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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琢x呦呦(番外一) 不喜勿買|不影……

    如琢x呦呦(番外一)

    紀鹿也不知道自己何時喜歡上的謝如琢。

    少時, 她總跟在兄長紀晏清屁股后面跑,紀晏清和謝如琢玩,她也和謝如琢玩。

    那時候對謝如琢的印象, 也不過是一個會和她搶二姑姑寵愛的小郎君。她不服氣, 憑什么一個外人也能得到紀蘭芷的青睞, 直到后來, 她看到謝如琢經歷了那么多。

    她看著他落魄,無家可歸, 連自己喜愛的玩具都護不住, 他好可憐,但他一滴眼淚都沒掉。

    那天回去, 紀鹿翻箱倒柜,找出她最喜歡的磨喝樂, 想要送給謝如琢。

    這個磨喝樂被住持大師摸過,能庇佑小孩不近邪祟,謝如琢的壞運氣,都會因這份禮物而消散。

    后來也正如紀鹿期望的那樣,謝如琢的父親出獄了,謝如琢成了皇孫,他的日子越過越好了。

    紀鹿不知道自己送的那個泥塑人偶如今過得怎么樣, 謝如琢是丟掉它, 還是珍藏它?

    紀鹿一直覺得, 自己在謝如琢心中一定是不同的,她是唯一一個能夠接近太子的小娘子。

    她為此得意, 偶爾沾沾自喜,為了這一份殊榮,她會三不五時拿算學題目、詩詞文章, 前去東宮請教謝如琢。

    伴讀小郎君們一看到她就起哄,有的還會玩笑似的喊她:“太子妃!”

    然后,嘴賤的幾個人,慘遭紀晏清的毆打。

    紀鹿靦腆笑笑,從來不反駁。

    可能是她太過自大,她竟隱隱也生出一種,想將謝如琢占為己有的欲.望。

    紀鹿知道,自己一直是個貪心的小姑娘。想要什么,她就得到什么。她和謝如琢認識得那么早、那么久,他理應是她的。

    最起初,可能只是占有欲在作祟。

    紀鹿不希望謝如琢收下其他人的手帕,和其他小娘子說話,她會強硬地把自己的東西塞給謝如琢,還會拉著他的手腕,帶他離開。

    直到后來,她發現,無論她怎么對那些小娘子怒目而視,大家還是圍著謝如琢打轉。

    原來謝如琢這么搶手啊,原來謝如琢自己也沒怎么避嫌。

    紀鹿后知后覺明白了,她不是太子妃,謝如琢待她特別,或許也只是想償還幼時的恩情。

    他其實心性至冷至寡,他待誰都淡淡的。

    如果謝如琢一直不回應她的心意,或許將來有一天,紀鹿會受很重的心傷。

    紀鹿有點害怕。

    正逢元日的一天。

    風雪呼嘯,遍地銀霜。為了慶賀新年,集市里特地掛起五顏六色的花燈,燈燭輝煌,火樹銀花。

    女學下學后,紀鹿特地去東宮,邀謝如琢一道兒外出賞燈。

    謝如琢看了一眼身后起哄的小郎君們,少年郎薄唇輕抿,鳳眸冰冷,隱隱帶有警告,呵斥那些言行無狀的同伴。

    他以課業繁忙拒絕了紀鹿。

    紀鹿有點失望,低下頭,她烏發上纏的絲帶,紅得像火,被風吹得張揚,直往謝如琢腕上繞。

    謝如琢不著痕跡地收回手。

    紀鹿卻已經恢復笑臉,她抬眸,一雙貓瞳漆黑明亮。

    小娘子笑著說:“沒事兒,太子哥哥.日.理萬機,本就繁忙。你的課業要緊,改日我再約你。”

    “嗯。”謝如琢輕輕應了一聲。

    沒等紀鹿走出幾步,王五郎王修遠撩袍奔來,他跑到紀鹿面前,氣喘吁吁地扶著膝蓋。

    “呦、呦呦,我晚上沒事,我陪你去賞燈吧?”

    紀鹿一怔,她一直知道五哥待自己熱絡。

    她想著,興許王修遠只是看她在眾目睽睽之下,慘遭謝如琢拒絕,太過丟臉了,因此他才會邀她出游,替她解圍。

    王修遠人很好。

    紀鹿笑著點點頭:“好,我在府上等著五哥。”

    王修遠沒想到紀鹿會答應,他有些激動,連連點頭。

    紀鹿下意識看一眼謝如琢。

    只可惜,少年郎早已轉身離開,背影清瘦孤絕。

    她沒能看到太子臉上的表情。

    夜里,紀鹿看著衣櫥里精心準備的衣裙,微微發怔。

    這一匹茉莉暗花綢,是盛氏從青州帶給她的。

    紀鹿特地裁了一身冬衣,還在衣領上鑲滾雪白的狐貍毛邊,擎等著有一日能穿給謝如琢看。

    她都想好了,今晚穿這一身新衣,和謝如琢一起逛燈會。她這樣光彩照人,太子哥哥一定會被她迷得神魂顛倒。

    可是謝如琢不去。

    要是錯過這幾日,又要開春,新衣裳藏上一年,又成了舊衣。

    想到這里,紀鹿換上衣裳,還在雙環髻上簪兩朵絨梨花。

    王修遠完成東宮的課業,馬不停蹄趕往紀府。

    他和門房通稟一聲,鄭氏笑著迎他進來吃茶。

    王修遠推脫兩句,剛剛坐下,茶都還沒喝一口,看到紀鹿走出來,又騰的站起來。

    “呦呦,我來了。”

    王修遠看著那個被出鋒狐毛攏住臉蛋的嬌俏小娘子,耳朵有點燙。

    紀鹿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道歉:“讓五哥久等了。”

    “怎、怎會!我們走吧。”

    說完,王修遠又回頭,給鄭氏行禮。

    鄭氏看著緊張的小郎君,不免失笑:“不必多禮,燈會都開始了,快去玩吧。”

