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修,增加一千字)
卻在這時, 刺啦一聲,霍洄霄撕下中衣下擺,一只手捂住自己鼻腔, 一只手捂住沈弱流口鼻,
“屏息!”
額上汗津津的,渾身熱得不正常, 沈弱流聞言忙閉住呼吸,借由霍洄霄撕下的袖幅遮掩,堪堪能壓制住體內異常, 不至于到達失控的田地, 然而氣味無孔不入,在此地多待一刻,便會多吸入一分花香, 多一分危險。
憶起上次與這混賬做得那種迷亂不堪難以啟齒之事, 沈弱流實不愿再陷入那等羞辱的田地。
“走……離開這里!”這刻, 渾身發抖, 面色煞白中透出異樣的酡紅,比起渾身的異動, 更難壓制的是恐懼……對于即將又一次粉碎自己以往認知的恐懼,渾身被歡愉掌握, 腦子無法思考的恐懼, 他顫抖著抓住霍洄霄,語氣急迫。
雖吸入了伊迪哈, 所幸不多, 霍洄霄能靠意志壓制住那股躁動, 但比起伊迪哈催動的欲念,眼前此人對他來說更是比伊迪哈更為猛烈的催/情藥。
毒入五臟, 蝕骨剜心。
沈弱流現下這副模樣的每一瞬喘息,泛著水色的薄唇每一次翕張,都是比伊迪哈更叫他難以自持的烈性毒藥。
他自省從不是什么坐懷不亂的君子。
沈弱流都坐懷里了!誰他媽的能忍能不亂?!
三綱五常,倫理道德在他眼中都他媽的是在放屁!沈弱流說得對,他真就他媽的是個混賬禽獸!
于是禽獸伸出爪子,將山尖雪擁入懷,他松開了捂住鼻腔的雙手,含笑引誘,“圣上是不是很難受?我幫你好不好……我幫幫你,讓你爽好不好?”
松手的那刻,濃郁的香氣發瘋似的往鼻腔中竄,沈弱流一顆心陡然墜入谷底,含笑的誘哄像是欲望的深淵在朝他招手。
他忘了,這人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禽獸!
可這算什么?
第一次,是情勢所迫,第二次又算什么?
有了第二次,是不是還會有第三次?無窮無盡,就像是食髓知味中毒至深之人,最終滑向欲望的深淵,徹底淪陷。
帝王要克己自持,怎可耽溺于聲色犬馬,沉湎于縱欲享樂。
……怎么辦?
猶如溺水之人抓住浮起的稻草一般,他撫了下腹部,一只手緊緊抓著霍洄霄,咬住下唇,“求你……”
霍洄霄抱住他,笑意愈濃:對,求我,就像上次一樣叫著我的名字求我。
“……帶我離開,求你!”喘息著,沈弱流捂住鼻腔,說完了后半句。
這刻,霍洄霄臉上笑意僵住了,一盆冷水兜頭澆下來,那點綺思欲念徹底被澆滅了個干凈。
輕抬起懷中人下巴,他緊咬著后槽牙,“沈弱流!你就這么厭惡……”
他哽住了。
那雙睨人先含三分情意的眼,此刻通紅一片,濕潤迷蒙,像是樹葉上的露珠搖搖欲墜,若非他瞪大雙眸竭力忍耐,下一息便會滑落在面頰之上。
霍洄霄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微嘆了口氣,抱著人哄,一只手蹭干他的淚痕,
“別哭,臣說笑的,臣不會做什么,再也不會了……”
他抱著沈弱流旋身而下,很快便重新回到了林中,暮色下就著林中一汪清泉洗了把臉。
躁動平歇,騎馬穿越叢林。
……懷中之人再也沒開口過。
*
天穹一彎月,清輝落滿地。
車輪轔轔,借由月色往郢都西城門內馳策。
沈弱流靠著車廂壁,裹緊大氅,黑暗中一張臉晦暗不明。
氣氛詭異的沉默。
霍洄霄取出一個從方才下山村姑娘手中買的紫皮果子,剝開一半遞給沈弱流,“圣上嘗嘗。”
“什么臟東西,拿遠點!”沈弱流側開頭,蹙眉掩鼻,“朕怕吃了再中毒……”
話出口,他有些不自在,慌忙改口道:“朕怕你下毒!”
他不接,霍洄霄便當著面轉手自己吃了,一反常態地沒拿方才的事情再去逗他,而是說起正事,
“圣上方才也看見了,那山谷中引了溫泉水種的全是出自仙撫關外的伊迪哈……先前圣上所中之毒,以及春煙樓小倌所用之香,只怕都是出自此地,圣上打算如何處置?”
賊人在天子腳下尚且如此猖狂,竟不知大梁朝中究竟還有多少這樣的地方。
若是尋常之物倒也不打緊,偏這花出自仙撫關外!
……挐羯人與朝中之人里應外合避開北境悄然入國,私下制香制藥斂財。而現下,伊迪哈一系已成氣候,根深蒂固,非朝夕之工,顯然已在朝中蟄伏多年。
究竟是何人有如此能耐,能與挐羯人里應外合,避開官府謀此大事……何況,斂財用于何處?
單是斂財不足為懼,怕的是里應外合,斂財謀國!
車檐下墜著的驚鳥鈴隨夜風搖晃,鈴音入耳,涼浸浸的,沈弱流雙眉緊鎖,面色發白,“北境,與朝中都尚未查出幕后之人,朕……尚且不能動手。”
這時,旁側傳來一聲嗤笑,沈弱流側頭看去,對上那雙淺眸,卻并無戲謔之態。
“你笑什么?”沈弱流蹙眉。
將手中果皮丟出車窗外,霍洄霄拍了拍手上渣子,“沈弱流,你知道我行兵布陣,大挫挐羯人的訣竅是什么嗎?”
沈弱流嗓音冷硬,“你要說便說……朕怎么會知道!”
“是快!”霍洄霄大剌剌地靠著車廂,挑眉含笑,
“我阿耶說過,行兵打仗與出刀一樣……無他,只講求一個快字!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他上身前探,凝視著沈弱流,淺眸微瞇,
“我嘛,十分同意老頭子的這句話,有的事可以等,有的事卻等不得……既已知伊迪哈出處,也知國中有賊,豈有再等下去的道理!不若快刀斬亂麻,將國中伊迪哈徹底鏟除!”
沈弱流與那雙淺眸對視,莫名心驚,“幕后之人尚且未揪出,如此行事,豈不打草驚蛇……”
霍洄霄雙臂抱刀,笑了聲,語氣輕松,
“郢都伊迪哈一除,幕后之人怎么還能坐得住?狗急跳墻,屆時才是守住墻外等的時機……即便這人死要做王八不吭聲,將谷中那些人一拿,還怕順藤摸不著瓜?”
夜風嗚咽,鈴音清脆,入耳驚心。
伊迪哈在國中盤踞已久,已成勢頭,再等下去更加難以控制。
屆時若抓不到幕后之人,豈不竹籃打水一場空,反而助紂為虐。
這刻,沈弱流猛然被點醒,覺著這混賬此言竟十分有理,只是如此一來,此事交由誰去做令他犯難。
北鎮撫司首先不行。
北鎮撫司出手即代表天子,興師動眾,何況這么件小事,北鎮撫司去做,并無十足理由,屆時谷中之人一抵賴,不成事便罷,反倒落得個天子欺壓百姓的惡名。
郢都衙門更不行,那幫飯桶,畏畏縮縮,不成氣候……思忖著,沈弱流眉間愈發愁云慘淡。
卻在這時,霍洄霄邊剝開一個果子,邊開口,“我去做這事最合適。”
沈弱流愕然,目光側過去,霍洄霄唇畔勾笑,慢條斯理道:
“第一,我為殿前司指揮使,本就有護衛郢都之責,不管尋個什么由頭,都能說得過去,其次……”
他笑意愈發濃烈,又幾分戲謔,“郢都誰不曉得北境王世子霍洄霄是個只知吃喝玩樂的地痞流氓……地痞流氓做事需要什么理由嗎?屆時倒可以看看哪個不知死活的敢往我面前狂吠!”
果皮剝開,瑩白的果肉在透窗的月色下甜香誘人,霍洄霄托著果皮給沈弱流,“還有,你此番與我出來,已深入險境,若再用你的手查下去,難保證賊人不會再次加害于你,這是我最不愿看到的……此為私心。”
淺眸在月色下光華流轉,沉靜幽深猶如一方湖泊,他笑了聲,低低的,“沒毒,很甜的,你吃。”
沈弱流垂著眼……
這事交給霍洄霄去做確實最合適。
身后靠著北境王府,世子的名號,有個掌握大梁朝二十萬大軍的阿耶,沒人敢不要命的直攖其鋒。
在這……如他所說,殿前司雖屬于皇家禁軍,可統帥卻是個難以琢磨的流氓無賴,他做什么事都很合理,甚至不需要一個理由。
屆時即便未成事,矛頭也只會指向霍洄霄一人,沒人會往御座之上的九五之尊想。
他抬眼,與那雙淺眸對視,胸腔一股酸澀感,像是有一顆蟄伏已久的種子悄然在心尖處發了芽……抬手接過那個紫皮裹著的瑩白果肉,他喉頭滾了兩滾,滯澀道:
“朕會叫折花樓暗中助你……萬事小心。”
霍洄霄一怔,這回卻一反常態地不說混賬話了,唇畔勾著絲淺淡的笑,輕輕“嗯”了聲,就那么側頭盯著沈弱流,一瞬不瞬。
沈弱流面紅耳熱,忽而又想起一事,送到嘴邊的果子又放了下來,并不看霍洄霄,只是問道:
“還有一事……南十二州總督,你覺著朕任命誰合適?朕想聽聽你的想法。”
“圣上是想問我蕭渚河此人可不可用吧?”霍洄霄笑意不改,凝視著他。
沈弱流沒否認,“嗯。”
霍洄霄盯著他半垂的纖長眼睫,忽而覺得喉嚨有些癢,上下滾了兩滾,
“我阿耶說蕭渚河乃大將之才,只是千里馬常伯樂不常有,此人臣以為可用。他與霍家是有舊交,但此人忠心不二,絕不是結黨營私的宵小之輩,用不用,圣上定奪。”
這刻,牙忽而靠近了,俯身貼耳,幾乎把沈弱流逼到角落,“沈弱流,你還是不信我呢……”
那股氣息噴在脖頸,癢酥酥的,沈弱流縮了下脖頸,貼在車廂角落,被霍洄霄罩住,幾乎都瞧不見身形了,
“我沒有不信你。”他這刻竟然忘了自稱,用了我,抬手輕輕推開壓下來的人,“……你靠得太近了。”
霍洄霄沒有在意,笑了聲,回身坐直了,那雙眼仍舊一瞬不瞬,幾乎要將人臉上瞧出個花兒來。
淺眸亮晶晶的,沒有摻雜一絲別的情緒。
就跟盯著主人搖尾巴的小狗似的。
沈弱流突然不知手腳往哪兒放了,生平頭一回覺得失態,慌亂抬手,薄唇輕啟,咬下一點果肉嘗了嘗……
嗯。
是挺甜的。
*
一場秋風颯颯過后,終于吹落了梢頭的最后一片葉子。
轉而入冬。
十一月的郢都仍舊不見天寒落雪,或許是年關將近,滿朝上下卻還在因南十二州的匪患爭執不下,氣氛焦灼,使人感覺不到寒冷。
內閣由徐攸總領,擬了狀子拿到朔日朝上細議,為的是撤寧為玨南十二州總督,另擢他人之事。
撤是撤了,只是另啟用誰卻犯了難。
各部堂官各抒己見,其間呼聲最高的是鏡州總兵蕭渚河,還有一個西南郡內的武將。
滿朝上下誰人不知蕭渚河與北境霍家舊交已久,此番再將十二州兵權交于他,若霍家存了反心,后果不堪設想……議來議去,仍未有定數。
直到十一月五日,內閣提議,圣上首肯,下了懿旨送抵北境,擢鏡州總兵蕭渚河為南十二州總督,平定匪患,姚云江戴罪協助,即刻上任,不得耽擱。
至于寧為玨,只是撤職查辦,按下不表。
對此定論,緒王爺未見動靜,各部堂官便也不再說什么……就此蓋棺定論。
*
入了十一月,郢都的天總是陰沉沉的,黑得更早,不過將過了戌時,福寧殿內便已掌了燈。
地龍燒得暖熱,熏人昏昏欲睡。
沈弱流一襲緋服,斜倚在臨窗的榻上打盹。
腹中胎兒已過了四月,現下算是徹底在他腹中扎了根,終于不再嘔吐,沈弱流身子逐漸安穩,卻還是容易餓,嗜睡。
問過神醫,卻說是正常癥狀,便也隨它去了。
福元從外間進來,身后跟著一干提著食盒的宮女內侍,看著一樣樣擱在案上,才轉到屏風后去,輕聲道:“圣上,奴婢叫人布置好晚膳了,咱們用了再歇息。”
沈弱流緩緩睜眼,點了下頭。
睡得腦子昏昏沉沉的,福元擰了帕子給他擦臉擦手之后才略覺清醒,于案前落座。
福元盛了碗湯給他,“正是進補的時候,奴婢叫司膳房燉了羊湯,冬天喝這個對身子好,圣上嘗嘗。”
只是碗清湯,湯色清亮,熱氣氤氳,上頭飄著脆嫩的芫荽,不時散發香味……沈弱流將要下勺,卻微微一怔。
福元注意到,忙又將碗接過來,“哎喲,司膳房這幫糊涂東西,竟忘了圣上自從有了身子便不食芫荽了,奴婢一時疏忽,圣上恕罪。”
“無礙,挑出來……”沈弱流笑了笑。
正說著,福元又重新盛了碗遞來,“圣上喝這個。”
沈弱流搖了搖頭,接過碗一勺勺喝著,湯入胃和暖,自是比那日的要合胃口許多。
卻是不見當日一點點挑芫荽的人了。
沈弱流微嘆了口氣,這些日子霍洄霄未見來信,他為換十二州總督與緒王僵持不下,一時也顧不得過問。
竟不知伊迪哈之事現下是個什么情形。
也不知那混賬安全與否。
心下煩躁,也不大能吃得下東西,沈弱流只用了一碗湯,略沾了幾筷子菜,便漱了口,復又坐在窗邊發愣。
天已經快黑透了,風嗚咽而過,吹得檐下護花鈴猛烈地搖晃,發出急響。
……總覺著有什么事要發生似的。
福元見圣上一頓飯進得沒多少,魂不守舍的,不禁有些擔憂,小心翼翼道:“圣上是有心事?”
聞言,沈弱流恍然回神,卻是一怔。
他竟然在擔心那個混賬?!
“無事,朕好得很,朕怎么會有心事……”他猛地起身,甩甩腦袋,將一切關于那混賬的想法壓下去,卻又意識到此舉失態,掩飾般地說,
“朕……朕乏了,早些安置吧!”
福元愕然,隨后微嘆了口氣。
自從幾日前出宮一趟回來起,圣上便這樣了,飯進得不香,成日魂不守舍,問卻又說沒事。
福元私下底也問過太醫,太醫只說是孕期思慮難免會多些,過些日子就好。
可過了這些日子不僅不見好,反倒愈發嚴重了。
卻不知那位北境世子爺究竟做了什么,惹得圣上成日受此苦楚……肚子里還有位小主子,這么下去可怎生是好。
這些話卻只敢在肚子里嘀咕,福元恨恨磨牙,紅著眼道:
“是,奴婢伺候您歇息。”
主仆二人轉到屏風后,福元拿了寢衣替他更換,正將宮絳解下一半,殿外腳步聲急促,一道聲音傳來,
“圣上恕罪,臣有要事稟告!”原是勝春。
沈弱流聽出他語氣的急切,便抬了下手,出了外殿,“什么事,這么慌慌張張的。”
勝春躬身一禮,以目視地,“非臣有要事,而是……北境王世子。”
“霍洄霄?”沈弱流驟然起身,只覺一顆心狂跳,提起在喉頭,“霍洄霄怎么了?!”
勝春這時朝殿外道:“進來。”
話音剛落,殿外躥進來一個人影,原是霍洄霄身邊那個叫牙斯的副將,面色慘白,額上細密汗珠往下滾落。
看見沈弱流,他步伐踉蹌,疾步上前,行了個異族禮,嗓音嘶啞道:“求皇帝圣上,救救我家公子!”
沈弱流遽然色變,幾乎站不住身子,“霍洄霄怎么了?!”
牙斯嗓音染上哭腔,“公子為伊迪哈之事不幸中毒,屬下實在沒有辦法,求你救救公子!”
第52章 第52章(捉蟲)
“吁——”
正從殿前司衙門點卯回來, 霍洄霄在巷子邊上勒馬翻身而下。
鋪面不大的醫館,入了冬天氣驟變,少不了有人風寒著涼, 門口進進出出不少病人, 或在咳嗽,或抱著臂膀渾身哆嗦。
霍洄霄卻不是來給自個兒抓藥的, 而是憂心沈弱流那個破身子,聽聞這家醫館的郎中醫術是整個郢都最好的,便抱著試一試的心態來問問究竟是怎么個事兒。
他跨步進門, 堂內伙計抓藥的抓藥, 煎藥的煎藥,不時有病人哀嚎聲陣陣。
霍洄霄走到柜臺前,敲了敲臺面, “勞駕, 今日貴館坐堂的是哪位?”
身著儒衫鶴發童顏的耄耋老者聞言頭也沒抬, “鄙館老朽今日坐堂, 若需抓藥看診暫且稍等,現下抽不開身。”
“不必, ”霍洄霄道,“不是我看診, 是我一位……友人, 也看了許多郎中,身子卻一直不見好, 聽人說貴館郎中醫術超群, 我替他來問問。”
看病講求一個望聞問切, 病人都沒來,看個什么勁兒?老者覺著此人怕是來找茬的, 免不了有些不悅,蹙眉抬眼,卻在看清來人是犯了怵。
來者身形高大,鬈發淺眸,郢都異族人并不多,至于淺眸就更少有了,便猜出此人身份,旋即收起那點不悅之意,笑道:“您這位友人具體是何癥狀,貴客說與老夫聽聽便是。”
霍洄霄忖了忖,淺眸微瞇,“……他時常腹部不適,略受顛簸或是見了葷腥會嘔吐,有時也會說腹痛疲倦,這人嬌氣,成日身子也不好,不知先生有何高見?”
老者忖了忖,沉吟道:“貴客所描述的這些癥狀也算尋常,但凡人吃壞了東西,亦或是犯了暑熱都逃不過腹部作難……不過,倒也先是有了身子的孕癥。”他看著霍洄霄,行了個儒生禮,
“老朽斗膽一問,貴客這位友人是否為家中女眷亦或是女兒身?”
“孕癥?”霍洄霄驚愕出聲……今日若是沈弱流親站在這兒,只怕聽見這兩個字都要奓毛怒斥庸醫,當即下令拉出去砍頭了。
他們是睡過。
同樣他也兩次親身體驗過了,雖然那張臉跟身子漂亮得不像話,但扒開衣服自個兒有的東西他可是一樣沒少。
實打實的男子。
即便是再做個百來回,也斷不可能弄出個孩子來。
旋即他意識到是老者誤會了,啼笑皆非,“不……不會,此人與我一樣是男子,絕無可能是孕癥!”
