間沒有說話。
北境王府手握重兵,阿耶到底在文官武官之間混了這么些年,能查出伊迪哈幕后主使是盧家不足為奇,只是霍洄霄沒想到阿耶連這些事都知曉得如此清楚。
怔了怔,他抓著壇口仰頭灌了一氣,幾滴酒水沾濕衣襟……冷酒滑落喉管,辛辣灼燒肺腑,才覺著暢快了。
“看來今年這個團圓飯是吃不成了。”霍洄霄放下酒壇,淺眸深不見底。
謝三冷哼了聲,“屬下說句晦氣話,若挐羯蠻子真不安分,最多翻過這個年,只需王爺他一道折子,任憑他沈皇室如何不肯,屆時還是得恭恭敬敬將您送到拜將臺上去!”
金杯共飲白霜嶺,拜將臺上封狼王。
先皇陛下在白霜嶺拜將臺上封的霍戎昶,時逾幾十載,英雄老矣,美人遲暮,此時邊關異動,告老也好,舐犢情深也罷,只消一道折子,今上怎么將世子爺請進郢都的,就得怎么將他原封不動地請出去。
霍洄霄沒有說話,笑了笑,抓著酒壇跟謝三碰杯,淺眸越過飛檐,也不知投向哪兒。
謝三從那雙眼中瞧出點惆悵意味來。
“世子爺有心事?”掃了眼階下幾個空酒壇,他狀似不經意道。
霍洄霄是謝三看著長大的,他從少年長成中年,霍洄霄從頑劣孩童長成漢子。
謝三眼中,霍洄霄自小到大從未變過,一樣的恣意,一樣的不羈,好似一把無鞘的利刃,這世間無他不可斷之物,無可束縛他之物。
少年意氣,無畏無懼。
謝三從未在他臉上看見過惆悵,更不會像現下這般借酒消愁……
霍洄霄不置可否,兀自飲了一氣,掃了眼謝三身上厚實的夾棉短衫,目光落到袖口收緊處,粗劣針腳繡的一點卷草花紋,笑了笑,
“這針線,是嫂子新做的?”
“唉,是,”謝三沒料到他會問這個,一張黝黑的臉臊得通紅,顯得更黑了,
“世子爺見笑,她成日就喜歡做這些給我,分明做得不好看,針腳也粗糙,卻總愛做,我不穿她便要跟我鬧脾氣,也是實在沒法……”他愛惜地撫摸著袖口,
“不擅女紅倒也怪不得她,從前也是個大戶人家的小姐,金枝玉葉,岳父母寵得眼珠子似的,舍不得吃一點苦,最后卻跟了我這么個粗人,成日提心吊膽,柴米油鹽地操心,委屈她了。”
兩人坐著,閑話家常,霍洄霄聽他講,邊喝酒。
謝三與他碰杯,將話頭扯回來,玩笑道:“世子爺也老大不小了,倒是從未見你對哪家姑娘多瞧一眼……”除了剛進郢都那會兒掘地三尺地找個小倌,謝三還真未見過這位對誰上過心。
那小倌到底也不是他喜歡,是為了牽制今上。
霍洄霄笑意不改,嘴唇張了張,“三哥既然……”
謝三已有些微醺了,一張黝黑泛紅的臉上滿是甜膩笑意,像是仍舊沉浸在往日的美好中……霍洄霄頓住了。
他本想說,那樣的金枝玉葉,若心悅于他,定是捧在掌心里怕摔了,捂在懷中怕化了,要養在錦繡叢中才好。
那樣的山巔雪,天穹月。
怎么舍得他受一絲苦,怎么舍得他沾上一點污跡。
為什么不放手,為什么要因為自己的占有欲,卑劣骯臟的欲望,將他從天上扯下來,墜落泥地里……
就如他,與沈弱流。
二十年來,霍洄霄從未心悅過任何人,即使在躁動不安的少年時期,他也從不對任何一個女子動過心。
他不懂如何去喜歡一個人,遇見之時,像是遲來的所有躁動猶如洪流般勢不可擋,都匯集在那個人身上,霍洄霄發瘋似的,滿腦子只想將他占有,將他撕裂,將他弄臟。
像最原始,窮兇極惡的狼,將他一整個從頭到腳輕嗅一遍,舔舐一遍,染上自己的氣味,再一點點拆吃入腹。
永遠永遠獨屬于自己。
他的喜歡,如此骯臟,瘋狂。
可那個人是沈弱流,金枝玉葉,金尊玉貴的九五之尊,真龍天子。
同泥地里長大的霍洄霄不一樣,他矜貴,他高雅,受三綱五常教化,他連罵人都只會翻來覆去毫無威懾力的那幾句,說點葷話都面紅耳赤。
他不能那么對他。
喜歡一個人,應當是要愛護他,不能叫他覺得害怕,陷入恐懼,洄霄這么想著。
于是由愛生懼,為了得到沈弱流,霍洄霄壓抑,隱藏著自己,將心中的猛獸關進籠子里。
裝作云淡風輕。
裝作人畜無害。
然而臨了,他還是失敗了。
沈弱流哭了。
臨了臨了,沈弱流問:“霍洄霄,你對我……究竟是什么想法?”
霍洄霄梗住了。
什么想法?
想把他吞進肚子里,融入骨血,甚至關起來,鎖起來,扒光所有衣物,藏在自己懷里,吃喝拉撒只能由自己經手,壓在身下讓他哭,讓他爽,弄哭他,再哄好他,連滴眼淚都不能給其他人……
就他媽的是這種想法!
變態的想法!
話到嘴邊,差點脫口而出,霍洄霄忍得快發瘋了,可他到底還是忍住了。
沈弱流會害怕的,與其讓他害怕,不如將一切撥亂反正,回到最初的最初……
一聲夜梟孤啼打破寂靜,霍洄霄收斂起眸中瘋狂的執拗,靴尖將一個空酒壇踢開,話鋒一轉,
“嫂子那般千金小姐,這么多年倒也跟三哥你走下來了。”
指尖在膝蓋上輕敲,謝三盯著袖口粗糙不合時宜的卷草紋樣,神色柔和,
“難咯,當年岳父母可都給她相看他人了,我也想著自個兒指不定哪天就折在戰場上了,平白禍害人家姑娘,不如放下一切,自個兒過算了……可她追著我跑了八百里吶!八百里,一個姑娘家,到寒州時腳都磨得不成樣子了,見我直哭。”說著,他紅了眼眶,
“我這樣的人,這樣死人堆里打滾,朝不保夕的人,能遇見這么好的姑娘,能得她垂憐,她都不說算了,我又有什么資格不識好歹說算了,我得用這輩子來還她賞識……”
謝三說罷,喝了口酒,雙眼迷蒙,
“世間情愛,總都是兩個角兒才能唱,兩個人的事,怎么可以一個人就把所有決定都做了?總要將自己坦露給對方,問問她……這樣的我,你愿不愿意接受,接受就皆大歡喜,不接受大不了一拍兩散,兩生相安。愛恨嘛,不就是這么一回事。”
夜風猶如一只冰涼的手,撫過面頰。
“哐當”一聲,手中酒壇順著臺階滾下,烈酒刺鼻,潑灑滿階,月光散落其上,猶如一彎淺淺湖泊,撥云見月,清澈見底……霍洄霄怔住了,隔了有好一會兒,他探身將酒壇撈起,淺眸光華流轉,
“三哥說得是。”
兩人對飲,誰都沒有說話,直至月上正空。
謝三酒量極好,輕易不會醉,方才那點微醺待一陣冷風吹過便什么也不剩下了,這刻才反應過來,“世子爺莫非是有心上人了?”
霍洄霄唇角勾笑,未置可否。
“不知是哪家的姑娘?”謝三知道這算是默認了,也算半個長輩,這會兒喜上眉梢,連忙問。
霍洄霄靠著廊柱,將壇中就一飲而盡,對著天穹那輪月,淺眸深深的,“是個姓沈的貴人,雖不是姑娘,卻跟姑娘一般漂亮,就跟……天上這輪月似的。”他指著那輪圓月。
清輝滿地,樹影搖曳。
“哦,姓沈……”謝三暗忖,忽而反應過來,“不是姑娘?那是……”
北境民風開放,倒也不拘泥男女,就怕世子爺屆時帶個男兒媳回北境,王爺那頭怕是一頓打逃不了,謝三替他膽寒,
“不知是哪個沈家的哪位公子?屬下去問問他有沒有婚配,或者中意的人,也好在回北境之前打算。”
霍洄霄半抬眼,忽而一笑,“沈弱流。”
“哦,沈……”謝三在腦中搜尋著這個名兒,一下子酒意消散得無影無蹤,神色震驚,不可思議,“誰?!世子爺是說這公子名叫沈弱流?”
霍洄霄但笑不語。
謝三手指哆嗦,“……今上?!”
霍洄霄挑眉。
“……”謝三表情裂開了。
他娘的一群烏鴉嘴!玩笑歸玩笑,世子爺這下卻是真對這個母儀天下的皇后娘娘位置動了心思……謝三望著天穹那一輪月,一時間竟不知作何感想。
*
戌正,距離宵禁還有半個時辰。
郢都幾條街,就只還有八大胡同燈火通明地吵嚷著,卻也有種偃旗息鼓的架勢,醉漢東倒西歪往家趕,留宿的摟著懷中美人,往鴛鴦被里尋歡作樂。
歸家的洪流之中,有一人逆流而行,皂靴纖塵不染,腰佩牛皮蹀躞帶,身穿一件寶藍貼里,不戴補子,唯有在燈火下泛著華貴光澤的衣料彰顯主人身份貴重。
“琪爺,您這邊請。”引路人打著燈籠,分明將要到折花樓了,卻領著他往黑漆漆的巷子里一拐,惹得聶小琪眉頭直擰。
他指尖扣上腰間一把嵌著紅色碧璽的短匕,不悅道:
“你家主子好大的排場,卻不知是哪兒的官,如此拿喬擺譜,還以為是我聶小琪求著他辦事呢!”
從人陪笑,“琪爺您這是哪兒的話,只因周圍人多眼雜,萬事總得小心些才是。”
聶小琪冷哼了一聲,不說話了。
從人松了口氣,帶著他從另一道側門進了折花樓,徑直上了二樓,停在最末尾的雅間外,從人叩門,不一會兒有腳步聲輕響,有人將門扉推開……
聶小琪好整以暇,嘴角噙著絲冷笑,正忖著這人是誰呢,門從里推開,卻露出一張熟悉的臉,
“我道是哪位貴人如此大的排場,原來是……盧大公子啊!”
第64章 第64章
福寧殿。
靜得落針可聞, 福元提著食盒從殿外進來,便見圣上正站在屏風前,挽袖從銅盆中撩了清水凈面。
而三兩個侍女內侍側立一旁, 捧著寢衣, 軟鞋……各個低眉順眼,戰戰兢兢, 連著殿內氣氛凝重,幾乎叫人喘不過氣兒來。
瞅了眼那絲毫不冒熱氣的銅盆,福元心下一凜, 忙將手中食盒放在桌案上, 眼神示意叫幾人下去,
“水都涼了,圣上怎地不叫人換熱的上來, 若是龍體受了冷, 可又要受罪了……”他從旁側拿了帕子遞過去, 邊說道。
已有五日了。
圣上身子不大好, 受了寒,自打那日從宮外回來便咳嗽不止又發了回熱, 驅寒方子連著安胎藥吃著,幾日下來, 病癥雖好了些, 可人卻仍是沒有精神。
臉上總不見笑,懨懨的, 時而盯著某處發呆, 眼神黯淡無光, 像是丟了魂。
蒼白脆弱得如同庫房里的那尊薄胎瓷人,坐在那里, 余下一副空殼子,黑洞洞的兩只眼。
福元瞅著心疼,也忖出來圣上這般大概與那位世子爺脫不了干系……分明出宮時還好好的,見了那位回來就跟變了個人似的,能脫得了干系嗎?
可饒是福元,忖出來歸忖出來,卻也不敢在這件事上多嘴,只能愈發盡心地伺候著,盼望著這天能早些晴下來。
殿外烏云蔽月,起風了,凄厲嗚咽地拍打著窗扇,庭中積雪瑩白,冷極了,寒意順著風聲入耳,凍得人心口發疼。
燈火跳了一瞬,復明。
沈弱流一瞬恍惚,才發覺這水是冷的,頓了片刻,又撩了一把水澆在面上,總算清醒了些,他才接過帕子擦了擦,邊啞著嗓子道:
“……勝春呢?朕病著這些日子,他可有消息?”
其實也不過才五日而已。
卻覺著自己病得有五年,經年累月的沉疴舊疾一起翻到明面上,只一場普通的風寒,便叫他渾渾噩噩,全身失力,做什么都沒有興致。
像是丟了魂,丟了半條命。
除開養病安胎,什么也無暇顧及,什么也不去想。
養了幾日病好了些,腹中小崽也不再鬧他,終于有空精力過問伊迪哈之事,沈弱流才發覺,勝春那頭已經許久沒有消息遞上來了。
“說起來奴婢這幾天倒也沒見著張都知幾面,想是忙著,”福元招手叫人將銅盆端下去,從旁側倒了盞熱茶遞過去,察言觀色,“……亦或是世子爺那頭沒有進展也未可知。”
沈弱流眉心一跳,一轉手,將要送到唇邊的茶盞又被他擱回案上,杯底磕案一聲悶響。
響音不大,卻在寂靜的殿內顯得尤為清晰。
福元聽得一怔,隨即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使了個眼色叫殿內的人都下去,跪地請罪,“奴婢說錯話了,圣上恕罪。”
沈弱流沒說什么,坐到榻上按了按眉心,心口抽疼,跳得厲害。
五日了。
養了五日的胎,也病了五日。
從金明湖那日起,他再也沒見過霍洄霄。
那個混賬這會兒倒是有眼力見,也沒再來惹他心煩。
倒也好。
正合他意,那日失態,該說的都說了,如今再見,對于霍洄霄,他只剩下無話可說四個字。
連這幾日稍微想起,都不再有任何感覺,平淡得仿佛像是一個尋常路人,一個耳熟的名字,甚至他都不愿再想起這號人。
每當思緒起頭,便會如同激流勇進偶遇巉巖,折過彎改道而行。
福寧殿伺候的人各個都跟人精似的,耳聰目明,更沒人敢不要命地在他面前提起那個名字。
于是大病一場,他都快忘了這么個人。
現下卻被福元翻出來,原以為不會再有所觸動,卻在從他人口中聽見那個名字之時,仍舊胸口發澀,竟覺得有些呼吸不過來。
難以遏制。
沈弱流恍然驚覺……原來,那塊巉巖仍舊存在。
任憑他如何回避,繞道而行,他都是存在的。
如一根毒刺,扎在心口,痛得他整夜整夜的輾轉反側。
原來這五日他不是因為風寒才渾渾噩噩,丟了魂,丟了命,而是因為這根名為霍洄霄的毒刺。
外頭風好像更大了,吹得那幾棵翠柏枝葉唰啦啦響。
“福元你呀……自小到大都比不得勝春機靈,就連沈七都比你會看朕的眼色。”沈弱流捂住心口,垂眼蒼白地笑了笑。
兩人奉命暗地里盯著霍洄霄查伊迪哈之事,這節骨眼卻都不往他跟前湊。
擺明了是知道他不待見霍洄霄,所以不來碰這個霉頭。
只有福元,哪壺不開提哪壺。
福元愣愣的,存了會兒,大驚失色,“……圣上這是嫌棄奴婢不機靈要換別個來伺候?”轉眼,他已經要哭了,
“奴婢、奴婢是笨了些,可到底是自小就跟著圣上主子的,日常起居都比他人了解得清,您就是皺下眉頭,奴婢都知道是冷了還是熱了,還是窗外哪棵樹上知了惹您心煩了,殿內哪朵花兒擺得不合心意,若是換了別個,圣上一時半會兒怕是習慣不來……”
沈弱流對他無語了,不過這么一番無厘頭的話下來,思緒已經被打亂了,心口那股郁結舒緩不少。
“起來吧。”他長舒了口氣,重新將那盞熱茶喝了,嗓音潤了不少,“……朕可從未說過不許在朕面前提誰,趕明兒誰若再敢妄自揣度,朕定治他個妄揣圣意之罪,你也不例外。”
福元瞧他臉色好了不少,忙起身應和,“是!這都是底下人瞎忖的,奴婢這張嘴也是一時糊涂,該打該打……”
“行了,”沈弱流打住他,將茶盞擱下,“朕也乏了,早些安置吧。”
福元瞧了眼刻漏,將方才提進來的食盒打開了,取出一碗烏漆嘛黑的藥湯,“太醫說圣上風寒將愈,加之腹中小殿下總是不安穩,這些日子還是將這安胎藥繼續吃著為好……這還溫著呢,圣上吃了這藥,奴婢再服侍您安置。”
他將玉碗遞過去,又從食盒內取出一小碟蜜餞梅子擱在案上。
沈弱流接過藥碗,垂眸撫了下肚皮……將近五月,總覺著這小崽長得愈發快了,撐得肚皮越來越大,他身上又沒什么肉,只一處腹部隆起,若不是冬天穿得厚,幾乎就要遮不住了。
嘆了口氣,他終究是蹙了下眉將那碗酸苦夾雜著淡淡腥味的藥一飲而盡,漱了口,又吃了好幾塊蜜餞,才將那股怪味壓下去。
吃了這藥人就懨懨的。
福元見他支撐不住,就叫侍女來替他拆了發冠,烏鴉鴉的發絲順垂,擔挑起鬢邊兩綹拿輕薄的綢帶束在腦后,隨后又送上拿熏過的寢衣上來,這會兒卻是連福元都不敢在殿內伺候了,叫一干侍女下去,自個兒在屏風外候著——
自從圣上的肚子顯懷以來,他便不再叫人伺候更衣了,就連福元也只是在他穿厚重衣物,或冕服時搭把手而已。
沈弱流自己換好了寢衣,謹慎如他,連寢衣都是新制的,放量極大,寬寬松松掛在身上,遮掩得天衣無縫,叫人瞧不見他腹部的隆起。
“外頭起了好大的風,恐夜里冷,奴婢給您多添床被子。”等了有一會兒,福元從外進來,在柜子中取出一床被子鋪平,又將幾個事先備好的湯婆子塞在龍床四角。
沈弱流坐到床沿上,抬手示意,“行了,你也下去歇著吧,朕這里不需要伺候了。”
“是。”福元瞧他上了床榻,便將三層紗帳放下,細細地檢查了遍門窗,才邊躬身退出殿外,邊由近及遠地吹了燈,獨留下屏風一側的那盞,柔和地照著,不晃眼,也不覺著黑。
門輕響合攏,殿內徹底靜了下來,只能聽見隔著窗扇外頭狂風怒號,樹枝折斷脆響。
過了會兒卻都又靜了,什么聲音也無。
帳外燈火跳動,沈弱流眼皮打架,將要沉睡之際,卻突然睜開眼睛坐起來。
……差點忘了。
被子堆疊在腰間,他探身從龍床一側的暗格中摸出幾個瓷瓶,放在枕側,隨后掀開被褥,將褻褲褪到腳腕上。
兩條瑩白的長腿就那么明晃晃地裸露著。
腿側青痕點點……卻不知是這處皮膚過于嬌嫩,還是他用藥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過了有半月了,仍舊未消退干凈,借著紗帳透過的微弱燈光,顯得尤其可怖。
竟連后身那處也未好利索,坐得久了便會有些隱隱作痛。
沈弱流從一個瓷瓶中倒出清亮的液體在掌心,岔開腿涂在那些淤青上,藥是太醫署特制的,有股淺淡的花香氣,彌漫開來。
燈火時時晃動,帳間昏暗。
涂完,他岔腿跪坐在被褥間,身上寢衣寬松,堪堪遮住大腿根,又從旁側取出一個瓷罐,挑出淺粉色的膏體,在掌心搓熱,直到膏體變得透亮,指腹沾了些,咬牙順著衣擺朝后探去。
不知是不是懷有身孕的緣故,沈弱流的身子愈發敏感,只能緊咬著下唇才能不發出一絲可恥的聲音。
這時燈火猛地一跳,帳內暗了下來。
不對!