    紀鹿已經及笄了,鄭氏正有相看小公子的打算,王家人丁興旺,家世清白,除了王夫人作風有些強勢以外,沒什么不好。但夫婿體貼妻子,總會事事護著。

    鄭氏對王修遠,并沒有什么不喜的情緒。

    只是王修遠有點氣餒,他一點都學不會謝如琢的處事不驚,面對心上人還有對方家中的長輩,處處都露怯,也不知是否留下壞印象。

    “五哥,我想要那只白兔花燈。”

    紀鹿買了一串糖葫蘆,小口咬著,她提防頭發飄到糖塊上,不敢和人推搡,只在人潮外遠遠看著。

    王修遠聽到紀鹿的話,連連點頭:“呦呦你等著,我去給你買。”

    紀鹿朝他一笑:“謝謝五哥。”

    小娘子的笑容燦爛明媚,王修遠看著那一雙彎彎的月牙眉眼,心都要軟成一汪水。

    他揎拳捋袖,更賣力地往人群里擠。

    紀鹿咬了一口山楂,沒等她嚼出滋味,遠處忽然傳來熟稔的人聲。

    溫潤、清冷,猶如雪峰山巔的冰池。

    是謝如琢!

    紀鹿心中一喜,眼睛瞬間點亮,她環顧四周,去找聲音的主人。

    夜色昏昏,燈火闌珊處,站著身姿如玉的小郎君。

    他穿一身淡藤蘿紫的圓領袍,外罩鶴氅,似乎畏寒,雙手收攏于袖中,眉眼雖昳麗,卻很是沉寂寡淡。

    小郎君抿著薄唇,像是在聽人說話。

    紀鹿這才看到,謝如琢面前,還站著一名女子。

    她的身姿矮小,衣著光鮮,很愛笑的性子,一雙杏眼彎彎的,望著謝如琢。

    紀鹿認出來,那是朱將軍家的小娘子朱燕。

    朱將軍去年戍守邊城,對敵北狄,打了勝戰,皇帝謝藺論功封賞,連同朱燕都得了淑明縣君的封號。

    朱家的地位水漲船高,一時成了廟堂新貴。

    謝如琢禮待她,實乃人之常情。

    紀鹿呆站許久,連腿骨都被風雪凍得僵硬。

    她遠遠看著,心里干巴巴地想:郎才女貌,好一雙登對的璧人。

    只是,謝如琢嘴上說沒空出游,轉頭卻陪了朱燕賞燈。

    興許是她位卑言輕,謝如琢看不上眼。

    紀鹿隱約明白,那些幼時的情誼已經不夠用了,她總不能每一次都挾恩圖報,那樣會令太子為難。

    紀鹿深吸一口氣。

    她忽然覺得眼睛有點燙,鼻子也有點澀。

    一定是山楂太酸了。

    她剛想走,眼前卻一亮。

    王修遠把白兔花燈舉到紀鹿面前,邀功請賞地道:“呦呦,我買來了。”

    紀鹿的貓瞳里,倒映的全是花燈輝光。

    她不由抿出一絲笑,拎過花燈,和王修遠道謝:“很好看!五哥你對我真好。”

    沒等王修遠說些什么,忽然橫來一只白皙如玉的手,奪過花燈。

    白兔小燈被一陣蠻橫的力道擄走,撼得直晃。

    紀鹿錯愕地抬起頭,她落到一雙寒意濃重的鳳眼里。

    是謝如琢提走那一盞燈,吊在指尖,細細把玩。

    王修遠忍了忍,還是沒有去搶。

    他訕訕一笑,看到同行的朱燕,和他們寒暄:“好巧,在這里遇到太子殿下,還有朱小娘子。”

    朱燕溫柔地道:“我隨父親回京,好久沒有來坊市里逛街,多虧太子今晚得閑,肯陪我到處走走。”

    那一句“得閑”,又讓紀鹿的心沉了下去。

    謝如琢明明說很忙呀,原來他的閑暇,也分人啊。

    謝如琢久久不說話,王修遠又不好舍下太子,先行離開,只能跟著忍耐。

    倒是朱燕很體人意,幫忙解圍:“今晚我們相遇,也是有緣,不如一起上街逛逛?”

    朱燕不知紀鹿對謝如琢的情愫,她只當紀鹿是太子的表妹,她若對謝如琢有意,是該和紀鹿打好交道的。

    紀鹿看了謝如琢一眼,說話的聲音有些艱澀:“怕是殿下不愿……”

    “可以。”謝如琢不知何時,忽然出聲。

    他越長大,話越少,心情不好的時候,甚至就蹦幾個字。

    紀鹿推諉的話都被堵在了嗓子眼,她蔫頭聳腦,只能應下。

    小姑娘的心里既生氣又不甘……你們兩個人玩得開心就好了,作甚還要來禍害她!難道要讓她眼睜睜看著朱燕和謝如琢你儂我儂,在他們面前秀恩愛嗎?!真的很討厭。

    但紀鹿也只敢在心里發泄,嘴上一句話不說。

    她偏頭,視線還停留在那一只被謝如琢劫持的白兔花燈上。

    郎君修長的指骨捏著竹棍,顛來倒去地折騰小兔子,險些將燈油都抖出來。

    謝如琢下手一點都不輕。

    他沒有珍惜她的花燈。

    紀鹿有點氣悶,那是她的寶貝,可她不敢和謝如琢搶。

    四人行雖然有點古怪,但好在王修遠和朱燕都是和善的人,有他們活躍氣氛,很快幾人又笑語晏晏地談天說地。

    王修遠和朱燕去一旁的攤子買羊肉胡餅,紀鹿和謝如琢在一旁等待。

    紀鹿不知道該和謝如琢說什么,她緊緊閉嘴,降低存在感,老老實實當她的小啞巴。

    還是謝如琢打破了寂靜,他把那一盞燈還給了紀鹿。

    謝如琢:“夜里忙完課業,正好得閑,故而陪朱小娘子走了一遭。”

    他像是要和紀鹿解釋什么,但紀鹿已經無所謂了。

    謝如琢要是知道今晚可能抽出空,他就不該那樣言辭決絕地拒絕她。

    紀鹿又不是不能等他忙完,可他不顧小娘子的顏面,一點希望都不給她留。

    紀鹿瞥向謝如琢束住窄腰的玉帶。

    他的佩綬是紅色的,鄭家娘子也恰好戴了壓裙的紅色珠絡。

    他們應該是早就約好了。

    紀鹿忽然覺得沒什么意思。

    聽到謝如琢的話,她也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謝如琢擰起眉頭,道:“王家雖是簪纓世家,可王五郎性情懦弱,王夫人為人刻薄……你若是嫁進王家后宅,恐怕日子難熬。”

    紀鹿第一次覺得這樣的羞恥,謝如琢以為她應王修遠的約,是她想嫁給王五郎嗎?他怎會把她想成那種……處心積慮要謀求一段好婚姻的女子!

