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剎那
倒不是說微昊露面會如何, 只是謝明在想,以微昊如今的狀態(tài),若是出現在眾人面前, 不知道又會在這世道上掀起如何的波瀾?
畢竟又是滿頭白發(fā)又是廢了條腿的, 給別人瞧見,又是一番血雨腥風。
微昊乃當世高手榜排名前三, 身后還有個萬象宗加持。先不說誰有沒有這個實力對他下手,光是說敢不敢對他下手, 都是一個需要狠狠斟酌的問題。
謝明眾人出塔那日, 落雪回到謝明手上,要了微昊的一條腿。
生生砍下,淡紅的血灑在塔內,引起那些妖物的低吼。
謝明當時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那也就是說, 當日,微昊是不會去鎮(zhèn)印之塔的。”謝明又開始給言翊夾菜。
他這人似乎醒了之后就是這樣,一心二用似乎已經變成了他不值一提的技藝。只要是言翊在身邊,他斷然會照顧到。
于是他一邊夾菜一邊沉思:“那去塔里拿劍的會是誰?”
“約莫會是什么長老。”言翊埋頭吃著謝明夾過來的肉,眼見著碗里都快滿了但謝明還沒有住手的意思,他嘆了口氣,抓住了謝明的胳膊:“再夾就裝不下了。”
他又道:“我總覺得這次的事情沒有這么簡單,微昊苦了心想要謝明身體里蒼云的劍魂,站在他的角度想, 這次似乎是唯一一次機會, 閉幕大典定然不會這么簡單就過去了。”
說得很是在理。
把所有的一切都歸結到蒼云劍的劍魂上說,微昊以及這幕后之人皆是沖著謝明而來, 只不過因為謝明實力實在是難以企及,這才以起師會為名頭, 將他引至這里。
可這后來的結果他們也都看到了,縱使是微昊這等強者,在謝明眼前也還是不夠看。
如此看來,他們想要拿到謝明身體里的劍魂,實在是有些癡心妄想。
可奇怪的是……
為何他們明知不可能,卻還是要照著這條路走下去?
“我總覺得,此次閉幕大典,怕是要再起波瀾。”簡君眉心蹙起,“如果是想把謝明引到此處,何須用起師會這個名頭?”
謝明微微一愣。
他先前也覺得十分不對勁,覺得若是想讓他來這奉天,可以用到的理由其實有千千萬萬種。以起師會這種興師動眾的方式,對微昊來說,實在是過于麻煩。
那他的目的是什么?
謝明朝著客棧其他的位置掃視一圈。
從他的視角看過去,客棧里雖然不如之前那般熱鬧,但絕對算不上空蕩冷寂,調笑聲和怒罵聲混雜在一起,讓人有些聽不真切。
除了人少了點,其實和之前沒有什么不同。但若非要說出個什么所以然出來……
“你們有沒有覺得……”謝明目光微沉,不知不覺間,看向別處的視線都覆上一層霜,“如今的奉天,說話的人,氣好像都足了不少?”
簡君和沙葉似乎一時沒有意會過來,但言翊不愧是了解謝明,在謝明話音剛落的剎那,他手上的筷子猛地頓住,抬眸之間,話語里多了一絲急躁:“糟了。”
確實是糟了。
而與此同時,萬象宗后山。
“計劃進行的很順利。”微昊背著手,站得筆直,看上去面色紅潤,沒有絲毫被重創(chuàng)的模樣。
不過若是有心細之人彎腰朝下看去便會發(fā)現,他的衣擺下面,其實只有一只腳。
背對著微昊雕木雕的人仍舊專注,像是沒聽到微昊在說話似的,一刀一刀落在那木頭的上方,看樣子,似乎是在雕誰的臉。
木屑掉了一地,但仍舊聽不到誰說話的聲響。
而微昊似乎也已經習慣了,見這人不理自己,他也并不惱火,只是用靈力抽過一旁的椅子,然后緩緩坐下。
看樣子,他今日是定要等到這人開口才是。
好半天,那木頭終于被雕出了一張臉,此臉雌雄莫辨,看上去勝似天仙。唯一不足的是這木雕眸中并未被賦予神采,于是這么看上去,總像是少了點什么。
“你總是雕謝明做什么?你很羨慕他那張臉?”微昊坐在椅子上,瞧著那只有臉,卻沒有手腳甚至沒有身子的木雕緩緩搖頭,“我還以為你不喜歡這類的。”
雕刻之人聞言頓了頓,許是這次微昊終于說到了他感興趣的話題上,他這才放下手上的小刀,就著一旁的水洗了洗手:“雕他,會讓我心情更加愉悅。”他偏頭,淡淡看微昊一眼,“砸的時候,就趨于興奮了。”
他這話說得斯條慢理,本來聽著應該是很開心的話,但其中的恨意,竟讓微昊聽得有些頭皮發(fā)麻。
他恨不得將謝明千刀萬剮。
微昊在心里說。
“你的腿約莫半夜就會長出來,只是會有點痛苦,你得忍著才是。”那人緩緩嘆口氣,似乎有些無奈,“微宗主,你說你都已經站在這般高度了,為何還是不是謝明的對手?”
他朝著微昊瞥過去一眼:“你說這可怎么辦?”
很奇怪,仙門百家之首的宗主,在那人面前,好像只是一個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人物。
就這么幾句的對話,竟是一點尊重都沒有體現出來。
且微昊竟也毫不在意,他只是笑了一聲:“你若是去的話,約莫也不是只斷一條腿這么簡單,劍修的霸道,你沒體會過嗎?”
那人擦手的動作頓了頓,低著頭不說話了。
“謝明本就很強,醒了之后修為絲毫未少不說,再加上他體內還有蒼云的劍魂,于是便更加霸道了。”微昊往這滿屋子謝明的雕像看了一圈,“他在這世道上根本沒有敵手,即使是在他已經失去劍意的情況下。”
“嗯。”那人淡淡回了一聲。
微昊盯著他,又道:“不過我們本就沒有打算和他一對一不是嗎?”
那人點頭:“是啊。”
微昊笑著:“明日待你拿到蒼云劍魂,就是我們睥睨世道的時候。”
“嗯。”
為了他們的理想,奉天的血流成河,就當是為他們的未來,鋪上一條繁花盛開的路。
“靠你了。”微昊說。
劍已經在弦上,要發(fā),松手的事而已。
夜晚雪停。
已是深夜,但圍坐在桌子周圍的四人卻絲毫沒有要休息的意思。
“他其實根本不在乎離開奉天的人,畢竟離開的,在他眼里不過是一些完全不起眼的、可有可無的小角色。”謝明手指摩挲著杯身,神情冷峻,“他舉辦起師會,不止是為了引我和言翊前來此處,也是為了引世道的其他高手。”
客棧里的人說話的氣足了不少,是因為留下來的大概都是些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們本身實力出眾,身后還有宗門庇護,無論怎么說,看上去都更加“安全”一些。
如果沒人想到微昊其實是打他們的主意的話。
而其實反過來想,萬象宗以“蒼云劍”為獎勵吸引眾人前來此處,本就是個很讓人想不通的點。這劍十三年前掀起那般血雨腥風,按理來說,本不是什么祥瑞之物。
可偏偏又加了個起師會的名頭,披上一層比試的皮,似乎又把一切都變得合理起來。
簡君道:“你懷疑他們是想拿這些人的命,去做和你敵對的底牌。”
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形式便已經十分明了。
結合鎮(zhèn)印之塔里的東西和微昊之前和謝明對壘用的手段,他想干什么,并不難猜。
這也就是為什么他們明明知道敵不過謝明,卻還是把謝明引過來,還在打他身體里蒼云劍魂的原因。
他們從始至終都沒有打算和謝明一對一,他們要用禁術,以來參加起師會的眾高手的亡魂,去做和謝明對抗的底牌。
鎮(zhèn)印之塔里的怪物若是真的數起來,約莫成百上千之多,以之前言翊和那東西交手的程度來看,能和這東西對上的,怕是只有少數。
修行界的新鮮血液縱使是天才,如今也處在難以自保的位置,一旦那些東西被放出來,后果定然不堪設想。
“前些天我以寫急性給星云宗,約莫今夜后半夜可到。”簡君嘆了口氣,“如今要阻止定然已經晚了,我們只能盡量挽救。”
謝明點頭:“明日我和言翊一起進塔,你和沙葉在外……盡力便好。”
其實事到如今,在這種關乎天下安危的大事上,謝明應該說的,其實不是“盡力便好”這四個字。
他應該是說“需要去保護好無辜的人,讓這世道不要淪落在微昊的陰謀之下”等等正義凜然的話,可不知怎么的,他說不出來。
許是他在剎那間又想到了上三年前的清凈山,想到他和言翊空空蕩蕩的背后。
沒人幫他們。
無人護他們。
而到了今天,到了仙門百家需要他們的時候,他連幾句空話都說不出來。
仙門百家的性命,同我有什么關系呢?
我只是想和言翊一起,縱使是待在什么世界角落,也沒有關系。
謝明低著頭,看著自己手邊那只勻稱修長的手。
從前總是有人說他心性涼薄,他當時還不信,只是一邊幫著百姓除妖,一邊不屑反駁。
而如今看來,其實那些人說的,并無道理。
他先前覺得自己并不涼薄,只是沒遇到和自己搭邊的事罷了。
如今牽扯到自己,他只覺得除了言翊,仙門百家全死了,也和自己并無半分關系。
死了便死了吧。
他不也死過一次嗎。
正入神,冷不丁手被抓住。
言翊偏過頭來看他:“在想什么?”
“……”謝明反握住他的手:“想你呢,想和你親熱親熱。”
“……”言翊面無表情猛地把手抽開。
謝明又笑。
窗戶外的寒風似乎無休無止的模樣,吹進不少人的夢里,變成高位之處的呼喚與呢喃。
無人在意的角落,邪惡和陰謀滋生,鮮紅的光芒亮起,將整個奉天都包圍在其中,陷入蒼生腳底。
第102章 到底
晨光緩緩從天邊升起
今日竟是個大好的晴天。
萬象宗的主峰和側峰上竟是一夜之間掛上了紅色的幔布, 隨風而舞,飄在空中,甚是好看與喜慶。
“是誰要成親了嗎?”紛紛攘攘的人群中, 有人好奇地問了一句。
“不是, 你看那幔布打的結很是復雜,和成親的那種樣式不一樣。”有人回答, “這約莫是奉天慶祝的習俗吧?畢竟這起師會第一的名頭還是很有分量的。”
“誒,聽說這萬象宗的宗主微昊今日要出來?”
“那肯定啊, 這都已經結束了, 再怎么著他也得出來露個面啊。”
討論聲喧鬧嘈雜。
萬象宗主峰的比試臺附近仍舊站滿了人,雖和之前比少了多數,但仍舊不少。
簡君和沙葉隱藏在人群里,盯著那主臺, 抱臂不語。
好半天,隨著鼓聲和號角聲的響起,微昊從內殿飛身而出,穩(wěn)穩(wěn)落到臺前。
他滿頭黑發(fā)蕩漾在空中,雙腳穩(wěn)穩(wěn)落地,從上至下,似乎是在睥睨眾生。
簡君的眼皮狠狠一跳。
“怎么了?”言翊跟在謝明的身后,看著他忽然頓住的身影,不知所以。
“ 你有沒有覺得, 這塔里的溫度似乎升高不少?”謝明沖著言翊耳語。
他們此番是跟著萬象宗的兩位長老一起進來, 如今躲在暗處,說話聲音幾乎聊勝于無。
許是萬象宗這邊也講究什么“不能一人取劍”, 此番進鎮(zhèn)印之塔的,竟是兩位長老與他們手上的侍從。
先前塔里的復雜陣法不知什么時候消失不見, 這個時候他們往上走,一點阻力都沒有。
“薛長老,你有沒有覺得,鎮(zhèn)印之塔里的溫度似乎升高了不少?”右邊那位稍稍胖一點的長老似乎也覺得有些不對勁,“而且你能聽到什么聲音嗎?”
被稱為薛長老的人淡淡一笑:“聶長老聽錯了吧。”
這笑容看上去似乎有些深意,好像不是在回答他的問題,反倒是……似乎在嘲笑他所問出來的這個問題似的。
常年所坐高位帶來的敏銳直覺讓那位姓聶的長老迅速察覺到了不對勁,他幾乎是片刻間轉過了身子,想借著二人之間的空檔抽身離開。
但還是晚了一步。
血淋淋的手掌直接穿胸而過,深紅的血從指尖落下,在地上形成了一片不小的血洼。
那位姓聶的長老身形并不瘦弱,但是只是剎那之間,竟被一只手掌輕而易舉地舉了起來。
失去生命力的身體吊在半空中,因為過于被抬起來的時候過于激烈,以至于尸體雖然還尚有余溫,但看上去卻僵硬得像是被灌了泥。
他不是被那位姓薛的長老而殺。
那雙要了他命的手來自于他的身后——那幾個從未讓他有過絲毫戒心的萬象宗侍從之一的人身上。
“下次要動手的時候吱個聲,血濺了我一臉,怪晦氣的。”薛長老從懷里拿出塊帕子,極為嫌棄地在臉上抹了抹,“計劃還順利嗎?”