沈弱流突然發覺不對。
寂靜中帳外一側好似有人的呼吸聲,像是壓抑了許久,此刻破功,微弱卻急促……頓時,他頭皮發麻,朝地上一看,順著燈光照來的方向,果然有一道人影一邊藏在黑暗中,一邊影影綽綽落在床前,微不可察。
沈弱流面色一白,猛地掀過被褥,堆在腰間緊緊攥著。
燈火復明,那道人影愈發清晰,他垂眼咽了口唾沫,嗓音嘶啞,“滾出來!”
*
霍洄霄到福寧殿外時宮門已經落鎖。
若非勝春告知,只怕他現下都還不知道沈弱流感染風寒一事,得了消息,也顧不得宿醉頭痛了,徑直往福寧殿來,終于趕在落鎖前到了殿外。
他看著殿內燈火逐漸熄滅,福元退出殿外,才從窗戶摸進殿里。月影紗帳內呼吸平穩,他來得有些晚,沈弱流已經歇下了。
霍洄霄沒有去打攪他,站在帳外看了好一會兒,轉身欲走。
卻在這時,帳中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沈弱流坐起了身。
霍洄霄不敢動了,怕被他發現,屏息站在床側,之后,他就看見沈弱流從床側暗格中摸出了幾個瓶瓶罐罐,又十分利索地將褻褲褪到腳腕上掛著。
腳后跟踩在床褥上,微微屈腿,那兩條雪白柔韌的長腿就那么大剌剌地裸露在外。
這種光景霍洄霄并非沒有見過,相反,他不僅見過還觸碰過好多次,然而隔著紗帳遠觀卻又是另一番風景,以往衣衫遮蔽,他只覺沈弱流身量雖不見高,腿卻很長,脫去衣衫又很柔韌,能彎折到任何一個適宜的弧度。
而眼下,那兩條長腿,雪白如玉,小腿纖細筆直,一寸線條都恰到好處,隔著紗帳影影綽綽,美得欲說還休。
沈弱流從瓶中倒出清亮的藥液。
這刻,霍洄霄才發現他的雪色之上,牙印,指痕都化作了一點點可怖的淤青遍布,誰的手筆他最清楚不過。
霍洄霄一怔。
這一瞬間的恍惚,帳中沈弱流已經岔腿跪坐在床褥中,又從旁側拿了一個瓷罐,指尖挑起一點……燈火猛地一跳。
呼吸急促起來,霍洄霄不敢再看了,步步朝后退去,想就此退出殿外,不叫人發覺。
然而這刻,帳內卻有一道沙啞的嗓音傳來,
“給朕滾出來!”
霍洄霄腳步一頓,隨后轉了個彎,繞道屏風后,挑開那三層月影紗帳,定定地站在床前。
沈弱流手中拽著被褥,烏鴉鴉的發絲擁著一張雪白的臉,正抬眼看過來。
……見是他,似乎也沒有過多的驚訝。
帳中燈光晦暗,隔了約有半丈之距。
那道高大的黑影遮住了所有燈光,將他牢牢罩住,沈弱流心口猛地一跳,下意識地,攥著被褥的手指收緊,身子往后挪了挪,佯裝淡定道:
“可見朕這福寧殿內外盡是些飯桶,賊人大搖大擺地都到了朕的龍床前,他們卻在高枕酣眠,一點異常都不曾覺察到……天子禁宮,世子爺出入如此隨意,是將朕這福寧殿當你北境王府呢,還是認定了朕是個軟柿子,就只能這么任由著你捏扁搓圓,毫無辦法?”
帳內一股淡淡的花香味,夾著沈弱流身上的那股暖香味,莫名地叫霍洄霄覺著舒適。
面前人上下只有一件雪白寬大的寢衣,掛在瘦削的肩上,搖搖欲墜,露出一截雪白的鎖骨,他也不束發,整個披散在身后,渾身素凈顯得很乖。
就是一張嘴不饒人。
霍洄霄心底一片柔軟,坐到床前的踏凳上,伸手摸他蒼白毫無血色的臉,“勝春說你受了風寒,我擔心……你又不肯見我,才出此下策,并沒有別的意思。”
“你這消息倒是靈通得很,”沈弱流側頭躲開,嗤笑了聲,
“我說呢,這幾日怎么沒見著勝春,原是跑到你那里獻殷勤去了,不過病了幾日,朕的下屬卻成了你的下屬,若是再病下去,世子爺今朝能入這福寧殿,明日鳩占鵲巢,爬上朕的龍床酣眠也未可知吶!”
“哦?”霍洄霄笑得意味深長,“弱流你這便是冤枉我了,我可從未想過要……爬上龍床。”最后四個字咬得極重,有種壞勁兒。
沈弱流也意識到這四個字莫名地有種不干不凈的曖昧氛圍,正要找補,卻見那雙淺眸轉了一圈,若有所思,
“不過你既然主動提及了,這龍床倒真是寬敞得很,兩個人也不嫌擠,我好冷,弱流可否借我一半被子捂捂?”
沈弱流一怔,指尖抬起他下巴,俯身貼耳,
“霍洄霄,某些人曾經說過的話朕可記得清楚……弱流?弱流兩個字也是你區區一介殿前司指揮使能隨意喚得的?!朕的福寧殿,朕的床又豈是你一介北境武夫可以隨意出入的?!要扮君圣臣賢的戲碼,就不該說這種話,你那點骯臟心思,要藏也該藏好些,朕也就只當玩了個兔兒爺,玩過也就忘過了。”
“哦?”霍洄霄順勢抬起下巴,淺眸微瞇,“骯臟心思?弱流不若說得再清楚點,我對你,究竟存了什么骯臟心思?”
咫尺之距,呼吸交纏,沈弱流垂眼,目光掃過深邃的眉眼,高挺的鼻梁,落在那兩瓣薄唇上……看了有一會兒。
才發現這人臉頰冰涼,鼻尖凍得紅紅的,也不知在殿外寒風中等了多久,渾身冒著寒氣。
“覺著冷,你就多穿兩件,成日一身單衣,別人瞧見還以為朕克扣臣下俸祿,落個暴君罵名。”沈弱流從他薄唇上挪開目光,喉嚨上下滾了滾,避而不談,
“床腳有個湯婆子,你拿著捂捂,捂暖了就早些滾,朕要跟你說的話上回金明湖畔早就說盡了……朕乏了,要歇下了。”
他將被褥拉開,作勢要躺下,此刻卻有一道力,猛地扯著他手臂拉過去,隨后欺身跪在床沿上,不由分說地扣住他后腦勺掰過去——
“霍洄霄……唔……”沈弱流驚呼出聲,下一瞬,唇瓣卻被含住了。
像是野獸猛然攫住了獵物,撕咬啃噬,吮吸著,沈弱流幾乎喘不過氣兒來,掙扎想要掙脫,卻被霍洄霄握住腰,動彈不得。
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有一瞬的喘息機會,他怒喝,“霍洄霄,你……”
然而后半句又被堵在了喉嚨里。
這一次,霍洄霄身子下壓,吻得愈發兇狠,眸色陰暗,發瘋似的攫取他口腔中每一絲氣息,舌尖舔舐過每一寸軟肉,手自腰間游移……
促狹地揉搓著。
“嗯……”喉間泄出一聲低哼,沈弱流整個人軟了,酥酥麻麻滾燙起來,腦子已經無法思考了,猶如溺在水中,死死地勾住霍洄霄脖頸。
殿外起風了,怒號著席卷一切,此間溫暖如春,像是困在淺水洼中頂著烈日的魚,相濡以沫,他們發瘋似的從彼此身上爭奪著空氣,又將欲望渡給彼此。
這是霍洄霄第一次這樣吻他。
不知多久,直到狂風停歇,扣在后脖頸的手終于松了力。
蒼白的臉變得通紅,唇上泛著一層水光,沈弱流喘著,昂首怒視,“霍洄霄,你個混賬東西……誰準你這么對朕的?!”
“哦,弱流不想嗎?”霍洄霄躬身,舔了下他下唇,“可你方才看我那眼神,分明就是在說‘霍洄霄,你親親我吧,親親我好不好’吶!”
沈弱流怔了一瞬,垂下眼,不動聲色地拉過被褥,將自己下半身裹住,
“……你自己心思骯臟,別覺著人人都跟你一般心思骯臟。”
“我是挺骯臟的。”霍洄霄笑了聲,“那日金明湖畔,你不是問過我對你究竟是何想法嗎……弱流,你想知道嗎?”他抓住沈弱流,拉近自己,
“……我可以告訴你。”
沈弱流抬眼,那雙淺眸猶如窺伺著獵物的惡狼,正一瞬不瞬地緊緊盯著他,
“不……我現在不想知道了,你放開我。”對上這雙眼,沈弱流害怕起來,莫名覺得不能答應。
萬萬不能答應。
霍洄霄卻不給他這個拒絕的機會,側頭笑了一聲,淺眸壓抑著瘋狂,“我對你什么想法,弱流……你看看,你好好摸摸,我對你究竟是什么想法。”
他強硬地抓過他手,“我他媽不過就是親了你一下,就成了這般下流的禽獸樣!弱流,你知道我這些天是怎么過來的嗎?我夜夜想你,想得都快發瘋了!”
沈弱流燙到似的將手猛地抽回來,霍洄霄并未阻擋他……那雙淺眸染上陰鷙,充斥著瘋狂的欲念。
他繼續道:“你說我心思骯臟,是……我是挺骯臟的。我對你,一開始就沒干凈過,起先不覺著,后來才發現,原來從見的第一面起我就想要你,想把你變成我的!”
“我看見你對他們,對那些毫不相干的人那么溫柔我就嫉妒得發瘋,我恨不得殺了所有人,殺了所有人,只剩下我們兩個!我更恨不得把你關起來,扒光所有衣物藏在誰都找不到的地方,讓你徹徹底底地只有我一個……”
帳外燈火晃悠,起了風,幾聲野貓的凄厲哀嚎順著風入耳,片刻后,又戛然而止。
輕輕撫著他側臉,霍洄霄收斂起了那種癲狂的神色,嗓音低啞,
“弱流……這就是我。”
沈弱流徹底失語了,心中不知作何感想。
本該對這樣一個人感覺恐懼的,這刻卻并不覺得恐懼,甚至都未感覺到震驚,霍洄霄確實就是這樣的。
好像他早就已經看清了霍洄霄就是這樣一個瘋子。
沈弱流看了他一會兒,垂下眼,拉著被褥將自己裹住,“……霍洄霄,你還真是骯臟吶。”
“弱流,我就是這么一個骯臟卑劣的瘋子,你害怕嗎?”霍洄霄笑了聲,并沒有等沈弱流回答,俯身貼耳道,“怕也沒用,我不會放過你的,弱流,更何況……”
霍洄霄眼神順著他手往下掃了眼,隨后一下將他裹在身上的被褥掀開,笑意愈發濃烈,
“我臟,你也不干凈吶弱流。”
失去被褥的庇佑,沈弱流不知他是如何看出來的,只能慌忙扯著寢衣下擺,遮蓋那處的難堪。
然而卻是欲蓋彌彰……他就這么將自己袒露在霍洄霄眼皮底下,什么都無處遁形。
“霍洄霄,把被子還給我。”沈弱流面色紅白交加,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霍洄霄笑了聲,一下將被子扔到床下,眼神順著腰腹,落在他寢衣下擺,看他局促慌亂,神色愈發興奮。
“那日之后,你說不想見我,怕你逃跑,我不敢逼迫,即便是想得發瘋,也只是在福寧殿外遠遠看一眼,不敢絲毫逾矩。后來金明湖再見,我也一遍遍告訴自己,不能嚇到你,要克制……那天我克制得很好,可你哭了,你問我對你是什么想法。”霍洄霄將他抱進懷中,唇畔勾笑,
“我琢磨了許久,一直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錯,后來醉了一場,才發現自己大錯特錯了……”他俯身,捧著沈弱流的臉,“弱流,其實你那時是吃醋了對不對?”
沈弱流慌忙錯開眼,“……朕,朕沒有,你少給自個兒臉上貼金。”
霍洄霄捏了捏他臉頰,繼續道:“我從勝春口中得知,那日你出宮其實是要去王府找我的,才知自己究竟犯了多大的渾……金明湖畔,你見我對你冷淡,又跟那個與你長得有幾分相似的小倌親密,吃醋傷心了是不是?所以才說了那些叫我不要再捉弄撩撥你的話對不對?”
沈弱流沒有答話,頭埋在他胸口。
“弱流,你看,你對我也不干凈。”霍洄霄并不糾結他的回答,撫摸著他后頸,順著脊骨,一節節繞到腰側……仍舊記著上回他的抵觸,并不敢碰腹部,
“你有反應,是因為我親了你是不是?弱流……其實你也是心悅我的對不對,所以才會吃醋,才會一親就這般反應。”
“霍洄霄……別!”沈弱流喘了聲,昂首看他,“把被子給我,我冷。”
霍洄霄玩了會兒,松開手,從地上撈起被子給他裹住。
兩人都沒有說話,殿中很靜,只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以及胸口處劇烈的心跳,沈弱流抬起頭,凝著那雙淺眸,
“霍洄霄,我沒有心悅你,我恨你!你個混賬東西,滿腦子臟東西,對我不恭敬,卑鄙無恥,把我變得和你一樣骯臟不堪……我特別恨你!”
霍洄霄勾著笑,淺眸光華流轉,“是,弱流沒有心悅于我,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我臭不要臉……”
他垂眸輕輕吻了一下沈弱流,
“弱流,我是個粗人,不懂你們那些三綱五常,君臣父子,我他媽是個流氓!我心悅誰,就只想跟他做那些事,你明白嗎?你若不愿我回北境,我可以不回北境,我甚至可以放棄那二十萬大軍,永遠留在郢都,就算弱流你要我去死,我也可以現在就去死……我骯臟,還是個瘋子,可我會做你手中一把最鋒利的刀,最聽話的狗,”
霍洄霄躬身,額頭抵在沈弱流頸窩處,嗓音低低的,“所以,弱流,我的烏爾渾脫,你別不要我。”
未曾有人教過霍洄霄如何愛人。
起先他覺得愛是畏懼,是隱忍,是唯一。
雖有理卻不盡然。
后來頓悟,除此之外,愛要將自己剖開了給他看。
……看,這就是我。
骯臟的,卑劣的我,一顆心給你,你不要就摔碎它。
這就是霍洄霄的愛。
沈弱流心底震動,隔了許久才垂眼道:“我不會令你去死……”
“弱流,我幫你好不好?”霍洄霄跟條大狗似的在他頸窩磨蹭,淺眸欲念翻涌。
沈弱流沒說話。
“我不亂來。”霍洄霄想了想,“……用嘴。”
沒等沈弱流開口,他就將頭埋進了被褥間。
到后來,沈弱流已經不省人事了,昏睡過去之前,腦中盤桓著四個字——
烏爾渾脫。
第65章 第65章(二更)
辰時末。
整個天穹灰蒙蒙的透著淺藍, 街巷疏冷,黛瓦上積著一層薄薄的雪,幾只灰羽的晨鳥啾啁著跳來跳去, 翅羽扇起雪霧撲騰。
飛電在殿前司衙門口頓蹄, 霍洄霄下馬進門,牙斯正頂著兩個烏青的眼圈, 坐在正廳大門口端著碗湯餅往嘴里扒拉……換防軍士來來往往,他卻渾然不覺,整張臉都埋在碗里, 滿頭大汗, 大嚼特嚼。
霍洄霄掃了眼,邊朝來往之人點頭示意,邊走過去, 沖著他屁股就是一腳, “都什么時辰了, 還在這里吃!”
腳還沒踹過去, 牙斯手疾眼快,抱著碗先跳出一丈遠, 連滴湯都沒灑出來,定睛一看是自家公子, 嘿嘿一笑,
“公子……您這幾日不是告假在府里歇著?怎么有空過來?”
霍洄霄沒有理他,腳邁進正廳, “你這副樣子, 活像個十年沒吃過一口飽飯的餓死鬼……衙門沒給你發俸祿?還是府里伙食不好?”
在堂中落座, 他一雙淺眸掃了下牙斯手里的大海碗,眼皮跳了下, “我讓你來盯著,你就是這么盯著的?”
“公子這可就是冤枉我了,屬下可沒玩忽職守!”牙斯跟著他身后進來,聞言忙將那碗丟到一邊兒去,抓著霍洄霄大吐苦水,
“屬下這幾日按您吩咐日夜守著那些人,連眼都沒敢多眨兩下……您瞧瞧,我這眼圈都快拉到下巴了。”
霍洄霄掃了他一眼,冷笑了聲,“我當你這幾人脫了韁都快樂不思蜀了,成日里看不見人影,連王府都不回……我叫你盯著,可沒說叫你寸步不離地盯著。怎么?王府里頭有鬼不成,你不敢回去?”
見心思被戳破,牙斯縮了下脖子,小聲嘟囔,“王府里是沒鬼,可有您啊……”
自從那日金明湖回來,公子就不對了。
也不知又給誰招了。
這幾日臉拉得跟晚娘似的,跟誰說話都憋著股火,連三哥都犯怵,誰還敢不要命地往他眼前湊。
牙斯住在府里成日戰戰兢兢,感覺自己呼吸都能惹公子不快,只能往殿前司大牢里,跟關押著的犯人大眼瞪小眼一坐一宿。
等著公子那張黑鍋底的臉變白。
“嗯?”霍洄霄挑了下眉,笑得陰森森的。
牙斯頓時打止,撓著頭嘿嘿笑道:“屬下說笑呢……”
霍洄霄掃了他一眼。
牙斯不敢笑了,摸了摸鼻子,瞧四下無人,才道:
“屬下這幾日一直盯著聶小琪那頭,起先他還隔三差五來衙門應卯或者挑屬下的毛病……許是見我不理會他,覺著沒趣兒,這幾日連衙門都不來了。”
霍洄霄拿過案上一本冊子隨意翻看,聞言頓了頓,
“盧巍呢?金明湖之后,他即便是再蠢笨如豬也該省得我這頭行不通了,就沒去咱們這個殿前司副使,緒王的侄兒斡旋一番?”
“屬下也正覺著奇怪呢,”牙斯想了想,皺著眉道,“據屬下所知,盧巍這些天都在折花樓里泡著,跟那個叫春煙花魁公子來往甚密……倒像是沒有這回事似的。”
霍洄霄沒有說話,翻著手中冊子,淺眸微瞇……
盧家牽扯伊迪哈之事,怕是盧襄都快急得放在火上烤了。
不然盧巍那般氣性,與他又有齟齬,絕不會再觍著臉往他跟前湊的。
人在殿前司押了這么些天,圣上按下不表,盧襄更不敢將這事捅到緒王面前去……暗地里的失手挑到明面上,主子瞧見了也只會覺著這條狗無用而已。
狗嘛,多的是,這條不行再換條養就是,狗在乎,但主人不在乎。
緒王那頭決計不會幫他,他也不敢拿這事跟緒王商討。
……人在殿前司關著,要想封口,最好的路子不過是他霍洄霄。
現下他這條路堵死了,殿前司兩位首官,便只剩下聶小琪這條,這人又與他不對付,盧巍就是再蠢也該知道怎么做了。
這件事他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
不然等到年底,圣上要清算各部,盧襄可不好交差吶!