    紀鹿有點憤憤然,她忍不住問:“殿下認為王五郎不好,不堪為良配,那朱小娘子呢?”

    謝如琢怔忪。

    他不明白紀鹿為何忽然聊起朱燕,眼下他們不是在說王修遠嗎?

    謝如琢不會胡亂編排女孩家的事,他貴為太子,一言一語都能形成輿情,非議能殺人,他沒必要毀人清譽。

    因此,謝如琢只道了句:“她很好。”

    紀鹿懂了。

    王家便是龍潭虎穴,家中長輩品行堪憂;而謝如琢選的朱燕,則是冰清玉潔,松風水月。

    偏愛之意,顯而易見。

    紀鹿抬起頭,不甘地問:“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事?”

    謝如琢指骨微動。

    他也不知。

    他其實不是這樣沉不住氣的人,他不該指摘同窗,他不該將喜怒顯露于人前。

    可他就是不喜紀鹿和王五郎走得太近。

    若非知道他們今晚相約燈會,他也不會……

    謝如琢冷道:“孤不過是,擔心表妹婚事不順。”

    紀鹿困惑地望他。

    謝如琢抿唇,他找補一句:“一直以來,我都把你當成妹妹,自該多加照拂。”

    紀鹿茅塞頓開,她忽然懂了,謝如琢為何要管她這么多事,為何對她的訴求,時而縱容,時而搪塞。

    他一直都把她當成家人。

    紀鹿啞口無言。

    她的所有不甘心、所有的妄念,好似都成了笑柄。

    紀鹿眨了眨眼,她忽然想收回小時候所有對謝如琢的友善。

    她就是脾氣大的小娘子,她想和謝如琢恩斷義絕。

    紀鹿咬緊櫻唇,她對他說:“殿下,我很久以前,送過你一個磨喝樂……我很想它,你能不能還給我?”

    謝如琢記起來了。

    從前他的布老虎損壞,紀鹿送他泥塑玩偶,想要哄他,勸他別不高興。

    娃娃打扮得花枝招展,一看就是女孩家的玩具,他不喜歡。

    謝如琢:“還不了,人偶早已不知哪兒去了。”

    紀鹿一怔,眼底閃過一絲失落。

    謝如琢瞥她一眼,“孤重新買一個還你?”

    紀鹿搖搖頭,她重新揚起笑臉,“不必了,不過是小時候的玩意兒,倒也沒什么意思。我早就不玩那些玩偶了,買來也只是擺在屋里積灰。”

    紀鹿自顧自看了看黑漆漆的天穹,她忽然很想回家,“天色不早,我先回家了,殿下和朱小娘子慢慢逛。”

    謝如琢沒有留她。

    不過在紀鹿走后,他聲稱東宮政務繁忙,提前散了今晚的游樂。

    小郎君陰沉著臉,回到東宮。

    “殿下,您回來了?要不要用膳?”劉管事看到小主子回來,很快迎上來。

    謝如琢:“不必,就寢吧。”

    劉管事得令,很快差遣仆從整理床鋪。

    謝如琢脫去沾雪的大氅,看一眼寢殿的桌案。

    紫檀案幾上,擺著一個穿金戴銀、身披紅紗的泥塑娃娃。

    正是紀鹿從前送他的,那一只磨喝樂。

    謝如琢沒有丟棄。

    他只是單純不想還給呦呦。

    如琢x呦呦(番外二) 呦呦和……

    如琢x呦呦(番外二)

    初春的時候, 冰雪消融,大地復蘇。

    邊境隆冬不好過,一到春季, 便有外邦來朝, 明面上說是向齊國納貢, 接受封賞, 實則也有討賞、或是帶些外域寶物來中原貿易的目的在內。

    想要守好邊城,勢必要維系與那些胡族部落的友好關系, 謝藺不介意用一些布匹、茶磚、瓷器、糧食種子作為賞賜, 贈予外域藩國,做一個順水人情。

    此舉不但能為小國雪中送炭, 還能彰顯大國胸襟與財力,讓胡漢兩族的關系更加緊密。

    謝藺處理好朝貢的事, 招待外國使臣的任務,則交到了皇太子謝如琢、鴻臚寺寺丞紀晏清、以及禮部官吏的手上。

    紀晏清平日里看著不著調,實則是一個健談開朗的兒郎。

    鴻臚寺主掌四夷宴飲、送迎等事物,平日里接觸胡人較多,紀晏清跟著父親在衢州待過一段時間,自學了許多胡語,如今在鴻臚寺任職, 他潛心學習了諸多小國部落的語言, 已是衙門里小有名氣的翻譯官。平日里, 鴻臚寺少卿接待外族賓客,都是拉紀晏清來幫忙。

    紀晏清話多, 且能勝任此職,還能和那些藩國來使打好交道,得到不少禮部官的贊譽, 就連紀蘭芷也感到驚喜,私底下夸贊二哥有識人之才,竟能挖出紀晏清的潛能。

    謝如琢知道使臣們生性豪放,其實吃不慣宮殿里設下的官宴,他有意在圣臺山行圍狩獵,也好就地搭棚烤肉,盡一盡地主之誼。

    謝藺無異議,他有心歷練兒子,便將宴勞的事,全權交給兒子來辦。

    此次春狩,大齊皇帝雖然不會出席,但有皇太子謝如琢坐鎮,還宴請了京中有頭有臉的世家門閥,使臣們也能感受到中原漢臣的盛情好客,沒有哪處不滿意。

    邀請賓客參加春狩的帖子送往各家各戶,紀鹿也收到了邀約。

    她單手支著腦袋,心中犯難。

    琴棋書畫,紀鹿尚有研究,但弓馬騎射,她一竅不通,去了獵場,估計也只能待在帳篷里看看吧?

