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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1章 第二百零六十六課 預知夢的開啟往往就是預言一個故事變糟

    白霧散開, 白霧又聚攏,真真假假,幻影朦朧。

    胡令于冥想的幻夢中睜眼。

    “嘶, 好痛……”

    不知為?何, 從剛才開始后背連著脖子的一整塊神經都在抽痛, 胳膊與腿也是……

    就像現實中的自己被誰當成武器扛起、揮出、狠狠摔打?了一番。

    胡令摸索了一下后背,并沒有發?現什么流血的傷口。

    雖然“現實中完全失去意識后在幻夢中感到疼痛”是挺恐怖的事, 但胡令實在是經歷過太多次了……這?感覺……似曾相識……不,久別重逢……

    就是和二師兄一起搭檔工作時, 被他當作“好用道具”到處摔打?的感覺啊。

    【三師弟,你一施術就沒意識,又身負一堆高?防高?血的好道具,那當然是當作破陣盾打?鬼棒啊, 師兄這?也是為?了保護你!

    記憶里的師兄甚至略顯嫌棄地瞥了眼他的小肚腩:【還有,體脂率可以適當降低一點嗎,師兄知道你不愿意走體修的路子, 但贅肉太多的男人揮起來的手?感不太好!

    記憶里的胡令直接喊著?“武斗派了不起啊”沖了上去,然后被成功掛在了懸崖上。

    武斗派就是很了不起, 二師兄這?種破東西打?不贏就是打?不贏。

    ……可這?次、這?次應該不會吧?

    二師兄那個破爛不應該抓緊他祭日的時辰忙著?重要的大?事嗎,他是和大?師兄一起來護衛洛梓琪的, 而且中途洛家那個臉色很兇很冷的家主?離開了, 藏書閣里只有他和大?師兄……

    大?師兄是個真正?的好人, 絕對不會在打?鬼時拿他當武器摔來拍去的!

    而且, 如果二師兄突然出現要抓他的身體摔來拍去, 大?師兄也一定會及時制止!

    隱隱的陣痛似乎淡去了一點, 只后腦勺有點跳跳的疼——現實中的安各已經成功驅使機關?獸跳出山崖,而完成“破開密室防御”目的的好用三師弟被她隨手?扔在一邊, 靠在控制室的角落里隨著?機關?獸的顛簸倒來倒去,一腦袋磕在木頭上——

    夢里的胡令摸著?后腦勺嘀咕了幾句,還是甩開對破爛師兄的懷疑,繼續往前走了。

    其實,“三師弟擅長預知夢”是洛安的籠統說法,為?了方便安各理解才這?樣概括,但胡令所真實修行的道術,更確切地說是通過入定沉睡開啟的術法,而施術者所進入的領域并非真實的夢境,探索的也不是潛意識或個人記憶——

    所以,與其說是夢,不如說是“幻鏡”。

    由入睡與冥想開始探索的,映照著?與此地密切相關?的秘密的“幻鏡”。

    莊周夢蝶,蝶夢莊周。

    只有意識沉睡才能觸及的領域,只有修道之人才能穿梭的幻鏡。

    聯通古今、草木、花鳥、水土、借此探尋破局的關?鍵——推測出未來的一角——

    然而,白霧,白霧,白霧。

    胡令已經走了很久了,依舊探索不出什么。

    ……因為?是在無歸境這?個地方入定的嗎,太多的干擾因素了。

    以前他試著?在無歸境施過術,可是,找不到與這?片土地相關?的任何訊息,只能見?到現實中的血海無邊無際,靜靜淌過。

    這?一次,就連血海也看不清,霧氣?……

    胡令再次伸出左手?,喃喃念咒,試著?在幻鏡中找出正?確的方向或線索。

    如果還沒什么成效,他就想著?停下道術,返回身體了。

    而且,這?種尋路法術他剛才已經嘗試了數十遍,一直沒有反應……

    【是她嗎?】

    【是她啊……】

    【純陽……純陰……】

    【……真香啊!

    可這?一次,胡令的左手?手?腕突然顯出一抹赤色的光芒。

    ——那正?是現實中,安各扛起胡令摔打?時,所接觸的位置。

    胡令沒想那么多,只覺得周圍的霧氣?終于淡薄了一些,自己的尋路法總算起效了——他立刻就循著?赤色的光芒向前奔去——

    【好香,好香,好想……】

    【吃】

    【吃】

    【吃】

    那是什么?

    循著?赤色的光芒,許許多多的人聲低喃越發?清晰,幻鏡中呈現出某一間形似密室的小房子。

    不像是現代建筑,許多立柱上繪著?精細又古樸的花紋,屋脊上還趴著?某種長尾短爪的神獸。

    比起“小房子”,更像是一座略狹窄的內殿。

    而那些人就聚攏在里面。

    胡令畢竟是玄門古家的旁系,相較兩個師兄,他掌握了很多“華而不實”的知識——所以此時,即使隔著?重重霧氣?,他也通過屋脊上那頭神獸的神態、姿勢與用料辨清了,這?座內殿是玄滅時期的產物。

    ……一千六百年前?他施術只是想確保二師兄那神神秘秘的復活計劃成功,但為?什么二師兄的復活會牽扯到一千六百年前……況且,無歸境?

    這?次的幻鏡是以無歸境為?入口開啟的,那么,一千六百年前的這?座內殿,正?位于無歸境?

    胡令走到窗邊。他探頭向里望去。

    【吃……】

    【吃……】

    【吃……】

    ——而窗內的景象,幾欲令他作嘔。

    人頭。

    無數的人頭,密密麻麻地擠在內殿的每一個角落,像是趴伏在糖塊上的螞蟻群,他們大?口大?口地吸著?、啃著?、咬著?——

    是,只有人頭。

    低喃的,興奮的,跳躍的,沉醉的……這?些人頭就像活在人的脖子上似的,一顆顆張著?嘴拼命擠在一起——

    不,就是活著?的嗎?

    頭顱下并沒有斷口,也沒有滴下鮮血。

    就像是裹著?一層自主?規制的白霧,那些腦袋只是單純飄在空中,再湊近點看看就會發?現……

    胡令猛地后撤一步。

    他窺探的臉伸得太過,差點打?到了窗下那只橫出來的手?。

    ……有人在那里?被發?現了?襲擊?

    盡管此處是幻鏡,這?或許是一千多年前發?生的事情,胡令依舊緊張地抓住了自己的法器。

    那只手?卻?紋絲不動。

    尸體……嗯?

    他低頭看去,看見?無數堆疊在一起的無頭軀體。

    手?腳。軀干。就像巨大?的蚯蚓團那樣亂七八糟纏在一起,被丟棄在內殿的角落里。

    ……不。

    或許,這?是……

    【累贅。】

    一顆人頭大?口大?口地吸食著?:【脫去累贅……快活……!】

    胡令再次看向那些被丟棄在角落的身體零件。

    有男人,有女?人,無不是身姿窈窕之輩,首飾精美,腰帶鑲玉,雖然衣服的樣式各有不同,但以古代的背景,衣料、刺繡、染色工藝……無不是達官顯貴之輩。

    而且……

    即使隔著?幻鏡層層的映射,一千多年的時光,乾坤袋或藏寶鐲內散發?的靈氣?依舊使人心?顫。

    胡令咽了咽口水。

    這?些都是……玄學界的人嗎?

    而且,遠比今世那些玄學大?家的掌權人還要富裕尊貴……現在這?個時代,除了腦子不好的迂腐天師,誰敢在監管局的眼皮子底下把需耗費千萬億萬甚至人命的東西穿身上??

    沒看錯的話,那個做裝飾用的赤色瓔珞要澆灌數百個豆蔻少女?的精魄……那條瑩綠色的腰帶需要取用壯年男子的千片角膜……那個……那個……

    認出的寶物由來越多,胡令心?底便越來越涼。

    長在世家,他對“玄滅時期”的認知只是“玄學界最鼎盛、靈氣?豐厚大?家可以飛升”的時期,他從未意識到“玄學昌盛”的另一面,究竟代表著?什么。

    普通的王朝更迭,便要填埋千萬百姓。

    玄學昌盛,人人得求大?道長生……

    那么,不通玄學、不會法術的“人人”之下。

    便只是草芥芻狗。

    ……王朝暴虐,農民起義,那些人是可以揮舞鐮刀錘子殺死官兵的,因為?本質上不過是普通人與普通人之間的斗爭……

    可目不識丁的普通人,怎么可能傷得到壟斷了所有資源的修道者?

    而且,胡令再明白不過了。

    玄學并不是什么編出一系列教科書,請來專業人士講解,任何人便都能讀懂,參透,“啪”一下就學會的東西。

    那太依賴家族資源,血緣天賦。

    而學得好的人與學得差的人之間尚有天差地別,學得會的人與根本學不會的人……

    后者在那樣的時代,便根本不堪為?“人”。

    【吃……】

    【吃……】

    【吃……】

    那么,當年,這?些已經站在頂端的,許許多多的“貴人”們,為?什么會螞蟻般擠在這?個位于無歸境的宮殿里,不管不顧地甩開手?腳與軀干,無比貪婪地吃——

    吃什么呢?

    胡令仰頭看去,但最中心?的地方擠滿了太多人頭,他根本看不清人頭下被啃食的東西。

    所以他們才要舍棄軀干啊,如果加上身體擠在一起,嘴就沒辦法大?口大?口地嚼動了……

    【吃……】

    低喃聲不絕如縷。

    【好香……純陽,純陰……好香……】

    補品?法寶?稀世珍藥?

    胡令扶住了窗框,他幾乎就要爬進去看了。

    唔,那邊出現了一點空隙,好像能看清最中心?的東西了,是一抹赤紅色的——床鋪——一個女?人躺在上面——女?人是——等等,不對,看不清臉,女?人的身形也很古怪,臃腫得不像是——

    “咯咯!

    堆在床下的某截軀干,突然動了動,伸出一只手?。

    “有……蟲子……”

    即使是一千多年前的幻鏡折射畫面,也能切實感應到自己嗎?

    胡令臉色大?變,但那截手?臂死死地箍住了他的手?腕,掙脫不開——

    “回來!

    另一只手?突然橫過他的雙眼,將他狠狠一扯,拉出了內殿窗戶。

    低喃聲褪去,胡令恍惚落回濃重的白霧。

    “……二師兄?”

    二師兄站在那兒,甩了甩手?,略嫌棄地點了下頭。

    “都讓你多練練肌肉了!

    ……剛才被那種東西抓住,再多的肌肉也掙脫不開吧!

    胡令一言難盡:“你怎么會出現在幻鏡里……”

    “你看的是無歸境的幻鏡,我當然會在這?里!

    ……當然嗎?當然嗎?獨門秘法你大?大?咧咧地闖進來就這?一句“當然”嗎?

    胡令真想吐槽。但他現在更緊張別的事情。

    “師兄,我剛才看見?了,無歸境這?里在玄滅時期發?生了一場奇怪的事件,許許多多的達官顯貴貪婪地聚齊想要吞吃某種東西……而那東西或許會對你今夜在這?里的行動產生影響……”

    “是一個女?人。”

    二師兄非常平靜,就像在敘述與己無關?的故事:“他們要分食的是一個女?人,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第282章 正文插入-前塵

    前注:不是番外, 內含重要劇情哦!最好不要跳過~

    很久很久以前,玄學昌盛,漫天神佛。

    上有仙人定生死, 下有判官掌輪回, 世間種種皆在天道之中, 后者強橫無比,天材地寶便也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人人得求大道?長生。

    拜天道,尊天象, 便長生。

    那個?隨隨便便吃顆仙草便能?脫胎換骨,托已?成神佛的叔叔阿姨要瓶丹藥便能?飛升的時代……根本就不需要多辛勤的修煉,多艱難的悟道?,只?要是個?學得會?玄學的修道?者, 最差也能?混至小仙,擁有取之不盡的壽命與力量。

    只?要,學得會?玄學。

    可是, 玄學界之下,還有著怎么也沒辦法觸碰玄學、千千萬萬的凡人……

    那些人, 在那樣的時代里,便不是“人”。

    一千六百年前, 他們數量眾多, 他們無名?無姓, 他們只?有一個?統稱。

    【奴隸】。

    就像是玄滅時期之后那些重?新有記載的歷史, 所謂的奴隸制社?會?——只?不過, 奴隸主與奴隸的區別不是依據財富高低、土地多寡、權力大小來分隔的——階級跨越的機會?也不可能?通過讀書做官、打仗建功、用智慧或才能?習得一門手藝或做起一樁生意——

    凡人們, 根本就沒有任何力量能?夠依托,去跨越所謂【階級】。

    因為是凡人。

    仙凡之間, 便是天塹。

    名?為【玄學】的那道?天塹,無論如何,也無法依靠凡人的腳步跨過去。

    那不是努力、頭腦或才能?便可以填補的事情。

    那是凡人終其一生、無論如何也到不了的地方……

    當然,在那樣一個?時代,踏云飛在天上的神佛們,星斗也好?雷霆也好?都能?使用得如臂揮使,那些人并不愚蠢。

    哪怕是最愚鈍的奴隸也懂得“想要讓牛跑就給牛吃草”的道?理,而高高在上的玄學界可沒人愿意做耕種?、畜牧、下廚這樣的活計……

    雖然運用玄學完全能?夠瞬間辦成,但是,無比尊貴的貴人們,又何必將?力量用在這樣不足掛齒的小事上呢?

    貴人們可以為了賞“水中月”喚來洪水淹沒一整個?鎮子,也可以為了賞“雪下花”召來寒災凍僵全村的活人,但賞月看花是十足的雅事,耕地喂雞可不是……

    凡俗的奴隸,就專職于?他們不想碰的凡俗之事吧。

    這樣的工具總是不會?嫌多的。

    所以,想辦法讓他們乖順聽話、努力干活、多多繁殖,可比讓他們怨憤不甘、成天鉆研著自?殺或反抗有益處多了。

    貴人們并不愚蠢,他們默契地共同遮掩了那道?凡人絕無法跨越的天塹,并沒有讓那些奴隸陷入完全無望的境地——

    恰恰相反,在奴隸們面前,貴人們特意擺出最高潔的姿態,編造出一套最完美的謊言。

    那就是吊在快累死的驢子面前的那根蘿卜,無盡絕望中最燦爛的希望。

    【轉世輪回】。

    大家要努力干活,多多為主人家創造價值,只?有最恭順的、最老實的、最勤勞最肯吃苦的——就會?獲得多多的功德,來世能?夠轉生為貴人們哦!

    這世間可是有地府的,地府里的判官們全是貴人的親朋好?友,所以想背叛主人的奴隸們死也沒辦法逃脫——還是安下心今世多多討好?主人,來世就能?享福啦!

    多吃苦,多辛勞,多付出,多多彎腰鞠躬,奴隸們啊,你們可是為自?己的來世積德呢,所以不要抱怨,趕緊干活吧!

    ……那套謊言最可怕的地方便在于?,它并非完全的謊話。

    因為貴人們真的掌控著輪回,真的能?控制一個?凡人的前生來世。

    地府十殿閻羅,就是飛升的貴人們;評判生死功德的判官,也是飛升的貴人們;天上聆聽祈愿的仙佛,更是真切踩在奴隸們頭頂的貴人們……

    逢年過節,大家換上最好?的衣服前往寺廟,并非是為了給親朋好?友祈求福祉,只?是為了面見難得能?親眼見到的貴人們。

    大殿上端坐的并非工匠鑄造、承繼著百姓心愿的佛像。

    大殿上端坐的是真正的佛,會?動,會?笑,會?吃喝玩樂,會?立刻彈指讓看不順眼的奴隸整個?爆掉。

    奴隸們面見他們,朝拜他們,誠惶誠恐地為他們送上自?己耗盡心血積攢的那點點家財,只?是為了……

    【求貴人多多保佑,我兒來世一生順遂!

    究竟有沒有奴隸真的在來世投身為貴人呢,大家并不清楚。

    但大家能?看見的是,貴人輕輕一指,面露不甘的奴隸便倒地橫死,判官們架走魂魄后,直接拖出屠宰場里一頭母豬,當著所有人的面把那縷魂魄塞進?去。

    ……所以,安下心,順從吧,不過只?是受一世苦罷了,貴人們保證了,只?要多多供奉,來世就能?轉生為大財主啊……

    懷著對來世的希望,渴求著輪回帶來的回報,奴隸們便麻木又溫順地活著。

    許多許多年,許多許多代,就這樣活下去。

    天上時不時飄過一位貴人,大家便會?停下鋤頭,咧開快要干裂的唇傻笑,心想,那或許就是來世的我呢,因為我很辛勤地勞動了,我吃了許許多多的苦,一定會?在來世獲得多多的福報。

    ——直到某一年,某一日,一個?女奴在大家仰望天空時,冷不丁開了口。

    “來世的事,究竟誰知道??”

    沒人敢第一個?開這口。雖然,或許,許許多多的人偷偷在腦子里想過。

    但沒人會?像那個?女奴一樣,大大方方地說?出口。

    “來世的我又真的是我嗎?沒有記憶,沒有身份,擁有著不同的父母成長在不同土地的那個?人,只?是個?陌生人吧?”

    “究竟憑什么今世的我要替來世的一個?陌生人吃苦?”

    “究竟憑什么天上那些家伙出生起就什么也不用干,兩手空空到處飄來蕩去?”

    “究竟憑什么寺廟里的佛祖要收走我一年到頭積累的所有銅子,還沒給我一個?眼神?”

    “究竟憑什么……”

    究竟。

    憑什么。

    那個?女奴并不是第一個?這么想的人,貴人們不蠢,奴隸們也不蠢,后者不過是被?教化的人罷了。

    其實,都是人。

    可是,那個?女奴,是第一個?掙脫了貴人們灌輸的理念,獨立去思考的人——

    因為那個?女奴很特殊。

    她不是庸庸碌碌在奴隸之中長大的人,她是被?無歸境的那位貴人帶在身邊、一同長大、一同讀書、一同見識過許許多多貴人們的人。

    無歸境的那位貴人,非常非常地喜愛著那個?女奴,給了她許多許多奴隸身份不該有的東西。

    他甚至賜了她“奴隸”之外的,一個?名?字。

    “安!

    遠遠的田野邊,戴著一頂白斗笠的小孩一邊牽著父母的手,一邊沖她開心地喊了一聲。

    “安,到我這里來。”

    名?為安的小女奴便放下鋤頭,低著腦袋來到他身邊,又彎下膝蓋。

    “安,你不用……”

    他的父母發出輕輕的咳嗽。而女奴毫不猶豫地嘭嘭嘭磕了三個?頭,她的神情淹沒在泥土里。

    “安,問主人好?!

    “……”

    大人們拉著那頂小小的白斗笠走遠了,可后者依舊茫然地回頭,想要看看她的眼睛。

    安和他一起玩的時候,明明,從不磕頭行禮的……為什么剛才她要那么做?

    無歸境的小繼承人并不明白。

    他的名?字并不是“洛安”,他姓洛,有父母精心起的名?,也有整個?家族悉心給的字,他出生起便有一雙能?堪透萬物的陰陽眼,據說?陰陽眼修煉至臻,能?夠倒轉整個?輪回。

    這樣天賦異稟的修道?者,即使在靈氣蓬勃的玄學界,也是引人垂涎的稀有寶物。

    只?不過……

    和女奴一樣,他也是個?處境與眾不同的存在。

    關于?無歸境外的種?種?,輪回、神佛、判官、奴隸、等級——這個?時代有多么混亂有多么悲慘——他全都不明白。

    因為身負一雙能?堪透萬物的陰陽眼,父母太擔心他被?這雙眼睛所擾亂,便在他剛出生時封印了眼睛,又將?他困在無歸境的藏書閣內。

    這世間太多污濁,如果輕易放任一個?能?堪透一切的幼童接觸外界,他便會?被?完全攪渾,變成陰暗又扭曲、完全對“人”“生命”“活著”失去念想的家伙吧。

    父母非常疼愛這個?孩子,可也正因為此,他們不得不減少在他面前露臉的機會?,以免自?己所思所想的污濁被?他勘破,攪亂他的認知。

    ……而且,即便是他們,也畏懼著被?一雙淺茶色的眼睛看清心底的陰私秘密。

    雖然很想徹底封印孩子的眼睛,但如果“無歸境在尋找與陰陽眼有關的材料”消息傳出去,又會?是一場災難……

    天上地下的貴人們,整日閑得無所事事,但唯獨追求更強大的法寶、更充沛的力量的那抹“貪婪”,是與日俱增的。

    而且,很不巧的是。

    一千六百年前的無歸境洛家,只?是守在一片白霧縈繞、潭水潺潺的山脈深處的,小小玄門。

    是個?資源頗豐的世家,但也絕沒有多尊崇的地位。

    不起眼的,萬千玄門之一罷了。

    這樣的無歸境倘若被?爆出“藏有一雙能?堪透萬物的陰陽眼”,便是眾多神佛上仙砧板上的魚肉。

    所以,要把那孩子好?好?的、緊緊的鎖起來才行。

    這是為了他的安全。

    也是為了他們所有人的安全。

    ——小繼承人隔著面紗、珠簾與層層木窗聽到的,便是這兩句話。

    父母反復叮囑,反復告誡的,也只?有這兩句話。

    要乖乖地藏在這里。

    不能?用眼睛亂看,不能?用嘴巴發聲,外面的一切你都不要觸碰,否則會?給全家帶來滅頂的災難。

    ……好?的。

    小繼承人是個?非常聽話的孩子,他一遍遍應下,就這樣獨自?活在藏書閣里,仿佛是一抹幽靈,活在一個?真空地帶。

    他一個?人讀書,一個?人煮飯,一個?人擺弄雕琢復雜的木枷——為了幫他打發時間,也為了讓他安靜自?然地獨處,父母為他提供了許許多多關于?機關術的修習資源。

    無歸境的繼承人雖然可以完全封閉地活著,卻也不能?對玄學一竅不通,但學會?御劍就會?渴望飛出去,學會?畫符就會?渴望炸開什么,學會?丹藥就會?渴望尋找病患,學會?拳法就會?……總之,父母左思右想,覺得,只?能?培養他研習機關術了。

    只?要丟去源源不斷的資源,那孩子就會?一直安安靜靜地坐在藏書閣深處,拿著一把小錐子,叮叮當當地琢磨木頭。

    當世的機關術大師已?經閉關兩百多年了,侍童說?他一步都沒動,鉆研這個?領域的人,一定能?老老實實地安靜一輩子吧。

    事實也的確如此,只?是有一點他們沒想到。

    機關術大師是長大成人后自?發地尋找到自?己熱愛的玄學領域才扎根進?去,那孩子卻只?是個?懵懂的孩子。

    父母讓他乖乖待著,他便待著,讓他雕琢機關,他便雕琢。

    花草是什么樣的,河水是什么樣的,外界是什么樣的,我雕琢的東西又是什么樣的。

    統統不知道?,只?是這樣待著,按照父母的吩咐。

    一天天,一年年,安靜又麻木的。

    某天,隔著許多許多層遮蔽視線用的簾幕,來探望孩子的母親終于?感到心痛。

    她開口問他,有沒有什么想要的?

