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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勝利

    前幾?天她說將家主之位拱手讓給他, 作為條件,她將離開他一段時?間。當時?他說要?考慮考慮,如今數日過去, 她來追問?他答案了。

    郎靈寂本以為她會一蹶不振, 誰料她始終惦記著離開的事,此刻狡猾地利用他內心些微的歉意來制衡他,催他答應。

    他墨眉蹙了蹙, 并?不欲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只將她揉在懷里,

    “你身?體?受損了別胡思亂想。”

    就算他放她離開又怎樣, 她始終逃不開作為王家女的責任, 況且她體?內有情蠱走也走不遠的,每月需要?解藥。

    王姮姬嘶啞:“出爾反爾。”

    郎靈寂道:“我未曾答應你什么?,哪里出爾反爾。”語氣微微生?硬了,又放軟說, “你想去哪里都得養好身?子。”

    王姮姬暗暗揣摩著他的心思,似他這種人不答應一定會直說, 這般無可無不可多半是默許之意。

    “嗯。你答應就好。”

    她見好就收, 這場險些用自己性命換來的賭博,她終于是賭贏了。

    不得不承認她當時?確實有孤注一擲的成分在,若郎靈寂真殺她,現在她尸體?都涼了。她賭, 就是賭自己還?沒把家主之位給他之前, 他有所忌憚留著她的命。

    郎靈寂吻著她的鬢, 沉涼的嗓音猶如瓷器相撞, “王小?姐你不能?有事,不然我會成為你們家族的千古罪人。”

    他拿劍也就晃晃罷了, 天下有誰真會殺瑯琊王氏的九小?姐。

    他嚇唬她是想讓她永遠留在身?邊。

    可惜她偏偏不明白。

    王姮姬被扶著躺下,蓋好了被子。郎靈寂身?上若有若無的蠱氣有催眠的作用,她很快眼皮又沉重了起來。

    她迷迷糊糊感覺郎靈寂一直沒走,留在身?畔,輕輕拍著她的肩膀。

    溫斂的氣息,無微不至的陪伴呵護,印象中郎靈寂未曾有過這一面。

    “你說你很累,在我身?畔何嘗不能?安心休息……”

    他靜靜說。

    ·

    兵臨城下時?,皇帝病急亂投醫派郎靈寂領兵對?戰,郎靈寂果然戰敗。

    宮變當日,王戢急于尋找分娩的襄城公主,唯恐愛妻在戰火中一尸兩命,便與郎靈寂兵分兩路,郎靈寂去救姮姮。

    二人約定誰先遇到了皇帝誰便將皇帝擒獲,左右皇宮已被圍得水泄不通,皇帝插翅難飛。

    最終,郎靈寂在冷宮找到了王姮姬,順便拿了皇帝。

    王姮姬由于身?體?虛弱回家養病。

    這場宮變騰起的硝煙持續了一個多月,王戢大軍駐守建康,建康完全淪為瑯琊王氏的天下。

    虧得郎靈寂的“閃電戰術”和禁衛軍首領司馬玖的投降,王家沒費一兵一卒。

    最大的損失便是傳家戒指被摔壞了,需要?請工匠重新鍛造。這枚承載了王家創業史的舊戒指縈繞著祖先的氣息,象征了家族世世代代沉淀,是瑯琊王氏最重要?的寶物之一。

    王姮姬沒有選擇重新打造,而是親自動?手修補這枚戒指。鐵環的部分容易修補,按照花紋復刻便好。被磨損的寶石棱角卻覆水難收,寶石碎掉的細小?顆粒混雜冷宮的塵土中,隨宮殿一同付之一炬了。

    當時?她跟郎靈寂賭氣不撿戒指,實則自己家里的無上至寶哪有不心疼的,她熬了三四天的徹夜,焚膏繼晷,傳家戒指卻終究難以恢復原樣了。

    寶石的外輪廓變了,光澤的折射也較從?前有了變化?。雖然戒指還?是那個戒指,但底蘊莫名不同了。

    王姮姬一陣懊惱,揉著眼睛疲憊無力,隨即望見窗外天空舒卷的白云,靜靜盛開又凋謝的牡丹花,忽然間釋然了。

    人生?無常是常。

    萬事萬物總是在變化?的,強行讓它們保持原本的樣子違背自然法則。

    天地之間本來就是缺憾的。

    如今這枚傳家戒指即將屬于郎靈寂——新的王家家主,一朝天子一朝臣,戒指的模樣本該有變化?。

    她落了眼簾,將戒指收進匣盒中,準備挑個適當的時?機交給郎靈寂,似解決了一項沉甸甸的心事。

    朝廷完全變天了。

    皇帝司馬淮不惜與瑯琊王氏決裂奪取到的梁州最終沒派上用場,時?間太短了,根本來不及練兵攢糧。

    當初岑道風給出的時?間明明是三年,至少三年的籌備才堪堪與瑯琊王氏一戰,而今連三個月都不到。

    空蕩蕩的勤政殿中,王戢披著甲胄威風凜凜地登臨帝臺,腳步鏗鏘。

    昔日莊嚴的龍椅已成了無主之物,王戢在旁睥睨,沉思著更?進一步的可能?。

    如果……他做皇帝呢?

    清君側的目的已達到,建康已被控制,放眼天下無人能與瑯琊王氏抗衡,此時?奪取皇位輕而易舉。

    王戢骨子里的野心和欲望炙熱膨脹起來,回頭問?詢郎靈寂的意見。

    與他不同的是,郎靈寂死水無瀾,對?那金光閃耀的龍椅無半分興趣。

    事實上郎靈寂對?任何事都無可無不可的態度,不好臧否人物,清心寡欲。

    王戢斟酌著道:“雪堂,你為我瑯琊王氏打下赫赫江山,可謂我族第一謀士。今司馬氏昏庸無能?貽誤百姓,便干脆廢了司馬氏,你我共坐這江山如何?”

    他期待得到郎靈寂的支持,做皇帝并?不是簡單的事,唯有郎靈寂一如既往為他規劃好一切,他才能?坐穩這皇位。

    郎靈寂道:“仲衍忘記你們瑯琊王氏的家訓了嗎。”

    王戢一怔。

    瑯琊王氏家訓,子弟永世不得登基稱帝。

    “那是老祖宗的舊制了……”

    “舊制不可為違。”

    郎靈寂決然打斷道。

    這不是墨守成規,而是形勢所迫。

    王戢為何能?獲勝?雄厚兵力和占據天下六大州的實力固然是一方面,門閥士族的暗中襄助是更?重要?的另一方面。

    這天下不光有瑯琊王氏,還?有陳郡謝氏,河東裴氏,潁川庾氏、龍亢桓氏……等?大大小?小?的士族,他們星羅棋布滲透到國家個個層面,是國家真正的主人。

    正因為他們與王家隱秘合謀,處處襄助王戢,王戢才能?如此順利地取得成功。

    士族所求的只是恢復九品官人法,繼續“世家與皇帝共天下”的格局,若瑯琊王氏一家獨大稱帝,豈非蓋過他們一頭?

    這就像當年八王之亂,八個藩王輪番坐莊染指最高權力,一個人執政,另外七個人總是合起伙來將那人拉下馬。

    目的已達到,大多數士族都希望王戢收手。

    瑯琊王氏也確實該懸崖勒馬,急流勇退,明白見好就收的道理。否則樂極生?悲,由極強到衰敗僅僅在一瞬間。

    誰做皇帝,誰就是眾矢之的。

    “好……吧。”

    王戢聞此憤怒又失落,眼看著到手的皇位生?生?放棄了。

    但他也明白,郎靈寂時?時?刻刻都比他更?清醒,能?透過事物的表象看透內里潛在的危險。郎靈寂既說不能?,便一語定乾坤,這件事絕對?不能?做。

    世家大族擅長的不是做皇帝,而是居于幕后操縱皇帝。祖宗留下的那條“永世不得登基稱帝”也是警醒后世子孫保持清醒,在權力漩渦中不要?過度貪婪,抑制權力欲的膨脹。

    正是流水不爭先而爭滔滔不絕,爹爹臨死前的遺愿是揚名顯親,族祚永傳,而非使整個家族陷入謀反的漩渦中背上千古罵名。

    瑯琊王氏做到這里已經可以了,再往下就危險了。

    王戢長長嘆了口氣,最終還?是從?皇位上走了下來,割舍內心的留戀。

    ……

    放棄了皇位后,王戢回歸起兵原本的目標——清君側。

    所謂清君側是清除皇帝身?邊的奸佞小?人,使皇帝不受讒言蠱惑,肅清朝綱。

    尚書令孫壽及侄女張貴妃問?斬。

    岑道風戰死于梁州,作為守城大將他身?中二十八箭猶威風凜凜斬殺了一百來號王家兵將,尸體?手握長矛保持殺敵姿勢。

    梁州城的糧食和水被阻斷,岑道風領著將士們啃樹皮,至死沒有屈服,死戰到底,為皇室流盡最后一滴血。

    這雖然是一場勝算為零的戰役,但岑道風盡力了,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岑道風死的時?候,猩紅混濁的眼睛猶望向皇宮的方向,滿含熱淚。