    可是,謝如琢也會去……

    紀鹿雖然上次和太子鬧了別扭,但她心大,那些不愉快的事情,睡兩覺也就忘了,她私心還是想看見謝如琢的。

    思及至此,紀鹿又強撐起精神,坐起身。

    小姑娘雙手握拳,她決定好了,她也要去圣臺山。

    紀鹿特地拿出庫房里那幾匹外祖母送來的聯珠團花紋錦緞,央著鄭氏給她裁衣。

    鄭氏知道這次行獵,許多小娘子、小郎君都會同行,她有意讓女兒多去接觸年紀相仿的年輕人,自然欣然應允。

    鄭氏為紀鹿裁了三身窄袖織金滾狐貍邊胡服,用作外出幾日的換洗。

    晚上吃飯的時候,紀鹿小心翼翼詢問早出晚歸的兄長紀晏清,這次是不是有很多外國使者來齊國啊?有沒有年輕漂亮、身姿柔媚的官吏?

    紀晏清哪能不懂妹妹的心思,他嫌棄地看她一眼。

    “你是不是想問有沒有那種為圖聯姻來中原的小國公主?特別是想那種處心積慮想要嫁到東宮的?”

    紀鹿連連點頭,很快她又摸了摸鼻子,羞怯道:“哥哥果然懂我,咳咳……我倒也不是想問太子哥哥的私事,主要是好奇。”

    紀晏清恨鐵不成鋼地道:“你也就這點出息了!好吧,沒有年輕貌美的胡女!但是你也別成天跟在太子身后轉了,雖說咱們仨小時候一塊長大,可人是會變的。當然,我知道如琢心里還是把我當成兄弟,不過偶爾他瞟來的眼神涼颼颼的,也很有儲君的威嚴,是個人都遭不住啊……”

    紀晏清意識到這句話太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他輕咳一聲,改口:“總之,他貴為太子,要是對你有意,早就去御前請旨求婚了,又怎會和朱小娘子來往密切?近日朱小娘子來東宮向如琢請教文章,東宮的禁衛可是攔都沒攔。退一萬步說,便是你日后真進東宮,萬一受委屈,作為兄長都不好為你出頭……”

    先別說敢不敢打謝如琢,主要是那小子自小習武,紀晏清真上手,怕也打不過啊……

    紀鹿被兄長一番話砸暈了,聽到最后,只記得那句“嫁進東宮”,她有點靦腆,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說:“要是我真嫁給如琢,你是他大舅兄,他好歹也會給你一點面子,不至于讓哥哥落臉。再者,宮里還有皇后姑姑啊,她會幫著呦呦的。”

    紀晏清沒想到紀鹿還真的懷有成為太子妃的心思,一時間,他臉上愁云慘霧,深深嘆氣,“哎呀,你快別說了!呦呦,你可別氣我,你哥禁不起氣啊!”

    想了想,紀晏清又不說話了。他看著朱燕和謝如琢打得火熱,反正等婚旨下來,妹妹也就死心了,何必事先打擊她。

    紀晏清同情地看了妹妹一眼,手掌在她肩上拍了拍,沒再多說什么。

    隔天,紀鹿啟程,跟隨太子出行的車隊,前往圣臺山。

    冬末春至,高山最先知暖意。

    春桃、野梨花開了滿山,遠遠望去,入目俱是一蓬蓬紅粉,暗香拂拂,景色宜人。

    紀鹿撩開車簾,不住朝外打量。

    可就在這時,馬車發出“哐當”一聲巨響,紀鹿嚇了一跳,發髻上的寶珠掩鬢都要被震落了。

    “小娘子,對不住,車轱轆陷進山路的石縫了,恐怕要好一會兒修。”

    紀鹿的車壞了,隨行的馬車卻沒一輛為她停駐。

    路過的世家小娘子看到紀鹿心急火燎的樣子,還忍不住三五成團,交頭接耳,小聲譏笑她。

    紀鹿脫離了建康侯府,如今連舊勛之后都算不上,雖說內廷有個皇后姑姑,可她們都知道,紀蘭芷和紀鹿并沒有血緣關系,無非是承著少時的恩情,禮待她幾分。特別是紀鹿這樣的破落戶,竟厚著臉皮喊皇太子為“哥哥”,成日里往東宮跑,太過丟人現眼了。

    她們自己靠近不了謝如琢,自然也不想紀鹿捷足先登。

    有趣的是,最近還來了個朱將軍的女兒朱燕,謝如琢待她親厚,想來是有聯姻之意。也是,拉攏戰功赫赫的朱家人,自然比兜搭紀家要上算。朱燕入主東宮,紀鹿的太子妃夢落了空,可不是大快人心?

    紀鹿自然知道有人看她笑話。

    女學中,高門小娘子也分幫結派,這一批女孩對紀鹿懷有敵意,和她相處一貫不好。

    可是和紀鹿交好的王六娘,早早乘車進山了,王六娘不知道紀鹿的窘境,不能對她施以援手。

    怎么辦?紀鹿心里著急。

    就在這時,一輛馬車在紀鹿面前停下。

    車廂打開,探出一張桃腮粉臉,女孩朝紀鹿伸手,笑著對她道:“呦呦,坐我的車進山吧?”