霍洄霄只用織好一張網等獵物自投羅網便是,急得該是盧家父子倆,不是他。
“我知道了。”霍洄霄啪地一聲合上冊子,丟在案上,“這兩人不必再盯了,叫牢里守夜的兄弟們也都松泛些,該打盹打盹,該吃酒的吃酒,該干嘛就干嘛……等著便是。”
牙斯忖道:“可要安排些兄弟在暗處守著,屆時好拿人。”
“你看著安排,三哥那頭也知會一聲。”霍洄霄坐直了身子,微微頷首,“……有些人怕是也快坐不住了。”
他起身,朝外走去,唇角勾笑。
牙斯瞧他屁股都還沒坐熱呢,就往外走,不禁有些詫異,“公子去哪兒這是?”
“人都進了折花樓了,我這頭卻半點消息也沒有,”霍洄霄笑嘻嘻地揮了下手,“屬下失察……我自然是要去找主子去問罪吶!”
牙斯瞅著他,總覺著公子今兒很高興,連背影都帶著點迫不及待的雀躍,就跟急著要去見什么人似的。
什么人能叫公子這般興奮?
牙斯瞅了眼灰蒙蒙透著點兒藍的天穹,一只鳥兒從檐上振翅,飛往高聳入云的巍峨宮殿……牙斯豁然開朗。
*
沈弱流不知自己是幾時睡著的,更不知霍洄霄是幾時離開的。
迷蒙間,只聽見有人在他耳側說了句什么,而后便是福元的聲音,似乎在與什么人說話,語氣有些錯愕。
之后,天大亮。
福元面色如常,服侍他洗漱,更衣,照例去上了早朝。
再然后,用膳,會見朝臣……直到日暮西沉,灰蒙蒙泛藍的天穹被黧青色取代,沈弱流終于有了片刻閑暇。
此刻正坐在窗前榻上批閱奏折……案上清供一枝紅梅,半開半合,香氣雅致。
福元將燈挪進了些,從食盒中取去一碗甜羹放到案上,“太醫說圣上懷著殿下需補養氣血,奴婢著司膳房燉了銀耳花生紅棗羹來,圣上歇歇眼,趁熱吃一碗再看折子。”
這些日子餓得快了,福寧殿常日備著糕點甜羹供他取用,司膳房變著法子戲新菜色討他歡心,沈弱流嘴都養叼了,瞅了眼那碗甜羹,興致缺缺,可顧念太醫的話,卻還是將碗端起來,一勺勺慢條斯理地吃著。
“……霍洄霄,幾時走的?”沈弱流臉埋在碗里,問道。
福元正將案上的折子收起來,聞言一頓,“世子爺將五更走的,時辰太早了,世子爺沒叫奴婢打攪您……”
他看了眼沈弱流,跪地叩首,“此回世子爺夜闖福寧殿,奴婢難逃失察之罪,請圣上責罰。”
沈弱流將碗擱在案上,“霍洄霄總領殿前司,福寧殿外,整個皇宮的宿衛都由著他負責,朕將殿前司交于他,卻沒想到這混賬如此不要臉,竟敢夜闖朕的寢宮!”
想起那混賬昨夜說的那些話,他不自在地咳了兩聲,“你起來吧,不怪你……此事不要聲張,以后也休要再提。”
“奴婢多謝圣上開恩。”福元站起來,察言觀色,“圣上放心,這事就奴婢一個知道,傳不出去。可世子爺行事也太過魯莽,奴婢想著是否要叫北鎮撫司那頭加些人手在福寧殿外……”
沈弱流挑眉,“加人手做什么?”
福元憤憤不平,“圣上恕罪,其實奴婢早就覺著世子爺行事挑達,對待圣上多有不恭敬,何況……”
何況他還那般禽獸不如!
后半句,他未說出口,只在心里罵了句。
想起上回圣上從北境王府回來身上那般慘不忍睹的痕跡,福元就心疼。
昨夜卻不知他又對圣上做了什么,早晨推門瞧見世子爺從帳子里鉆出來時,福元頓時感覺天塌了,反復確定圣上完好無損才略微放下心……
總而言之,在福元心中,世子爺就跟八月酷暑外頭樹上惹圣上心煩的知了,昨夜哀嚎打攪圣上清夢的野貓別無二致,是斷斷不能放進福寧殿的!
他梗著脖子繼續道:“何況世子爺昨夜能夜闖福寧殿,有一就會有二,以后指不定還會做些什么呢!奴婢瞧他一開始對圣上就沒安好心,自是要多加些人手,將那等狂徒阻擋在外,護圣上安危才是!”
“沒安好心?他對朕確實是沒安好心……”沈弱流垂眸,盯著層層衣料之下隆起的腹部,腦中不受控制地想起昨夜的一些畫面……那雙從下盯著他,壓抑著瘋狂欲念的淺眸。
那種軟熱,濡濕的觸感。
那種銷魂蝕骨,令人頭皮發麻的爽利。
真是給沈弱流十幾年少得可憐的經驗冊子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可他那些少得可憐的經驗似乎都來自那個混賬。
沈弱流不敢往下想了,面紅耳赤道:“他對朕豈止是沒安好心……”
簡直是禽獸不如,骯臟不堪!
不明不白地人給他了,肚子里揣了他的崽,到現下,霍洄霄竟敢如此狂妄……竟敢說自己心悅他。
沈弱流怎么可能心悅他。
他才沒有心悅霍洄霄。
他的皇后,應該是個嫻靜溫柔的女子。
不嫻靜也沒關系,粗狂歡脫點也沒事,福寧殿給他放肆,不溫柔也沒關系,自己溫柔些就好……即便身量再高些,比自己高,再健壯些也沒關系。
他甚至可以是個異族人,眉骨高眼窩深,淺眸如狼,笑起來像狐貍,瞅人自帶一種風流意味,沈弱流都可以接納。
反正……反正絕不可能是霍洄霄!
沈弱流臉頰通紅,心口狂跳,不知被誰氣到了。
福元哼哼兩聲,洋洋自得:看吧,看吧,果然圣上也覺著世子爺不是個好東西!
“圣上英明!世子爺就是對您沒安好心!”福元火上澆油,墳頭添土,“他對您不僅沒安好心,還大逆不道!”
“他確實大逆不道!”沈弱流忖道,臉更紅了。
紅蓼原來的粗俗狂徒,竟也妄想做他的皇后!
他霍家封了異姓王還不夠嗎?竟還想父憑子貴,對皇后之位起了心思。
簡直是大逆不道!
沈弱流越想臉越紅,就跟放在滾水里似的。
“圣上息怒,萬莫為此氣傷了龍體……”福元瞧他氣得臉紅,忙寬慰道,“奴婢這就傳旨北鎮撫司,以后絕不叫世子爺再出現在禁中,惹您心煩。”
沈弱流端起案上的熱茶一飲而盡,“不必傳令沈七,只是福寧殿上下,以后霍洄霄若要進殿不必阻攔,讓他進來便是……省得那混賬放著好好的正門不走,非要摸黑翻窗!”
“是。”福元點頭稱是,一瞬之后,他反應過來自己聽到了什么,表情裂開了,“……啊?!”
第66章 第66章
茶盞磕在案上一聲悶響。
“奴婢失儀, 圣上恕罪……”聽得這不輕不重的一聲,福元恍然回神,隨后嘴唇幾番張合, 最終還是開口又問了一遍,
“圣上是說……日后世子爺若要進殿,無須通傳, 只管允他進來便是?”
這么一問,沈弱流卻突然有些無所適從,就好像他這個旨意很違背常理似的。
可霍洄霄那個混賬, 領殿前司, 負責整個禁中安防,夜間巡防,本就是分內之事, 傳出去也只叫人稱他一句宵衣旰食, 盡職盡責而已。
何況……那混賬都不知道在窗外偷偷瞧他多少回了。
福寧殿他也進過了, 龍床他也爬了一半了, 該做的不該做的都做過了,連那個混賬的崽都在自己肚子里扎根五個月了, 現下再說這些又有什么用。
加幾個人手就能防得住他么?
太小瞧那個混賬了!
反而興師動眾愈叫人生疑,倒像是自己對他真有什么似的。
他是絕對不會允許一個身長八尺有余的男子做自己的皇后的!他更不可能對霍洄霄有什么!
絕不可能!
……沈弱流確定了一遍自己的心意, 咳了兩聲, 目光躲閃故作淡定道:“怎么?福元覺著有何不妥……現下時節,夜長天寒, 宮道時有薄冰, 那混賬若是哪天凍著了, 腳下不留心摔傷了,缺了胳膊少條腿, 屆時北境王世叔回京,朕如何與他交代?”他想起昨夜霍洄霄冷得通紅的鼻尖,蹙眉補充道:
“何況,那混賬即便再大逆不道,也不會真對朕做什么的,朕倒不信,他還能吃了朕……”說到這處,沈弱流似乎想起了些什么,梗了片刻,改口道,“眾目睽睽,他還能翻了天不成。”
“……”福元一時語塞。
都這樣那樣了,還叫沒做什么?!
福元不敢說,把話吞回去,憋得牙癢癢,心下罵道:
天殺的!圣上可才將十八吶!自小到大,福元看著連姑娘手都沒摸過,就這么被紅蓼原來的狂徒拐跑了!
禽獸吶!
“奴婢不敢,世子爺自然更不敢……奴婢這就傳令下去。”福元蔫了似的,卻很快接受了這個現實,畢竟圣上的話在他眼中是頭等大的。
只要圣上心喜就好。
他嘿嘿笑著,又勸沈弱流再進些甜羹,見他實在是膩得慌,才將碗撤下去。
窗外一輪圓月,落了滿地清輝,時辰尚且還早,沈弱流斜倚在榻上,膝頭搭了條絨毯,繼續看奏折。
這時,勝春一襲月白色貼里,走了進來,立到堂中央躬身行禮,“圣上。”他以目視地,并不敢抬眼瞧榻上之人,余光掃見沈弱流雪白的指尖撣了下膝上絨毯,像是拂去了一粒塵埃似的輕飄飄的,隨后落在案上,指尖輕叩。
案頭燈花嗶剝炸開。
上首一道眼神輕飄飄落在身上,勝春聽見圣上淡淡地“嗯”了一聲,心知他這是不高興了,登時撩袍叩首,
“臣有罪,請圣上責罰!”
沈弱流自然知道他語言所指是與霍洄霄通消息一事,指尖停頓,從榻上起身,拿了把精巧的小剪刀,慢條斯理地挽袖剪燭芯,“朕并未責怪于你……”對此他并不多說,指尖頓了頓,垂眸道,
“你既知錯朕便也不多說,起來回話罷。”
勝春一顆提起喉頭的心方才安穩落回。
察言觀色這會兒……現下瞧圣上這般,才覺著頭頂這方陰了好些日子的天,終于是放晴了。
勝春自幼伶俐,福元瞧不出的東西,他心底卻跟明鏡似的,比方圣上這些天心情不佳,他便知大概與世子爺有關,才擔著妄揣圣心,背棄主子的大罪跑了趟北境王府。
以祈圣上順了那口氣,底下奴婢們也不必戰戰兢兢的。
松了口氣,他回神,“是,臣叩謝圣上!”從地上起身扽展衣袍,方才拱禮道,“圣上,折花樓那頭來了消息……”
“哦?”沈弱流將剪刀擱在案上,略忖了會兒,“……是跟盧府有關?”
盧巍喜好男色。
金明湖那日,春煙一副好皮相,甜言蜜語是將這人給哄妥帖了,要想旁敲側擊,或者不經意間打探點消息,對春煙這么個周旋于聲色場子,八面玲瓏的人來說,實在算不得什么難事。
勝春點點頭,繼續道:“春煙公子傳信來說盧家那位公子這些天跟殿前司副使聶小琪往來甚密……”
沈弱流坐回榻上,正拿了帕子擦手,聞言一頓,“聶小琪?”
……這人是沈青霽的外甥,也算是沈弱流的表哥。
卻沒有血脈關系。他母親康柔帝姬是沈青霽母妃的養女而已。
此番不提,沈弱流幾乎都要忘了還有這么號人了。
轉瞬一想,他便明白了,慢條斯理地擦干凈手,輕飄飄一笑,嗓音冷冷的,
“盧家這是眼瞅著霍洄霄這條路走不通,打起聶小琪的主意來了……倒也好,他與緒王,盧家與緒王,本就蛇鼠一窩,一條繩上的螞蚱,如此聚集起來,也省得朕多費力氣將他們一個個搜羅!”
“是。”勝春以目視地,想了想,欲言又止,“卻不知世子爺那頭……”
話未說完,沈弱流卻明白他的意思,指尖輕叩這桌案,雙眸微瞇,“霍洄霄?他可狡猾得很,沒這么愚蠢不堪!那頭淺眸的胡狼怕是早已織好了網等著聶小琪跟盧巍往上撞了……”
燈火一跳,爆出一個燈花,隨即復明。
沈弱流回神,“朕知道了,此事不日便可見分曉,你與沈七配合他便是。”
“是。”勝春應道。
……沈弱流又看了會兒折子,此夜無風,外頭寂靜一片,月逐漸升起,綴掛于天穹正空,猶如粉白色的瓷盤一樣,光華隱隱。
這樣的夜,即便不打燈籠,人也是看得清的。
福元瞅了眼,見時辰差不多了,才從殿外進來,將瓷碗盛著仍舊溫熱的湯藥放在案上,笑道:“圣上,時辰不早了,服了藥早些安置吧。”
沈弱流瞅了眼,嗅到那安胎藥熟悉的腥苦味兒,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放下吧,朕待會兒會服,你也別伺候了,下去歇著。”他將朱筆擱下,起身轉到屏風后。
福元將寢衣找出來放到一側,悄然退出殿外。
……
殿內靜了下來,屏風側一盞昏暗的燈亮著,案上梅香隔著屏風傳來,清冷孤寂。
沈弱流解開腰間束著的宮絳,而后一層層將衣衫褪下,等人高的銅鏡照出一道模糊人影,烏黑的發絲散在腦后,四肢都是纖細的,亭亭而立風姿綽約,猶如一只孤傲的鶴……然而腹部那處隆起顯得十分突兀。
雙手寸了下,他并不曉得其他有孕之人腹部大小如何,只覺得到了自己這,只覺得這小崽似乎長得特別快,比前幾個月大多了。
沈弱流垂眸借由微弱燈火盯著銅鏡中赤裸的人影,微微一怔,腹中小崽像是感應到了他心緒的變化,動了一下。
于是,沈弱流便瞧見鏡中他的肚皮泛出一陣漣漪,登時臉色煞白。
他忙將寢衣套上,遮住那處隆起,腹中小崽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嚇著父皇了,再未有動作。
“真像個妖怪……”隔了許久,沈弱流才垂眸撫著肚皮,自嘲輕笑。
這時,窗外似乎起風了,吹得窗扇開了條縫,風竄進來,吹得紗帳凌波微漾,形如鬼魅……而后又咔噠一聲輕響合攏。
沈弱流渾身一激靈。
燈火復明,四下又陷入一片寂靜,就像那陣風只是一時的恍惚。
沈弱流再朝鏡中望去,卻發現此刻,他的身后多出了一道人影……深色圓領袍領口敞開一半,露出頸前墜著的鳴鏑墜子,微鬈烏發高束,一雙淺眸蘊藏在高眉骨深眼窩之中,狹長帶笑,燈火晃悠映襯地猶如窺伺獵物的惡狼。
人影在沈弱流警惕的注視中靠近,高大身軀帶著寒氣將他整個罩住,
“弱流這般金枝玉葉,怎么會是妖怪吶……”呼吸擦過沈弱流耳側,霍洄霄望著鏡中一黑一白身影交疊,嗓音含笑道。
“霍洄霄!”沈弱流驚呼,渾身僵直,捏住寢衣下擺,死死攥住,“你……你是何時來的?”
霍洄霄從后方垂眼,盯著他脖頸,攤攤手道:“放心,我可真什么都沒瞧見。”
不知他是何時來的,方才自己那般……不知他有沒有瞧見他腹部的異常,沈弱流提起一口氣,從鏡中瞧霍洄霄,卻見這混賬一雙淺眸正肆無忌憚順著他裸/露的脖頸打量。
似乎不像是在說假話。
登時,他反應過來,面頰燒得滾燙,扯住敞開的領口拉緊,從下巴,將脖頸鎖骨遮擋得密不透風,
“霍洄霄,你這是什么臭毛病,放著青天白日的殿門不走,非要深更半夜來翻朕的窗……”
僵直的身子柔軟下來,揉著發燙的耳朵,沈弱流不動聲色地扽了下寢衣下擺,遮掩住腹部,“朕記得朕指給你的是殿前司,可不是床前司!”
霍洄霄淺眸一瞬不瞬,瞧他手忙腳亂,一時玩心上頭,俯身貼耳,語氣曖昧,
“夜半無人,俊俏書生逾墻私會閨中小姐,春風一度極盡歡愉,八大胡同粉戲里都這么演的……弱流不覺得這樣很刺激嗎?”
燈火昏暗搖晃,他握住沈弱流手腕,揉搓,語氣輕柔,恍若誘哄……聽得沈弱流耳尖發燙,心跳如鼓,那雙薄唇,呼出熱氣,勾起了某些回憶,叫他慌亂無措,
“有病!”他猛地推開霍洄霄,朝外走去。
霍洄霄撲哧笑出了聲,亦步亦趨,笑了一陣,才又道:“我自然是有要事要與你商討,才會深夜叨擾……弱流你這般慌亂做什么?”
“何事非要挑在深更半夜,白天商討不得?”兩人隔案坐在榻上,沈弱流對他后半句充耳不聞。
他倒是不信這混賬深更半夜真是來與他說事的。
他腦子里除了那些事,沈弱流實在是想不到其他了。
外間有些暗,霍洄霄順手將案上一盞燈點著,略微亮了些,才發現案上擱著一個瓷碗,里頭漆黑的藥汁正冒著幾縷半死不活的熱氣,登時他什么話都哽在了喉頭,
“弱流,你的病……還沒好嗎?”
他探身過去,雙眉緊蹙,一只手朝沈弱流伸過去。
后者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到了,下意識地縮身一躲,將腹部藏在雙手底下,雙眸警惕……霍洄霄的手就那么頓在了半空中。
這會兒,沈弱流方才注意到案上還未來得及服用的安胎藥,意識到自己的反應不妥,又怕他多問,慌里慌張地將那碗藥端起來一飲而盡,苦得齜牙咧嘴,五官皺縮,
“是……安神藥!我這些天睡得不安穩,便叫太醫開了安神的方子吃著,你別多想!”
霍洄霄淺眸掃了眼他的腹部,心下疑惑,卻也沒多想,瞅著他苦得吐舌頭,倒了盞茶遞過去給他漱口,有些啼笑皆非,
“你這樣急做什么,我還能搶你的藥不成?”