他這話語調微揚,聽上去像是對下人的使喚與瞧不起,約莫是當上位者當習慣了,聽上去總有股子挑剔的勁兒:“今日這么大場合,偏偏讓我進來拿那把沒有劍魂的劍,你和微昊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
又是幾聲悶哼,偌大的塔里似乎只能聽見兩個人的心跳。
那手上滿是血腥的人背對著謝明和言翊,因為身影藏在陰影里,看得并不真切。
但他聲音很低,也很緩,似乎聽不出情緒:“這鎮(zhèn)印之塔當真是什么人都可以進得來,薛長老,不讓你拿蒼云,我不放心。”
那人說著似乎是笑起來:“而且這萬象宗里除了您也再無第二人可喚控提螢燈,您才是我們睥睨天下最重要的人啊。”
一番阿諛討好簡直是聽到了那姓薛的心坎上。
他自問在這萬象宗做長老的時間也并不短,雖然沒有為萬象宗提供什么價值,但好歹待了這么久,萬象宗的興起,他沒有功勞也是有苦勞的。只是這長時間得不到提拔,雖然坐著長老之位但也總是最沒有發(fā)言權的那個,日子過得其實也沒有很瀟灑。
不過還好,他會喚控提螢燈。
且這燈的母體被他藏在誰也不知道的位置,若是沒有他,子螢生生不息,縱使是謝明,也難以從這鎮(zhèn)印之塔里拿走蒼云劍。
這也是他參與到微昊計劃里的籌碼。
如今他們就要進入計劃的最后部分,由他開這個頭,簡直是再好不過。
日后他和微昊一起睥睨天下,成為這仙門百家的王之后,沒有發(fā)言權幾字,便再也和他搭不上關系了。
他想的實在是太美好,以至于絲毫沒有注意到身后之人那句“這鎮(zhèn)印之塔當真是什么人都可以進得來”的內涵。
更沒有看到身后之人滿是嘲諷和殺意的眼睛。
謝明和言翊對視一眼。
被發(fā)現的慌張和訝異絲毫沒有,相反,覺得好笑倒是更多一些。
明明已經發(fā)現他們了,卻不直接點名道破,而是和自己的“同謀”在這里打啞謎。
要不說他們這個計劃實在是潦草呢,鎮(zhèn)印之塔什么人都可以進來是正常的,進不來才是真的完全沒有水平。
“我還納悶為什么非得帶這個草包進來,原來是會喚控提螢燈。”言翊抱著落雪倚在墻上,眼里漫出一絲讓人看不透的笑意,“那位姓薛的長老,剛剛進塔的時候,腳步都是飄的。”
謝明靠在言翊旁邊,但笑不語。
“你為什么不理我?”言翊突然轉頭盯著他。
謝明:“我沒有。”
于是言翊只看著他不說話。
“……”謝明深呼吸一口,眼底笑意更深一層,“其實我想說你腳步其實也沒有比那位姓薛的長老實在到哪里去,不過一想到始作俑者是我本人,便又忍住了。”
言翊伸手捂住了謝明的嘴。
但好奇怪,他在發(fā)抖。
謝明的手覆在言翊的手背上,將之拿到微微離唇遠了一些。
莫名的,他心跳有些快。
似乎是預料到什么但又有些不太能確定,于是焦慮緩緩蔓延心底。
他聲音沉下來,說話間不經意透露出來的溫柔不知道是在哄言翊還是在哄自己:“在害怕?因為和蒼云很久沒見了?”
言翊:“……”
言翊搖了搖頭。
他只是盯著自己被謝明抓住的那只手,在感受到從謝明指尖傳達過來的溫熱后,抖得更厲害了一些。
他試著將自己的手抽出來,但身邊的人力道驀地加重,讓他有些動彈不得。
“誰在害怕?”言翊垂眸反問,“謝明,是誰在害怕?”
回答不出來問題的時候,便把問題拋給別人。
這是謝明之前教給他的。
“我們能順利拿到劍然后回去嗎?”長時間沒有得到謝明的回答,言翊又問。
他盯著謝明抓著自己的手:“謝明,我們誰比誰更害怕一點?”
仿佛被什么刺中了心臟,疼得謝明像是忽然被抽走了所有力氣,一個慌神之間,竟是沒抓穩(wěn)言翊的手,讓其從自己掌心滑了下去。
謝明:“……”
言翊:“……”
“我一直在等著這一天。”言翊說,“在等和蒼云重逢的這一天。”
人總是會想很多東西。
譬如十三年的等待究竟有沒有意義,又譬如斷送自己的前途究竟值不值得,還譬如獻祭自己的未來究竟能不能讓自己哪怕心安那么一點點……
這些,都是言翊經常要想的問題。
師徒二人對視在一起,相顧無言。
卻又像是什么都說了。
他們其實都是在等這一天。
只是兩人都很會偽裝自己,一邊忐忑害怕,一邊不停地拿別的事情做偽裝。
甚至是每一次親熱,每一次溫存。
為了轉移注意力,不擇手段。
眼神下的風平浪靜蓋過了心臟的失衡失溫。
而直至現在,謝明心中那點原本抱著僥幸的猜測,算是徹底得到了印證。
氣氛從旖旎瞬間變得沉重,剎那間的轉變竟讓謝明都覺得有些不習慣。
以前還在納悶,自前往桃花鎮(zhèn)開始,言翊那出奇的配合究竟是為了什么。
其實不是為了蒼云,也不是為了他這個師尊。
而是為了他自己。
謝明笑一聲。
眼睛里難得出現一種名為“難堪”的東西。
他其實早該知道的。
他這徒弟性子倔強,不愛世道動蕩,如是給他選擇,定然會選擇在不被人找到的地方,安安穩(wěn)穩(wěn)過一輩子。
他這一生走得實在是太難了,如今好不容易和自己重逢,定然不會想著再次踏進這個塵世里。
那便只有一種可能——
他也有著自己想要知道的東西。
從桃花鎮(zhèn)到奉天城,他同他這個徒弟看過很多山水,也遇見了很多人。
經歷過的事和說過的話實在是太多,絲絲縷縷連起來,若是要謝明一樁樁一件件說過來,他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的。
但他獨獨對言翊問他好幾次的“你有沒有什么事情瞞著我”這句話印象深刻。
只是當時滿腦子隱藏好自己并未失憶也并未失去滿身修為的秘密,竟是絲毫未曾往別的什么方向想過。
如今回憶起來,他當真是愚蠢至極。
十三年的時間太長了,但有人要和言翊說點什么,片刻之間的事而已。
“你很快就可以和蒼云重逢了。”謝明說。
先前總是當著別人面說,想要拿回蒼云劍,是因為那本身就是言翊的東西。
但這其實只是原因之一,還一個秘密他從未和別人講過。
蒼云劍是言翊從小溪村帶出來的東西,也是唯一能把他和自己長大的地方連接起來的東西。
說到底。
都是他的不好。
“二位溫存好了嗎?”
正出神著,上方驀地響起一道帶著笑意的聲音。
謝明和言翊同時偏頭看去。
“慕深?”言翊微微瞇著眼睛喊了一聲。
第103章 逃避
來人一襲深黑勁裝, 黑發(fā)高束,自下而下朝人睥睨過來的時候,仿佛是在看什么沒有任何價值的死人。
他臉上帶著面具, 金屬反射出來的光漾開一圈冰冷光澤, 在這個充滿陰森寒氣的塔里,像是從陰暗里滋生出來的惡鬼。
看不清臉, 但從那身段和面具上看,確實是慕深無疑。
他手上還有方才殺人所殘留下來的血, 這會就這么垂著, 還有血順著他的指尖緩緩往地上滴。
滴答幾聲,在這靜謐的塔里,讓人聽得格外真切。
偌大的塔,再也聽不到除了他們三人以外第四個人的呼吸聲。
謝明的視線從慕深那滴著血的手上挪到他帶著面具的臉上, 又從他的臉挪到他另一只手上。
另外一只拿著蒼云劍的手上。
“這么迫不及待,想拿劍想到直接沖塔里了。”謝明抬頭看他,臉上并無波瀾,“怎么樣,如今拿到了,喜歡嗎?”
慕深搖頭笑一聲,說話極緩:“不怎么樣,一把沒有劍魂的劍和一把破鐵沒有區(qū)別。”他抬了抬下巴,看向言翊手上的那抹銀白, “我其實對你的落雪更感興趣。”
不知怎么的, 短短幾句話,卻透出一股生死都穿不透的硝煙來。
一個分明是抬頭看人, 卻給人一種他才是高位者的極致壓迫感。
一個絲毫不懼眼前人滿身修為,緩緩而道的話語里仿若透著一股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之中的優(yōu)雅, 每個字都在挑釁。
分明是第一次見,卻像是隔著什么血海深仇。
“你感興趣的應該不是我的落雪吧。”謝明盯著慕深,嘴角彎起一道輕蔑的弧度,“你感興趣的,應該我本人吧。”
“……”慕深歪頭,“為什么這么說?”
“不然你帶面具作甚?”謝明道,“摘下面具到外面露一手,讓全天下人知道你是當今世道高手榜第二啊。”
分明是不著邊際的對話,卻讓一旁的言翊狠狠皺起了眉頭。
像是有什么東西被連成了一個完整的圈,將一切的一切都連了起來。
“你感興趣的,應該是我本人吧。”
“世道高手榜第二。”
第二。
……
“術風……?”言翊臉上閃過一絲錯愕,但隨即那抹錯愕又被本該如此的表情完美蓋過去。少頃,他露出一抹同情的笑來,“竟是如此。”
桃花鎮(zhèn)和落書巷的絲絲片段仿若長了自我意識,拼命往言翊腦海里鉆。
如果說桃花鎮(zhèn)是一切有關妖人故事的開端,那落書巷就是講述整個故事的草本。
執(zhí)筆之人躲在暗處,妄想窺伺天光。
妖人的出現只是引子,讓人感到惶恐不安的,當是那妖人出現的原因。
撰取人的靈魂,將之困于陣法之下使其成為不人不妖的活死妖人,若非陣修,幾乎不可能做得到。
天底下有哪個陣修能做到這般?
隱藏一切功與名,即使修為已經高到足以站在這世間的最高處,卻還是隱姓埋名,深深藏在世人看不見的陰影里。
在這個稍微混點名堂就恨不得讓全天下人都知道的世界,當真是格格不入。
為什么?
“人氣與妖氣背道而馳,其強制融合的對抗,只有靠陣法才能將其壓制住。以犧牲第三人的魂魄的方法去壓制上一個被煉制的靈魂,久而久之,便是個無底洞。無論如何,也是填不滿的。”謝明嘆了口氣,“修習上古禁術,你當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了。”
“你甚至不惜殺了自己還有著身孕的愛人。”謝明驀地狠狠皺著眉頭,“你還有沒有良心?”
半空中的人沉默了好一會。
好半天,他抬手,拿掉了覆在自己臉上的面具。
那張臉,和林晚眠的記憶里深愛著的那張臉長得一模一樣。
是術風。
十五年前名聲響亮程度僅次于謝明的陣修天才,術風。
約莫是常年不見陽光的緣故,他的臉看著極為蒼白,同他身上穿的那濃黑的衣服對比,看著不像人,像帶著陰鷙之氣的鬼。
他隨手把面具扔在一邊,眸光中露出滿不在意的笑:“對,你最有良心。”
他看著謝明,又看著一旁忽然沉默下來的言翊,笑道:“你太有良心了,一邊屠了自己徒弟的村子,一邊享受著自己徒弟的愛。你是不知道言翊這十三年過得有多苦嗎?你可真是太有良心了。”
恍若一盆涼水潑在謝明身上。
剎那間,謝明的表情有些空白。
其實早就已經做好了這個秘密會被言翊知道的準備,但無論怎么準備,在這些話真正被言翊聽到的剎那,謝明還是止不住的心悸了一瞬。
“你這是什么表情?”術風像是看到了什么很好玩的東西,這次倒是笑進了眼底去,“我是看在你死了十三年的份兒上才替你把這件事情告訴言翊,你怎么好像還不高興?”
他道:“你不該謝謝我嗎?至少,這么殘忍的事實,不是你親口告訴你的親親徒弟的啊。”
藏了十五年的秘密被他人這么輕易地宣之于口,那一剎那,謝明不敢轉頭去看言翊的眼睛。
“林姑娘本來是可以不用死的是不是?”謝明呼吸有些急促,好像有什么東西正急促地抽空他肺部的空氣一般,以至于他看著有些微微發(fā)抖。
好奇怪。
原來謝明也會因為痛苦而發(fā)抖。
“她不該救你。”術風面無表情說,“德良也不該給你那碗齋飯。”
好半天,謝明甚至不能理解術風究竟在說什么。
他身體有些僵硬,沉默的片刻,似乎在盡全力試圖去了解事態(tài)為何會發(fā)展到這個地步。
但很顯然,他失敗了。
無論是林晚眠、德良,還是言翊。
頃刻間好似世間所有不堪的罪行都壓在他身上,一切和他有關的人皆因他受到不公正的牽連。
他年少時候犯的錯,以這樣的方式,一千倍、甚至一萬倍的還給了他。
“謝明,如果十五年前問鼎天下第一的人是我的話,這一切都不會發(fā)生。”術風抬手,蒼云劍尖直指謝明面龐,“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自己能夠站到那個第一的位置上,殺妻也好,束縛他人靈魂也罷,我不覺得我有什么錯。”
他道:“謝明,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當第二的感覺,真的很不好。
做任何事情,即使是風光無盡,也會被旁人議論說“可惜還是差了謝明一截”。
分明也是天才,憑什么他走到哪里,投到他身上的視線都帶著同情?