    紀鹿抬頭一看,正是朱燕。

    她看著修車之路遙遙無期的車夫,嘆了一口氣,感激地道:“有勞朱小娘子了。”

    朱燕抿唇一笑:“說什么話呢!還有,何必喊‘小娘子’這般生疏,我虛長你幾個月,你喊我一句朱姐姐就好了。”

    紀鹿點頭,聲音脆生生的,“朱姐姐。”

    朱燕牽著紀鹿上車,還讓她的丫鬟把行李都拿進車廂。

    小娘子的危機解除,紀鹿松了一口氣。

    她放下心打量朱燕的馬車,發現車中布置精巧雅致,香爐里一線白煙裊裊,竟是一味聞起來令人心曠神怡的沉香。

    紀鹿不懂香方子,比起高雅的調香,她更愛看話本子、彈琴解悶。倒是謝如琢于這些雅技頗有研究,她嗅過他的衣香,覺得好聞,還央著他為自己調過一味熏衣的花香。

    紀鹿:“朱姐姐,你車里熏的是什么香?”

    朱燕沒來得及答話,身邊的小丫鬟便插.嘴道:“這是小娘子調的蓮花藏香,其香馥郁,熏香如見小千世界,還得過紫竹寺住持大師的夸贊呢!前些日子,太子殿下聞見,覺得香雅,給小娘子的香方里多添了一味白茅根,如此一來,香氣更顯深美了。”

    小丫鬟知道紀鹿和謝如琢的淵源,自家主子心大,可她們卻想讓紀鹿知難而退,故意說起這件親密事。

    謝如琢和朱燕往來密切,甚至幫朱燕調香,他則在小娘子紅袖添香的陪伴下寫香方子。

    紀鹿聽了,微微發怔。

    朱燕見狀,呵斥小丫鬟:“綠柳,再多嘴,我攆你下車!”

    綠柳被斥罵一句,努努嘴,不敢說話。

    朱燕又握住紀鹿的手,笑說:“不過是殿下嫌我技拙,稍加提點罷了。”

    紀鹿點頭,她強行扯了下唇角,干巴巴地笑了一聲,沒有說話。

    在她的記憶中,謝如琢是個對于外人冷漠到無情的性子,他不會有那么多閑心幫助旁人。

    他肯提點朱燕,其實已經是破格的行徑了。

    紀鹿明知道這是一件無關緊要的事,可她還是遏制不住心里泛起的澀意。

    好似謝如琢對她的特殊與關照,被一個后來的小娘子打破了。

    她不是唯一一個,能得太子殿下提點的姑娘了。

    后來者居上。

    馬車還在往山林深處行進。

    紀鹿借口犯困,沒怎么和朱燕聊天。

    朱燕也不在意,她給紀鹿拿了茶點后,便和丫鬟綠柳聊起一些邊城的風土人情。

    聊了約莫小半個時辰,車廂外,忽然響起一陣騷動。

    紀鹿被馬車的顛簸嚇到,她還以為又是出了什么意外。

    但這一次的動靜很大,到處都是馬嘶與尖叫,還有刀劍相交的錚錚聲。

    紀鹿想要撩簾查探,探頭的一瞬間,卻被一股腥濃的血液噴了滿臉。

    鮮血順著她鴉青色的發髻滴落,腥臭催人作嘔。

    綠柳嚇得高聲尖叫,饒是見過戰場廝殺的朱燕也不由臉色凝重。

    紀鹿急忙退回車廂,卻在這時,一支鋒銳的黑羽箭以雷霆之勢,刺進車內,與紀鹿擦肩而過。

    鋒銳的箭矢雖然沒有刺進紀鹿的體內,可著實讓馬匹受了驚。

    健馬將車夫甩下馬車,馬駒開始發狂地在人群里沖刺。

    那些意圖刺殺太子的刺客與應援的禁衛軍纏斗在一起,無人在意這一輛陷入癲狂的小小馬車。

    車壁脆弱,被無數密集的箭羽貫穿,幾乎四分五裂。

    紀鹿不慎被鐵箭射中肩膀,她吃痛地捂住手臂,推開想要問詢她傷勢的朱燕。

    “朱姐姐小心!”

    紀鹿搡開朱燕,自己卻沒來得及穩住身形。

    她不慎翻出馬車,跌下滑坡,滾落山崖。

    ……

    紀鹿醒來的時候,天色昏昏。

    初春雖然沒有落雪,可夜里還是冷得很。

    她為了身段窈窕,在謝如琢面前彰顯小娘子的嬌俏,特地忍凍,沒有披上厚毛斗篷。如今想來,紀鹿十分后悔。

    紀鹿受了重傷,渾身散架似的,躺在亂石嶙峋的崖底上。

    每吸一口氣,她都覺得四肢百骸像是斷了一樣的疼。

    她不能不呼吸,可每次抽氣要忍受這種痛楚,她都會委屈地掉眼淚。

    紀鹿看了看天色,知道那一場廝殺應該過去許久,禁軍兇悍,定能穩住局勢。

    可是,四野茫茫,不見人聲,唯有不知名的野獸嘹唳。

    沒有人來找她。

    便是紀鹿福大命大,沒能摔死,她也會被循著腥味趕來覓食的野獸吃拆入腹。

    近日正好是熊瞎子冬眠復蘇的時季,它們在早春蘇醒,饑腸轆轆,渴望進食。

    紀鹿聽說過熊瞎子的陰險,它們愛吃活物,會在獵物還沒死透的時候,咬下其骨血,活吃了獵物。

    紀鹿怕得很,她再怎么堅強,也不過是一個剛剛及笄的小娘子。

    她忍不住瑟瑟發抖,她流了好多眼淚。

    紀鹿想,謝如琢怎么還沒發現她不見了?

    便是謝如琢沒發現她失蹤,哥哥也該擔心了,為什么還沒有人來找她?

    大家是不是都不要她了。

    紀鹿擔驚受怕許久,直到悠揚的人聲傳來。

    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紀鹿忍不住落淚,她咬牙,大聲地回應:“我、我在這里!”

    很快,馬蹄聲漸近,火把的暖光探至紀鹿面前。

    小娘子淚眼朦朧,對上了紀晏清擔憂的一雙眼。

    看到親兄長來了,紀鹿心中生出無盡的安全感,劫后余生的喜悅讓她忍不住放聲大哭。

    紀鹿哇的一聲哭喊,嚇了紀晏清一跳。

    紀晏清急忙下馬,抱起妹妹。

    “怎么了這是,別怕別怕,哥哥在呢!哥哥帶你回營!營地里有太醫,你這傷一點事都沒有,就是腿斷了也能幫你接上!哎呀,你別捶我啊,省一點力氣!”