聞著鼻端飄來的那股藥味,眼神微瞇,嗓音冷冷的,“太醫署這幫老家伙也凈是些飯桶!每月領二十兩俸祿,竟連這點小病癥都醫治不好,改日我倒要親自上太醫署問問,你這身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沈弱流沒說話了,拿帕子拭嘴角,一只手按著微微隆起的腹部,暗自腹誹:
始作俑者倒還有臉罵起別人來了。
要不是肚里揣了你個混賬的崽,朕又怎會天天拿這安胎藥當飯吃!
他想著,甚至都開始期待,屆時這混賬知曉此事之后,面上的顏色該是何等的精彩……卻在這時,腹中小崽驀地一動,從未有如此劇烈過,幾乎要將肚皮撞的凸起。
“呃……”沈弱流吃痛彎腰,悶哼出聲,手中茶盞拿不穩,傾了半盞澆在褻褲上。
幸而茶水只是溫熱,并未燙到他。
霍洄霄嚇了一跳,忙將茶盞接過擱在案上,單膝跪到他跟前,神色慌亂,“弱流,你怎么了?可是哪里痛?哪兒不舒服?我去找太醫來。”
他伸手過去,可沈弱流哪里敢叫他碰,朝后縮了縮,整個人縮成一團,抱住肚子,“無礙!你別碰我……”
再一次,霍洄霄那只手頓在半空。
他不敢碰沈弱流了,淺眸卻落在他緊緊護住的腹部,怔了許久。
……案上燭火嗶剝一跳,清冷月光透窗而入,落在沈弱流身上,腿上那片洇濕的痕跡顯得尤為突兀,霍洄霄嘆了口氣,摸著他側臉,
“弱流,我不碰你,你別怕……衣裳濕了,會著涼的,換一身好不好?”
沈弱流嘗試著動了動,小混賬這會兒卻又安靜了下來,松了口氣,抬眼,卻正正對上那雙清亮的淺眸。
他愣住了。
腹中小崽今日這般鬧騰,就跟感覺到他的另一位父親就與他隔了一層肚皮,歡騰著想叫自己的存在被他知曉似的。
沈弱流眼神躲閃,有些不敢看霍洄霄,方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垂眸捏著衣擺,尋思著該如何扯個謊糊弄過去。
甚至想著,干脆拉著他手摸著自己肚皮,直接告訴他,“我揣了你的崽”算了。
卻仍舊有些莫名其妙的恐懼,嘴唇幾番張合最終還是緊緊閉上。
霍洄霄看著他,等了片刻,直到沈弱流垂下眼,緘口不言,那雙清亮的淺眸變得陰沉沉的,一閃而逝,
“弱流,好些了嗎?”他表情天衣無縫,揉捏著沈弱流指尖,關切道。
沈弱流咳了一聲,淡定地將一只腳伸出來,“朕無礙,方才腿抽筋了……霍洄霄,我動不了,你抱我去床/上。”
他別開眼,朝霍洄霄展臂,耳尖紅得滴血。
霍洄霄垂眼,眸中卻并沒有多少驚喜,過了會兒才抱起沈弱流朝帳中走去。
將人放在龍床上,他去旁側衣箱中翻找干凈衣物,半晌摸了件雪色寢衣出來放在床側,自己在沈弱流身前半跪下來,伸手去拉他褻褲。
“你做什么!”沈弱流拉著褲子往后縮了縮,就跟奓毛的貓似的,滿臉警惕。
霍洄霄抬眼,淺眸含著意味深長的笑,“圣上腿抽筋了想來也不方便,身為臣下,這點事理應為您分憂吶!”
沈弱流哽住了,突然覺得自己這個謊扯得實在不好,騎虎難下。
“不必……”他別開眼,冷硬道,“叫福元或者隨便那個奴婢進來就是,或者朕自己換也行……”
霍洄霄輕笑出聲,打斷他,整個身子欺壓上來,燈火晃悠中,淺眸閃爍著猶如狼一般的危險光芒,“我就在這里,你還想找誰吶!啊?弱流。”
下一刻,沈弱流便被他抱在了膝頭。
“霍洄霄!你個混賬東西!你放肆……”沈弱流羞憤交加,怒斥道,一瞬之后,他卻連咒罵都哽在了喉頭,“呃——”
雙腿涼颼颼的。
霍洄霄俯身在他耳側,“弱流,你這幅模樣,只有我能看,知道嗎?”
沈弱流并未瞧見他面色,卻敏銳地覺察到,霍洄霄突然變得心情不好了,他咬著牙,未再掙扎。
“還疼么?”霍洄霄垂眸,看那些仍舊未消退干凈,星星點點的青色落于雪白柔嫩之上,指尖無限憐惜。
沈弱流冷哼了聲,“你竟也好意思問?”
霍洄霄沒說話,低頭吻了下他后脖頸,隨后將褻褲穿上,半跪到腳踏上,捧著他那條抽筋的腿放在膝頭輕輕揉按。
全程連半個多余的動作都沒有。
……這混賬倒轉了性子似的,沈弱流擁著錦被,垂眼看霍洄霄。
看他恭敬的,坐懷不亂的柳下惠似的,一只手握著他足跟,掌心微熱,指腹有薄繭,從足跟到腳踝,挪到抽筋的小腿肚,膝彎,隔著輕薄柔軟的布料,輕輕揉按著。
按著按著,沈弱流覺著不對勁了。
“還疼么?”隔了有一會兒,霍洄霄抬眼,淺眸含笑,又問了一次。
沈弱流沒答話,垂眼盯了他有一會兒。
隔著紗帳,燈光晦暗,照在人身上也覺曖昧,像是一只手無形撩撥。沈弱流腳尖踩著他膝頭擦過……挪了過去,輕輕刮蹭。
霍洄霄昂首,淺眸微瞇,喉嚨上下一滾,噙著那絲笑意不變,眼尾卻已經染上緋紅了。
瞧他愈發來勁了,沈弱流俯身,指尖勾著微昂的下巴抬起,俯身貼耳,“霍洄霄,我有時候真的覺得你好變態……世上絕不會有人如你這般禽獸不堪。”
霍洄霄嘶啞一笑,握住他腳腕,“弱流,你該早些知道的。”
……
沈弱流的腳生得很美,雪白纖細,骨節勻稱,腳尖圓潤泛著荷色。
現下卻是連整個腳掌心都是通紅的。
直到耳側聲音停歇,沈弱流才從錦被中抬起臉,腳心黏膩得難受,他面色紅白交織,從旁側摸了塊手帕,氣急敗壞地丟在霍洄霄臉上,
“混賬東西,你最好給朕擦干凈!”
霍洄霄眼角緋色未褪,鬢發點點濡濕,接著那手帕將他腳掌仔仔細細擦干凈,最后擦了擦自己……手帕皺成一團丟開,他含笑,握住磨得通紅的腳掌,
“弱流,現在不疼了吧……”他昂首,笑得意味深長,“看來我的按摩挺有用吶!”
“混賬!”沈弱流咬牙切齒,抬腳就踹。
卻被反手握住,一吻落在腳背,吻如雨點,傾盆而下,霍洄霄將他牢牢罩住,眸色又變深了,嗓音暗啞,落于耳側,“弱流,上回……舒服么?再來一次好不好?再來一次……”
沈弱流招架不住,到最后浪潮席卷,他昏昏沉沉,隨波逐流,沉溺其中,無法自拔。
……燈火嗶剝一跳,隨后徹底熄滅,窗外月色褪去,晨光熹微,竹青色的天穹,幾只鳥撲騰翅膀,落在宮墻之上,悠然梳理羽翅。
晦暗之間,霍洄霄指尖挽著身側之人一縷發絲,下落,手落向層層被褥間他的腹部……
那里隱藏著一個秘密。
將要觸及,明明沉睡的人卻猛然蹙眉翻身,縮成一團,如一顆熟透的蝦子蜷縮彎折,死死抱著腹部。
像是在護著什么舉世無雙的珍寶。
頓在半空的手掌斡回,霍洄霄盯著手心,迷亂中感受到的,源于沈弱流腹部的觸感,仍在掌心留有余韻……如游魚輕輕啄食。
第幾次了?
沈弱流那樣慌張蹩腳的謊言,那樣驚慌的神色。
掌心,上回,這回所觸及的東西。
不知為何物的東西。
無不在朝他述說……沈弱流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
……沈弱流在欺騙他。
……沈弱流仍舊不信任他。
霍洄霄盯著沈弱流熟睡的側臉,落下一吻,淺眸微瞇,眸光流轉,閃爍著一絲篤定。
燕雀振翅,投向天穹,夜鴉歸林,落于枝頭,竹青色之中,一縷霞光破開層云,照在層層琉璃瓦上……霍洄霄又吻了一次沈弱流,方才起身,推門而去。
*
天穹無月,夜很黑,猶如一張濃墨織就而成的巨網壓下來。
殿前司衙門左右兩盞風燈吱呀吱呀,在寒風中晃悠來晃悠去……聲音傳的遠遠的,最終消失在無盡黑暗中。
將過了三更天,夜最黑的時候,衙門大門緊閉,留守的堂官鼾聲震天,竟連有人飛身翻越圍墻,落在堂前都未曾知曉。
這是一伙黑衣人,一行十幾個,渾身上下裹得嚴實,唯有一雙眼露在外面,腰佩混無半點鐫刻花紋的長刀,身手矯健,兔起鶻落,點地無聲,僅僅發出寒風吹落樹葉的動靜。
為首是個青年,頎長瘦削,似乎對殿前司衙門十分熟悉,輕車熟路地,帶著一伙人摸到了后院看押疑犯的大獄。
門口兩盞風燈高懸,寒風中吱呀搖晃,落了滿地慘白的光,把守的獄卒站著打盹,迷蒙間瞧見有人走近,竟連一聲驚呼都未來得及發出,便被長刀抹了脖子。
揮刀橫甩,一點血猶如荷葉上的露珠般滾落地面,青年比了個手勢示意身后人頓步,方才左右查看,從腰間摸出一把鑰匙。
……層層往下,一路順暢,直到最里間的那間牢房,關了足有十幾人之多,都已熟睡,鼾聲震天。而牢房門前,幾個披堅執銳的軍士酩酊大醉,趴在桌案上不省人事,酒壇倒了遍地,盤中殘羹冷炙結著一層厚厚的油花。
一行人隱匿在過道轉角處,青年十分警惕,先是丟了特制的迷煙進去,待到半刻之后,故意拎起一個酒壇砸碎在屋子中央……一息。
兩息。
三息。
無人蘇醒。
迷煙起效,青年卻仍舊未敢掉以輕心,先抓了身后一個小嘍啰扔進屋內查看,見并無異常,才帶著人魚貫而入,取出鑰匙打開牢門。
長刀出鞘,雪刃乍現,橫在疑犯脖頸間,只需一聲令下,便能在睡夢中送數十條性命歸西。
卻在這時。
“咻——”
有箭矢聲從暗處傳來,無數支利箭寒光匯集一點,破空襲來,來不及躲避,頃刻間,數人中箭,偌大的牢房中慘叫聲頓起。
暗處有人高喊,“留活口,通通拿下!”
接著,腳步聲此起彼伏,披堅執銳者魚貫而入,將整個牢房照得燈火通明,圍得水泄不通。
“有埋伏!快撤!”同時,為首黑衣青年也意識到發生了什么,一壁拉著旁側之人當箭,一壁用刀揮砍卡射來的箭矢,借由人肉盾牌掩映,往大門口奔去。
他動作靈敏迅速,不過片刻之間,便已經砍倒數個攔路之人,到了大門口。
眼看生機就在眼前,青年鋒芒畢露,幾下揮刀,直奔門外,卻在此刻,一道箭矢擦空刺來,直入小腿……
“操!”青年撲倒在地,惡狠狠大罵。
他仍舊不肯放棄,撐著墻壁起身,一瘸一拐咬牙朝外奔去,將要踏出門那刻,身后一道身影,迅如電光,飛身而上將他一腳踹倒在地,反手鉗住。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牢中數十個黑衣人便齊齊被擒獲。
牙斯帶著數十名軍士,將人押到殿前司堂內,此刻方才打盹的堂官,玩忽職守的軍士均一副清醒模樣,恭敬地立在堂中,整個殿前司衙門上下燈火通明,恍如白晝。
青年方知自己中了計,卻為時已晚,只能神色憤恨得盯著地面,心有不甘。
正堂中央,霍洄霄正大馬金刀地后仰枕著雙臂,蹺腿打盹。牙斯將人押送上來了,方才走過去拱手道:“公子,人都抓到了,沒有漏網之魚。”
淺眸睜開,霍洄霄慢條斯理地動了下脖頸,方才走到堂下,目光逡巡而過,落在青年身上,隨后一手扯去面罩,挑眉含笑,打量著眼前人,眸色戲謔,
“嘖嘖,我倒是哪個王八犢子這深更半夜興師動眾地擾爺清夢呢!這不是咱們殿前司衙門的副使……聶大人么?”
第67章 第67章
堂下靜了一瞬, 隨即炸開了鍋。
幾位堂官都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盯著聶小琪:堂堂殿前司副指揮使,竟與賊人共謀劫獄, 意圖殺害疑犯, 死無對證,混淆真相, 簡直是國朝首例,聞所未聞!
可眾目睽睽瞧得分明,那賊首確為殿前司副使聶小琪聶大人無疑。
霍洄霄側著頭, 神色戲謔更為濃烈, 淺眸挑出幾分嘲諷,
“聶大人身為殿前司副使,正三品大員, 怎地進自家衙門還要趁著夜半三更做這般賊人打扮, 你若要提審疑犯, 堂下諸位有誰敢阻攔你不成?”
正使, 副使,本就是聶小琪心中的痛點。
本來好端端的殿前司首官, 上頭又有緒王,再過幾載升做正使也未可知, 臨門一腳卻被個紅蓼原來的異姓王世子攪合了, 論家世,聶小琪擔著皇親國戚的名卻到底在血脈上差了一截, 比不得北境王府獨子來得尊貴, 論官職, 正二品與正三品,處處受制, 處處被壓過一頭,霍洄霄才是那個正兒八經的殿前司首官。
起先聶小琪是全然沒將這么個草包放在眼底的,首官又如何,正二品又如何,殿前司在他手中這么些年,人人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區區一個紅蓼原來的莽夫,搖尾乞憐的哈巴狗,他霍洄霄要想做什么也得先服這個眾。
然到后來,聶小琪卻發覺,殿前司中他的人逐漸被以各種由頭換作了霍洄霄的人,堂官各個都對霍洄霄俯首帖耳,他的話反倒少了那點威信,到最后竟連他想做些什么都得先問問這個首官的意思。
他這個副使竟是被全然架空了,如同虛設。
聶小琪才恍然驚覺,霍洄霄哪里是什么搖尾乞憐的哈巴狗,分明是頭豺狼!
……霍洄霄這番話,倒是嘲諷到了極致,一個殿前副使,衙門的二把手,若非被逼迫到了一定的程度,又怎會鋌而走險,親自蹚這渾水。
“呸!”事情全然敗露,聶小琪也懶得再虛與委蛇,昂首掙扎,額間青筋暴起,
“霍洄霄,你少在這里得意忘形!你以為單憑今日之事就能置我于死地嗎?我告訴你,癡心妄想!我母親康柔帝姬乃是太/祖唯二的女兒,緒王唯一的妹妹,就連今上!論輩分都要稱我一聲表兄!便是沒有血脈又如何,未奪封號,未有大過,我母親仍是國朝最尊貴的公主……圣上仍是我表弟,緒王仍是我親舅舅,不過是一時的糊涂,念著太/祖與我母親,圣上又能將我如何?!”
他怒視霍洄霄,冷冷一笑,“反倒是你霍洄霄,北境王府手握重兵功高蓋主,今日便是我落馬,殿前司凈握于你手中,也只會令圣上更為忌憚你!寄人籬下的一條哈巴狗而已!出不去這個郢都,你以為你還有幾天日子好過?!”
風驟起,吹的檐下風燈吱呀晃悠不停,堂中諸人此刻都捏了把冷汗,一時間竟無人再敢開口,四周寂靜無聲,只余下燭火跳躍的嗶剝輕響。
盯著聶小琪良久,霍洄霄驀地一聲嗤笑,“聶大人就這般篤定么?”
“自然!”聶小琪冷笑,“我勸你不要做無用功,最好現在就將我放了,日后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全當沒有過這回事!”
霍洄霄險些要笑出聲了,猛地掐住聶小琪脖頸,淺眸微瞇,“聶大人可知牢里那些疑犯究竟所犯何事?”
聶小琪被他鉗住,幾乎岔氣,臉色漲紅泛紫,目眥欲裂,“霍洄霄!松手……”
“不知道?”霍洄霄一手將他甩開,嗓音森冷透著寒意,“……我猜只怕是盧巍那個蠢貨沒告訴你真話吧!”
聶小琪被人押著,大口大口喘氣,好不容易緩過來,盯著霍洄霄,眸中有一絲迷惘轉瞬即逝,
“霍洄霄!你少在這里……在這里陰陽怪氣!”
霍洄霄側頭一聲輕笑,“瞧聶大人這般,我猜盧巍怕是只說了盧家牽扯一樁香料生意,而我……一直與他不對付,所以從中作梗將此事捅到了朝廷,又拿了那些疑犯,想借此報復他一回是吧?”
聶小琪沒有說話。
霍洄霄淺眸瞇出戲謔,壓低了嗓子,“想必盧巍更沒有告訴聶大人盧家所販的這些香料出自……仙撫關外紅蓼原上吧?”
“什么?!”這刻,聶小琪面色煞白,如遭雷亟。
霍洄霄靠近他,繼續道:“紅蓼原上的東西繞過了北境王府,出現在了郢都城中,而盧家卻與此事牽扯頗多,聶大人不防猜猜我這么貪財的一個人,此回卻又為何沒被盧巍收買,為何非要揪住此事不放……而此事,盧家既牽扯其中,盧襄身為內閣輔臣,為何不第一時間堵住朝中言官的嘴,而是在我這里走不通,便叫盧巍迂回找你?”
“聶大人不好奇嗎?朝中言官,為何此番卻齊刷刷地矛頭凈指盧府,使得此事愈演愈烈,盧家不得不鋌而走險……”霍洄霄淺眸瞇出寒意,猶如一柄利刃橫在聶小琪脖頸,
“你以為,圣上當真不知情嗎?”
聶小琪面如死灰,憑空之處,好似突然出現了一張巨網,正在緩緩朝他,朝緒王,朝盧家收緊。
“是你,和……圣上,共謀此局?”他幾乎要喘不過來氣。
朝中言官向來見風使舵,跟紅頂白,若有人能在盧襄力壓之下,還能挑出此事,這個人不會是緒王,這對他并無好處,更不會是霍洄霄,他沒有這個能耐,只能是……圣上!
圣上與霍洄霄共謀此局,逼著盧巍往里跳。
而盧巍,竟敢將他拖下水!
霍洄霄笑意愈發濃烈,“聶大人慎言吶!如你所說我不過是圣上的一條狗而已,怎敢稱得上共謀二字……至多是奉命行事罷了。”
“即便、即便是這樣!我母親是太/祖的帝姬,我仍舊是緒王唯一的親外甥……”聶小琪心如死灰,卻仍舊掙扎道,“便是盧巍騙了我,有緒王在,有我母親的身份在,你……還有圣上,又能將我如何?!”