老者笑了笑,“如此倒是老夫想岔了,看病醫人講求一個望聞問切,不若改日貴客帶著友人一同前來,老朽拿了脈才好斷定。”
“……也好。”霍洄霄淺眸微瞇,朝向窗外黑沉沉的天穹,“改日有空我帶他親自來瞧瞧。”
老者略拱手,便轉身繼續忙去了,霍洄霄再留無意,便出了醫館翻身上馬往北境王府去。
寒風猛地卷過,嗚咽如厲鬼嚎哭,路邊上人紛紛止步,裹著衣服罵娘,北境入了冬,十有八九都是這么冷,霍洄霄早已習慣了,跨在馬上巋然不動,想著郎中那番話,心下疑竇叢生:
現下也并非八月酷暑,沈弱流再嬌貴,這種時節也不至于犯了暑熱去。
若說是吃壞了東西,太醫院那些太醫即便是再廢物也不至于醫不好這等小病。
這刻,他腦子里浮現出一點畫面,沈弱流長了一層軟肉的腰腹……那夜他沒來得及退出來,弄進去了,晨間倒是燒了熱水抱著昏迷不醒的人擦了一回,卻也沒做深度清理。
難不成真懷了?
寒風颯颯,卷席高空,吹人清醒,霍洄霄一聲嗤笑。
娘的。
被竟郎中幾句話魘住了。
沈弱流要是個女兒身,一夜有孕也不算玩笑話。
可他是個男子……怎么可能。
絕無可能!
霍洄霄從陰沉沉的天穹盡頭收回淺眸,算了算時辰,猛一揚鞭,勒轉韁繩,“駕——”
飛電抬蹄嘶鳴,馬頭驟轉,朝向西邊翊秋門馳側,路人見那身玄色曳撒,猛獸補子,紛紛側開避讓,頭都不敢抬。
*
戌正。
天色黑沉沉地壓下來,風過林梢,如厲鬼哭訴,西郊深谷中,溫泉水熱氣氤氳,尚且算是和暖。
霍洄霄一身玄衣,蒙面半跪在峭壁崖頂,嘴里叼了根狗尾巴草,淺眸微瞇朝下看谷中大朵大朵的“伊迪哈”……此番行動,帶的全是狼營的將士,殿前司雖有他的人,卻到底還是不如自家人用起來趁手。
周圍林中,崖壁上,荒草中,全同他一般玄衣蒙面,隱匿于黑暗中,恍若陰司亡魂。
牙斯從崖壁下幾步旋上,半蹲于霍洄霄身側,悄聲道:“公子,都安排妥當了,保證連只蚊子也休想飛出去。”
“嗯。”霍洄霄將狗尾巴草吐了,淺眸陡冷,“行動!”
牙斯點頭,攏指呼哨,哨音清脆,劃破寂靜夜色,隨后,寒刃乍閃,周圍狼營軍士得令一個接著一個拔出佩刀,從山崖上,叢林中,黃草間,俯沖向山谷中瓦舍房屋……
快若電光,迅如飛矢。
火光驟然亮起,染紅黑夜,一時間,驚呼聲,咒罵聲,刀箭鏘然,響成一片,混亂一片……
一盞茶后。
瓦舍正堂,霍洄霄扯下面罩,從旁側拿了個竹椅,“啪”的一擱,大馬金刀落座,淺眸含笑一掃堂中戰戰兢兢的眾人,“哪個是管事的,前來回話!”
飛來橫禍,一干人嚇得不輕,隨他話音抖得似篩糠,只有一個身著藍色短打的中年人,雖與他人一般迫于刀劍跪著,卻面色淡定,甚至還帶著一絲笑,混無半點懼怕之意。
霍洄霄打從一開始便盯上這人了,此刻目光也是朝向此人。
“我是!官爺,我是管事的。”聞聲,此人起身拍拍膝蓋,往前一步,諂媚笑道:
“不知官爺是哪個衙門的人,半夜造訪,小人也沒備個茶水,實在是失敬……失敬。”
霍洄霄掃了他一眼,哼出聲冷笑,抬了下手。
“唰啦”一聲,旁側牙斯驟然出刀,雪刃乍閃,橫于藍衣人脖頸之上,呵斥道:“公子問話,誰準你嬉皮笑臉的!”
刀刃再往前一寸,便會劃出一條鮮血淋漓的扣子,管事的只覺脖頸一涼,頓時臉色煞白,
“小人不過是做些小本生意,不知是哪兒觸了殿帥霉頭,小人愚鈍,還請殿帥明示……”
霍洄霄后仰,眼神輕蔑,“你現下卻又曉得我是哪個衙門的了?”
雪刃繼續逼近,管事的嚇得腿軟,試著退讓,邊退邊滿臉堆笑,
“世子爺威名,郢都之人不敢不知……小人天生膽子小,還請世子爺莫要拿著鋒利玩意嚇小人了。”
“不見棺材不掉淚……牙斯!”霍洄霄冷冷一笑。
手下繼續發力,擦出一條血痕,牙斯一腳踹在管事的膝蓋上,“跪下!”
管事的吃痛,驚呼出聲,這刻是再也不敢耍小聰明,真的怕了,
“殿帥,世子爺饒命!小人知錯了!爺有話要問,小人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還請世子爺繞小的一條賤命吶……”
霍洄霄微抬手。牙斯略松了力道,刀仍舊橫在脖頸一寸處。
“早些如此,豈不免了罪受?”霍洄霄淺眸微瞇,“你說你做些小生意,我倒是好奇,究竟什么生意如此上不得臺面,還需藏匿在此處背著人來做?”
管事的無一刻滯澀,對答如流,“回殿帥,小人做的是香料生意。殿帥也看見了,只因屋外此花冷天不開,小人便尋得此地避風,又引來溫泉水催花開,雖有悖萬物天理,卻也算巧思,能養小人勉強糊口……”
“香料生意?”霍洄霄側頭嗤笑,驟然俯身,“據本帥所知,此花名為‘伊迪哈’,出自仙撫關外,本帥還知,此花有暖情惑人之效,是為毒辣……而我朝與仙撫關外向無往來貿易,如今這東西卻背過北境到了你手中,你當本帥是傻子嗎?!”
他伸手,在管事側臉拍了兩下,淺眸森寒,“刀劍不長眼,該說什么,你自個兒掂量掂量!”
管事的一怔,旋即面色煞白,帶著哭腔,“這、這,小人確實是不知啊!小人不知此花何名,更不知此花出處,只是聞它香氣迥異,又得追捧,才種了這些許,小人知錯了,世子爺饒了我吧!”
“事到如今,你還要狡辯!”霍洄霄冷笑一聲,猛地抓住他腦袋抵上刀刃,“說!東西究竟是誰給你的?!”
血濕前襟,然而那管事即便是渾身發抖,也不肯供出幕后之人,只是一個勁哭喊,“小人實在是……實在是不知吶!世子爺饒命……”
審了半個時辰,直到戌中,月從山尖冒頭,那管事仍舊咬死了不開口。
霍洄霄耐心耗盡,最終猛地一腳踹上去,人在地上吃痛打滾,他嗓音森寒,“娘的!嘴挺硬……牙斯!”
“公子吩咐。”牙斯收刀。
霍洄霄目光逡巡過堂中眾人,冷笑道:“那些話暫且不動,多派幾個人手看著此地……至于這些人,一個不落都拿了回郢都!要磨咱們便慢慢磨!”
“是!”牙斯得令,召了狼營兄弟動手捉人回京。
登時哭喊遍地,火光驟亮……幾息之后,堂中人散得一干二凈,只余下牙斯抓著那個管事的往外走。
霍洄霄這刻起身,開始在這間屋子中探查。
桌案上堆著許多廢紙,涂涂畫畫,不知何意,他拿著蹙眉細看,刀擱在桌上。
卻在這時,牙斯押著那管事的將要踏出門之際,管事的驟然發力,胳膊肘朝牙斯門面一擊,旋身沖向霍洄霄——
“公子!”變故太快,牙斯措手不及,吃痛驚呼,只能眼睜睜看著賊人沖向公子背影。
霍洄霄覺察不妙,淺眸陡冷,抓起刀猛然回身,“唰啦”出刀之際,人已經到了跟前……從懷中掏出一把細白粉末朝他面門撒來。
來不及避開,霍洄霄猛地吸進鼻腔,“咳咳咳……”
管事的趁此間隙,旋身逃跑。
霍洄霄反應極快,幾乎是下意識,大步追上猛地出刀,“噗嗤”一聲,雪刃擦過賊人脖頸,鮮血噴灑,一擊斃命……大睜著眼,死不瞑目。
牙斯慌忙上前,扶住霍洄霄,“公子!您沒事吧!”
“無礙……”霍洄霄堪堪站穩,揮手示意,然而話及一般,只覺渾身發熱,血液翻涌,一股難耐的沖動從下腹直沖頭頂。
來勢兇猛,將他逼得額上青筋暴起,雙目通紅,細密汗珠冒了滿身。
他意識到這是什么。
猛地推開牙斯,從桌上拿起一壺冷茶兜頭澆下。
牙斯不知發生了什么,驚慌失措,“公子!您怎么了公子!”
冷水下頭,很快變得滾燙,水珠簌簌滑落腹部,反而引起一股戰栗酥麻。
終不頂用。
藥性太過猛烈。
霍洄霄壓抑著,渾身濕透了,意識渙散,呼出的氣都灼熱怕人,
“回、回王府……去找郎中來!快!”他雙目赤紅,死死抓著牙斯,幾乎是咬著牙關吐出幾個字。
*
月高掛,滿地清輝。
沈弱流得知霍洄霄中毒,一刻未停,當機立斷帶著福元來了北境王府。
卻怕有詐,還是帶著沈七與沈九在暗處跟隨護衛。
“霍洄霄中了什么毒?可找郎中來瞧過?”沈弱流雙眉緊蹙,疾步跨過王府大門,隨淺眸少年趕往后院。
牙斯一刻不停頓,帶著哭腔,支支吾吾道:“……圣上先去看看吧,去看了便知。”
沈弱流見他不肯如實相告,心間疑慮,然而到了此田地,卻也顧不得那么多了。
過了回廊一轉,終于到了霍洄霄的居所,院中一派蕭條,房門緊閉,只有一盞微弱的燈火如豆,從窗戶透出來。
門前并無人看守服侍。
“公子就在里面……”牙斯到了房門口止步,拱手垂眸,側身攔住福元,“這毒不好叫人看見,您一人進去吧……求您,一定要救救公子!”
沈弱流頓步,心中疑惑更甚,這時,房中傳來一聲痛苦的呻/吟。
什么疑慮都隨著這聲呻吟消散得一干二凈,沈弱流推開房門抬步入內,卻被福元抓住,
“圣上!”
福元神色憂慮,搖了搖頭,“奴婢陪您進去。”
“不可!”牙斯橫于身前,擋住他,抓著頭發,又急又苦惱,“哎呀!你真不能進去!”
沈弱流自然知道福元的憂慮:怕這是不軌之人設下的圈套。
“圣上能進去,原何我進去不得!要救你家公子便趁早讓開!”福元叉腰訓斥牙斯。
僵持之時,房內又傳來一聲異動。
牙斯徹底急了,“我說不行就是不行!他能進,你不能!”
福元雙眉一擰,又要開口,卻被沈弱流打住,“罷了,福元你在外等著便是……他不會對朕做什么的。”他,指的是霍洄霄。
房中確實是霍洄霄的聲音。
福元不吭聲了,“……是。”
沈弱流抬步邁進門檻,牙斯趕忙將門帶上,嚇得他一驚,卻還是抬步往里間去。
壓抑的喘息聲入耳,越走近,越感覺不對。
霍洄霄在做什么?
房間內溫度熾熱,痛苦地呻/吟,喘息聲愈發劇烈,隨著還有幾點喉嚨中泄出的悶哼。
沈弱流微微一怔,最終在屏風前止步。
一陣細微衣料的摩擦聲入耳,隨之是滑膩的水響,伴著劇烈的喘息悶哼,一聲一聲……越來越急,越來越響,最后一刻,像是憋了很久的雨滴落地面,滴答滴答,淅淅瀝瀝的兩下。
……在寂靜中卻尤為刺耳。
霍洄霄嗓音嘶啞,壓抑著,克制著,低聲曖昧地叫了一個名字,“……弱流。”
屏風外,沈弱流一陣愕然,瞪大了眼睛,登時耳朵面頰脖頸燒紅一片,血氣直涌頭頂,整個人像是被一下放在了滾水中涮了兩遭。
“嗯……弱流。”又是一聲壓抑著欲望的輕喚,纏綿曖昧。
這刻。
沈弱流突然知道,霍洄霄這是在做什么了。
第53章 第53章
一時間, 羞恥,惱怒,羞怒交加沖昏了頭腦, 沈弱流驚愕得竟不知該作何反應。
屏風之后, 霍洄霄低聲呢喃,宛若哀求, “弱流,弱流……”
喘息聲入耳,整個房間都染上燥熱。
沈弱流喉嚨上下滾了滾, 袖中手指猛地收緊。
這混賬……這混賬竟敢念著他的名字做這種事?!
他閉了閉眼, 一顆心逐漸沉下,緩慢不發出一點聲響地步步后退,直到門口, 轉身推門出去, 此刻面色紅白交加, 雙眉緊擰。
“霍洄霄、霍洄霄……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驚魂未定, 胸中氣結,顫手指著房內質問牙斯。
牙斯急得火燒眉毛, 將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今夜公子帶人去西郊深谷抓人, 豈料最后賊首反撲, 最后公子雖將其斬殺,卻來不及避讓, 中了這毒……”
“為何不找郎中來看?”沈弱流聽了個大概, 眸色一沉。
牙斯手抵肩頭, 行了個異族禮,“郎中來施了回針, 可公子中的烈性情毒藥性重,吸入太多,郎中沒有辦法,若不及時疏解只怕會有性命之憂……求您,救救公子!”
“郎中都沒有辦法,朕又如何能救他!”沈弱流這下終于弄清楚了這個異族少年找他來的目的,一時間羞怒交加,指尖顫抖指著緊閉的房門,
“你是想叫朕給他、給他……簡直是放肆!!”后半句,他終究沒說出口,只是狠狠拂袖,蹙眉怒道:
“此事絕無可能!無論男女憑管什么人尋個略微齊頭整臉的塞進去便是!他現下還有得挑嗎?!”
福元這下也明白這個琥珀色雙眸的少年方才為何阻擋他進去,不免也有些憤怒:就算世子爺之前曾救過圣上一回,可為人臣子,君父有難理當竭力救之,此乃臣子本分,現下世子爺有難,圣上也是該投桃報李。
可世子爺卻是中了這種毒。
九五之尊,怎肯屈居人下,先前雖有過一次,可那時終究是圣上受難,不得已而為之。此番位置倒換,即便是有恩在前,卻終究身份有別,圣上金枝玉葉何等矜貴,怎可令他紆尊降貴去做這種事情?
……越瞧這不識大體的蠻族少年越覺他有挾恩圖報的嫌疑。
“圣上息怒,龍體為大!”福元急忙勸慰。圣上現下腹中可還有個小主子呢,太醫本就說過雙身子的人最忌動怒。
這時,房內傳來“哐當”一聲,像是有什么東西被打碎了。
牙斯單膝跪地拱手,“并非屬下不愿,只因公子一直喊著您的名字不叫其他人靠近半步,只怕除了您,公子不會接受任何人!求您,救救公子……”
“放肆!”福元呵斥道,“九五之尊面前,你可知你在說什么!還不噤聲!”
牙斯跪地不起,“求您,救救公子!”
一時的寂靜。
袖幅之下,指節泛白,指甲掐進掌心肉里,沈弱流怒極反笑,“朕救他?朕如何救他……”
之前他與霍洄霄是有過一次不假,可就那么一次,總不能因為那么一次霍洄霄就對他動了真心去。
七情六欲,人之常情,欲望只是欲望,并不涉及真心與否。
第一次是情勢所迫。
第二次卻不該再一錯再錯。
更何況腹中現下還有個不知爹是誰的小崽,要他揣著別人的崽再跟霍洄霄做那樣的事……他成什么了?
這些人又將他當成什么了?
……怎么救他?
沈弱流心里長嘆了口氣,袖幅之中指尖微松,語氣毫無波瀾,“朕幫不了他,你要想救你們家公子,就去八大胡同輕煙樓找一個柳姓公子來,霍洄霄……應該會想要他的。”
夜風嗚咽。
牙斯抬起眼,這刻才知求這個皇帝根本沒個屁用。
冷情冷性,高高在上,公子為何……為何會對這種忘恩負義,自私自利之輩念念不忘!
最終他咬牙起身,氣性上頭毫無禮節,甩手大步朝王府門外奔去。
沈弱流看著異族少年飛奔而去的背影,本該安穩落下的心卻不知怎么空落落的,酸澀刺痛,喉頭翻涌,下一息,他嘔了出來……
這樣不是最好的嗎?
就如霍洄霄說的,他們一個回紅蓼原駕馬玩鷹,無拘無束,一個泥塑金身玉臺高坐,受萬人敬仰參拜,最后橋歸橋路歸路,毫無瓜葛。
這樣才是最好的。
福元連忙輕拍他背,“圣上可是又難受了,那蠻族少年既已照圣上吩咐去了,想來世子爺應當不會有什么大礙,您身子不舒服,咱們就先回宮吧。”
沈弱流胃部翻涌,幾乎要把五臟六腑都嘔出來,可終究什么都沒吐出來,鼻尖酸澀,眼角濕潤通紅,他擺擺手,“……不,霍洄霄救過朕。朕總要親眼看他無礙才能放心,暫且等等吧。”
“是。”福元不再多說什么。
不多時,牙斯便提著燈籠,急匆匆領著一個身穿緋色斗篷的人回來了。
見二人并未離開,牙斯也顧不得多說,只對那斗篷人道:“該交代的方才已經跟你交代過了,你進去吧。”
斗篷摘下,露出一張沈弱流之前見過的臉,纖長眼睫之下,那雙風情流轉的眸子此刻也正盯過來,眼神有些詫異。
“且慢。”沈弱流滯澀開口。
白衣小倌福一福身,垂眼道:“貴人吩咐。”
沈弱流朝福元示意,“去把我那身緋色常服取來給這位公子換上。”
福元領命去了不多時,便取了衣服進來,小倌并未多說什么,按照命令換了衣服,才推門入內。
門扉重新合攏,直到半盞茶過去,房內都沒再有任何動靜。
天穹一彎上弦月,清輝滿地,房內燈火如豆,襯著檐下紅色風燈一片喜色。
這刻,沈弱流的心莫名一沉,胃部又開始翻江倒海。
他再也待不下去,面色煞白對福元道:“霍洄霄、霍洄霄既然已無大礙,咱們回宮吧……朕身子有些不舒服。”
“是。”福元打著燈籠,扶他轉身往外。
卻在這時,一道怒喝隔著緊閉的門扉從房間內傳來,“……滾出去!!”