    紀鹿腿骨斷了,但紀晏清沒有乘馬車,只能抱她上馬。

    紀鹿隨便動一動,手腳都痛得出奇,她忍住眼淚,委屈地靠在兄長懷里。

    等紀晏清持韁策馬,紀鹿像是想到什么,對兄長說:“朱姐姐也遇難了,她往密林里去了……”

    “我知道。”紀晏清打斷了妹妹的話,他看了一眼紀鹿,欲言又止,眉心縈繞一片憂愁。

    良久,紀晏清才說:“她沒事了。”

    “沒事就好。”紀鹿松了一口氣。

    她見兄長神色怪異,像是不高興什么事,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詢問。

    很快,紀鹿便知道紀晏清為何一路上都面色不虞了。

    紀鹿在回營的途中,見到了謝如琢出行的人馬。

    少年郎騎著一匹膘肥體壯的棗紅馬。

    他容色清雋,眉眼疏冷,負箭囊與長弓,一襲玄色窄袖衫袍,在夜風中獵獵作響。

    謝如琢一手持韁,另一手虛虛護著懷中的人。

    紀鹿隱約聽到女子嗚嗚咽咽的哭聲傳來。

    她不由抬頭望去,看清了謝如琢馬上護著的那個女孩。

    小娘子粉腮沾淚,我見猶憐。

    正是遇難的朱燕小娘子。

    謝如琢被朱燕拽住前襟,哀聲哭泣。

    少年郎雖然沒有溫聲軟語去哄,但他能伸手護人,不讓朱燕跌落馬背,已是偏袒之意。

    這一刻,紀鹿如墜冰窟,她忽然覺得脊背發涼,自己有點可笑。

    她和朱小娘子一同落難,謝如琢對她不聞不問,卻先去救了朱燕。

    看朱燕還能活動手腳,分明是只受了驚嚇,人卻安然無恙。

    可她呢?

    紀鹿手腳骨裂,連坐都坐不穩,她的眼淚除了家人,沒有旁人在意。

    紀鹿鼻子酸酸,她又有點想哭了。

    她突然,好委屈好委屈。

    她想,好像哥哥說得對,喜歡謝如琢,真的是一件不上算的事。

    那紀鹿及時止損好不好?

    謝如琢再好,她也不要了。

    紀鹿低頭,不再看礙眼的一雙男女。

    “呦呦受傷了?”

    像是剛發現紀鹿,謝如琢策馬上前,眉心微凝。

    聽到謝如琢略帶焦色的問話,紀鹿低下頭,指頭摳了摳兄長衣袍的暗紋,緘默不語。

    直到謝如琢懷里的朱燕回頭,她臉上滿是淚水,驚喜地看著紀鹿:“呦呦,你沒事就好!我擔心壞了,生怕你有個閃失!”

    紀鹿聽明白了,朱燕知她跌馬失蹤,朱燕一定把她的事告訴謝如琢了。

    可謝如琢還是護著朱燕回營地,他要先保朱燕無恙,才可能分出那么一點精力來找紀鹿。

    就算朱燕沒說,謝如琢若是真擔心她,定會第一時間來找她,確認她的安危。

    可是沒有,謝如琢什么都沒有做。

    紀鹿的眼睛又發燙了,她扭頭,把臉埋進兄長的胸膛。懷抱的暖意,仿佛在告訴紀鹿,她并非沒人疼愛,她也是有人關懷的小娘子。

    紀鹿忍住所有哭腔,忍住肩膀散出的絲絲抽疼,她一點都不想看到謝如琢。

    她只催促紀晏清:“哥哥,我們快走。”

    紀晏清也有點惱火,即便他和謝如琢是兄弟,謝如琢也不該這樣欺負他的妹妹。便是不喜歡呦呦,又何必帶新人來戳小娘子的心窩。

    紀晏清冷哼一聲,對謝如琢道:“殿下,告辭!”

    紀晏清把紀鹿抱到帳篷里,太醫被少年郎拽進來,焦急地為紀鹿診治。

    紀鹿這一次傷得不輕,莫說手骨與腿骨,便是胸肋都有損傷,待婢女為紀鹿上好藥,用木板架好小腿,紀晏清終于眼眶泛濕。

    他心疼自家妹妹,握住紀鹿的手,哽咽:“呦呦,你會不會變成跛子吧?”

    本來想跟兄長抱頭痛哭的紀鹿,氣得砸過去一個枕頭。

    “哥哥,你胡說什么呢!”

    紀晏清這一次任打任罵,沒有抵抗。

    等妹妹出完氣,紀晏清抹去眼淚,嬉皮笑臉地陪在紀鹿身邊。

    他想到紀鹿倒貼謝如琢那副不要錢的死相,憂心忡忡地道:“呦呦啊,有件事,哥想和你說……”

    紀鹿其實猜到紀晏清想說什么。

    她眨眨眼,黏黏糊糊地抱住紀晏清的手臂,蹭蹭臉上眼淚,撒嬌。

    “哥哥、哥哥,你就是我最好的哥哥,呦呦以后只喊你哥哥,只喜歡你!”

    言下之意就是,她不認謝如琢了,往后只要紀晏清。

    紀宴清被說得心花怒放,老淚縱橫,“呦呦長大了,哥好欣慰。”

    紀鹿壓根兒不知道,這么些年,他看著紀鹿跟在謝如琢身后,一聲聲喊他“哥哥”,自己心里有多酸。

    幸好妹妹是知好歹的,他沒白疼她!