霍洄霄嗤笑出聲,“臨了聶大人還是這般死鴨子嘴硬!紅蓼原上的東西經由盧襄之手流于坊市,你覺著此事當真與緒王沒有半點關系嗎?沈青霽將此事交由盧襄,可他卻辦砸了,而你聶小琪……你自個兒也說了,聶氏一族凋敝,你母親康柔帝姬也不過太/祖養女,背后無家族支撐,亦無血脈存在,就連區區一個殿前司你都拿不住。
他湊近聶小琪,眼神猶如盯著獵物臨死掙扎一般玩味,
“……一條辦不成事的狗,一個沒有半點價值,毫無血緣關系的外甥,引火燒身還是作壁上觀保全自己,你覺著沈青霽會如何選?”
寒刀錚鳴,夜風嗚咽,冷意像是從地面,風中,刀刃上滲透到了骨子里,聶小琪嘴唇張合,再也說不出一句辯駁的話來。
落地的鳳凰不如雞,他卻連個鳳凰都不是。
周圍披堅執銳,每個人都能輕易取他的性命。
霍洄霄繼續道:“即便是他要保你與盧家,你覺著我就沒有法子對付他么?霍家守著北境多年,多少兒郎先輩折在了紅蓼原上,才堪堪換得一時安定,現下沈青霽卻敢當著北境王府的面通敵,意圖打破這安定,難道我霍家人都死絕了么?!”淺眸掃過聶小琪,他語氣輕飄飄的,
“沈青霽欠我北境二十條性命,此等大仇,不共戴天!不急,我留著慢慢與他清算!至于你……我會撬開你這張嘴的,你與盧家,都會成為我殺沈青霽最趁手的刀!”
這刻,聶小琪眸中火光全數熄滅,一片死氣沉沉,整個人也泄了力,任由著身后兩名軍士拖著,像是一具沒有生氣的死尸,
“霍洄霄,是我輸給你了。錯就錯在,一開始就小瞧了你……”他嘴唇張合,慘然一笑,吐出這最后一句話,
“你這頭豺狼!”
不甘,憤懣悉數消散,一切都隨著夜風飄向無盡的黑暗之處,只剩下檐下的燈還在不停地晃悠。
霍洄霄沒有理會他,從地上起身,“牙斯!這些人押起來好好審問,不管用什么法子,務必將他們的嘴給我撬開!”
“是!”牙斯指揮幾個殿前司軍士將人拿下,押走。
霍洄霄大步朝外走去。
“恭送殿帥!”堂中諸位冒了一頭冷汗,此刻齊齊拱禮,目送那道身影消失在大門外。
十一月的最后一夜,便在一片兵荒馬亂中度過……一聲雞鳴劃破寂靜長夜,天穹泛起竹青色。
五更將盡,天將明。
*
臘月初一。
朔日。
天陰沉沉的,下了場大雪,直至卯時散朝,仍未停歇,像是要將壓抑的小半月的雪都在這臘月的第一天下完似的。
緋色,紫色,青色……各色官服列隊雁行,披著大氅,撐著傘,沿著丹陛往天闕門而去,大雪撲簌,天地寂靜,唯有雪聲風聲悠遠遼闊。
這風雪聲卻有些壓抑。
連各部言官都不再有往日的三兩成群,討論政事得積極活躍,反倒有些噤若寒蟬,像是略多幾句話,就會惹禍上身似的。
原因無他——早朝出了大事!
殿前司指揮使月前曾在郢都西郊谷中拿了一伙私犯香料的疑犯,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當時朝中言官上書請圣上徹查此事,處置霍洄霄,然圣上的意思卻是暫將此事壓下不論,緒王沒態度,百官亦不敢違逆,只得這么辦了。
壓了有半月,就在百官都快忘了此事之時,霍洄霄上書,參殿前司副指揮聶小琪伙同賊人共謀劫獄,意圖殺害疑犯,混淆真相,且提供有畫押口述數份,人證物證俱全,將聶小琪錘入谷底。
圣上將此事拿到早朝上與百官共議。
哪承想,這一議便又出了大事。
聶小琪乃是太祖養女康柔帝姬之子,緒王外甥,因著這層關系,又見圣上并未大怒,百官不謀而合,便想著將此事輕輕揭過便罷,然就在此事即將蓋棺定論之時,殿前司指揮使霍洄霄又上言,西郊谷中所種香料名為“伊迪哈”,乃是出自仙撫關外挐羯人手中的毒物,而國朝并無與挐羯互市的先例。
此言一出,滿朝嘩然,霍洄霄又上呈一道由鴻臚寺首官親筆所書的名薄,參名薄上書之人私通外敵,實為國賊,請圣上將由內閣輔臣盧襄為首的數位大小官員停職收押,清查此事。
圣上龍顏大怒,百官互相攻訌,朝中亂作一團。
往日以死力諫,恨不得以頭觸柱的各部言官,此刻卻鴉雀無聲……聶小琪,盧家,背后是誰不言而喻。
緒王面色鐵青,半晌不開口。
盧襄竭力辯駁,卻在重重白紙黑字的證據之下辯無可辯。
御座之上圣上一身朝服端坐,御座之下,霍洄霄玄衣靜跪,兩兩相對,違和卻又那么相諧……百官此時才驚覺,北境霍家已經在緒王與圣上之間做出了選擇。
而猶如殿外風雪催枯樹,此番圣上卻是那風雪,枯樹卻換作了緒王。
風雪將至,朝中大變天了。
……議了有半個時辰,最后圣上大刀闊斧,將盧襄等人當即停職拿下,又力排眾議,命霍洄霄主審,三司輔佐,半月為期,務必將此事徹查到底。
霍洄霄領命,風光無二,背靠北境王府,手握三司,一躍成為朝野上下頭等權臣。
早朝之后,再無人敢將他視作紅蓼原來的混血畜生,閶闔風吹軟骨頭的紈绔草包……他不是什么狗,他是紅蓼原上的狼崽子,翱翔天穹的海東青。
于是百官戰戰兢兢,提心吊膽,此刻猛然發覺這位世子爺的手腕,便怕他記仇,怕自己機關算盡,苦心經營數載,臨了卻丟了這頂烏紗帽,畢竟滿朝上下誰未有明里暗里罵過這位幾句?
……
風雪中,眾人都離那道玄色官服,猛獸補子的身影遠遠的。
霍洄霄并未撐傘,一身玄衣在風中翻飛,雪淋滿身,鬢發濡濕,下了丹陛,并不出天闕門,而是左轉朝皇城西北角的太醫署行去,對周遭避讓他的宮人百官置若罔聞,卻在過了內金水橋時對著一道身影頓步。
四爪團龍補子在風雪中神采奕奕,沈青霽身披大氅,撐著素色的傘,負手而立,傘面上堆了一層薄雪。
霍洄霄鼻腔里哼出絲冷笑,“緒王殿下這是在等我?可微臣卻不記得與王爺有舊可敘吶……”
“聶小琪是你抓的?”沈青霽打斷他,眸色陰冷。
霍洄霄撣落衣袖上的雪,挑了下眉,“是我抓得又如何,我不僅抓了你這個外甥,現下還要奉圣命去審盧襄。怎么?王爺要問罪?現在問罪是不是晚了些,王爺一向自視甚高,運籌帷幄,不將我這條沈皇室的狗放在眼里,現下卻被我這條狗跳起來狠狠咬了一口,這滋味……一定不好受吧?”
“霍洄霄,本王先前是看晃眼了,將你這條背主的惡狼,看做了沒血性的狗,可那又怎樣?”素色傘面之下,沈青霽眼眸深不見底,
“你以為將聶小琪抓了,將盧襄拉下馬就能置我于死地?本王當日既能縱容你與沈弱流那個廢物蠅營狗茍,就該有法子叫你二人翻不出我的手掌心,丟了盧襄如何,丟了南十二州又如何……本王若是想,改朝換代也不過一夕之間。”
霍洄霄笑出了聲,“你們舅甥倆,自負倒是如出一轍。王爺這般不將我放在眼里,卻又與我這般多費口舌,究竟要說什么?下官公務繁忙,比不得王爺清閑,可沒時間在這兒耗。”
大雪紛紛揚揚,天穹陰沉沉,云層堆得極厚,壓得極低,兩人對峙,猶如狼與蛇盯著同一只獵物,僵持不下。
沈青霽抖落傘上積雪,淡淡道:
“霍洄霄,本王覺著你是個聰明人,勉強能入得了本王的眼,所以提醒你一句,沈弱流太過心慈手軟,若無徐攸,成不了氣候……本王這個皇侄,心慈手軟便罷,卻還隨了他那個沒用的父皇,唯唯諾諾,疑心頗重!你以為你今朝幫他扳倒我,明朝他就真會放你這么個狼崽子回紅蓼原嗎?”
他抵唇咳了一聲,嗓音陰冷,“絕無可能!他要握住大梁江山,扳倒我只是第一步,第二步便是收兵權,拿你們霍家開刀……”
“你到底想說什么?”霍洄霄聽這話頗覺刺耳,忍不住蹙眉打斷。
沈青霽看向他,閃動著一絲冷意,“只有本王最適合做這個皇帝!本王不管沈弱流應允了你些什么,放你回紅蓼原也好,將北境大軍交給你也罷,本王照樣能應允你……只要你放了聶小琪,將盧襄的事一筆揭過,本王絕不會虧待……”
話未說完,便被霍洄霄抑制不住的一聲嗤笑打斷。
沈青霽蹙眉,眸中壓抑著怒火。霍洄霄側頭點了點眉心,
淺眸笑意戲謔,“王爺這話,下官聽著怎么這么可笑。我雖有點手段,不過一屆莽夫,王爺不需要一屆莽夫,對我這么條狗,你高興便踩上一腳,不高興便順手弄死……下官若是沒記岔,這可是王爺當日親口所言吶!怎么不過幾月時日,王爺卻又與我這么個無足輕重的莽夫談起條件來了?”
“霍洄霄!本王給你這個臉,你不要給臉不要臉!”沈青霽暴怒,眸中陰狠畢現,“本王給你這個機會做人,你最好識相點!”
霍洄霄眼眸陡冷,“你說沈弱流心慈手軟難成氣候,說他唯唯諾諾,疑心頗重,可沈弱流的話我敢信,他不會欺騙我,至于你……”他一聲輕蔑的笑,
“狗嘛,只認一個主子,王爺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說完,霍洄霄扽袖便走。
沈青霽此刻壓下了怒火,待那身影走出一丈,唇角勾起一個陰冷的笑,“霍洄霄,朕這個皇侄玩起來滋味不錯吧?”
風雪撲簌,他的嗓音輕飄飄的,傳入霍洄霄耳中每個字卻都很清晰。
霍洄霄步伐一頓,淺眸閃過一絲殺意。
“嘖嘖,也難怪你被勾得神魂顛倒,流連忘返……”沈青霽很滿意他這般反應,慢條斯理地走過去,眸中蘊著毒蛇般的陰冷,
“他母妃柳氏乃是涿州第一美人,門第低微,當年卻能憑一張臉寵冠后宮,可惜紅顏薄命,留下這么個兒子,倒是跟她生得一模一樣。長了那樣一張女人臉,又養得身嬌體軟,說是女人也不為過……我當你為何對他百般維護,死心塌地,原是被這小畜生用身子勾住了!他倒是能忍這雌伏之辱……”
霍洄霄回身盯著他,沒有說話。
“怎么,你這般反應是覺著本王對你們這點齷齪事半點不知?”沈青霽嗓音陰冷,
“本王只是對你們的斷袖之癖不感興趣而已!一個皇帝,一個王世子,就這么夜夜滾在一張床上,傳出去,只怕咱們這位圣上怕要落個用身子籠絡臣下的好名聲了……”
這刻,霍洄霄笑了,“斷袖又如何?沈弱流是男是女又如何?他會不會落個用身子籠絡臣下的名聲難說,不過王爺……雖然比起八大胡同的那些小倌姿色差點,倒可以籠絡籠絡臣下試試。”
沈青霽眸中怒火幾乎壓制不住,語氣更為陰冷,
“霍洄霄,你真覺得沈弱流不會欺騙你嗎?他可是皇帝!他要坐這個皇位,扳倒本王是第一,收兵權是第二……第三,便是將朝中官員的女兒往后宮塞,開枝散葉,籠絡百官!國朝歷來如此,他不可能沒有女人,沒有子嗣!即便他不想,百官也不會同意!”
“本王若記得不錯,你的母族胡羝人該是信仰一位叫做烏爾渾脫的天神……”他勾起一抹戲謔的笑,嘲諷道,
“屆時扳倒了本王,收了兵權,怎么?難不成你還指望著他給你這個皇后娘娘的位置?一個男子,你如何叫百官信服,又如何與那些女子爭另一個男人?何況,沈弱流既能忍這雌伏之辱,與你虛與委蛇,就不會有其他人?本王若是記得不錯,朕這個皇侄可打小就喜歡跟在徐攸身后打轉,若有斷袖這種癖好,只怕也是傾慕徐攸的。”
雪愈大了,猶如鵝毛,簌簌而下,落了霍洄霄滿身,風吹來,凍得人胸腔發冷。
霍洄霄沒有伸手拂去滿身落雪,袖中的手驟然收緊,攥得泛白,面色卻并未有變化,
“下官耐心一向不好,王爺對我與圣上的情愛之事了解得如此清晰,目的為何,不妨直說?”他沒有笑,隔著雪幕,眸色冷淡。
沈青霽冷冷一哼,眸子深不見底,“你想要沈弱流簡單,幫本王奪取皇位,本王便許諾你,事成之后,你只要交出兵權,本王便可不殺沈弱流,憑你帶他遠走高飛……你二人不可能有子嗣,丟了兵權與皇位,與一屆草民無異,對本王并無威脅,本王全當你們死了,絕不追究!”
語罷,他雙眼微瞇,語氣少了那股陰冷,多了一絲引誘,“……你要想沈弱流唯你一人,這是最好的辦法,本王這句話,絕無半點虛假,隨你信不信,沒了你,本王照樣可以全身而退!”
霍洄霄仿佛看見了一條巨蛇,盤桓著在眼前,絲絲吐著信子,陰冷卻能感知他心中真正想要的……
那雙眼深不見底,仿佛有什么妖術,引誘著他墮入深淵。
這一瞬,霍洄霄心動了,從心底生出的愛欲,占有欲比饑餓更為瘋狂,一點點蠶食著他僅剩的理智。
……同意他。腦中有個想法躁動不安。
只要同意這個提議,就可以獨占沈弱流。
多好。
什么江山,皇位,全都不要了,他可以帶著沈弱流回紅蓼原,把他藏起來,誰也找不到……江山更迭,權力斗爭,皆與他們無關。
紅蓼原那么大,沒人可以找到他們。
春天的天穹那么湛藍,海子那么澄澈,野花遍地,風一吹,野草連天,他們可以自由自在家跑馬,打獵。
他會給沈弱流唱胡羝人的情歌,跳最熱烈的舞……累了,便相擁看天穹之上,亮如情人眼睛般的星子。
夏天,秋天,冬天……星移斗轉,他們都會在一起,只有彼此,沒有任何人可以將他們分開。
夙愿得償,愛人眼里只有他。
多好。
風靜了,天地之間唯有雪聲撲簌,霍洄霄眨了下眼,雪從眼睫上墜落,落入衣領,涼涼的,他不太看得清沈青霽,往前走了一步,袖中握住的手陡然一松,
“王爺這般提議,下官險些都要心動了……”他嗤笑了聲,淺眸冷森冷,
“不過臣即便是再蠢,大概也曉得一個詞叫與虎謀皮。王爺貴人多忘事,只怕已經忘了,下官與你之間,還有筆二十條命的賬未清算!王爺若覺著臣是那等背信棄義,踩著兄弟尸首往上爬的小人,只怕下官要讓王爺失望了!”
沈青霽看了他半晌,忽而一笑,嗓音恢復了那種猶如毒蛇一般的陰冷,
“本王是看岔了,本王以為你是個審時度勢的聰明人,到頭來卻還是個蠢貨!你這等人,做狗不會看眼色,做人卻又不識抬舉!合該被沈弱流那個小畜生當墊腳石使!”
“那又如何?”霍洄霄抬眼,隔著雪幕,九曲欄桿,朝福寧殿方向看去,唇角噙著一絲淺笑,
“沈弱流若需我當墊腳石,我就給他墊墊腳又如何……他要收兵權,北境大軍奉上給他就是,他要做皇帝,要江山,我替他守著就是,便是他要我這條命,給他又能如何?”
占有只會將他推得更遠,脅迫只會令他痛苦。
霍洄霄不能那樣做,他知道沈弱流想要什么……他要江山安定,海晏河清。
要黎明安居樂業,漁樵耕讀。
沈青霽是做不到的,只有沈弱流能。
……只有他的弱流能成這個萬民所向的九五之尊。他的弱流一定能做好。
即便是日后沈弱流妻妾成群,佳麗三千,那又如何。
對霍洄霄來說都沒關系。
他可以遠遠地守著,看著……看他愿望得償,娶妻生子,兒孫滿堂。
沈弱流快樂就好。
大雪撲簌,風呼嘯,隔得遙遠,只見福寧殿飛檐一角,護花鈴輕輕搖曳。
“……”沈青霽額角青筋暴起,閉了閉眼,咬著后槽牙冷笑道,
“你還真是……蠢得夠可以。罷了,本王爺懶得再與你這等蠢貨多費口舌,你要為那小畜生鷹犬,本王無話可說,屆時落得個喪家犬的地步,本王等著看笑話!”
霍洄霄側頭點了點眉心,挑眉含笑,
“王爺想要這個皇位,來奪便是,下官會好好替圣上守著,便是奪去了,下官也有法子叫你怎么奪去的就怎么還回來……那二十條人命,王爺也記得清楚些,下官這就來朝你討還!天寒地滑,王爺仔細些腳底下……下官告辭!”
雪越大了,一片接著一片,很快將他腳印掩蓋。
沈青霽隔著雪幕,盯著他背影良久,直到侍從何夜從天闕門外進來,走到他身側,“王爺。”
“不識抬舉的東西!”沈青霽語氣陰冷,狠狠罵道,隨后收回目光,主仆二人朝天闕門外去,
“聶小琪與盧襄的事不必管!辦不成事的廢物本王不需要,他們若要攀扯本王也得有那個狗膽!還有……”
回首望了眼重重丹陛之上的紫宸殿,明堂高殿,端得一派肅穆,他頓步,雙眼微瞇,
“給西南兩府總督傳消息……還有北境。”
*
霍洄霄渾身濕透了,過了內金水橋,繼續朝著西北角的太醫署邁步。
心情此刻卻糟透了。
緒王的話像是在他心中扎一根刺似的,雖然表面不動聲色,心口卻痛快碎了。
直到昨日,霍洄霄都還在喜悅于沈弱流對于他的不排斥,竟連他那樣了兩次,雖未敢真刀真槍,卻用得仍是那個清心寡欲,矜貴無儔的沈弱流難以接受的混賬法子。
出乎他意料,沈弱流半推半就,竟不排斥,甚至能感覺到他隱隱約約的配合。
霍洄霄欣喜若狂,覺著他或許已經接受自己了。
現下卻被沈青霽一言點醒。
方才意識到,他與沈弱流之間隔著一道天塹,沈弱流會對他有反應,但也僅僅是反應,任何一個正常男子被那樣都會有的反應。
他將自己剖開了,直白的呈現于沈弱流眼前,將愛與欲,骯臟陰暗,占有,一并渡給他。
可沈弱流說過他要嗎?