接著緊閉的門扉也被推開,有人拉著衣領踉蹌而出,到沈弱流身邊福禮,雙目通紅,語音顫抖,
“奴、奴無用,未能討得世子爺歡喜,請貴人饒恕。”
沈弱流微微愕然,門內人繼續暴怒大喝道:“牙斯!你給我滾進來!”
“是!”牙斯硬著頭皮忙不迭進屋,過了會兒又垂頭喪氣地端了銅盆出來。
沈弱流抬眼望向天穹,一彎上弦月高掛,此刻寂靜無風,月色如霜,清輝滿地。
“你去吧。”心中微嘆了口氣,他對小倌道。
再一再二,一錯再錯。
錯了便是錯了,或許他是虧欠霍洄霄太多,該還。
隨后,抬步走向正端著水進屋的牙斯,語氣平淡,“我來,你跟福元看著,今夜不許任何人靠近這間院子。”
牙斯一愣,還未來得及說什么,便見人挽袖接過銅盆跨進門內。
直到門扉再次合攏,他才撓了撓腦袋……
*
屋內暖得燥熱,沈弱流端著銅盆在屏風外駐足。
這次卻未聽到什么異常響動。
深吸了兩口氣,他才繞過屏風……屋內一片狼藉,水痕遍地,摔碎的瓷片到處都是。
霍洄霄坐在靠窗榻上,上衣被他脫下堆在腰間,上身鼓起的肌肉在燈火下泛出蜜色光澤,他昂首遮眼,掌中攥著團什么黃色的東西,胸前肌肉伴著劇烈的喘息上下起伏,頭發濕漉漉的,一滴不知是水還汗從額頭滑下,再從下巴滾落胸膛,沒入腰腹。
……胸前只有根鳴鏑墜子順著起伏左右微動。
似乎聽腳步聲不像牙斯,他也不看來人,只是嗓音嘶啞,壓抑著,咬著后槽牙怒喝,“滾出去!別叫我說第二遍!”
沈弱流順著他腰腹往下看了眼,又飛快將視線挪開,沒轉身朝外,而是徑直朝里將銅盆“砰”地放在案上,
“連朕……也要滾出去嗎?”
霍洄霄渾身一震,猛地坐直放下手背,喉間壓抑不住泄出一聲喘息,淺眸染上欲望,直勾勾盯著來人,“……圣上怎么有空到我這里來?”
沈弱流沒回答,從銅盆內擰了帕子摔在他懷中,蹙眉道:“擦擦,一股汗味兒!”
“我說嘛,牙斯怎么會想到去八大胡同找了那種貨色來,還穿著帶有圣上香氣的衣裳,要不是臣還清醒著只怕就已錯認了!怎么?圣上覺著這么調戲臣可有樂趣?好玩嗎?”
霍洄霄垂眸望著懷中帕子,壓抑住躁動,聲音冷冷的,有幾分生氣的意思,
“臣手上無力,擦不了。”
沈弱流走過去撿起帕子,指尖輕抬霍洄霄下巴,將面上汗水擦干凈,“瞧你現下這幅模樣,朕都覺著十分可笑。”
一點輕觸便惹得渾身戰栗,霍洄霄淺眸欲色翻滾,微微啟唇,喘息愈發劇烈,胸膛劇烈地上下起伏著,只覺全身的感覺都落在下巴處了,燙的怕人,石更的要炸了。
突然,他嘶啞一笑,喉結上下滑動,“幫人幫到底,臣下/身也出了許多汗,圣上一塊幫我擦擦?”
沈弱流頓了頓,垂眼,雙眸微瞇凝著他,隨后,抬著他下巴的指尖順著喉結下滑。
霍洄霄徹底沒聲兒了,額上青筋暴起,雙目赤紅,嗓音粗糲沙啞,“沈弱流,你是專程來折磨我的是不是?”
“你那個副將說你快死了,求著朕來救你,朕怎么瞧著你生龍活虎嘴也挺硬的。”沈弱流將帕子丟進銅盆。
霍洄霄笑了聲,將手中一直攥著的東西丟在沈弱流眼前,目光朝下掃,“圣上不是瞧見了嗎……臣也不止有嘴硬,臣他媽的都快炸了!”
……那是一方緗色的手帕,被團得皺巴巴的,中間還沾了點黏膩的白色污穢。
目光觸及之時,沈弱流徹底泄氣奓毛,臉色漲紅,暴跳如雷,“霍洄霄!你這個混賬東西!你竟然、竟然還留著……”
霍洄霄笑了一陣,淺眸深深的,光華流轉,“如你所見,我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賬變態……”這刻,他壓抑的嗓音又輕又緩,語氣嚴肅,“跟我這么個變態共處一室你該害怕的,你該逃跑的……要逃跑嗎,沈弱流?”
沈弱流頓住了,卻沒動。
霍洄霄大剌剌地后仰,淺眸微瞇,猶如窺伺著獵物的惡狼,“我給你三息時間逃跑……三息之后,你應該知道,我這個變態會對你做什么。”
“……一。”他開始數,嗓音嘶啞,極緩極慢。
卻像是惡鬼的誘騙,像是一顆又大又紅滿是甜蜜汁水的果子近在咫尺地誘惑著沈弱流踏出這道門。
他猶豫了。
步步后退。
霍洄霄心底松了口氣,繼續數,“……二。”
卻在這時,沈弱流突然頓步,反手拔下挑發的玉簪……墜地輕響,三千發絲傾瀉而下,襯他容色艷絕美得驚心動魄。
沈弱流走向他,解開腰間松挽的宮絳,衣衫半褪,露出精致鎖骨,雪白的脖頸。
“……三。”霍洄霄呼吸頓住,嗓音顫抖。
理智在這刻轟然塌陷,渾身氣血翻涌,從來沒有像此刻急切過,惡狼猶如離弦飛矢俯沖而上,一下咬住獵物的脖頸。
霍洄霄將沈弱流按進被褥。
什么都管不得了。
管他媽的什么山尖雪,天穹月,今夜都該在他身下墮落成紅塵里的爛泥!只曉得呻/吟,喘息,貪歡的世俗爛泥,碾碎他撕裂他,讓他疼讓他爽,叫他再也回不去那清寒孤寂之地,叫他與自己一樣墮落成只知貪歡,滿眼欲望的禽獸!
糾纏輕吮,輕解羅裳,粗吟輕喘,紗帳四落。
沈弱流壓抑著喘息,撫著肚子適時驚呼,“肚子,混賬!別壓朕的肚子……”
帳外燈火晃悠,霍洄霄頭腦發暈,俯身輕吻,促狹道:“圣上是不是懷寶寶了?怎么肚子這樣軟……誰的寶寶?”
沈弱流側過頭,白著臉沒音兒了。
“嗯?”霍洄霄嗓音嘶啞含笑,俯身廝磨他臉側,“臣讓你懷孕,生個寶寶好不好?”
“混賬!閉……”刺激之下,沈弱流后半句碎得沒音兒了,白著臉落淚,一巴掌摑過去,卻軟得無力,像是鼓勵的誘哄。
霍洄霄輕吻他眼下淚痕,“圣上是水做的嗎,怎么又哭了?”
熱汗順著胸膛滑落,隨后他將鳴鏑墜子叼在嘴里劃破舌尖,再去親沈弱流,將血渡過去,“叫哥哥好不好,弱流,叫哥哥……叫哥哥讓你舒服……”
一夜纏綿。
清晨的光從窗而入,透過紗帳落在臉上,霍洄霄仍舊未見停歇,十幾年的份好像都用在今夜了。
懷中沈弱流半夢半醒,足尖勾著一片紗帳,晃得厲害,想開口罵句畜生都沒力氣,最后只能破罐子破摔,蹙眉閉眼仍由他來。
直到天色陰沉,臨近下一夜,窗外烏鴉尖嘯,沈弱流才驚醒。
床褥皺得不成樣子,水漬斑駁,半邊被子搭在床沿上,衣衫也盡落在地上,帳中氣味淫/靡,霍洄霄閉著眼熟睡,一臉饜足。
沈弱流蹙著眉從他胳膊下把身子拖出來,嘗試著挪動到床沿上。
……腰腿酸軟,痛到不行,渾身上下被狗咬的沒一處好地兒。
他坐在床沿上緩過會兒,從地上撿了件外衫裹上,然而起身瞬間有什么東西順著小腿滑落,滴滴答答的,沈弱流一怔,望著床上熟睡之人咬牙切齒,最終還是自個兒撿了件衣服胡亂擦了。
衣服都臟了,現下也不好叫人進來,沈弱流目光挪到榻旁的大衣箱……只能先穿這混賬的干凈衣服將就著,再叫福元拿了來換。
他忍痛挪過去,打開衣箱翻找,這混賬的衣物混一色全是黑的,布料也不見好,找了半天才翻出一件來,沈弱流將箱子合起來,這時卻瞧見衣物中間夾雜著一抹黃色入目。
翻出來細看,原是一條褻褲,明黃色的,上好的錦緞裁的,入手輕柔順滑……然而在看清這東西的時候,沈弱流面色煞白定住了,只覺頭腦發懵,渾身血液直涌頭頂。
這是……這是他的褻褲。
神醫所說媒介,他好像找到了。
第54章 第54章(抓蟲)
怎么會……沈弱流面色蒼白如紙, 步步后退。
一瞬間。在雙手觸及那件明黃的一瞬間,他想起了所有。
暗燈晃晃悠悠,粗糲的獸皮毯, 胸前三條陳年的野獸抓痕, 汗珠順著麥色肌膚滴入他脖頸……臂膀堅實有力,深邃淺色雙眸深深凝視著他, 頸前天珠菩提子攢著鳴鏑墜子掃來掃去。
那夜之人是霍洄霄!腹中小混賬的另一位父親……是霍洄霄!
如同大雨沖凈泥污之后的青石板,一切的一切,都在此刻無比清晰。
狂風驟起, 檐下護花鈴急促響動透窗而入, 慌恐油然而生,沈弱流雙腿痛得發顫,巨大沖擊下踉蹌著撞向桌案, 聲響驚動帳中之人翻身朝外, 眉宇微蹙。
屋外傳來福元試探的聲音, “……是圣上么?圣上可是要起身?”
沈弱流并未答話, 跌坐在榻上,然而一股刺痛從身后順著脊骨直躥頭頂, 迫使他很快起身。
坐不得站不得,腰痛, 腿痛, 渾身上下都痛得直冒冷汗。
比疼痛更折磨人的是思緒紛亂的腦子,漿糊一般黏著不清。
為什么會是霍洄霄?
怎么會是霍洄霄?
耳畔像有千萬妖魔鬼魅齊齊呢喃……慌亂, 恐懼, 疑竇叢生, 腹中小混賬也跟著躁動不安,游魚四竄, 要掙脫桎梏,要躍出水面。
沈弱流面色煞白,扶著桌案站穩,倒了盞冷透的茶一飲而盡,冷水滑落焦渴的喉管,壓下心間煩躁不安,思緒暫得一時清醒。
帳中之人酣然好睡,呼吸綿長。沈弱流掀開看著熟睡之人怔了怔,抓住垂落在床沿上的那只手蓋在自己微微隆起的肚皮之上……
小混賬的父親。
一個未被知曉,流著他和霍洄霄各一半的血,他們的孩子。
一個錯誤。
……錯誤!
這刻,沈弱流猛地驚醒,紗帳四落,遮蔽此間,他白著臉步步后退,胡亂裹了身衣衫,踉蹌著奪門而出……
門外福元未等來圣上應答,有些著急,卻不敢貿然進屋,正欲再次開口詢問——
“吱呀”
門從里推開。
眼前人披頭散發,衣衫不整……不,應該是渾身上下只裹著一件玄色的廣袖寬袍,兩條纖細的腿就這么裸露在冷天兒中。
“圣上!”福元驚呼失聲,忙拿了一旁早早準備好的斗篷將人裹住。
沈弱流死死抓住他,仿佛受了什么驚嚇,面色發白,“回宮……朕要回宮!”嗓音嘶啞的不成一句話。
“……是,奴婢這就帶圣上回宮。”福元已顧不得許多了,拉起兜帽將人罩住,瞅見那雪白脖頸上觸目驚心的痕跡,轉瞬就紅了眼眶。
畜生吶!
圣上何等金枝玉葉,世子爺竟不知憐香惜玉,下手沒個輕重,竟將那么好端端的一個人磋磨成了這般!
當真是畜生!
終于,出了北境王府,在瞧見一早備好的馬車之時,沈弱流渾身徹底泄了力,軟倒向前——
“圣上!”
福元的驚叫聲落在耳側。
整整一天一夜。
沈弱流從沒有如此疲憊過,也從沒有如此痛過,只覺得整個身子被人碾碎了,一片片骨頭混著肉泥不成人形,腦子也不清醒,滾燙的像是一只燒開的水壺,無法思考。
實在是太想好好睡上一覺了,于是雙眼一黑,徹底昏了過去。
一只麻雀驚飛,從檐上掠向日暮將盡,夜晚將至的廣袤天穹……
*
一夜泡在溫熱的水里,燥熱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于是他沒有一丁點的克制,將欲望渡過去。
霍洄霄從不知克制是什么。
起先還是要哄著他愿意的,直到軟綿綿的羊徹底失去了警惕,將自己的一切交由惡狼掌控,恍若真的化成了一頭餓了許久,見血發瘋的狼,恨不得將他一口口吃掉,生拆入腹,血肉都獨占。
哭也沒用,叫也沒用,求饒只會讓他更加興奮,發瘋的沖撞,將他撞碎了,揉進自己骨血里,從里到外染上自己的味道,成為自己無法分割的一部分。
血是愛,痛也是愛。
遇見第一刻起,沈弱流就是比什么伊迪哈都更能挑逗起欲望的劇毒,霍洄霄所有惡劣骯臟,陰暗欲望的起點與終點。
人皮剝下來內里是紅蓼原上最原始的禽獸。
惡心。
陰暗。
卑劣。
對沈弱流,霍洄霄是沒法做人的,只能做禽獸,看他的眼神,給他的動作,肢體的每一次接觸靠近,從來都是含著發瘋般的欲望的,從來沒干凈純潔過。
甚至恨不得將沈弱流關起來,赤/身裸/體,鎖在榻上,只叫他見自己一個,只叫他愛自己一個,每一寸肌膚,每一滴骨血,每一縷發絲都是自己的,甚至連那情動之處的輕喘,爽利之時的喟嘆,喉間泄出的壓抑悶哼,薄唇起合的熱息……一切的一切都獨屬于自己。
一夜,壓抑許久的猛獸出籠,霍洄霄將人皮剝下,露出最惡劣的一面,壓著他一次又一次,什么混賬話都說盡了,什么混賬事都干盡了,從來沒有這么爽過。
靈與肉,愛與欲。
靈肉合一,愛欲糾纏。
弱水千流,他的那一掬,他的弱流,他的烏爾渾脫。
情動之處,喜悅流溢,發瘋似的只想將一切都通過身體傳遞過去,甚至都來不及細想,人皮剝下來骯臟的真實,沈弱流會不會害怕,會不會害怕到逃跑。
……掌心似有游魚輕吻,霍洄霄緩緩睜開淺眸。
盯著掌心發怔,夢中撫上了一點綿軟,似乎有游魚親吻,真實的觸感此刻尚且留有余溫。
房間內死寂,黑沉沉的,身側冰冷一片。
霍洄霄猛然驚醒,從床上起身。
沈弱流呢?沈弱流去哪兒了?
“操!”霍洄霄咬牙罵道,巨大的恐慌將他死死攫住,倉皇起身套上里衣,破門而出。
險些與牙斯撞在一起。
“……公子。”牙斯眼神游離,摸了摸鼻子,“您醒了?”
霍洄霄掃過庭中,眸子一沉,抓著牙斯,“沈弱流呢?沈弱流怎么不見了?他去哪兒了……”
“公子,”牙斯從未見過自家公子這幅樣子,像是紅蓼原上繁殖季節的雄獸,焦躁不安,“公子,您冷靜點。圣上留了口信,說情毒已解,不便久留……現下已經回宮去了。”
回宮?
對。沈弱流的家在宮里,不在此處。
那藥像是有什么后作用似的,使他腦子一片漿糊。
牙斯嚅囁著,似乎還有話要說,霍洄霄一顆心又提起嗓子眼,“他還說什么?!”
“圣上還說,此非兩情相悅,實屬無奈之舉,過往諸多,叫您不必掛心,更不必謝恩,好生修養便是……”牙斯不敢直視他一雙發紅的眼,垂下頭道。
霍洄霄一顆心自云端陡然墜落谷底,幾乎要發瘋,額上青筋暴起,咬著后槽牙道:“他這話……他這話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并非兩情相悅,無奈之舉!是有人逼迫他嗎?”
本以為,他愿意走進來,他愿意委身是有一點……有一丁點的心悅之意的。
原來,原來只是無奈之舉?
一顆心從內涼到外,胸腔處一片冰冷,霍洄霄捂住心口,嘲諷一笑。
既然如此,何故要救!
不如叫他去死好了,總好過一點并非兩情相悅的施舍!
他沈弱流那般薄情冷性,難道都是假的嗎?如此慈悲菩薩心腸,難道今日將他換作一個毫不相干的乞丐他也會委身相救?!
牙斯膽寒,單膝跪地,不敢開口,日落西沉,天穹陰沉沉一片,烏云厚重,要落雪的架勢。
這刻,霍洄霄后悔了。
不該的。
昨夜藥力上頭,不該那樣惡劣,折辱,那么對他的,不該將人皮剝下的,該壓制住躁動,裝得正人君子,坐懷不亂,叫他離開。
沈弱流是鹿,一點風吹草動就能嚇到它逃入林間,再難尋蹤跡,阿耶說過,獵鹿要徐徐圖之,要慢慢來。
見著沈弱流他卻全忘了。
那樣發瘋,要是他害怕了怎么辦?
要是他逃跑了怎么辦?
霍洄霄頹靡,跌坐在檐下石階上,面色慘白,淺眸一片寂靜,猶如死掉的湖泊。
風颯颯,吹得人心愈冷,痛愈深。
怎么辦?
又一個骯臟的錯誤,沈弱流那般矜貴,厭惡這樣的事,而他卻一而再再而三對他百般折辱。
沈弱流要是真要與他劃分界限怎么辦?
霍洄霄只覺腦子要炸了,咬著牙恨恨罵道:“操!”
為什么就他媽的管不住這根東西!
牙斯渾身一抖,一動不敢動。
半晌后,霍洄霄突然起身,從房內抓來件外衫,大步朝府門外走去,步伐踉蹌,連奔帶跑。
“公子!您去哪兒?!”牙斯愕然。
這幅凌亂不整的樣子是要去哪兒?