    紀晏清這么多年的兄長雄風終于回來了,他覺得往后出門都能挺胸抬頭見人了。

    紀晏清雄赳赳氣昂昂地邁出帳篷。

    哄好兄長后,紀鹿平躺到床上。

    她身下墊著柔軟的獸皮被褥,終于不是硬邦邦的石頭。

    紀鹿睡不著,她聽著燭火的蓽撥聲,心里有點難過。

    她回想起從前對謝如琢緊追不舍的樣子,忽然覺得很丟臉。

    所有人看她,都覺得是紀鹿一廂情愿,對太子殿下窮追猛打。

    可是,只有紀鹿知道,事情不是這樣的。

    她給謝如琢送點心,隔幾日,東宮那邊也會回禮。

    謝如琢記得她愛吃豆沙餡的米糕,每次送來的點心里,都會備好豆沙米糕。

    紀鹿遇到不懂的習題,她會抱著錯題本,去東宮找謝如琢。

    雖然他政務繁忙,但總會抽空給她解題。

    紀鹿在宮闕等待的時候,劉管事還會準備好紀鹿愛吃的茶點,供她休憩。東宮里里外外都對她很好,這一切應該都是謝如琢暗中施令,她才能有這么多的便利。

    逢年過節,謝如琢還會給她準備節禮,還有壓祟錢。他待她很體貼,他沒有不在意紀鹿。

    甚至、甚至。

    紀鹿記得有一天晚上,正好是繁星漫天,月華盈盈的雪夜。

    她在坤寧宮里用過晚膳,同謝如琢步行出宮。

    宮道里的燈籠被風吹熄,四周寂靜。

    她回頭看一眼謝如琢。

    小郎君穿一身團龍織金圓領袍,肩背挺拔,身材高挑,看著風致楚楚。

    不知謝如琢是否喝醉了,他的耳后微紅,難得那樣不守禮,解開一顆盤扣,露出一點喉結以下的鎖骨。

    白瑩瑩的,好似無瑕的美玉。

    紀鹿不慎看到一眼,不敢再看。

    更何況,這條甬道太黑了,她根本看不清楚。

    紀鹿好像被美色蠱惑,暈頭轉向。

    她不慎被吹落的宮燈絆了一下,足下一個踉蹌,險些摔跤。

    幸好一只橫來的手,抓住了紀鹿。

    她的腕骨被男人的虎口圈住,像冷冰冰的枷鎖,束縛著她。

    是謝如琢眼疾手快,拉住了紀鹿。

    “呦呦,你很笨。”

    謝如琢責怪她不看路,可說出的話卻帶有暖意,并不摻雜任何嫌棄的語氣。

    倏忽,紀鹿聽到一聲很輕很輕的笑,有點撩人,勾著她的心緒。

    不知為何,紀鹿臉頰發燙。

    她腕骨上的溫度也滾沸,謝如琢顯然是怕她再摔,半天沒有松手。

    紀鹿呆呆的,站著一動不動。

    她還在想,謝如琢為何忽然喊她“呦呦”了?他已經好多年沒有喊她小名了。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謝如琢待她既親又疏,他會照看她、關心她,但在人前,只冷冰冰地喊她“表妹”。

    好似兩人往后關系不可僭越雷池,彼此涇渭分明。

    但今晚的謝如琢,實在不一樣。

    紀鹿想不出來,她只能把呼吸放得很慢,不敢驚擾奇怪的謝如琢。

    直到那一只修長的手,忽然從她的腕骨沿上,像蛇一樣,輕輕地覆在她的后腰。

    紀鹿吃驚地躲閃。

    謝如琢卻抓著她不放。

    紀鹿被少年郎攬到懷里,她要仰頭才能和謝如琢對視。

    臉蛋紅紅的紀鹿,浸在那一雙醉酒的鳳眸里。

    小郎君一貫省身克己,如今一副醉玉頹山的樣子,倒有點散漫和慵懶。

    是紀鹿沒有見過的樣子。

    不像個威嚴的太子。

    此時,紀鹿才發現,原來謝如琢長這么高了啊。

    小姑娘的睫羽撲閃撲閃,像是一把小扇子,能撓到人心里。

    謝如琢微微闔眸,他鬼使神差地低下頭。

    嘗了一口。

    紀鹿的貓瞳一下子瞪大,她感受到唇上輕輕的輾轉,酒味、檀香瞬間漫上來,熏得人腦袋昏昏,冷不防侵入她的五感。

    是獨屬于謝如琢的氣息。

    他那樣的熱。

    紀鹿有點慌張,但幸好,謝如琢很快松開她。

    紀鹿嚇得倒退兩步,捂住嘴。

    紀鹿環顧四周,幸好這里沒有其他人。

    她看著步履有點緩慢的謝如琢,她想小郎君忽然發瘋,一定是喝醉了。

    紀鹿落荒而逃。

    連著半個月都沒去東宮找謝如琢玩。

    時至今日,她都沒敢問謝如琢,那天為什么要親呦呦啊?

    是因為喜歡她嗎?

    可謝如琢沒有說,紀鹿也就不再問。

    她以為,這是她和謝如琢心意相通的秘密,但似乎,只是紀鹿自作多情。

    紀鹿心里難過,鼻腔酸脹。

    謝如琢每對她壞一次,又會對她好一次。

    一直讓紀鹿心存希望,不給她一個了斷。

    自小聰慧的小郎君,做任何事,都游刃有余,待她也如此。

    謝如琢好像在吊著她玩,如同那天晚上,他用指尖勾著那一只小兔子花燈,來回折騰一樣。

    謝如琢知道紀鹿逃不出他的手掌心,所以偶爾對她疏忽一點,對她壞一點都沒關系。

    只要他勾勾小指,紀鹿照舊笑臉相迎。

    只要他一轉身,紀鹿一定會站在他身后不遠處。

    紀鹿永遠不會走。

    紀鹿想,她這么好哄,難怪大家都笑話她,說她臉皮厚,是她自己不知羞恥,執意粘著太子殿下。

    從前的紀鹿一點都不在乎,她覺得謝如琢肯定不是這樣想的。

    但是,當紀鹿看到朱燕和謝如琢共騎一匹馬的時候。

    當紀鹿得知謝如琢邀朱燕出門賞燈的時候。

    當紀鹿看到謝如琢也會幫其他小娘子調香的時候。

    紀鹿忽然明白了,她真的有點廉價,難怪讓人看輕。

    謝如琢,人受了傷,不是每一次都會自愈的。

    她也有傷口太大,疼得掉眼淚,怎么都好不了的時候。

    紀鹿不想再當貴女口中的笑柄了,她不想再哭了。

    所以這一次,輪到她先舍下謝如琢了。

    “太子殿下,我不要你了。”