    只?要不是會?踏足外界的危險東西,什么都可以為你送來……

    活在真空里的繼承人歪了歪頭。

    他說?:【一個?活物!

    ——父母便為他帶來了那個?女奴。

    奴隸不過是好?用的物件,即便是無歸境的掌權者,也不覺得奴隸本身有思想、私心、有反叛的可能?性。

    就像從羊圈里捉出一只?皮毛柔滑的小羊羔供自?己的孩子解悶取樂,他們輕飄飄地選中了那個?女奴,將?她丟進?了藏書閣,一點也不在乎她會?造成什么影響,又是否會?為自?己的心思被?看透感到恐慌。

    甚至沒人叮囑那個?小奴隸,要侍奉的主人有一雙奇異的眼睛,能?看清你所有的謊言與秘密。

    反正,就是個?奴隸罷了。不好?用就處理掉。

    大人們都這么想——可藏書閣里的孩子并不這么想。

    什么是奴隸,什么是階級,什么又是仙凡有別?

    對方不只?是個?與我同齡,同歲,同等地位的小女孩嗎?

    是能?與我說?話的伙伴啊。

    連父母都從未這樣近距離與他相處、交談、生活……是無比珍貴的朋友啊。

    這個?被?鎖起來的小繼承人就像一張白紙,沒人教過他該如何對待下人,該如何使用奴隸,什么是能?給奴隸的什么是絕對不能?給的——

    于?是,開心又單純的,他將?整座無歸境藏書閣盡數在女奴眼前攤開。

    教她識字讀書,和她交流討論,與她同吃同住,辨析哲理道?術,揣測轉世輪回……

    他將?她視作唯一的伙伴,把自?己的一切分享給她。

    可那是“奴隸永遠無法擁有的一切”。

    女奴非常聰明。

    她很快就理清了現狀,擁有了獨立思考的能?力,也生出了不該有的念頭。

    【這個?不諳世事的小貴人。簡直蠢得讓我想吐!

    【他憑什么生來便擁有這些?】

    【憑什么我生來就不能?擁有?】

    ——第一抹清醒的憎惡與第一抹濃烈的野望在女奴的心中誕生時,便被?他盡數看在了眼中。

    ……咦?

    為什么?

    他不明白。

    隨著逐漸長大,父母逐漸放下心,偶爾的偶爾,他被?帶出來放風,要求“去看一眼安”的時候,卻看見她低著臉從田野中跑來,沉悶地在父母腳下磕頭……

    他不明白。

    奴隸是什么?

    安又為什么……看著我的時候,會?響起那么憎惡的心聲呢?

    和我待在一起,讀書,吃點心,下棋,玩字謎游戲。

    ……她不開心嗎?

    外面的世界真討厭。

    他不想看安低著臉磕頭。

    那就……

    回去吧。

    他望了一眼漂亮的田野,澄澈的潭水,每隔幾個?月才能?出來看一小會?兒的美麗天空。

    如果我到外面來,安就要嘭嘭磕頭。

    那還是……回去吧。

    我聽話、安靜地待在藏書閣里,安就不用再?磕頭了吧?

    小繼承人便不再?祈求父母放自?己出來望風。

    他回去了,這一回,便再?也沒出來過。

    因為不想再?讓她多磕一個?頭。

    就那么乖乖地待在藏書閣里,安靜擺弄著木頭,鉆研著幾十年幾百年也未必能?有成果的機關術……時光流逝,小繼承人慢慢變成大繼承人,又變成家主。

    父母死于?一場意外,好?像是天上的哪個?佛祖和地下的哪個?閻王打起來時導致萬里焦土,波及了在外游玩的他們。

    但年輕的家主并不關心他們的死因。因為他已?經很久很久沒見過他們的臉了,藏書閣內也很久很久沒有別人前來到訪了。

    只?除了安。

    她一直都來,讀書,寫字,陪他下棋……啊,不對,他們已?經很久沒下過棋了。

    因為安的心聲說?,【下棋無聊透了。】

    【書法根本沒用!

    【哲理又能?幫到我什么?】

    【真不想再?來伺候這個?無知愚蠢的家伙……】

    【可是,要準備起義的話,果然還是需要更多的籌備……我得在無歸境站穩腳跟。】

    【我必須鞏固他身邊‘第一奴仆’的地位,這樣就有機會?接觸到其他的人——】

    安的心里,總是想著許多許多的事。

    煩躁的,惱恨的,不安的,陰暗的,甚至是狠辣的……

    殺伐果決的。

    他看著她如何籌劃給管家下毒,殺死田地監工的頭目,坑害想登上家主位置的旁系,買通幾個?貼身的奴隸給窺視無歸境的玄門家主做手腳,甚至成功引導那兩個?導致他父母死去的大貴人同歸于?盡——

    很奇怪的,他看著她那層出不迭的心思與謀劃,一點也不覺得惱怒。

    如果用后世的說?法,那就像在實景翻閱一本即時更新的戰國梟雄傳?

    的確,安裝作恭順的模樣在他身邊,背地里做了很多很多的小動作,而且,種?種?動作里,她比他這個?實際上的主人更像無歸境的家主。

    不過……

    他一點也不討厭這樣的安。

    況且……

    是那個?管家先逼迫安下跪膝行給他當腳踏;

    那個?監工的頭目則中飽私囊,貪墨了許多錢財,還想強迫安;

    那個?想登上家主位置的旁系想給他茶碗里下毒,又打算嫁禍給安;

    那兩個?因為小口角打起來的大貴人不止害死了他的父母,造成的萬里焦土一并燒死了三個?城鎮里所有的居民。

    如果安不出手,他也會?偷偷出手的。

    安出手了,他只?需要悄悄幫她掃干凈沒收拾好?的小尾巴,偽裝出“是修道?者算計不是奴隸反叛”的表象就好?了,沒有貴人會?理睬這種?權力傾扎的小事,因為他們都忙著對彼此干這些事呢。

    安,實際上不是為了權力,是在做好?事呢。

    這些年,將?這么多看在眼里,他也早就不是一張完全潔白的白紙了。

    但他從不覺得安是個?奴隸,所以,她做的任何事,他也不覺得是“越矩”“叛逆”。

    而且,如果不是這些年安在外面忙忙碌碌的布置,他這樣一直被?關在藏書閣不接觸外人的家伙,早就被?趕下了繼承人的位置吧?

    不管安的心聲是什么樣的,她在幫助我。

    ……安,真厲害啊。

    既然她很擅長……那無歸境就給她領導,也沒問題吧?

    他沒有任何想法,甚至隱隱的,還有點驕傲。

    因為是一起長大的安……是我珍貴的,唯一的……伙伴?

    反正我從未觸碰過庶務,本來就沒自?信管好?一個?龐大的家族,安比我更像是一位強大的家主,那就是再?好?不過的事了——哪怕把權力全部讓渡給安,只?要不破“傷害奴隸”的界,安也不會?輕易殺掉我吧?

    她似乎有著盤算局勢、為己所用的天賦。

    雖然安在心里總是討厭這個?、討厭那個?,但她對著那些腹誹過、埋怨過、惡心過的各種?人,卻總能?擺出不同卻又恰當好?處的各種?表情應對,而且非常擅長開源節流,經營家族……大家都在他面前對安交口稱贊,哪怕是來做客的修道?者也會?對安另眼相待,夸她是“少有的忠厚奴仆,比洛家主的看門犬還可靠,來世你可一定要給這個?奴仆好?好?嘉獎一番”——

    雖然那時,安臉上賠著笑,但心里卻爆發出好?多的罵罵咧咧呢。

    她幾乎是在腦子里大吼“誰要當旁邊這個?無知草包的奴仆”,氣惱地罵了很久很久。

    “草包”“蠢貨”“軟蛋”“無能?”……

    嗯。

    雖然,安在心里幾乎一視同仁地討厭著所有玄學界的人,謀劃著要把他們全部干掉。

    但她最討厭的還是我,最想殺的也肯定是我吧。

    明明就很討厭,卻不能?做出任何反抗的行為,礙于?形勢反而要賠著笑臉討好?、絞盡腦汁利用……還不得不為他布下嚴密保護,在他悠閑看書刻木頭時替他立威作勢、鏟除所有奪權者……

    像這樣的【廢物主人】。

    ……會?成為最被?厭惡的存在,也是很正常的。

    安對我的怨恨與憎惡,真的很濃很濃。

    他垂下眼,將?刻歪了一筆的木板扔在一邊。

    侍候在旁邊的女奴彎腰給他續了一杯香茶。

    “說?過很多次了,安,你在我身邊,不必做這種?事!

    “侍奉主人,安心甘情愿!

    說?謊,你明明在想“刻刻刻都刻木頭刻了一個?半時辰了他無不無聊,能?不能?把茶壺扔在這個?蠢貨臉上啊”。

    ……明明如果真的扔上來,他也不會?介意的,反正安那種?暴躁的罵罵咧咧他早就習慣了。

    真要是有對我罵出口的一天就好?了,這樣,我與安之間的那種?隔閡也會?……

    ……我與安之間?

    “家主。”

    一聲提醒令他再?次低頭。

    又刻歪了一筆,這塊機關木板算是廢了。

    “您走神了很多次。在想正式繼任家主必須要履行的那項規矩嗎?”

    正式繼任家主……對啊,那個?。

    父母去世后,遵循著祖宗的規矩,下葬,吊唁,服喪,如今服喪期快要到頭,是該著手“正式繼任”的儀式了。

    無歸境的正式繼任規矩,也就是“迎娶主母”。

    成家立業后,才稱得上是一位可靠的成年家主。

    不過……這也不是他應該上心的事吧?

    反正安已?經是這里實質的家主了,她應該不會?允許另一個?玄門的修道?者進?駐這里奪走她的權力,做她另一個?主人……不管她要怎么安排,他順應就是了……

    “無所謂,”家主興致缺缺地捧起茶杯,“還是交給你安排!

    “主人,婚姻大事,并非兒戲。”

    【這種?事也能?隨便交給下人處理嗎,究竟為什么我要侍奉這個?不諳世事的蠢貨——】

    家主的手頓了頓,半晌,又輕輕嘆息一聲。

    “各家送來了不少畫像吧?那便拿來,我會?抽空親自?翻看……”

    “是,主人。”

    【哈?翻看?這個?無知的呆子在說?什么鬼話?他以為他這樣無能?的男人有高高在上挑選女性的權利嗎?還敢看什么別的小姐畫像?倒是老實滾回去看木板。!】

    “……”

    家主放下了茶杯。

    雖然安總是在心里對我罵罵咧咧,尤為討厭,他有點委屈地想,但今天為什么要這么激烈地罵我這么多次呢?

    不在意要被?罵,表示在意了也被?罵,究竟為什么……

    他對上她的眼睛。

    【嘖,不管如何,必須加快速度了,藥明天就能?配好?了吧?到時候就下在他茶碗里……】

    藥?安想給他下藥?做什么?

    【我必須、必須抓住這個?機會?,得到主母的位置!

    他的睫毛忍不住顫了顫。

    想得到主母的位置……安?難道?……

    想嫁給他嗎?

    ……喜歡他嗎?

    【這都是為了計劃,想要毀掉那些高高在上的玄門,我必須成為其中的一份子,打探到——所以,不管如何都要忍耐下來——無論如何都要嫁給他——】

    ……哦。

    是這樣。

    拿到主母的位置,的確能?夠更名?正言順地利用他。

    也是,安一直這樣……謀劃著很大很厲害的事……

    為了她心目中的大事,什么也能?做出來。

    哪怕是嫁給最討厭的人。

    他低頭,避開了她的眼睛,不想再?繼續向?下看了。

    哪怕看了很多次很多次,也沒辦法習慣一直看著她對他抱有的惡意。

    ……反正,只?要是安想到手的,他都會?給她啊,從小就這樣。

    為什么不直接開口問他要呢。

    下藥……如果那是會?損傷她身體?的狠辣計策,何必……還不如由他主動開口……

    “安。擇吉日,我們便成婚吧!

    如果那個?時候,低著頭的人稍稍側過臉,重?新看向?旁邊。

    或許他就能?發現,心底里不停發泄著惡劣情緒的人的瞳孔微微放大了,臉頰控制不住地泛起紅暈,就和山下靜靜淌過崖底的潭水一樣。

    而她的心聲,是一片空白。

    【我們成婚吧!

    ——自?小便偷偷戀慕的、那個?似乎永遠站在天塹另一邊、可望不可即之處的存在,有朝一日聽見他主動開口發出邀請……

    即便是存著最強烈的野心、不甘、滿腦子都是推翻整個?時代的理想的英勇斗士,也會?被?瞬間抹平所有思緒,腦子空白的。

    第283章 正文插入-大喜

    吉日很?快就確定了?, 各類婚禮必須的物品也備得很快,似乎眨眼間?,成婚便近在眼前。

    ……他要娶妻了?, 對方還是自小便長在身邊的、那個他最珍視的?、最喜愛的?人?。

    可他一點也談不上愉悅。

    安每天都要去繡房催個四五遍, 團團轉地督促著嫁衣與首飾的?準備工作, 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有多期待婚禮呢——族內的人雖然因為安的?身份產生了?一些不妙的?討論?,但安掌實權已久, 他這個主人又是默認的“早被架空”,最起碼大家看到她這番做派都紛紛認定了?, 安的?確“是深愛著主人的恭順奴仆”——

    只有他知道?,不是的?。

    安迫不及待地要嫁給他,只是迫不及待的?想要取得【主母】的?地位而已。

    哪怕是龍鳳喜燭點?燃的?那一夜,掛起重重紅綢的?主臥中, 他站在她面前,輕輕掀開那頂蓋頭……

    “夫君。”

    那個從安口中跑出來的?稱呼,真的?, 非常,非常動聽。

    【這樣就能讓計劃再進一步了?, 接下來只要抓緊時間?誕下子嗣,我的?地位就無可——】

    可直視著安的?眼睛所看見的?心聲?, 就像是扇在臉上的?耳光。

    什么深愛的?主人?, 敬愛的?夫君, 恭順的?奴仆從頭到尾就是安的?偽裝罷了?, 而他, 只是一個被安所利用?的?……棋子。

    地位足夠高, 權力足夠多,腦子也足夠蠢, 很?好蒙騙,方便奪取。

    安心心念念的?,想要顛覆這個時代。而他就是送上門的?最佳跳板。

    那是他從小就明白的?事實。用?這些東西來交換安的?陪伴很?劃算,他也想盡他所能地幫助安,事到如今也沒有什么好哀嘆的?。

    只是,安……

    龍鳳燭下,挑開蓋頭,他直視著她細細妝點?過的?眉眼,既抑制不住地動搖,又?無奈地感到悲哀。

    那不是為自己感到悲哀。

    因為,安……明明就是個非常非常厲害,遠比他這樣龜縮在書閣里?的?家伙還要厲害的?人?……

    她應當有著更?加廣闊的?世界吧。

    可為了?“大事”,卻?不得不委屈自己嫁給最討厭的?“蠢貨”,還要算計著為那個人?誕下子嗣,以此鞏固家族內部的?地位……

    為什么。

    安不能憑借心意去追求真正喜歡的?人?。

    安不能自由地選擇她真正想做的?事情。

    安不能根據自己的?意愿決定是否生子。

    安……

    【很?好,提前請過脈,也已經事先喝過補藥了?。接下來,今晚,只要順利行房,就一定能立刻懷上……】

    蓋頭下的?新娘攥緊衣袖,雙頰微紅,任誰看了?,都會覺得這是位沉浸在羞澀情意中的?新嫁娘。

    可他總能看清的?。

    她的?盤算。

    她的?謀劃。

    哪怕所有人?都低下頭朝拜佛堂最上方的?降臨的?大貴人?,安也只是在心里?嗤笑著想,總有一天,要把這幫無恥的?害蟲全?部拉下來。

    這樣的?安,他從來就不討厭……

    可他也從未想過,安能把她自己的?“嫁娶”“子嗣”也盤算進來。

    他垂下眼,將挑開的?蓋頭放在一邊。

    “安!

    僅只有兩個人?的?洞房,不需要再多的?遮掩。

    他開口說?:“除了?子嗣,我會給你主母應有的?一切!

    然后便轉身,想去偏房拿出另一套鋪蓋。

    把他當作棋子就好了?。他可以做安最聽話的?棋子。

    但……沒必要再在他身上犧牲更?多的?東西,不是嗎?

    成婚也好,行房也好,他本就不是那個最合適的?對象。

    他希望安能夠選擇真正喜歡的?人?,真正按照自由的?心意孕育子嗣……

    這樣的?話,即使是安,憤怒不甘的?心聲?也會慢慢平緩,擁有“快樂”吧。

    ——可是安抓住了?他的?衣角,然后露出了?前所未有的?表情。

    不是“恭順”,不是“服從”,不屬于他曾見過的?任何一張屬于奴仆的?偽裝表情——

    很?小很?小的?時候,他還未開蒙時,安也還沒有討厭他的?時候,兩個人?坐在一起,他給她遞過一塊糕點?,所看見的?那一角……

    尖銳的?,從不代表恭順的?虎牙。

    那是生來叛逆的?野獸標志,奴隸不能長?那樣的?牙齒,如果被發現了?,監工一定會用?鉗子狠狠敲斷它,再敲開那個奴隸的?腦瓜。

    安很?聰明,她偷偷地藏到長?大了?。

    可……

    那夜,她對他露出了?藏起的?利齒,與藏起的?所有叛逆。

    她攥著他,咬牙切齒:“你要到哪里?去?”

    【你敢到哪里?去?】

    ——從很?久很?久以前就下定決心的?、不管使出怎樣的?陰謀詭計、用?怎樣下作狠辣的?手段也一定一定要搶奪到身邊完全?霸占的?這個人?——

    【腦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愚蠢、無知、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根本就沒有對外界的?絲毫認識!】

    【如果不是我,如果不由我緊緊看牢的?話,他這樣遲鈍又?天真只會擺弄木頭的?無能傻瓜——】

    “安……”

    別罵了?。

    花燭下,那家伙又?露出了?無所適從、分外委屈的?表情。

    ……洞房花燭夜竟然對著娶來的?正妻表示“不會給你子嗣”,做出這么過分的?事后他委屈個什么勁啊?!

    就算是個不通半點?人?情的?傻子,也應該……應該……

    她磨著牙撲咬了?過去,就像一頭叛逆的?猛獸。

    飼養猛獸的?主人?總是要警惕被反咬的?,尤其是他完全?就沒有加固過鐐銬,只想將那頭猛獸的?皮毛養得更?油滑些、爪牙磨得更?尖利些,放它去更?遠更?大的?地方。

    太天真了?。

    所以,稍有不察,他便被撲到了?地上,脾氣暴躁的?猛獸摁住他的?咽喉。

    “……安?”

    為什么這么生氣?

    他試圖再辨清她的?心聲?,卻?發現那是一片空白,就像……完全?被怒火燒穿了?所有思?緒,安用?異常兇狠的?眼神緊盯著他。

    ——平常總是穿著最素凈的?布袍,安安靜靜地待在藏書閣成千上萬堆的?竹簡與木料里?,仿佛要把自己也活成一片樸素的?木板……

    看什么都是淡淡的?,就連成婚也不怎么上心,改動儀式也好,添加服飾也好,隨她擺弄、指點?,仿佛她才是他的?主人?,別說?婚禮了?,無歸境的?令牌和印章都可以托付給她隨便擺,而她隨便編幾個借口他就點?頭相信了?,一點?也不懷疑……

    怎么會有這樣愚蠢的?存在。

    她緩緩用?雙手封住了?他的?口鼻。

    完全?沒有反抗、掙扎的?跡象,唯獨露出的?那雙淺茶色的?眼睛,看她的?樣子卻?小心,溫柔,又?茫然。

    ……白癡,這是該看奴隸的?眼神嗎?