霍洄霄卻未回答他,到了府門口翻身上了飛電,揚鞭朝天闕門大街疾馳而去。
檐下護花鈴淙淙,衣帶生風,風中夾著一絲冰涼掠過他已鎮定下來的臉,一點冰涼落在鼻尖上,接著是無數點撲簌而下。
雪白六瓣,晶瑩剔透……陰沉暮色中,郢都的第一場雪適時而落。
*
案頭供著一種天竺子,累累紅果,襯著脆嫩兩片羽葉,珊瑚珠子似的彎了腰,憨態可掬。
殿內和暖,點的香清甜沁人。
從厚厚的綿軟被窩中輕微側過身,好緩解后身那處的刺痛之感,沈弱流嗓音嘶啞得不成樣子,“……朕,朕腹中胎兒可有異樣?”
帳外謝神醫雙眼微闔,眉頭緊鎖,“胎兒康健,并無異常,請圣上放心,只是……”他拿開手,微嘆了口氣。
福元站在一側,紅著眼眶,急切問道:“只是什么?可是龍體違安?”
謝甫蹙著眉將脈案收起來,起身拱手道:“龍體并無大礙,臣開一帖安胎養氣藥,圣上吃著便是,只是……恕草民直言,圣上身負胎兒,本就吃力,縱欲傷身,房事上也當有所節制才是!”
沈弱流哽住了,默默地將臉轉朝龍榻內側,“……神醫說得是。”
再不肯說一句話……
福元惡狠狠地悄聲罵了句,“禽獸!真是個禽獸!”
當時果然就不該叫圣上進了那狼窩的!
整整一天一夜,畜生才能對那么纖弱的圣上做出這等不知節制,罔顧人倫,天理不容之事!
若有下次,他就算是豁出這條命也要阻止那個禽獸再近圣上身。
謝甫正跟著福元在外間寫方子,沒有聽清他這句,不禁又問,“福元公公方才說什么?老朽沒有聽清。”
“神醫聽岔了,我并未說什么。”福元收斂神思,滿臉堆笑,這時又想起件事,“對了,還有一事也要拜托神醫……”
福元將圣上身上那些觸目驚心的痕跡隱去具體細節說了,又叫謝甫開了些外用的藥,才將人送出殿外。
里間沒人,沈弱流便從旁側扯了個軟枕塞在后腰下,好借力懸空,碰不到那處。
身上衣衫已經換了干凈的,回來一直昏昏沉沉的,睡了許久,倒也不太疲憊了,身上的疼痛也緩過勁兒來。
然而腦子卻還是亂的。
錦被中,他手掌挪到腹部,一下下輕撫,微微嘆了口氣。
這個孩子,原來是霍洄霄的。
大梁的天子,與手握重兵的北境王府世子爺有了一個孩子。
陰差陽錯,多么荒謬,多么戲劇可笑。
隔著肚皮那點生命的跡象卻尤其清晰,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無論多么荒謬,他跟霍洄霄確實是有一個孩子。
在他的肚子里,一點點地長大,撐起肚皮。
十月之后……不,等不到十月,再有六月,這個孩子便會呱呱墜地,一點點長大,在他百年之后繼承大統。
沈弱流沒再想過不要這個孩子,他躊躇不定的是該不該讓霍洄霄知道自己與他有了一個崽。
現下尚且不知霍洄霄對他究竟是什么態度。
若叫他知道這個孩子的存在,他會接受嗎?
會不覺得荒謬嗎?
何況北境王府與大梁天子的血脈,尊貴無法比擬,在這個孩子生下來,徹底安全之前,變數太多,越少人知道他的存在越穩妥。
若不告訴他。
孩子流著他的一半血,若生下來與他一樣,淺眸鬈發,兩人又做過這么多次,怎么瞞?
再者……沈弱流想到那個混賬昨夜在他耳邊說得那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話,面紅耳赤。
雖是榻上戲言,只怕霍洄霄已經察覺出異常。
根本瞞不住。
左思右想,實在是兩難,所以他留下了那些話,好叫自己與霍洄霄都有喘歇口氣的機會,也叫自己有進退的余地。
沈弱流手背蓋住雙眸,望著帳頂游龍圖樣發愣。
這時,勝春走進來,隔著屏風拱手,
“圣上,北境王世子殿前司指揮使霍洄霄衣冠散亂,夜馳天闕街,說有要事與圣上面議。”
第55章 第55章
說完, 勝春默立,等著回話。
燈火朦朧,窗外寒風呼嘯, 透縫幾息, 吹得細蔑卷簾撲沙沙響。
殿內暖熱,卻很寂靜, 等了半晌,未見圣上應答,勝春忖了忖, “這半夜的, 外頭又下著小雪,不如臣回稟世子爺先回去,待明日再進宮面圣?”
“不。”屏風后, 嗓音沙啞粗糲, 一陣衣料摩擦聲入耳, “見或不見, 朕得……朕得好好想想。”
沈弱流忍著刺痛,從層層錦被中坐起來, 挪到床沿上……聞得響動,勝春知他要起身, 便從旁側拿了件大氅, 繞到屏風后,服侍他起來。
主仆二人走到窗下榻前, 福元恰好帶著一堆瓶瓶罐罐得進來了, 手疾眼快得先在榻上墊了個軟墊,
“圣上怎地起身了,謝先生說您這幾日還是好生修養為好, 切忌多思多慮多動。”
睡了一覺身上已不大痛了,倒也還好,沈弱流在窗邊坐下,唇角扯出一個蒼白的笑,“朕也想不多動,可惜有人不叫朕好睡呢……”
略微抬了下手,“外頭下雪了么?”
“是。”勝春去把窗扉叩開半扇,只見外頭暮色昏沉夜色尚淺,幾盞風燈在寒風中左右晃悠,燈光暖黃,照一地薄薄雪色,天穹幽深之處,撲簌簌一片,寂靜中,悠遠綿長。
郢都的初雪,如此定人神思。
沈弱流微怔。福元正將案上一干瓶瓶罐罐排開,也知道霍洄霄在天闕門外求見圣上之事,憤憤不平道:
“圣上先前撂話已說得十分清晰,臣看他根本沒什么要緊事,只是托詞見圣上罷了!眼下宮門即將落鎖,圣上不見他也在情理之中,叫張都知回稟便是。”
沈弱流沒答話。勝春目光落到圣上脖頸上,又瞧了眼福元拿進來的瓶瓶罐罐,略一思忖便全明白了,不動聲色地拱手,
“先前圣上命臣所查之事,臣已經查到了……秋獵那夜,世子爺一行人確實有在東圍場附近扎帳,且距建春行宮很近。”
懸著的心終于下落。
沈弱流從窗外收回目光,垂眸撫著微微隆起的腹部,
“朕知道了。你去告訴霍洄霄,一切都是朕自愿的,朕不怪他,他也無須愧疚。只是現下有些事朕得好好想想,好好理一理,還不知要如何見他……叫他給朕些時間,想好之后自會召見他。至于伊迪哈之事,若有進展,叫他告知與你便是。”
此刻毫無半點疑問,腹中孩子的父親確實是霍洄霄。
然而,是否該將他的存在告訴霍洄霄知曉……沈弱流尚且下不了定論。
也不知該如何面對霍洄霄。
茫然。
心中只有一片如雪的茫然,生平第一次覺著無措。
一方面卻又很慶幸,沈弱流撫著腹部,唇角勾著絲溫柔笑意。
……真好。
小混賬的父親是霍洄霄,而不是其他什么亂七八糟的人,真好。
勝春看著他垂眸溫柔的笑意,微微一怔,之后坦然拱手,“是。”
雪愈發大了,一片片如鵝毛似的落下,冷氣透過洞開的窗吹入,刺得沈弱流裹緊了身上大氅,抵著唇悶咳。
福元忙去將窗扉合攏,就寢前不適宜飲茶,將一盞溫熱的牛乳端進來遞給沈弱流,
“天兒也不早了,喝了這個身子暖和,圣上早些安置吧。”
沈弱流點點頭,依言將牛乳喝了,漱口之后,掃了眼案上福元拿進來的瓶瓶罐罐,“怎么又拿了這些來,神醫給的?”
小黃門將案上的空盞撤下去,福元見人出了殿門才嘆了口氣道:
“世子爺不知憐香惜玉,下手沒個輕重,奴婢覺著圣上身子大概不好受,便自作主張叫神醫拿了這些外用活血化瘀,鎮痛消腫的外用藥來,圣上涂在身上也能好些……圣上放心,奴婢沒與謝先生細說。”
沈弱流哽住了。
一時間面紅耳熱,看福元一臉坦然倒也不好多說什么,期期艾艾答應道:“先……先收著吧,朕會用的。”
“是。”福元歡歡喜喜地將那些瓶瓶罐罐都拿進屏風后,收攏到龍床暗格中。
又服侍著沈弱流躺下,紗帳四落,只余下外間一盞暗燈,其余的全吹了,退出殿門之前,福元最后瞧了眼圣上,見他已安穩合眼,才悄無聲息地退下去。
這時,漆黑的層層紗帳之中傳來一道沙啞嗓音,“朕該不該……朕該不該告訴霍洄霄,朕與他有……”
福元頓步聽著。
斷斷續續地,卻只有這么一句,沒見下文,隔著紗帳,圣上呼吸聲平穩綿長。
儼然已經熟睡了。
福元微微嘆了口氣,心想,圣上果真是累著了,都說夢話了,又檢查了遍門窗,才悄然退出殿外。
庭中大雪紛紛揚揚,不一會兒便落了一地銀白,滿院孤寂。
*
宮門將近落鎖,待漏院已沒什么人,知院中人身份貴重,院內的小黃門內侍不敢怠慢,端了熱的牛乳點心上來,霍洄霄卻是沒那個心思享用。
衣冠已拾掇整齊,坐在堂中發怔。
殿前司負責宿衛,身為殿前司指揮使,霍洄霄想進宮并不算什么難事,只是現下他不敢貿然去找沈弱流。
他怕再次惹他不快。
怕他真的永遠不再想見自己。
墻角更漏滴答滴答,每一下都敲得霍洄霄心愈發焦灼一分。
半盞茶之后,院外終于傳來響動,是沈弱流身邊那個叫張勝春的內侍撐著傘正走進來……霍洄霄坐直了身子,佯裝鎮定,端起桌上溫熱牛乳淺啜一口,卻沒品出來什么味兒。
勝春走進來,解下大氅,朝霍洄霄彎腰拱禮,之后才毫無波瀾地將沈弱流的話一字不漏地說了。
“他不愿見我……”握住瓷盞的骨節驟然屈起,霍洄霄笑意慘然,好似早已料到了這個結果,
“自愿?昨日我也以為他是自愿的,既是自愿為何要再次逃跑,為何又再次不想見我……”
院中寂靜,唯聞屋外大雪簌簌。
霍洄霄盯著透窗大雪,這刻才恍然驚覺:原來已經下雪了么?
怪不得這么冷。
勝春沒聽見他后半句,躬身勸慰,“圣上既說讓世子爺等,自然有他的道理。天兒冷,時辰不早了,世子爺早些回去吧,等圣上想通了,想必會召見您的。”
霍洄霄沒動,聲音恍若呢喃,“他若實在是氣沒地兒出,若實在厭惡,要殺要剮我絕無半句辯駁,可為何又要這樣,又要同先前一樣佯裝一切沒發生過……”
昨日纏綿,恍若一夢。
分明那般親密,那樣契合,叫人以為他們真的都對彼此有半點喜歡的。
到頭來原是他一人的錯覺么?
胡羝人信仰烏爾渾脫。
烏爾渾脫,漢語大雁。
大雁。
忠貞之鳥。
愛和欲,在他們眼中是不可分割的,在霍洄霄眼中亦是如此,他認定一人,此生便只會對一人有欲。
只會與一人做那樣的事。
原來在沈弱流眼中卻非如此么?
霍洄霄只覺雪透窗落到了心口,刺痛冰冷,幾乎喘不過氣來,喉頭腥甜翻涌,“早知這樣,昨日我絕不會……”后半句他未說下去,渾身泄了力。
愛不得恨不得,動不得殺不得,世間千萬法在此刻統統都無半點用處。
頭回,霍洄霄頭一回覺得對一個人如此無措。
勝春沒有說話。
屋外雪勢漸大,天地間白紛紛一片。
霍洄霄默了許久,終于起身朝外走去,淺眸幽暗無光,“沈弱流要我等,我便等,他說什么我便做什么,伊迪哈之事我會查,他既不愿見,我也不強求……我會像條安分的忠犬一樣等著……等著他愿意見我的那天。”
沈弱流厭惡之事,他不想再做了。
要殺要剮,霍洄霄都心甘情愿,只希望……祈求他,不要再佯裝一切沒有發生過。
飛蛾撲火,怪物收起爪牙自愿投身牢籠,惡狼瘋狗伏低頭顱甘愿帶上鎖鏈,霍洄霄邁步庭中,大雪很快將他身影遮蔽。
*
次日,雪霽云銷。
殿前司指揮使,北境王世子霍洄霄罕見地出現在并非朔日的早朝之上。
卯正一刻,圣上仍未出現在大殿之上,官員免不了私下納罕,交頭接耳。
徐攸與緒王左右分立,后者望向徐攸,卻見他亦如身后百官面色疑惑,不由得嗤笑了聲。
玄色官服穿得板正,霍洄霄淺眸微瞇,一顆心都落在御座之上了。
直至卯正三刻,方有人來傳話,是圣上身邊的近臣張勝春,說圣上違豫,告假一日,不必朝會,百官若有要事寫了奏折上呈便是。
殿中百官登時如捅了窩的馬蜂,嗡嗡作亂,抓著勝春叩問龍體。
勝春直言是夜里沒睡好,頭疼犯了,才安了眾人的心,一時間百官作鳥獸散,沿著丹陛朝往各自的衙門點卯。
霍洄霄想起些什么,眸色一沉,出了太和殿朝福寧殿方向行去。
“殿帥。”卻在此時,一青服官員上前拱禮,“……殿帥這是去巡查換防?”
淺眸掃了眼,霍洄霄認出這人:郢都府衙門知府,六品,本無資格早朝議事的,只因在天子腳下,特赦其每日早朝。
他沒有回答,蹙眉反問道:“李大人找我有事?”
李姓知府慌忙陪笑,“下官久仰殿帥威名,在時燴樓設了宴,可否請殿帥前去一敘?”
霍洄霄倒不知自個兒幾時與此人有過往來。
“設宴倒是不必,我近日不得空……”淺眸中戾氣盡現,他按著眉心,不耐煩道:“李大人有什么話不妨直說。”
李知府搓著手,“是……”目光朝一個方向掃了眼,才呵呵笑道:“下官聽聞世子爺最近在郢都府附近拿了一些人呢?”
淺眸不動聲色地順著他目光掃了一眼,霍洄霄卻看見個熟悉的人:內閣輔臣兼戶部尚書,盧巍的老子,盧襄。
此刻正跟一眾內閣大員手提風燈走出太和殿,面目疏朗,談笑風生,對這邊情形不投一眼。
霍洄霄卻是曉得這位郢都府衙門堂官找自個兒所為何事了,繼續裝傻充愣,挑眉含笑,陰惻惻道:“怎么?李大人也想分一杯羹?”
李大人一陣頭皮發麻,“下官豈敢!”幾個小黃門打著燈籠拿著掃把,正在階下喀拉喀拉掃雪,李大人頓了頓,壓低聲音,
“卻不知殿帥抓這些尋常香料商人作甚……下官總領郢都府衙門,殿帥總領殿前司負責郢都安防,京都安定,你我二司衙門缺一不可,若這些人犯了事兒,殿帥也該知會下官一聲,拿人也好,審案也罷,好從旁側協助才是吶!”
霍洄霄這下明白了,不動聲色道:“哦,李大人這是怕本官將此事上告圣上,令你落得個尸位素餐的罵名?”