第一和第二,差別竟這么大。
“你當年一劍逼退我,對我的羞辱,我至今記得。”術風笑著,“我要成百上千地還給你。”
他笑容里帶著一股大仇得報的痛快:“你真的不看看你旁邊的親親徒弟嗎?他看著……似乎很不好。”
謝明:“……”
他從未覺得和一個人對視是這般困難的事情。
他不是不會,也不是不能。
他是不敢。
可他不能不看。
于是他轉頭,對上了一雙毫無溫度的、冷漠的眼睛。
言翊竟是面無表情。
謝明嘴唇囁嚅了一下:“……”
在很多個深夜,他曾經設想過很多次言翊知道這件事情之后的反應,有盛怒,有失望,但獨獨沒有沉默。
于是他更加慌亂,慌亂到即使和言翊只隔著毫厘之差的距離,卻還是覺得兩人之間仿若隔著天塹。
他有種言翊要離開他的預感。
這簡直比殺了他還難受。
謝明張了張唇:“我……”
“把蒼云還給我。”言翊剎那間出聲。
謝明:“……”
恍惚間謝明只感受到一陣風從臉上蕩過,下一瞬,那方才還只和自己有著毫厘之差的人就這般消失在自己身前,閃身到了術風的對面。
“我今日只是來拿回蒼云的。”言翊說話說得很沉,聽上去似乎完全沒有被這個他早就知道的秘密所影響。
但都是假的,言翊覺得自己快死了。
他只覺得自己的心跳遲緩沉重,手指冰涼,完全提不出更多的力氣。僅存的理智似乎是在撕扯他的靈魂,拼了命地按下來他剛剛差點伸向謝明咽喉的胳膊。
他是真的想殺了謝明。
可怎么辦。
他所有的理智都在愛他。
他別無他法,最終能做的,便只有逃避。
術風嘆了口氣。
他看上去有些惋惜,也有些不解:“我有時候真的很好奇,謝明這般涼薄的人,為何會有你這樣深情的徒弟。我并不反感男人和男人在一起,但是若是和謝明的話……”
他將手里的蒼云微微抬起,五指漸漸放松:“我只能說你和他是一丘之貉了,你不是要蒼云嗎,就在這里,你去拿吧。”
話音漸落之間,那仿若失去生命的長劍從他手中脫落,直直墜向陰暗的塔底。
言翊眸光一暗,幾乎是想都沒想,直直沖那劍飛身而去。
“嘁。”術風輕蔑一笑。
陰森的塔里,若非謝明眼尖,否則術風指尖閃爍著的黑光,怕是要被忽略掉。
剎那間整座塔猛地開始晃動,其晃動之劇烈,以至整個塔都出現了虛影。
與此同時,尖銳的聲音從四面八方襲來,仿若直擊靈魂,讓人五感盡失!
謝明悶哼一聲,他腦子里一聲嗡鳴,幾乎是本能反應,憑借著對方位的判斷迅速朝著言翊所在的位置靠了過去。
在手碰到言翊腰的剎那,無數光箭如暴雨般從上方砸下,僅毫厘之差的距離,眼見著就要直直射進謝明護著言翊后腦勺的手背里。
砰——!的一聲。
身體狠狠砸上墻壁的聲音似乎絲毫不比那塔身震顫的聲音小,巨大的灰塵被撞得漫延在空中,縱使是那半空中的光箭還未落完,也仍舊擋住了所有人的視線。
術風盯著那片灰塵,臉上并未有什么表情。
灰塵肆無忌憚地飛舞,周圍寂靜地有些可怕。
看上去,掉下去的那兩個人似乎已經死了。
但術風沒動。
好半天,似乎有一道幾位微弱的風聲。
下一瞬,一把通體銀白的劍帶著寒意從那灰塵里急掠而出,直直朝著術風面門而去!
第104章 恍惚
那劍的速度之快, 快到好像刃開了光陰。
寒意和光芒在那劍身后滿追趕,呼吸不過的時間,就這么削下了術風鬢邊的一縷黑發(fā)。
術風緩緩轉過剛剛偏過去的頭:“……”
有的時候, 比試, 其實不需要過多的招式。
幾縷頭發(fā),便已經能夠讓人判斷出勝負與真假。
謝明扶著言翊站在塔底, 額前碎發(fā)微動,投下的陰影擋住了他的眼睛, 看不清此刻他臉上的表情。
只是他身影欣長挺拔, 縱使是一身淺衣,也絲毫蓋不掉他身上所散發(fā)的壓迫感。
天下第一。
本該如此。
耳邊又感受到一道勁風,術風偏開身子,眼見著落雪穩(wěn)穩(wěn)落回謝明手上, 浮在半空中冷笑了一聲。
“你這般樣子,真的很討人厭。”他笑得極為陰鷙,仿若現在就恨不得把謝明千刀萬剮,“不過沒關系,你風光不了多久了。”
因為外面已經亂套了。
以鎮(zhèn)印之塔為中心,奉天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皆升起黑紅色的巨大光柱,一時間狂風驟雨,深紅色的結界將奉天包圍的嚴嚴實實,儼然是要在這里創(chuàng)造出一個人間煉獄。
“上古禁術噬魂陣!有人修煉禁術!”
“大家快聚到一起!”
“萬象宗宗主呢?!微宗主呢?!!!”
“救命啊!救命啊!有東西抓我的腳!”
呼喊聲和求救聲混雜在一起, 讓人聽不清, 又看不真切。
簡君手里握著劍,正欲主持大局, 卻猛地身體一僵,抬頭看向半空中不知何時出現的、一只巨大的、正緩緩睜開的眼睛。
鎮(zhèn)印之塔忽地顫了一瞬, 緊接著那塔尖驀地被打開一道口子,成百上千道黑氣叫囂著拼命往外涌去。
半空中巨大的紅色眼睛也仿若感應到什么,眼珠興奮地轉動,死死盯著塔里面色蒼白的人。
“你說,這些妖人,對上那些修行者,誰的勝算更大一些?”術風負手而立,臉上神情愉悅而優(yōu)雅,“或者說,外面這些人的靈魂被蠶食干凈之后,其力量,能不能把你壓到跪在地上站不起來?”
他腳底鋪開一道屏障,把謝明方才揮出的劍氣攔了下來:“我真的很期待你起不來的模樣。”
謝明沒心思同他說廢話。
塔內的妖人若是盡數被放出去,即使是簡君在外面,想必也難以抵擋。
他偏頭,看向旁邊仍舊沒有任何反應的言翊。
片刻后,他輕聲道:“先解決他?”
言翊朝謝明淡淡看了一眼。
蒼云已經亮不起光芒,就這般被言翊握在手里,像一把只有劍形的廢鐵。
他已經無法和蒼云產生任何靈魂上的共鳴。
“好。”言翊沉聲道:“先解決他。”
再解決你。
兩人一前一后朝著上方掠去,謝明直擊術風面門,而言翊則是飛身朝著那塔尖而去,試圖以靈力攔住那些拼命往塔外跑的妖靈。
這些妖靈尚未完全蘇醒,但一旦出了塔,聞到濃得發(fā)脹的人氣……
“噗——!”
直擊魂魄的寒意讓術風猛地吐出一口鮮血,又因為腰身擦著劍身而過沒站穩(wěn)狠狠撞在鎮(zhèn)印之塔的墻壁上——
龜裂形狀迅速鋪開,像是把術風捆住的蜘蛛網。
縱使是身體里有著偏于、異于常人的力量,但在謝明的面前,還是有些不夠看。
足以將世人踩在腳下的實力,遇到謝明之后,仍舊像是耍刀弄槍,連個臺面都上不得。
他一邊覺得有點不甘心,一邊又覺得果真如此。
若是謝明這般容易超越,那十三年前的清凈山便不會那般死傷慘重。
他這十三年,試了十三個濃夏。
卻從未在哪一個酷暑如謝明那般,造出一場漫天飛雪。
他不得不接受他追不上這人的事實。
術風笑了一聲。
這笑聲里帶著些許挫敗悲愴,也帶著些許……破罐子破摔的決然。
罷了,他本就沒打算和謝明一對一的。
只要能把他拉下水,什么辦法都是可以的。
他仍靠在墻上,垂下了頭。
謝明并無閑心去踱量那掛在墻上的人在想什么。
數不清的妖靈正往塔尖聚集,因為被言翊攔住,又在上方形成了一片密集的黑影。
那黑影太過巨大,乍一看過去,像是要下一瞬就要將言翊吞噬一般。
謝明一劍披過去!
空氣中的冰霜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凝結,又由一個分為數個,不過兩個呼吸之間,竟幻化成了密密麻麻的霜雨,直直朝著那黑影掠去。
一時間,塔內響起不同聲音的嚎哭聲。
尖銳的聲音匯聚在一起,竟是有了形狀,震得謝明和言翊發(fā)絲都在飛舞。
謝明擋在言翊身前,下巴都快要碰到言翊的額頭。
但被言翊后退一步躲開了。
“還沒這么脆弱。”言翊淡淡道,“一點點妖靈的嘶吼而已。”
謝明張了張嘴:“……”
他其實很少有說不出話來的時候,無論是什么逆境,又或者是什么場合,謝明總是一直有話說。
沒話找話,沒話硬說。
如果碰上的不是言翊的話。
此時此刻他所有的聲音像是都被封印在言翊冷漠的神情下,分明昨天晚上二人還在極盡纏綿,分明幾個時辰之前還在無話不說。
幾句話的時間而已,他們迅速由親密無間的愛人變成了隔著血海深仇的死敵。
“我問過你很多次。”言翊紅著眼,聲音都在抖,“我分明問過你很多次……”
“是你自己選擇瞞著我。”言翊別過頭。
他實在是不知道該做什么表情,于是糾結的間隙,只能狠狠閉上了眼睛。
可……
可他問的這些問題又有什么意義呢?
就算是謝明告訴他其實他就是殺害他所有親人和朋友的仇人,他又能怎么辦呢?
事到如今,所有的問題和情緒其實都已經沒有意義了。
他真正能怪罪的,其實只有他自己。
是他對謝明心軟,即使知道了真相也還是不愿意相信。
是他私心偏袒謝明,是他棄小溪村兩百多口人的性命于不顧。
他翻山越嶺拜自己的仇人為師,又用自己的劍魂復生了那個本該死得不能再死的仇敵。
他對他仇人的滿腔愛意,最后變成無數兩百多把極盡鋒利的利劍,一把一把,盡數刺進他的身體里。
他不想活了。
“是啊,謝明就是這樣的人。”角落里,術風的聲音再次響起,“他明明知道你就是小溪村唯一的幸存者,卻還是那么自私地收你為徒,你猜猜,他的目的是什么?”
“或許是想把你當做戰(zhàn)利品一樣養(yǎng)在身邊,欣賞你每次想到家鄉(xiāng)就會痛苦的神色,又或許是——”
“閉嘴!”
謝明的聲音徒然變大。
“是什么呢?”術風笑著問。
某一剎那,謝明有些恍惚。
思緒像是飄得很遠,遠到好像回到了十五年前那個飄著雪的寒冬,他第一次和言翊見面的那個夜晚。
他收言翊為徒是為什么呢……
思緒像是被控制住了,他止不住地回憶起言翊痛苦的神色,像是企圖從那神色里偷一點能讓自己好點的東西出來。
他要偷什么……
他這個毀了別人人生的混賬,還要從別人那里偷什么?!
鎮(zhèn)印之塔似乎在轉。
“你對他做了什么?”言翊攔在謝明身前,冷冷盯著眼前笑得有些輕蔑的術風。
他轉頭看了眼好像正處于夢魘里的謝明,又瞥向術風:“謝明只能死在我手上,你,不能動他。”
術風卻只是搖了搖頭:“謝明死了很沒意思,我若是一心想要他的性命,便不會讓你用引魂陣將他喚回來。”
他看上去似乎有些感慨:“除了謝明身體里蒼云的劍魂以外,其實我還有別的目的,我想看他痛苦的模樣。”
言翊微微瞇起眼睛。
“因為我曾經很痛苦,所以他不能過得很好。”術風掌心亮起黑紅色的光,“死了太便宜他了。”
“至于你。”術風彎起唇角,“我本不想對你下手,但你對于謝明來說實在是太重要,你若是痛苦的話,謝明也會跟著你一同痛苦,那當真是一場好戲。”
他抬手,剎那間黑紅光芒大閃,整個塔忽隱忽現,竟是這般融在那光芒里。
“你之前在落書巷見過的,再讓你見識一次。”
是個幻陣。
幻境里,謝明一身深藍勁裝,趴在客棧的桌子上等菜。
他眉宇間看上去還有這稚氣,皮膚白皙,身量也并不如現在高挑。不過那張臉仍舊帶著些許妖冶,眼睫微闔之間,讓不少人頻頻側目。
少年氣同好看二字混雜,在他身上竟然一點都不顯得突兀。
“那小溪村的村民同妖物打交道,專獲人命財!”