    日日夜夜投來這樣的?眼神,結果引狼入室也是你自討苦吃吧?

    愚蠢、愚蠢、愚蠢——知不知道?——

    你聽不到的?地方,看不見的?角落,藏書閣外其實有那么那么多偷偷窺伺的?眼神——天上的?貴人?也好,地下的?貴人?也好,就連號稱會包攬下一屆乃至下下屆天道?之子的?玄門戚家都有人?為你心折——那可是這世間?一等一的?貴女——

    而有多少、多少的?聲?音,哪怕是來自與她同為奴隸、準備著起義的?人?群里?——也紛紛覺得——

    【無歸境的?那位潔凈的?貴人?,是絕對不可肖想的?存在吧?】

    【奴隸就該生下奴隸的?孩子,貴人?就該與貴人?結合在一起。】

    【首領究竟用?了?怎樣可怕的?手段,才騙到了?那位的?婚事……】

    哈?

    可怕的?手段?

    這個蠢貨明明直接白送給她了?吧?

    三書六聘,八抬花轎,明堂三拜,甚至對拜后就領她開啟宗祠,上了?族譜也上了?香。

    【正室】,再沒有比這更?強調身份的?婚禮了?。

    比起“這是兩位新人?成婚的?儀式”,這場婚禮更?像是反復強調“她是堂堂正正的?新主人?”。

    她還在盤算著如何鞏固當家地位時,他就一遍遍地替她落實到位了?,他明不明白娶一個女奴做正室夫人?意味著什么——結果一項項禮成,夜深了?燭晃了?她這個人?已經坐在喜床上了?,他開口說?什么不會有子嗣,轉身要往偏房走——

    天下再沒有比這更?傻的?大傻子了?吧?

    明明,比起地位……從一開始,她更?想奪到手的?,就是這個人?。

    “……安?”

    摁在咽喉上的?手往下滑,她抓住了?衣帶。

    無歸境的?家主,正式繼任的?迎娶儀式上并不能穿上大紅色的?喜服,這人?今夜穿的?是重大祭祀用?的?、月白色的?家主服。

    白玉鑲嵌的?冠冕,銀環相扣的?腰帶,墨染般的?長?發被瑪瑙珠鏈束起,淡紅色的?瑪瑙并不算鮮艷,但點?綴在他身上,已經是為“大喜之日”特別添加的?顏色了?。

    因為根本就沒有與這個人?完全?相襯的?美麗禮服啊。

    天上月,水中蓮,過分的?堆金砌玉只是折辱……

    對,的?確不是一介奴隸能肖想的?人?。

    ——她直接搶過來便是。

    親手選好的?布料,親自過目的?繡樣,被她全?部撕碎了?,又?變成了?捆綁用?的?繩結——貴人?可沒練過如何用?破碎的?布片綁住待宰的?牲畜——

    而且,可別小看她。

    “該如何更?好地伺候長?大成人?的?年輕家主”,整個無歸境活動在本宅內的?女奴,全?部接受過這樣的?教導。

    只是這個懵懂的?蠢貨從來不知道?……她也不會給機會讓他接觸到。

    發育期她就學過一遍,婚前她又?專門請人?重新教習了?一遍。

    “侍奉主人?的?方法”?

    不……沒人?比她更?明白……那是玷污他的?手段。

    “安,停下,等等,不——”

    龍鳳燭熄滅,新嫁娘的?釵環也隨著埋首的?動作掉在地上。

    無歸境的?家主,自正式繼任、成婚后,便再也沒出現在人?前了?。

    聽說?,聽說?,只是一個荒誕的?小道?消息說?……

    他被新娶的?夫人?,奪去所有權柄,又?囚在了?藏書閣深處。

    “……這和以前我的?處境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嗎?”

    新娶的?夫人?正低頭解開羅裙系帶,聞言她抬頭看了?他一眼。

    很?兇很?冷,不再有任何遮掩,眼底的?兇光幾乎和耳邊的?金色墜飾碰出鏗鏘聲?。

    她的?衣裙也隨之簌簌落地,和本性一起完全?暴露。

    “有。除非讓我懷上子嗣,否則你別想踏出門檻一步!

    “……”

    被囚禁的?家主默然不語。

    自洞房夜后,他就不知道?自己應該怎么對她開口說?話了?。

    明明他不想與她做真夫妻的?。明明他只想讓她自由地選擇。明明他不想讓她犧牲這么大……

    可安永遠不是他所想的?那樣。

    安強迫了?他。

    還不許他動。

    把他鎖起來。

    然后每天都來……每天都在心里?罵他……

    還每天都不許他動。

    安是個徹頭徹尾的?壞人?。壞人?。壞人?。

    “怎么,想說?什么?別又?是拒絕吧?”

    他什么也沒說?。

    一如既往的?,雙手被鐐銬鎖在背后,他只能默默地看著她騎上來……

    “別想著跑出去,事到如今,你已經沒機會跑了?!彼龜Q著眉,艱難地咬著牙,“要么在這里?關一輩子,要么就老實認命給我子嗣……”

    再乖巧,再溫順,再能安安靜靜地聽從她的?指揮——嚴謹研學數十年的?機關術師終于還是忍不住了?。

    他啞聲?指出盲點?:“安,這個姿勢懷不上孩子!

    “……閉嘴。∷弧以试S你亂動了?嗎!”

    第284章 第二百零六十七課 喪偶這種遭遇還是要分人分對象的

    胡令不明白。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再觸碰過玄學界的委托了,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

    【被分食而死】也成了一種常態化?

    他幾乎是戰栗著看向自己的師兄。后者的神?色寡淡得令人齒冷。

    雖然二師兄一開始就不正常,但……

    “你就?不覺得可怕嗎?你……那真的曾在千年前的無歸境發生過?你又為什么……這樣……”

    這樣冷血?沒有同情心?不對此感到反胃, 反而這么……冷漠?

    洛安瞥了一眼臉色青白交加的胡令。

    果然還是出身世家、嬌生慣養長?大的公子哥……經手過的委托量不超過五指, 唯一一次與死亡擦肩而過就?選擇了退縮與逃避……這一點點的真相就?承受不住……

    愚蠢, 無知,弱小得令人無語。

    他的目光閃了閃, 移開?看向師弟的眼神?。

    洛安明白,自己只是從無辜的師弟身上看到了另一個影子, 那片令他厭惡鄙薄的影子。

    狹窄,懦弱,關在籠子里,總是隨波逐流地?聽從命令, 也只有縮在原地?等待的能力,就?那樣了還懷揣著微小的貪婪,想要那根本不配擁有的寶物落回自己身邊。

    他……對其厭惡至極。

    就?像每一次, 每一次傷重不治,疼痛難解時, 他總會發了瘋一般地?暴躁、低落,把一切的一切假想到最糟糕的境地?, 想摔繃帶砸藥碗甚至想直接掐死自己。

    洛安恨極了感到【無力】。

    就?像千年前某個深深印刻在魂魄里的畫面, 令他時刻渴望著將自己千刀萬剮……從一開?始就?抹殺殆盡。

    【廢物!

    【蠢貨。】

    【無能!

    【軟蛋。】

    【垃圾!

    【安……明明就?一遍遍罵著我……厭惡著我……】

    【為什么, 沒有直接, 在那時就?一遍遍地?把我殺掉呢?】

    【安要是早早殺了我就?好啦。】

    【殺死廢物!

    【殺死廢物!

    【殺死——】

    【憑什么我還活著?】

    血潭最深處的怨恨既像是瘋子在耳邊的低喃, 又像是某種蛇類喪偶后癲狂的嘶鳴。

    ……有什么好怨恨的?在家養的籠子里待慣的廢物, 活該淪落至此吧?

    “抱歉,師弟, 是我剛才沒說清楚!

    不,不能被那片影子所干擾,那不是他。

    洛安費力調整自己,驅散了耳邊那些嘶鳴,也一并緩了緩語氣?,刻意塑造出一點正常人理應流露的“憐惜”與“嘆惋”來?。

    “千年前在無歸境發生的那樁悲劇,也算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必然結果……”

    胡令的臉色好了很多,剛才他也是被師兄臉上隱隱的鄙薄之情嚇到了——面對慘劇時太沒有同理心的人總是很可怕的,尤其是那一瞬間,師兄就?好像在對千年前這事件的某個受害者表達“你活該如此”。

    那是極端異常的鄙視。師兄理應保持中立客觀的態度。

    ……那樣會讓他想起即將被怨恨逼瘋的陰煞……幸虧現在的師兄……呼,終于有了“活人”的踏實?感。

    “我,咳,我明白了。所以那是某種古老的祭祀儀式嗎?為了得到長?生……而那個被分食的女人擁有什么特殊體質……”

    二師兄搖了搖頭?。

    “簡單地?說,那是一位先驅者,一位反抗強權的起義運動領袖。一個要反抗奴隸制社會的奴隸,她所領導的起義失敗了,便被敵人抓住,剝皮示眾。當然,你現在也能想象到,在一個玄學?昌盛的年代,一群沒有絲毫助力的普通人起義反抗……是不可能成功的。”

    胡令終于忍住了自己的反胃感。

    他順著這思?路下去:“所以,師兄,那是千年前的某種……政治活動?分食是當時的掌權者示威的手段?”

    “也不全是,分食是那些人中途突發奇想的主意。就?像我剛才提及的,抓到她之后,他們本打算將她剝皮示眾。”

    二師兄淡淡地?扭過頭?去:“但是,那位領袖正好有些后臺。她在掌權者的階層內有一位……姻親,后者愿意為了拯救她的性?命奉上所有家財!

    “可她還是被分食——”

    “因?為想救她的人同樣擁有不俗的地?位,也愿意以那些人垂涎的東西作交換,所以,他們便不得不放棄了‘剝皮示眾’的刑罰。為了得到那位姻親的東西,他們欣然承諾‘不過就?是個奴隸,沒問題,會保住她的性?命’,背地?里卻決定將她秘密處理,不留尸骨,以免被對方發現端倪。”

    胡令低罵一句:“無恥!

    “是嗎?對他們而言,那的確是很聰明的選擇。我想你也聽過‘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那位先驅者發起的斗爭實?在攪渾了許多東西,她傳播了許多叛逆的思?想,令太多奴隸揭竿而起、局面一發不可收拾……所以,對統治者而言,殺死她是必然的。但殺死她的方式卻是可以商榷的。尤其是,想救她的人愿意親手奉上的寶物是……”

    幻鏡突然穿過一片白霧,二師兄所看向的那個地?方不再佇立著房子,而是一抹異常模糊的畫面。

    胡令循著他的視線看過去。

    猩紅的、猩紅的色彩里,一雙慘白的手托舉供奉那般向上伸著,而手心里捧著的……

    一雙眼球。

    淺淡的茶色,美得像是一對稀世琥珀。

    可上面,還連著沒被完全挖去的血肉。

    胡令迅速捂住嘴干嘔——

    二師兄:“又跑旁邊吐什么,承受能力這么弱,你害喜?”

    胡令:“……”

    你才害喜,你這到底是什么反應,你有病吧??

    胡令抬頭?大吼:“那玩意兒不是陰陽眼嗎!那對被挖出來?的不是你自己眼睛嗎!你看到之后就?這個反應。?”

    二師兄轉回身,嫌棄溢于言表,再無收斂:“沒啊,我不正拿著我自己的眼睛鄙視你嗎,還是你要我現在挖出來?給你檢查一下,確認一下和?千年前那對眼球的異同處?”

    胡令:“……”

    二師兄若有所思?:“其實?也不是不行,反正這里是幻鏡,不是現實?,趁機核對一下也……”

    說是遲那時快,精神?狀態破破爛爛的師兄一邊嘟噥,一邊已經出手往臉上抓去——

    胡令慘叫一聲?飛撲過去:“停手!快停手!我不用看我不用檢查!!不是你的不是你的那絕對不是你的眼睛——我相信你所以快停手!”

    嘖。

    他還真覺得這是個確認的好機會呢。

    二師兄:“知道了。放開?我的褲子。剛買的,還沒穿多久,拽壞了你賠!

    胡令:“……”

    再也沒有什么“旁觀到千年前滅絕人性?的悲劇時的反感與震撼”了,可憐的胡令搖搖晃晃地?松開?師兄的褲子,從地?上爬起來?,心中只有被破爛驚嚇的恍惚。

    師兄好可怕。

    我好想回家。

    “……總之,‘陰陽眼’這尊法寶的現世令許許多多人垂涎欲滴,尤其這雙陰陽眼還是主人自愿挖出、奉獻的,不沾有任何?臟污的怨氣?,堪稱靈氣?四溢……”

    師兄用比他還要熟練的手法劃過幻鏡里的畫面,繼續往下總結:“為了得到它,不管布下怎樣狠毒的計謀,都是值得的!

    然而,巧合的是,被關押在牢獄里的首領,在她的肚子里檢測出了一個“同樣可能具有陰陽眼”的幼小魂魄。

    兩雙純凈的、未被世間污濁所染的陰陽眼,倘若融合在一起……

    洛安忍不住笑了一下。背對著胡令,這個笑鬼氣?森森,再無常人該有的暖意。

    “即便是我,也不得不承認,那是一個跨時代的玄學?猜想。”

    尚在母體的幼小魂魄,與一雙已經成型的強大法寶。

    兩相呼應,結合,再以一個堅韌不屈、能生出罡氣?的魂魄為底料,填上各個玄門珍藏起來?的、無數秘寶……

    “最終,他們成功制造出了一個能吸取世間所有‘陰陽’的鼎爐。”

    陰之力,陽之力,承載天道,倒轉乾坤。

    而且,放在那個時代,它還有一個無可替代的最重要的功能……

    “能夠吸納、熔煉、涵蓋世間所有怨恨惡念,再將其轉化為虛無!

    無歸境,紅海,云霧深處的,那口血潭。

    胡令瞬間聯想到什么。

    “你是說……”

    “是!

    洛安點頭?:“這樣的東西誕生后,他們就?可以永永遠遠、太太平平地?坐在高?位上了。不用害怕被壓迫者的怨恨吞噬,不用恐懼那些越來?越激烈的反抗與斗爭,因?為那東西會自然而然地?替他們凈化一切、鎮壓一切……”

    不甘的情緒被清零,怨憤的嘶吼被吸取,想要反抗,想要咆哮,就?連死前最后一抹憤怒的吼聲?都會被一并帶走,裹挾在深深潭水中,最終融化為一團虛無。

    天道將永恒昌盛。

    玄門將永恒登頂。

    “可是……”

    胡令皺著眉思?索:“那是由一雙眼睛,一個未出世的嬰孩魂魄,與一個女人做成的東西……哦,所以為了吸取陰陽之力、那法寶蓬勃的靈氣?,他們才分食了女人的尸身?”

    “沒錯!

    “女人的魂魄理所當然地?會在這種對待下化為怨鬼……當然,她也并不知道自己已經被做成了能容納一切怨恨的法寶,她與血潭、與無歸境之間的聯系就?像電視與遙控器……”

    “是的!

    “……那,后來?呢?”

    胡令皺眉:“這方法的確非常完備,我找不出什么破綻。那后來?是怎么被破壞的?因?為現世的無歸境血潭是在洛家的看守與鎮壓下,獨立運行的吧?現世的血潭似乎也不再有什么‘自動吸納世間所有怨恨’的功能……”

    洛安重新看向胡令。因?為他此時的笑容不再鬼氣?森森,反而春光明媚,堪稱“燦爛無垢”。

    “因?為那個獻上了陰陽眼的蠢貨沒找到尸體啊。”

    被騙著說“已經偷偷保下她一命”“在流亡過程中自然死去了”,總之就?是被阻攔在真相之外的那個男人……

    哪怕變成了瞎子,也天真地?想著“要收斂好尸骨,讓她干凈下葬”。

    于是就?去找了。

    戴好斗笠,系好披風,平生第一次出了遠門,在從未踏足的世界里一點點的找。

    慢吞吞的找。挖開?所有能挖開?的東西。

    再然后,怎么也找不到,就?拋下雕木頭?的小錐子,拿起了一把銅制的大剪刀……

    “所有的,擠在那座宮殿里吞食過血肉的家伙們。”洛安笑著說,“他挨個剪開?了他們的肚子、心臟與元神?,把尸塊挨個挖出來?,認真清理、縫補,最終成功拼出了一具完完整整、沒受過傷的尸骸。”

    過程中好像順勢毀了好多好多的玄門,又被好多好多的玄門找上來?毀掉,吞掉了很多很多寶物,又被很多很多寶物戳穿,到最后自己是死是活是人是蛇是妖是鬼都搞不清了……

    但活在自己世界里的瞎子才不在意呢。

    他有一把剪刀。

    他還要為妻女準備一場干凈又安靜的葬禮。

    他很忙。

    第285章 第二百零六十八課 被當作物資補給點強制刷新也是事出有因

    猩紅的海浪拍向礁石, 又高?高?卷起,帶著似乎要錘碎所有阻礙的氣勢。

    洛梓琪揮起彎刀格擋,但那股已經攪動起海底泥沙的海浪是無法輕易劈開的, 其中混雜的那股利爪般襲來的煞氣就更——她不得不?在半途放棄防御, 險之又險地避開要害, 翻滾至一邊。

    煞氣沒有打中,但被擊碎的砂石劃破了她的臉頰。

    “……可惡。”

    果然是玄滅時期以前的頂級陰煞嗎?

    洛梓琪揩掉頰邊淌出?的血液, 不?甘地望向已經浮在空中的紅影——后?者從剛才起就陷入了?一種全無理智的癲狂狀態,與其說?那是一只鬼, 不?如說?那是一輪在海面上咆哮的紅太陽,洛梓琪從事?天師一行至今從未見過那樣濃烈的層層怨氣——

    纏繞著它,包裹著它,以?它為燃料, 在海面上空形成了?一頂熔爐般的……

    等等,一頂?

    那一層層怨念煞氣所組成的形狀,怎么越看越像是……煉藥所用的爐鼎……

    洛梓琪瞇起眼睛, 但她沒來得及細看,那團東西突然發?出?——

    “吼啊啊啊。。。。 

    那不?是一個?人在吼叫, 也不?是一頭獸的咆哮,像是有千萬只怨恨不?甘的魂靈從一張嘴一條聲帶里奮力?擠出?來——

    白霧退散, 地動山搖。

    那可怕的音波再次卷起海浪, 洛梓琪不?得不?停止觀望, 再次躲避, 甚至要在翻滾撤離時?騰出?雙臂來捂住耳朵——否則她的腦子也會被塞滿許許多多怨魂的哀鳴, 視野與神?經都?要嗡嗡作響失去行動的能力?——

    當她撤到離海岸較遠的沙灘上時?, 已經看不?清浮在海中央的那團東西了?,一層層被煞氣完全污染的海浪抬高?、卷起, 完全將它裹在了?最中心。

    那樣強烈的,真的僅僅是一個?普通人類慘死?的怨氣嗎……

    ……能做到那種程度的,真的又只是陰煞嗎?

    “洛安啊啊啊啊啊——”

    咆哮終于有了?鮮明的字詞,最中心的紅影所想針對的家伙是誰已經很明顯了?:“洛安——死?——洛安——”

    洛梓琪暗自磨了?磨牙,她突然很想掏出?傳訊符聯絡那不?知蹤影的破爛弟弟,是,她的確睜只眼閉只眼把?他今晚放進來搞事?情?了?,她甚至還默許他把?安各放進藏書閣里暫避——要是哪個?祖靈今晚被驚醒發?現了?這事?她可有的是苦頭吃——但這可不?在原本設想的范圍內,就算是要逆天道復活,也不?至于搞出?這么大的動靜吧?

    他這到底是從哪惹來的仇家?

    恨他恨出?來的怨氣能驅使紅海翻騰呼嘯,一副不?把?他找出?來碾死?就要碾碎整座無歸境的架勢??

    而且,最可氣的是——

    洛梓琪放下捂住耳朵的雙手,退避到一塊還算堅固的礁石后?,翻找自己的袖里乾坤。

    彎刀,手鐲,符筆,玉佩,耳飾……

    【家主,你那把?長劍,暫借給我!

    ……在這種緊要關頭,偏偏找不?到最有可能對那玩意兒產生殺傷力?的家傳法寶。

    昨天早晨莫名其妙來找她然后?莫名其妙打了?一架就借走了?,可惡,可惡,難道這也是他算計好的——這樣的大鬼尋常符箓和?刀劍絕對傷不?到了?,就算想要開啟家族寶庫,可一旦她離開掩體爬上山崖,就會暴露在那團紅影的攻擊范圍內,在懸崖峭壁上被一海浪拍下來說?不?定連腦殼都?保不?住——

    洛梓琪翻完了?身上所有東西,沒找到任何趁手的武器。

    重新將手拿出?來時?,她還瞥見了?手心那點猩紅。

    是耳孔里淌出?的血液。

    ……僅僅是音波的余威,近距離聽到了?一點點吼聲……便有七竅流血的危險嗎。

    ……那以?常人之軀還怎么打得贏??