李大人額上汗津津的,抬袖揩了揩,“殿帥言重了,下官不敢有此想法……”
“本官做什么自有考量,倒也毋需你操這份閑心,反倒李大人你……為官二十載,才做得一小小的六品知府,有這工夫不如好好鉆營官場,一朝紫袍玉帶,平步青云也未可知吶。”霍洄霄冷笑嘲諷。
李知府哽住了。
這話太戳人肺管子,氣得山羊胡一顫一顫,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霍洄霄朝遠處盧襄的背影望了一眼,突然一轉話鋒,淺眸陡深,
“李大人可以放心,此事不過是本官這人性子記仇,睚眥必報,見不得人好罷了捅不到圣上面前去,你的官位自可以保住。”
李知府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后背汗津津的,邊琢磨著這句話,邊沿著丹陛而下,出了天闕門,繞過待漏院,躬身進了巷子中停著的一乘馬車,
“盧閣老……”李知府朝車內紫袍玉帶之人拱手。
車輪轔轔,很快消失在鬧市間。
第56章 第56章
天未亮, 時辰尚早,竹青色的夜幕中宮道疏冷,朱甍碧瓦薄雪堆積, 暖黃風燈在寒風陣陣中打著旋兒搖晃。
幾個小黃門身形忙碌, 拿著掃帚將檐下積雪掃到道邊,撒上一層薄薄的鹽粒子, 不時便化成了水,順著地漏淙淙流往宮外。
這樣即便是未有日頭,也可保宮道清潔, 以免滑倒貴人。
寒風吹鼓官服闊袖, 向后紛飛,暗夜中,腰間鑲金蹀躞帶襯著一雙淺眸在燈火葳蕤中微光閃動, 往來小黃門莫不駐足侍立, 亦有巡夜的殿前司軍士拱手敬意,
“殿帥。”
霍洄霄微微點頭, 踏過積水淋漓,轉過一道宮墻, 到了福寧殿外。
天子寢居,安防甚嚴, 除了殿前司, 還有數十名北鎮撫司精銳來往巡查,將此處守得水泄不通, 一只蒼蠅也休想無詔入內。
這時辰, 殿內燈火通明。霍洄霄在暗處駐足, 沒有貿然上前,淺眸微瞇, 透過往來錦衣衛望向庭中,卻只見幾個小黃門在院中往來忙碌,低眉順眼。
進京數月,沈弱流未曾告假過一日,今日早朝卻說違豫,霍洄霄覺著大概是與前夜他那些不管不顧的混賬行徑有關。
總要親眼確定他沒事才能放心。
沈弱流需要時間,他可以等,
等,卻未曾許諾過不見。
沈弱流不愿見他,他卻可以去見沈弱流,只要藏好不被發現便是。
北鎮撫司尚且阻不了霍洄霄,于是他很輕松地旋身而上,跨過朱紅宮墻,輕巧落于庭內……此處是福寧殿后,叢叢松柏葳蕤生香,積雪披著,寒氣凍人,圍欄之下,一方湖泊結了薄薄一層冰,幾尾錦鯉歡騰擺尾。
霍洄霄就那么屏息,站在一枝松柏后,目光隔湖死死盯著那扇洞開半邊的窗扉,枝頭積雪濡濕衣襟也恍若不覺。
直到,臨窗榻上一人落座,緋服織錦,外罩雪貂毛大氅,發絲又密又黑,烏鴉鴉一片像是雪白畫紙上飛流直下的墨色銀河,纖長眼睫不時輕輕顫動,正半垂雙眸盯著案上,長眉微蹙。
側臉瑩白,直鼻流暢,薄唇猶如點櫻……暖黃火光跳動,整個人像是裹在錦繡叢中的一樽薄胎細瓷。
這刻,霍洄霄心口刺痛,呼吸一滯,隨后松了口氣,終于放下心來。
沈弱流無事就好。
他轉身欲離去,雙腿卻不聽使喚,落在沈弱流身上的淺眸根本不舍得有一息一瞬地閃爍。
像是終于飛度關山重重,終于抵達相思終結之處,恨不得飛身上去,將他擁入懷中。
可……不能。
要忍住,不能再嚇到他。
要收起爪牙,藏在草叢后,遠遠看一眼就好,千萬不能被發現。
淺眸光華流轉,像是餓了十天的狼一般死死盯著榻上之人,霍洄霄貪婪克制地,將沈弱流每寸肌膚,每縷發絲,描摹數十遍,盯著那淡粉色的薄唇,雪白修長的脖頸,喉頭上下一陣滾動。
另一種發瘋似的欲念充斥胸腔,逼得他咬牙切齒,卻無可奈何。
就像是在渴了許久之人面前懸掛了一顆酸甜多汁的梅子,就在眼前,咫尺之距,卻永遠吃不到嘴里,抓不到手里。
握住松枝的骨節屈起,一點冰涼滲透掌心,霍洄霄突然覺著自己真的是瘋了,有病。
像條狗似的被沈弱流玩弄于股掌之間,卻還心甘情愿。
甚至如果有一日沈弱流命令他去死,他也會笑著將脖子洗干凈送到他手底下,若他拿不動刀,他可能還會自戕。
瘋了……真的是瘋了。
夜色將散,天邊泛出魚肚灰,披雪松枝不堪重負,“喀拉”折斷一枝,雪霧四散,窗內之人目光被吸引,朝這邊盈盈望來。
霍洄霄隱匿在重重松柏之后。
一明一暗,雙目相接,沈弱流并未看見他,他卻清晰地看見了沈弱流……雙眸微瞇,粉色薄唇勾著淺淡笑意,張張合合嘟囔著什么。
臨水照花,此間絕色。
霍洄霄淺眸陡深,猶如狼眼,生將手中松枝掰斷了,最后十分不舍地微闔眼,深深吸了一口,像是能從冷風中嗅到一點沈弱流的氣味似的,貪婪地深吸氣。
聊以慰藉。
最后旋身而上,踩著樹枝翻出墻外。
他會等。
他會給足時間,聽話得搖著尾巴等著……直到心中之人愿意見他。
積雪紛紛揚揚而落,很快將一切蛛絲馬跡悉數掩蓋。
*
地龍燒得足,殿內悶熱,案頭沉香香氣繚繞,熏得人昏昏沉沉的。
沈弱流身上裹著大氅,并不冷,便將臨榻窗扉推開半扇,裹挾著冰冷雪氣的寒風穿堂,吹開沉悶,方覺清醒。
某個混賬跟十年沒開過葷的惡狼似的,發了瘋得折騰他,下手忒重,毫無節制。
沈弱流又是自小嬌生慣養的金枝玉葉,身弱嬌貴,不比那個畜生從紅蓼原狼營磨煉長大的,一兩次便罷了,再多對于他便有些吃不消。
于是身子現下仍舊不大好,動起來哪哪都疼。
今日的早朝不出所料沒上成,奏折卻還是要看的,案側堆積如山,沈弱流撿了些要緊的,朱筆批紅。
……除開些細枝末節,惹人心煩的車轱轆小事,終于有一道令他龍顏大悅。
是徽州知府裴牧之上的,說自從蕭渚河到任以來,十二州匪患情勢大有好轉,不出月底,便能徹底整治。
沈弱流此回沒信錯人。
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1),庭中松枝不堪重負,喀拉折斷,雪霧四濺,聞聲,沈弱流透窗而望,心中陰郁一掃而凈,唇角勾了淺淡笑意,下意識輕撫微微隆起的肚子。
那個混賬沒說錯,蕭渚河確實可用。
十二州匪患一平,便可朝姚云江動手,肅清喆徽,指日可待。
沈弱流磨刀霍霍,已經有些迫不及待了。
福元從殿外進來,手中提著個食盒,察言觀色的,瞧圣上心情不錯便從食盒中取出幾樣軟和糕點,一盞溫熱牛乳擱在案頭,
“圣上歇歇眼睛,用些東西吧。”
“朕見你出去,不用想便知準是又去司膳房給朕尋吃食去了。”沈弱流從窗外收回視線,揉揉眼睛,笑著打趣,
“再這么一天五六頓地吃,屆時只怕朕的肚子還沒大,人先要胖上一圈。”
“這些東西不打緊,奴婢是怕圣上和腹中小殿下餓著。”福元笑呵呵地將案上奏折收起來。
這時,窗外又傳來一聲喀拉脆響,沈弱流望去,只見滿目雪色,紛紛揚揚,有什么東西撞在樹上了。
福元才發現窗戶開著,涼颼颼的,過來將窗扇合攏一半,只留條縫透氣,“準是宮里的野貓。俗話說下雪不冷化雪冷,外頭凍著呢,圣上仔細受寒。”
沈弱流收回視線沒在意,端起溫熱牛乳小口小口喝著……喝完了,福元將案上碟盞收攏,又提著食盒出了殿外。
不多時,進來道:“圣上,徐閣老來了。”
沈弱流從案上奏折抬眼,見徐攸在屏風側駐足,正將身上的墨色大氅解開,露出紫袍玉帶,仙鶴補子的官服。
“天寒路滑,老師怎么獨自來了?”他沒動,只因身上難受,坐著笑道。
徐攸將大氅遞給身后小黃門,等身上寒氣散了才走進來躬身行禮,“臣聽聞圣上違豫,心憂龍體,故來探望。”
“夜里風大未睡好,現下已無大礙,勞老師掛心。”沈弱流面色滴水不漏,抬手示意。
這話不知徐攸信是沒信,一時間未置可否,拱禮落座,沈弱流將裴牧之的那道折子遞過案,“喆徽匪患形勢,想必老師已經知道了,朕看了裴卿這道折子,也覺十分快意。”
“任命蕭渚河為十二州總督,是圣上英明。”徐攸微微一笑,繼而想到件事,又問,“臣聽聞前日北境王世子霍洄霄在西郊抓了一批販賣香料的商人回京,圣上可知此事?”
沈弱流一頓,將手中奏折丟在案上,微微頷首,“是朕叫他去做的。”
徐攸忖道:“圣上先前曾說起紅蓼原之物進了郢都,懷疑國中有內賊,不知此事與其可否相關?”
“正是。”沈弱流雙眸瞇了瞇,“朕與……霍洄霄查到香料來自西郊草市,順藤摸瓜查到了西郊一處深谷,朕便叫霍洄霄將那些人抓了,想借機釣出幕后之人,即便是釣不出,也不可再放任那些東西在郢都流竄,危害百姓,挖空大梁。”
他垂下眼,“此事北鎮撫司,郢都衙門都不適宜出手……霍洄霄最合適。”
“此事霍洄霄去做的確合適……”徐攸點了點頭,大概將事情弄清楚了,“鴻臚寺統管先農臺農神廟,有人在西郊谷中肆意妄為,竟無人看出端倪,實乃失職。”
突然,神思一轉,反應過來:
圣上竟然親自跟著霍洄霄去了西郊,以身涉險?
圣上何時與那個手握重兵,隨時可反的異姓王世子這般親密了?
又是何時如此信任這個狼子野心的北境王世子了,竟敢將自身安危放心地系于他身?
自打回京以來,徐攸總覺著這個他自小看著長大的圣上變了許多,不再像以前那般在他面前將所有心思都掛在面上,而是藏起來不叫他人輕易知曉了。
連他也窺探不得分毫,好像自己離開三兩月,圣上經歷了許多他未曾知曉的事。
不過這是好事。
君無見其所欲,君無見其意(2),身為帝王,理應喜怒不形于色,好惡不言于表,悲歡不溢于面(3),即便是在帝師面前,君臣有別,亦該如此。
圣上領悟這點,是好事。
徐攸欣慰。
說到鴻臚寺,沈弱流怔了怔,突然想起鴻臚寺首官現下還在詔獄里押著,沈七說此人一直要求要面見他,有要事上告。
西郊,鴻臚寺……腦中好像有什么東西撥開層層霧靄,現于眼前。
莫非此人是要說的正是西郊深谷伊迪哈之事?
徐攸收斂神思,雙眸沉靜,“北境王世子行事詭異,喜怒無常,目無法度,此人一時可用,但也僅在一時。國中正為多事之秋,霍家手握重兵,可不可信,會不會反,實在難以預料……君子不立危墻(4)恕臣僭越,圣上萬不可與此人走得太近!”
利用便可,不可交心。
更不可將自身陷于險境。
“朕知道的。”沈弱流怔了怔,垂眼道。
徐攸苦心孤詣,他自是省得,可……大氅掩蓋之下,沈弱流默默摸了下微微隆起的小腹。
現下再說這些只怕為時已晚,那混賬的一部分現下已在他腹中落地生根,血脈相融,一天天長大,六月之后,從他的肚子里出來,頂著與他那個混賬父親一樣的鬈發淺眸。
一只小狼崽子。
人給他了,肚子里揣了人家的崽,這么看來他與霍洄霄豈止是走得近,簡直是近得不能再近!
揣崽的是他,受累的也是他,至于霍洄霄,只用安穩坐著等便是,等小狼崽子長大,便可輕松瓜分大梁的一半江山。
好一個父憑子貴!
怪不得世間夫妻多有嫌隙,親自體會一遭,方知世間女子不易,男兒好為,子嗣問題上,說他們是坐享其成的蠹蟲也不為過。
沈弱流想了想,恨得有些牙癢。
這么著下去,霍洄霄要是還敢反,那他真是個白眼狼王,屆時他不義,就別怪自己虎毒食子,等小崽子生下來,拎著后脖頸扔在他面前,挾天子以令諸侯!
可……霍洄霄還不知道自己有個崽。
沈弱流打心底也不愿用孩子做江山更迭,權力轉換的籌碼。
沈弱流腦中沉默了,不再往下想。
天色熹微,時辰已不早,徐攸見他一時雙眉緊擰,一時唇角勾笑,不由得憂心,“聽聞前日圣上曾詔謝神醫入宮問診,不知是否龍體抱恙,頑疾未愈?”
之前徐攸曾問過謝甫的,然而后者雖鎮定自若,應答如流,徐攸卻還是看出來:
謝甫在幫著圣上隱藏著什么。
沈弱流怔了怔,心下有些慌亂,面上鎮定自若,“朕無恙,宮中太醫迂腐,朕只是一時興起詔神醫來請平安脈,老師不必憂心。”
請平安脈。
話風與謝甫一致。
徐攸不再糾結于此……圣上不愿說,自有他的道理,龍體康健無恙便好。
“是臣多慮了。”徐攸微微一笑,起身拱禮,“圣上好生休息,微臣告退。”
他朝殿外走去。
袖幅中的骨節屈起又展開,重復以往,沈弱流一時未言,糾結著,最終還是下定決心,“老師且慢……”
徐攸聞言頓步,心中微微訝異。
“朕還有一事要與老師說。”沈弱流目光閃爍。
徐攸于榻前躬身侍立,“臣洗耳恭聽。”
殿中靜的落針可聞,氣氛壓抑,沈弱流躊躇著,薄唇張張合合,卻不知如何開口。
徐攸見狀,心下了然,笑著寬慰,“圣上若覺不想說,那便不說,臣能理解,亦支持圣上的每個決策。”
沈弱流抬眼,與他對視,這刻終于下定決心,開口十分平淡,“朕已有身孕四月。”
“……什么?!”徐攸臉色僵住了,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圣上是說……”他目光落在沈弱流腹部,難以置信,失態道:“這怎么可能!圣上為男兒身,這怎么可能?”
“謝神醫與太醫署都把過脈,此事千真萬確,朕也覺著十分荒謬……可朕能感覺到他的存在。”沈弱流垂眼道。
徐攸不說話了,仔細回想,卻覺著有些事情說得通了,蛛絲馬跡挨個串聯,全都通了。
半晌之后他接受了,鎮定下來,然而又有件事十分要緊,必須問清楚,“恕臣斗膽,此子生父是誰?”
外戚威脅自古便有,若圣上要留此子,那身為內閣首輔,正逢多事之秋,未雨綢繆,即便是頂著殺頭大罪,徐攸也必須問清楚。
骨節屈起,指甲深陷進掌心,這刻,沈弱流不淡定了,干咳了兩聲,目光躲閃,
“霍洄霄。”
“誰?!”徐攸錯愕,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了什么,“圣上是說,北境王世子霍洄霄?”
沈弱流點了點頭。
徐攸哽住了,嘴巴張合半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事情太過戲劇化,太過荒謬,饒是他入仕十載,謀術滿身,在此刻卻只有束手無措。
很久之后,他問道:“霍洄霄可有欺辱圣上?”
“算不得欺辱。”沈弱流怔了怔,垂下眼,情緒不明,“……這件事情,他還不知道。”
徐攸深知不該再問下去,二人之間的關系,自當交由他們自己處理,其余之人,都是外人,不可置喙。
“殿下血脈尊貴,非同小可!”徐攸斂眉,躬身行禮,“眼下時局動蕩,緒王虎視眈眈,殿下的存在萬不能走漏風聲,至于霍洄霄……臣不便多言,圣上自有決策。臣會替大梁守護住圣上與殿下的安危。”
轉念一想,徐攸卻又覺著此子來得十分湊巧,大梁天子,與北境王府的血脈,用來掣肘霍家,四兩撥千斤。
自古朝堂后宮密不可分。
霍家沒有女郎實乃一大憾事,如若有,徐攸定會力薦圣上納此女入后宮,再對霍家徐徐謀之,現下此子的出現倒是破了僵局。
徐攸對此喜聞樂見,便不阻攔圣上留下他。
“徐師傅言之有理。”沈弱流點點頭,松了口氣,他要生下這個孩子,徐攸這里是早晚都瞞不住的,不如早些叫他知道,至于霍洄霄……
霍洄霄還不知他珠胎暗結。
他會不會在乎,會不會喜歡這個崽也未可知。
沈弱流想告訴他,告訴他我們有一個血脈相連的孩子。
我們的孩子。
……卻又怕告訴他。
怕霍洄霄不喜歡,甚至厭惡,覺得自己想用一個孩子威脅利用他,畢竟他曾經令他失去自由,將一只鷹隼強行關在籠子里,折翼斷翅,囚在郢都的四方天地……怕自己最后落得個心碎的下場。
沈弱流希望這個小崽能平平安安,被所有人喜歡,快樂地長大。
若是他的另一位父親不喜歡他,那該多傷心吶!
與其如此,還不如誰都不告訴,沈弱流自己把他生下來,養大。
人心太善變,沈弱流不敢去試,不知霍洄霄對自己是什么看法,對孩子又是什么看法。
于是左右互斥,像有兩個小人在腦子里打架一樣,亂麻難理,需得慎之又慎,沈弱流有些郁悶了,有些頭疼。
該不該告訴霍洄霄呢?
霍洄霄會不會喜歡這個意料之外的孩子呢?
徐攸見他眉間陰郁陷入沉思,不敢打攪,默默退出殿外。
天穹霞光萬丈,眼前白雪載道,朝霞映雪,大吉之兆,一只黃鸝啾鳴陣陣,悠然落于宮墻之上。
徐攸目光望向無盡長空,風獵獵吹他官服鼓張,突然頓步,長嘆了一口氣。
離京三兩月,家中自小看著長大的白菜被只野狗拱了。
……心中滋味復雜難言,務農之艱苦,徐攸現下倒也能體會一二。
第57章 第57章
牙斯拿了請帖進門, 霍洄霄正將官服換下來。
化雪的大冷天,屋內也沒燒個火爐,窗扇洞開, 寒風灌進來跟口冰窖似的, 霍洄霄恍若不覺,正當著窗口將一對看一眼就渾身冰冷的黑鐵腕扣慢條斯理地扣好。
不知下了早朝打哪兒鬼混回來, 墨色鬈發沾了水濕漉漉地耷拉在后背,失去了往日趾高氣昂的神采。
聽見吱呀推門聲,霍洄霄朝門口掃了眼, 蹙著眉開口, “西郊抓回來的那些人要留個心看緊,你這幾日就待在殿前司衙門里,別再四處亂跑, 其余的事讓三哥和其他兄弟去做便是。”
霍洄霄做殿前司指揮使這些日子也沒凈閑著, 明里暗里背過聶小琪已將部分狼營弟兄安插了進去, 牙斯是他的副將, 明面上的事由他去做倒也不算惹眼。
聽這語氣,牙斯便靈敏地覺察到自家公子只怕不知又在哪兒吃了癟, 現下心情不大好。
“是。”踱步到案側,他將手里頭拿著的東西放下,
“不過公子, 那個管事的已死,剩下都是些不打緊的小嘍啰, 屬下覺著怕是審不出來什么……審不出來便罷, 只是現下咱們就這么毫無緣由地將人押在了殿前司, 怕是過不了明日,朝中那些老東西就會聞味而來, 上書給那小皇……”
意識到自己失言,牙斯登時打止,余光掃過霍洄霄,見他面色并無變化才繼續說下去,“上書給圣上,參您濫用職權,欺壓百姓,求著治您的罪了。”
進京數月,十幾歲少年跟著霍洄霄耳濡目染,也大概曉得些郢都官場的路數。
扣好腕扣,霍洄霄動了下脖頸,“誰說要審?”
“……不審?!”牙斯愕然,“公子的意思是就這么將人關著?”
忙活一夜好不容易將人一個不落地全抓了回來,頂著朝野上下視線關在殿前司衙門,現下卻又不審出背后主謀,那又何必要費此周章?