“可那妖物實在是過于強大,我們不是對手啊!”
言翊:“……”
他看到本在假寐的謝明睜開了眼睛。
“你看啊,你的親親師尊其實也不是故意想要屠你村莊的。”術風靠在言翊耳邊,一字一句道,“他其實也只是被騙了。”
畫面一轉,小溪村燃起熊熊大火,謝明執(zhí)劍站在火海里,清晰的側臉線條上,不知道淌著誰的血。
“眼熟嗎?是不是覺得他很像是地獄里的惡鬼?”術風猛地擒住言翊的下巴,惡狠狠道,“你師尊說我殺人如麻,但我想請問殺兩百個人和殺兩千個人有區(qū)別嗎?你的師尊又有什么資格來說我呢?”
言翊眼眸微閃,他盯著幻境里那個知道真相后失去劍意的少年,終是沒忍住,面龐濕潤。
“先前給你的那些信,其實只告訴你了一半真相。”術風盯著言翊的臉,像是在欣賞,“謝明確實是屠你村莊的兇手,但他其實并不想這么做。”
術風笑著:“所以他失去了這世間獨一份的劍意,他被愧疚折磨得甚至想死,你知道嗎?”
他越說笑容越滲人:“所以言翊,你師尊收你為徒其實不是想看你痛苦的神色,他是想教你本領,讓你可以在這個世界上立足,然后……”
“讓你用他教給你的本領殺了他。”
第105章 決裂
要怎么說?
一番解釋聽上去好像是為了緩解師徒的關系, 為了解開他們的誤會,甚至造出十五年前的幻境,告訴言翊你的師尊其實是個好人。
所有的錯誤都只是謝明遭人欺騙, 少年本坦誠隨性, 卻因為小溪村那兩百多口人的性命至此跌落神壇。
術風似乎是在言翊面前扮演著一個好人的角色。
但真的是這樣的嗎?
不是。
他是在誅言翊的心。
“你還要怪他嗎?”他提起言翊的領口,看進言翊因為絕望已經有些失神的瞳孔里, “你怎么能怪他呢?!”
他幾乎是有些暴力地猛地抓住言翊的頭發(fā),強迫他看向幻境里跪在雪地里渾身是血不省人事的謝明:“你師尊本該是天上星人間月, 卻因為被騙而失去引以為傲的劍意。不僅如此!你還這么沒有眼力見地去拜他為師, 你在他身邊的兩年里他天天都在受折磨你知道嗎?!”
一邊傾囊相授,一邊數著日子等自己的徒弟殺了自己。
于謝明來說,這是他必須要償還的債,是他必須要經歷的劫。
命運齒輪像是刻意地要去捉弄人, 安排兩個有著血海深仇的人相遇相知相愛,最后讓他們同時陷入被折磨的痛苦里。
可是怎么辦。
沒人告訴他們,原來愧疚的海里也會開出情愛的花。
“我分明在十年前便已經告訴你謝明是屠掉你村子的罪魁禍首,但你還是執(zhí)意維系著引魂陣,你如今的痛苦能怪誰呢?”術風將言翊甩開,又朝著似乎是陷入夢魘里的謝明瞥了一眼,冷冷道:“你甚至不能怪謝明,你只能怪你自己。”
在他眼里,言翊和謝明都是一丘之貉, 他們多痛苦, 那他便多高興。
甚至不需要如外面那般混亂纏斗,他只需要創(chuàng)造幾個幻陣、只需要多說幾句話, 就可以將這對足以讓整個世間動蕩的師徒狠狠踩在腳下。
這快感讓他幾欲控制不住發(fā)狂。
心上的痛,要比被劍劃傷的痛, 更讓難以承受一些。
他當初親手要了林晚眠的命的時候,就知道。
可怎么辦……噬魂陣的引子,需親生骨血才行。
他是愛林晚眠的。
但他更愛天才這個稱謂。
僅此而已。
塔尖的豁口再次被打開,術風嘆了口氣,彎腰將言翊身旁的蒼云撿起。
他其實很想現在就殺了謝明,但無奈蒼云的劍意還在謝明的身體里,現在還不是動手的時候。
至于言翊……一個沒有劍魂的劍修,活不活著,對他來說,并無什么威脅。
況且,謝明若是死了,他想必也是活不成的。
他倒是很期待,期待言翊看到他想殺卻又舍不得的師尊被萬千亡靈吊在半空中強行取出劍魂時,會是個什么反應。
是否一邊控制自己不去管,又一邊控制不住自己去心疼呢。
術風盯著半空中那巨大的紅色眼睛,嘴角弧度冰冷。
這都是謝明和言翊應得的。
阻礙他登頂的人,都不會有什么好下場。
如外面那些哭嚎那般。
謝明緩緩睜開眼睛,他喉頭像是淤積了一口血,咽不下去,又吐不出來。
他意識有些恍惚,某一瞬間,他甚至分不清自己在夢魘還是現實里。
心神上剎那的破碎竟讓術風抓住了豁口,由人類靈魂所編制出來的夢魘,縱使是他,短時間內也無法迅速破開來。
……他的夢魘,他十五年都未曾走出來過。
他偏頭,光影交錯之間,他看到了在雪地里渾身是血昏迷不醒的自己:“……”
“謝明。”言翊跪在一邊,聽到聲響并未回頭,只是輕聲道:“我不想活了。”
剎那間,謝明心如刀絞。
他其實鮮少有想哭的時候,偶有不快,也只是看一場日落,吹一吹山風的事情而已。
后失去劍意,愧疚居多,他看的日落又多了一些。但即使是孑然一身,他也并未覺得委屈過。
前方的事總是讓人看不真切,眼淚并不能解決什么事情。
除了言翊,他不曾為誰掉過眼淚。
此時此刻,他眼眶濕熱得厲害。
他不知道這個時候自己該說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么,但臟酸澀得厲害,并未給自己什么反應的時間,他踉蹌地站起身,頗有些磕磕絆絆地走到言翊身邊,跪下來伸手想要抱住他。
卻被言翊推開了。
“你是因為被騙了,還因此失去了自己的劍意。”言翊忽然笑起來。
卻并未讓人覺得他開心。
他往日里不是什么很愛說話的人,但至少神情鮮活,真切地讓人感覺到他想活下去。
而不是現在這般,分明是笑著,卻泛著一股絕望的死氣。
謝明有一種直覺,若不是現在他在這里,言翊已然拿起落雪,在這昏暗的塔里就這般結束自己的生命。
他想下去見見自己的親人,去見見小溪村那無辜枉死的兩百多口人。
他要去向他們賠罪,以最無力也最無能的方式,企圖去獲得他們的原諒。
哪怕是下地獄也行。
言翊的頭垂著,看著有些木然。
“你我都是受害者。”他道,“我本是為了尋仇才拜你為師,卻不想你就是……”
他把罪魁禍首幾個咽回去,緩緩起身:“你帶我給絕望,又給予我港灣,我不得承認,在你身邊的那兩年,是我失去親人后為數不多的快樂日子。否則我也不會剛剛情竇初開便傾心于你,以至后來的十三年都守在你身邊未曾離開過。”
并非所有感情的承認都伴隨著欣喜與緊張,有些時候,痛苦更多。
言翊眼眶通紅,但他已經流不出什么眼淚:“無論你是不是受騙,你親手屠了小溪村都是事實,這一點,我無法原諒你。”
他偏頭,木訥與謝明對視:“但你的收留和授予之恩,我未曾忘記過。”
他說話的時候這般平緩直接,讓謝明不自覺產生些許恐慌。
眼前人即將離開自己的意識剎那間鞭笞著他所有的理智,明明言翊就在自己身前,他卻生不出一絲力氣伸手去抓住他。
約莫是抓不住的。
他的徒弟,他最了解。
“十年前我便收到過術風的信,我當時發(fā)了瘋一般沖上山,我抓起你的尸體一遍又一遍問是不是真的,但你一點反應都沒有。”言翊幾乎有些面無血色,“可你知道嗎,在那個時候,我竟……我竟只覺得你在清凈山拋棄我才更加混賬一些。”
他有些語無倫次,聲音也在抖:“我每天都在愛你和恨你的折磨中度過,我以為我是可以怪你的,可今日我才知道,你收我為徒,教我修行,是為了有朝一日,能死在我的劍下,謝明……”
他幾乎有些呼吸不過來:“我竟……我竟不能恨你。”
他行至今日,竟能個能怪,能恨的人都沒有。
謝明掙扎著起來,想說什么,卻因為心脈的靈力沒有轉過來而猛地吐出一口鮮血。
太狼狽了。
謝明心想。
他從未這般狼狽過。
可言翊只是在一旁冷冷看著他。
他眼神那么冷漠,扎在謝明的心里,讓他連頭都不敢抬起來。
“你收留我,教我修行,加上清凈山一戰(zhàn),也算是救了我兩次,我確實欠你一條命。”言翊低頭,似乎是在掙扎著。
好半天,他哽咽道:“但我……但我以自身劍魂和蒼云劍的劍魂為引建立引魂陣,將你復生,便是還了你的授予之恩與救命之恩了。”
他背過謝明,挺拔背影里透著一絲決絕:“我們兩清了。”
謝明呼吸一滯,他似乎是不愿意、又或者說是不敢去理解言翊口中兩清的意思,只是下意識反問道:“什么?”
言翊背對著謝明,緊握的雙拳青筋暴起:“我無法接受也無法跨越我們中間存在的鴻溝,縱使還有著什么別的感情。”他道:“我同你之間最好的結局,便是將所有關系都止步于此。”
下次再相見,便是隔著兩百多條性命的死敵。
剎那間,謝明有些耳鳴。
術風施加在他身上的并不是什么簡單的術法,那術法含著人冤死魂魄的力量,一旦進入一點到身體里,都是對意識的侵蝕和靈力流動的阻攔。
他的心緒全被言翊的痛苦和決絕所影響,一時間竟忘了去控制身體里那股企圖讓他心脈具碎的力量。直到那股怨靈之氣差點潛入他的心脈處,他這才猛地反應過來,以靈力將其生生擰碎在自己身體里。
可當這一切都做完的時候,言翊已經不見了。
塔尖處的豁口仍舊開著,外面?zhèn)鱽淼乃缓鸷涂藓柯暵牭萌祟^腦發(fā)脹,謝明呼吸沉重,撿起落雪,踉蹌著站起來。
深紅色的天空讓人分不清此時是白天還是黑夜,純白的雪被那紅光所照映,看上去,像是覆上了一層血。
謝明幾乎能聽到不少人的祈求聲。
他將手中的落雪越握越緊。
他緩緩抬起了眼眸。
殺意洶涌。
砰的一聲!
那簡直是一聲巨響!
巨大的鐵塔像是一片淺薄的紙,被人從中間輕松撕開,然后狠狠墜落在地,揚起大片塵土。
一時間幾乎所有人都停住了手上的動作,極為默契地朝著那滿是塵土的地方看去。
似乎有什么人提著劍從那片塵土里走出來了。
分明是從雜亂里走出來,卻片灰不沾身。
那人持劍而行,墨發(fā)飛舞,雖處骯臟之地,卻絲毫不顯狼狽,只讓人覺得氣勢磅礴。
他拾階而上,周圍的妖靈似乎對他格外忌憚,以至于只敢圍在他周圍,不敢再朝前半步。
他所行之方向,亦然是萬象宗后山。
眾人只覺得那身影有些眼熟。
“那人是……謝明?!”
“謝明?!他沒死!”
“是謝明!我們有救了!”
謝明停下腳步,朝著人群緩緩瞥了一眼。
然后他轉身,一劍破開周圍迷障,聲音冷得如十三年前清凈山八月飛的那場雪:“微昊,出來受死。”
第106章 俱疲
殺人其實是一件很簡單的事, 有時不過是一次揮劍,又或者是一串簡單的咒語。
生命的流逝往往就是那么一剎那,不過是一個閉眼的功夫, 然后周圍的時景又變成好像都沒有發(fā)生過的樣子。
讓人需要考慮清楚的, 是殺人的后果。
萬象宗宗主微昊,這個名字若是出來, 天下人皆需眼神回避。
不是因為他實力強勁,而是他所處的地位實在是讓人有些難以言說。他若是死了, 仙門百家勢力的混亂和重新洗牌, 不知又要經歷多少個十三年。
而其中所需要付出的代價,并非所有仙門宗派可以接受。
或許他們并未覺得萬象宗是整個世道不可缺少的存在,但是至少……在他們看到謝明的剎那,不能失去微昊的這個念頭, 幾乎是生了倒刺的荊棘,狠狠扎在他們腦子里,拔都拔不出來。
全天下還有第二個能說出“微昊,出來受死”這樣的話,且完全有這個實力做到甚至可以完全不計后果嗎?