    洛梓琪快把?牙咬碎了?。

    其實,很不?想承認的一點原因,她如此惱怒正是因為此地是“無歸境”——作為無歸境的現任當家,她卻無法完全鎮守住邊境,依照祖訓驅開窺視血潭的不?速之客,封印在那里攪風攪雨的鬼東西——

    沒有辦法勒令破爛弟弟回?到正途再塑軀殼復生也就罷了?,現在就連提供一個?場地她都?沒辦法保證場地的安全,眼看著自己就要陷入危機,重傷難——

    “嘭。。 

    ——水花四濺,飛沙走石,洛梓琪迅速捂住了?口鼻。

    有什么體積驚人的東西從崖頂一落而下,重重砸在她身邊,是被擊碎的山石還是新的敵襲?

    “快上來!”

    ——都?不?是,那是一頭形似山豹的獸型木枷。

    洛梓琪仰頭,竟然從獸眼的位置——那寬大的梯形透明視窗后?看見了?安各的身影。后?者已經抬腳踢下救援索。

    ……機關術?

    這樣龐大又精密的機關術,怎么會突然出?現在無歸境,又是怎么會由安各這個?普通人操控……

    獸型木枷仰頭揮爪,三人合抱般粗細的木刺從中彈出?,抓碎了?再次拍向這里的海浪。

    “愣什么!快上來!”

    甩去疑慮,洛梓琪迅速抓住了?繩索。

    “轟。!”

    是海浪再次拍來,但靈敏的木枷獸迅速后?跳,重新攀上山崖,從淺灘上飛速退開。

    【三分鐘后?】

    姑且尋到了?另一處山崖,躲在兩邊屏風般高?高?豎起的山峰后?,又確認了?從中間的縫隙探出?頭,便能夠將不?遠處海面的那團紅影完全罩在視野里,安各又控制著木枷打開錨定程序,試了?試腳下這塊山巖的堅固程度。

    呼。

    “這里應該能撐一段時?間。”

    她扭頭對剛剛爬進控制室的洛梓琪說?:“琪琪美女,幫我拿一下丟在那邊的外套。我得給秘書他們發?送坐標點。”

    洛梓琪卻直愣愣地呆在那兒,一時?沒動作,只是盯著地上一塊裂開的木牌子。

    還是疑似被踩碎的。

    “那個?……不?是我父親的牌位嗎?怎么會碎在這里?”

    安各眼都?沒眨:“我不?知道啊?赡苁遣貢w發?動機關術時?磕地上了?吧,這大家伙跳起來很顛簸的!

    “……哦!

    的確,如果這座龐大的機關術作品是由藏書閣本身變換的……

    洛梓琪猶豫半晌,便掠過地上的牌位,幫安各拿起了?外套,在里面翻找手機。

    人死?如燈滅,父親的葬禮當年是她親手操辦的,凈化邪念的儀式又是由血潭旁的小斗笠親手操辦的,其實他走得特別干凈,起碼比前幾年還在血潭里翻滾的女瘋子干凈多了?。

    再說?了?,如果她沒記錯的話,父親的牌位供奉在祖祠里,藏書閣里的這個?大概是某種紀念性質的贗品……那就事?急從權啊,沒工夫去在意一塊被磕碎的贗品。

    作為無歸境的現任當家,“護衛無歸境”比“修復可疑牌位”的優先度高?多了?。

    洛梓琪便這樣無視了?地上的木牌,一邊尋找外套里的手機,一邊彎腰搜羅療傷用的藥丸恢復自己。

    而且從一開始她就沒把?眼神?分給歪在墻角昏迷的胡令。

    ——盡管她搜索藥丸的方式就是“用彎刀一刀撕碎胡令的乾坤袋,手伸進去大掏特掏”。

    【三師弟關鍵時?刻很好用,缺東西找他準沒錯】,洛梓琪同樣得到了?弟弟貼心的事?先介紹,就像介紹物資儲備點。

    她將一瓶冒著清香的頂級丹藥倒糖豆般丟進自己嘴里,緩和?了?胸口翻騰的氣血后?,又抓到了?手機。

    “喏,是這個?吧,給你聯系秘書……”

    “你幫我吧,”站在控制板前的安各頭也沒回?,“很簡單,打開通訊錄后?首位聯系人就是,應該備注名是‘寶貝’。”

    洛梓琪:不?是,為什么你秘書是你的首位聯系人,還備注名寶貝啊。

    ……事?急從權,她沒有問出?口,直接低頭翻找。

    安各的手機早就在先前擊飛紅影的直升機爆炸中滅亡了?,現在她外套里的是那部裴岑今留給她的——關鍵時?刻,浪費時?間解釋這個?小細節沒必要。

    安各也沒想起來要解釋,她一直將手緊貼著木板、攥破傷口淌血維持機關術運轉,已經有點頭暈了?,更何況剛才洛梓琪沒進來前她還跟祖靈干了?一架把?后?者實打實干成稀巴爛——總感覺站著等了?很久也沒等到琪琪美女聯系上秘書,時?間過得好漫長,頭也……

    安各咬了?咬舌尖,讓視野清明一點,掐斷了?那點失血過多后?的恍惚。

    她轉頭詢問:“怎么了??是不?是信號不?好?那琪琪你就先給我點補血用的丹藥,不?用客氣去胡令那里掏……”

    琪琪美女正擰眉抓著那部手機摁動,聞言她直接將顯示屏翻給安各看。

    “聯系人既不?是寶貝,”她說?,“對方也聯系不?上。發?短信還是打電話我都?試過了?,信號是滿格的,但提醒說?對方拉黑了?你。”

    安各眨了?下眼。

    備注名“花媳婦”的聯系人下,是一串極為眼熟的手機號碼。

    “那是我老婆的手機號碼。童童秘書的是通訊錄第二位!

    “……哦,不?好意思!

    “沒什么!

    安各重新扭回?頭,洛梓琪飛速地與李欣童取得了?聯系,按照安各的口述發?去一串坐標與指令。

    雖然安老板此時?的深思不?在正事?上。

    即使失血過多,她也愣愣地遙望著那邊的大山想——裴岑今的手機——

    干什么把?我老婆的手機號碼錄成通訊錄第一名?還備注了?花媳婦這個?詭異的ID?

    干什么?

    憑什么啊?

    把?別人的安安老婆設置成自己的花媳婦,裴岑今不?是都?有女朋友了?嗎,他是不?是哪里有問題。?

    “……好了?,李欣童說?四分鐘后?補給到賬……”

    安各深吸一口氣,摁下腦子里那止不?住的問號。

    “OK,謝謝啦,琪琪美女,F在能幫我找點補血的東西嗎?”

    洛梓琪言簡意賅:“給!

    她“唰”地一下就撕碎了?胡令另一邊的乾坤袋,抖出?清香四溢的補血丹。

    安各也“唰”地一下就丟進嘴里吃了?,問都?沒問。

    ……兩位都?非常默契地把?后?排昏迷人士當緊急物資點刷取的女俠正要商議下一個?步驟,突然聽見后?面傳來一陣細微的呻|吟,與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

    是胡令。

    兩位女俠齊刷刷扭過頭去,一個?賽一個?的理直氣壯。

    “哎,胡小哥,你醒啦?你頭疼不?疼啊?”

    這是假惺惺的安老板。

    “終于醒了?,昏這么久,現在的天師真是太沒警惕心!

    這是冷冰冰的洛家主。

    胡令:“……”

    胡令抖抖兩邊被砍得稀碎的乾坤袋,又摸摸后?腦勺腫起的大包,很想說?什么,但還是什么都?沒說?。

    他最終只是一臉恍惚地“哦”了?一聲,然后?搖搖晃晃地起身……

    “嫂子,你趕緊去補補血,休息一下。接下來就交給我來控制這個?機關術吧!

    安各有點詫異。在她的情?報里,胡令是絕對沒接觸過任何機關術的——

    可后?者一臉還沒睡醒的恍惚晃到控制面板前,雙手突然唰唰唰舞動,一排排刻滿繁復轍痕的面板瞬間攤開又合攏,之前安各根本看不?懂的橫折撇捺以?不?同的角度波動、亮起,一串串術式繞動不?知名的符文,在他嫻熟的指尖共同運轉起來——控制室呈現出?遠比她控制時?更加完備的狀態——

    “嚯,”她不?由得驚嘆道,真切的刮目相看了?,“可以?啊,胡小哥,沒想到你還有這么一手!”

    洛梓琪也有點吃驚,這個?年頭,能把?機關術研習到胡令這樣的嫻熟程度,是相當了?不?起的。

    她點點頭,肯定道:“你不?錯!

    安各則毫不?顧忌地拍拍胡令的肩膀,大肆鼓勵:“那就交給你啦!哎哎,沒想到胡小哥你這么可靠,我還以?為要失血過多撐到昏迷了?,不?愧是三師弟啊,平時?不?顯山不?露水其實很有一手,連你師兄都?不?會這古董玩意兒,你可真能干啊,看來我們還是要依靠你……”

    胡令被大老板花樣百出?的彩虹屁夸得飄飄欲仙,臉頰都?熏紅了?。

    “咳咳,我也不?是……嗯,就是突然……”

    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操控這么復雜的機關術,剛才一醒來就恍恍惚惚往面板那里走,腦子里只有一個?古怪的念頭,“盡快奪過控制權否則她會失血過多”……

    但,嘿嘿。

    在嫂子的吹捧下,三師弟露出?天真又膨脹的傻笑。

    “那當然,師兄不?會的東西多了?去了?,而我會得其實比他多多了?,不?就是機關術嘛!”

    【我現在把?具體的操作手法用意念臨時?拍給你。趕緊出?去,按照我給的知識駕駛,別讓你嫂子繼續流血。】

    【……也別犯蠢把?這些叮囑完全忘光,如果她問你為什么突然學會了?機關術,你就老實說?是我在你冥想時?和?你聯系上了?,是我教的方法,再替我給她報一句平安,知道嗎?】

    真不?知道,真忘光了?。

    在安各愈發?熱情?的“胡小哥真棒哎”夸獎的背景音下,胡令突然打了?個?哆嗦,后?背襲來一層密密麻麻的涼意。

    ……一覺醒來好像忘了?什么,但沒事?吧?

    第286章 第二百零六十九課 自相殘殺向來是怪物欽點的最佳戲碼

    幻鏡中, 洛安獨自站立。

    目送胡令的背影逐漸消失后,很久,他才緩緩動?了一下。

    ——而?在此處環繞盤旋的白霧再次化作鋪天蓋地的血霧裹緊他的口鼻, 無數雙怨鬼的骷髏勒緊他的手腳, 猩紅的血潭翻卷而?上又撲咬而?下, 將他重新卷入最深最深的潭底——

    洛安沒有反抗,任由鋪天蓋地的猩紅將他拽入無法呼吸的絕境。

    他如今已經拿回了肉|體。數分鐘的停止呼吸便能致命。

    ……但他沒有做出半點違抗的舉措。

    要問為什么……

    現實, 洛安睜開?雙眼,口中呼出一串微小的氣泡。

    從一開?始, 他就沒能脫離血潭,依舊處于最深最深的底部。

    洛安不擅長那種“完全?失去?意識脫離軀殼進行探索”的法術,也闖不進師弟的獨門秘法,胡令通過冥想?進入的幻鏡, 只是在他的暗暗引導下與?血潭暫時聯通了而?已,誰讓他正好是在藏書閣那個特殊的地方進行冥想?呢——

    鏡內的“白?霧”其實都由渾濁的潭水幻化而?來,鏡內的畫面則由……

    【純陰……純陽……】

    【好香……好香……】

    【吃……吃……】

    洛安低頭。

    正攀附在這?具軀殼上的, 無數顆呢喃著蛄蛹著貪婪地開?合牙齒的——

    那無數顆曾擁擠在華麗內殿里、如今卻被埋在血潭最深處的人?頭,正拼了命地擠在這?里, 大口大口地啃食。

    就像是一群極端惡心的寄生蟲。

    ……但要想?吞到能完全?碾壓天道的力量,遭遇這?種對待也是沒辦法的。

    陰煞抬指, 冷淡地捏碎了一顆快要啃破自?己?動?脈的頭顱, 像是撣去?衣服上一;覊m。

    “被分食”畢竟是那頂爐鼎成形前所經歷的最后一個步驟, 作為千年前原本是突發奇想?、最終卻誕生了一切的儀式, 它的作用很關鍵。

    如果不是那幫人?過分貪婪, 也不會被來收集尸塊的瞎子盡數剪開?肚皮。

    如果不是他們被剪開?肚皮后又被那瞎子挨個攪打成了肉泥、像扔垃圾廢料那樣拋下山崖, 也不會直直地沉淀進血潭底部,化作他們所制作的法器的養料。

    如果不是它們一直沉淀在血潭最深最深的地方相互撕咬彼此?的怨念, 也不至于……

    在一千六百年后仍舊保有充沛的活力,引來了無比眼饞的天道。

    如今這?個時代和平安寧,百花齊放,想?要再回到那個奴隸制社會使玄門起復,吸取一整個世界的“人?畜”蓬勃發展自?己?的靈力……幾乎已經不可能再辦到了。

    思想?是沒辦法殺死的,正如當年被殘忍處死的女奴,他們固然能殺死一個弱小的奴隸,卻殺不死之后千千萬萬的人?。

    專注殮尸的瞎子可沒那個勁頭或能力繼續投身為了自?由拼搏的反抗事業,他只是在縫補整理的過程中順便殺了許許多多玄門的當家與?繼承者,令他們真正沒落下去?的,還?是之后許許多多個抓起了鐮刀鋤頭的奴隸……

    因為有過空前強硬又厲害的領導者,有了鮮血抹就的思想?綱領,還?有了一個絕佳的時機,上邊的貴人?們在一個瞎子的追殺下自?顧不暇,沒人?來管理鬧起義的奴隸。

    玄門斷絕,神佛隕落,而?王朝開?始建起。

    王朝興,王朝又落,然后民主的概念被提出,科學開?始統治文明。

    ——至于古老的“神仙鬼怪”,一律打為封建迷信。

    天道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靈氣逐漸逸散,看著自?然與?科學覆蓋過自?己?,看著窗明幾凈的教室里老師把“雷鳴”簡單地解答為“天氣現象”的一種,看著那些本該香火不絕頂禮朝拜的寺廟擠滿拍照打卡來觀光的游客,感受著自?己?一步步喪失對世界的掌控,預見?到終將有一天會意識消散,完完全?全?與?沒有思想?的大自?然融為一體……

    肯定很不甘心吧?比那些已經玄滅,滿腦子只想?著“長生不老”的庸俗人?類更加渴望回到曾經的年代吧?

    可是沒辦法。

    時代是浪潮,涌過去?,沒辦法再退回來。

    千年前的事情證明了,創造再多的神仙佛祖,強制壓下去?的反抗終有一天會彈回來。

    ——除非把叛逆的苗頭從一開?始掐滅,自?顧自?地吸附走?所有的不甘愿,這?是千年前那幫聰明貴族想?出的方案。

    思想?殺不死。

    被吸走?,被抹掉,讓逆轉乾坤的法器洗去?所有那些“平等自?由”的鬼話,再把他們都修改成“奴隸”就好了。

    無歸境已經做好了,血潭也懷著怨念滾動?著,紅影早在七年前就被那個男人?的死順利喚醒,雖然被污染的紅影里面只有那個女人?的一小部分魂魄,千年前那個瞎子的封印凈化了太多……但天道有的是辦法引誘安各本體與?紅影再度融合。

    譬如讓她看清那個夜晚,她的丈夫是如何死在她手里的。

    又譬如召來紅影掐死她唯一的女兒,再讓她發現這?一切的罪魁禍首都是自?己?。

    天道就像在玩一副被拆散的積木,現成的零件盡數擺在這?里,它只要設下誘餌,挨個拼起。

    那抹剛烈的、不屈的、能鏈接所有部件組合的強大魂魄啊。

    如果你能得?知丈夫死亡的真相……

    如果你能看清紅影蓋頭下的臉……

    如果你能見?到女兒被挖出眼睛……

    如果你徹底清醒地看見?玄學并非謊言,你的確是闖進門的小鬼是天煞孤星,從一開?始就不配以?活人?的身份游走?在這?世上——走?入無邊的崩潰痛苦與?怨恨然后徹底終結自?己?吧,與?那團凄慘的紅蓋頭融為一體——

    只是,可惜。

    那個男人?,就是早死了,成鬼了,在墮落的邊緣搖搖欲墜……也依舊、依舊守在她身邊,不停地出手阻撓。

    千年前就令它淪喪至此?……千年后依舊……不停地干擾……

    憑什么?

    它已經喪失直接控制一個人?生死的力量,但依舊盡了全?力設計,特意給了他一個無比污濁的出身,一個不會再有父母仆人?庇護的低微身份,剔除他能借用的所有地位或勢力,親自?塑造無數段絕不可能逃離的陰影,早在許多許多年前這?個天師就該死在那些注定“十死無生”的委托里,早在更久更久的時候這?頂小斗笠就該在失去?力氣時跌下血潭化作養料,他自?己?不也覺得?“死去?最棒”嗎——

    我早就給你定命!

    又是數道雷霆擊入血潭,仿佛要把躲在里面的仇敵剝皮拆骨。

    這?處早就被風暴隔離于整座無歸境,在邊境面對紅影咆哮的幾個人?就更不可能聽見?,發現,趕來幫助了。

    ……當然,也最好不要趕來。

    天道想?徹底解決他這?個后患,再去?催促紅影與?安各的融合,重新締造出那尊爐鼎;

    而?他要徹底粉碎妻子與?紅影再度結合、爐鼎被再度完善的可能性?……就必須經歷這?個。

    洛安皺皺眉,又掐裂了一顆企圖啃向他動?脈的頭顱。

    紅影的【死亡重現】。

    只有親身經歷,親身脫離,再親身掌控……才能獲得?能將紅影徹底粉碎殆盡的力量。

    不管那是一只陰煞、數萬亡魂、千年來無數怨魂凝結在紅海、還?是被天道蠢蠢欲動?積攢著想?要復興的力量——

    驅散鬼魂,說到底,這?個方法是最管用的。

    體驗它的痛苦,反將其化作殺死它的利器。

    洛安簡單粗暴的工作作風持續數十年,如今他也不覺得?自?己?的處理方式有什么問題,拔除“最后的隱患”當然是越利落越好。

    雖然他原定的計劃里并沒有“復生后的脆弱期依然待在血潭底經歷重現”這?樣危險的步驟,也不是很樂意將自?己?好不容易才融合的肉身丟回怨魂群被啃,天道操控著母親的惡念在耳朵上啃的那一口已經夠他頭疼的了,那可不是磕幾粒丹藥就能從妻子眼前輕松瞞過去?的痕跡——嘶,想?想?之后要怎么在她眼皮子底下瞞過那些針痕就頭痛,果然還?是裝作病重去?住院從而?順利分居逃跑——

    然而?,然而?。

    他不得?不再次將自?己?拋入險境。

    這?不是一意孤行也不是不信任她的能力,實在是隨著時間逐漸流逝,妻子和紅影之間的呼應關系越來越深了,深得?令他不得?不再抓緊——

    而?且,他找到真相的時機,還?是晚了些。

    之前,時不時出現在安各胸口的印記,驅使著她情緒不斷失控的詛咒,還?有她數次在夢里以?紅影視角體驗那個夏日,狂怒時能夠散發出天道的罡氣驅開?陰魂的表現……他只以?為這?是那些人?想?要得?到妻子這?個“地宮鑰匙”所作的手腳,以?及純陽之體與?她那顆堅定之心的共同作用——

    那些人?也的確在不停地施術、埋伏、設下陣法或驅使天氣的變幻,想?要借此?影響到安各的魂魄……他到底還?是被干預了。

    直到認清那堪稱逆天的“無限復生”的體質,洛安才意識到,妻子所表現出的一切反常,都是特征。

    昭示了這?不是“一個完整的活人?”,而?是“一個強大法器缺失的部分”。

    她的魂魄缺少了那么一小部分——依舊陷于紅影被污染的那部分——所以?她一直都在等待著“融合”。

    因為不是一個完整的人?,所以?無論如何也不會體驗病痛、虛弱、甚至死亡。

    哪怕生育子女也留不下痕跡,哪怕過多少年也不會變化……

    是,變化。

    遠在妻子第一次去?看守所看望被關押的季應,意外打破了玻璃幕墻,又出門在停車場里見?到那幫人?偽造的“自?己?”幻影時,洛安就注意到了——

    因為當時女兒也在車里,遭到襲擊的妻子很擔心,事后便帶著她,母子倆去?做了全?身體檢。

    事后發生了許許多多一連串的事,安各很快就在他的配合下抓到了“假死”的蹤跡,再聽到醫院打電話過來說“沒有問題”后就完全?放下了心,或許她和洛洛都忘了那次做過全?身體檢……

    但洛安不會忘。

    守在家里的鬼魂第一時間就簽收了醫院寄來的體檢報告書,又仔仔細細、認認真真翻完了上面每一份的指標。

    正因為“妻女的身體健康”是他死后最重視的東西,所以?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忘的、好好收在地下室檔案柜里的……

    安洛洛每年體檢的指標。

    與?安各當年產后體檢的指標。

    雙雙拿出來,認真比對這?最新一份的體檢報告。

    前者是正常的,在發育在成長的。

    可后者……因為這?些年來她根本就沒怎么去?醫院做過全?身體檢的原因,所以?洛安只能拿著那一份產后體檢的指標比對……

    所以?他發現了。

    相較七年前,安各的各項身體數值都沒有“成長”。

    妻子嫁給他時已經二十有余,三年后懷了洛洛又生下她,再過七年的跨度……

    按年齡算,安各應當已經是位三十過半的“熟女”。

    雖然因為心態很棒、事業蓬勃、喜歡運動?等各種各樣的原因顯得?年輕,權勢養人?財富也養人?,她那個圈子里,這?個年齡也多得?是保養如同十八少女的富太太……

    可安各的指標,是“靜止”的。

    不是同學聚會時那種模糊感覺的“哇你一點也沒變”,不是“皮膚保養得?好好沒有皺紋”,是在醫院體檢報告單上,完全?“靜止”的數字指標。

    七年前產后體檢的安各,與?七年后的安各,沒有絲毫的區別。

    她整個人?的“年齡狀態”,被停滯在他死的那一年。

    ——也就是紅影蘇醒的那一年。

    或許也是……紅影死去?的那個歲數?