    陛下……

    臣死社稷了。

    他固然死不足惜,但希望皇帝能?夠活下去,茍延殘喘也好寄人籬下也罷。皇帝才是個弱冠少年,該有光明燦爛的前途。

    王瑜奉行主帥王戢之命,將岑道風困死在梁州城內,阻止其入京勤王。

    待終于沖進梁州城時?,找到岑道風被射得刺猬一樣的尸體?。王瑜紈绔子弟的惡毒心忽起來,將岑道風的骨頭拆了喂給野狗互相啃食,軍營中嘻嘻大笑。

    骨頭硬不硬的,死后還?不是被野狗要?成碎片,化?為糞便隨風去了。

    朝廷來了一次大換血。

    郎靈寂恢復原職,任中書監,錄尚書事,總領政事,擢升為司空,“三公”之一,位列文官品秩之巔。

    另外被罷免的王氏官員如王瀟、王崇、王實等?人也皆在原基礎上升遷。

    后宮,王芬姬登上皇后之位總領中饋,王清姬為貴妃協理六宮。

    選人方面,廢黜科舉制重新實行九品官人法,禁寒門擔任三品以上官員。

    王戢自己則繼續當他的大將軍,以兵權掌握國政,控制著九州全部土地。

    朝廷完全被瑯琊王氏控制。

    繼上次的闔族封賞后,王氏的榮耀又升到了一個新的巔峰。成王敗寇,史書只由勝利者書寫。王家的謀逆將被永遠抹去,取而代之的是王戢清君側的功績,而司馬淮則被定義?為一個聽信奸佞的昏君。

    冷殿,皇帝司馬淮被獨自囚禁。

    他衣冠凌亂,癡癡傻笑。

    春日燦爛的陽光已遮掩不住,屋檐下鳥雀成群結隊,暖氣融冰。

    他瘋瘋癲癲關在囚牢內,暗無天日,觸摸不到半點春光,甚至連飯都吃不飽,充斥霉味的空氣讓人窒息。

    從?前他是裝瘋,而今他真要?瘋了。

    文硯之,陳輔,孫壽,岑道風,蘅妹……這些人一個個離他而去,剩下他獨自在這殘酷的人世間苦苦掙扎。

    若有來世莫生?帝王家。

    司馬淮蓬頭垢面失聲痛哭。

    他的人生?還?有希望嗎?

    郎靈寂不會放過他的。

    后世史書從?客觀的角度公平評價司馬淮,發現他其實并?非昏庸之輩,他有少年帝王的朝氣,初生?牛犢不怕虎,敢于打破和嘗試,銳意改革,放在其它朝代本不該落得這么?一副下場。

    可惜他的對?手太強了,瑯琊王氏的王戢和郎靈寂這二人一個用兵如神?勇猛無敵,一個長袖善舞深沉如淵,手段滔天。司馬淮自登上皇位以來深受掣肘,試圖反抗,終被無情剪滅。

    獲勝有時?候需要?一點點運氣的,看自己的實力,也看對?手成不成全,遇到這樣千年難得一遇的死局著實倒霉。

    東晉一朝,將相藩鎮,盡出王門。

    司馬淮不會死,但苦難遠遠沒結束。

    第122章 癡兒

    本次起兵打?著“清君側”的名義, 將朝中帝黨誅殺殆盡。皇帝司馬淮能僥幸不死,完全因為他皇帝這層特?殊身份。

    王家?既無意攫取皇位,便需要一個傀儡幫助他們后?續操縱江山。這個傀儡必須完全聽話?, 乖乖蓋戳簽諾, 最好沒?有自我意識,是個會喘氣的活物?就?行,目前來看司馬淮是最佳的傀儡。

    皇宮一偏僻殿室內。

    大將軍、中書監諸人閉戶共為謀身之計。

    王戢道:“我既起兵篡逆做了奸臣便不怕承擔罵名, 原本打?算殺了司馬淮。但九妹似乎對司馬淮還有情意,襄城更是司馬淮的皇姐, 骨肉相連, 我無法把事情做絕, 只好留下司馬淮一條性命。”

    郎靈寂重復,“情意。”

    王戢點頭:“九妹心軟,常年纏綿病榻,看誰都泛著一股憐憫的目光。”

    郎靈寂呵冷了聲, 目光幽暗。

    “今后?便囚陛下于建章宮太極殿中,充當我王家?執政一傀儡如何?”

    王戢商量著, “陛下的性命終究要留著的, 一日?三餐也要好好供應著。”

    沒?了司馬淮上哪兒再找傀儡皇帝去,本次起兵打?的是皇帝的幌子,公然弒君會使天下人指摘王家?用心險惡。

    郎靈寂揶揄:“仲衍何時也跟姮姮一般悲天憫人了?”

    王戢手指不由得扣緊,習武之人最怕被旁人說?悲天憫人相當于恥辱, 但他處置一個人要么殺死要么留著, 實在沒?有中間策略。

    “那拿皇帝如何是好?”

    既然司馬淮仍為皇帝, 王家?免不得表面上尊重, 難道還能日?日?抽打?折磨他不成?小打?小鬧過于氣量狹窄。

    郎靈寂垂眸漫不經心輕吹茶盞漂浮的沫子,貶謫之仇奪妻之恨如何能這般算了, 天下沒?有便宜的事。情意?王姮姬對司馬淮還有情意?多么荒謬可笑。

    他吩咐下人:“去把主母接來。”

    ……

    王姮姬再次進?入皇宮。

    昔日?富麗磅礴的皇宮許多宮殿已焚為一片焦炭,被俘獲的宮女太監蹲成一排排,披堅執銳的王家?軍來回巡邏。

    空氣中游蕩著若有若無的焦糊味,裹挾著死人身上的腐敗味,處處皆是斷壁殘垣,與幾?日?前的景象迥然不同。

    馮嬤嬤道:“主母別怕,咱們二公子有分寸,燒掉這些宮殿只為威懾皇族,不會傷到自己人的。”

    王姮姬惦記的倒不是這個,二哥把整個皇宮燒掉也與她無關。

    她當日?被從這里救出去,一直住在王家?養病,乍然進?宮有種?濃濃不祥的預感。

    ——上次文硯之死時,她也是被忽然叫過去的。

    無它,觀刑。

    文硯之口噴鮮血活生生死在她面前,既白被杖斃也是當著她的。

    那人的嗜好之一似乎就?是摧毀她的憐憫心,看她被死亡威脅支離破碎的樣子。

    宮中初春的嫩黃柳枝隨風飄蕩,勾勒出春風的樣子。新開的小桃枝間隱有翩翩黃鸝鳥的身影,翠濤一浪蓋過一浪。

    王姮姬無暇觀賞眼?花繚亂的美景,由下人徑直引至了建章宮。前幾?日?她還被關在這里當作人質,搖身一變成了主人。

    郎靈寂在樹影下等她。

    春陽篩在他冥色的衣襟之間,春光燦爛,映襯得他人格外溫潤干凈。

    王姮姬猶記得那日?他就?是用這雙溫潤干凈的手劍指她喉,意欲取她性命,那恐怖場面令人心有余悸。她抿了抿唇,沉默走上前仍不敢大聲說?話?。

    郎靈寂側目睥睨,見她臉色似白而微紅,明月染春水,裙如松花落金粉與春日?相得益彰,心頭微微悸動。

    他熟練而習慣性拉過她的手,在鬢間輕吻了下,道:“你來了。”

    王姮姬肌膚應激性一顫,不知他又?想做什么。但她的自由近在眼?前,現?在無論他說?什么她皆要應承。

    “嗯。”

    郎靈寂似乎很喜歡她今日?這打?扮,像一直鵝黃色的綿軟鸝鳥,看了又?看,目中粼粼流露著愛溺之色。

    王姮姬在樹影下任他玩弄了會兒,渾身發癢,忍不住問:“你叫我來宮里做什么?我正在家?中修戒指準備讓位的事。”

    郎靈寂道:“那些不急。那日?走得匆忙 你與陛下都沒?來得及告別。聽說?你們素有情意,今日?便好好聊聊吧。”

    王姮姬咯噔一聲。

    素有情意。

    在他深邃不見底的目中,她敏感地察覺了猜忌、刻薄、嫉妒……以及一絲深隱的殺機,恰似他處理其它情敵時。

    說?是聊聊,她絕對不能和司馬淮聊。

    “為什么?”她也反應奇快,挽住他的臂彎將臉貼了上去,一副依賴菟絲花的模樣,“你不信任我嗎?你要殺我我都悉聽遵命,還用得著這種?方式試探……”

    郎靈寂頓時失笑,殺她,他何時真殺她了,她對他的誤會究竟有多深。

    “我是最不可能傷害你的人。你莫總記得我的不好,也想想我的好。”

    他的話題稍稍被帶偏了一些,隨即回歸正軌,“……沒?事,就?去跟陛下見見。乖,姮姮。”

    王姮姬注意他逐漸泛冷的眼?神,明白這是一次試探,恰如他之前對她的許多次試探。這回她不會那么傻再與他對著干,毀掉唾手可得的自由。

    “我與司馬淮見面只是因為你的要求,僅此?而已。”

    她提前聲明了句,心跳咚咚,才緩緩拎裙去了,冷汗濡濕了掌心。

    郎靈寂久久凝視著她的背影。

    太極殿沉重的門嘎吱打?開,籠中的司馬淮被陽光刺得眨了眨眼?,看清來人后?,瘋了似驚喜激動地道:“蘅妹,你是來救朕的嗎!”