這么著朝中那些老東西背地里只怕要將霍家祖宗八代全都拉出來比懟公子一遍。
雖然名聲從頭天進京起就臭了,可也不能放任著再臭下去……眼下年關將近,萬一王爺他老人家得空進京,還不得氣得親自動手給公子做一頓竹筍炒肉。
玩也不是這么個玩法。
牙斯覺著公子怕是體內余毒未清,或是被那小皇帝灌了什么迷魂湯,腦子尚且不清醒。
這話只有在心底抱怨幾句,要真敢說出口,公子現下就能先給他做一頓竹筍炒肉。
霍洄霄并不解釋,淺眸微瞇凝向窗外,“誰要在沈弱流面前罵我不是叫他罵去便是,他們越是著急著拉我下馬,我越是高興……這人抓得自然越有意義。”
那管事的被他砍了,他與牙斯清楚,其他人卻不曾知曉。
有他在一日,幕后之人便一日睡不安穩。
這節骨眼,誰越著急,就越有問題。
餌料撒了下去,背后的大魚咬不咬鉤,想必不日便可見分曉。
不過霍洄霄心里已有了個模模糊糊的影,只是不敢十分確信而已。
牙斯撓撓頭,覺著公子這話說得云里霧里,不似往日在北境一般直爽,竟多了幾分郢都人彎彎繞繞的意思。
“那些人怎么進的殿前司衙門,屆時便要怎么從殿前司交出去,不能少一條胳膊腿,”霍洄霄收回目光,嗓音淡淡的,“聶小琪那頭,要留心。”
若他心中猜測歪打正著,聶小琪那頭確實不得不防。
一山不容二虎,明面上稱兄道弟,兄友弟恭,實則暗地里殿前司正副二使一向互看不順眼。
當日壓著那些人進殿前司,便已有過一輪交鋒。
給他添堵的事,聶小琪自是喜聞樂見,更不介意落井下石,亦或推波助瀾。
“是,公子放心。”牙斯回神道。
午時左右,天穹一點薄日,曬化了檐上積雪,順著雨鏈往下滴落。
霍洄霄目光落到牙斯放在案上的花箋之上,挑了下眉。牙斯差點將這事給忘了,這刻才想起來,從案上拿起那道請帖遞給霍洄霄道:
“門房給我的,說是宇文瀾送來的請帖,邀公子您三日后去金明湖梁園賞雪一聚。”
霍洄霄接過粗略掃了眼,便全明白了。
“賞雪?”他并無多大興致地又將那道請帖隨意丟在案上,淺眸望向窗外,鼻腔里哼出絲輕蔑的笑,
“不過是動了他手底下幾個不打緊的小嘍啰,便坐不住了,要與挐羯那幫吃人不吐骨頭的胡狼打交道,就這么點能耐可不成吶!”
牙斯摸不著頭腦,試探道:“公子不去?屬下去回他。”
“去,怎么不去。”霍洄霄垂眸將蹀躞帶配好,語氣戲謔,“人大費周章地做了這么臺戲,角兒自然都得到場了才好開唱……我不去,這戲怎么開場?”
說完,他抓起椅子上的佩刀朝外走……走到一半,卻又頓步回身,“對了,還有一事。”
牙斯正琢磨他的話,聞言抬頭,“公子吩咐。”
霍洄霄朝他招手,牙斯狐疑著走過去,“公子究竟要說什么——”
話未說完,就見霍洄霄展齒一笑,而后抬起手結結實實一巴掌拍在牙斯后腦勺上。
“啪”地一聲,響亮極了。
“……哎喲!”登時,牙斯吃痛脖子一縮,跳到一丈遠處捂著后腦勺齜牙咧嘴倒抽冷氣,“公子打我作甚?屬下也沒犯錯事啊!”
“以后見著沈弱流要恭恭敬敬行禮稱圣上,再不許沒大沒小,小皇帝小皇帝的叫,更不許再說他半點不好……”霍洄霄笑嘻嘻的,雙眼微瞇看著牙斯,“若再叫我聽見半個字,我一準丟你去喂狼!”
得,公子這是真被灌了迷魂湯了。
牙斯揉著腦袋嘟囔,“屬下何時說過他不好,何況他本來……”
“嗯?”霍洄霄打斷他,挑眉含笑……笑的陰風陣陣,有種“你要是敢再多說半個字,我就立馬抓你去喂狼”的意味。
牙斯覺著公子還真能做出這事。
他不敢往下說了,嘿嘿嘿笑了陣,一轉話鋒,“是是是,屬下一時失言,下次絕不再敢。圣上救了公子,屬下怎敢再對他不敬。”
這話卻是真的。
何況……牙斯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繼續道:“何況,公子那樣喜歡圣上,不消公子囑咐,屬下也會像敬重您一般敬重圣上。”
自小在紅蓼原野慣了,情愛之事牙斯雖已到了十七歲的年紀,卻并不懂,更沒有中意的姑娘。
然而他天生有野獸一般的直覺。
他明白——公子喜歡圣上。
胡羝人灑脫豪爽,男女關系開放,但一旦確定了彼此,此生,他們都只會忠誠于一人,即便是對方死去,他們也不會再娶再嫁。
就如同“烏爾渾脫”一般忠貞不渝。
故從那日公子中毒拒絕所有人卻唯獨接受圣上起,牙斯便已了然,公子對圣上,是與謝三那些軍漢對家中女人一般別無二致的喜歡,是將他視作“烏爾渾脫”的喜歡。
……聞言,霍洄霄沒說話,淺眸深深的,卻有一絲黯淡閃過,默了半晌之后,他才抬手拍了拍牙斯的肩膀,提著佩刀朝外走去。
天穹并無一絲云,難得的湛藍澄澈,干凈剔透,就跟誰的一顆心似的。
愛意陡起,自始至終。
*
次日早朝,真應了牙斯那句話,郢都各部堂官就跟捅了馬蜂窩似的……先是由郢都府衙門打頭陣,將霍洄霄領著殿前司衙門在西郊肆意妄為,抓了些普通香料商人之事挑到明面上。
接著各部官員齊刷刷一氣,接連站出來,殿上不分青紅皂白直斥霍洄霄身為殿前司指揮使目無法度,濫用職權,欺壓黎民,求圣上剝其官位,革職查辦。
對比這些人的咄咄逼人,亦有部分言官以為霍洄霄如此行事自有其道理,貿然將他處置只怕不妥,還是要聽聽他的說法才是,然并非朔望之人,霍洄霄并未出現在殿上。
一時爭執不下,整個紫宸殿亂得跟鍋燒開的粥一樣。
緒王神色戲謔,揣著手看熱鬧,御座之上沈弱流面色陰沉,并不開口定論此事,只是在某些言官大罵霍洄霄豎子,狂徒之際,目光掃過一二。
最后還是內閣首輔徐攸開口,上請此事交由都察院御史臺細查,圣上才點了頭。
未至卯時,早朝散盡,各部堂官出了紫宸殿,沿著丹陛蜿蜒而下,蒙蒙天色之間,手中燈籠猶如天地初開之際一條浮動的星河。
……兩個小黃門左右打著燈籠,沈弱流身披厚厚大氅,與福元勝春繞紫宸殿后,沿著冗長宮道,往福寧殿去。
今日并未乘坐大輦,只因腹中胎兒愈大,按照醫囑,要適當活動為好。
身子還是不大好,酸疼像是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風獵獵吹動他發絲紛紛后卷,沈弱流走得極緩極慢,足用了一刻鐘才到福寧殿門口,穿得太厚,身上已經出了點薄汗,倒是暖和了起來。
沈七身著飛魚服,早已等在那里,直至見著沈弱流,才大步過來,躬身拱禮,“圣上。”
“嗯。”沈弱流頷首,踏進殿內,邊解開大氅邊朝后殿去。
福元跟勝春服侍他將朝服換下來,沈七便立在屏風外候著,直到沈弱流開口道:“進來回話。”
沈七才繞到屏風后面,單跪叩首,“屬下按照吩咐,去了詔獄將圣上親筆密函交與了鴻臚寺首官,此為他回的。”
說著他從懷中取出一道密函,雙手呈上。
那日沈弱流猜測鴻臚寺首官要跟他說得極有可能是西郊伊迪哈之事,可腹中懷著小混賬,到底不能再去詔獄那種陰森之地,便親寫一封密函叩問,蓋了私印,他人做不得假。
鴻臚寺首官不會認不得。
……沈弱流接過密函,垂眸打開。
簡單幾句,卻叫他越看眉頭越發緊蹙,心中陡冷,一股怒火直涌上來,
“一群混賬東西!”目光掃過那一個個名字,最后落在那個“盧”字上,沈弱流猛地將密函摔在案上,冷冷一笑,
“區區伊迪哈,明里暗里卻牽扯出這么多人來,朕越看,越覺觸目驚心!朕的這些愛卿,一個個跟紅頂白,尸位素餐,陽奉陰違……天子腳下,如此行事,倒是全然未將朕放在眼里過!好啊!好得很!”
一時間無人敢開口,殿中寂靜。
福元見狀,倒了盞熱茶遞上,“圣上息怒。”
“朕怒又有什么用……”念及腹中胎兒,不宜動怒,沈弱流深吸了兩口氣,接過溫熱茶水淺啜一口,鎮定下來,對沈七道:
“罷了,那個鴻臚寺堂官暫且押著,要看好,若是少了一根汗毛,朕拿你是問……你退下吧。”
“是!”沈七重重叩首,隨后退出殿外。
案上四合香煙氣裊裊,清甜定神,沈弱流半闔眼后仰靠著軟枕,閉目養神。
心中紛亂如麻。
……伊迪哈之事朝中各部堂官皆有參與,然而主謀卻是內閣輔臣兼戶部尚書盧襄。
此人背后之人是誰,不消再說。
叔侄爭權,再怎么斗個你死我活也不該牽扯到沈梁皇室的江山,數萬黎民。
沈青霽現下竟與挐羯人私聯,蠅營狗茍。
沈弱流屬實未曾想到,他會狂妄愚蠢至此,齊齊珀斯高原大寒潮之后,挐羯人畜牧無息,仙撫關外虎視眈眈幾十載,他們的目的一直都是越過寒州,直抵中原。
今日挐羯人敢與沈青霽茍合共謀沈弱流的皇位,他人亦敢與他人圖謀沈青霽的皇位。何況挐羯人一貫不守諾,屆時鷸蚌相爭,坐收漁翁之利也未可知。
與這種養不熟的鬣狗結盟,與虎謀皮,養狼為患,沈青霽是真的瘋了。
可話又說回來,沈青霽雖狂妄自負,卻也不至于愚蠢至此,省不得其中利害。
究竟是什么,能令他如此自信?
……窗外天色熹微,沈弱流頭痛欲裂,總覺著這件事背后,還有更大的圖謀。
福元瞧著時辰不早了,這時試探著開口,“圣上,天兒不早了,奴婢去叫人擺飯?”
沈弱流回神,睜開雙眼,點了點頭,“去罷。”
隨后他不再多想,待到頭不痛了,從案側拿了奏折來看,勝春在一旁伺候研墨。
奏折封封道道,斥責霍洄霄的獨占半壁江山。
沈弱流倒是覺著好笑,分明那樣一個有勇有謀,守著大梁國土,護百萬民生的少年將帥,怎么卻在郢都文官間被罵得屁都不是一個。
轉瞬一想,叫他深陷淤泥,不得抽身的人好像正是自個兒……沈弱流登時笑不出來了。
朱筆遲遲不下,一點墨滴在奏折上,落下一個猶如血洞般的點,勝春不動聲色地將奏折拿開,“圣上可是有煩心事?”
沈弱流怔了怔,回神將朱筆擱下,玩笑道:“朕的煩心事說多不多,說少卻也不少吶……”
“對了……”他垂眸盯著層層衣料之下的腹部,眸色黯淡,“霍洄霄這些天在做什么呢?”
自上回從北境王府倉皇回宮,已有一兩天沒見這人。
分明一兩天,沈弱流卻覺著像是隔了兩三年。
說不見,他倒是聽進去了,真沒再來惹他心煩,就跟徹底失去了聯系似的。
卻不知霍洄霄這個瘋子何時這樣聽話了。
之前那樣控訴他下床不認人,現下卻不曉得到底是誰提起褲子不認人。
沈弱流手指捏著腰間宮絳系帶,越想,越覺得霍洄霄就是個混蛋!
肚子里的也是個小混蛋!
混蛋父子倆!
勝春默立,看見他這小動作,了然于心,
“世子爺這幾日忙著查伊迪哈之事,不過昨兒卻破天荒的上了早朝,想是沒見著圣上,又不敢貿然來找,就回府了……除此之外,倒也沒什么特別之處。”
“朕知道了。”沈弱流掩飾性地干咳了兩聲,將這茬揭過,重新拿了道奏折批紅,過了會兒又道:
“對了,遞個消息給蘇學簡……”
第58章 第58章
金明湖毗鄰郢都, 官道直抵,湖岸茂林修竹,亭臺列布, 每逢落雪, 霧氣縹緲,乘舟游泛湖上, 恍若置身蓬萊仙境,正是郢都冬日賞雪的絕佳去處。
于是到了十一月,第一場雪下落之時, 附庸風雅也罷, 閑日消遣也好,湖上畫舫船只往來交錯,管弦絲竹不絕于耳。
更有慣會鉆營取巧的郢都巨賈, 瞧見商機, 在湖岸購置宅地, 大興土木, 開辟出景致各異的園子,租賃給京中貴人夏日消暑, 冬日賞雪,宴會游玩。
其間梁園名聲最盛。
望日。
細雪簌簌, 天地一白, 金明湖上煙波浩渺,畫舫往來, 四方輻輳, 湖對岸霧凇沆碭, 雪氣迷蒙。
梁園滿雪,水榭四角置暖爐, 各人分案列坐,皆擁著厚厚的大氅,獨霍洄霄一身緋色單衣,于眾人之中顯得格格不入。
今日宇文瀾做東,坐在最上首,目光逡巡過左右兩人,察言觀色……右手霍洄霄仰靠著欄桿,手中執盞,大剌剌地坐著,形狀散漫,而左手盧巍,面色陰沉,臉黑得猶如鍋底。
明眼人一看便知,這二位之間怕是嫌隙頗深,彼此看不順眼……不禁心下為自己捏了把汗。
先前在蘇府,這兩人不知為何鬧了矛盾,大打出手,此事宇文瀾有所耳聞,之后盧巍吃醉了酒被地痞強盜所傷,在家休養了一月……本以為三番五次針鋒相對,這二位的關系算是徹底破裂了,可盧巍前日卻突然傳了消息來,叫他做個局,還特意囑咐說務必要請世子爺到場。
宇文瀾心知盧巍這是想緩和與霍洄霄的關系,只是自個兒在他面前三番五次不得臉,再拉不下那個臉來去貼人家冷腚,才叫他做局。
于是他便借由賞雪請了霍洄霄來金明湖一敘。
現下人是請到了,可盧巍那張臉從落座到現下都沒過好顏色,除開最開始的客套寒暄,兩位更是誰也沒有再開過口。
亭中寂靜,只有案側侍人在爐子上炙烤鹿肉滋滋冒油輕響。
宇文瀾左右各看了看兩人,一陣頭皮發麻,將一盞熱酒昂首飲盡了,沖霍洄霄笑道,
“世子爺火氣大著吶,怎地也不披個大氅來,穿得這樣單薄,若是受了風寒,那可就是我的罪過了。”
緋色圓領袍領子未扣,翻在一邊,露出玄色中衣,一根綠松石鳴鏑墜子順垂頸前,霍洄霄鮮少穿這樣鮮艷的顏色,這時淺眸含笑,少了那股咄咄逼人的銳利,多了股風流,倒真像個郢都紈绔世家子。
“自小紅蓼原上長大的,”他輕笑一聲,將杯盞放下,起箸夾起盤中一塊烤好的鹿肉吃了,“起居向來粗糙,比不得諸位公子哥兒嬌貴。”
這話明里暗里頗有諷刺之意,宇文瀾心下不悅,面上卻不敢說什么,只得訕訕一笑算作揭過,可再叫他捏起鼻子捧臭腳卻也不愿了,一時氣氛更為凝滯。
這時,霍洄霄擱下筷子,凝向對案陰沉著臉不說話的盧巍,言語戲謔,
“月前聽聞盧兄不慎被地痞流氓所傷,不知傷好利索沒?這幾天忙得,也不得空上府里瞧瞧你。不知那歹徒可有抓到?此等瞎了眼的宵小之徒,若是抓到定該當即扭送郢都府衙門繩之以法,不能縱容他繼續危害坊市安定……盧兄也是,怎么出門也不仔細些帶兩個隨從護衛?”
他淺眸瞟向盧巍左右侍立的兩個護衛模樣的彪形大漢,笑意陡深,意味不明道,“那句話怎么說來著,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看來盧兄此番確實得了個教訓吶!”
肉眼可見,盧巍一張臉更黑了。
“哎哎哎,瞧我這,盧兄都被人打的半月下不了床了,怎么能說是福呢……”霍洄霄恍然大悟似的,倒了盞熱酒,隔空敬盧巍,“粗人一個,說話沒點輕重,盧兄擔待。”
也不管盧巍接不接他這茬,自個兒先將這酒昂首飲盡了。
盧巍眼角淤青未消,五官扭曲陰沉著臉,顯得可憐又可笑。
現下氣得后槽牙咬的咯吱響,究竟是誰下此狠手玩陰的,兩人心里跟明鏡似的,霍洄霄這個雜毛卻還在這里裝腔作勢,陰陽怪氣,簡直是欺人太甚!
如此深仇大恨,擱在以往斷盧巍定要將他碎尸萬段,方才可解心頭大狠,斷沒有在熱臉貼冷腚,捏著鼻子捧臭腳的道理。
可父親說得對。
這個小雜毛背后是北境王府,是二十萬大軍,甚至憑管他日后多么草包不中用,霍戎昶都有極大可能要將這二十萬大軍交于他手……眼下盧家還吃罪不起。
何況前幾日還出了那檔子事。
打他一頓算什么?今日就算霍洄霄要騎在他頭上拉屎撒尿,他盧巍也得腆起臉陪笑將人伺候妥帖了!
酒盞碰著桌案一聲悶響,那張氣得扭曲的臉泄了力,盧巍打碎牙往肚里吞,唇角扯出一個笑,“世子爺說笑了,都是兄弟一家人,哪有過夜的仇,上回那事也是我自個兒有眼無珠,得罪了貴人……”他倒了盞酒,朝霍洄霄舉著,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這盞該我敬世子爺,以后干戈相止,冰釋前嫌,咱們還是好兄弟……我干了,世子爺隨意。”隨后他將那盞酒昂首飲盡,給足了面子。
霍洄霄挑眉。
……眼睛生在頭頂上的盧大公子大費周章地叫宇文瀾請他來此地,還如此奴顏婢膝,低三下四,其目的為何,他現下倒是已有十分把握了。
然而卻半晌沒接茬,指尖在膝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輕敲著,淺眸凝著盧巍,似笑非笑。
盧巍心里那股怒火又躥了起來,面上卻滴水不漏。
宇文瀾不知這兩人究竟為何鬧到如此僵局,盧巍自然也不會告訴他,現下瞧有破冰之意,倒是喜聞樂見……二人若能冰釋前嫌,也省得他夾在中間,兩頭難做人
便在一旁幫腔道:“是,盧兄說得是,咱們兄弟間哪有隔夜的仇,萬莫叫一時不快傷了長久的和氣。”
霍洄霄笑了聲沒搭腔,過了會兒才慢條斯理地將盞酒飲盡,淺眸逡巡了圈兒,隨口問道:
“我倒是奇了,今日怎么沒見著蘇兄?”
這三人成日里在一塊兒廝混,蘇學簡又是沈弱流的耳目,這種能探聽消息的重要場合,他不會不來。
見他將那盞酒喝了,宇文瀾心下松了口氣,笑道:“蘇兄與人同路過來,下著雪怕是路上耽擱了些時辰,估摸也快到了,世子爺不必在意。”
“哦?莫非今日另有貴客?”霍洄霄挑眉,淺眸瞟了眼另兩個空著的座。
宇文瀾正要回答,旁側盧巍意味不明笑了聲,先開口道:“世子爺不知?”