    七年前,他死去?,天道開?始推動?計劃,安各與?那只紅影的狀態,便形成了“持平”。

    只要后者一日不消散,她便永遠是一份“游離在外的材料”,沒有病痛,不老不死。

    那不是活人?該有的狀態,因為這?意味著安各可能會逐漸丟失魂魄的鮮活程度,完全?成為“材料”。

    然后,紅影開?始大肆活動?,天道愈發促進兩者的融合——

    她開?始胸痛、做噩夢、逐漸離玄學的世界越來越近,也逐漸能被丹藥符箓等東西影響身體,月經失調,情緒不穩,睡眠糟糕,前幾日甚至破天荒產生了痛經,能切實觸碰到紅影——

    再之后,數十分鐘前,她在來這?里的直升機上意外吞下了屬于他的鬼血。

    沒有任何不良反應。

    因為紅影是陰煞。陰煞當然不會對鬼血產生反應。

    ……她與?它正在飛速融合,這?過程不可逆轉。

    只有完整的屬于安各的魂魄與?被污染的紅影融合,才能重新鑄造那尊集合陰陽之力的鼎爐,天道付出所有也會達成這?個結果,更何況,安各是缺損了一角的魂魄,誰能阻止一個魂魄完整地融在一起呢?

    洛安必須阻止。

    ——不僅僅是阻止,他還?必須拉下岔道,確保兩者融合的過程拐向另一個結果——

    污濁的紅影完全?消失,缺損的魂魄歸回安各體內,妻子成為完整的活人?擁有正常的生老病死,不再停滯時間,不再擁有“無限被殺又復生”的可怕體質。

    所以?,他必須……

    殺死天道。

    再斬殺紅影。

    【純陰……純陽……好香……】

    也差不多了吧。

    洛安再次掐碎爬上臉的頭顱。

    無視了周圍陣陣雷鳴,曾經歷過無數次死亡重現的陰煞暗自?估測著時間,以?當年那個女人?的身體素質,撐到現在,她應該已經咽氣了。

    沒想?到他也有體驗“分食而?死”的一天,甚至還?能有閑心拿這?種死法的痛苦程度與?當年自?己?的死亡經歷對比……

    非要說的話,其實沒有他想?象中那么疼,因為當年死之前是拖著斷開?的雙腿爬了很久,而?這?群貪婪的人?頭三下五除二就把痛覺神經咬了個干干凈凈,下口最愛沖著腦子動?脈這?些要害,所以?反而?很快就能結束……

    但是,沒辦法比較吧。

    再如何他也是個男人?……比起肉身上的痛苦,當年那個懷著身孕的女人?是如何清醒地感受著子宮里的孩子被挖出來啃食……

    洛安不愿細想?。

    重現到此?,該結束了。

    他抬手,罩下——

    漆黑的煞氣將周圍所有的頭顱盡數吸取、吞噬、化為碎沫的碎沫,再拍進潭底的紅泥。

    正如同那朝著崖下輕輕揮起便能驅散白?霧的手,潭底這?一切的一切被轟碎,卻異常安靜。

    四周重歸空曠,寂靜的潭底,洛安飄飄蕩蕩地上浮,又下沉,仿佛是星球里唯一一抹孤魂。

    他依舊令自?己?保持著窒息的狀態,往紅泥被轟開?的巨口墜落。

    快到了。

    他的利器。

    藏在紅影那死亡重現里的……

    “為什么?”

    一只慘白?的手,從漆黑的、漆黑的巨口下伸出。

    比潭底更深的地方,比頭顱更深的地方,血潭運轉千年也難以?清除的、埋葬最底部的……

    那并非無數個魂靈的低語。那只是一抹怨念的質問。

    再強盛的法器也抹不去?那份怨念,誰讓他的主人?本就是癲狂的怪物呢。

    “為什么!

    洛安聽見?一個瞎子在最底部發問。

    “為什么你還?沒死?”

    好問題。

    洛安揮起手臂,被啃食的無數道傷口在潭水中漫出鬼血,鬼血又凝結出一把漆黑的傘。

    傘尖向下,揮擊。

    為什么你還?沒死……

    萬丈潭水騰起,幽潭深處轟出一圈龐大的真空地帶,慘白?的手抓出一把巨大的銅剪刀——

    可洛安搶先揮出的黑傘劈碎了剪刀,一并劈碎了那只胳膊,與?紅泥之下所有徘徊不清的怨恨。

    “這?問題,我也想?問你!

    他冷笑:“一千六百年前的廢物古董,為什么還?沒死干凈?”

    徘徊的怨念也好,零碎的遺骨也好。

    既然還?要出來蹦跶……那就正好,化作我的最后一份養料。

    第287章 第二百零七十課 特別討厭的隱患就要及時告狀快快抹除

    折れた心が君との差だね

    受挫的心是你我之間的區別

    ——引自?歌曲Don''t stop me lyrics-高瀬統也

    盡管洛安搶了先手?的時機, 又在第一下就?拿出了最大的力道,那東西卻并沒有隨著被“劈碎”而停止攻擊。

    畢竟他既沒有真正存在于這里,更沒有一個切實的“實體”, 完整的洛安就?立在此處, 他的魂魄是?沒有任何一絲缺損的——所以那個真正的主人早就?消逝了。

    然而, 血潭本身就?擁有極特殊的環境,它?所藏身的地方?又屬于那只?紅影的死亡重現。

    或許原本只?是?一片帶著零星怨恨的碎骨, 隨著千年的時光化?為粉末沉在這潭底,便徹底與其融為一體, 成?了無處不在的……

    一把剪刀被劈碎,數把剪刀又猛地扎出紅泥。

    洛安旋身避開,險之又險地沒被前后?夾擊的剪刀捅個對穿,但側腹被密集刀片迅速劃爛, 雙腿又——

    “瞎子果然就?是?瞎子!

    傘尖擋開刀尖,洛安無視自?己膝蓋上細碎綻出的血口:“亂扎一氣,你是?根本不知道如何瞄準要害?”

    這是?潭底, 到處都是?能借力移動的水流與氣流,扎碎他的膝蓋能起到什么有效的戰術作用?

    可對方?并沒有理睬他的嘲諷。

    那道聲音只?是?自?顧自?地重復:“為什么你還沒死?”

    ——無數把剪刀再次扎出紅泥, 那打開的谷底密密麻麻布滿剪刀,被扎碎了膝蓋的洛安不得不倒進?去, 如同?墜入地獄里的針山。

    但之前隨著擊打高高掀起的潭水又高高落下, 洛安順著水勢向?下撐開黑傘, 旋開剪刀的同?時, 灌入更深更深的泥底。

    被天師驅使的強大水勢依舊未能打破深埋泥底的怨念, 無數刀片被水流卷走, 無數刀片又不依不饒地扎出來——護住天師頭頸的黑傘并未被攻破,但一把傘擋不住膝蓋碎裂后?無力垂在外面的雙腿, 數以千計的剪刀們成?功剪斷了他的筋脈。

    洛安連痛呼都未曾發出。

    筋脈破開、雙膝模糊、不得不拖著殘廢的軀體繼續搏斗……啊,這可真是?,異常熟悉的經歷了。

    “你想逼出我的死亡重現?”

    但很可惜,我早就?以“泥巴怪”般的形態重現成?千上百次了,再沒誰能用我的死亡重現獲取弱點。

    那家伙卻?依舊沒回應。

    只?是?一直在那里,呆呆的,茫然的,自?顧自?嘟噥——

    “你怎么還沒死?”

    ……也是?,根本就?不是?完整的魂魄,連“殘魂”都算不上,也沒有能與人正常對話的智能……

    洛安放棄了繼續交談的打算,黑傘一開一合,機器絞肉般絞過刀片。

    如果這時有人能闖進?無歸境深處的暴風眼,從最高最高的地方?俯瞰下去,他不會見到人影,更不會發現驅逐惡念的天師,只?會覺得那深得嚇人的猩紅泥底里——

    傘與刀的陰影正相互纏斗、撕咬,如同?兩條不死不休的惡獸。

    ……明明,是?同?一個人同?樣趁手?的兩種武器。

    即便是?今世……小斗笠尚未識字時、唯獨熟練的武器,也是?一把巨大的銅剪刀。

    就?像有種本能刻在他魂魄深處,所以剛開蒙時便知道如何剪穿人的肚腸——熟練得不像是?剛剛驅使剪刀,像是?曾驅使過成?千上萬遍——學習機關術也是?,稍微翻找了幾本典籍自?然而然就?能通讀——

    但洛安絕不承認。

    那只?是?某種玄之又玄的渺小天賦,不管是?在無歸境作為清理工具的小斗笠,還是?在山下的世界驅鬼捉妖的天師,明明他的每一步每一步都是?依靠自?己的修行與磨練——十死無生的委托也好,冰冷入骨的冬夜也好,寒意難耐的純陰之體,時時刻刻保持理智的竭盡全力——當年那個夜晚的每一步每一步更是?用自?己的手?掌抓著泥土爬出來的——

    憑什么?

    憑什么突然就?拋出一個“前世的你”,然后?一抹純潔無辜的幻影輕飄飄地跑出來,一下就?否定了他這個人的所有今生?

    那瞎子的遭遇很可憐……可關他什么事?!

    洛安恨他、恨他、自?看見紅影那具停在戚家密室的尸骸后?意識到“前世今生”后?就?開始恨他,恨得快要雙眼噴血險些墮入瘋狂——

    不僅僅是?因為那個瞎子沒保護好曾經的妻女。

    ……何況那是?瞎子曾經的妻女,又關他什么事。

    洛安既不認識那個女奴,也不認識那女奴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他會對她們保有基本的敬意與惋惜,但也僅止于此了——他不去心疼自?己那被卷入天道陰謀中心的妻子、被無數次窺視著雙眼與性命的女兒?,跑去心疼一千六百年的不知名鬼影干嘛?

    他甚至不會對那抹紅影抱有半點的憐惜。恰恰相反,他厭惡它?污染、霸占著妻子最后?一角缺失的魂魄,還拿著那點魂魄和一堆惡臭的墮落之物東拼西湊,犯下無數的殺孽令局勢愈發不可控制……

    他的心臟都曾被紅影掏出來絞碎,他絕不會再投去心神了。

    可紅影殺他是?瘋癲的陰煞本能,又長著那么一張他無法?憎恨的臉,所以他最恨、最恨的還是?……

    那瞎子。

    憑什么?

    他姓洛,名安,全無歸境最敷衍的姓名,因為父親要拿他去綁定安各這個能成?為鼎爐法?器的關鍵魂魄,就?是?“洛家給安家的契約品”。

    而上代家主這樣對待他,肯定也是?一開始就?從天道那里得知了,他是?“洛家叛徒”的魂魄吧?

    因為千年前那個無歸境家主背離家族,又一手?制造玄滅,背離天道……

    整個洛家,便遭受了天道詛咒,香火微弱無比,代代嫡系早夭。

    父親是?從一開始就?知道了,【那個未出世的孩子就?是?千年前被逐出家譜的罪人】,所以他才把他當作了徹頭徹尾的工具使用,而母親……女瘋子不在乎前塵往事,只?在乎能不能靠著大肚子踏入無歸境。

    父親,母親,從一開始就?將他看作工具,覺得有“利用價值”才默許他真正誕生的。

    天道估計也是?這么想的吧?“那瞎子的魂魄一直徘徊不定也不好解決,不如就?等他完全轉世為人后?再把他趕盡殺絕”……

    可憑什么?

    那瞎子有兩個字的名,有兩個名的字,有一個正當唯一的“父母愛子”身份,被疼愛著保護著度過了前二十余年的人生。

    他待在暖香徐徐的藏書閣里雕刻價值千金的沉香木時,他只?能縮在偏僻山峰的草屋里搓著凍瘡取暖,別說閣里那些帶著香味的典籍了,能搜羅姐姐不要的禿筆頭在泥巴地上比劃幾下就?是?萬幸——誰讓他是?工具呢,上代家主的心里,讓他“作為工具發揮價值”就?是?特別開恩了,否則誰要容忍禍害整個家族的罪人活著啊——

    就?因為是?那瞎子的轉世。

    父母將他看作工具,家族將他看作罪人,丟過去的那個名字都沒有他們丟給看門狗的獸肉有誠意,天道也把那法?器四散的陰之力捏成?純陰之體與陰沉的八字一并丟過來,催他快快去死這樣就?能將材料早日回收……

    而他卻?那么、那么努力地活到二十多?歲,掙扎著擁有了自?己的朋友與愛人。

    結果呢?突然跳出一團瘋瘋癲癲的紅影,嘟噥著“夫君夫君夫君”,就?伸出指甲將他絞碎釘穿再殺死,把他這個作為“雜質”的魂魄踢出去,又搶走他的身體,要他給千年前的人騰位置。

    因為一千六百年前有對夫妻死得很慘,很可憐,很能令人吧嗒吧嗒掉眼淚,所以為了讓他們團圓重聚再續前緣,這個名為【洛安】的這個替代工具就?在此報廢吧?

    喂,識相點。

    墮落成?鬼就?算了,怎么還殺回來想要破壞那對夫妻重圓舊夢呢?

    作為替代工具,有點自?知之明啊。

    ……哈哈。哈。

    洛安光是?想一想,就?忍不住笑出聲。

    本以為已經摘下了那頂白?斗笠,離開了最厭惡的白?色。

    結果到頭來,還是?擺不開“工具”的命運,是?不是??

    可這也就?算了。

    前緣與今生……天道籌備千年開始推動的計劃,他逃不開,也沒辦法?,接受糟糕的事實再盡力反抗,他這些年也跌跌撞撞活過來了。

    然而……然而……隨著洛安越來越了解前世的真相……那個瞎子真實的模樣與個性……他就?越來越不敢去想……

    【今世名為“安各”的我的妻子,她究竟是?喜歡誰才與我共結連理呢?】

    從遇到安各的第一眼起,他便惴惴不安,懷疑不斷。

    這樣的女孩,為什么會這樣熾烈地喜愛著我呢?

    一眼就?鐘情,一面就?淪陷,不到三個月就?把他拖進?婚姻的漩渦里,仿佛他是?什么無比寶貴不可放過的奢侈品。

    母親低低的絮語明明從未在腦子里清除干凈,“你是?個不懂愛也不可能被幸運珍愛的垃圾”,可過去他憑借眼睛所看到的心聲,總是?輕易相信她的心意。

    【喜歡】。

    不管那是?喜歡臉蛋,喜歡身材,喜歡嗓音,也不管那是?膚淺的見色起意還是?含了一絲絲單純的心動,總歸,都是?【喜歡】吧?

    只?要是?她的【喜歡】,他都可以,不會挑剔的。

    ……就?連死后?見到那份響著【喜歡】的心聲變化?出【不重要】【無所謂】,也自?己說服了自?己很久很久,努力學著接受了。

    沒關系,因為我已經死了,缺席了,被拋下當然沒問題。

    沒關系,因為我曾經還是?做得不夠好,那就?多?多?改進?自?己的缺點。

    沒關系,因為她就?是?這樣比起感情更專注事業的人,她與我完全不同?,內心強大到不需要對逝者抱有任何留戀……

    沒關系,沒關系。

    默默重復告訴自?己一千遍,微笑快笑不出來也不能失去體面。

    因為安各實在太暖和了。就?算只?能遠遠旁觀,也不想失去那份溫度。

    就?算化?成?陰煞了,在她身邊,也會產生心臟跳動的錯覺。

    太過陰暗的總被太過明亮吸引……

    季應落敗時對他發出的無能嘲諷,卻?一語成?讖。

    是?這樣沒錯。

    洛安清晰地感受著自?己如何一步步深陷,到如今再也離不開名為“安各”的這輪太陽——他深知這份喜愛有多?深多?重,又是?具體源自?何處、如何從細流匯成?大海——

    他確認,自?己喜歡上【安各】這個人,絕對發自?內心,今生自?愿。

    不存在任何“似曾相識”。【安各】絕對不是?千年前那個女奴。

    也不存在“暗含愧疚”“瘋狂彌補”——

    今生的洛安喜歡上今生的妻子,全部出自?于他自?己的意志、他自?己的心。

    ——非要說的話,只?有他在感情里搖擺不定的這份“不安”,才可能受了一點前世的影響?因為前世的瞎子認定了不被妻子所愛。

    可是?……她呢?

    究竟是?如何喜歡上我的?

    洛安控制不住地核對那些曾經沒注意的細節。

    她特別喜愛他穿白?色的衣衫,可他自?摘下那頂白?斗笠就?厭棄了白?色,真正喜歡白?色的是?那個瞎子。

    她總是?形容他“太容易受欺負”,仿佛他是?某種涉世未深的小動物,想把他籠罩在某個安穩無害的領地——而那正是?女奴對家主所做的事,名為洛安的天師卻?根本不需要這種保護。

    她喜歡他展露柔弱無助的一面,經?滟澦百t惠體貼”,卻?很少很少認為他“帥氣”“強大”,反而拼了命地在他面前展現這些特點。

    她……

    有那么一個確切的理想型,洛安很多?很多?年前就?總結出來了。

    全然的弱勢地位,完全讓出所有主動權,仿佛離開她的手?心就?無法?存活。

    那個人是?溫柔的,單純的,無害的,靦腆的,宛如一盞從未被染臟的白?蓮花,

    為了得到妻子更多?更多?的喜歡,他便研習著這個理想型,也為自?己塑造出了那盞蓮花型的面具,越來越像,越來越貼近。

    想變成?心儀之人的理想型,明明是?很正常的事吧?

    ——除非那不是?“理想型”。那是?一個確切的形象,一個來自?前世的幻覺,另外一個人的剪影。

    弱小的,無助的,依托著妻子而生,被她的勢力重重包裹,對外界全然懵懂無知的家伙……

    是?那瞎子。

    名為【洛安】的天師從無歸境一路爬出絕境,“弱小無助”早就?丟棄在嬰孩時期,想要裝出她喜愛的白?蓮花,不得不特地拔掉毒牙,又剝掉森冷的鱗片。

    哪怕最討厭白?色,被妻子夸贊“安安真是?太適合穿白?色了”,依舊會靦腆微笑,露出單純的雀躍。

    演的。

    只?是?演的。

    盡力裝出來,想騙到她更多?更多?的【喜歡】而已。

    如今是?她已經被他騙到手?了,說好“坦誠溝通”后?看他一點點露出真實的內里,才會擰著眉點頭接受吧。

    因為是?安各。那么明亮的人肯定會把全部的他好好接受,不管他有多?少缺點。

    可越了解那個“前世”,洛安就?越忍不住去設想——如果在一開始——一開始——

    一開始安各所遇到的是?那位藏書閣內高貴潔白?的世家公子,會被他這個贗品的外表迷惑,多?看他一眼嗎?。

    【理想型】。

    妻子是?單純有那么一個理想型,還是?模糊地想在我身上找到前世的另一個人?

    可我不是?那個人。

    我的名字是?洛安。我以前是?個沒受過寵愛的孩子。我現在是?個滿手?血腥的天師。我滿腦子都是?陰暗曲折的設想。我睡不著時會幻聽到瘋女人的低語。我總會控制不住地去腦補最糟糕的結果。我自?出生起眼睛與思維就?被染得很臟很臟了。既不是?無歸境的家主,也不是?天上明月般的貴人。

    我……不是?他。

    我無法?成?為他。

    連瘋癲的紅影都明白?這一點。我與那個“美好”的夫君是?完完全全的兩個人,只?有殺掉我才能讓那個人回來。

    所以……萬一……妻子她……

    知曉了這瞎子的存在后?,更喜歡他,更心疼他,我該怎么辦呢?