沒有。
謝明獨一個。
能有信心看到蒼云且覺得自己可以或者離開奉天的人并不算太多,他們大多年長,在自己的宗門里也有著一定的地位和話語權。
或許他們手底下也有著自己覺得天賦極佳的徒弟,不過年齡跨度雖大,但終歸來說都有著一個共同點——
無人不識謝明。
十三年的時間不算短, 足以讓很多年長者退居后位, 新的血液和曾經新的血液碰撞在一起,互相對視之間, 看向謝明的神色都有些復雜。
他們有的不知道為什么謝明要被圍剿,有的覺得謝明復生便是世間慘痛的開始, 還有的覺得謝明是即使飛天也夠不著的存在,是他們所有人該崇拜的目標。
焦慮,感慨,可憐,羨慕,崇拜,憎恨。
所有復雜的情感好像都可以放置在謝明的身上,以至于他們看向那個提劍朝著后山走去的或熟悉或陌生的身影時,皆目光呆滯,好半天,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因為他們無話可說。
所有人都在被妖靈襲擊、而謝明光是提劍站在那里妖靈卻不敢朝他靠近的時候,他們就已經沒有話可以說了。
他們一邊懷抱著希冀,希望謝明可以救他們于水火。
一邊又在聽到謝明要殺了微昊的時候,感覺好像被一盆冷水潑下來。
卻無人考慮到謝明在不在乎他們的感情。
仙門百家的性命,同他沒有半分關系。
謝明只在乎十五年前的小溪村,和他那如今不知所蹤的徒弟。
有些事情突破了他的預料。
早在他先前夜探微昊的寢殿時,他其實便已經知道了微昊就是當年欺騙他屠村的罪魁禍首。即使微昊在快死的時候也不肯承認,但他那在動手前喜歡用撫摸劍柄的小習慣還是出賣了他。
謝明本想拎著微昊的領子上清凈山,讓他當著仙門百家的面,還給言翊一個公道。
但現在不一樣了。
他要殺了他。
不計后果,也不管周圍形勢。
他被罵的狠了,早已經不管外界對他的評價如何。
他沒見人就殺,就已經是他最后的道德。
這世道上的人沒資格來評判他。
更沒有資格希望他去救他們。
奉天四角的光柱逐漸變得血紅,萬象宗主峰上尸橫遍野,無處可去的靈魂被結界上巨大的眼球不停吸食著,混亂間,盡是悲慘的哭嚎。
但謝明已經什么都聽不見了,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結束這一場鬧劇,然后去把言翊找回來,好好同他說幾句話。
面門前侵襲來一道帶著雷鳴的恐怖劍氣,謝明微微一頓,腳尖輕點一個翻身躲開,緊接著他眸色一凝,滔天殺意將周圍的灰塵都震開數里!
他并未給任何人反應的時間,手臂猛地一甩,落雪朝著那雷電劍氣所在的地方飛速掠去!
剎那間樹木灰塵都被那寒風吹得彎曲,又在彎曲的剎那被冰得僵硬易折。
落雪所經過的路線之內,冰霜蔓延,妖靈被凍到頓在半空中,又隨著謝明的抬眼,被生生撕碎在原地,化成數不清的冰渣,可憐可悲地掉落在地上,再無一絲氣息。
砰的一聲!
聽上去似乎是什么建筑物倒塌的聲音。
謝明手腕微微翻轉,落雪回到他手上的同時,他抬頭,看向萬象宗主殿屋頂上那拿著劍似乎是在睥睨眾生的男人。
微昊黑發(fā)依舊,雙腿站得筆直。
他看上去倒是真的一派正道宗主的模樣——
如果不是他此刻神色貪婪冰冷,周身還圍繞著一圈無奈嚎叫的冤魂的話。
“我以為你還會在塔里難過一會。”微昊道,“倒是比我想象得快很多。”
他說著說著又一笑:“看來世人說的果真沒錯,他們說你心性涼薄,如今看來,確實如此。”
上位者當久了,便很是習慣性地對其他人指手畫腳,覺得整個世界都是自己的。
謝明冷著眼一劍掃了過去:“跟你這個吸取人魂魄之力以提升自己修為的人比,還是差了點。”
微昊甚至沒躲。
他只是眨了眨眼睛,身邊一個漂浮著的魂魄便主動朝著謝明的劍氣撞了上去,隨后在謝明的劍氣下化為虛無。
而于此同時,結界內本在大肆殘殺的妖靈也全部停下來,像是得到了什么號令一樣,紛紛匯聚到微昊身后。
看樣子,竟是全部都受他指使。
天空中那巨大的血紅眼睛失去了靈魂的浸潤后,似乎流露出一絲委屈的神情,但也并不敢說什么,只是換了個位置,直直停留在微昊的頭頂。
他唇角微彎:“不一樣,我是殘忍,和你這種涼薄不一樣。”
整個結界里似乎有些死寂。
不知是誰先問了一句:“什么?”
什么叫……吸取他人魂魄之力以提升自己修為?
微昊周圍那些怨靈與那受他指使的巨大眼睛又是怎么回事?!
分明都是修煉之人,對于寒冷一事,本無太大反應。
可不知怎么的,在看到微昊周圍的怨靈和聽到他說的話之后,刺骨的寒意鉆到所有的人的四肢百骸里,冷得他們周身的靈力都在顫。
都是人精,親眼看到之后,立馬便能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他們都是微昊的棋子。
被用來提升修為的棋子。
“那謝明他嗚——!”
似乎有人想說什么,但是只是剛說了半句,便被人從身后狠狠捂住了嘴巴:“不想死就閉嘴!”
謝明只覺得身心俱疲。
真相來得太晚了。
而他在乎的人……已經離開他了。
他看著微昊周身沖天的亡靈怨氣,又想到了小溪村無辜冤死的兩百多口人。而直到現在他還在想,如果他當時稍微再聰明那么一點點——
他心如刀絞。
“千重佛陀。”謝明手里的劍越握越緊,“十五年前,你為了千重佛陀……”
他說不出話來。
屋頂的微昊卻有些微微愣了愣:“你竟然是知道千重佛陀的?”
他笑了笑:“但你知道的有些太晚了吧。”
謝明猛地吐出一口淤血。
“但你不該感謝我嗎?”微昊冷冷看著他,一字一句倒真的像是在對謝明的施舍,“若非是我,你又怎么能遇到言翊?你這般讓人討厭的人,有這么能遇到能和你相愛的人。”
他嗤笑一聲:“兩個男人相愛,我倒是真的覺得新鮮呢,當真是……”
他道:“師徒之間突破禁忌,枉顧人倫。”
某一瞬間,謝明連呼吸都有些發(fā)顫。
他的執(zhí)念、他的愧疚、他的愧疚、他的愛戀,都讓他喘不過氣來。
濃重的情感沖擊著心臟,血液像是要全部匯集到頭頂,任由謝明怎么調節(jié),都不見有絲毫好轉的跡象。
一想到言翊,他便緊張害怕到無所適從,連揮劍,都忘了。
他該沖上去,一劍抹掉微昊的脖子的。
可偏偏他一點力氣都沒有。
他唯一的軟肋被對方牢牢握住,每一次有關于言翊的話語,都足以讓他失去理智到想要繳械投降。
原來人痛苦到極致,是這般樣子的。
周圍人的表情,都有些復雜。
惡心的、不解的、驚詫的、又或者是同情的,各種各樣的眼光匯聚到謝明的身上,似乎是想將他看個對穿。
長久以來對于謝明的傳聞實在是太多,他們對謝明這個人似乎總是抱著很多奇怪的想法,即使自己從未和這人打過交道甚至是從未見過,卻也絲毫不妨礙他們對這個人打量或者評價。
謝明沒死在這些視線里,當真是算他強大。
“愛侶是男是女,這似乎由不得你評判。”許久,一道溫潤清冽的聲音響起。
簡君有些勉強地從地上站起來。
他一身淺衣到處都是狼狽的血跡,分不清是他的還是別人的,只是看上去,他也有些到了強弩之末的地步。
這結界由數不清的冤魂結成,縱使是他簡君,也拿之毫無辦法。
他幾乎是拼盡全力阻止那巨眼吸取人的靈魂,卻又因為不敵,被好幾道魂魄侵入身體,若非他修為夠高,怕是也早已成了被那巨眼吸取的靈魂之一。
“但你十五年前欺騙謝明,以小溪村安危一事騙謝明為你打開千重佛陀的外部封印,讓他殺了所有人之后企圖將蒼云占為己有的事,你是不是該給謝明和言翊一個交代?!”簡君說著,眼底竟閃過一絲從未有過的陰鷙。
“你沒想到千重佛陀的鑰匙被當時僥幸逃過一劫的言翊帶走并結了契,苦尋無果后你知道謝明收了言翊為徒,為了得到蒼云,又不惜造謠謝明想拿蒼云顛覆塵世,借著萬象宗的口碑,讓仙門百家對謝明和言翊大肆追殺!”
“后謝明身死,你知道言翊創(chuàng)立了引魂陣想復生謝明,于是在這十三年里和術風聯手研習禁術,一邊借用人的魂魄提升自己的修為,一邊謀劃起師會以獲得謝明身體里的蒼云的劍魂重啟千重佛陀!”
他說著說著幾乎有些喘不過氣來:“微昊,你這般,就不怕遭天譴嗎?!”
可空氣中的妖靈并無波動。
好半天,微昊點頭:“對,都是我做的。”
“但……”他朝著下方因為過度震驚而表情各異的人們,“但清凈山的絞殺我并未出面,你若是想要替謝明和言翊討清凈山的公道,似乎不該是對著我說才是。”
他眼神微瞇:“你當真以為,仙門百家都這么好騙嗎?不是的。”
不是的。
只是因為當時,真的不能出現像謝明這樣的天才。
一道足以打破各勢力之間平衡的力量的出現,會讓所有勢力都想除掉他。
這個世界便是這樣的。
“至于小溪村……”微昊嘆了口氣,“那便只能算是謝明和言翊倒霉了。”
話音剛落,一道攜著恐怖寒意的劍氣猛地朝著自己面門襲了過來。
微昊再次皺眉。
這一次,成群的怨靈結合在一起擋在他身前,企圖抵消掉謝明這充滿著怒意的一劍。
但實在是難以做到——
那劍氣輕而易舉地突破了成團怨靈的的阻攔,朝著微昊面門而去。
謝明站起身,他瞳孔幽暗如墨,死氣和殺意快要漫延出來。
“無妨,說再多也只是浪費口舌罷了。”謝明抬頭,忽地笑了一聲。
這笑聲有些凄慘,卻也含著一絲不屑出來:“你約莫是還不知道和我之間的差距在那,那我今日便讓你知道。”
他握劍一甩,剎那間,巨大的白色陣法鋪開,狂風大作,所有死物周圍都凝出了一層厚厚的冰霜!
“今日,我便拿你的魂魄,去祭小溪村那無辜的兩百多口人!”
第107章 巨劍
沒人知道, 謝明也是會陣的。
似乎大家對于他的印象都停留在“劍修第一”這四個字上,又或者說,大家對他的印象只停留在“劍修第一”這個四個字上。
好像在大家的潛在意識里, 有關于謝明的方方面面, 僅僅用這幾個字就可以說得淋漓透徹。
所以在謝明甩劍建陣的時候、在周圍的血紅光芒被那刺目的白光揉合得透著粉的時候,在場的所有人一時間竟是連呼吸都記不得。
仿佛能將人血液都凝固住的寒意從四面八方朝著謝明蜂擁而去, 卻又在即將和謝明接觸的剎那換做溫柔旭風,輕柔地圍在他周圍, 其親昵的舉動, 仿若在說好久不見一般。
稍微對陣法有點研究的人都知道,若是陣修修行到一定的境界,其建立出來的陣法,都是帶著靈氣的。
只是需要走到這一步實在是太難, 陣修在建陣時需要加入自己的理解與感悟,在前輩所建陣法的幫助下悟出新的東西——即使是舊瓶,裝的也是新水。
這樣的陣修,便已經能被成為是修陣的好苗子。
而還有一種,則是像十五年前的術風那般,在修行的過程中,能通過一縷風、一片落葉或者是其他東西,頓悟世間規(guī)律而創(chuàng)造出獨屬于自己的陣法的。
這樣的,便是天才。
十五年前的術風和謝明往往都是被別人同一時間提起, 然后術風便會被謝明這個兩個字擠出去, 變成了“可惜,還是落后了謝明一程”的存在。
兩人一個不在乎, 一個極為在乎卻永遠都被比下去。
卻不知,那執(zhí)劍之人只是滿心都撲在修劍上, 從未對外界透露過一絲自己也是修陣方面的天才的消息。
術風幾乎是拼了命地和他比,卻從不知曉,他們之間,其實根本沒有什么可比性。
聽起來……甚是諷刺。
地面上都覆上了一層霜。
不少人的衣擺垂落在地上,這會也沒能逃過那冰霜的侵襲,剎那之間,柔軟衣擺變得僵硬又破碎。
謝明站在陣法中心里。
他心里有怨,眼里有恨,所以絲毫不收力。
狂風涌動之下,他身上的衣袍獵獵作響。刺耳的聲音讓人心生恐懼,似乎在那衣袂聲音停止的剎那,就是在座的所有人殞命之時。而在他周圍原本和煦的微風忽地變得狂暴躁動,凝力之間,將讓人窒息的壓迫感幾乎讓所有人喘不過氣來。
老一輩人說的真的沒錯,真正的高手對決,靠的從不是花里胡哨的對戰(zhàn)技巧,而是純靠修為和靈力的暴力比拼。
而恍然間所有人又都意識到一件事情——
如果謝明根本沒有必要以招式取勝,那他之前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劍招又算什么?是摘花踏葉間即興的風情?還是只是因為無聊時的消遣?