“盧兄這話有趣,”霍洄霄輕飄飄一眼掃過去,杯底磕案脆響,“你二位也未說過都請了何人,我怎會知道。”
盧巍不說話了,面色怪異。
見勢頭不對,生怕這二位又莫名其妙鬧得不愉快,宇文瀾忙打了個哈哈,“也算不得是什么貴客,都是自家兄弟,世子爺先前不是也見過……”
這時水榭外,欄桿回廊盡頭處,有人在一干隨從的簇擁下冒著細雪走來,宇文瀾話鋒一轉,驚喜道:“是蘇兄來了。”
宇文瀾在這二人中間夾著左右難做,巴不得蘇學簡早點到呢,這刻如蒙大赦騰地站起身到水榭外迎接,笑得嘴都快裂了。
至于后半句話,早被他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霍洄霄眉頭緊蹙,漫不經心地朝來人方向瞟了眼……幾叢開得正艷的白山茶中間,一人緋服雪貂大氅,大氅外又是件緋色斗篷,一人藍衫墨狐大氅,一前一后撐著傘朝水榭中來。
雪糝子撲簌簌地下落,隔著雪幕叫人看不清二人面孔,只知藍衫人大概率是蘇學簡,至于個兒略低些的緋衣人,裹得跟個與正月十五的元宵似的,叫人實在連身形也難以分辨出。
冥冥中,霍洄霄卻覺此人熟悉,心跳加快了,幾乎要從喉頭蹦出來。
旁側盧巍卻好似對來人漠不關心一般,自個兒倒了盞酒喝著,神色悻悻。
舉起一半的杯盞又被放在桌案上,霍洄霄靠著椅背,淺眸微瞇盯著來人方向,直到人走近了,藍衫的蘇學簡與宇文瀾邊寒暄邊走進水榭,緋服人落后些,摘下兜帽,卻在風雪盡處停步不前。
……那雙恍若未干墨跡似的含情眼,正對上霍洄霄一雙淺眸。
兩人俱是一愣。
這刻,霍洄霄只覺得心跳停滯了一瞬,天地失色,只有那道緋色身影是鮮明的一抹,蘇學簡似乎在與他說什么,可他聽不見了,耳畔只余下停滯之后如雷如鼓的心跳,以及風雪之外,山茶花整朵墜落的輕響。
*
沈弱流在水榭前住腳,對上那雙淺眸之時,無端地心慌。
那日他從鴻臚寺首官處得了密報,便叫勝春遞了信給蘇學簡,尋個機會安排他與盧巍見一面,以作試探。
倒是沒想到霍洄霄也在場。
……說起來這還是兩人五天以來的頭回見面,沈弱流垂眸盯著層層衣料之下微微隆起的腹部,此刻見霍洄霄,多少還是有些難為情的,若早知此人也在,他是斷不會來的。
倒也怪不得蘇學簡,畢竟他不清楚二人之間的事,沈弱流亦未言明,正巧有這么個機會,多人在場能保證圣上安危,又不會顯得過于刻意,順水推舟,最好不過。
開弓沒有回頭箭,人都到這兒了,臨了哪有再掉頭回去的道理……沈弱流頂著那道灼熱的視線,硬著頭皮邊解開斗篷遞給身后侍從,邊走入水榭落座。
這廂蘇學簡依次朝宇文瀾盧巍拱手,到了霍洄霄卻未等來回應,只見那一雙淺眸怔怔地盯著圣上,一瞬不瞬。
那日霍洄霄帶圣上回了北境王府,又有福元等人跟著,蘇學簡這邊處置盧巍,便不知之后發生了什么。
出了那檔子事,護駕不力,蘇府難辭其咎,半月來他一直提心吊膽,寫了好幾道密信請罪,然圣上心慈,又或許是顧著涿州柳氏的血脈之情,并未過多責罰蘇家。
于是在收到張都知的傳令之后,蘇學簡一方面疑惑為何遭此橫禍之后,圣上不僅沒處置盧巍,竟還要見此歹人,一方面又慶幸,認為可以將功折罪。
除此之外,亦有些后怕,擔憂圣上安危,正犯難呢,宇文瀾卻邀他到此地賞雪,倒是提供了個絕佳的機會。
然而此刻,蘇學簡敏銳地察覺到了霍洄霄的異常,心底有些摸不準,莫非自個兒不該叫圣上來此地?
“世子爺?”蘇學簡拱手,再次開口。
這刻,霍洄霄恍然回神,目光挪至蘇學簡,朝他回了個禮,“哦,是……蘇兄吶。”
幾人眼觀鼻鼻觀心的,都不知他這是怎么了。只有盧巍心下不齒,瞧他見了小柳公子那幅魂不守舍的樣子,就跟條哈巴狗似的被玩得團團轉,為的“柳若”與他大打出手,還以為兩人有多親呢,敢情連人家今日要來都不清楚。
盧巍養傷的這些日子算是省清了,這柳若就是個狐貍精!若不是他,自個兒怎會倒霉至此!
可他又生得實在漂亮,盧巍竟責怪他的想法也只是一瞬之間,再見著這張顛倒眾生的臉,便什么也忘了。
然而被霍洄霄打了一回,他現在看見柳若就有些犯怵……可他又實在漂亮,于是忍不住想看,卻又不敢看,只拿余光掃了一眼就慌忙收回目光。
水榭之外風雪漸大,飄了進來,滿室寒涼,宇文瀾抬手示意,便有侍從將三面格子門拉攏,只留對湖的一面賞景。
格子門將大半的風雪遮蔽,爐火燒旺,倒也感覺不到冷。
案上菜色換過一輪,幾人落座對酌寒暄,霍洄霄聽著屋外的風聲呼嘯,淺眸盯著對案沈弱流,一瞬不瞬。
有多久沒見沈弱流了?
五日?還是六日?
這五六日,于他而言度日如年,這五六日,他很聽話,跟條哈巴狗似的,等著沈弱流消氣,等著他的召見,從天亮等到天黑,再從天黑等到天亮。
只敢遠遠地在福寧殿外,看他一眼。
卻沒想到在此見到了沈弱流。
現下倒是知道盧巍方才得嘲笑從何而來了。盧巍都知道的事,他卻不知道。
霍洄霄胸腔一陣酸澀,嫉妒得要發瘋。
沈弱流為何不告訴自己?
是仍舊不信他,還是專程來見他的?
腦中紛亂雜陳,霍洄霄頭回知道如坐針氈是什么滋味,然而對案之人垂著眼不知在思索什么,對他的視線恍若不覺,亦或是鐵了心隔案觀火,裝的恍若不覺。
他這般態度叫人無端地惱怒,霍洄霄甚至想當即沖上去,抓住他,祈求他。
為何不愿見自己?
為何可以見這些人,這些對他無關緊要,甚至心懷不軌之人,卻不能見他?
霍洄霄幾乎要瘋了,忍得咬牙切齒。
屋外大雪撲簌,一陣湖風裹挾雪片穿堂,吹人清醒,半晌,霍洄霄終于壓下心中發瘋似的諸多想法,端起杯盞……指尖微抖,半盞酒傾了出來澆濕袖幅,亦暴露主人心緒,他將酒一飲而盡。
壯膽似的深吸兩口氣……要忍住,不能再嚇到他。
要裝得正人君子,坐懷不亂,不能脅迫逼問,不能發瘋,不能展露對他發瘋似的渴望,要收起爪牙,藏在草叢后,遠遠看一眼就好,千萬不能被發現。
隨后他不動聲色,朝沈弱流唇角勾笑,語氣輕松,
“多日未見,不知小柳公子身子可好些了?”
第59章 第59章(捉蟲,修)
聞言, 沈弱流怔了一瞬,從案上抬起頭來,這會兒幾人的目光都朝向他了。
那雙淺眸光華流轉, 此刻含笑凝視過來, 深深的,一時間, 竟叫人不敢與他對視,依這混賬的性子,沈弱流總覺著他這句話里有話, 又在調戲他……卻看那雙淺眸坦坦蕩蕩, 似乎真只是句尋常好友之間多日未見的寒暄似的,倒像是自己想錯了。
尋常好友?
這世間哪有能在一張榻上滾了又滾,珠胎暗結的“好友”。
霍洄霄倒是挺淡定的……淡定得像是兩人之間不曾發生過那般種種, 只是熟識而已。
袖中的手指逐漸收緊, 沈弱流心一沉, 心口處像是塞了快又硬又冷的石頭, 突然不想跟他說話了。
可幾人都看著呢,他也不好不答, 叫人瞧出端倪,于是同霍洄霄一般維持著滴水不漏的微笑, 輕輕咳了一聲道:“月前染了風寒, 現下已大好,勞世子爺掛心。”
霍洄霄怔了怔, 淺眸晦暗, 微微點了下頭, “應該的。”只是捏著杯子的指節卻驟然屈起,泛了白。
就這么無關痛癢地一問一答, 兩人便不再說話了,就跟不認識對方似的。
其余人沒覺著有什么,旁側盧巍卻是看不明白了。
霍洄霄分明將這個小柳公子寶貝得跟眼珠子似的,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今日一瞧卻覺兩人生疏得很。
敢情都是這位世子爺一廂情愿吶。
……雙眼滴溜溜地轉過兩人,盧巍哼哼了一聲,突然覺著心里那口惡氣順了些。
憑他霍洄霄怎么目中無人,到了這么個狐貍精面前還不是討不得半點兒好,跟自己一樣是個舔狗罷了。
可即便是知道這兩人沒他想的那回事,盧巍對這個小柳公子也不敢再有其他想法了,蘇家因著這事與他爹發難,好一番賠禮道歉才叫兩家關系緩和了些。
然而現下,小柳公子面色沉靜地尚不知如何,蘇學簡對他,自打進了這屋,除開極其冷淡地拱了下手,就再也沒給過他一個臉。
擱在以往盧巍自是不會把他放在眼里,只是眼下自個兒理虧,又曉得他與龍椅上那位多少有點兒血脈……便不敢再做他想,更不敢再擺什么公子哥兒的架勢,倒了盞酒,朝蘇學簡陪笑道:
“蘇兄,小柳公子,上回是我吃醉酒犯渾做了錯事,以后是萬不再敢了……誤會一場,盧某給您二位賠個不是,二位大人大量,就叫這事過去吧,咱們日后還是好兄弟。”
他雙手執盞,極盡禮數地朝二人拱了下手,才將盞里酒喝干了。
蘇學簡動也沒動一下,現下沒他能說話的份,盧巍大逆不道,死不足惜,甚至牽連整個盧氏也實屬色膽包天,自尋死路。
圣上現下是還未朝盧家動刀。
可日后就說不一定了……要扳倒緒王,盧襄就必須死!
山雨欲來,他能做的也不過是輔佐圣上,韜光養晦,日后重振蘇氏一族的往日榮耀。
其余之事,蘇學簡并不敢妄揣圣心。
屋外風雪呼嘯,湖中畫舫偶有琵琶樂聲嘈嘈切切,襯得水榭間一瞬的寂靜愈發焦灼逼人。
“哦,原來那日盧兄又是醉了酒呢,我竟不知你酒量這般淺,三兩黃湯下肚連人也是不清了!”淺眸輕飄飄地掃了眼盧巍,霍洄霄鼻息間哼出絲笑意,這刻突然開口,
“…這毛病不好,還是盡早改改,免得哪天瞎眼得罪了貴人,腦袋都不曉得怎么掉的。”
盧巍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十分精彩,氣急了卻也不敢發作,咬著后槽牙扯了下嘴角,“是,世子爺說得是。”
霍洄霄不說話了,刺了盧巍兩句,心緒已經平靜了下來……沈弱流是山里怕生的鹿,逼不得。
他要一點一點慢慢來。
瓜熟蒂落,未至時節,他要等。
于是漫不經心地靠著椅背,淺眸掃了對案人一眼,好好地收斂起了情緒。
不過說到底他也挺好奇沈弱流那么個走一步看十步拖泥帶水的憋屈性子,會怎么處置盧巍這個混賬玩意呢。
先前說要放長線釣大魚,霍洄霄覺著挺好笑的。
……就這么個瘦弱的身子,風略吹下都打寒戰,還釣魚?釣個屁的魚!仔細叫魚給扯水里去了,屆時釣魚不成,白蹚一回渾水。
感受到對案的視線,沈弱流狀似不經意地略朝霍洄霄掃了一眼,卻沒從那雙淺眸中瞧見任何情緒……這倒奇了。
沈弱流還以為這些日子晾著這條瘋狗,今日一見他指定又要發癲。
然而他卻挺正常,冷淡自持,跟個人似的。
一時間,他也有些摸不準這人了。
或許是不在乎吧,如此淡然,如此坦然,定然是不在乎,沈弱流心里下了結論。可既不在乎,那日又為何要追他到宮中,又為何對他百般維護?
為何叫自己徒生希冀。
相識本就是個錯誤,霍洄霄幫他一回,他換霍洄霄一次,扯平了。
只是……錯誤好像產生了更大的錯誤。
他垂眸,盯著腹部,他寶貝的東西,或許霍洄霄真的不想要呢?
不想要,于他而言不過是自己套給他的又一重枷鎖罷了。
先前不見他或許還有希冀,現下,好像什么都沒有了。
心口好像少了什么東西,風一吹進來空落落的刺痛,一瞬之間,這陣刺痛無端地催生出一股無名怒火,沈弱流蹙了下眉,不動聲色地將目光收回來,垂著眼叫人瞧不出情緒,“若是吃醉了酒,那倒也情有可原……這盞茶我生受了。”
隨后,他將案上一盞清茶喝了,酒是不動的。
沈弱流今日來此確實是想借由機會從盧巍嘴里套話的,色令智昏,蘇學簡套不出來的東西,他不一定套不出來。
除此之外,他其實也想之后再以要將這件事告訴霍洄霄為由,順道去一趟北境王府的……
只是現下已經似乎沒這個必要了。
沈弱流收斂神思,不動聲色地擱下茶盞。
不急,盧家,盧襄,此回伊迪哈事情一出,是斷沒有再留著的道理,至于盧巍這個大逆不道的狂徒,屆時再慢慢弄死他。
是酒還是茶盧巍是管不得了,柳若能真給他這個臺階下再好不過,笑呵呵地正要再多說兩句,卻聽旁側傳來一聲嗤笑,
“柳公子還真是寬宏大量吶……”
霍洄霄這刻終究還是忍不住了,那股火輕易地就躥了上來,什么都顧不得了,說話帶了刺,“那是不是我改日若是對你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也能一句以吃醉了酒就輕輕揭過啊?”
突然覺得荒謬。
這世間好像人人都可以隨意捏個理由取得沈弱流的原諒,就他霍洄霄不能。
霍洄霄知道自己這種想法有些無理取鬧,可他就是抑制不住。
這么做沈弱流或許自有他的道理。
今日他能出現在這兒肯定不是為了來見他的,若要深究,那也只能是又想同上回一樣從盧巍嘴里橇出點什么東西。
說到底還是不信自己。
不信自己便罷,若是盧巍……若是他再敢像上回一樣,對他做那種事,誰還能救他一回?
霍洄霄這刻是真想將他這顆漂亮腦袋撬開看看里面裝的都是些什么!
一而再,再而三將自己置于危險境地,他的命難道在他自己眼中就那么不重要嗎!
霍洄霄都快氣死了。
屋內一靜,幾人都不知他這又是發什么瘋呢,想打圓場,卻都在瞧見霍洄霄那張陰沉滴水的臉時直犯怵,不敢出聲。
兩人隔案對視。
沈弱流凝了霍洄霄有一會兒,心里一把無名怒火燒得旺,再也維持不住面子上的平和,語氣冷硬,“世子說笑,我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諒解的。”
隨后別開了眼,再也不看霍洄霄,就跟眼里從沒有這號人似的。
態度天壤之別。
這刻,霍洄霄氣得發瘋,嫉妒得發瘋。
人人都能得他一絲憐憫,人人都能得他諒解,叫他溫文以待……甚至是盧巍這種混球!
就他不能,就他霍洄霄不能!
憑什么?
淺眸陡深,猶如深淵般陰暗潮濕……或許該把所有人都殺了?
或許該把沈弱流關起來叫他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沒有任何東西能傷害他,沒有任何人能接近他。
除了自己。
不,不能……不能這么做,沈弱流會害怕,會逃跑。
霍洄霄突然后悔了,即使再擔心他也不該生氣的,更不該拿話刺他。
……他要忍耐,披好羊皮,壓抑住那頭猛獸,要收起爪牙,人畜無害。
葡萄未到成熟時,他要等。
等明月入懷,自愿從天穹墜落,等山尖雪融化,掬起屬于他的那一捧。
“柳公子說得是,我自是入不了你的眼,玩笑之言……切莫當真。”霍洄霄吞下一切情緒,微微一笑,光風霽月。
對上他那雙含著笑意的淺眸,沈弱流一怔,心口那種空白登時豁開條口子,每呼吸一瞬就更刺痛一分。
他不知這是什么感覺。
腹中小混賬似乎感覺到他的情緒變化,輕輕地,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極緩極慢,就跟安慰他似的。
桌案后,沈弱流撫摸著腹部,終于覺得那股刺痛有所緩解。
垂著眼不再開口。
兩人就這么對案坐著,連目光相觸都不再有過一瞬。
氣氛凝滯。
倒是給盧巍喜上天了,見霍洄霄吃了癟,樂得合不攏嘴,卻又不敢將笑意擺在明面上,一時間笑也不是,不笑又憋得慌,臉色異常精彩。
一席話聽得不明事情的宇文瀾云里霧里,卻也不好開口問,瞧見氣氛不大對勁,忙出來打圓場緩和氣氛,
“事情既已說開了咱們就都不提了,免得為舊事傷了和睦,鬧得不愉快……只是就咱們幾個喝酒卻也沒什么樂趣,”他朝水榭之外的回廊望去,喃喃自語,“估摸著時辰也該到了。”
盧巍這會兒正高興呢,便十分捧他的場,笑著接話,“哦?莫非宇文兄還叫了他人來?”
宇文瀾對他露了個笑,語氣曖昧,“保準盧兄喜歡。”
這關子賣的,盧巍倒是真有些好奇了,心下卻也猜出來了幾分。
文人賞雪,吟詩作賦那是真風雅,然而就他們幾個,只有個蘇學簡能稱文,其他的都是大老粗,賞雪不過是圖一時新鮮,附庸風雅罷了。
雪看來看去也瞧不出花兒來,行酒令也是玩膩了,何況肚里無墨,玩的也都是粗俗的酒令,沒什么大樂趣,坐著大眼瞪小眼干喝酒更無趣,總得叫人來唱個曲兒什么的,美人美酒相伴,才最暢快。
霍洄霄是跟個未出閣的黃花閨女似的,也不知為誰守身如玉,他和宇文瀾卻是葷素不忌。
何況只是單純唱個曲兒也不打緊。
只是不曉得宇文瀾叫了誰來。
心里頭正猜著呢,卻聽旁側宇文瀾語調驟高,朝著水榭之外道:
“來了,叫人苦等這半天終于來了!”