    ——洛安自?己也知道這聽上去很荒誕,和小時候的自?己吃醋就?算了,憎恨前世的自?己,就?因為懷疑對方?更貼合妻子的【理想型】,開始懷疑妻子心動的原因……又是?多?陰暗的想法?。

    和前世那個愚蠢的瞎子不同?,他如今很明白?了,安各是?真心喜歡他的,非常非常真心,再去懷疑揣測她的這份愛意,實在是?太扭曲了。

    可是?……可是?……

    根本控制不住。

    想著“不能這樣”“不是?這樣”,心情卻?控制不住,就?像此時揮出去的傘無法?停止,扎進?體內的剪刀也不會減緩——

    他控制不住地嫉妒……憎恨……慌亂……恐懼……

    所謂的前世。

    取自?己而代之。

    父母就?算了,出身就?算了,童年也好這一路的成?長也無所謂,唯獨我的妻子我的家庭——他不想成?為可替代可更換的工具——妻子會不會更喜歡那個明亮的理想型洛洛會不會更喜歡那個溫柔的好爸爸——

    絕對、絕對、絕對不行。

    一個他就?夠了。

    就?算今世我只?是?前世我的贗品,大家都會更加青睞正品的美好……我在這里完完全全殺掉正品,取而代之就?可以了吧?

    不會再有人知道的。

    【前世的我】,那個存在我會像吞剪刀那樣吞到肚子里。

    只?要那瞎子死、死、死——

    “喂,死了沒?”

    ——不知多?久后?,血潭的一切重歸寂靜。

    被捅開的紅泥合攏,被掀起的潭水也平復,暴風眼內一片寧靜,再無怨念鬼魂。

    但血還是?存在的。新鮮的比潭水更鮮艷的血,大片大片鋪展開來,如同?被剖開的蛇尾,一路延伸至岸邊。

    “回話啊。你死了沒?”

    一雙運動鞋在眼前停下,伏在岸邊的洛安遲緩地動了動。

    “沒死……”他慢吞吞地撐起手?臂,一點點抬起頭,“復活成?功。隱患也全部祓除。休息五分鐘,可以進?行下一步!

    裴岑今在他面前蹲下,面無表情地掃過這人淹在潭水里碎了大半的雙腿,與扎滿剪刀刀片的后?背。

    “你跟我扯的計劃成?功,就?是?這種成?功?成?功變成?一團血肉模糊的刺球?”

    洛安也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一言不發。

    “我不會心疼你的。你把自?己搞成?這樣絕對是?咎由自?取。就?算你用這種眼神看我!

    “……”

    “別以為跟師兄提前說一聲‘準備好傷藥與器材來找我’就?可以肆意作死了,我只?是?醫術好,我不是?能再把你復活的佛祖。你再這樣我罷工了。我認真的!

    “……”

    “聽見沒啊?話說你鎮靜藥吃完了嗎?精神狀態需要我再加大劑量吧?接下來怎么瞞著你老?婆吃止疼片的計劃呢?也提前想好了?”

    “……”

    洛安始終沒發話。

    在某些必要的時刻,他可以裝得很乖。

    直到裴岑今盤腿坐下,甩甩乾坤袖,拿出了一張張急救用的符紙化?入水中,又拿出了火燒得正旺的丹爐,攤開一排卷好的針灸銀針。

    洛安默默伸手?,用僅存了些力氣的拇指與食指揪了一下師兄的袖子。

    又搖了搖。

    神似小斗笠要飯?蓱z兮兮的。

    裴岑今:“……”

    嘖。

    裴岑今從袖子里掏出一部手?機丟過去,罵道:“滾蛋!”

    洛安并沒有回復“現在沒腿背上有刀所以滾不起來”這樣氣人的爛話,要知道說話也是?要耗費精力的,他現在可不是?能隨意浪的陰煞之軀了……

    他只?是?默默伸出還算有力的食指,點開自?己的手?機,撥通通訊錄第一排的號碼。

    “嘟……嘟……您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中……”

    裴岑今撥弄著藥爐:“她手?機意外炸毀了。現在正在用我的手?機!

    哦。

    洛安便默默往下滑,往下滑,滑……滑到一半沒力氣了,手?指頭搭回去,緩了緩,又重新伸向?師兄的袖子。

    揪。

    揪揪揪。

    裴岑今:“……知道了知道了!停手?!”

    他怒氣沖沖又異常熟練地把洛安的手?機滑到最底部,拉出黑名單里的第一名,放出來,再次撥通。

    洛安小聲咳出一團血塊,又清清嗓子,湊到通話鍵旁。

    “喂,豹豹!

    “……老?婆?什么事?你在哪里?計劃完成?了我就?去接應——”

    “不用,還沒完成?,我要捎句話!

    一想到自?己即將抹除所有隱患,洛安忍不住有點雀躍。

    “剛才有人拿剪刀扎我。他是?壞人。你不能喜歡他!

    “……什么?剪刀?扎你??你有沒有受傷,等等說清楚——”

    通話掛斷,洛安望望四周重新卷起的風暴,便把手?機推給裴岑今,一副“沒有后?顧之憂”的心滿意足樣子趴回去。

    大師兄瞥了一眼每次重傷必掉智商的師弟,發現他還挺得意。

    要不是?這貨現在渾身上下沒一塊好肉,刀傷咬傷貫穿傷遍布淌血,裴岑今必要一巴掌拍過去。

    得意你個頭啊得意,破爛師弟。

    第288章 第二百零七十一課 在現代什么可以為所欲為這問題不用問也

    【無歸境邊境, 機關木枷內,控制室】

    通話響起?,通話又掛斷。

    只余安各兀自瞪著手機。

    正在旁邊觀望紅影狀況保持警戒的洛梓琪:“……怎么??突發狀況?是你那邊的?秘書出了問題不能趕到還是——”

    或許是她的?臉色實?在難看, 洛梓琪話音頓了頓, 又沉下去。

    “難道是我弟弟他?那里……出問題了?”

    出問題?

    他?那個人有過沒問題的?時候嗎?

    從觀念到邏輯到迷宮般的?腦回?路——他?倒是什么?時候有過“沒問題”的?時候??

    “有人拿剪刀扎我”和“你不要喜歡他?”之間到底為什么?會存在遞進的?邏輯關系?

    莫名其妙打了一通電話過來, 留下這?幾句意義不明令人擔心的?話就——突然掛斷——聽上去好像只是為了跟我強調“你不要喜歡他?”,“被剪刀扎了”這?個信息量巨大?的?內容他?偏偏一筆帶過, 仿佛只是小孩子顛三倒四的?告狀,“地板不平很討厭讓我摔了一跤”——

    “被剪刀扎”和“平地摔跤”明明是完全不同的?等級吧??

    而且、而且, 以他?的?能力,能扎傷他?的?絕對?不是什么?手工小剪刀……那到底是怎樣的?武器……怎樣嚴重的?傷勢……怎樣……

    又是怎樣詭異的?思維驅使那個破爛直接丟下意義不明的?一句話,囑咐完“不要喜歡他?”后就匆匆掛斷啊??

    那個用剪刀扎傷了我老婆的?“他?”……又豹豹的?是誰啊?!

    過了很久很久,又或許只是過了幾秒鐘, 安老板過于用力的?手指像掐人脖子那樣掐緊了手機的?鎖屏鍵。

    說不清是想直接爬進屏幕、穿越過去掐住老婆搖晃他?逼他?說清楚,還是一把掐死那個疑似令老婆重傷的?“他?”。

    曾做過數次的?那場噩夢似乎又浮現在眼前,視野里抓出的?猩紅指甲, 直直對?準了盡頭那個拖著殘軀往巷外爬行的?模糊背影。

    ……明明是她的?對?象……憑什么?總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受傷……憑什么?總是沒法完全保護好?

    啊。

    安各真想摔爛手機,跳下木枷, 召來最先進的?救生?直升機,直直地開回?那個被風暴遮蔽的?血潭里, 然后把暴動的?海潮與奇怪的?怪物都拋在腦后。

    受傷了就回?來啊。去他?的?大?計劃。

    胸口正不住地鼓動、疼痛, 過于熾烈的?焦灼的?情緒盡數轉化?為怒火, 她仿佛能聽見遙遙的?另一端有誰扯住了自己的?心脈, 大?聲嘶吼——

    【夫君。夫君。夫君!

    【要搶, 要奪, 必須鎖住,要死死禁錮在最安全最不會受傷害的?地方?——用上所有的?力量保護他?——再也不能分開——】

    與其說是嘶吼, 更像是凄厲的?尖叫,似乎只是些失去理智的?無能狂怒,又似乎是看見了某雙被挖去的?眼睛后從腹腔里震出的?怨恨與痛悔。

    可……

    安各皺緊眉,揉了揉太陽穴。

    可那不是她的?怨恨與痛悔。

    安各這?輩子早就和“怨恨”這?情緒漸漸斷開了關系,哪怕是情緒最失控時罵出最過分的?壞話,她的?丈夫也會及時回?過頭,握住她的?手,溫柔而冷靜地告訴她,沒關系,我不介意。

    很奇怪吧,明明本質上是個細膩敏感愛腦補的?家伙,關鍵時刻卻總比她想象中冷靜許多許多,像口古樸的?鐘。

    說出口的?承諾就一定踐行,沒出口的?秘密就一定會默默理好,做出的?保證從未失效,即使是那句她以為破例失效了的?“我很快回?來”。

    在這?樣的?人身邊,安各再沒體會過“怨恨”。

    他?連吵架冷靜期時那點自我厭惡的?時間都不會給她,她想著“我就和父親一樣粗暴討厭”快崩潰時他?總能及時出現,簡直就像在和她比拼誰先說出“沒關系”與“對?不起?”似的?。

    所以……

    早就遺忘了“怨恨”的?安各失去了那只紅影趁勢爆發的?共鳴。

    傳進耳朵里,呼喚著她融為一體的?那些嘶喊,只是因為她情緒失控突然爆發的?、嗡嗡的?類似耳鳴的?幻聽吧?

    安各只接受到了一段極高分貝的?尖聲。

    她皺緊眉,有點想吐。

    【豹豹,今晚,你和我一起?走?吧。】

    【說好了。我答應你。】

    ……沒錯,現在可不是失控、發怒或嘔吐的?時機。

    安各呼出一口氣。她伸手,用略重的?力道敲了敲胸口,撫平那股悶痛的?灼熱感。

    冷靜……冷靜……呼,怎么?回?事,剛才是突然氣到心臟疼了嗎,頭暈,有點喘不過來……

    紅海上空,無意識吞吸著所有的?怨恨,試圖融合自己所有力量的?紅影發出更激烈的?尖叫,如同女?王蜂呼喚自己的?下屬,它?呼喚著那個冥冥中與自己同宗同源的?女?人。

    可是,安各皺眉揉按太陽穴時,她被衣服遮蓋的?胸口里,被仔細佩戴的?那圈護身符輕輕亮起?,金色的?罡氣隱隱與黑色的?煞氣混為一體,散發著和煦的?光輝,默默蓋過了那層被呼應著閃現出青紫色淤痕的?皮肉。

    ……頭不疼了,胸口也不痛了,就連剛才失血過多的?手腕,似乎也輕松了許多。

    安各擰了擰眉,逐漸放松,并為自己剛才險些失控的?情況感到詫異。

    早就認識到了,他?是遠比她想象中更可靠的?人,也擁有非常專業的?工作?能力。

    就算一時有點失常、腦回?路有點奇怪,總歸還是很懂事情輕重的?人,所以他?能一筆帶過的?傷勢就真的?不會是什么?大?問題,撥來通話的?目的?主要還是報平安,其次是傳達出……

    按之前的?計劃,可以進行下一步嗎。

    安各放松指尖,再次拿起?手機。

    裴岑今的?手機熄滅,又亮起?,屏幕鎖屏已經在她之前過分用力的?掐動摁鍵時彈出來了,不再是老婆那頂著礙眼備注名的?來電提醒,是一張李欣童吃甜筒的?精修照,看背景是在游樂園。

    嘁,小情侶。

    ……安各不受控制地想到上次和老婆在游樂園的?約會又一次意外打斷,摩天輪坐到一半就匆匆去孩子學校接女?兒了……啊真的?有太多熱戀期行為她沒能重新體驗……明明她也想和老婆繼續做小情侶的?……

    但李欣童的?來電顯示正好彈了出來。安各迅速在下一秒把自己拉回?了工作?狀態。

    “老板,依照坐標,您的?補給已經發貨!

    安各對?著洛梓琪做了一個手勢,便迅速開了外放。

    “倒計時,十,九……”

    洛梓琪見她剛才那一瞬的?異常似乎是消失了,便重新望向紅影的?方?位,有些驚訝地發現后者正掀起?聚集的?浪潮小了些。

    ……像是被某種力量削弱了一點點?

    外放的?手機被安各放在了木枷的?總控制臺前,忙著維持機關術運轉的?胡令并沒有身后兩位的?默契,見狀他?直接開口問:“什么?倒計時——”

    “嘭!嘭!嘭!嘭——嘭——”

    嗡響鋪過天空,爆炸聲不絕如縷。

    自遙遠的?邊境城市發起?的?,密密麻麻靠近這?里的?東西就像是某種蜂群,大?片大?片、烏云般襲來……

    安各說:“過去,胡小哥,我們得接到那批物資!

    ……什么?物資?那不是烏云嗎?

    不,不對?,聲音好響,愈來愈大?地蓋過來,難道是夾在烏云中的?雷鳴?

    可天道才不會插手這?種天師之間的?斗爭。它?什么?時候會幫著人類驅逐鬼怪了?這?不符合常理?

    胡令勉強避開紅影掀來的?碎石,他?操縱著巨大?的?木枷跳上峰頂,放大?視野再鎖定那邊的?天空——

    不是烏云,也不是雷鳴。

    那是成千上萬架,閃著信號紅燈,嗡嗡襲來的?無人機。

    安各一巴掌拍向胡令肩膀:“快點!去接應!”

    胡令咽咽口水,見洛梓琪完全沒露出意外或反對?的?神色,只好有點呆地操縱木枷跳下山崖,奔向那群無人機。

    ……等等,不對?吧?

    在無歸境搞出這?么?大?的?陣仗來,而且,如果我沒看錯的?話,那些感覺材質格外堅硬的?無人機和市面上販賣的?不是一種東西,每個機身下還分別提攜著數包黑漆漆的?、逸散著煞氣的?……

    一爪爪摁過沙灘,龐大?的?木頭野豹跑近了。

    說是“大?”,在海浪與山巖的?夾擊下沖進那密密麻麻的?無人機群,哪怕是機關術所作?的?木枷,也被襯托為了一頭再原始不過的?小豹子。

    畢竟前者是一千六百年前,一個見識短淺的?世家子雕琢出的?作?品。

    而后者,是一千六百年后,以財力近乎征服了整個中州的?巨富,投下無數人脈與資源建立的?……

    形單影只的?豹子沖入機群,終于抵達中心位置的?安各指揮著遠方?的?秘書們,開啟準備好的?程序。

    “瞄準,預備!

    胡令張口結舌,想要阻止她,說明那東西可是赤紅的?陰煞啊,玄學界有記載的?最古老的?怨鬼,用現代火力再怎么?擊打也是沒用的?,就算你不知研發了什么?東西又集合了成千上萬數量超乎想象的?高密集火力——

    可秘書組們預備好的?程序開始輸入,坐標抵達后迅速與安各的?控制權接洽,軌道也好命令也好一旦發出就不可終止,而無人機機身下的?彈匣敞露,飄拂出墨汁般漆黑的?煞氣。

    【豹豹,謝謝你今天帶我參觀實?驗室。是的?,當然,它?們很有趣,我想應該也能派上不小的?用場……你介意我近距離調試一下嗎?】

    當時安各不假思索地點了頭。

    如今安各不假思索地揮出手。

    “開火!

    “嘭!嘭!嘭!砰砰砰砰砰砰砰——”

    那不是簡單的?“火藥”。

    成千上萬架由?機械運輸、由?天師改裝的?無人機紛紛投下炮火,漆黑陰煞本源的?力量載著火藥一齊扎入最上空的?紅影深處,扎破狂風與巨浪——

    “啊啊啊啊啊啊。 

    密密麻麻的?紅色信號燈下,洛梓琪看見那團堅不可摧的?猩紅色破開了。

    安各的?視角很模糊,不管是扭曲的?怨鬼還是尖叫的?女?人,在她眼里一律是裝神弄鬼的?馬賽克——

    但她非常滿意地看著紅海上空最中心的?馬賽克噼里啪啦地碎開,宛如天上下起?馬賽克雨。

    不管那是什么?——總歸是由?她擊破、打贏的?東西唄。

    哼哼,這?個世界絕沒有本豹談不贏的?生?意,更沒有本豹打不贏的?封建迷信。

    “童童美女?,準備好,”忙著校對?程序的?李欣童聽見略帶得意的?命令,“一分鐘后,第二波攻擊,我們一起?把那個坐標轟得干干凈凈,早點轟完就能早點結束加班咯~”

    李欣童和另兩個秘書在運輸機里噼里啪啦地輸指令已經輸得手指要抽筋了,但此刻,他?們依舊迸發出了更快的?統籌指揮效率,與更高的?工作?積極性。

    早點干完,早點下班!

    “是,老板。”

    第289章 第二百七十二課 信任或許是這世上最難也是最簡單的事情

    君よりもっと素敵なひとも

    縱使有比你更好的人

    君以上の人にはなれないからさ

    也無法超越你在我心里的位置

    ——引自歌曲-どうして (Acoustic Remix)-高瀬統也

    好疼。

    奮力積聚的力量在海面碎開, 紅影自己也在海面碎開,就像是一朵被碾爛的血花。

    好疼……

    【吃】

    【吃】

    【好香好香吃——】

    就像回到?第?一次死去?的那天?。

    它抬頭望進?遠處無數架陌生的機群,那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正在海上閃著?一道?道?的紅光, 一時, 仿佛再次見到?了多年前那座大殿里, 許許多多簇擁而來的人頭。

    ……只不?過它們并不?會不?受控地擁擠上來,發出的攻擊也并非張開牙齒肆意啃食。

    嗯, 更像是它第?二次死去?的那天?,美麗得過分的天?師卻帶著?一副空洞冷漠的表情, 一把?霜雪般的長劍直直捅穿它的心口,連帶著?所有?怨恨不?屈,都被鎮在深深的地底。

    它拋去?最惡毒最激烈的咒罵,恨得雙目流血雙手潰爛, 每寸皮膚都隨著?掙扎皸裂出被啃食的傷痕,在死相與鬼面中來回切換,可那個天?師卻無動于衷, 仿佛根本看不?見這一幕似的。

    【陰煞。你該死。】

    他握著?那把?劍向?下捅。

    唯獨手有?些不?明的顫抖。

    ……為什么?

    究竟憑什么?

    我明明有?一個夫君。

    我明明有?一個孩子。

    為什么……我看不?見他們了……全記不?得了……只能看見你捅來這把?劍呢?

    它好不?甘心。

    不?知?許多年許多年后,它從地底渾渾噩噩醒來, 伸手掏進?那個可惡天?師的心臟,想?要逼問他。

    你憑什么要殺我?你為什么要破壞我擁有?的一切?

    你——

    可那個可惡天?師只是望著?它流淚。

    被絞斷的手筋已經提不?起劍, 釘穿骨血封印力量的黑釘也不?會容許他“顫抖”。

    唯獨能有?力氣自由活動的眼睛, 涌出一滴滴透明的液體, 又?不?受控制地鋪滿它與他之間的視線。

    【為什么?】

    明明該由它問出口, 可惡的天?師卻先一步出口了。

    很奇怪。

    喉嚨已經被它抓碎了, 為什么還要費力擠出這樣的問句, 仿佛它做了什么十?惡不?赦的錯事。

    你不?明白你做了什么嗎?你被我找上來殺掉明明是活該吧?你……

    為什么千年前握著?那把?劍的手會顫抖?

    為什么千年后看著?我的眼睛會流淚呢?

    ……冥冥中,就像意識到?自己犯下了某種可怕的錯誤。

    可是……明明我只想?讓……

    “夫君……為什么……為什么……”

    現在, 似乎是第?三次死亡了。

    碎裂的紅影浮在海面,稀奇古怪的炸|藥幾乎要把?海面轟出彈坑,它眼睜睜看著?自己被擊開的手腳纏上一縷縷漆黑的煞氣,逐漸被侵蝕、被吞噬。

    紅光。

    炮彈。

    鋪天?蓋地的噬咬。

    全是那家伙主導的襲擊。

    是那家伙——黑色的陰煞——洛安——

    殺了我。

    殺了夫君。

    殺了我與夫君的孩子。

    毀了我所擁有?的一切——那個該被千刀萬剮的天?師——為什么即便殺死他也無法感到?解脫——不?能干干凈凈徹徹底底地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掉所有?稀奇古怪的恐慌或猶豫——

    “該死該死該死。!”

    前塵往事,早就在腐朽敗落、化作鬼域的地宮中盡數埋葬。

    它既不?是那個勢要付出一切反抗強權的女奴,也不?是那個運籌帷幄用資源發動反擊的總裁,它只是一抹被鎮壓千年也無法超脫的執念。

    忘記了愛人的臉,忘記了自己的名,忘記了曾經的奮斗曾經的反抗……

    只記得,殺自己的那張臉,捅碎一切幻影的那把?劍。

    是洛安。

    就是洛安。

    如今又?奪走?了它給夫君準備的軀殼,安排人這樣攻擊它粉碎它……

    紅影發出凄厲的尖叫,咒罵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去?死啊啊啊啊——”

    不?知?為何,站在控制室內的安各再次皺眉,捂住了耳朵。

    聽不?清具體字詞的尖叫再一次扎進?腦子,連帶著?那恐怖的怨恨與痛苦——

    洛梓琪一把?托住她的手臂,令搖晃的她站直了。

    “沒事吧?”洛梓琪皺眉,“你怎么了,從剛才起臉色就很差!