或許這已經不重要了。
如今已然是呼吸都像是會被冰霜堵住口鼻的程度,眾人自身難保。
“你總是可以給人很多驚喜。”微昊周身亮起一道黑紅的靈力罩,說話間語氣放得很輕,讓人有些難以想象他究竟在想什么,“所以也總是讓人覺得威脅和嫉妒。”
他道:“縱使是已然到了現在,我仍舊覺得你是讓這個世間變得如此骯臟與齷齪的罪魁禍首。”
謝明冷冷注視著微昊,片刻后,緩緩彎起了唇角。
人性涼薄,涼薄到極致之后,便是殘忍。
他原本以為他和微昊無論是誰說誰都只是五十步笑百步,但如今看來,他還是比微昊要有人性得多。
最起碼……
謝明腦子里閃過某個身影,心又絞痛一瞬。
“是嗎?”謝明笑著,周身靈力的凝聚卻越來也快,“既如此,那你便來殺了我。”
似乎所有的愛恨悲痛都被傾注在那如針般的颶風里,在那純白霜雪凝起來的剎那,就算是簡君,也不得用靈力筑起了一道防護罩,將自己和沙葉包在里面。
謝明幾乎是在失去理智的邊緣。
他已經完全不顧自己做事的后果,又或者說他知道什么后果但是他完全不在意。
在此刻,他唯一的念想,就是殺了眼前這個讓他和言翊都陷入痛苦的罪魁禍首,用他的靈魂,去祭小溪村無辜的人。
砰的一聲,巨大的白色光柱從身后徒然升起,直直打在那血紅的結界上!
剎那間,以那白色光柱為中心,白色霜雪緩緩朝著血紅結界蔓延開去。而那白色霜雪蔓延之處,血紅結界似乎被動到產生了一絲裂痕,發(fā)出咔咔的破碎聲。
若是這樣下去,待到那白色冰霜蔓延到足夠大的時候,只需一擊,便可以讓這個罩住整個奉天的結界頃刻間被破碎掉。
微昊狠狠皺起了眉。
他心里似乎有股火在燒,燒到他眼睛都要紅起來。
這結界乃是術風和他花了極大的代價用四個千年妖獸的內丹做陣眼而建,配上禁術的建造之法,目的便是將人死后的魂魄吸收并轉化為靈力以供他們吸收提升修為而用。
這陣法在建立之時便用了上百人的心頭血做浸潤,按理來說,是不足以被如此輕易地擊碎才是。
微昊看謝明的眼神像是看一個怪物。
先前建立起來的自信似乎在看到霜雪在結界上蔓延的剎那蕩然無存,縱使是站在高處,竟也生出了一股退縮之意。
如何說?
他花了十三年才走到這一步,中途不知奪了多少人的性命,亦數不清為了吸收那魂魄之力付出多大的代價,為何會在走到最后一步的時候、在即將看到勝利的時候,被謝明如此輕易地毀掉?
這陣法為何會對謝明不管用?!
恍惚間,他盯著謝明手中的劍,猛地意識到了一個事實——
他忽略了一件事情!
蒼云和言翊。
十三年前謝明于清凈山戰(zhàn)死,本該身死魂消,卻被他那用蒼云和自己的劍魂強行將魂魄從混沌里拉了回來。
他修為高,加之劍心透徹堅定,以至于縱使是死后十三年,魂魄所附帶的修為也并未消散多少。在這般前提下,他又有了蒼云和言翊的劍魂,其實力,已經完全到了深不可測的程度。
毫不夸張,謝明在這世上,根本沒有敵手。
別人不知道,但他微昊清楚得很。
蒼云劍乃是百年前劍修第一的佩劍,而在他們那一代,劍修第一亦也是天下第一。這般具有靈力的佩劍,其劍魂所蘊含的力量也絕對是世人不可忤逆。
而謝明那徒弟呢?
十四歲便可悟得自己的劍意,跟著謝明兩年便可在清凈山獨自破掉獨孤鷹的絕殺陣,這般的人物,又豈是什么無能無天賦的無名小卒?
謝明本身的修為加上蒼云和言翊的劍魂……
微昊站在房頂吸了口涼氣。
表面上看上去是仙門百家之首萬象宗宗主的人其實骨子里是個極為貪生怕死的小人,只要是不死,日后便有翻盤的機會。
他可以再多等個幾個十三年,只要不死!
數不清的怨靈像是感受到了自己主人的想法,仿若發(fā)了狂一般襲向周圍還在看著這一幕呆若木雞的圣靈,幾個眨眼的時間而已,半空中又覆上一層黑色的怨靈之氣。
除了謝明那白色光柱周圍,其他周圍好似進入了濃墨的黑夜。
謝明手腕微轉,落雪被他挽了一個極為利落的劍花,隨后狠狠插入身側的地里。
他在陣法完成之后,以落雪代替自己,在這白色光柱中心做了這陣法的陣眼。
絲毫不避,他就這么倘然地告訴所有人,他謝明陣法的陣眼就在這里。
誰若是有這個能力,便來破。
而這陣法其實也不是什么很厲害的陣法,只是將寒氣凝結,讓靈力和靈力對破的普通陣法而已。
只是被他施展出來,看上去便很像是什么足以昏天滅地的恐怖之物。
他沉著眼,朝著微昊所在的地方踏出一步。
微昊神色不變,腳低卻微微朝后退出一步。
謝明嗤笑一聲:“你不是很想殺了我?”他道:“如今我就在這里,你朝后退什么?”
他的臉便是這般長相,縱使是生氣了笑得極為可怖,在外人看來,那雙含情眼也沒什么攻擊性。
可如今,微昊看著半空中那由靈力組成的白色巨劍……那劍尖直指自己命門的白色巨劍……!!!
巨大的恐懼感和壓迫感讓微昊剎那間忘記了呼吸,在反應過來后他猛地展開自己的領域,黑色靈力迅速圍成一個防護罩,將自己牢牢護在里面。
雷鳴聲自上空響起,像是有什么在云層里蠢蠢欲動一般,視線鎖定了那站在原地,好似天不怕地不怕的人。
黑色的透明防護罩上刻著繁雜詭異的符文,伴隨著靈魂的嘶吼,讓人極為不寒而栗。
但這和那半空中巨大的白色光劍比起來,氣勢還是差了太多。
沒人能抵住謝明的全力一擊。
沒人。
半空中的黑色怨靈被颶風吹得甚至控制不住自己前進的方向,拼了命地掙扎著。
狼狽無章的戰(zhàn)場被謝明陣法所產生的颶風吹得更加沒有章法,無論是原本正抵死反抗的人還是那滿心想著殺人的怨靈,都被那颶風吹得自身難保,盡其所能保證自己的存在不被抹殺。
謝明已經沒有理智了。
在場所有人的性命都不在他考慮的范圍里。
“你不用露出這般驚恐的表情。”謝明朝前走著,他唇角翹著,“你放心,你死后,我會讓你的萬象宗下去陪你。”
他抬頭,朝著微昊微微歪頭:“還有你的好搭子術風,我也會給他魂飛魄散的結局,在他死前狠狠在他耳邊重復我是他如論如何也無法超越的天才……”
他看上去已經有些變態(tài),失去所愛以及所有負面情緒讓他變得有些不像自己。
像個怪物。
半空中的白色巨劍仿若漸漸凝聚了出了實體,謝明閉眼嘆了口氣,再次抬眼之間,眸間多了絲因為想到接下來的屠殺而有了快感之意。
他看著微昊,輕聲道:“去死。”
在他聲音落下的下一茬,那足以毀掉整個萬象宗的巨劍正正朝著微昊而去!
此劍一落,萬象宗定然不復存在。
就在那劍即將落到微昊身上的剎那,一道黑紅光芒閃過,緊接著一聲悶哼聲響起,聽得謝明猛地一顫!
術風提著言翊的衣領攔在微昊身前,為他和微昊二人建筑了一道薄弱但極為有用的人墻。
他視線盯著半空中的那巨劍,毫不閃躲:“來啊,落下來。”
落到你的親親徒弟身上來。
第108章 狼狽
沒人能擋住謝明的劍。
言翊除外。
他甚至不用擋, 他僅僅只需要站在那里,就可以讓謝明的呼吸瞬間紊亂然后靈力反串,身體里靈力脈絡剎那間亂成一團理不清的麻絮, 最后吐出一口紅到泛黑的血。
那讓人無法直視的巨劍在即將深深刺進言翊后背的剎那散成了漫天純白的光點, 將周圍照得亮如白晝。
短小而殘忍的光明似乎給下面的人帶來了一絲生的希望。
那希望來的匆忙。
又隨著那漫天寂滅的白光一起堙滅在黑暗里。
謝明幾乎整個膝蓋都深深陷進了腳下的土地里,因為剎那間的失力, 靈魂和情緒的動蕩甚至讓他有一瞬間視線全無。
周遭的黑暗能帶給人的只有無盡的失重和不安感,知道言翊在術風手上后, 他所有的殺意都被名為不安的東西死死撰住, 然后將他按在原地,鞭笞著他的靈魂。
周遭的颶風在失控的邊緣徘徊著,因為失去了靈力的灌輸,它們吹動的勢頭竟有些不分敵我。
下面的人皆是自身難保。
“為什么不落下來?”術風笑著, 抓著言翊領口的手未曾松開過。
他仍舊將言翊舉著,仿佛是在炫耀自己的戰(zhàn)利品,看向謝明的眼神里帶著不加掩飾的蔑視:“只要你剛剛那一劍落下來,便什么都結束了。你為什么不落下來?這下倒好,不僅什么都沒有結束,反倒讓自己受了這么嚴重的傷。”
謝明喘著氣抬頭,視線死死釘在術風手中那個看不出生死的人身上。
他好像沒有什么可以站起來的力氣,落雪做了陣法的陣眼,此時此刻, 他手上竟是連個借力的東西也無。
狼狽。
又別無他法。
人常道情感最是能攻心, 如今看來,倒真是一點錯都沒有。
他明明已經是天下第一了, 卻還是在看到言翊的身影時在最后關頭繳械投降。
把自己折磨得狼狽不堪。
“十三年前你在清凈山為了救言翊獻出自己的性命,我實在是很佩服你。”術風微微偏頭, 冷著眼朝著還在驚恐中沒有脫身的微昊看了一眼,隨后又把視線放到謝明身上,“但那熱鬧我只看了一次,實在是覺得意猶未盡。”
他淡淡道:“你這徒弟如今只是個沒有劍魂的花架子,雖然是個天才,但終究還是糟蹋在你手上,我要拿下他,易如反掌。”
謝明一口氣漸漸緩過來,從地上站了起來。
他身上已經完全亂了,淺淡色的衣裳不知道沾了誰的血,也不知道沾了哪個地方的灰。若非他氣質出眾,很容易便會讓別人誤以為他是哪個地方來的乞丐野人。
“你要怎樣?”他抬手擦掉唇邊的血跡,幾乎是強壓著沖上去搶人的沖動,“我同你之間的事情,為何把言翊牽扯進來?”
其實不該是這樣的。
這樣的話,不是謝明該說出來的。
他應當淡漠地笑一聲,然后告訴術風想殺就殺,只是殺了之后,便要承受殺人的后果。
然后不管不顧地沖上去,眼底只有殺了這惹惱自己的人。
可又沒辦法。
因為術風手上的人是言翊。
是那個集他的愛、他的愧疚、他的一切關心和愛戀于一身的人。
謝明其實也會怕。
以術風的實力,在他沖上去搶人之前捏斷言翊的咽喉,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不敢賭。
“我同你之間的事情?”術風好像聽到了什么很好笑的笑話,“這可不單單只是我和你之間的事情。”
這個世道,在他不知道第幾次聽到別人念他和謝明名字嘆氣的時候,就已經不是他和謝明兩個人的事情。
嫉妒很容易摧毀人心的防線,在他意識到自己已經無法從那一聲聲對比里走出來的時候,他就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他恨謝明。
他恨一切夸贊謝明的人,他恨一切和謝明有關系的人,他恨那本把謝明一直寫在第一寫了接近十八年的高手排名冊。
他恨這個世道。
所以他才在學習、練習禁術的時候絲毫沒有壓力。
他只是想超越……他只是想將這人踩在腳下而已。
如今離這個目標,好像只有幾句話的事情。
他好像看到了希望。
指尖黑紅光芒閃爍。
剎那間整個奉天似乎響徹了好幾種妖獸的嚎哭聲,半空中的紅色結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更為鮮紅了一些。
原本被謝明的陣法所冰化的位置又被一層血色覆蓋住,看樣子,竟是連謝明所建的陣法都不準備放過。
“你知道嗎,其實要打開千重佛陀,光有蒼云劍的劍魂是不行的。”術風放下手,把手上那緊閉著雙眼,似乎并不想看到周圍一切的人甩在自己腳邊,“否則我也不會看著言翊復活你。”
他冷冷道:“那畢竟是各條修路的頂尖高手聯合起來建造的結界,蒼云劍只是一把鑰匙,真的讓我頭疼的,是在那結界被打開的瞬間沖出來的毀滅性靈力。”
可移山,可平地。
寶藏往往都難得到,但是一旦得到,那便是世間第一。
且是無法被人超越的世間第一。
謝明緩緩皺起了眉,他抬頭朝著那血紅的結界看了一眼,呼吸顫抖之間,仿佛意識到了什么。
“上萬條普通的靈魂也敵不過一條極致的——”術風臉上露出些病態(tài)的笑意,“你當真以為,這個結界是為了底下這些廢物準備的嗎?”