    王姮姬站在離他三尺之外的位置。

    一切都結束了。

    戰爭結束了,皇帝夢也結束了。

    身處里里外外的多層監視中,她無法表達任何真實的情感,唯有按照既定的劇本戴上準備好的面具,說?一些言不由衷的虛偽話?,“陛下,我只是來看看您。”

    司馬淮衣衫骯臟些,面目仍是那俊朗少?年的帝王模樣,甚至從他充滿希望的眼?神來看,他內心仍然意氣風發,渴望著東山再起,眼?前的困難沒?能摧毀他的信念。

    他視王姮姬為唯一親人,自淪為階下囚后?拒絕與任何人說?話?,見到王姮姬才肯放下帝王之尊像孩子一樣落淚。

    “郎靈寂那奸佞賊子!朕已經想好了等朕出去先跟他虛與委蛇,表面上欺騙迷惑,慢慢使他放下戒備,趁他松懈之時再把江山奪回來……”

    司馬淮認真說?著自己的計劃。

    可惜王姮姬救不了司馬淮,相反,她是來葬送他的。

    恐怕司馬淮再也出不去了。

    這次的試探她必須向郎靈寂表達忠心,使后?者答應她的那樁交易,換取自己短暫的自由,犧牲掉司馬淮。

    人都是自私的。

    “陛下,我來將這個還給您。”

    她緩緩從袖中掏出一物?,放在司馬淮被禁錮的籠子之前,“這枚玉柳枝是當初結義時陛下所贈,今物?是人非,姮姬已再不能和陛下稱兄道弟,便完璧歸趙,望陛下以后?獨自珍重。”

    那枚玉石形狀的柳枝是結拜的信物?,當初她、文硯之、司馬淮一人一枚,代表彼此?之間的兄弟情誼如玉石堅貞。

    司馬淮怔怔瞪著眼?睛,淚水如注,一行行淌在骯臟的龍袍上,殺人誅心。

    “蘅妹,為什么,你連我們之間唯一的東西都不要了,你如此?狠心……”

    王姮姬搖頭,不能要,根本就?不能,他是君王她是臣婦,他代表皇室利益她代表門閥利益,不是一類人,兩者天淵之隔,累人累己的東西早該舍棄了。

    “再見了,陛下。”

    或者再也不見。

    她說?罷便轉過身去離開,留給司馬淮一個決絕清雋的背影。

    她不能背叛王家?,背叛王家?的勝利。

    司馬淮終于嚎啕大哭,在后?拼命扒著籠子冰冷的鐵柵,哭得心肺俱裂差點把肝膽嘔出來了,“蘅妹,蘅妹……”

    你別走。

    別留朕在高處不勝寒的皇宮,在這無盡的黑暗,在這豬狗不如的囚籠中。

    她是唯一的光。

    王姮姬從陰晦黑暗的太極殿中走出來吐了口濁氣,天空暖陽普照,衣裙被太陽光照耀呈明媚的姜黃色,曬進?四肢百骸。

    她背離了黑暗一步步朝陽光走去,郎靈寂就?在春陽最盛處等她,玄衣如洗硯染黑的一潭池水,似日?光曬不透的深淵。

    “這么快?”

    郎靈寂問。

    王姮姬正面視他,點頭。

    她與司馬淮確實沒?什么話?好說?。

    “帶我回去吧。”

    找個時間她會把家?主之位禪讓給他。

    郎靈寂輕輕攬住她肩膀,意味悠長,歷盡千帆而終得平靜,“好,我們回家?。”

    王姮姬順勢靠在他的肩頭。

    ……

    隔日?,建章宮的皇帝被挑斷了雙手雙手雙腳的筋脈,成為一個殘廢。

    司馬淮雖從籠子里出來了,神志癡傻。眼?球上方一寸的位置留下一枚細細泛紅的針孔,可以想見一根特?制的長針曾斜斜刺入他的腦部深處,避開頭蓋骨,攪碎了額葉。

    司馬淮仍保持著正常呼吸,吃喝拉撒,卻獨獨喪失了思考能力,沒?有性格沒?有感情,變成美其名曰的“木偶”。

    真正意義上的傀儡。

    當然在庸醫盛行的愚昧年代,使病人變成這樣需要極高的醫術造詣,一雙極精準極穩的手,一顆極冰涼狠毒的心,以及同時精通藥理和毒理進?行護理善后?。

    世上只有那人能做到。

    畢竟那人能精準控制情蠱的劑量,使得王家?小姐深受毒害陷入泥潭的同時,又?不至于丟掉性命。后?來那種?情蠱被太常博士文硯之辛辛苦苦破解,他只不過稍微改動了配方的劑量,便使情蠱解藥失效。

    這是他一項隱藏技能,看家?本領,從未對外宣稱過。

    皇帝一夜之間成了癡兒。

    眾臣皆以為皇帝受驚過度引得舊病復發,畢竟皇帝剛登基的那段時間就?“瘋癲”過一段時間,落下過病根兒。

    王戢得知司馬淮忽然癡傻有些遺憾,還想跟司馬淮繼續斗智斗勇,看看皇家?和王家?究竟誰笑到最后?。

    癡兒無法管理朝政,四肢癱瘓,連自己拿筷子吃飯的力氣都沒?有。如今朝廷瑯琊王氏執政,代替皇帝批紅的大權自然落到了中書監郎靈寂的頭上。

    中書監做事最中庸合度,允執其中和光同塵,不必擔心他大權獨掌而損害了旁人的利益,相反他會為天下文官造福。

    天下真正太平了。

    深閨中的王姮姬透過厚厚圍墻也聽到了一些外界風言風語,可惜她得到的信息都是被精心過濾的,以為司馬淮從二哥手下撿回一條性命自然癡傻了。

    她嘆了聲,不去想旁人的悲慘命運,單想自己這人生還有沒?有救。

    修繕好的傳家?戒指擺在盒中,她想用家?主之位換自己暫時的自由。

    成與不成近在眼?前了。

    從郎靈寂最近的態度來看,他應該是答應這筆交易的。

    第123章 將離

    那日在戰火中襄城公主誕下一胖乎乎男嬰, 母子平安。王戢欣喜得幾?欲落淚,給?兒子取名“王燁”,意為在火中降生。

    天下塵埃落定, 海晏河清, 瑯琊王氏的新血脈誕生在了最好的時?候。

    各路世家及朝中大臣紛紛送上賀禮,慶賀瑯琊王氏弄璋之喜。許多官眷貴婦直接登臨王宅祝賀,王宅熱熱鬧鬧。

    幾?日前建康剛剛遭遇的那場浩劫, 王戢起兵造反之事?煙消云散猶如沒發生過一般,人人心?照不宣地忘記了。

    裴銹也登門賀喜, 他?作為此次“清君側”事?件的主要策劃人, 背依河東裴氏, 是最大的既得利益者之一。皇帝癡傻了,九品恢復了,裴家又可參與執政了。

    王家宅院內懸掛彩珠燈籠慶賀新得麟兒之喜,高朋滿座, 賓客云集,幾?乎建康有頭有臉的世家齊聚于此。

    襄城公主尚且虛弱在榻修養, 王戢將燁兒抱出來, 裴銹贊道:“這孩子冰雪可愛,既像大將軍又像公主。”

    王戢眼?角壓抑不住的笑紋:“還是像襄城更多些,白凈,不像我黑黢黢的。”

    王姮姬也憐然抱了抱孩子, 但她手?法生疏, 孩子重得很?, 抱著十分?吃力。

    王戢哈哈笑道:“九妹還是太年輕, 待你和雪堂有了孩子自然會抱了。”

    王姮姬抿了抿嘴將燁兒交回去,服用?情蠱的人這輩子不會有孩子的。

    宴會熙熙攘攘, 觥籌交錯,絡繹不絕有賓客前來恭賀大將軍,滿口吉祥話。

    裴銹趁機拉王姮姬到旁邊僻靜處,關懷道:“聽說表妹前些日被擄進宮了,諸事?無?恙吧?”

    王姮姬:“我沒事?,二哥及時?救了我,多謝表哥掛心?。”

    裴銹撓了撓后腦勺,欲言又止,“其實昨天你忽然說隨我去河東裴氏看望外祖母,我很?詫異。怎么,家里這邊你走得開?他?答應了嗎?”

    “他?”指的誰自然不必明?說。

    王姮姬點頭:“我跟他?說要暫時?放個短假離開瑯琊王氏一段時?間,已報備過。”

    裴銹嘆息:“那就好。”

    裴銹深怕再生出上次的事?來,叫王家人誤以為他?私自拐帶王姮姬,惹怒了王戢和郎靈寂這兩尊大佛不是鬧著玩的。

    王姮姬解釋道:“外祖母已年邁,這次我隨表哥到北方河東計劃陪她老人家住上一段時?間,大約三個月左右。”

    裴銹瞪大眼?睛:“居然能住這么久?”

    印象中郎靈寂不是這么好說話的人,竟肯讓她離開三個月的漫長?光景。

    王姮姬難以言說,她將家主之位拱手?相送才只換得三個月自由自在的時?光,已經是賠本了。

    她母親的娘家在河東裴氏,裴銹的祖母也就是她的外祖母。幼時?她常常同母親回娘家找外祖母玩,長?大后久久不見了。左右離了王氏她也無?處可去,便和裴銹往河東裴家探望外祖母吧。

    裴銹心?想?祖母年邁病重恐怕時?日無?多,若臨終前有姮姮在榻前相伴,老人家可以安心?闔眼?含笑九泉了。

    多年前他?和姮姮約定好一道去河東裴氏沒去成,夙愿終于要實現了。

    “那就這么說定了,我計劃這幾?天就啟程,走水路,表妹你要事?先?準備好……”

    正要往下具體商量,忽見郎靈寂掀簾而入,一襲冥色的紗質衣襟,神色冷白。

    王姮姬下意識起身,裴銹隨之。

    郎靈寂踱近自然而然攬住王姮姬的細腰,視裴銹于無?物,對她道:“你放在我書房桌案上的盒子是什么意思?”