    安各喘了一口氣。胸口的護身符再次悄悄發揮作用,那種眩暈感又?過去?了。

    “還好……”

    安各拿著?手機,只想?給秘書組那邊盡快下達指令一口氣解決眼前的麻煩,聽到?洛梓琪詢問只是遮住話筒,小聲回了一句。

    “可能是身體原因。我今天?……不?,昨天?剛來姨媽,有?點痛經。”

    在無歸境發生的事情接受到?的信息太多太急,“月經延遲突然來時弄臟了褲子”“把?臟褲子扔進?垃圾桶卻被奇怪紅影拿起來追”“昨天?晚上洗完澡突然又?肚子疼”“被老婆照顧著?上了床但又?喂了一杯加料的姜茶不?得不?扛著?藥效醒來”……等等經歷,似乎已經是幾個月前的事了。

    安各一向?鋼筋鐵骨,從沒體會過痛經,忙起正事來自然將小腹那點隱隱的悶痛感忘到?了腦后——

    就連之前剛來無歸境時被刮起的陰風擾亂了直升機,搖晃時老婆抓住還在揮拳的她往地上滾,倉皇間她之前亂蹬卡門的腳被狠狠撞了一下……安各也忽視了。

    那時她混亂中一口給老婆意外咬出了血,正是心疼的時候,后者見她啊嗚一口把?鬼血吞進?去?,也正是震驚焦躁、意識到?她與紅影的聯系必須盡數切斷的時候。

    誰也沒注意到?安各被撞紅的腳腕,直到?她剛才接洛梓琪上木枷,用力踢下繩索……才察覺到?不?對勁。

    但那也不?是什么大傷,安各剛才嗑藥恢復失去?的血氣時就自己摸了摸腳腕檢查,沒青沒腫,只是有?點紅,撞破了一點點皮——真要是扭折了骨頭青腫起來,洛安再焦躁也會第?一時間注意到?的。

    如今站在這里的安各再如何能辨清局勢,也無法猜到?那邊的紅色馬賽克擁有?“自己一部分的魂魄”,隨著?天?道?意識的推動正在迅速地接近自己,勢要融合成一鼎能扭轉乾坤的法器……

    第?二次意識到?身體的古怪后,安各皺皺眉,只將其理解成了“痛經”的后遺癥。

    雖然腳腕破了點皮以往不?算大事,肚子那點悶痛也沒到?影響活動的程度,但可能“第?一次痛經”的身體就是有?點敏感的?

    大概吧。

    她甩甩頭,站直了身體,重新集中注意力。

    “琪琪美女,麻煩你再給我幾顆補血的藥丸!

    洛梓琪見她忙著?調動新一波無人機機群,便不?再詢問了,只是把?整瓶丹藥摸出來丟了過去?。

    被正大光明掀出乾坤袋摸出整瓶丹藥的胡令:“……”

    喂,差不?多行了啊,我的存貨都快被你們霍霍光了,這最后一瓶補血丹可是醫術玄學界第?一的大師兄為我特意煉好的!

    可他必須站在那個固定?位置駕駛木枷,讓一臺巨大的古木機關懸浮在海面上的技術難度太高,胡令根本沒有?做其他事的余裕,所以想?做出舉動抗議也沒辦法……余光瞥見打開藥瓶往嘴里倒的家伙不?是洛梓琪是嫂子,就更不?敢抗議了。

    要是讓二師兄知?道?他“無視嫂子臉色蒼白不?給她補藥吃”,那再來十?個大師兄煉藥也救不?活他。

    而且,嫂子的臉色的確太難看……

    “如果之前是用血液連接木枷、意念操控機關術的話,會不?會現在是耗損太大了,這具木枷依舊在無意識地吸取你的血氣?”

    胡令猜想?道?:“嫂子,你檢查下傷口,血是不?是沒完全止住啊?”

    其實是不?可能的,這架木枷出自于千年前那位家主之手,后者細細雕琢時也只是懷著?“要給安準備能在關鍵時刻護她萬全”的想?法,固然需要安各的血激活控制,卻不?可能吸取損耗她的性命。

    但安各一愣,和洛梓琪對視一眼,卻立刻聯想?到?了另一點——

    女人的經期也算是“不?停流失血氣”的一種表現,不?可能像包扎傷口那樣完美止血。

    仔細想?想?,之前紅影被吸引似乎也是依照自己的血氣……

    洛梓琪建議:“要不?你離控制室遠一點?”

    安各當即決定?:“我再叫輛直升機過來,先離開這架木枷再說?。”

    她不?喜歡超出掌控的情況,一個突然不?適、可能會拖累自己下判斷的身體就更不?行了。

    如果繼續待在這里會時不?時地頭暈、耳鳴、犯惡心,那不?管此處有?多安全,也必須趕快撤離……

    可當安各再次與秘書組聯系,卻得到?了一個有?些糟糕的消息。

    “無歸境邊境卷起了異常的風暴,改良過材料的無人機可以勉強循著?坐標飛過來,但派出載人的直升機風險很大……老板,不?如我去?聯系幾個雇傭兵……”

    安各不?可能讓拿錢辦事的屬下冒著?生命危險進?來救自己,外人也未必能搞懂無歸境境內種種異常的景象,她迅速就否決了這個方案,看向?洛梓琪。

    胡令負責駕駛,安各負責指揮,洛梓琪之前一直默契地負責盯視周邊情況,聞言她肯定?地點了點頭。

    “大約從五分鐘前開始,周圍的狂風便越刮越大了,白霧被驅逐了一干二凈,但幾百米外的那棵古樹被風拔了上去?……無歸境雖然氣候惡劣,但……”

    但屬于洛家本宅附近的山崖,從未生出過這樣恐怖的暴風。

    今夜的白霧就像是無歸境本身在迎接與它息息相關的某個主人,今夜的暴風卻不?像是……

    洛梓琪思慮片刻,見安各目露懷疑,還是沒把?自己那偏玄幻的猜測說?出去?。

    她只道?:“這樣吧,山崖下、淺灘那邊的礁石后有?一條屬于洛家的密道?,如今已經被堵死了當作寶庫使用,你拿著?我的令牌,可以當作防空洞過去?暫避……”

    安各剛想?拒絕,她必須都留在中心和秘書保持通訊的穩定?,這才能讓無人機群抵達正確的坐標,可腦袋又?是一陣暈眩——

    她一把?抓住了身邊的木板,指甲幾乎深深刻入凹槽。

    搞什么,就算是痛經,也不?至于在這種危急關頭暈倒吧?!

    安各喘著?氣問:“好,那防空洞在哪——”

    洛梓琪卻沒再看她,她死死地瞪著?視窗外的紅海,胡令早就屏住了呼吸。

    ——不?遠處,那抹被無人機群擊碎、裂在海上的紅影,正緩緩聚攏著?自己。

    風暴驅散了山間白霧,可白霧又?退去?海上,繞進?了紅影的身體。

    血潭,無歸境,畢竟也曾是那個法器的一部分,而紅影才是法器的中心——千年前那個女奴轉生后的魂魄沒有?怨恨,驅使不?了這份屬于無數怨鬼集合的力量。

    或許,在白霧眼中,那只懷有?安各一小部分魂魄的紅影才是名正言順的“主人”,而安各理當順應主人的呼應,回歸為一具完整的充滿怨恨與力量的魂魄。

    如今兩方面對面站在這樣近的距離,紅影的每一聲尖叫、每一次怨恨都會對她的魂魄發起呼應,快回到?我身邊來,快點融為一體——

    ——不?,它已經不?能用“紅影”來形容,那是一大片漂浮的血沫,就像紅海上泛濫的浪花。

    可浪花只會拍起,再拍滅,消失在水底,那血沫卻在白霧的包裹中重新升起、拼合、聚攏、膨脹——宛如一團被澆灌后生出枝丫的肉芽——成長、成長、成長,最終開出猩紅又?龐大的——

    安各終于從嗡嗡的耳鳴與頭疼中終于緩過來后,再次見到?的,便是這團……

    巨物。

    它立在紅海與白霧之中,仿佛一座高山,又?仿佛一尊來自玄滅時期之前的長生佛像。

    【拜天?道?……】

    【得長生……】

    【玄門永恒立此……】

    【……天?道?永恒昌盛!

    那具軀殼上聚攏了此間所有?的怨恨不?甘,被壓迫的奴隸在底部滾動,又?有?無數位隕落的神佛在血肉里探出頭,一齊誦唱出的不?知?是經文還是嚎啕——

    那是來自一千六百年前,匯聚無數天?材地寶,又?得到?天?道?最后寄托的野望的……此世最強的法器原身。

    同為玄門中人,洛梓琪與胡令望著?海上緩緩站直的巨物,心中浮現出不?可抑制的絕望。

    不?可能存在之物。

    不?可能擊碎之物。

    沒有?任何一本古籍典冊會教導他們毀滅天?地間乾坤輪回的方法——也沒有?任何一位玄門天?師會在這血腥又?強大的古代玄學結晶前生出毀滅它的欲望——那可是——

    “哈。磕堑?底是什么玩意兒,打碎成渣還能重新復生,這是進?二階段了嗎?”

    控制室內唯一一個啥也看不?穿的普通人直接在頭疼與耳鳴中爆發了:“有?病吧,現實打怪就算了還要抄襲二階段變身的設定?,難道?我還要開發出一個呼叫器召喚迪迦奧特曼過來。!幕后組織都能有?這個技術力搞出轉基因大怪獸了,還揪著?我和老婆不?放就要殺人放火毀人全家,他們豹豹的有?病吧,這個要是申請專利能掙多少錢啊,就不?能不?搞事安分掙錢嗎?!和氣生財會死嗎?!讓我和老婆健健康康談個戀愛會死嗎?!”

    洛梓琪:“……”

    胡令:“……”

    很好。

    什么冥冥中的感覺,什么不?可抗拒的天?命注定?,全沒了。

    大家回頭看向?安老板,安老板的眼中,沒有?神佛,沒有?怨魂,只有?一尊披滿馬賽克的猩紅巨人。

    從一開始就這樣。

    大家都仰望著?天?空,懷揣著?無可避免的敬意與畏懼時,只有?某個女奴會冷笑出聲——

    【反正總有?拉下來挨個顛覆的那天?!

    “反正拉下來再打死一遍就行了吧?”

    胡令再次被安各拍來的手喚醒:“快點,快點,拉升木枷,我們得遠離它躲到?岸上去?,然后我再召集無人機——”

    猩紅的巨人張開長長的五爪,原本尖利的指甲在重新聚攏后,每一片幾乎都成了能削斷高樓的巨巖。

    它揮手向?無人機群中的木枷抓來,如同從棉被窩里抓捕一只小貓。

    如同摧枯拉朽,大片大片的無人機斷電、損毀、失靈,安各花費無數研制出的、能破開無歸境糟糕氣象的堅固材料也在這東西的隨手一揮下變為紙片——說?到?底這些小蟲子能傷到?它只是因為那漆黑的煞氣——

    但她沒有?放棄,一邊呼叫著?李欣童繼續準備第?三波空襲,一邊控制殘留的無人機散落在外打游擊,又?為木枷創造出活動、后撤的安全路線。

    終于戰勝了心底那點恐懼心,胡令急忙操縱著?木枷往遠處逃竄,整座控制室都在顛簸、搖晃,安各哪怕被甩到?墻上也依舊堅持指揮無人機,胡令在木盤上移動的手指幾乎快出了殘影,猩紅的巨人卻依舊緊追不?舍,一步跨出就近乎踩碎獸型木枷的尾椎——

    “這樣不?行。”

    拄著?刀的洛梓琪說?,她從懷中掏出一枚令牌丟給安各,便一把?拉開艙門,飛身躍下——

    “無人機的掩護還不?夠,必須得有?東西分散它的注意力。”

    安各一句“不?”還沒出口,洛梓琪的背影就消失在密密麻麻的機群里。

    下一秒,銀亮的彎刀從另一邊閃出,在砍向?巨人的左臂。

    安各差點沒罵出臟話。

    ……所以她才討厭和自己相似的領導型人格共事!關鍵時刻比起聽她指揮調度,更多的自己決定?,就自己執行了!

    琪琪她既然連這怪物的一階段都無法近身打過,面對巨人化的二階段,“幫忙分散注意力”明顯是近似于送死的決定?,雖然“必須有?東西引走?它的注意力掩護我們給我們爭取時間”是正確判斷,但琪琪美女怎么就親身出陣——

    就連拿錢辦事的下屬安各也不?愿他們進?無歸境冒險,又?怎么可能放任既是親戚又?是朋友的洛梓琪沖鋒送死?

    搞什么啊,現在情況是很糟糕,但絕沒有?悲壯到?電影快結局時可靠角色催淚送死的這程度吧,今晚的一切明明還在計劃內,老婆不?是對她保證過了嗎——

    電光火石間,安各突然意識到?什么。

    洛梓琪沖出去?,只是沒她那樣信任洛安而已。

    局勢糟糕,山窮水盡,自己作為三個人中最有?能力近身戰斗的天?師當然要拿出勇氣,至于不?知?在何處做著?什么計劃的破弟弟,從不?在她考慮范圍內……

    就像洛安也同樣不?認為,洛梓琪會在自己危急時施以援手,哪怕慘死成鬼也不?向?她尋求幫助。

    那對姐弟曾經約好“分道?揚鑣”。就真的“完全獨立”了。

    可是……我不?一樣。

    我在這里。老婆就在不?遠處。他給出的保證從未失效。而今晚不?論發生什么,我們都相互達成共識了,要“搭檔工作”,冷靜處理一切事情。

    所以他肯定?會回來幫忙,即使帶著?某種她想?象不?到?的力量,也一定?會遵守搭檔工作的基本準則……

    不?,哪里是工作搭檔呢,她可沒有?像信任洛安那樣信任自己的任何下屬或合作方。

    我們,可是夫妻啊。

    自己的丈夫是全世界最能帶來安全感的古樸存在,穩重,冷靜又?可靠,安各相信他,如同相信自己。

    不?是相信“他一定?會來及時救我”,而是相信“他一定?會讓事情如我們計劃中進?行”。

    因為這是我們約好的,誰也不?會再次違背的——

    【老板,自五分鐘前,劇烈的風暴就封鎖了無歸境,這時候派載人的直升機可能有?點……】

    ——五分鐘前,似乎也是老婆那段通話掛斷的時候?

    安各摔在側邊的視窗上,余光瞥見不?遠處的海岸。

    荒蕪了。

    潮水退去?,退去?,退去?,僅剩下荒蕪的沙地。

    無聲無息的,紅海似乎在逐漸干涸,慢慢的,潮落,潮落,幾乎要露出海底枯槁的骨頭與沙礫——

    淺灘大幅退潮,那是海嘯的征兆。

    安各深吸一口氣,在控制室的搖晃中撲向?胡令:“快去?追洛梓琪!把?她拉上來,然后全速撤退!”

    胡令不?明所以,但他這幾分鐘已經完全被安各震懾住了,迅速就動手奔向?洛梓琪。

    猩紅巨人回了頭,落在不?遠處的洛梓琪本想?再次揮刀,木枷卻越過她眼前,伏在門口往下探的安各一把?拽過她的衣領,純陽之體的手勁毫不?留情——

    她轉身大吼:“撤退!”

    胡令一個激靈,獸型木枷倉皇地飛逃,四?爪幾乎揮出了翅膀的效果。

    眼見著?快被引開的巨人又?緊追上前,被打斷了動作的洛梓琪惱怒異常:“安各,你放開,冷靜點,干什——”

    “拉上艙門,封鎖出入口,”緊抓著?她衣領的女人顧不?上反駁吵架,她死命將洛梓琪往控制室最堅固的墻角拖去?,就像要拽著?她遁入某種防空洞:“胡小哥,快點,快點,啟動你所有?能啟動的防護措施——”

    胡令已經被吼麻了,戰戰兢兢地打開了所有?的防護措施,獸型木枷立刻化為一顆頗具彈性的木球,飛一般地向?高空彈射,離開巨人揮舞的血爪與咆哮的紅海。

    氣流令他們劇烈地翻滾、搖動,一切的一切都在天?旋地轉。

    洛梓琪掙扎著?想?拽開安各的手,可后者卻伸出手臂,直直地指向?視窗之外。

    她不?再咆哮,不?再高聲喝令,聲音異常沉靜。

    “洛梓琪,看那邊!

    ……那邊?

    那邊。

    ——在紅海最上空才能看清的,封鎖了整個無歸境邊境的狂風正呼嘯而來,自外界的每個邊緣也自深處的每座幽谷,逼走?每一縷白霧,又?帶走?每一滴海水,紅海被著?暴風朝天?倒灌、涌起、下落——

    萬層血浪沖向?那個猩紅的巨人,風暴中心則浮起一顆巨大的蛇頭。

    ——瑩白色的大蛇伴著?山呼海嘯而來,一片片閃著?光的鱗片就像是藏于水中的刀鋒,它張開毒牙,如同吞噬天?道?,將巨人的咽喉死死咬入自己的口中。

    洛梓琪屏住了呼吸。

    那是……兩個同等等級的巨獸在打斗?那頭白蛇也是被喚醒的某種古代法器嗎……看這樣子,難道?是守護無歸境的……

    可一直緊張無比的胡令卻長長舒了一口氣,他甚至將手撤開了控制板,伸了一個懶腰。

    “二師兄終于來啦,哎喲,手疼死我了!

    ……誰?他師兄?二師兄?

    從未見過洛安施展獨門咒法的洛梓琪一時恍然,可她還沒回過味來,又?聽見自己耳邊傳來咯咯的磨牙聲——

    明明是在半空搖晃,明明隔開了重重防護措施,安各那眼睛依舊跟審訊敵人似的,從上到?下將大蛇剖得無比清晰。

    “鱗片上……那些坑坑洼洼的口子……放大之后還要淌血……新鮮得很啊……所以你剛才是被剪刀扎成刺猬了啊破爛?!”

    洛梓琪:“……”

    洛梓琪拍了拍在自己脖子上死命收攏的胳膊。

    “弟媳,冷靜,消消氣!

    第290章 第二百七十三課 有的時候在腦子里想是一回事實際又是另一

    安各見過一次, 那白蛇。

    被她要求“喜歡蛇變給我看”后,在夜晚的臥室里,他特?意?展示的獨門秘法。

    ……結果沒有發生?任何事情, 即使?是面對刻意縮小、低頭的造型, 她也被嚇壞了?, 緩了?好久才能動腿回去哄他……

    那不是任何一本志怪小說里記載的“蛇妖”,不符合她對這種?生?物任何一種的幻想——故事里的白娘子擁有柔婉的衣裙, 故事里的小青是一抹碧綠的柳葉——

    應當是美?麗的,婉約的, 即使?現出原形也柔韌不失優雅的。

    可那東西……

    【森冷】

    【龐然】

    【陰寒】

    每一顆鱗片都像是刀片,揮動拍下的尾巴能攪起海嘯,盤繞的軀體似乎能絞斷那巨人的四肢,輕輕一揮就能撕碎無人機機群的血爪卻抓不開它的皮膚——

    那是頭?怪物。

    那無法令任何人聯想到“美?麗”, 紅海中?的兩頭?怪物正在用最殘忍的方式角斗廝殺,仿若是誰侵犯了?誰的領地所以挑起了?最野蠻原始的占有欲,勢要將對方生?吞活剝以彰顯自己的地位——

    【我是這里的主人】

    【你, 滾開,去死】

    “領地權”“占有欲”“野蠻廝殺”“彰顯地位”, 這一切的關鍵詞都理應與“洛安”無關。

    他在她面前?永遠是退讓而謙和的,絕對不會?……

    這樣。

    安各看見巨蛇大口咬合, 它嘴里的毒牙像扎氣球那般扎破了?紅色巨人的眼球, 又直直戳穿至后?頸。

    這一剎那蹦出的腦漿飆上了?整片海崖, 組織液拌著不明的碎片濺在木枷的視窗上。

    只?是它毒牙撕開的一道傷口, 就能覆蓋整間藏書閣的體量。

    洛梓琪似乎是皺了?皺眉, 而胡令嘀咕著“總這樣能不能收斂點”開啟了?自清潔模式, 安各則……

    繼續定定地看著。

    最原始的、最血腥的殺戮。

    瑩白色的鱗片絞斷那巨人的骨骼,已經釘上去的毒牙被它死死咬著往下扯, 也不管利爪抓開自己多少皮肉……

    紅海翻騰,血氣沖天。

    血漿與碎肉里,隔著視窗的安各連一秒鐘都沒挪眼。

    她本應感到惡心的,她本應無比恐懼,她明明最害怕這個了?……

    可奇異的是,從?剛才起就總是暈眩不適的身體一點也沒有不舒服,她的胃的確在翻滾,心也噗通噗通在跳,但?那絕對不是因為惡心……

    不。

    惡心的話,會?不想看的,可她一直挪不開眼。

    ……可能是太過氣憤了?吧?因為他就在她眼前?,卻還繼續不管不顧地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用這樣粗魯直接的方式與那東西迎面爭斗——看看白蛇身上被抓出的口子吧——他以為他是什么銅墻鐵壁,哪有這樣打架的——天師就該有天師的樣子啊,隔得遠遠的拋飛閃亮的東西不就可以——

    蛇尾掃過山巖,又裹挾著暴風掃回去,劈穿了?巨人的臉。

    天上雷霆轟鳴,砸在鱗片與暴風上,卻像是細弱的小雨點。

    手,腳,頭?,每一處要害,白蛇完全占據著上風,眼看著就要將對方第二次絞碎殆盡。

    安各咽了?咽口水,小聲嘟噥一句。

    “哪有這樣的。”

    竟然是這么粗暴的工作?作?風,真令人……生?氣。

    洛梓琪卻拍了?拍她的胳膊:“弟媳,再氣就氣壞身體了?,現在還是看最要緊的……我們?現在坐標很安全,趁機召集第三波無人機吧?”