“不是的。”術風一字一句道,“謝明,這個結界,是特意為你而準備的。”
用你的靈魂,去擋千重佛陀的靈力沖擊。
我不僅要你身體里的劍魂,我還要吸收你的魂魄,最后將你的軀殼煉成妖人。
你的一切,都是我需要碾在腳下的東西。
他將謝明逼到絕路了。
風似乎又大了一些。
將謝明的發(fā)絲吹得凄涼。
他整張臉看起來又蒼白了一分,在唇角鮮血的映襯下,透著一股讓人心悸的病態(tài)。
“放了言翊。”謝明道,“我把劍魂剖給你。”
屋頂上那原本毫無動靜的人好像微不可查地動了一下。
謝明眼尾泛紅,驀地苦笑了一下。
他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
言翊其實醒著。
只是……約莫是不太想看到他,所以選擇閉上眼睛。
他說他不想活了應該也是真的,所以才在落到術風手上之后,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謝明仿若有一種心臟驟停的錯覺。
他似乎有些發(fā)抖:“言翊失去劍魂,對你并無任何威脅,你放過他,我把劍魂給你。”
把術風聽得皺了皺眉。
“你是個什么東西?現在還有資格和我談條件嗎?”他居高臨下朝著謝明看去,手中蒼云劍鋒直抵言翊心臟,似在警告,“我的耐心不多。”
謝明卻只是盯著言翊。
似乎在拼運氣,如果他的運氣夠好,或許還可以在這個關頭,和言翊對視上那么一眼。
他好卑微。
或許欠一個人便是這樣的。
連愛都小心翼翼。
他連慶幸都不敢。
他手腕微轉,落雪回到他手上。
無力的感覺幾乎充滿了身體的每一個角落,謝明垂眸,左手反手握住落雪劍尖,將那鋒利的一端對準了自己的胸口。
其實沒什么。
他只是把言翊給他的還回去而已。
這本就是他計劃的一環(huán)。
可是……可是他看到言翊到如今都沒有睜開的眼睛,心臟絞痛到無以復加。
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時候他想和言翊對視都成了一種奢求,只是在反應過來后,自己所要面對的,竟是比自己預想的,要沉重得多的多的多。
極致的痛苦過后,思維反倒是冷靜下來。
落雪沒入胸口,鮮紅血跡瞬間染紅淺色的衣裳,看上去觸目驚心。
“謝明!”簡君皺眉在下面喊了一聲。
但那前面的威壓實在是太重,他身后還有很多無辜的人,他離不開自己所在的地方。
謝明知道這聲叫喊代表著什么。
簡君想讓自己別死。
應該說……別去送死。
抽取劍魂需生剖心臟,以其渾身靈力做導引,將隱藏在心頭血里的劍魂抽出來。
術風和微昊定然不會在他極度虛弱的時候放過拿下他的機會。
劍越插越深,血肉被深深剖開的痛楚讓謝明的臉色慘白如紙,冰冷利器和血肉纏攪在一起的聲音聽著讓人頭皮發(fā)麻。
謝明沒忍住,失力直直跪在地上。
他的手未曾離開過劍身一步,劍尖也未曾在他身體里退卻一步。
越插越深。
直至劍尖靠近心臟。
那一瞬間,屋檐上的言翊睜開了眼。
只一眼,愛恨交加,愛占頭籌。
他要如何恨謝明,他想不明白。
世人在遇到麻煩之時皆是逃避,為何到了他這里,逃避毫無作用?
他是真的……真的不想再看到謝明了。
說出兩清已經用了他全部的力氣,他已經沒有力氣再去同謝明周旋。
可為什么所有人都在說自己是謝明的軟肋?
眼前人毫無從前那般風光,狼狽到不知道要多少看不慣他的人笑紅臉。
卻叫他心疼的難以呼吸。
言翊踏出去腳步完全是下意識的動作,所以在那道暴雷砸在他身上的時候,他猝不及防地跪在了原地,頭腦都有些發(fā)昏。
“別……別……”他吐出一口血,說話都說不利索,“別把……別把劍插進去。”
他插過,他知道有多疼。
真的太疼了。
他舍不得。
謝明疼到整個人都在發(fā)抖,像是魂魄和身體在撕扯。
怎么會這么痛……那言翊之前是如何過來的……
恍然間他又想到言翊胸口那道食指長的疤痕,疼到發(fā)脹的腦子似乎短暫地清明了一瞬,而在這一瞬間,他似乎想清楚了什么——
剖心取魂不需要剜那么長,只需將劍插入心口取出心頭血即可。
言翊那么長的疤,約莫是疼的不行的時候手腕沒有用上力,往下掉誤劃的。
他那個時候,才十五歲而已……
謝明閉眼,捏住落雪的手又重上一分,狠狠朝著下面劃了下去。
他這個當師傅的,自然不能讓自己徒弟受不開口的委屈。
他日若是幸運還能和言翊說幾句話……至少,他還有資格可以說和言翊感同身受過。
“謝明!”言翊喊得撕心裂肺,“謝噗——”
夾雜著怨魂之力的暴雷每劈一下都好像要劈進靈魂里去,言翊又被劈得嘔出一口血,隨后被術風的陣法困到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謝明手里的劍越沒越深,深到謝明身上的衣物都像是要被他的血染個浸透。
可他除了喊謝明的名字以外,還能做什么?
謝明抬眼朝著言翊那邊看去。
他神色有些悲愴,眼眸里面的情緒濃到要溢出來。
別看……
他現在真的太狼狽,別看……
咕嘰一聲,是劍徹底插入心臟的聲音。
剎那一聲,純白光芒猛地爆開,磅礴劍意如浩瀚大海,幾個眨眼的時間,便將奉天徹徹底底包圍在其中!
縱使是術風,也被這震撼景象驚得微微說不出話來。
然而這還沒完——
謝明手中的劍又刺得更深了一些,這一劍直接將他整個人貫穿,后背處也漫上了血。
下一瞬,淡藍光芒自謝明心臟處涌出,將他整個人包裹在里面。
剛剛那是蒼云劍的劍魂,如今的,是言翊的。
他要全部,還給言翊。
第109章 反轉
其實在被落雪貫穿的時候, 謝明是感受不到什么痛楚的,他已經有些麻木,視線渙散到……連言翊的身影都看不清。
而無論是身體還是心理, 于謝明來說, 一切的疼痛來源,都出自于他的心臟。
他于言翊的愧疚, 于言翊的歡喜,混著落雪一起, 深深插進了他的身體里。
遠處的血紅結界像是感應到了什么, 在那磅礴劍意覆蓋住奉天的剎那,復雜的符文從地底升起,密密麻麻蓋住了結界本身。
術風唇角微彎。
打開千重佛陀的鑰匙就在眼前,他沒再管腳邊的言翊, 唇中念念有詞。
那似乎是某種禁術的咒語,在他出聲的剎那,血紅結界猛地爆出光芒,無數冤魂之氣聚集在一起,以包圍的方式,將那劍意圍了起來。
“歸還劍魂的方式總是很麻煩。”術風右手手腕微轉,蒼云被托舉而起,緩緩升上天空,“尤其是想你這樣的人歸還劍魂。”
他看向跪在地上不知生死的謝明, 眸底似乎閃過一絲同情:“你知道嗎, 很久之前,我也曾像你這般痛苦過。”
他妻離子散, 某種程度來說,如今的謝明, 和當初的他沒什么很大的區(qū)別。
畢竟,他若是拿到蒼云的劍魂,也必然是不會放言翊一條生路的。
仁慈之心最是無用,他很早就將這個東西拋棄掉了。
他同情別人。
誰來同情他?
磅礴的劍意順著陣法的指引漸漸圍繞在蒼云周圍,然后像是找到了歸宿一般,一縷又一縷得鉆進了那把毫無靈氣的劍里。
何嘗不是十三年后的重逢?
約莫是這場景實在是太過于震撼又或者說太過于讓人興奮,以至于所有人的視線都被這光芒吸引了過去。
無人在意的角落,謝明周身淡藍的劍魂被那純白的光芒覆蓋住,隱于那白色光芒后悄無聲息地鉆進了言翊的身體里。
那一刻,好像萬物歸寂。
疊加在那血紅陣法上的引魂陣在最后一絲劍魂都進入蒼云劍的劍身之后漸漸淡去,半空中那巨大的紅眼好像又聞到了獵物的氣息,將視線狠狠釘在了跪在地上的謝明身上——
他早就看出來,在這成百上千的人中,唯有此人的靈魂最是有力美味。
別人根本就比不了。
它早就已經垂涎欲滴。
眼睛不懂什么別的。
它不知道什么蒼云劍,也不知道什么千重佛陀,它只知道周圍有很多實物。而那個最為鮮美最為有力的靈魂就在自己眼前不遠處跪著,只待自己主人一聲令下,它就可以一口將其吞噬,然后美美飽餐一頓。
它貪婪的目光像是可以化作實物。
但突然,它好像發(fā)現了什么不對勁的事情,以至于那貪婪的目光在剎那間竟然轉成了疑惑與不解。
若是有眉頭,它定然能做出一番幾位精彩的表情出來——
那跪在地上的、被稱為天下第一的、原先生命力已經流失得差不多的人,像是回光返照了一樣,雖然劍仍舊插在身體里,但體內的靈力卻以一種極為可怕的速度匯聚在一起,順著他的腳底,鉆進深不見底的地底。
那只眼睛有點迷茫。
它越迷茫,它就越好奇,它越好奇,便越專注地盯著那地上不知死活的人。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磅礴的劍氣和越發(fā)有靈氣的蒼云劍所吸引,唯獨這只眼睛,將視線死死鎖在謝明身上。
看上去像是怕到手的獵物跑掉——如果忽略它本身越來越緊張的視線的話。
如果要用人類的詞匯去形容,那約莫和恐懼可以掛上關系。
藏在地底的陣法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在那源源不斷的靈力灌輸下,漸漸不滿足藏于地底,叫囂著想要沖出來。
似乎有什么東西靜止了一瞬。
漂浮的灰塵、被吹到彎曲的樹枝、天空中將落未落的雪……以及術風在察覺到什么時瞪到一半的眼睛。
一切混亂像是被什么東西強制靜止,就連一絲細弱的風聲都聽不著。
謝明在這片靜止里抬起了頭。
他眼眸仍舊垂著,視線里空無一物,周身似乎仍舊圍繞著淡淡的死氣。
可他胸膛里的落雪是何時拔出來的?
他身上的血是何時止住的?
他身下……又是何時出現如此宏大的陣法的?
宏大二字,形容一個陣法,或許有些夸張。但當一個陣法以其自身力量同那吸取人靈魂的邪陣相對抗時,其陣法里溢出來的堅毅和守護之力,生生讓那血紅的陣法正中心有了一絲裂痕。
慘死卻沒有歸屬的魂魄在半空中徘徊著,它們盯著自己還未冷下去的尸體,發(fā)出無聲的哀嚎。
謝明吐出一口濁氣。
舌尖保命的藥實在是太苦,卻也正因為這份苦,拉回了他原本快要被疼到暈過去的神智。
他笑一聲,又想到了那日送落仙仙出城時手心里滑過的一絲溫熱。
那是一枚黑色的藥,聞味道便知道這藥定然不普通,絕非是一般的藥修可煉制。
藏酒散人那般寵著落仙仙,能放心她一人下山出來參加這起師會,定然是給了她保命的東西。
如今這保命的東西,被落仙仙交到了他手上。
原先來說,所有的計劃似乎都欠了點什么東西,無論怎么走,似乎都可以一眼看到失敗的盡頭。
但有了這枚保命的丹藥,便完全不一樣了。
要把蒼云和言翊的劍魂還回去,這一直都是他計劃里的一環(huán)。
只是剖心取魂本就需要全身的靈力進行引導以保全自己的性命,在這般情況下,縱使是他謝明,也無法保證在這之后還能從術風和微昊的打擊下退出來。
且最為關鍵的是,他絕大部分靈力,其實都在腳底那個深藏于地底的陣法里。
他其實自己也不知道那究竟是個什么陣法,這陣法是他一路走來根據自己的領悟以及摸索自創(chuàng),其作用便是攔住那些無法控制住自己的亡魂,以免它們被術風所創(chuàng)陣法所吸收,作為他們見不得人的修為的養(yǎng)料。
再者,以其陣法本身,同那個邪陣對抗。
他在陣法上面確實極有天賦,但畢竟走的并非這條道路,所以在創(chuàng)造陣法上面,還有很多不足——
譬如他在陣法的疊加上無法如術風那般做得毫無痕跡,所以只能在建第一個陣法的時候借沖破這血紅結界的由頭將所有的人視線集中到他身上來,再以剎那間的間隙,將這陣法打入地底。
說白了,就是他瞎弄的。
所以才會控制不住靈力,以至于蒼云的劍魂在覆滿奉天的時候,磅礴的劍氣都泛著白色。
蒼云的劍魂為什么會是白色的?