    周遭熱鬧嘈雜,令人不太能聽得清楚人聲?。王姮姬緊張拽了拽他?袖口,“郎靈寂,不是說好了么,你如何出爾反爾?”

    郎靈寂些微諷刺,“我似乎沒許諾過王小姐您什么吧……”

    裴銹還在旁呆怔無?措地瞧著,王姮姬臉色一白,咬牙拉著郎靈寂出了這間嘈雜的會客堂,道:“你答應過只要我交出家主之位,讓我自由活動一段時?間的。”

    早晨,她將修繕好的傳家戒指和家主印章都裝在一個錦盒里放他?書房了。

    郎靈寂:“我沒答應。”

    當初說的是考慮考慮,他?還沒考慮完,怎么就算答應了。

    王姮姬急得直 冒汗,若他?篤定了不答應她還真沒辦法,牽著他?的手?急匆匆往書房走去,打算拿傳家戒指當面對峙。

    夫妻二人共同走在春日紫藤覆蓋的長?廊下,花香幽幽漂浮,動人心?迷人眼?。春日蜂蝶翩躚縈繞在側面,旖旎曖昧。

    郎靈寂在后不著痕跡地微笑了下,任由她拉著,雙目久久凝視她的身影,似乎她一顰一笑都那樣可愛可憐。

    王姮姬后知后覺,怕他?潔癖發作嫌憎,手?心?沁了一層汗,當即便要撒手?。

    郎靈寂卻飛快勾住她逃走的手,反過來死死握住,十指相扣,趕上了她的腳步與她并肩,道:“握了又撒手?作甚。”

    王姮姬微微尷尬,骨子里的記憶是抹除不掉的,從前她女扮男裝到書院追他時就常常握他?的手?,作為宣誓主權的一種方式。現在……

    她怨怪:“你放開我啊。”

    他?道:“握住了就甩不開。”

    二人共同來到書房,王姮姬不適地從他?手?中掙扎出去,將桌案上錦盒打開,露出燦燦然的傳家戒指以及家主印璽。

    “這兩物我先?交給?你,至于‘呂虔之佩刀’,我會挑個吉祥日子開祠堂,當著所有族人的面公開贈與你。”

    郎靈寂:“這是當家主的全部流程?”

    王姮姬點了下頭,怕他?覺得草率:“開祠堂需配良辰吉日,走莊嚴的儀式。你以后是瑯琊王氏的家主,雖然是外姓,大家全部聽你的。”

    郎靈寂睥睨傳家戒指,“不必那么麻煩。”

    權力從來不在一枚小小的戒指上,而在于真正的手?段和謀斷。

    王姮姬深以為然,官場的規則是這樣的。但他?本來大權在握,當家主就是為了個流芳百世的名頭,流程該好好走。

    “難得你這么為我著想?。”他?說。

    郎靈寂從后面輕輕圈住她,力道逐漸深入,掐過她的下頜來以舌交吻。王姮姬猝不及防,下意識掙扎了下,隨即也溫順下來竭力迎合他?,匹配他?的節奏。

    重生以來他?的潔癖仿佛消失了,經常這樣毫無?征兆地吻她,有時?候上一刻還好好說著話下一刻就到榻上去了。

    他?將她抱坐在了桌案上便要剝她的衣裳,王姮姬連忙制止,擋住他?手?,委婉道:“……等等,你還沒給?我三粒解藥呢。”

    郎靈寂氣息紊亂輕喘正自癲狂,灑著幾?分?燙意,不耐煩道:“什么解藥。”

    王姮姬一雙柔荑搭在他?的肩膀上,臉色潮紅,幾?分?難以啟齒,支支吾吾道:“我要離開三個月呢,從不能三個月不吃解藥,你行行好給?我吧。”

    這三個月既是屬于她的自由時?光,她自然不會回來與他?同房。他?給?她三粒解藥,一個月吃一顆,三個月后她正好吃完,他?還不用?擔心?她趁機逃走。

    郎靈寂瞳孔中倒影著她:“解藥我有很?多,你究竟要哪一種。”

    王姮姬怪他?還裝傻,徑直點明?:“情蠱的解藥,就是以前那種糖果。”

    周遭明?明?滅滅的燭光打在郎靈寂薄情的臉上,他?眼?底涌動著晦暗的情感,“早跟你說過那種糖對身體有害。”

    王姮姬察覺他?語氣泛著危險,柳枝似的手?臂忙環抱住他?的脖頸,討好道:“三個月而已,我只吃三次沒事?的。”

    那種糖果固然是慢性毒藥也得積累到一定量才會發作,前世她上癮成性將那糖果當飯吃,常常是一把一把喉嚨里塞,最終才會落得二十五歲就病逝的結果。

    郎靈寂搖了下頭欲拒絕,王姮姬深深保住他?的腰,一頭埋進他?衣襟里,嘶啞的潮意,“郎靈寂求求你,我求求你,你就答應我這一次吧。”

    溫綿的嗓音似從肺腑深處流出來,不摻雜任何虛情假意的,真切的乞求。

    郎靈寂對她的好感敗得一干二凈,滿腔情慾也煙消云散了。他?將她從懷里拎出來,理了理她凌亂的發絲,“你能不能求我點好事?,為何總叫我為難?”

    王姮姬支零破碎:“情蠱是你給?我下的,只有你有解藥。”

    如今他?大權在握塵埃落定,中書監高位,瑯琊王氏之家主,深得二哥王戢以及王氏族人信任,為何還非得綁她這累贅在身邊?她固然有幾?分?美色卻也沒到動搖他?心?的地步,分?開了豈不更好。

    他?真的再不需要通過她控制瑯琊王氏了,她這個權力的犧牲品只想?茍得一片自己的生活罷了。

    “你為何連我這點利人不損己的要求都不答應,明?明?你對下屬很?好的。”

    郎靈寂從齒縫間冷冷一句:“夠了。別再提糖的事?,你不可能再吃的。”

    一下子出去三個月,還是和那圖謀不軌的裴銹,他?作為丈夫很?不放心?。

    王姮姬長?睫遮住眼?中黯然,事?已至此無?話可說,“你不肯予我半分?好處。”

    郎靈寂默了一息,其實她只是出去玩玩,三個月的時?光而已,他?得到了家主之位,確實可以將她這傀儡一條踢開,甚至和離都完全可以。

    “好了別哭,姮姮,”他?撫摩她滑如流緞的墨發,“那件事?讓我再考慮考慮。”

    王姮姬怔怔,不知他?究竟還在考慮什么,有什么可考慮的。

    知他?不是拖泥帶水的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考慮多半是不應的意思。

    郎靈寂亦怔怔,為什么她討厭他?,處心?積慮非要從他?身邊離開。

    最終他?還是鐵石心?腸將她按倒在桌案上,瘋了似地吻她,滿足空虛的內心?,享受暫時?歡愉……

    第124章 反悔

    王戢喜獲麟兒大?擺席面, 門庭熙熙攘攘喧鬧如一鍋沸水,許多賓客從外地刻意趕來,席面整整持續了?三日。

    郎靈寂即將做瑯琊王氏家主的消息不脛而走, 外人對此毫無意外。

    郎靈寂在王家聲望極高, 危難時跪宮門拯救闔族性命,王家人皆以郎靈寂為標桿。一直以來,王家人不服王姮姬這女子當家主, 礙于老家主遺命加之王戢的鐵腕威脅,才勉強承認她的地位。

    現在終于回歸正?軌, 有個像樣的男人擔任王家家主了?。

    據說是王姮姬主動讓位的。

    郎靈寂和王姮姬是夫妻, 兩人誰當王氏家主都無所謂。

    至于王戢血統雖純, 因?為操練軍隊需要長期駐守在外,無法行使家主管理行政和中饋之責,便?與家主之位無緣了?。

    外面的人都傳郎靈寂本就沒多愛王姮姬,王姮姬還?傻傻將家主之位拱手交出去, 完全是自取滅亡,以后要變成一顆廢棋了?。

    王姮姬自己倒不覺得, 她心甘情愿做這樁交易的。她這家主做得窩窩囊囊仰人鼻息, 莫如及早丟出去換取利益。

    三個月的自由時光,多么甜蜜美?好的誘惑,讓人想起來心里?甜甜的。

    春日,馮嬤嬤殷勤幫王姮姬收拾出游的行囊, 三個月得帶不少東西。

    桃枝道:“小姐在咱水工明秀的建康住慣了?經得起北方的風沙嗎?聽?說那邊的飲食習俗更咱們這兒大?不相同。”

    王姮姬挑揀自己素日愛把玩的小物件, 一件件交由馮嬤嬤放進行囊中, 道:“自然習慣, 我小時候經常和娘親往北方去。”

    瑯琊王氏的祖籍臨沂瑯琊郡孝友村,有先祖王羲之洗筆的墨池, 潺潺流淌不絕的孝子泉。那里?是王氏的根脈,王家子弟走到哪里?都會緬懷思念的故土,流淌在王家子弟血液中一生一世忘懷不掉的。

    桃枝嘟囔:“瑯琊郡是姑爺的封地,要是姑爺陪小姐去就好了?。”

    王姮姬笑容凝固,險些忘記郎靈寂還?有瑯琊王這一層身份。

    馮嬤嬤連忙打岔道:“丫頭片子胡說,姑爺日理萬機哪有空陪小姐。小姐這次隨裴公子回河東裴氏,既探望了?外祖母又重游了?瑯琊郡故土,兩全其美?。”

    王姮姬道:“我自己去。”

    她將行囊收拾得七七八八,春日融融,裴銹正?和王戢等人在后花園。

    王戢一見到她便?劈頭蓋臉責問:“九妹,你?要去北方裴家看外祖母?這么大?的事竟然瞞著二哥。”

    裴銹面前攤著一張路線輿圖,顯然是裴銹將出行計劃告訴王戢的。

    帶走人家的女兒總要先告知?清楚人家的家人,免得又被誤會拐帶綁架。

    王姮姬賠笑道:“二哥前幾日忙于照料公主和燁兒,現在知?道也不晚。”

    王戢責怪:“你?要去三個月這么久,家中諸事如何是好?難不成你?真把爹爹傳下來的家主之位讓給雪堂坐?”