    安各下意?識就搖頭?:“嗯,啊,什么,我已經沒那么氣——”

    “你沒那么氣還一直瞪著他?”

    “……對,對啊,我挺氣的,就是氣到了?現在還要瞪著他……搞這么多傷……”

    洛梓琪心想從?你第一句罵罵咧咧出口后?他已經在那里打了?十幾分鐘了?,而你除了?第一句暴怒的罵罵咧咧,就再沒有很大聲地罵他,只?是一直一直坐在那盯,哪怕視窗被糊馬賽克也沒舍得眨眼。

    ……不過弟媳是非常懂得在關鍵場合調節情緒的人,可能她排解自己暴怒的方式就是一直盯對象吧。

    “氣的確是很氣的,嗯,特?別特?別憤怒,才會?一直瞪著的……誰讓他這樣……”

    安各又嘀咕了?幾句,終于收回視線,輕咳著重新聯系上秘書:“無人機?嗯,好,我在,第三波立刻過來……可是,琪琪美?女,現在打過去會?誤傷吧?”

    為了?阻攔猩紅的巨人靠近他們?,從?一開始白蛇就將它死死纏繞捆在原位,無人機群要放出攻擊,不可能避開纏在巨人身上的大蛇。

    但?“趁著有東西掩護并轉移巨人注意?力時發起第三波空襲”的確是正確的策略。

    聞言洛梓琪也有點猶豫:“那就再找找時機……”

    第三波無人機自天邊嗡鳴而來,有幾架被閃爍的雷鳴擊毀,但?依舊數量驚人,將在風浪中?不停搖晃的木枷球簇擁了?起來。

    來到更高?更平和的視角,在無人機紅燈的照射下,安各發現白蛇的尾部與軀干都染上了?猩紅的抓痕,掙扎中?的巨人似乎也找到了?流血的剪刀口,為了?逃脫禁錮,它不單單是抓著蛇鱗往外拔,它的爪牙早已深陷刀口,抓著那些被砍爛的皮肉往里攪。

    如果是洛安在這,一定會?冷笑出聲。

    一個砍出來,一個往里抓,他這一身傷口都來自于前?世的這兩個人,歸根結底還是夫妻嗎?

    不懂如何在感情上心意?相通,倒是能夠默契地共同殺死他。

    安各看著猩紅的巨人摳挖那些傷口,眉一皺再皺,原本平復的惡心感又要上涌了?。

    紅影與她之間的呼應關系,來自于她們?產生?的“怨恨”,可自白蛇撲出后?紅影就一門心思地把仇恨值撒給他,所以安各才會?感到身體輕松——

    然而,這一次,是安各有些憎恨那東西了?。

    看著白蛇被摳開涌血的傷口,恨不得紅影快快去死。

    ……不,不行,不能再拖延了?,他又不是什么真正擁有鋼筋銅骨的蛇妖,只?是施咒臨時變出的肉|體凡胎,當初她還從?小師妹潘佳那里打聽過,這種?術法是有時限的,而那怪物不知道有沒有疲憊的時候,再拖延下去誰知道會?不會?扭轉局勢……

    況且,無人機是經過他改裝調試的,裝填的炮火也應當有他的一部分力量。

    以他謹慎的個性,肯定會?給自己留后?手。

    ……對吧?所以此時發動空襲不會?傷到他……

    忍著那種?強烈的惡心感,安各咬了?咬牙。

    “老板,已經就緒,但?有一點需要說明的是,”并不知道無歸境所發生?的一切,只?渴望迫切下班的李欣童道:“這一波我們?不僅僅在無人機上裝填了?您調試過的東西,還加裝了?許許多多您從?玄學界購買的資源,保證火力能夠最大……”

    許許多多?從?玄學界購買的資源?

    安各心頭?一跳。

    是,她起初拜訪監管局時就建立了?合作?,以商人的手段調查聯絡了?許許多多的世家,又搜羅了?不少能用錢買到手的秘寶作?為自己的“資源儲備”,便于以后?在玄學界談生?意?時當底子,人脈與物資永遠是進駐新領域時到手的第一要素——可那些東西她還沒來得及向老婆悉數介紹,老婆親自調試的彈藥只?有漆黑的那一批——

    全部投放下去,那些不屬于他力量的、來自其?他世家門派的法寶肯定會?傷到他吧?

    她沒想到……雖然加裝最大最多的火力,秘書做得也沒錯……但?……

    可是,就在那一刻。

    猩紅的巨人反手摳開了?大蛇最嚴重的傷口,將它狠狠摔向天空——

    白蛇沒有嘶鳴,沒有吶喊,就像是暫且發現戰場局勢不佳便后?撤退開的先鋒,它在空中?扭轉身軀,便箭一般扎了?回去。

    那畢竟不是真的原始野獸。

    有那么一秒鐘,安各對上了?淺茶色的瞳孔,看清里面閃動的,不是獸類的怒火,亦不是殺戮的興奮——

    那是屬于一位頂尖天師的戰術判斷,無論如何都能迅速反擊的戰斗直覺。

    第一次,是他對她下令,冷靜,漠然。

    【時機已到,動手!

    安各心跳漏了?一拍,摁下按鈕。

    “開火。”

    “嘭嘭嘭嘭嘭嘭——”

    ——第三波火力,漆黑的煞氣混雜著無數彩色的法寶光芒,擊穿了?纏斗在一起兩頭?巨獸。

    就像煙花炸開。

    燦爛的、燦爛的煙花中?,猩紅的巨人再次咆哮著化為肉末,而大蛇直直地安靜地掉下去,明顯失去了?意?識。

    兩者一前?一后?砸入紅海深處,安各深吸一口氣,立即發令:“派來第四波無人機,這次裝滿你能找到的醫療物資,胡令,我們?下去接……”

    “等等!

    洛梓琪突然攔住了?她:“等等,你看海底!

    ……什么?

    安各不明所以地往下看,可卻什么也看不見。

    在洛梓琪的眼中?,組合出猩紅巨人的無數怨靈鬼魂纏繞住了?失去意?識的大蛇——涌入他身上每一處傷口灌入每一處——

    “那畢竟是尊集合了?天地鬼魂怨念的法器,”洛梓琪的臉色極其?難看,“我們?想得太岔了?,那不是什么具有真正肉|體的怪物!

    打爛它也好,轟穿它也好,凡人的手段是無法粉碎一尊能倒轉乾坤的法器的——

    而它正如海水般灌入昏迷白蛇的體內,勢要找到他最大的弱點,將他也化作?下一個傀儡。

    安各不明白。她根本看不見那些呻|吟滾動的鬼魂,她只?覺得那是一堆馬賽克碎肉而已。

    “怎么……等等,那東西把他裹起來了??植物嗎?還是寄生?蟲?”

    洛梓琪卻一把拽她離開視窗:“我們?還要飛得更高?一點,遠離這片海面,以免它襲出——”

    安各擰眉:“你什么意?思?你是說他會?被那種?怪物控制?不可能,我——”

    “安各!甭彖麋鞫ǘǖ乜粗澳阒缆灏沧畲蟮娜觞c是什么嗎?”

    ……是什么?

    過分敏感的心思,無比陰暗的腦回路,一旦失血過多受傷過重就沉迷腦補……

    這樣的家伙,倘若被鬼魂的怨念重重包裹,連三秒鐘都堅持不到吧?

    安各卻讀不懂洛梓琪的意?思,她皺著眉往外拉手:“我不懂你在說什么,他受傷了?,我得趕緊呼喚坐標回去救援,而且他是絕對不會?被什么垃圾寄生?蟲控制的,他可是——”

    洛安,是很強大的。

    ……但?強大,究竟又是什么?

    海底被擊昏過去的意?識涌入無數怨魂,所有所有的執念與不甘再次帶他回到了?某個時刻。

    小的時候,他不被允許進入藏書閣,也從?來無法湊近坐在里面聽著老師教導的姐姐,搞懂她低頭?在宣紙上書寫的問題。

    因為姐姐注定是【無歸境的家主】,而后?者肯定是強大的人。

    “滾出去。離開這里。再聽到你喊姐姐令我惡心!

    ——強大到,能把他作?為工具的價值利用完后?,再輕易舍棄。

    洛安不討厭洛梓琪做出那樣的決定。當那個女瘋子尖叫著破壞了?主母的葬禮,又用死亡徹底分開了?那對原本恩愛的夫妻,他就能從?姐姐看來的、怨憤無比的眼神中?預測到了?這一幕的發生?。

    驅逐他,合情,合理,合乎邏輯。

    強大的人總能輕易舍棄令他們?感到不愉快的東西。

    而他總能夠冷靜地總結出自己遭遇舍棄的原因。

    而長大之后?,他所遇到的妻子……

    安各,是個再強大不過的人,遠比【無歸境的家主】更加強大,他看得十分清晰。

    她接近他是因為“想和帥哥一夜情”,與他交往是因為“臉太好看性格也很可愛”,拽他閃電結婚時腦子里只?想著“只?能看不能吃像什么話趕緊領證就能滾床單”……

    臉,身材,性格。

    出于這些膚淺的理由她選擇了?他,那么,以妻子的作?風,倘若有一天他失去了?這幾點特?征,也會?被迅速舍棄吧。

    譬如變丑了?。譬如病弱了?。譬如露出特?別愛嫉妒、總無法滿足的缺點,被她發現只?是一條捕風捉影的三流緋聞就能氣得他大半夜睡不著覺……

    那肯定會?遭遇舍棄的,因為那樣就不是“賢惠美?麗又大方的安安老婆”了?。

    當然了?,他還不至于時刻為這些感到恐慌,他早就決定把妻子喜愛的特?征精心演繹一輩子,也有那個自信將她起初的輕浮感情慢慢經營成自己想要的東西。

    就像曾經那盞小臺燈,來自哪個地攤、有多廉價平庸并不重要,他喜歡一點點地修補、改造、重新組建、保養,讓那盞臺燈每個零件每抹顏色都完完全全成為自己的東西——

    因為他不相信有什么寶貴之物是初次見面就能落到手心的。

    他就喜歡一點點、一步步、慢悠悠地將它完全抓到手里……

    而且,這次,他有時間,有精力,還有一個正大光明的“丈夫”身份。

    不管感情源自何處深淺幾何,他會?讓她逐步沉淪、最終根本離不開自己——

    三餐,衣著,慰勞的話語,體貼的等待,幫忙放松的按摩,甚至關燈后?的愛撫。

    精心設計,克制調控,從?不以自己的角度出發,全部是為了?滿足她的需求。

    他會?成為“最完美?的丈夫”,就像小時候成為“最優秀的工具”一樣,這樣一來……

    就能成為“強大的人無論如何也舍棄不了?的存在”吧。

    洛安很清楚這一點。

    妻子日漸沉迷的表現也從?側面佐證了?他這份方案的成功,如果說剛相遇時她還只?覺得他“是個有點溫柔靦腆的人”,婚后?她已經認定他是“這世上最賢惠體貼的老婆”了?。

    這一次不會?再有一個女瘋子叫著自己無法得到的愛,展露出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貪婪,插進來破壞他們?之間的關系,所以……

    這一次,他是絕對不會?被驅逐的。

    但?偶爾,只?是偶爾,當他被突然蹦出的花邊緋聞氣得渾身難受,三更半夜睡不著起床倒水,接到在海外另一個時區出差的妻子打來的視頻通話……

    【你跟那個金發總裁到底是什么情況?】

    【這個點我已經睡下在休息了?你沒考慮到嗎?】

    【還有你穿的那件晚禮服,露背露肩膀腰上還系著透明絲帶,拿著酒杯背著身曝光在記者的鏡頭?里,你是想露給整個南半球的男人看嗎——】

    以上任何一句他都沒能說出口,只?是打開床頭?燈,戴過眼鏡,遮住眼底太強烈的嫉妒與怒氣后?,露出微笑,和視頻那頭?的妻子說:

    “工作?結束了?嗎,辛苦你了?!

    ……偶爾,像這樣的時候,他會?強烈地感覺到。

    要是我也能變“強大”就好了?。

    用瀟灑又輕浮的態度去喜歡一個人,開心就在一起累了?就輕松舍棄,不去計較太多太多的小細節,不去貪圖對方更多更多的在意?。

    想成為一個強大的人,不去在意?新時代?的社交來往或大膽衣著,發現她穿著露背晚禮服談生?意?也能輕松接受,即使?她出差忙碌和異性|交友喝酒也能完全放心……

    不是拼命算計著成為“不可能被強者舍棄的完美?工具”,而是直接成為一個強者。

    總有一天,要是我能真正成為妻子那樣瀟灑的人……就可以大大方方地將帥氣的師弟介紹給她,即使?她穿著透明上衣和超短裙去酒吧玩鬧也完全放心,不會?訂下門禁不會?催促她回家干涉她喝酒多少,甚至能在她深夜不歸時完全移開注意?力,安心專注自己工作?不去管她……

    她應該會?超級、非常開心吧?擺出大大的笑臉贊美?他“老婆終于不這么古板地拘束我給我自由真是太棒了?”?“相處模式變得好輕松啊那我們?更進一步玩開放式婚姻也沒關系吧”?

    ↑絕對不會?,鐵定會?氣炸

    視頻結束,得到貼心慰勞的妻子精力滿滿地奔赴下一場會?議,而洛安把黑屏的手機扔到一邊,又拔斷了?家里的網線,這樣就不會?再彈出討厭的花邊新聞了?。

    睡不著。心里悶。頭?很疼。腦子里那個女人還在低笑。

    【我就說你,會?變得和我一樣的!

    【我們?是一樣的……】

    永遠懷抱著對心上人的貪婪與窺伺,卻也注定收獲不到能滿足自己的喜歡。

    最后?的結果是瘋掉,破壞所有經營好的關系,用最陰暗不堪的手段強迫她與自己捆在一起,哪怕遭到她最恨最怨的回敬或貶低。

    ……洛安真想變成一個強大的人,強大到能把腦子里那個聲音徹底刪干凈。

    但?沒有。

    自小到大,那聲音如影隨形。

    即使?他能夠冷靜地分清“她是她”“我是我”“她是小三”“我是打過結婚證的正經丈夫”“我們?情況完全不同”“我絕對能用最不被察覺的方式纏著妻子過一輩子”……那聲音依舊沒有消散,伴隨著他心底愈來愈大的貪婪。

    然后?,某一天,他死了?。

    他茫然地發現自己再也看不見妻子喜歡的心聲,他真的從?她心底看到了?無數遍“洛安可以輕易舍棄”。

    他起初不能平靜接受這種?心聲。他起初無數次想要用陰氣侵染她的身體,將她拖進自己的墳墓里。

    可……那時……腦子里那個嬉笑的女人旁邊,又多了?一個聲音。

    【她那樣強大的人……對啊。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

    【她不該與我成婚。她應當有更好的生?活!

    ——不。

    憑什么?

    我才是她唯一的丈夫。我才是她孩子的父親。我是她唯一一個男人,哪怕死了?也依舊住在她不許任何人踏入的房子里,她就算再花心愛玩、我也有自信將她纏得牢牢的算計她再也沒心思看外面的異性——是,我是愛嫉妒愛吃飛醋,但?那些男人會?真正動搖我的地位?憑著那樣的臉和身材?不會?吧,她真的降得了?眼光,下得去嘴?

    就算只?是輕浮的“好看男人”,我也絕對不是誰可以隨便替換的。

    就算最重視事業和玩樂,我也總能用手段讓她回頭?來。

    而且我現在是這房子的地縛靈。她真要帶男人回來,我就出手直接碾碎……

    謙讓從?不是冷血動物的美?德,再壓抑再忍耐再會?反思自省,它的終極目的還是“把對方拖進巢穴層層纏繞讓她一輩子逃不出來”,除此之外,沒有第二個選項。

    自我審視、修改乃至時不時的自我厭棄不過是為了?“更完美?地經營我的婚姻”,哪怕被瘋子母親日夜強調“你個不懂愛的垃圾”也能漠然回復“你是沒人愛的瘋子”的家伙可不會?產生?“啊那個人太好太好我這樣的配不上果然還是退縮離開”的想法——

    【應當有比我更與她般配的、強大的人……】

    是,有。

    但?那又怎樣?她是我的妻子。我的。

    【從?一開始,她就不該嫁給我這樣的人……】

    那道多出來的聲音是男人的嗓音,熟悉得令洛安煩躁不堪——就像是他自己的心里話一般。

    日日夜夜,那聲音不停歇地重復著,低喃著,讓他退出、離開、躲得遠遠的,因為他是這個世上最配不上她的存在。

    那是最強大最強大的人。

    而你陰暗又弱小,性格麻煩得令人發指。

    你憑什么還覺得能待在她身邊?

    ——可那聲音在說什么,憑什么我不能?

    如果她喪偶后?覺得亡夫可以輕易舍棄,那他就想盡設法爬回來再復活就是了?。

    如果她覺得有比我更重視的東西,那他就再使?手段拉回她的注意?力。

    就算是分居也不能離婚,就算是離婚也休想擺脫他——

    【她不該嫁給你!

    呵,女兒都七歲了?,這時候再后?悔也太晚了?。

    洛安起初以為,那道聲音來源于自己,是看到被舍棄后?徹頭?徹尾的絕望、自卑后?產生?的喪氣話。

    可他越聽越覺得不對勁。

    是,的確,他是個不夠強大的人……但?他從?未想過要放棄。

    嚷嚷著“一見鐘情”,在初次見面就落進手心的明亮小火球,他憑什么要放棄?

    【你自知配不上她。】

    【你自覺走在她的側后?方,只?注視著她的背影!

    是,的確,甚至是經常默默地等在一樓大廳,委托間隙飛過樓頂,根本就不會?去靠近,只?是偶爾、偶爾……

    聽到頂層下來的指令,瞥過她敲著高?跟鞋與一波緊隨其?后?的秘書們?匆匆跑過走廊……就覺得心滿意?足……

    【你無法站在她身邊!

    【你是可以被替換的!

    【你早就有了?自覺!

    【所以……】

    那道似乎來自前?世的,無比悲慟又無比自卑的聲音說:【你去死吧。】

    【自動離開,將位置留給更適合的強者。】

    【她該嫁給更強大的人!

    【她該嫁給更喜歡的人!

    ——憑·什·么。

    紅海上空,洛梓琪還在與安各爭執。

    “你趕緊放開手機,這時候我們?必須離它遠遠的,被操控后?再說——”

    “我自己對象憑什么要被惡心的寄生?蟲操控啊,再耽誤時間他說不定就重傷失去——”

    “安各,那不是寄生?蟲!你根本看不見,所以你能不能——”

    紅海深處,白蛇再次睜開蛇瞳,無數猩紅色劃過,無數鱗片張合。

    就像一把巨大的剪刀。

    自海而上,自下逆天,瑩白色的大蛇破開海面——

    在安各眼中?,層層疊疊即將圍攏成形的惡心紅色蟲子,被它的鱗片盡數抖散、爆開、驅逐。

    想吞噬它的,被它剖膛破肚,盡數鉆開。

    洛梓琪怔愣地放下手。

    而蛇仰起頭?,那雙淺茶色的瞳孔剔透溫和,冷靜如初。

    安各立刻就撲向視窗:“看,看,我就說了?吧!他才不會?被什么怪東西操控驅使?呢!”

    洛梓琪:“可……”

    可那是破爛弟弟啊?

    最愛腦補,最敏感多思,低落時一句話能想出一百萬字大戲的破爛弟弟——

    哪來的“強烈到可以破開一切的意?志力”,能夠令他掙脫這千千萬萬抹怨念的拉扯?

    怨念不應該是他天然附帶、家常便飯的東西嗎?被影響就像是墨水融進水?

    他怎么做到的……

    然而,就在洛梓琪發呆,安各盯著視窗揮手的時候。

    胡令默默地看了?一眼師兄。

    從?那瞳孔的神采中?明白了?什么。

    然后?他默默拉升——拉升——再拉升——

    直升到再也不會?被影響的高?高?空,才默默縮手。

    ——而下方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嘶鳴,原本安靜挺立的白蛇翻入海水,拍尾,攪動,咬穿,無數的怨魂喪于毒牙,山崖塊塊掉落,那架勢仿佛要把整座無歸境撕得天翻地覆——

    誰!要!自!動!讓!位!啊!

    咬死、咬死、都咬死、全部嘶嘶嘶——

    “唉!

    在嫂子的呆滯,洛家主的茫然中?,地動山搖里,胡令憂愁且熟練地抱住了?自己的頭?。

    師兄每次重傷都要發癲,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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