所有人都被那磅礴的劍魂所震撼,沒人意識到這個問題。
而當他們注意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已經晚了。
謝明不知道這個陣法其實是為他準備的嗎?
謝明知道。
謝明什么都知道。
只是這個陣法集齊了太多怨魂的力量,他無法一時之間將其毀掉,便只能以結陣和蒼云劍劍魂歸契的方式為自己爭取一點時間。
以供他服下丹藥后,能緩過來。
這個陣法只是給他爭取一些時間,所幸,爭取到了。
呼~
不知道是從哪個方向傳來一道極其微弱的風聲。
剎那間,萬物恢復巨顫!
謝明起身,抓住了身后不知何時襲向自己的一道被冰封住的雷電。
術風說過,這個陣法是為他而準備的。
他的靈魂本是重生,韌性比一般人要強。且他本身實力過硬,再加上有蒼云劍和言翊的劍魂加持,這么大陣仗的陣法,倒確實是不夸張。
想必剛剛那被他抓住的雷電,便是給他的最后一擊。
只可惜,沒完成。
“我很緊張。”謝明低笑一聲。
他身體并未站直,看上去似乎還有些踉蹌。
但奇怪的是,沒人覺得此時的謝明氣勢低于那站在高處的人半分。
砰的一聲!
地底的白色陣法和天空中的血紅陣法在半空中交匯,激烈對抗之間產生的暴風,甚至讓人有些站不住腳。
紅白對抗。
誰也不肯讓誰。
但好奇怪。
勝負似乎已經分出來了。
謝明轉身,眸色如墨,冰冷如霜:“因為把控不好建陣的起伏,以至于蒼云的劍魂都覆上一層白色。”他瞧著術風,語調平平,“我深怕你認出來,我這次便是真的栽了。”
他說著說著又彎腰撿起地上的落雪:“我這陣怎么樣?夠你嫉妒到眼睛都要紅了吧。”
他笑著:“這還是我倉促之間瞎建的。”
雖有領悟,但還不足。
足矣。
磅礴劍意漸漸蘊藏在蒼云劍里,術風眉心緊皺,謝明僅三言兩句,竟讓他生出一股自己已然窮途末路的錯覺。
不……不會的……
蒼云劍如今就在自己手上,就算不能將謝明殺死在這里,但只要他手上還有言翊,就還可以有轉圜的機會。
對……言翊……
他如今已然有了在謝明沖上來搶人之前將言翊扼殺在手里的實力,他定然可以——
噗——
那是手掌穿過人身體的聲音。
誰的身體?
微昊心下疑慮,隨即一陣劇痛傳遍四肢百骸,剎那間,他的呼吸被一口血水擋住,當即只發(fā)出一聲悶咳,又被眼前的景象驚得瞪大了雙眼。
他低頭,看到了一只捏著自己心臟,滿是黑紅血液的手。
咕嘰……
言翊猛地把手抽回來,冷眼之間,靈力匯聚于手掌,朝著微昊后背猛地拍去!
血肉碎濺。
言翊只是紅著眼,一把扯住奄奄一息的微昊的頭發(fā),將他跪著的身子轉了個面,直面南方。
“我要拿你的魂魄,去祭小溪村枉死的兩百多口人。”
第110章 顛覆
當真是猝不及防。
在這靈力對撞的風口, 沒人把視線放到謝明那個已然失去劍魂的徒弟身上。
世人或許知道言翊很強,也愿意承認他是個極為罕見的天才。但失去劍魂的天才,縱使天資再卓越, 也無法成為他們在修行道路上的阻礙。
他們或是真心或是假意地說著可惜, 但在這情緒過后,便會把言翊棄置于腦后, 然后又把視線轉到別的天才身上。
“方才謝明身上是不是出現了一道和他那寒冰之氣截然不同的氣息?”沙葉辦跪在簡君身邊,因為自身身體過于虛弱, 這會在這兩道對抗著的靈力的壓迫下竟然有些難以站起來, “那是不是言翊的劍魂。”
“……”簡君盯著謝明渾身浴血卻仍舊站得筆直的身影,似乎是有些艱難地開口道:“是。”
他看向謝明的神色極為復雜。
他看得出來,謝明完全是不要命似地在賭。
他以把自己逼到絕境的方式,為歸還言翊的劍魂做了萬全的準備。
歸還劍魂何其艱難。
若是謝明早有能力將劍魂還給言翊, 又怎么會等到現在?
給予一個人劍魂容易,唯一的難以保證便是給予劍魂的人能生生捱住剖心之痛,且有足夠的靈力將劍魂送出去。
簡君認為,此等需要勇氣于決心的人,約莫挑不出幾個出來。
歸還劍魂需要以陣作引,否則在那劍魂出現的剎那,便會因為找不到宿主而生生消散在這塵世里。
謝明不會。
此等陣法過于復雜,他雖有著很好的修陣天賦,但畢竟走得并非是這條道路, 很多東西還是難以觸及。
或許他來奉天的這一路從未停止過找尋這類建造這類陣法的方法, 但又因為身份保密的原因,能接觸到的人還是太少。
所以有些蒼白。
但言翊的劍魂他不可能不還, 這是他心里的刺,能讓他一輩子吃不好睡不好的刺。
所以他把主意打到了術風的身上。
術風要他身體里蒼云劍的劍魂, 便一定會在這個時候建造歸還劍魂的陣法。
他借著這個陣法將言翊的劍魂還給了言翊。
剖心取魂實在是太難太痛,世間罕有。
他卻一下子見到了兩個。
兩個都在想著為對方付出的人,卻已然發(fā)展成了難以站在一起的關系。
簡君想著謝明當初在屋檐上拜托他的事情,沉著眼吐出一口濁氣。他似乎還想再說點什么,只是還未等開口,那直沖天際的雷光竟是逼得他閉上了眼睛。
微昊沒那么輕易地死。
即使心臟被生生捏碎,即使他身上的血液幾乎要流失殆盡。
他吸收了太多怨魂的力量,長久以往,其實身體早已承受不住。若非他實力超群,否則早已被那怨魂的力量吞噬殆盡,成了被怨魂操控的軀殼。
他靠著自身的靈力同怨魂對抗著,總給他一種自己實力越來越強的感覺。
術風不同他說,他便一直這么以為著。
但其實這只是他沉迷于實力增長想當世間皇帝的錯覺,實際上,他和那些怨魂待久了,如今甚至不能稱得上是個人。
方才這道足以將周圍閃得透亮的雷點,其實是他自以為自己快要死的瀕死掙扎——
即使在他知道自己的心臟已經被捏碎的情況下。
這世界上沒有人會想言翊那般,為了救他犧牲自己的劍魂創(chuàng)造引魂陣,更別提等上十三年。
他等不了。
他想稱霸世間,若是再等個十三年,這個世界定然已經落入了謝明的手下。
他不能……
卻連他自己都全然沒有意識到,即使在他已經覺得自己快要死了的情況下,他潛意識里,這場對弈的勝者,是他無論如何都想要殺了的謝明。
他或許已經沒有機會再去想這個問題了。
那直沖天際的雷光看似駭人,卻被言翊毫無壓力地徒手接下,甚至在這過程中,狠狠地朝著微昊的腹部踹了一腳。
那一瞬間所有人都意識到了一個事實——
言翊沒有進入青年榜,從來都不是因為他不能。
他們早該想到,那個在清凈山為了保住自己徒弟甚至不惜獻祭自己的謝明,在蘇醒后定然會想盡一切辦法讓自己那唯一一個徒弟重回巔峰。
還個劍魂而已,對謝明來說定然是幾位簡單的事。
那榜言翊不是進不了,只是時機未到。
重新擁有了劍魂的言翊,此等實力,縱使是高手榜也進得。
謝明抬手擦掉了自己唇邊的血。
他看起來其實還是有些狼狽,只是那雙緩緩抬起來的眸子里,透出一股凌冽的決心與殺意來。
這讓他看著極為嚇人,像是下一瞬,便要這塊空間的天地都要顛覆過來。
他伸手,落雪落入他手里。
站在屋檐上的術風和站在下面長階上的謝明對視在一起,各自都面無表情。
他們好像都沒有什么情緒。
因為勝負已經定了。
說不上來這是什么感覺,像是松了一口氣,卻又在想到接下來會和言翊分開的時候難受到鼻尖泛酸。
謝明覺得自己大概是真的沒救了。
即使在這最后的關頭,他握著劍的時候想的最多的事情,還是如何在這一切都結束之后能和言翊多說上幾句話。
但他想不到。
因為這就是個死局。
唯一能讓他覺得稍微寬慰一點的,便是自己已經將言翊的劍魂還給了他,他日言翊在這世間安逸生存約莫不是難事。
但這已經很好了不是嗎?
他收言翊為徒的初衷,不就是希望這個孩子日后可以有保護自己的實力,自由安樂地活著嗎……
他想要做的,其實已經完成了。
往后他下地獄之時,尸體應該可以閉上眼睛。
這約莫是這個世道對他唯一的憐憫。
“你知道我幼時為何會選擇修陣嗎?”許是看清了自己的未來,術風忽然淺笑著開了口。
他看起來像是想到了什么溫馨的事,面容竟然難得的有些溫柔:“因為我那個時候便覺得你們這些修兵器的總是喜歡做一些花里胡哨的動作,然后弄得到處都是血,我覺得很無聊。”
他一邊說,謝明一邊提著劍往臺階上走。
“你是不是在憐憫我?”術風淡淡地看著他,“因為覺得我變成這樣都是因為你,所以你心生愧疚,在殺了我之前還想給我最后一點尊嚴?”
“…… 不是。”謝明冷笑,“你變成這樣是你心神不靜,是你自己被嫉妒二字控制,同我沒有任何關系。”謝明絲毫不受他毫無邏輯的引導,“我這般走,只是覺得,這樣會讓你更加煎熬一些。”
就這般殺了他實在是太便宜他。
不是喜歡攻心嗎?
謝明也會。
謝明邊走邊說:“讓你好好感受一下,自己嫉妒到瘋狂的人,自己即使花了十三年的時間也難以企及的感覺。”
術風聞言猛地一愣,隨后哈哈大笑起來。
他同別人不一樣的,別人都像是沒有腦子一樣對謝明進行謾罵,他卻是對謝明極為了解。
他知道謝明是個心腸極軟的人,雖然看著很是沒個樣子,但骨子里,其實是個極為正義,有尊嚴有底線的人。
他給林晚眠買了很多首飾,他給德良法尊所在的寺廟捐了很多很多香火錢。
他其實完全不如世人口中那般冷血。
所以謝明能說出這樣的話,他覺得很驚訝。
“真正強者之間的對抗,應該是只是修為和靈力的比拼而已,這是我很小的時候便有的想法。”術風說,“所以我真的很看不慣你總是喜歡在玩鬧的時候創(chuàng)造出一套什么無聊至極的劍法出來。”
他看著神情冷淡,像是真的完全沒有把謝明放在眼里。
謝明卻忽然笑了。
不僅笑了,連腳步都停了下來。
“是嗎?”謝明看著他,眼神里終究是帶上一絲有著嘲諷意味的憐憫,“那落書巷的石像手里拿著的書上,為何全是仿照我劍招名字取的——”他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眼神里的憐憫漸漸消失殆盡,只剩下能刺痛人心臟的嘲諷,“你連嫉妒我是劍修的勇氣都沒有,你憑什么還敢說這么多?”
當真是極為誅心。
“你將林晚眠和你的五官結合在一起,組成一張不倫不類的臉,你知道這看著多讓人惡心嗎?”謝明近乎是咬牙切齒,“晚眠那時……還懷著你的孩子……”
術風:“……”
不知道為什么,他這次,竟然難得的沒有反駁。
不過這已經不重要了不是嗎?
“我們一起死吧。”術風像是一下子脫了力,整個人看起來疲憊不堪,“竟然我們都不是什么好東西,那便一起下地獄。”
謝明驀地有了一股不好的預感。
另外一邊,言翊似乎有些失去了理智,他仿若殺紅了眼一般將雖然已經沒有人形但仍舊在掙扎的微昊按在地上,操控靈力與他身體里猛地爆開!
那一瞬間,他聽到了術風要帶著謝明一起下地獄的那句話。
他猛地回頭,下意識想要尋找謝明的神隱,卻在下一剎那,聽到了由四面八方傳來的妖獸哀嚎聲。
把聲音仿若要把人的靈魂都吼穿一樣,許多人都沒停住,直接被這聲音吼得七竅流血。
他下意識閉眼沉心,再次睜眼時,只看到了謝明緩緩下沉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