    王姮姬嗯了?聲:“他做挺好的,他會一直保證瑯琊王氏祿位的。我和他商量好了?。”

    王戢搖搖頭嘆息 ,姮姮也太?草率了?。所幸雪堂是個值得托付的人,自己日后征戰在外,雪堂能在內執掌家主大?權,王家倒可以平穩維持下去。

    “二哥真拿你?沒辦法。”

    裴銹招呼王姮姬過來,詳細商量一下出行路線,計劃走水路。北方是匈奴和羯族的地盤,盜賊蜂出,水路比走陸路安全得多。而且春日冰雪消融,河流水量充沛,行船比馬車快了?數倍。

    “表妹以為如何?”

    王姮姬認真聽?了?半天,“表哥經常南北往來,經驗豐富,我聽?表哥的。”

    裴銹聽?她話語隱藏的夸贊之意,臉色微紅:“表妹謬贊了?,只?要表妹不暈船一切我皆幫你?規劃好。”

    王戢隨之瞧了?眼?路線圖,暗哼,豈有此理,王姮姬竟跟逃難似地逃離本族。

    王姮姬拿出攜帶物品的清單給裴銹看,問他還?有什么遺漏的。

    裴銹驚訝,“帶這么多東西,表妹是準備搬家不回來了??"

    這話似觸及了?某種禁忌,王姮姬忙解釋道:“不是,畢竟很?久沒去過北方了?,水土不服,多帶總比少帶好。”

    裴銹掩唇而笑:“放心,我河東裴氏也是名?門望族,諸物齊全,還?有很?多你?們建康吃不到的獨特物產,你?什么都不用帶。祖母至今為你?保留著閨房,時時派人打掃,干凈又溫馨,你?直接入住便?好。”

    王姮姬亦微露笑顏,輿圖上連成的短短直線,舟車卻有五六日路程。探望外祖母,重游孝友村,三個月自由自在的時光,便是回來立刻死掉也不枉了?。

    春水蕩漾,茜紅的桃花大片大片地盛放,掉落的花瓣撒在小湖中,湖水倒影著朱色的雕梁畫柱,亭臺樓閣,景色溫柔而和暖,生機勃勃代表希望的陽春三月,人世間也充滿了?希望。

    王姮姬倚在樹下在木板畫畫,遐想孝友村如今的模樣,她很小很小時候喝過那里一口井水,不知?水井如今還?在不在。

    桃瓣輕柔飄灑在她肩頭,一部分落在了?畫筆之間,便?蘸著顏料將桃花涂抹在宣紙上。她要將這幅畫描繪瑯琊王氏的美?景的畫一同帶走,叫北方的外祖母也看看建康春色和秀氣的秦淮河。

    天空云淡風輕,白云綿軟流動,幻化成飛馬、大樹、蘑菇的樣子。春風淰淰,日子如水般流動,歲月安寧靜好。

    王家人都知?道主母要往北方小住了?,里?里?外外幫忙打點行囊和馬車。

    她的哥哥們知?她要離開三個月之久,爭先恐后送些體貼的小玩意兒,親熱話說個不停。

    王戢刀子嘴豆腐心,表面雖不愿她跟裴銹去那么遠的地方,私底下還?是塞了?她鈔票紙以及一隊精兵隨行護送安全。

    一切準備就緒,唯有一個人從始至終沉默著,半點動靜也無。

    那個人的沉默才最?令人恐怖。

    馮嬤嬤愁眉:“小姐,您要離開這么久姑爺心里?難受,這幾日姑爺都沒用什么飯菜,總把自己關?在書房里?。”

    王姮姬遲疑:“他不愿意會直說的吧,他又不是忍氣吞聲的人。”

    馮嬤嬤勸道:“老奴知?道小姐和姑爺素有嫌隙,但姑爺畢竟對您有情。他不忍拂您心愿,獨自將酸楚承受下來。”

    王姮姬擔心節外生枝,唯恐臨行了?郎靈寂又反悔,便?托人給郎靈寂帶話說自己身體不適,這幾日無法同房。

    郎靈寂那邊很?快答應了?,他剛剛重回中書監之位,也有極多的公事要處理。

    王姮姬又忐忑不安等了?兩日,沒等到郎靈寂把傳家戒指和家主印璽退回來。

    她這才稍稍放心。

    ——郎靈寂多半默認了?這場交易,否則裴銹和王家下人這樣大?張旗鼓地準備出行船只?和行囊,他會不知?道?

    馮嬤嬤道:“小姐也別把姑爺想得太?壞了?,除了?和離,他在大?事上素來是尊重您的選擇,尊重咱們瑯琊王氏的。”

    桃枝提到:“之前您入宮姑爺就是一個人獨守空閨,下面人給他塞了?多少女人他都拒絕了?。他好不容易與您重逢又要分離三個月,擱誰都得難受一陣子。”

    王姮姬惴惴不安,一面暢享與裴銹去北方后的未來,一面擔憂眼?下。

    她還?差最?重要的東西沒得到,情蠱的解藥。

    沒有解藥她如何走?

    裴銹的大?船蓄勢待發,啟航那日,裴銹先領著她上去轉了?一圈,寬闊舒服,河風漲滿風帆,能將沿途景色一覽無余,船體兩側設有巡邏兵不怕遭遇河匪。

    王姮姬披著斗篷亭亭站在碼頭上,馮嬤嬤等人將細軟依次搬上了?船艙。

    幾只?輕巧靈活的白鷗盤旋飛舞,繞著王姮姬,河面清涼的風沁人心脾。

    王家子弟皆來相送,王戢站在最?前,拍拍王姮姬的肩膀:“九妹,二哥要留下來照料襄城和燁兒不和你?同去了?,到了?裴家記得幫二哥向祖母問好。”

    王姮姬頷首:“九妹知?道。”

    王戢沾了?些離別之意,幫她系好衣襟上蝴蝶結,“你?長這么大?沒出過遠門,若爹爹在定然舍不得你?獨身一人。”

    王戢微笑:“二哥,我只?是去三個月,很?快就回來了?。”

    一輪耀目的金日冉冉升起,萬丈光芒照射在河面,河水盤纏的金蛇狂舞,岸邊烈烈的風吹散了?過往的愁云慘霧。

    揚帆,自此啟航!

    裴銹在桅桿邊招呼,興高采烈,“表妹,快,走了?,上船了?——”

    馮嬤嬤等人已提前在船上了?。

    王戢道:“好,九妹快去吧。”

    環顧了?圈仿佛少了?個人,“雪堂怎么沒來送你?,你?跟雪堂說了?吧?”

    王姮姬也不知?郎靈寂為何沒來,大?抵是公務繁忙沒空送她出航。

    王戢皺眉道:“你?跟雪堂說一聲再走,你?們倆的關?系……”

    懂的都懂。

    不告而別真的不好。

    王姮姬輕嘆了?聲,這時王家小廝從熙熙攘攘的送行隊伍中擠進來,“主母!中書監請您過去一趟,似要給您什么東西。”

    王姮姬心頭登時雪亮,糖!他最?終還?是給了?她情蠱的解藥。

    “好,我現在去。”

    她跟裴銹說一聲便?匆匆隨著小廝回王家,徑直往郎靈寂的書房。

    王家古樸幽靜,猛然從喧鬧的碼頭脫身出來,耳根子清凈不少。王家四面被厚厚的高墻圍住,似一座與世隔絕的囚籠。

    至書房,郎靈寂正?靜靜立于窗前排列著長短不一的銀色細針,最?短的只?似拇指甲蓋,最?長的卻可以貫穿頭顱,旁邊還?有用戥子稱量出的數堆粉末。

    王姮姬不動聲色瞧了?片刻,這些針與針灸針有些相似,卻又奇奇怪怪的,大?抵是制備情蠱解藥所需的器具。

    “郎靈寂。”

    她禮貌敲了?下敞開的門板,拎裙進入,“你?找我?”