似乎并沒有。
甚至他都不信自己,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
霍洄霄不知道沈弱流還有多少事瞞著他,更沒有資格去問。
可他的心,總是抑制不住地去想……為什么他不愿說。
為什么要瞞著他。
沒告訴他的事卻有告訴其他人嗎?比如內閣首輔,帝師徐攸,比如那個叫春煙的花魁,或者更不相干的蘇學簡。
霍洄霄嫉妒每一個人,這些有可能比他在沈弱流眼里更為重要的人。
他想知道。
想知道關于沈弱流的一切。
包括他曾兩次摸到的,那種詭異的觸動,沈弱流隱藏在腹部的東西。
哪怕這個真相會傷害他,他都想知道。
他要知道。
沈弱流不愿說,他不會逼迫他說,他有的是方法查!
……轉過一道宮墻,霍洄霄抬眼,淺眸微瞇瞟了眼門楣之上“太醫署”三個斗大的字,隨后邁步入內。
一股苦澀藥味撲面而來。
霍洄霄并沒有耽擱太久,約有一刻,便又出來了,方才空蕩蕩的袖中,此刻卻已經藏了兩樣東西。
一份鎖在高格中,沈弱流的平安脈案。
一包“安神藥”渣。
沈弱流不愿說,太醫緘口不言來回打太極,這些都沒關系,他可以自己查,弄到這兩樣東西對他來說并不算難。
至于這些東西究竟是什么。
他可以去問其他郎中。
雪愈下愈大,遮天蔽日,霍洄霄出了天闕門,翻身跨上飛電,朝藥館飛馳……那雙淺眸沉靜,猶如秋日紅蓼原的海子。
他飛馳向沈弱流隱藏的秘密。
第68章 第68章
時辰尚早, 醫館的堂內并沒幾個人。
外頭大雪撲簌,漆黑如墨的云層往下壓,使得天與地之間猶如在墨水間劃開一道空白那樣突兀, 堂內幾個藥爐燒得暖熱, 幾個伙計打著哈欠掃灑收拾準備開門迎接病人,柜臺后方戴著儒生帽的醫師正低頭翻看病人的脈案, 時而蹙眉斟酌時而在雪白的紙張上挾筆挽袖涂涂畫畫。
風吹開醫館大門,卷進來幾片雪,一人跨步入內, 渾身被雪濡濕, 淺眸掃了圈,掠過面色詫異的眾人,徑直走到柜臺前。
“勞駕。”霍洄霄抖落衣袖之上的積雪, 邊道。
儒生帽的醫師才從脈案間抬眼……見來人是先前打過照面的那位, 又知他身份非同小可, 不敢怠慢, 便停下了手頭的事,笑道,
“貴客請講。”
霍洄霄先將一錠銀子放在柜臺上,才取出從太醫署拿來的那兩樣事物, 三樣東西一起推給醫師道:
“我這里有一份脈案, 煩先生幫我瞧上一眼,看此人究竟所患何種病癥, 用得藥有是否妥帖?”
為避耳目, 脈案霍洄霄只取了幾張近日的撕下來, 并未將整本帶走,他已看過, 太醫署那幫飯桶成事不足,嘴巴倒是挺緊,想是沈弱流下了令不得走漏風聲,脈案蠅頭小楷寫著何年何月尊脈象如何,癥狀如何用以何藥……雖細,卻不明確。
霍洄霄一則看不懂,二則但以淺眸掃了一眼便知其中定有內情未言明,于是蹲守幾日,終于從負責倒藥渣的小黃門手中取得了一副沈弱流近日所服用之藥,以防連醫師都看不出這份脈案有何不妥之處。
醫師盯著那兩樣東西,沉吟片刻,似乎有些為難,“這……”
若只是單純判個病癥,倒也無妨,怕只怕其間牽扯更深,引火燒身。
霍洄霄見他舉棋不定,笑了笑道:“此人是我親眷,病了幾月仍舊不見好,恐那郎中未用心醫治,我才將東西拿來與你一看,一則相信先生醫術,二則看過我心中方才安定……并不牽扯其他,先生放心。”
看著柜臺上那錠光華熠熠的銀子,醫師終是點了點頭,拿起脈案翻看……看了半晌,面上瞧不出神色,只是雙眉越擰越緊。
霍洄霄并不催促,越覺這個秘密非同小可,所以沈弱流才會瞞得密不透風,誰都未曾告知,連他近身幾回也只是查得一絲端倪。
冥冥之中,他心中驀地升起一種恐懼。
恐懼事情的真相。
像是單憑脈案無法辨識,那醫師又翻開那副藥渣,細細查看,片刻之后,他開口十分篤定,“貴客這位親眷想來定是位姑娘罷。”
霍洄霄蹙著眉,未置可否,心中卻覺到一絲什么,躁動不安。
“世間諸多病癥,莫非都分男女不成?”他反問,語氣逐漸不耐。
醫師將藥渣與脈案收起來,笑了笑,“病癥不分男女,卻在男女身上體現皆有不同,老朽行醫多年,可還從未見過有男子懷孕之事……”他頓了頓,沖霍洄霄拱禮道,
“恭喜貴客,貴府將要添丁了!”
霍洄霄訥訥的,“什么意思?”
醫師瞧他神色恍惚,心底詫異,只得將話說得更明晰些,
“脈案所書雖不詳盡,可這些藥材都是婦人安胎葆宮所用,貴客所說家眷病了幾月,那不是病,而是孕癥……您這位親眷,已有身孕月余了!”
“什么?!”霍洄霄嗓音驟高,驚愕出聲,“你是……你是說他懷孕了?!”
堂中一靜,他面色煞白,幾乎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怎么可能……怎么會?他怎么會懷孕?”
沈弱流怎么會懷孕?!
身為男子,怎么會懷孕?
做過又怎么樣,沈弱流可是個健全的男子!怎么可能會懷孕?!
霍洄霄腦子紛亂一片,充斥著無數道聲音,回憶起無數證據,力證沈弱流是個實打實的男子……絕無可能!
對,絕無可能……沈弱流絕不會懷孕。
“荒謬!”袖中雙手收緊,攥得泛白,霍洄霄堪堪鎮定,嗓音含了一絲威壓,淺眸冷冷掃過醫師,
“我倒你這醫館在坊間頗負盛名,肚子里是有幾分真貨的,原來都是訛傳!身孕?你倒是給我說說……他一個男子,怎么懷的身孕?!”
堂中一靜。
醫師被他一嗆,本要發作,這會兒聽完一句,卻哽住了,眾目睽睽之下一張臉漲得通紅,
“這、這……貴客是說,你這位親眷是位男子?!”
霍洄霄冷笑了聲,沒有答話。
男子之身,何來有孕一說,莫說整個大梁,就連整個大陸只怕都未見此笑談,醫師心下打鼓,也覺著荒謬,可那脈案與藥渣確實指向有孕的事實……想了想,他覺著此人是來找茬的,不知從哪尋了孕婦的脈案專程來砸他招牌的。
可活了大半輩子,什么樣的人都見過了,他這招牌一般人輕易砸不下來,醫師也懶得動氣,只微微一笑道,
“若記得不錯,幾月前貴客曾來過一趟,也說親眷時常腹部不適,略受顛簸或是見了葷腥會嘔吐,成日腹痛疲倦……老朽那時便斷定是孕癥,可貴客卻說那人是男子,絕不可能有懷孕一說。今日貴客卻又拿了不知哪位婦人的脈案來刁難老朽,不知是何用意?”
霍洄霄哽住了。
冷風颯颯,穿堂而過,一切都靜止在這瞬間,火氣消弭得一干二凈。
沈弱流那些癥狀,時不時地嘔吐,腹部疼痛,以及那夜他看見的,腹部異樣的隆起,掌心曾感覺到的宛若游魚吐氣般的觸感……以及沈弱流的隱瞞,恐慌。
一切都指向著那個唯一的答案。
昭然若揭的真相。
霍洄霄迷惘了,面色慘白,巨大的慌亂朝他席卷而來,幾乎站不穩。
醫師見他神色恍惚,卻又不像是來砸招牌的,不禁態度也軟和了不少,嘆了口氣繼續道:
“老朽瞧貴客也不像是存了刁難之意……許是脈案拿錯了?不如改日帶了家人一并來看診,老朽也好再下定論。若單只憑著兩樣東西,老朽行醫數十載,診過諸多疑難雜癥,從未有半分差池,可以十分確信地告訴貴客,的確是懷有身孕無疑!”
他將那錠銀子推回去,“貴客不信老朽醫術,這銀子我便不收,老朽再無話可講,貴客請自便。”
拿錯了脈案?
他倒希望是他拿錯了。
過了許久,霍洄霄將那兩樣東西收起來,銀子原封不動,扯出一個蒼白的笑,
“許是手下人弄混了才鬧了這番烏龍……方才一時情急多有冒犯,先生見諒,這銀子你收著,以后權當沒有這回事。”
他朝外走去,步履踉蹌。
風雪未止,天穹層云猶如濃墨翻滾,壓城欲摧,霍洄霄渾身濕透了,風一吹冷得清醒。
清醒得他要瘋了。
過往點點滴滴直指一個真相……沈弱流懷孕了。
那般金枝玉葉,尊貴無雙的人,那般嬌貴纖細的人竟瞞著他,瞞著所有人,在危機四伏,狼環虎飼之中揣了個崽……緒王,全天下多少雙眼睛盯著,一不小心便是萬丈深淵,一經暴露便是粉身碎骨。
若是這個孩子被人發現了怎么辦?
沈弱流就在這樣糟得不能再糟得環境之中,揣著這個秘密過了一夜又一夜,煎熬,憂慮,身體的痛苦重重折磨,以至于病癥齊發,飲藥如水飽。
猶如鈍刀剜肉,霍洄霄痛得不能呼吸,更恨自己。
恨自己這般愚蠢,這般疏忽,竟沒能早點發現這個秘密,將沈弱流置于孤立無援的兇險之地。
雪越下越大,遮天蔽日,霍洄霄不知在風雪中站了多久,直到飛電昂蹄嘶鳴,路上人頭攢動,抱著手往來如流。
“操!”他翻身上馬,什么都顧不得了,發瘋似的朝天闕門馳去。
*
福寧殿照舊的暖熱,案頭梅花吐蕊,花瓣瑩白猶如圓月清輝,散發著一點淺淡香氣。
沈弱流身著白色織錦常服,蓋著條毯子歪坐在榻上拿著幾道奏折垂眸翻看,對案坐著徐攸,福元等人已經退下去了,整個內殿便只剩下兩人。
“霍洄霄此番拿了聶小琪與盧襄,緒王那頭卻不見動靜,好似勝券在握一般……倒叫人看不分明。”
沈弱流將手中奏折放下,揉按著眉心道,“老師以為呢?”
徐攸將手中茶盞放下,“月初喆徽匪患平定,姚云江正在捉拿歸京的途中,眼下又出了伊迪哈之事,盧襄牽扯其中……即便是緒王爺再狂妄自負,這兩案加起來也足以叫他方寸大亂了,眼下他卻如此鎮定,只怕背后另有圖謀吶!”
沈弱流沉吟著,未開口。
“眼下正當年末,紅蓼原上大雪一落,凍土三寸,挐羯人畜牧無息,那些鬣狗是被北境王打怕了一時半會兒不敢打十四州的主意,怕只怕緒王那頭……”徐攸頓了頓,起身走到榻前拱禮,
“世子爺那頭還請圣上盡早決斷為好。”
殿中闃靜,殿外風雪呼嘯。
沈弱流怔了怔,“老師與朕想到一處去了,伊迪哈之事,緒王既能與挐羯人合謀斂財,怕是背地里再合謀些其他的也未可知……月初北境王已上書請罪,今年回不了京了,雖未言明,朕也知道,只怕挐羯蠻子已經蠢蠢欲動了。”
“北境王年事已高,挐羯人兇惡,這節骨眼上朕該早些……放他回北境的。”他垂眸,盯著腹部,眼底神色不明。
胸有成竹也罷,虛張聲勢也好,如今朝中大勢已去,緒王缺卻還能如此鎮定,以沈弱流對他這位九皇叔的了解……沈青霽雖狂妄自負,卻并沒到愚蠢的地步,他能這般,定是有幾分勝算的。
沈弱流怕的是,他與挐羯人里應外合,屆時西南兩府,挐羯人一同起兵圍擊寒州,北境王年事已高,南十二州匪患將平,兵力疲憊,倘若寒州失守,挐羯人便會直抵京畿八城,圍攻郢都。
到那時候,山河破敗,黎民水深火熱,這是身為萬民君父的沈弱流最不愿看到的局面。
大梁需要一個年輕的將領,北境王也早有放權之意,霍洄霄與那道帥印之間,差的只有他的一道懿旨而已。
這節骨眼上,他該放霍洄霄回北境的。
只是……
“老師放心,其中利害,朕省得清。”沈弱流拉高毯子,蓋住腹部,蒼白一笑,“朕與霍洄霄曾有約定,待扳倒緒王,便允他回北境,朕不會食言。”
他是皇帝。
沒有只是,更不允許有私心。
徐攸看了看他,心底微嘆了口氣,卻并沒說什么,躬身一禮,“圣上英明,是微臣多言了……”
*
雪下遮天蔽日,天闕門外雪積了寸許,車馬不行。
直到酉時,鵝毛變為細沙從天穹灑落,徐攸才撐著傘從福寧殿出來,沿著宮道走向天闕門,將及門外,卻隔著雪幕瞧見一人蹚雪而來,步伐踉蹌。
身上玄色單衣盡濕了,濡出黑沉沉的暗色,眉眼蒼白,透著股冷意。
徐攸頗為詫異,霍洄霄也看見了他,走近了擦身而過的間隙,淺眸輕飄飄掃了一眼,并未說話,連招呼都不曾打,徑直略過,朝著天闕門內。
“世子爺留步。”徐攸終還是忍不住開口。
霍洄霄頓步,神色淡淡地隔著雪幕望來。
徐攸上前一步,離得近了些,方才瞧見霍洄霄眼底的森冷,卻并未有懼意,神色如常道,
“世子爺若是面圣,還是去待漏院換身衣服吧,圣上大病初愈,切莫將濕氣過給他了。”
這會兒霍洄霄才覺著冷,再看自己衣衫,竟不知何時都被雪濡濕了……沈弱流那副身子,肚子里又揣了個小崽,怎么受得住寒。
“原是徐閣老啊。”霍洄霄瞅見這人,便想起之前沈青霽的話,鼻腔里哼出絲笑道,
“我急著見他,一時間竟給忘了,多謝徐閣老提醒。”
徐攸不置可否,沒動。
“徐閣老還有事?”霍洄霄含笑,笑不達眼底。
徐攸眉目疏冷,隔著雪幕不咸不淡道:“微臣有兩句話說與世子爺,卻不知當講不當講……”未等霍洄霄應答,他已兀自說了下去,
“世子爺若有那份心思,也該對圣上上點心,若沒那份心思,也該盡早快刀斬亂麻處理干凈……世子爺與圣上,無論是身份,還是立場,其間差距自不需微臣多言,世子爺省得清,說到底,您二位君臣之外,本不該多生這些的。”
徐攸并未打算對二人多余置喙的,可這一月來他看得分明,也終究是怕,怕圣上一腔熱血卻反被這個狼子野心的世子爺利用了。
怕霍洄霄虎毒食子,待孩子生下來挾天子以令諸侯。
更怕那個尚未出世的孩子會成為圣上的一道催命符。
圣上相信霍洄霄,徐攸卻從不相信任何人。
霍洄霄怔了片刻,似笑非笑道:“徐閣老這話是以什么身份說的,帝師?大梁首輔?”淺眸掃了眼徐攸,
“徐閣老不覺著不管是以哪種身份,你都沒資格在圣上與我之間多嘴么!”
徐攸自是不會被他三言兩語激怒,嗓音仍是淡淡的,
“微臣自知沒這個資格,也不想多加置喙,可微臣看在眼底,金明湖那日歸來,圣上便大病一場,憔悴不堪,整個人都瘦了一圈……從圣上跟世子爺扯上關系以來,他可曾有一日舒心過?一個雙身子的人整日殫精竭慮,神思恍惚,世子爺可真會折磨人吶!”
他走近,壓低嗓子,“微臣不管世子爺究竟給圣上灌了什么迷魂湯,更不管你究竟打的什么算盤,緒王這件事你辦得極好,你想要的,圣上許諾的都可以應允給你,微臣勸世子爺審時度勢,見好就收……可你霍家若是想改朝易主,挾天子以令諸侯,也得先過我徐攸這關!”
徐攸點到為止,并不多說。
“原來連你也都知道,他卻不肯告訴我……”霍洄霄怔了許久,嗓音訥訥的。
風雪遮蔽一切,徐攸并未聽清,退后一丈,朝霍洄霄行了個虛禮,“微臣斗膽,世子爺恕罪。”
霍洄霄并未理會,也未再開口,心底不知是何滋味。
他瞇眼,淺眸朝向天穹幽深之處,耳側飛檐勾帶護花鈴叮鈴脆響……望了片刻,收回雙眸,霍洄霄頂著風雪,大步朝待漏院行去。
改朝易主?
霍洄霄嗤笑了聲,他要的從來不是什么江山,他要的自始至終只是一個沈弱流而已。
可沈弱流卻不愿信他,愛他更是無稽之談。
徐攸知道,還有誰知道?還有多少人知曉那個孩子的存在?
沈弱流為何不愿告訴他?
是如徐攸一般,也怕他會用孩子圖謀江山嗎?
霍洄霄心情差極了,方才生出的一點初為人父的喜悅消散得一干二凈,現實的殘酷,沈弱流的殘忍,將他的一顆心敲得支離破碎。
他與心悅之人有了一個孩子,多好,世上還有比這更能令他切實感覺到喜悅的事嗎?
然而心悅之人卻不愛他……多么糟糕,多么狼狽。
他仍沒有任何方式能抓住沈弱流,時過境遷,天穹月仍舊是天穹月。
霍洄霄抓不住的天穹月。
可即便如此,霍洄霄仍舊甘愿,做沈弱流的刀,做他帝王之路上一顆不起眼的踏腳石……做他最忠誠的狗。
……
夜至三更,沈弱流睡得很沉。
層層紗帳內一股香氣氤氳……一點不會對胎兒和龍體造成任何傷害的“安神”香氣彌漫。
榻上人抱著錦被,蜷縮得猶如一顆熟透的蝦子,護著腹部,仿佛護著一個舉世無雙的珍寶。
霍洄霄站在床前看了半晌,方才輕輕從熟睡之人手中扯開被子,將他抱進自己懷里……輕薄衣料撥開,四肢纖細修長,唯有腹部那處圓滾滾的凸起,違和。
懷中人不安地蹙眉哼哼,霍洄霄輕吻他眉間安撫,直到人呼吸平穩,才將手心搓熱小心翼翼地撫上他的腹部。
小崽像是感覺到一般,應和著動了一下,兩下……
霍洄霄怔住了,頭腦發暈。
心中一股酸澀。
他的孩子,就這么在他毫不知情的情況之下,長到這么大了。
他的弱流,那么嬌貴,年少的弱流,就這樣揣著小崽難受地過了一夜又一夜。
霍洄霄愧疚得鼻尖酸楚,想給自己一巴掌。
他俯身,輕輕吻在隆起的肚皮上。
隨后將衣服給他穿好,躺下。
四周黑沉沉的,殿外風雪未止,沈弱流頭抵在他胸口處,呼吸平穩,黑暗中,霍洄霄將懷中纖瘦的人抱緊,護在懷中,像是護著什么舉世無雙的寶物。
……弱流不愿說,自是有他的道理,他可以等到他愿意開口的那天。
他的孩子,他的弱流……緒王,還是其他人,誰都休想再碰他們一根頭發絲!