第60章 第60章(修結尾)
這會兒風雪中侍者領著兩個人, 順著回廊走過來。
……一般的身量,綠衫者恰似枝頭綻出的第一抹新綠,白衣人比擬欄外半開的白山茶, 新綠純白, 一前一后于風雪簌簌中裊裊婷婷。
原是折花樓的春煙,與輕煙樓的小柳。
兩人走到水榭中, 小柳進了屋便認出霍洄霄與沈弱流來。
這廂沈弱流也正在看兩人,抬眼瞬間恰巧與小柳對視,一顆心登時就提到喉頭了。
先前他與霍洄霄可是因為伊迪哈之事去找過這位公子的, 之后那混賬中了毒, 他也讓牙斯去叫了這位公子來與之紓解……卻被趕出來了。
之后一時疏忽也沒想著封口。
若是他將這兩件事抖露出去,聰明人再略一思索,怕是這“柳若”, 和剿滅伊迪哈之事背后主謀的身份就瞞不住了。
思量此處, 沈弱流不禁視線掃了下霍洄霄, 卻見他坐著, 安穩如山,也不知在思索什么, 垂著一雙淺眸,好似這事與他一絲關聯也無。
心下更加惱火了。
然而他這個擔心卻是多余的……煙花柳巷, 做這行的, 最要緊的就是識人看眼色,什么時候做什么事, 什么話該說, 什么不該說, 要省得清。
就比如,小柳清楚地知道他現下不能先跳出去與春煙爭風頭, 要尋一個最合適的出場時機,才能叫人印象深刻,同樣也知道見著之前的這二位貴人,他不能表現得認識,更不能叫人看出來他們認識……才能活命。
在這方面他一直聰明,所以才能在八大胡同站穩腳跟,甚至名頭不輸給春煙多少。
于是小柳只是看了兩人一眼,便挪開目光順勢掃過其他幾人,朝眾人躬躬身子,到一邊兒抱著琵琶試弦去了。
叫兩位貴人放心,給春煙一人留下場子。
見這小倌未表現出什么來,沈弱流才松了口氣,放心了。
這時,對案霍洄霄朝他看來,目光相接,淺眸微彎勾起一個笑……沈弱流心跳漏了一下,慌忙垂下眼,耳朵都紅了。
卻不知他在笑什么。
現下兩人這不清不楚的關系,有什么可笑的?
沒心沒肺的混賬!沈弱流攥著袖子暗罵。
……
綠衫春煙緩緩解下大氅,掃了眼眾人,先是注意到霍洄霄,十分不待見地翻了個白眼,隨后目光落在沈弱流身上,唇角一勾,拋了個媚眼過去……尋常人叫他這么瞧一眼,只怕骨頭都稱不出斤兩了,沈弱流卻是一個激靈,猛地回神,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方才一心擔憂身份暴露,他這會兒才注意到春煙來,倒沒想到宇文瀾今日請的這二位都是叫他頭疼的,又不能叫人瞧出他們認識,只能咬著后槽牙忍著,假裝沒看見。
春煙倒是早習慣了他這跟他那位閣老帝師一般的無趣性子,只是微微撇了下嘴,收回目光,擺出十分笑意,腰扭得水蛇似的走到屋中央,福了福身,
“奴奴春煙,這廂有禮,多謝諸位爺捧場。”
八大胡同的花魁,春煙擔著這個名頭,也不常應場子,請動他宇文瀾算是費了老大勁,銀子也花了不少。
此刻一見春煙,卻覺那些銀子花的太值了,只可惜春煙是個清倌,不陪夜的,不過說到底宇文瀾對男人倒也并無多大興致,故只因那十分的風情,十分的美貌,可惜了一瞬,隨即便什么想法沒了。
“好好好,這大雪天兒的,辛苦春煙跑一趟,快坐下吃杯熱酒暖暖。”宇文瀾笑著客套。
春煙柔柔地稱是,湊到沈弱流邊兒上,款款一笑,“這位公子好生俊俏,奴瞧著面生呢……”
沈弱流淡淡地掃了他一眼,沒接這個茬,旁側宇文瀾笑道:
“這位是蘇公子的表弟柳若柳公子,將來郢都沒幾個月,你自是不認得。”
“哦,原來是……柳若公子啊,”春煙恍然大悟似的,半壁身子欺著沈弱流坐下,眉眼一飛,戲謔難掩,“奴瞧柳公子有緣,解你案上酒吃一杯,不介意吧?”
沈弱流盯著他,一幅看妖精的表情,春煙朝他飛快地眨了下眼睛。
這么多雙眼睛盯著,沈弱流也不好表現得太過突兀,便只不動聲色地側身,淡淡道:“春煙公子請便。”
春煙笑嘻嘻地,從桌上倒了杯酒吃了,依舊貼著沈弱流坐著,這會兒卻感覺到一道視線,從坐下來那刻就一直盯著他,順著視線方向看過去,便見那位有一面之緣的北境王世子爺,一雙淺眸正打量著他。
就跟躲在草叢后窺伺獵物的惡狼似的,冷冰冰的,盯得春煙直犯怵。
上回似乎也是如此。
春煙自省也沒在哪兒得罪了這位啊?不禁有些納悶。
不過到底是聲色場子混久了的人,察言觀色的本事是一流的,很快,他便找到了事情的關竅,氣定神閑地喝了盞酒,湊到沈弱流耳邊,眼神卻是盯著對案霍洄霄,
“圣上,您……被頭狼盯上了呢。”
果然,對案那人面色微不可察地黑了幾分,淺眸深不見底,盯著春煙,眼神陰森。
登時,春煙嚇得一激靈,不敢再試探了。
“什么狼?沒頭沒腦地說些什么……”沈弱流不知他這話是什么意思,又怕兩人說話叫人瞧出端倪,壓低了聲音側過頭,“你離朕遠些,別叫人看出來我們相識,壞了事。”
春煙雖怕霍洄霄那雙要吃人的眼,卻自省與沈弱流這塊木頭之間坦坦蕩蕩……對這么個木頭他還真生不出什么其他心思來,有的只是對好友的親近,對君上的敬重,可他這人性子就是這樣,愛玩愛鬧,沒心沒肺,越是喜歡誰,越是愛捉弄誰。
旁的人都是曲意逢迎,逢場做戲,入不得眼的。
聞言,春煙掩面哧哧輕笑,“可見徐沉唯害人不淺,仁義禮智,三綱五常之外教出了個同自己一樣的榆木疙瘩。”
沈弱流聽這話,怎么聽怎么不對味,瞅著春煙蹙了蹙眉,嚴肅道:“好端端的怎么又扯到徐師傅去……春煙,你對朕太過放肆了!”
“好好好……罷了,奴不說了便是。”幾載相處下來,春煙自是最曉得這位性子,坐在那個位置上,即便是再活潑的人,也得沾上三分泥塑金身的肅穆勁兒,可終究還是紙糊的老虎,被套在強硬的殼子里……春煙雖未被這位九五之尊嚇到,卻也知該到此為止了。
再說下去,不消圣上動怒,只怕對面某人單用眼神就能將他殺死。
怵歸怵,春煙卻也沒要挪動的意思,畢竟屋中諸位,除開沈弱流,各個都叫他討厭。
甚至他還正對著那雙淺眸,一挑眉:
哼哼,嫉妒吧,酸吧,自個兒不爭氣,怪誰?
對案霍洄霄瞅了他一瞬,隨后嗤笑了一聲,再未將雙眼挪過來。
春煙樂了。
沈弱流不知他又在這兒樂什么,應的是宇文瀾的場子,他也不是好這口的人,這么粘在他邊兒上,傻子都能看出來不對勁,
“徐師傅途中遇刺受傷,頑疾未愈,回京這月來雖有親傳弟子貼身伺候,也不曉得好利索沒,朕這些日子也不得空……春煙,師傅回京,你就沒去徐府看看他么?”忖了忖,他不動聲色開口,將“貼身伺候”四個字咬得頗重。
春煙登時蔫了,將送到嘴邊的酒盞又擱回案上,漠然道:“圣上說笑了,他受傷關我何事,我巴不得他早死呢。”
“哦?是嗎?”沈弱流笑了聲。
春煙沒接話,終于消停了會兒。
這邊兩人低聲含笑,聊得暢快,那邊幾人心思卻已轉了白轉了。
霍洄霄沒見有什么動靜,對這兩位好似沒多大興致,一心都在酒里了。
蘇學簡則是為這位花魁公子捏了把汗,那可是九五之尊的圣上吶!尋常人看都不敢多看一眼,這位倒好,一門心思往跟前湊,言語挑達輕薄,到底有幾顆頭可砍的。
幸好圣上仁慈,不知者無罪,應當不會處罰這位花魁公子。
至于盧巍,什么春煙夏煙的他已經管不著了,一門心思都在那白衫的小柳身上了,余光掃了眼霍洄霄,又掃了眼柳若,沉著臉,心下不愉:
宇文瀾這蠢貨,怎么把這小倌給叫來了,這也忒沒眼色!
不曉得自個兒拍馬屁拍到馬腿上了,宇文瀾還在沾沾自喜,八大胡同頭風頭最盛,頭等難請的兩位公子今日齊聚在他這場子上,即便是在郢都紈绔圈子里,他宇文二公子也算是排在臉面大的那一層里。
請春煙嘛,是叫來陪北境王府的那位小爺的。
美色當前,男人嘛,都是骨頭輕的東西,下半身思考的禽獸,即便他霍洄霄再清心寡欲,守身如玉,他也是個男的。
這般美人在側,他能坐懷不亂?
至于那位輕煙樓的小倌……宇文瀾還不曉得他叫什么名兒呢,只知自打那個叫蘊玉的贖身脫了賤籍,回家伺候老母之后,就是這位能入盧巍的眼了,一整月總有十天去八大胡同便是往輕煙樓找這位的。
叫他來,自是要哄盧巍開心。
聽聞這位一手琵琶當屬八大胡同第一,現下一看,容貌嘛,雖比不得春煙妖艷,卻有種含羞帶怯的純凈兒,純里頭又有種勾人的意味,那一眼掃過來,叫人半邊骨子都蘇透了……宇文瀾咂摸著,驀地發覺這位頗像一個人。
像誰呢?
這時那頭春煙一陣輕笑,打亂他的神思,目光看過去,發現他與柳若似乎十分投緣,細細說著什么,兩張臉湊在一塊兒,叫人看愣了……宇文瀾恍然驚覺,春煙與那位輕煙樓小倌竟都沒這位柳家的小公子生得驚艷。
單個拎出來都是美人,然而共處一堂,便猶如在明珠旁擱了兩只魚眼睛,一經比較,雖還是美的,各有各的美,卻終究少了那份舉手投足間的矜貴氣度。
不嚳天壤。
宇文瀾暗暗心驚,卻不敢有半點遐思,八大胡同的人,到底是玩物,可這位,就是憑著背后的柳氏,誰又敢拿他當個玩意看
“一碗水要端平吶!春煙……”宇文瀾收回神思,笑道,“看你光顧著于柳公子玩,倒是把我們剩下幾個忘咯!”
聽他說完,春煙懶懶起身到宇文瀾案側坐下,挽袖給他倒了盞酒,擺出陪客的笑,“奴是見柳公子生得俊俏,故而多與他多喝了兩盞,宇文公子這便是冤枉奴了……罰你吃一盞賠罪!”
宇文瀾被他三言兩語哄得迷了眼,連灌了兩三盞,面色酡紅,已有點微醺了。
春煙又去給剩下的人宥酒,一圈下來,最后才輪到霍洄霄……輪到這位,他卻有些不情不愿了,一方面又有些犯怵,磨蹭了會兒挽袖給他酒盞中添了半盞,笑意滴水不漏,
“奴陪世子爺吃盞酒。”
霍洄霄眼都沒抬一下,端起了那盞酒,幾人都以為他要喝呢,結果在送到唇邊之際,腕子一轉,酒盞倒翻,一滴不漏地倒進了金明湖里。
“哪來的蒼蠅,忒不長眼,污了一盞好酒,真是可惜。”霍洄霄將酒盞放回案上,磕的一聲輕響。
屋內一寂,幾個人面面相覷,都不曉得他這是又發什么瘋。
春煙倒是淡定,微微一笑好脾氣地又給他倒了盞,“奴再給您倒一盞。”
霍洄霄沒說話,仰靠著椅背,慢條斯理地又將那盞酒倒進了湖里,這回連理由都懶得尋了,擺明了要給春煙難堪似的。
春煙嘴角抽搐,又添滿……重復三次,春煙臉色已經黑了。
這祖宗一抽風,這局算是白做了,盧巍咬著后槽牙,剜了眼宇文瀾:這他媽就是你叫的人?!
宇文瀾大喊冤枉,誰曉得春煙又是觸了霍洄霄哪兒的霉頭。
他媽的比皇帝還難伺候!
情勢焦灼著,一時間無人說話,這時,小柳恰好調好了琵琶,撥出一個音,打破一室寂靜。
他款步到水榭中央,福禮,“奴將弦音調好了,諸位貴客想聽什么曲子,奴獻丑一試。”
宇文瀾就如同看見了救命稻草似的,眼眸一亮,順著臺階打圓場,“挑你最拿手的彈便是。”他看向霍洄霄,陪笑道,“這位公子的琵琶是八大胡同最好的,世子爺聽聽……”
霍洄霄垂著眼,沒說什么。
宇文瀾見有戲,便朝那小倌示意,有人搬了繡墩上來,小倌坐下,抱著琵琶勾下第一個音,隨后輕攏慢捻抹復挑,行云流水,樂聲傳到湖心,引得幾艘畫舫停駐。
一曲下來,萬籟俱寂,唯有簾外簌簌雪聲。
小倌抱著琵琶微福身,“奴獻丑了。”
宇文瀾還沒說話呢,便聽霍洄霄輕笑了聲,“琵琶彈得尚可,也難怪能得盧兄青眼……”淺眸陡轉,掃向盧巍,陰惻惻道,“是吧,盧兄?”
盧巍被他盯得如墜冰窟,一張臉白了又白,猶如死灰,身上那些傷口隱隱作痛。
……霍洄霄知道了。
“世子爺說笑,我不敢。”額頭上起了密密匝匝一轉細汗,莫說是柳若,盧巍現在是連這與他生得五分相似的小倌也不敢多看一眼了,一張臉埋進案中,陪笑道。
霍洄霄嗤笑了聲,“是嗎?”
慫包一個!
盧巍陪笑,“我哪敢哄世子爺。”
當著沈弱流的面,不能叫他難看,敲打點到為止,霍洄霄氣定神閑地動了下脖頸,沖那小倌揚眉,“爺看你生得順眼,來,給爺斟酒。”
小倌微微一怔,莫敢不從,將琵琶遞給侍者,貼到霍洄霄邊兒上,柔順地宥酒,兩人這么坐著倒真跟一對璧人似的。
宇文瀾察言觀色,有些驚愕,破天荒了,這小倌竟能得守身如玉的世子爺眷顧,
“世子爺原來喜歡這樣的,早說嘛。”他笑得曖昧。
早說人直接給他送到府里去,省得猜了這半天。
霍洄霄笑了笑沒說話。
他哪兒是喜歡這樣的,他喜歡的就在他對案坐著呢,只不過愛不得,恨不能,見不得,碰不著束手無策罷了。
只能裝作看不見罷了。
只要看他一眼,天南地北,早就不曉得今夕何夕了,霍洄霄望著對案春煙旁側坐著的緋衫人,言笑晏晏,雖知兩人只是尋常關系,他卻仍舊不受克制的嫉妒。
嫉妒得發瘋。
想就此沖過去,把他搶了,藏起來。
藏在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
他能嗎?霍洄霄笑了笑,面上滴水不漏。
下馬威是給了,酒也喝得差不多了,之后便是今日酒宴的最終目的,總得叫這幫蠢貨對他掉以輕心點兒才好套話不是。
除開沈弱流,誰對他而言不過都是草木而已。
于是誰都是一樣的。
盧巍與宇文瀾對視了眼,都松了口氣,總算是把這祖宗毛給捋順了。
春煙給幾人宥酒,小柳便只陪著霍洄霄,氣氛融洽起來,外頭雪也懂得審時度勢,風靜下來,猶如鵝毛般往下飄落,山茶花陣陣幽香傳來。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屋內暖和,都有些醉了。
沈弱流卻清醒得很,他看著對案霍洄霄,美人在側,笑得多開心吶!
這刻,有些后悔來這里了。
他拿起酒盞湊到唇邊,要喝的時候,卻又放了回去。
懷著個小崽,不宜飲酒。
于是他往下案上一種果子飲,清甜的,沒有一絲酒氣,這個不會傷到腹中胎兒……一杯接一杯,發瘋似的往下灌,連旁側蘇學簡都覺察到了異常,卻不敢勸。
終不敵酒消愁,腦中還是紛亂一片,又胡亂抓著杯盞灌下突然覺著頭暈乎乎的,很熱。
倒真像是醉了一般。
他站起來,說了句醒酒,朝水榭之外走去,幾人氣氛正熱呢,只叫了個侍者跟著便隨他去了。
大雪猶如鵝毛,輕而緩,沈弱流沿著回廊走著,廊下是平靜的湖水,大雪沒入水中,轉瞬消融,天地寂靜。
這會兒他倒是有些清醒了。
抬手去接不停下落的雪花,到手卻什么都沒有。
就像他的那點希冀,握到掌心,什么都沒有。
沈弱流突然覺得自己變了,這不是從前的他。
從前的他不會覺得失望,因為深知世間人心涼薄冷暖自知,一顆心猶如寒冰包裹的圍城,毫無一絲波瀾。
更不會覺得……嫉妒。
他是皇帝,萬人之上,要什么有什么,金尊玉貴,遮奢云端,沒有任何人能叫他產生這樣的情緒。
可然而方才,他確實在嫉妒。
這樣卑劣的情緒讓他覺得可恥,覺得荒謬。
為什么會這樣?究竟是什么令他這樣。
大雪落了滿身,山茶花墜地輕響,無人能回答他。
……果然,是被那個混賬變得奇怪了。
霍洄霄把他變得不像他了。
沈弱流抬眼,望向茫茫一片的天穹,幾片雪落在他面上,融化了……眼角濕濕的。
*
水榭之中熱熱鬧鬧的,幾盞下去,霍洄霄好像真的有些醉了,靠著椅背閉了會兒眼,意識渙散,突然聽見對案人起身了,他迷蒙地看了眼,沒反應過來,過了會兒才猛地坐直了。
卻見那道緋色身影已冒著大雪走遠了。
醒酒?
沈弱流自坐下就沒沾過一滴酒,醒什么酒?
隔著雪幕,那道身影纖細,穿得跟只雪團子似的,步伐不知怎地有些笨重,歪歪扭扭……大雪之間,形單影只。
莫名叫人覺得很悲傷。
沈弱流會悲傷嗎?
他在悲傷什么?
霍洄霄真的醉了,意識不清地琢磨著,一瞬之后,猛然驚醒,酒意消散得一干二凈。
方才,沈弱流的聲線在顫抖……唇角抿出一個弧度,眼眶紅紅的。
他要哭了!
“操!”霍洄霄暗罵,幾乎要瘋了,驟然起身,撞得桌案碗碟當啷,步伐慌亂,連跑帶沖,沖進了大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