    郎靈寂的桌案油紙中裹著三顆糖,色澤明麗,正?是她朝思暮想的解藥,吃一顆能壓抑情蠱整整一個月。

    “你?要的。”他道。

    “多謝。”

    王姮姬故作矜持將糖揣入口袋,心臟咚咚直挑,“那個,我之前說要去北方住三個月,今天就坐船走了?。你?放心,三個月之后我定然準時回來,半天也不會拖延的,期間我也會給你?寫家書。”

    郎靈寂皦白的指尖銜了?最?短的一枚銀針在手,在燭火的外焰上試溫度,漫不經心道:“特意來跟我道別?”

    王姮姬長嗯了?聲,不告而別這種事她不太?敢做。

    “以后你?就是王家家主了?,你?比我英明神武得多,王家在你?的帶領下必定無上榮耀,蒸蒸日上,族祚永流傳。”

    “多謝信任。”郎靈寂將短針拋在冰水中冷卻,“我也沒想到你?這么大?方直接把傳家戒指交給我。”

    王姮姬注意到他棱角分明的手并未戴傳家戒指,搞不懂他究竟愛慕權力還?是不愛。可能因?為他正?在制備情蠱的解藥,手上不便?佩戴任何飾物吧。

    不過他愛做什么做什么,愛配制什么配制什么,愛殺誰殺誰,都與她無關?了?。

    “那,我走了?。”

    或許被囚禁慣了?,一下子忽然自由,她竟有些愧疚,

    “……其實你?有時候人也挺好的。”

    郎靈寂聞此漆目浮現些微溫柔。他將細針從冰水中用器具銜出,對照陽光下瞥了?眼?,針尖鋒芒泛著藍幽幽的光。

    “是么,姮姮。你?我要三個月不見了?,朝中風雨要我獨自承擔。”

    他語氣流露些微無辜。

    皇帝新癡,他作為首席大?臣兼御醫,每日要照料皇帝用藥,給皇帝針灸,保證皇帝在喪失了?額葉后仍留得性命。

    王姮姬咽了?咽喉嚨,“我很?快會回來跟你?一起分擔。”

    她時刻對他保持著警惕,怕他忽然反悔不放她走。

    “我有那么可怕嗎?讓你?離我五尺開外。”

    郎靈寂溫淡笑了?笑,嘆息,“最?后抱一抱你?吧。”

    他目光澄澈流動著溫暖的情意,直勾勾打在王姮姬心窩中。

    他們風風雨雨走過了?兩輩子,愛恨參半,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共同瑯琊王氏的榮耀而努力,是戰友是伙伴更像親人。

    如今他還?成全了?她的自由。

    情蠱蠕動活躍起來鉆進心臟和頭顱,王姮姬顫了?顫,一剎那前世她和他的美?好瞬間涌上眼?前。

    她道:“好。”

    緩步上前去,張開雙臂與他擁抱,腦袋乖順地埋在了?他肩頭。

    郎靈寂反手將她抱住,神色沉溺,就這樣擁抱了?良久良久。

    這懷抱十分溫暖令人留戀,但時辰到了?,王姮姬得趕緊上船去。

    欲掙脫,卻被對方死死按住。

    王姮姬心猝然一涼。

    聽?他在耳畔極輕極冷道:“對不起姮姮,我還?是無法放你?走。所以你?留下吧。”

    冷不丁一根針精準刺入后頸的穴位,王姮姬頓感麻痛,眼?前黑暗暈了?過去。

    第125章 留下

    王姮姬惚惚昏迷了許久, 睜開眼皮周遭仍然一片漆黑。時辰已經來到傍晚,室內靜悄悄的沒有點?蠟燭,這個偏僻角落仿佛被世界遺棄了。

    她頭痛如?裂艱難地起身, 恍如?隔世。

    這是……哪里?

    從熟悉的陳列布置來看, 這是她自己閨房,她仍躺在自己的床榻上。

    兩個面生的小婢女推門而?入,點?燃了一排蠟燭, 躬身道?:“主母醒了,正好請用晚膳。”

    王姮姬揉著額角:“你們是誰?”

    婢女柔聲?細語:“奴婢等是新撥來伺候主母您的。”

    王姮姬下?意識問:“馮嬤嬤和桃枝她們呢?”

    兩個婢女不?答了, 只俛首而?跪。

    王姮姬腦袋漸漸清醒起來, 遙感氣塞胸膛喉舌冷, 她原本要與?裴銹去北方探望外祖母三個月,卻被弄回了閨房中。

    “船呢,走了嗎?”她腳軟腿麻,迷糊朦朧從榻上趿鞋下?地, “他們在等我吧,我還沒上船, 得趕快……”

    兩個小婢女不?敢妄言, 委婉勸阻著王姮姬。王姮姬將她們推開,跌跌撞撞想出去尋找裴銹,卻因?身體太虛弱而?摔倒在地,僅穿了一層薄薄的素色寢衣。

    嘶, 好痛。

    這時一輕袍博帶的男子緩緩踱入, 泛著寒山月冷調香, 揮手遣退兩個婢女。

    “你醒了?”

    王姮姬半癱倒在地面怔怔抬頭, 朝他望去,水靈靈的眸子泛紅:“是你……”

    郎靈寂靜漠而?視:“是我。”

    王姮姬剎那間明白了一切。

    她頓時崩潰, 抱住他的腿如?一捧脆弱的水,幾近哀求:“放我走,我之前明明跟你打過招呼的,求求你放我走。”

    他無動于衷:“姮姮,裴銹的大船今早就?啟航了,你還要走去哪去。”

    王姮姬的心臟咯噔寒到極點?。

    船,今早就?走了。

    她卻一直沉睡到了暮色降臨。

    王姮姬倏然松開了他,避之不?及慌張后退,帶著點?瘋,顫巍巍要逃離這間屋子,卻被郎靈寂自然而?然攔住。

    他提醒:“你身體還虛弱著。”

    王姮姬咬牙,“我死到外面不?用你管。”

    郎靈寂微微冷笑,“你之前問我同不?同意你去北方,我的回答是不?同意。”

    說著將呈有傳家戒指和家主印璽的錦盒完璧歸趙,“你禪讓的家主之位我原封不?動還給你,以?后你仍是家主。”

    王姮姬就?這樣?被他冰涼地鎖住手,重新戴上了枷鎖般的傳家戒指。

    他死死掐著她的手腕,“以?后沒有我的同意不?準摘下?來,懂嗎?我一定會完成你爹的遺愿,把你托舉成當世最顯赫的家主,絕不?越俎代庖。”

    王姮姬倒抽了口?氣,感到生平未有之絕望,后頸被針扎過的地方猶微痛著。是他隨手配制了一劑藥,將她迷暈了過去。

    “我只要三個月的時間。”

    她咬牙一字一頓,強調。

    郎靈寂輕描淡寫:“我知道?,不?同意,怎么了?”

    王姮姬無法接受這樣?的結果。

    如?果他最初就?干脆利索拒絕,她大可熄滅這念頭。而?今她像個傻子一樣?癡癡暢想北方之旅,準備行囊,最終卻被囚禁深閨,人生最悲哀莫過于得到了再失去。

    “你這般耍我有意思么?”

    她神?情蕭索,激憤而?言。

    郎靈寂不?以?為然,將她打橫抱起至榻間,圈在方寸之間:“你呢?身為有夫之婦卻和其?他來路不?明的男子同游,我作為你丈夫自然有質疑阻止的權力。”

    王姮姬指尖深嵌入掌紋中,恨恨,“我之前和你商量過,你也答應了。”

    郎靈寂雙目如?沉沉長夜陡然現一顆明星,“我從沒答應過,姮姮。”

    他說的一直是考慮考慮,考慮的結果是不?答應。

    他能理解她想要出游透氣的心情,但裴銹心懷不?軌,意欲趁機行猥瑣齷齪之舉冒瀆與?他,且一拐就?是三個月。

    當然,他也曾考慮過放她走或和離換家主之位,以?保他青史留名,大權獨握……最終還是放棄了。

    死后之事有誰得知,所謂萬古流芳的美名不?過是一場虛幻。如?果沒有她,他獨自在這人世間太無聊了。

    她和權力并?不?是排斥沖突的,大可以?兩者兼顧,他為何一定要選擇?

    王姮姬徹底失落,過往種?種?希冀倒塌般結束。這暗無天日的黑暗宅院封閉人的五感,往后幾十?年皆這般毫無生氣地活著,莫如?現在就?死了。老天爺,讓她死了解脫吧?

    她悲不?自勝,仰頭癡癡望向拔步床上方雕琢精美的花紋,兩行淚水淌下?。

    郎靈寂盡收眼底。

    這場戲遠還沒結束。

    馮嬤嬤和桃枝、桃干、桃葉、桃根等被捆成粽子按跪在屋檐下?。

    桃枝幾人嚇壞了,嗓子里發出嗚嗚悶泣聲?,身子如?枯葉瑟瑟發抖。

    郎靈寂望著遠方墨瓷青紙一般的天空里,疏淡微閃的幾顆星星,道?:“這幾個奴才收了裴銹的賄賂竟要登船而?去,被捉了回來,你自行處置吧。”

    說罷他揉了揉她的腦袋,揚長而?去,留下一片清冷疏離的背影。

    王姮姬被這句話抽干所有力氣。

    她立即下?令將馮嬤嬤等人釋放。這又?是他的一次威脅,有馮嬤嬤她們在,她連死的權力都沒有。

    天下?雖大,沒她王姮姬的容身之處。

    她生在這座大宅院中,死也要葬在王家祖墳,頂著“王氏家主”和“中書監之妻”的名義,終其?一生被困囿在四方格中。

    哪有什么真正的公平呢?