帳中香味四散,這夜,霍洄霄睡得極沉極安穩。
第69章 第69章
雪下起來沒完, 天闕門內外雪積尺許,人馬不得行,圣上體恤百官, 打從十五便輟朝了, 只命各部衙門該綜算的綜算,該結清的結清, 撿了要緊的上折子便是。
將近除夕夜,京中卻一派死氣沉沉,卻絲毫不見年節喜氣, 各部衙門大門緊閉, 不聞人語,就連各個堂官成日里也是膽戰心驚,說話都不敢大聲, 生怕一句不對便觸了那位的霉頭, 落個身首異處的凄慘下場。
那位, 指的是殿前司指揮使, 北境王世子霍洄霄。
月初伊迪哈一案一出,不僅盧家, 朝中各位大員皆牽扯其間,圣上命霍洄霄總領三司徹查此案, 而此人行事一向挑達無度, 蠻橫無理……三司握于手中,殿前司倚靠左右, 拿著雞毛當令箭, 不過十幾日便將整個朝廷各部官員抓得抓審得審, 折騰了個遍。
使至朝廷怨聲載道,皆往圣上面前告御狀。
可圣上卻充耳不聞, 一個朱批“知道了”便如石沉大海,杳無音信。
于是群臣激憤,奏折雪花片子似的往上遞,幾乎要將整個福寧殿淹了,以逼迫圣上處置霍洄霄,然今時不同往日,圣上大權在握,對此十分惱怒,前日便拿了幾個罵得不堪入耳之人開刀,罰俸半年,思過十日,殺雞儆猴,朝中官員伺候再不敢在折子上說霍洄霄一個錯字。
……圣上擺明了態度要趁此機會肅清朝堂,緒王那頭稱病閉門不出,徐閣老更不必說,一貫與圣上同心同德。
于是百官一連數日,皆于霍洄霄淫威之下茍且偷生,各個戰戰兢兢,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臘月二十,天大寒,雪如刀片紛紛揚揚。
霍洄霄眼底一片烏青,正從刑部衙門出來,轉過三條街,跨進殿前司衙門大門……衙門內軍士堂官來來往往,眼下皆是相同的一片烏青,不知有多少時日未曾好好睡過一覺了。
正當年關,這節骨眼上,案子沒審清,圣上的臉晴不下來,卻也沒人曾有半句牢騷。
霍洄霄這幾日幾個衙門連著轉,忙得腳不沾地,牙斯也不清閑,這會兒坐在正堂將合眼,卻瞧見自家公子半腳進門,朝堂間來了,頓時困意消散的無影無蹤,起身迎上去,
“公子。”
將馬鞭反手丟給一個侍從,兩人邊往堂中走,霍洄霄邊道:
“緒王那頭什么動靜?”
那日天闕門兩人交鋒,霍洄霄總覺著沈青霽那般勝券在握像是留有后手,加之阿耶幾番遞信說挐羯人蠢蠢欲動,難免不叫人多心此事與沈青霽有關,盧襄那張嘴比死鴨子還硬,一時半會兒撬不開……
事情尚未蓋棺定論,緒王這幾日閉門不出,行為反常,冥冥之中霍洄霄總覺著他在暗地里憋著什么壞,卻又拿他沒有辦法,便叫牙斯日夜盯著緒王府。
牙斯神色疑慮,“屬下正覺著怪呢,眼下出了這檔子事,沈青霽便是咱們案板上的魚肉,按理說他該急了,可屬下叫人盯了這么些日子,除開那個叫何夜的侍從偶有外出抓藥請郎中,緒王府竟沒半點動靜,連沈青霽都跟個閨閣小姐似的,半點見不著人影……屬下覺著這事絕對不簡單。”
在堂中落座,聞言霍洄霄忖了會兒,微不可察地蹙眉道:“請郎中?哪家醫館的郎中?”
“這個公子放心,屬下去那家醫館問過了,那郎中親眼所見緒王得了風寒,臥床不起……屬下不放心,連藥都抓了一副一模一樣的找人看過,暗地里又跟了那郎中兩日,確實沒什么可疑之處。”牙斯興致勃勃,一副邀功的神色。
霍洄霄眉頭愈發緊蹙,他并不信沈青霽是真的得了風寒。
此人陰險狡詐,老謀深算,風寒這種由頭也就是騙騙三歲小童而已。
西南兩府十萬兵力,加之與挐羯人暗通曲款,沈青霽會做什么不言而喻,可如牙斯所說,現下的沈青霽被困在郢都,便如甕中的那只鱉,十萬兵力不在眼前,遠水救不了近火……他卻索性待在府里閉門不出,就像是等著人上門來抓似的。
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霍洄霄愈是思索,眉間陰郁愈是深重,幾日連著未睡好過一覺,太陽穴突突直跳,頭痛欲裂。
“我知道了,繼續盯著便是。”他按了按眉心,過了半晌驀地抬眼看著牙斯,
“除此之外……福寧殿!福寧殿那邊要多加人手看顧,殿前司的人之外,叫幾個咱們自己人暗中守著,別叫沈弱流發現,但凡進殿的都要一一排查,什么時辰見了什么人,逗留多久,每日都要詳細告訴我,不能有一絲疏忽!”
從得知那個小崽的存在以來,霍洄霄沒有一日是睡好覺的。
每每夜半驚醒,渾身冷汗,做的都是不同的噩夢。
……夢見那個小崽被沈弱流抱在懷里,瘦弱的貓似的,渾身是血,四肢垂落毫無生氣,不會笑也不會哭,還未睜眼就已經離開了人世。
沈弱流抱著死去的孩子,冷冷地看著自己。
或是夢見那個小崽被緒王抱在懷里,站在御座之上,目光空洞,提線木偶似的,四周是無盡的漆黑……之后,沈青霽邪笑,人臉化作一條巨蛇的臉,一口吞掉他們的孩子。
噩夢盡是與小崽相關的,霍洄霄覺得不祥,驚醒之時恨不得打自己兩巴掌。
霍洄霄起初并不知道孩子月份,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回有的,卻在細細琢磨之下,回想起沈弱流孕癥出現的時節……怕是秋獵那夜有的。
孩子已有五六月了,再過四五個月就會落地。
而他,毫不知情。
甚至在出入郢都之時對沈弱流那樣百般刁難,磋磨。
他的妻兒,就在他眼前的妻兒,卻被自己那樣對待。
霍洄下恨死自己了!
他這個阿耶做得很不稱職,沈弱流不愿叫孩子認他全在情理之中。
為了噩夢不會成為現實,他必須在孩子月份更大,瞞不住之前將沈青霽處理掉!
不管這條毒蛇究竟盤算著什么,有他在一日,沈弱流與孩子便危險一日……霍洄霄現下不敢面對沈弱流,更忙得脫不開身,便叫人守著福寧殿,時時稟報。
……牙斯倒也習慣了公子對圣上看得那般要緊,只道:“是,屬下知道了。”
眼下審出證據,抓了緒王才是最要緊的,話又牽回到案子上來。
霍洄霄從案上拿了幾份口供翻看,“盧襄與聶小琪還是死不松口?”
提起這個牙斯便滿面痛苦,眉毛皺得似核桃,
“這二位瞧著瘦不拉幾經不住事,卻是什么刑罰都用盡了,嘴還硬得跟王八殼似的,死活不松口,屬下與幾位大人也十分頭疼。”
此案涉及朝中十幾位大臣,公子為保不出差池,便將人都拿進了殿前司衙門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人抓進來有十日,牙斯連著刑部,大理寺各位堂官審了有十日,大半人稍微恐嚇一般便全吐露的干凈。
呈堂證供,白紙黑字卻只是一些沈青霽貪污受賄,私結黨羽不痛不癢的小罪而已,并不能叫他跌落深淵。
重要的是盧襄。
可這人雖年近花甲,瞧著老邁無用,卻在諸多刑罰面前緊咬牙關,絲毫不為所動,連半個字都未曾說過。
牙斯是真拿他沒轍了。
霍洄霄將幾份口供看過,簽章署名,放回案上,聞言淺眸微瞇,
“聶小琪不必再審,沈青霽不會太信任他,直接扭送刑部便是!至于盧襄……”他冷笑了聲,
“至多明日,沈七押送姚云江入京,我倒要看看,他與姚云江誰的嘴更硬些,狗咬狗的戲碼,看著倒也有趣!”
“是。”牙斯將案上幾份口供拿了,送去大理寺。
霍洄霄兀自坐著,后脖頸靠著椅背,抬手蓋住雙眼……耳側屋外風雪簌簌。
心卻久久不定,總覺著要有什么事情即將發生,這個年只怕不好過。
思緒幾轉,他又想起沈弱流來……有幾日沒見過他了?
五日還是十日?
肩上責任二字重如千斤,壓得霍洄霄喘不過氣,他年少恣意,不曾為何事束縛,可眼下卻深知“身不由己”四個字怎么個寫法了。
阿耶曾說他只虛長年歲,心性卻不穩,猶如無鞘的利刃,鋒利卻不懂得內斂。
刀無鞘的保護,只會傷人傷己,游鳶沒有那根線只會迷失自我。
可刀現在有鞘了,游鳶被人緊緊握在手中。
沈弱流是鞘,亦是拴住霍洄霄的那根線。
山雨將至,從風中嗅到一絲血腥氣。
挐羯人蠢蠢欲動,緒王盤算頗深……霍洄霄知道,他與沈弱流的分別之日近在眼前了。
再見卻不知何夕何年。
一輩子那么長,能品出絲絲甜味的日子卻短得只有那么一點。
可霍洄霄要護沈弱流,護住他的江山,身不由己也是心甘情愿。
……淺眸倏然睜開,盯著藻井,耳側有鳥在風雪中啾鳴。
這時牙斯去而復返,進來拱手,“公子,宮里來了旨意……圣上召您入宮。”
*
案上堆滿了奏折,幾本胡語譯官話的罕見孤本擱在手邊上,白梅開得頹敗,冷風從未合嚴實的窗縫飄入一兩縷,透白琉璃似的花瓣晃晃悠悠隨風打著卷兒飄落在翻開的書頁上,那股子頹靡腐朽的香氣充盈滿室……光禿禿的枝上,已有點早發的嫩綠露頭。
沈弱流半垂眼,指尖輕撫過書頁上“烏爾渾脫”四個字,隨后輕輕拂去那片花瓣,合上書頁,從旁側取了道奏折來看。
卻見又是參霍洄霄的……一連數折,道道如此。
沈弱流嘆了口氣,眼皮遮住大半眸子,神色晦暗不明。
伊迪哈事發半月余,霍洄霄未再進過福寧殿半步,盧襄死不松嘴,事態僵持不下,霍洄霄只怕正焦頭爛額。
而朝中官員這節骨眼卻又一窩蜂地攻訌起霍洄霄來。
沈弱流沒法,只得拿了幾個出頭鳥殺雞儆猴,才將此事壓下了。
……伊迪哈一案僵持不下,北境挐羯人也不安分,加之緒王這些日子稱病閉門不出,行為反常,很難不叫人產生一種危險的猜測。
如若猜測成真,徐攸說得對,沈弱流必須馬上放霍洄霄回北境。
不過說到底,霍洄霄回北境是必然的,霍戎昶的獨子,北境大軍的統帥,未來的北境王,于國于朝,他都沒有留在郢都的分毫可能。
這點,沈弱流省得清。
只是……他目光垂落腹部,眼神深了。
若在幾月之前,沈弱流敢篤定自己對那個放肆的混賬絕不會有半分留戀,然而現下,他不敢,也無法再如此絕對。
可那又如何?他心頭酸澀,隱隱刺痛。
一個皇帝,一個戍守邊境的統帥,責任所在,別無他法。
他與霍洄霄,都身不由己。
還好,他們有了這個孩子,陰差陽錯,沈弱流有了此生最珍惜的東西。
流淌著他與霍洄霄血脈的一個軟綿綿的小生命。
盯著腹部,沈弱流的眼神溫柔,心中的刺痛逐漸減緩……這時門扉輕響將他思緒打斷。
福元從外進來,躬身回稟,
“圣上,世子爺到了,正在殿外候著。”
沈弱流怔了一瞬,隨后按了按眉心從榻上起身,“朕交代的事都辦好了吧?”
“是。”福元扶著他邊答道,“圣上放心。”
主仆二人繞過了十二扇屏風,外殿桌上已有侍女備好了酒菜,大小碗碟十幾樣,侍女見圣上出來,便迅速收攏了東西,悄聲退下。
福元扶著沈弱流在主位落座,等殿內人都退下去了,才道:
“奴婢按圣上吩咐,今日午膳備的都是世子爺素日愛吃的菜色,雖沒有弄到燒刀子,卻是陳釀的梨花白,這時節飲來也適宜。”
“朕知道了。”沈弱流掃了眼桌面,神色淡淡的,“東西放下,叫他進來罷。”
“是。”福元得令,將懷中一直拿著的長錦盒擱在交椅旁側小幾上,方才退出門外。
……
霍洄霄候在殿外,喉頭發澀,心跳如擂。
近鄉情怯,從未有如此緊張焦急過……焦急中帶著一絲期望,微不可察的喜悅。
十日以來,這是沈弱流頭回召他進宮。
“世子爺?”福元瞧他神色恍惚,不禁出聲提醒道,“……圣上召您進去呢。”
霍洄霄這才回神過來,鎮定了片刻,抬步入內。
過了兩扇落地罩,便見沈弱流一身緋色常服,玉簪挑發,正端坐在桌案之后,挽袖倒酒……桌面上碗碟擱了大小十幾樣,葷素俱全。
霍洄霄怔了怔,大步到桌案側,俯身止住壺口,掃了眼他的腹部,
“圣上的身子,怎可飲酒?”
肚里還揣著個小家伙,怎可飲酒?
酒從壺口傾出半點,灑在桌案上,不愧為陳釀的梨花白,那股清冽的甘香很快便在殿中飄散開來……沈弱流抬眼,看著霍洄霄,一顆心提起喉頭。
霍洄霄才反應過來,順手將那半盞酒喝了,倒了盞茶遞給沈弱流,唇角勾笑,
“圣上得了風寒,還是不飲酒為好……用這個。”
沈弱流松了口氣,險些以為這混賬是從哪兒瞧出了什么不異常之處,原只是虛驚一場。
“朕也沒打算自己用,本就是倒給你的……”他接過那盞茶,垂眸淺啜一口,低聲道。
霍洄霄從對案將那張交椅拉過來,放在沈弱流側案,大剌剌落座……四方桌不見大,人高馬大地再往這兒一擠,便顯得有些逼仄。
沈弱流放下茶盞,側眸輕飄飄掃了一眼,“整個福寧殿這么大的地兒,你就非得往朕跟前湊是吧?”
“殿中無人伺候,臣身為臣子,理當服侍圣上用膳吶。”霍洄霄盛了碗湯擱到沈弱流眼皮底下,答得理直氣壯。
沈弱流懶得與他再瞎掰扯,沒有說什么,端著那碗湯一勺勺喝著。
殿中除開湯勺沈弱流手中湯勺磕碰碗壁的輕響,一片沉靜……霍洄霄就這么坐在旁側看著他,未再開口,也未動筷。
就那么側眸打量,一瞬不瞬。
不過十幾日功夫,沈弱流卻好像又瘦了些,修長脖梗上,下巴尖尖的,一張臉只有巴掌大了,雪白皮肉下透出血液經絡的青紫,不知是不是夜里孩子又在鬧他,眼瞼淡淡的烏青,好在湯的熱氣叫他面上有了些血色,雙頰的淡粉直連到耳尖脖頸……
淺眸落向瞧不出什么異常的腹部,霍洄霄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很想問沈弱流的。
問有關于孩子,問有關于他這些月……卻在話將出口之際,又抿緊了唇。
沈弱流不愿說,這么些月了,若再發現晚些,孩子都該呱呱墜地了。
懷有身孕的是沈弱流,受苦的也是沈弱流,現下他再來以父親的身份問這些,又有什么資格。
他沒有盡到一個父親的責任,對此霍洄霄無可辯駁。
好在他還有彌補的機會。
……一碗湯喝完,沈弱流擱下碗,干咳了一聲,“朕的臉都快被你盯穿了!”
霍洄霄回神,收斂心緒,淺眸挪到沈弱流臉上,與他對視,
“瘦了。”唇角勾著淺淡的笑,他喃喃帶著絲嘆息道。
沈弱流沒有聽清這句,“什么?”
霍洄霄沒有答話,淺啜了口杯中酒水,掃了眼案上,
“酒是好酒,菜也十分合我心意,弱流這么為我花費心思……”他看著沈弱流,淺眸瞇出笑意,“就只是陪你用膳么?”
“朕倒沒費什么心,費心的是福元。”沈弱流垂不置可否,眸盯著桌案上的茶盞,
“……既合你心意,便多用些。”
“哦……”難得的這人沒跟踩了貓兒尾巴似的奓毛,霍洄霄把玩著酒杯生起些玩心,挑眉含笑,意味深長道,“家宴?”
沈弱流怔了怔,有一會兒才嘟囔說:“隨你怎么想……”
經不得逗的人難得地經得住撩撥了,霍洄霄瞧他頭垂得跟鵪鶉似的,心尖癢癢的,側了身過去,俯首相視,恍然大悟似的,
“哦……原來弱流是想做我北境的世子妃呢。這倒也好辦,我北境民風開放,分桃斷袖亦可互有名分,改日我便帶你回北境,三書六聘,八抬大轎迎你過府。”
沈弱流抬眼,面色紅白交加。霍洄霄料定他這會兒該奓毛了,臉上笑意未改分毫,好整以暇地等著。
……然而面前人瞪了他有一會兒,突然渾身泄了力,垂下眼,嘆息似的喃喃道:
“你又胡扯些什么,朕與你,怎么可能如普通人一般……”
氣氛凝滯,殿中寂靜。
霍洄霄的笑容僵在了唇角。
“弱流,我對你……我心不假。”半晌,他淺眸凝視著沈弱流,語氣認真,
“那日沈青霽曾與我提議,只要我助他奪取皇位,交出北境兵權,他便放我帶你回北境,從此只當世間沒有過你我二人……弱流,你知道嗎?”
他嘲諷一笑,“那時我差點就心動了。”
沈弱流一愕,捕捉到關鍵,嗓音猶如緊繃的弦,眉頭緊鎖,
“……緒王知道了?他還知道些什么?他還與你說了什么?”
緒王既已知道他與霍洄霄的事,那會不會……沈弱流垂眼,掃過腹部,雙臂僵硬地收著,一顆心提起喉頭。
霍洄霄自然知道他說得是什么。
孩子,他們的孩子。
唯有這個秘密決不能讓沈青霽知曉。
然而霍洄霄篤定,沈青霽即便是能查出沈弱流這幾月來身子不適,大概也只會幸災樂禍,并不會聯想到其他。
“他不知道。”霍洄霄抓住沈弱流的手,湊在唇邊輕吻,“弱流做得很好,他什么都不知道……”
弱流把他們的孩子保護得很好。
沈弱流燙到似的將手抽回去,方才松了口氣。
被這混賬插科打諢一番,險些將正事給忘了。
他抬眼,看著霍洄霄,將話頭牽回來,語氣篤定,“霍洄霄,你該知道的,我今日為何召你進宮?”