    所謂交易只不?過是剝削者的施舍和憐憫,可以?隨時憑心情收回。

    若說唯一的利好,她守在郎靈寂身邊將牢底坐穿,換得她在意之人的性命,大家一塊這樣?半死不?活地活著。

    一切都結束了。

    ……

    裴銹的船在半途出了事,幾處水閥損壞,整個船體崩裂式進水,船艙內猶如?遭遇泄洪一般。又?遭遇了河上流寇,喊打喊殺,手持利刃意欲放火燒船。

    生命威脅下?,裴銹唯有棄船而?逃,領著下?屬劃小救生船逃離長江,船艙里價值連城的珠玉寶器卻葬身水底了。

    裴銹狼狽不?堪,眼睜睜瞧著家族基業毀在自己手中,濕淋淋地癱在河邊嚎啕大哭,急火攻心,幾度嘔血昏厥。

    他本被賊寇砍了一刀,回到北方裴家后病重一場,被建康痛苦和戰亂的回憶折磨著,不?久竟與?祖母同日撒手人寰了。

    河東裴氏換了新任家主,對外發喪。

    喪報傳到瑯琊王氏時,家主王姮姬病懨懨在榻上躺著。她和裴銹本好好地約定同去北方探望外祖母,不?想短短幾日便陰陽兩隔,人命薄脆如?紙碎掉了。

    郎靈寂擋下?了這則喪報,理由是:“家主悲天憫人,恐承受不?住。”

    瑯琊王氏派了沒心沒肺的王瀟和王實往北方奔喪,緬懷逝者,聊盡哀思之情。

    王姮姬躲在屏風之后仍是聽到了,郎靈寂察覺她消瘦的身影,走過來挽住她的手引回床榻,“怎么不?好好休息?”

    王姮姬撇開他的手,語氣不?善,“是你做的。”

    否則裴家好端端的突然遭了殃,裴銹那般年輕因?為一場風寒就?溘然長逝了?

    郎靈寂目中翻起雪浪猶如?一片片雪花,輕輕扼住她脖頸:“姮姮,指責人起碼得收集罪證,否則就?是污蔑。”

    王姮姬氣墜,無可言說。裴銹已死,死無對證,郎靈寂自始至終沒離開過建康城,手里干干凈凈。

    她就?像一顆災星,任何接近她的男人都沒有好下?場;實則災星不?是她,而?是縈繞在她身畔若有若無的陰影。

    爭辯沒有任何意義。

    她無聲?了良久吐出一口?濁氣,靠在他肩膀上,仿佛認命了,行尸走肉:“其?實你不?希望我去北方可以?直說,我是不?會離開你的。”

    事已至此她還有什么可希冀的呢,她血液中種?著他的情蠱,思想被他侵蝕,身體被他夜夜穿透,家族被他滲入勢力,她已完全淪為靠他施舍喂養的寵物。

    她只希望多茍活一段時間,別像裴銹那般糊里糊涂死去,也別像前世那樣?被關在一座廢宅中重病溘逝。

    其?它?的,隨便吧。

    郎靈寂聽她這般承諾,心頭堵塞疏通了許多。這次的事他也想了許多,看似她中了情蠱離不?開他,實則他離不?開她。

    為了使她永遠留在自己身邊,他不?惜明里暗里動用各種?手段。

    她是他的妻子,永永遠遠都是。

    王姮姬無精打采,一日日在榻上躺著,郎靈寂柔聲?道?:“你不?是說發悶么,外面春色正好,我陪你一起走走。”

    王姮姬興致寥寥,禁不?住他生拉硬拽,松松挽了髻出門。

    裴銹的喪事自然輪不?到她來處理,她在王宅內也不?必裝模作樣?地頭戴白花,活人該做什么做什么。

    三月一樹樹花如?霧海排山倒海盛放著,綠草如?茵,蝴蝶婀娜其?間。

    唯有偏僻角落的幾株梅花結著霜,郎靈寂將花蕊的冰雪拂去,插戴在王姮姬鬢間,指腹在她唇上輕輕捻弄。

    王姮姬渾身不?適想摘去,郎靈寂及時阻止,染著幾絲春煙的笑,

    “別。好看得很。”

    他沉醉地將她攬在懷中,那副恨不?得將她揉碎摻進自己骨肉的神?色倒似中了情蠱,王姮姬只得麻木任他擺弄。

    王戢和襄城公主抱著燁兒正在園中散步,恰好見到了他們。

    襄城公主心有余悸:“姮姮!雪堂!正要找你們呢。姮姮幸虧你沒上那艘船,船在河心遭遇匪徒打劫,全沉了。”

    王戢也道?:“幸好九妹舍不?得雪堂,沒去裴家。”

    郎靈寂默不?作聲?,幾許繾綣。

    王姮姬喉舌發噎一時無言以?對,手掌傳來堅實的禁錮力道?,她正被身畔的郎靈寂時時刻刻監視著。有時候真話未必那么重要,假話反而?大家都愛聽。

    燦然的春光漏過枝椏遙遙碎在她臉上,她頓了頓,將一腔悲怨化作濃濃的笑,向著陽光,道?:“是啊。舍不?得他。”

    王戢感嘆:“你們感情真好。”挽著襄城公主的手說說笑笑走開了。

    王姮姬站在花海中悵然若失。

    郎靈寂側目視她,她全身瘦削單薄而?脆弱,脆弱得好似春日花瓣的薄霜,太陽一升就?會融化掉,她牙齒在輕微打戰。

    暖陽正好。這一切自然不?是因?為冷。

    她很痛苦。

    但郎靈寂有辦法讓她不?痛苦。

    他捧著她的臉囁喏,情蠱頓時在她體內一朵朵地開花,使得她熱血沸騰。

    “喜歡嗎?”

    王姮姬抬頭,臉色暈紅,聲?音甜膩:“你在外面也對我催動情蠱?”

    大庭廣眾之下?,她哥哥剛走。

    郎靈寂道?:“你若想告密盡管去,誰又?沒攔你。”

    她之前數次當著王戢的面檢驗過情蠱,皆以?失敗告終。

    王姮姬憤而?咬了一口?他。

    將恨埋入骨肉的發泄。

    恰好在當初他虎口?留疤的位置。

    “呵……”

    她濃烈的吸氣 聲?。

    郎靈寂眼睛不?著痕跡地瞇起,手邊立即現出一片淤紅。但他任由她咬著,只要是她,他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咬夠了,他攬了她腰,將她帶走。

    第126章 瑯琊

    皇宮。

    司馬淮雙目呆滯坐在龍椅上玩著一只木雕鳥, 毫無知覺,喪失了?性格,只會重?復些簡單的詞諸如餓了?、想睡等等。

    郎靈寂檢查他眼球上方?一寸的傷口, 細細的針傷已差不多長好?了?。

    “陛下, 您該喝藥了?。”

    司馬淮放下木雕鳥,呆癡癡地捧起藥碗一飲而盡。烏黑的藥汁順著嘴角灑到了?御案上,弄臟了?剛寫?的幾幅墨跡。

    皇帝旦夕之間癡傻, 智商不如尋常六歲孩子,顫巍巍拿起筆只會歪歪扭扭重?復畫一個字:姮, 似存著某種執念。

    內侍們皆知中書監之妻閨名有個姮字, 平時對于這些敏感的墨跡能藏就藏, 今日中書監恰好?被撞見,再也藏不住了?。

    郎靈寂瞥了?眼那被弄臟的姮字,哂,他還犯不著為這點事較勁兒。

    當一個人喪失所有感情和智識時, 記憶深處只會有一件事。那件事超越了?整個人生,哪怕生命褪色了?仍栩栩如生。

    每個人老?了?都會這樣。

    幾個御醫憂心忡忡道:“中書監大?人一假就要休三?個月, 我等昏庸無能, 恐怕難以妥善照料陛下。”

    郎靈寂道:“諸位寬心,我會將?藥方?用法用量以及一切護理手段告知,你們依言行事定?能照料龍體安健。”

    御醫們仍舊依依不舍:“大?人不能少休一段時日嗎?我等皆盼著大?人歸朝。”

    三?個月實在太?久太?久了?。

    中書監為官高潔又醫術高明?,沒了?中書監, 朝廷相當于失去一半支柱。

    素來公事為先的郎靈寂卻拒絕了?。

    他凝視著枝頭?的凍春, 藏著極深的情緒, “我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得做。”

    ……

    王姮姬坐在書桌前, 撕掉了?前幾日畫的畫。

    那些畫是她坐在桃花樹下暢想未來的,蘊含了?炙熱的希望。如今物是人非越看越痛, 莫如撕了?圖個清凈。

    新雨過后枝葉花簇皆潮濕,點綴一層亮晶晶的雨點。芭蕉肥大?的葉子嫩黃茂盛,向下滴淌串串晶瑩的水珠。

    一眼望不到頭?的日子,其?實一眼望到了?頭?。

    王姮姬眼皮沉重?,趴在亂糟糟的碎紙片上打盹。朦朦朧朧中感覺桌子很硬,硌得人手肘的骨頭?生疼,涼颼颼的春風透窗而漏,睡也睡不踏實。

    忽然?肩頭?一暖有人給她披了?衣裳王姮姬遲鈍抬頭?,郎靈寂。

    郎靈寂不冷不熱道:“趴在桌子上睡覺也不怕窩著脖子。”

    王姮姬逃避著,一見他思緒被層層疊疊的失落和恐懼占領。今日他下值格外早,剛剛過了?午牌便已到家了?。

    “你……”

    不等她詢問,郎靈寂已經將?她打橫抱了?起來,擱到錦繡床榻上,單膝跪下來攏著她的手:“姮姮,你想去臨沂瑯琊郡是嗎?那里是我的封地,可以陪你去。”

    王姮姬乍然?聞此啞口無言,懷疑自己聽錯了?。

    事實上她并非真的想去瑯琊郡,只是想要一段沒有他的日子罷了?。

    他刻意跑回來就為這件事。

    “不用了?。”

    “別不用。”郎靈寂包裹她掌心,“我們也走水路,也去三?個月。”

    別人能做到的事為何他這正牌夫婿不能,她邀請了?別人,卻從沒邀請他。

    王姮姬有些不可思議,他真的因為出游跟朝廷告假了?,還一走三?個月。

    他素來是將?權力攥得死死的那種人。

    “真的不用……”

    她又不是真想旅居,有他在側,目的完全沒達到。

    郎靈寂低睫認真吻了?吻她的手,撂下這句話?后便吩咐人收拾行囊。

    他決心要做的事籌備效率很高,不到兩日便周全了?一切。

    瑯琊郡,那里是他的封國?。

    他十四?歲就離家在司馬玖麾下當運糧官,很久很久沒回瑯琊郡了?。在這花花富貴迷人眼的建康城走一圈,兜兜轉轉,如今也終于帶著她重?回故土了?。

    其?實捫心自問,他不反對王姮姬出游,只反對陪她出游的人不是他。

    王姮姬哭笑不得,失去了?一次完美的出游,又得到了?一次不完美的。這不完美還不是一般的不完美,出游計劃全由郎靈寂操刀,她將?與郎靈寂整整黏三?個月。

    她扶額,無比頭?疼。

    和郎靈寂在一起還不如不去。

    早知道最初就不該提這愚蠢的交易。

    可郎靈寂斬釘截鐵要去。

    出航那日天空澄澈晴好?,白浪滔滔拍打在岸邊,成群的鷗鳥低低盤旋。近山顏色濃得如潑墨一般,遠山依次減淡,層層疊疊,被淡淡煙紫色的霧氣繚繞。

    王姮姬踏上一段不可思議的旅程,既沒想到身邊的人會是郎靈寂,又沒想到自己還有走出王家高墻大?院的機會。

    清晨的曦光如柔緞飄灑在船頭?,王姮姬的衣裳被涼爽的河風吹得層層拂起,郎靈寂陪在她身畔,指指點點天上的云。

    白帆吃飽了?風漲得溜圓,大船順著河道逆流進入齊魯之地,山川、丘陵肉眼可見地巍峨雄渾起來,不同于江南的秀氣,厚重得仿佛一座座沉默的老者。

    古瑯琊郡又稱沂州、開陽,從漢末起孕育了?當世第一豪門瑯琊王氏。衣冠南渡之前,王家的祖先就是在瑯琊郡一代代抵手胼足地創業,經營家產的。

    船停泊靠岸后,郎靈寂挽著王姮姬在繁華的瑯琊城中轉了一圈。臨沂風物大?大?有別于江南,寺庵佛堂古剎,高門大?戶人家,民風樸實而古幽。

    王姮姬念起郎靈寂就是瑯琊王——這片土地的統治者,他將?此匈奴鐵蹄籠罩下的城池治理得還算不錯,百姓安居樂業。

    以他的才略和聰識,天下士人的領袖,江南的朝廷都由他運轉,治理一個小小的瑯琊郡自然不在話下。

    郎靈寂與她在街衢上漫步,濛濛細雨,頭?上戴著蓑帽:“瑯琊當真不同尋常,既是你的家又是我的家。”

    王姮姬道:“可惜我家的大?宅院在前朝戰火中燒毀了?,不然?還能去看看。”

    郎靈寂意蘊幽深:“豪廬別墅雖毀了?,王氏的根脈卻沒毀。豪廬別墅沒了?還可以再建,王氏族祚斷了?卻就是斷了?。”

    王姮姬點頭?,深以為然?。

    他雖是外姓人卻為瑯琊王氏付出良多,對王家的見解比她更深刻。

    小雨綿綿在濺起地面千萬水洼,飄零的殘花和樹葉被來來往往的行人踩成爛泥。潮濕的泥土味鉆入鼻竇中,混合著市井的人間煙火氣,好?真實的世界。

    郎靈寂與王姮姬慢悠悠出了?城,乘樸素的牛車往郊外去。順著從瑯琊城流淌出的小溪蜿蜒而下,約莫半個時辰便到了?孝友村——瑯琊王氏的起源之地。

    郊外初春的植被茂密濃綠,各種形態的葉子層層疊疊掩映,被雨水沖刷得油綠,給人以迷失荒野的恐怖感覺。

    小溪越往郊外越清亮,橢圓形的鵝卵石打磨得猶如一件件天然?玉器,滑不留手,在溪底的淤泥中安靜地躺著。

    別看這只是窮山僻壤的一條小溪流,卻是當初王氏祖先王祥臥冰求鯉處。王祥的孝心感動了?天地,他的故事被寫?進《二十四?孝》中,成為后世的道德模本。

    郎靈寂道:“這地方?夏天真的有鯉魚出沒,若非來得不巧,春冰初融,我們還可以找個蚊蟲少的僻靜地方?釣魚。”

    王姮姬習慣性吟誦道:“蓬頭?稚子學垂綸,側坐莓苔草映身。”

    郎靈寂微現探究之色,“你還記得。”

    這句小詩是她在書院讀書時學來的,那時候年歲小,天天吟誦簡單的詩。

    王姮姬隱晦咽了?咽喉嚨,沒敢說當初她喜歡這句詩是因為他。

    因為他為人師表的氣度舉止外靜而內铦巧,像極了?穩坐釣魚臺的樣子。

    現在想來真是自取其?辱。

    郎靈寂似看透了?她的心思,輕扯了?下唇角,攬著她的肩膀到懷抱中。

    “我也記得。”他輕輕道。

    許久下了?牛車,步行緩緩走過一段泥濘的田間小徑,至瑯琊王氏祖籍孝友村。

    這是一座沉重?的村莊,豎立了?許許多多座豐碑,是南渡之前歷代瑯琊王氏祖先安身立命、死后埋骨之地。

    祭拜王氏祖先郎靈寂絕對有資格,因為瑯琊王氏就是在他的一手托舉下興盛起來的,直到現在的操控皇帝,掌控天下。

    他是王家百年以來最出色的女婿,甚至比絕大?多數人王家子弟強。

    昔日王宅因年久失修而古樸幽靜,幾只黑色翅膀的雨燕在檐下搭了?窩,荒涼而寂寞,充斥著人去樓空的悲傷氣息。

    瑯琊王氏離開了?祖籍臨沂,早已在千里之外的建康城安了?新家。宅院不再坐落于土里土氣的孝友村,而是烏衣巷;門前守的也不再是名不見經傳的孝子泉,而是流淌著六朝金粉的粼粼秦淮河。

    王姮姬觸景生情,有種前所未有的體驗,摘掉了?頭?頂蓑帽仰頭?被雨水打濕。溫潤的春風混雜在綿綿細雨中,好?像祖先的靈魂正含笑撫摸著她的面頰。

    瑯琊王氏新一任家主,王姮姬。

    揚名顯親,將?王氏門閥送上天下士族之巔的女家主,王姮姬。

    無論瑯琊王氏用何種手段中興的,她總算反哺了?家族,將?家族推上了?巔峰。

    她臉頰燙燙的仿佛發高燒一樣,站在雨中傻笑,終于明?白自己把傳家戒指拱手讓出的行為多么荒謬草率。

    她為了?逃離郎靈寂付出了?許多,屢次嘗試,本以為是郎靈寂這個人束縛了?她,實則是王家后人的身份束縛了?她。

    走到哪里,祖先的血脈是永遠割舍不掉的。

    爹爹,您在天之靈聽得到女兒的呼喚嗎?

    她逐漸肆意,不悲不喜地傻笑著。

    郎靈寂見她身子在風雨中搖搖欲墜,上前攙扶住了?她,重?新給她戴蓑帽。

    王姮姬牙齒格格打戰,冰冷的感覺在肆虐,伏在他懷里嚎啕大?哭著。

    長久以來她受了?太?多委屈,大?部分拜他所賜,諷刺的是最終孤獨時唯一能傾訴哭鬧的人還是他。

    郎靈寂用自己的玄披將?她裹起來,離開寒風嗖嗖的孝子泉以及那口井。

    王姮姬沒有瘋癲,方?才只是情緒一時失控,不情愿被他抱,兩只繡鞋亂蹬掙扎著,“放開我,我自己有腳會走。”

    郎靈寂緊抿的薄唇隱藏了?太?多情緒,施重?了?點力氣將?她按在懷中,“當著你們家祖先的面還不肯老?實。”

    或許列位祖先都在,王姮姬無形中又有了?底氣,理論道:“郎靈寂,你我沒有感情基礎,何必彼此折磨呢?”

    難道到了?現在他還看不開這點。

    郎靈寂一如既往的堅定?:“不。”

    曾經她問他有沒有喜歡過自己,他說了?謊。

    他……喜歡。

    只要他們一直一直在一起,歲月漫長,他總能向她解釋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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