霍洄霄正挽袖倒酒,聞言頓了頓,掃了眼旁側小幾上的錦盒,不動聲色,
“弱流有事瞞著我,要借此家宴與我剖白了……”
沈弱流沒說話。
霍洄霄飲完一盞酒,挑眉繼續道:“不是?那便是伊迪哈之事查了半月仍未有定數,弱流要問罪了。”
“霍洄霄,”沈弱流嘆了口氣,也是習慣了他這嘴里沒一句靠譜話的性子,
“……接連著五日,參你的折子都快把我這福寧殿淹了,我費了好一番功夫才將此事壓下去,為的就是能給你施展拳腳的空間,好滌清這朝中經年累月的污垢,我知道,你絕不會令我失望。”
“若是有心問罪,我便不會費此周章了。”沈弱流垂眼一瞬,眸色晦暗,
“伊迪哈一案查起來并不容易,我知道……但眼下挐羯人蠢蠢欲動,緒王手握西南兩府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此二地若是同時起兵,后果不堪設想,我不能再拖了。”
他頓了頓,終于從旁側小幾取過那個長形錦盒,打開,從中取出一道圣旨。
一道霍洄霄曾經最為期望得到的圣旨。
沈弱流抬手,指腹撫過霍洄霄眼下明顯的烏青,嗓音輕得像是一陣穿堂而過的夜風,“……你有幾日未曾休息過了?”
猝不及防的動作,霍洄霄渾身僵直,怔住了,隨后,他反手握住沈弱流手腕,“弱流……”
沈弱流繼續道:“霍洄霄,你是天穹的蒼鷹,雪原的白狼……朕當日將你召進郢都,如今朕給你這道懿旨。”
“霍洄霄,回北境去吧。”他起身,雙手捧著那道圣旨,垂眸遞過去,
“……朕需要你回北境。”
霍洄霄沒有接,眸底晦暗不明。
這道懿旨,他曾經最渴望的東西,生將他囚在郢都的懿旨,也是打開這道牢籠的鑰匙。
只要接過,他便可以策馬揚鞭,一路飛馳,返回日思夜想的北境。
然而他沒有動。
甚至沒有一絲興奮,一顆心宛若墜入了谷底。
“弱流,當日你我曾定下盟約,我幫你鏟除緒王,你放我回北境……”霍洄霄抬眼,淺眸深深的,“現下緒王未除,狼環虎飼,我怎么放心丟下你一人?”
沈弱流怔住了,本以為他該喜不自勝,當即接了圣旨回北境去的,然而現下那雙淺眸并無半分喜色。
他想起霍洄霄方才的那句“我心不假”,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么了。
“朕、朕并非一個人……朕也沒你想得那般無用,眼下沈七押送姚云江進京,緒王罪行罄竹難書,扳倒他只是時間問題。”隔了有一會兒,沈弱流才道。
復又將那道圣旨遞過去,語氣冷硬,“朕身邊有福元,有沈七,有徐閣老……可用之人多之甚多。你在郢都,實為大材小用,這是圣命,你不得不從!”
霍洄霄突然笑了一聲,“需要我時便拿來用用,現下不需要了,便這般避如瘟神,恨不得一腳踹開……弱流,你這是在過河拆橋。”
“我就是要過河拆橋,你能怎么著?”被他這句撩起了半分氣性,沈弱流蹙眉怒道,
“當日是你自個兒親口說的,要做朕的刀,朕可沒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這么說!如今朕需要你回北境,你卻百般不從,還倒打一耙!朝三暮四,見異思遷,朕果然就不該信你!”
霍洄霄撲哧一聲,被他這番話給逗笑了,起身俯首,淺眸凝著沈弱流,
“我可從未見異思遷,弱流若覺趁手,過河拆橋也好,卸磨殺驢也罷,我便做做你腳底下的踏腳石又有何妨,只是……”
他將那道圣旨接過去,放回小幾,單手扣住沈弱流后脖頸,
“挐羯人不安分,緒王存了反意,又與那些鬣狗蠅營狗茍,狼狽為奸,若此時舉兵,情勢利害,沒人比我更清楚……自阿娘去了之后,阿耶一蹶不振,渾渾噩噩,可是弱流,阿耶駐守北境幾十載,挐羯人于他而言猶如吃飯飲水,再熟悉不過,討不得好卻也不見落得了虧,”
“至于西南……我已修書送抵南十二州,想必蕭叔心中已有輕重。”霍洄霄頓了頓,額頭低埋,磨蹭著沈弱流側頸,嗓音低沉……就跟條大狗搖著尾巴朝主人撒嬌似的,
“弱流,北境我遲早要回去,我要將挐羯人趕出紅蓼原,讓他們滾回齊齊珀斯高原,永不敢再犯我大梁半寸疆土,但不是現在……緒王未除,我始終放心不下,絕不能丟你一人在郢都。弱流,我知現下說什么都為時已晚,但你給我這個機會吧,讓我能彌補一二,讓我替你,替……”
他垂眼,盯著沈弱流腹部,話到嘴邊轉口,“替你我的將來,做完這件事。”
……思慮如此周全。
沈弱流一時間竟不知道說什么了,僵硬地立著,腦中突然又想起霍洄霄那句“我心不假”。
如此殫精竭力,思慮周全。
他心不假。
沈弱流抬手,攬住霍洄霄脊背,嗓音清凌凌,“霍洄霄……烏爾渾脫的含義,朕知道了。”
擁抱猶如蜻蜓點水,淺嘗輒止,霍洄霄愣住了。
殿外此時起了風,吹開窗扇,臨窗案上書頁紛亂,翻入一頁:
烏爾渾脫。
大雁。
忠貞之鳥。胡羝人信為最高自然神的存在,亦有妻子的含義,胡羝人一生可能會有許多愛人,卻只會有一位烏爾渾脫,受神庇佑,也被神詛咒。
胡羝人此生都無法背叛他的烏爾渾脫。
就如永遠無法背叛生命的信仰。
我的烏爾渾脫。
我的妻。
我的天神。
第70章 第70章
臘月二十八, 沈七押送罪臣姚云江抵京。
距離除夕夜不過還有兩天。
天將蒙蒙亮,殿前司衙門,一片肅殺, 燈火熱氣熏的融化的雪水從檐上滴落下來, 滴答滴答,透著股寒意, 被冷風卷著從洞開的巴掌大小窗戶穿入牢房中,吹得上首淺眸人發絲微動。
霉味,過夜的沉悶氣被吹散幾分, 霍洄霄瞇眼透窗瞧了眼天穹那縷破曉的晨光, 按了按眉心,眼底倦意退如潮水,露出一雙水洗的清明淺眸。
直刀咔噠歸鞘, 淺眸掠向下首, 霍洄霄似笑非笑, 嗓音淬著股森冷, “多日不見,盧閣老別來無恙吶!”
下首兩名獄卒押著盧襄, 昔日紫袍玉帶,如今囚服染血, 霜染鬢角, 發絲盡散,奪去官職, 竟與街頭老乞兒無異, 唯有脊背仍舊不肯分毫曲折, 挺得筆直,猶如巖上老松, 不堪積雪重負,搖搖欲墜。
十日刑罰,盧襄此刻已經神志不清,望著霍洄霄,神色呆滯,仿佛想不起來這人是誰。
一名獄卒見狀,端起杯冷透的隔夜茶水,潑了過去,疾聲厲色,
“老匹夫!殿帥要問話,還不速速醒神!”
干裂的嘴唇微張,盧襄凍得面色青紫,突然發起狂來,猶如砧板上的魚,昂首怒目圓睜,
“殿帥?我呸,不過是皇帝鷹犬,紅蓼原的豎子,少在這里拿喬擺譜!咳咳……若不是你蓄意謀害,混淆圣聽,盧家怎會落到如此境地!我盧襄與你無冤無仇,而你,先是重傷我兒盧巍,又以伊迪哈之事陷害于我!以此謀權,狼子野心,險惡至極!”
他咳得面色漲紅,掙扎著幾欲起身,“咳咳……圣上糊涂!我大梁江山,萬數黎民危矣!咳咳咳……危矣!”
獄卒反應神速,對著盧襄膝蓋彎一腳踹上去,人便伏倒于地,被死死按住。
昔日紫袍玉帶,遮奢云端的內閣輔臣,此刻在這方牢中,卻連街邊一條野狗也不如……盧襄掙扎著,仍舊不肯伏低就范,昂首怒視,目眥欲裂。
霍洄霄唇角含笑,瞧他歇斯底里,嗓音輕飄飄的,“盧閣老不愧為當朝輔員,股肱之臣,死到臨頭卻還憂心家國之事,可惜吶……”
他起身,從案上拿過一疊口供,“盧閣老若說蓄意謀害,狼子野心,我可就要喊冤了!”
這刻,霍洄霄將手中口供啪地一聲,摔在盧襄面前,冷冷一笑,
“殿前司捉拿牽扯伊迪哈之事官員十數位,其間大半皆指明你為主謀,白紙黑字,貪污受賄,結黨營私,閣老罪狀罄竹難書……圣上糊涂?!閣老不若將這些口供好生看看,看究竟是圣上糊涂,還是你盧襄死到臨頭還嘴硬!”
堂中一寂,靜得落針可聞,隔窗雞鳴報曉聲遠遠傳來,天穹熹微。
這刻,盧襄氣勢微弱幾分,掙脫左右獄卒,雙手攬起散落在地的數封口供看了許久……搖搖欲墜的脊骨這刻終究是彎折了下去,六旬耆老,失去這點強撐的氣勢,身形只余下那么點。
然而他的語氣卻并無半點和緩,將那些口供放下,冷笑道:
“貪污受賄,結黨營私又如何?這滿朝文武,哪個不結黨營私?哪個敢說自己為官清廉,從未有半點污跡?!就連你霍家,可敢說自己手握重兵,就不曾有過半點私心?!”
“白紙黑字又如何?年三十后,正月十五之前債主不討債,官府衙門不拿人,圣上想通過伊迪哈案扳倒緒王……我若還沒老糊涂,今兒怕已經臘月二十八了吧?十幾天吶!殿帥大人可審出什么來了?”盧襄抬眼,笑意嘲諷,
“霍洄霄,你領了這差事,可要辦好吶!兩日,你辦得成這差事嗎?”
霍洄霄神色不變,俯身含笑,“照盧閣老這意思,是不打算招供了?”
盧襄挪開眼,冷哼一聲,“殿帥這話,罪臣聽不懂,堂下口供白紙黑字,罪狀皆書于其上,除此之外,我卻不知還有何事要招供!”
“閣老氣節,我屬實佩服,眼下緒王顯然已將你視為棄子,到此關頭閣老卻還不肯供出緒王來……同樣是為人鷹犬,我卻是遠不如你吶!”霍洄霄似笑非笑,冷冷道,
“只是可惜了令郎……伊迪哈案一出,仕途盡毀,如今卻是連性命也要不保了。”
盧襄神色驟變,“伊迪哈一案罪責在我,與他何干?殿帥一向與我兒不對付,莫不是想趁此機會公報私仇!”
“公報私仇?”霍洄霄哼笑了聲,
“閣老也知道,我這差事辦不成,圣上怪罪下來,我自是要找個人出出氣方才能覺著舒坦,父債子償,這不天經地義么。公報私仇卻也當不起,令郎伙同聶小琪意圖劫獄,已是罪大惡極,何況……”
他頓了片刻,從地上一堆口供中撿起一封,
“閣老沒瞧見吶,這封可是宇文家的二公子親手交于我的,上書令郎諸多陰私罪狀,證據確鑿……圣上將此案交予我全權負責,盧閣老不如猜猜,若我將此封口供公之于眾,令郎這條命保不保得住?”
登時,盧襄面色煞白,渾身力氣像是被抽干了,癱坐在地,隔了許久,才咬著后槽牙道:
“殿帥想怎樣才肯放我兒一條性命?”
霍洄霄大剌剌坐在上首,仰靠著椅背,淺眸瞇笑,
“盧閣老是個聰明人,自然知道我想要什么,至于令郎嘛,我自然也能留他一命……”
窗外晨鳥啼鳴,風聲驟起,堂中闃靜,盧襄垂著頭,久久未言。
前狼后虎,霍洄霄是陰險的狼,威逼利誘,而緒王,便是那頭兇惡的虎,今日如若招供,難保他不會記恨,再對盧巍出手。
屆時即便保下盧巍也不過竹籃打水一場空。
進退維谷,任憑盧襄怎么選都是死路一條。
等了半盞茶的工夫,霍洄霄耐心耗盡,這刻起身,冷冷道:
“盧閣老既不肯開口,本官便也不再與你浪費時間,算算時辰,沈七押送姚云江這會兒也該到大理寺衙門了……多費點功夫罷了,我相信姚大人怕是比閣老要拎得清。”
霍洄霄不再與他多廢話,攜刀起身,項前鳴鏑墜子晃蕩,他朝外走去,“把他押下去!”
獄卒左右挾著盧襄起身,霍洄霄已走到門口。
“我招!”這刻,盧襄終于咬牙開口。
霍洄霄背對著盧襄,唇角勾笑……窗外夜色散盡,晨鐘三響。
*
臘月二十九。
一場薄雪落下,道兩邊掛起了紅色燈籠,積雪上散落著爆竹皮,整個郢都城蒙著層喜色,有些年節氣氛了。
然除開各個宮殿前高懸的紅色燈籠,這年節氣氛卻未彌漫到朝堂之上。
二十九日,年前的最后一朝,殿前司指揮使霍洄霄奉命查清伊迪哈一案,終于在今日有了定論,刑部,大理寺,御史臺,三司由霍洄霄總領,呈上證供數十封,皆列罪狀十數條,將以盧襄為首牽扯伊迪哈案的罪臣剖了個干凈……其間有一封,出自盧襄親手。
上書伊迪哈一案幕后主謀是緒王,且其與關外挐羯人合謀以伊迪哈為引在大梁國中斂財,意圖謀反,此之外,圣上墜馬亦是出自緒王手筆……盧襄臨死到頭,未敢有半點隱瞞,將這些年緒王暗地里的罪行全都吐露了個干干凈凈。
一封口供,牽扯出諸多朝中官員,罪行罄竹難書,觸目驚心,滿朝嘩然。
圣上觀之,面色鐵青,當堂處置了一些官員,又敲打了一些跟紅頂白者,又命內閣,御史臺,大理寺,殿上論罪,勢必要在年三十之前將此事總算理清。
此事非同小可,直到申時,方才論出了結果。
盧襄姚云江等人判庭杖八十,十五之后論罪問斬,其宗族親眷,庭杖八十,流三千里,至于緒王身份特殊,則削其官職,禁足府中,待后宗宗清算。
……
“官府公干,百姓回避。”
殿前司人馬從天闕大街而來,披堅執銳,路人紛紛避讓,很快便將緒王府圍得猶如鐵桶一般,流水不通。
霍洄霄玄色官服,麒麟補子,策飛電馳來,心中卻并不十分安定。
如今東窗事發,盧襄將沈青霽這些年來暗地里的勾當吐露了個干凈,他不會半點風聲也不曾知曉,然從那日開始,緒王便閉門不出,好似打定了主意做這只縮頭龜,憑人拿捏。
胡洄霄并不放心緒王,差人連夜盯著,卻未見半分異常。
不對。
下意識地,霍洄霄覺著此事蹊蹺。
天穹陰沉沉的,黑云壓城欲催,雷隱在層云后,秘而不發,風卷薄雪,刮在臉上猶如刀刃。
淺眸微瞇,投向不遠處的緒王府,霍洄霄心念微動,旋即意識到一個可能。
“操!”他暗罵,揚鞭飛馳,穿過眾人直向緒王府大門。
牙斯跟在身后,見他如此,很快意識到不對,忙小跑追趕,“公子!”
霍洄霄翻身下馬,徑直入府,拔刀相向,一時無人敢阻攔,然而搜尋滿府卻不見緒王蹤影。
這刻,牙斯也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但他不明白,分明讓人連夜盯了十幾日,這人怎么就憑空消失了?
霍洄霄面色陰沉,直刀喀拉歸鞘,掃了牙斯一眼,淺眸蘊著薄怒,
“這他媽就是你辦得好差?!”
這十幾日,緒王只托病不出……一瞬間,牙斯猛地驚醒。
這十幾日,緒王是托病不出,可除開他那個侍從何夜,他派去盯著的人,未有一人親眼見過沈青霽本人!
“說!緒王究竟去哪兒了!”牙斯一腳踢在何夜膝彎上,怒喝道。
風聲呼嘯,雪勢漸大,何夜被一腳踹倒在地,突然嘴角流出鮮血,盯著霍洄霄,神色瘋狂,“王爺在哪兒……咳咳……讓你主子沈弱流去陰曹地府親自問罷!”
隨后,他朝著西南方重重叩首,高呼道:“恭賀吾主登臨大寶,何夜……盡忠了!”
牙斯見狀迅速掐住他下巴,朝人大喝,“快!拿木炭水來!他服了毒,要自盡!”
然而為時已晚,何夜掙扎了兩下便不動了,不過一瞬,就失去了所有生氣。
天穹有隱雷轟隆隆作響。霍洄霄淺眸投向天穹,額上青筋暴起,冷聲吩咐牙斯,“瞧不清局勢的蠢貨,死不足惜!牙斯,剩下的人都抓起來!”
“是!”牙斯放下何夜,帶著殿前司軍士滿府抓人……一時間亂哄哄一片。
霍洄霄不再多耽擱,徑直走向富門口,步履急切,踉蹌。牙斯從未有見過自己公子這般慌張過,不免詫異,“公子,您去哪兒?”
“進宮,面圣!”霍洄霄丟下這四個字,飛身上馬,揚鞭直奔天闕門。
雪如刀片,呼嘯席卷,陰沉猶如濃墨的天穹翻涌出驚濤駭浪之勢,紛紛揚揚的大雪中,霍洄霄渾身濕透了,天地一白,唯有他一身玄衣穿雪疾馳……
天穹炸響一個驚雷。
……緒王要反!西南大禍!霍洄霄腦子里只剩下這八個大字。
原何沈青霽那般淡然。
原何他那日散朝會猖狂直言。
這下,霍洄霄已全然明了。
只怕那日朝盡之后,沈青霽便已背過眾人出城逃遁往西南……西南十萬兵,聯合挐羯人上下圍攻,目標是郢都!
是皇位!
是他的弱流!
飛電呼哧著熱氣,猶如離弦飛矢破開雪幕,直抵天闕門下。
……
三日前,西南雍茶府,一隊兵馬趁著夜色南繞仙師塹,直擊南十二州邊陲寧州。
烽火滿城,狼煙連天。
……
霍洄霄翻身下馬,從天闕門而入,直向垂拱殿,與此同時,兩個小黃門正拖著一名面色青紫,渾身傷痕,昏迷不醒的軍士正向太醫署行去。
軍士帶黃羽,隸屬南十二州蕭渚河麾下。
霍洄霄面色沉了幾分,沿著丹陛向上,卻在垂拱殿三級臺階下頓步……隔著雪幕,沈弱流一身緋色朝服,正從殿內出來。
手中攥著一封沾了污跡的血書。
一上一下,隔著三級臺階,漫天大雪,君臣相對,天地寂靜。
天穹炸響一個驚雷。
沈弱流怔了許久,方才踏著臺階往下,步入雪幕,直到霍洄霄跟前,
“霍洄霄……你該回北境了。”他昂首,微微含笑,嗓音輕柔。
霍洄霄喉頭上下翻滾,卻是說不出一句話來。
沈弱流凝了他許久,隨后回身,從福元手中接過一道圣旨,“殿前司指揮使霍洄霄接旨。”
“弱流……”霍洄霄單跪抬眼,看著他的烏爾渾脫,從他手中接過了那道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