    如琢x呦呦(番外三) 小年快樂

    如琢x呦呦(番外三)

    這一晚, 紀鹿睡得并不好。

    每一次剛要陷入夢鄉,她就會被腿傷疼醒。可止疼的湯藥已經喝得太多,她不能再和哥哥討要了。

    紀鹿必須忍耐。

    這樣深刻的疼痛, 又好像是在警告她, 連同謝如琢帶來的傷害一并忘記吧。等到身上的傷好了, 心上的傷也會痊愈。

    到了半夜, 帳篷外下起雨。

    初春的山林很潮濕,霧靄迷蒙。

    夜空電閃雷鳴, 漆黑的天穹被張牙舞爪的紫色電龍撕裂, 從縫隙里,漏下瓢潑大雨。

    紀鹿的帳篷被雨水打得噼里啪啦作響, 她自小害怕打雷,眼下有點畏懼雷聲, 想要瑟縮著躲到被子里,可是腿很疼,她動不了。

    這樣嘈雜的雨夜,小丫鬟也聽不到紀鹿的呼喊。

    紀鹿正在發愁的時候,白光一閃,照出帳外的一道黑影。

    她的眼角余光瞥見,還以為是阿兄, 可細看又不大像, 那一道影子高大許多, 紀晏清沒那么高。

    很快,腳步聲響起。

    紀鹿膽戰心驚, 下意識閉上眼,她不想被人發現自己還沒睡。

    那個人影果真是朝著她來的。

    紀鹿有點緊張,手指忍不住蜷縮, 抓緊了被單。

    紀鹿取下一側的簪子,握在手中。她以為那些刺客卷土重來,一心想要殺她。

    可是,紀鹿久久沒聽到刀刃出鞘的聲音。

    唯有幾縷滾沸的熱息落在她的鬢邊、耳廓,有人低頭看她,近在咫尺,幾乎相貼,但還是卻隔著距離,沒有蓄意冒犯。

    紀鹿嗅到一味微苦的檀香,這是謝如琢衣上的熏香。

    紀鹿大驚失色……難道是謝如琢來了?

    他若想探望她,怎么不通稟一聲呢?

    明知她在睡覺,還擅闖小娘子的營帳?謝如琢什么時候變得這樣不可理喻了?

    再說了,謝如琢既然得閑,不去陪他的朱小娘子,來她這里算怎么一回事?

    紀鹿心中天人交戰,她不知道該裝睡,還是慢慢睜眼,謊稱自己剛睡醒。

    沒等她想出個所以然,敷滿藥膏的腿骨,忽然覆上了幾根泛涼的手指。

    冷硬的指尖在她的傷處游走,停留的動作很輕微,給人一種溫柔以待的錯覺。

    紀鹿渾身僵硬,一動都不敢動。

    紀鹿不知道謝如琢在確認什么,但不過一刻鐘,他便收回了手。

    謝如琢像一團鬼魅似的,悄無聲息地來,悄無聲息地走。

    等帳篷里外人的聲音完全消失,紀鹿施施然睜開眼。

    她緊張到手心都滲汗。

    想到方才的事,女孩心里既震驚又無措。

    謝如琢被皇帝謝藺教養得很好,教授過他的教諭、太傅,無不夸贊太子溫文爾雅,實有君子大雅之風。

    人人稱頌的儲君,卻也有不為人知的一面。

    就好似那一夜,謝如琢莫名其妙的吻。

    他也會有散漫、慵懶的時刻……不當皇太子的時候,謝如琢是什么樣子的?

    紀鹿有點喪氣地想,謝如琢總能輕而易舉動搖她的心志,讓她忍不住去思考與他相關的事。

    翌日,紀鹿聽兄長說,此次暗殺行動,是沖著謝如琢來的。那些刺客混進朝貢的外域使團,意圖殺害皇帝謝藺膝下唯一親子。幸好謝如琢武藝高強,禁軍護衛及時,行獵的賓客們并沒有大礙。

    謝如琢得到刺客的供詞后,沒有留下活口,他的兇殘手段,簡直和父親一脈相承,于自己不利的人,就該悉數鏟除。

    謝如琢在胡族使團面前,親手持刀,屠盡百人。

    他還不過是個青澀的少年郎,手握長刃,衣袍沾血,臉上卻沒有絲毫懼意。

    這一招是殺雞儆猴,警告那些意圖與齊國作對的宵小。

    外域來使都明白了,齊國待客,可友善,可蠻橫,他們若要和漢國交好,那么便不能存有不臣異心。

    紀鹿得知事情順利解決,松一口氣。

    她要養傷,不能跟著紀晏清進山狩獵,只能成日待在帳篷里。

    謝如琢命仆從送來一些傷藥、點心……他知道紀鹿喜歡吃紅豆米糕,特意讓隨行的沈御廚將米碾成齏粉,又劈開山中青竹,就地編了個蒸糕的籠屜,為紀鹿準備吃食。

    劉管事端著甜糕,討好地道:“呦呦姑娘吃些糕吧,殿下特地吩咐人蒸的,花了不少工夫呢。”

    紀鹿搖搖頭:“劉伯拿下去吧,我不吃米糕,往后也別讓殿下費心送了。”

    謝如琢干了那么多壞事,每次送一碟點心就想和好如初,未免也太看輕紀鹿的氣性了。

    “這、這……”劉管事雖然不知道兩個孩子鬧什么別扭,可看著小時候關系親厚的兩人,如今關系這樣僵,他心里也不好受。

    “我真的不吃,您要是真的心疼呦呦,您就把糕拿回去吧。”

    劉管事沒法子,只能嘆一口氣,“不論殿下如何,老奴都是看著呦呦姑娘長大的。你有什么事,不方便和殿下說的,你就告訴老奴,別悶在心里。”

    紀鹿仰頭,朝著和藹的老者甜甜一笑,“我知道,劉伯最疼孩子了,我就算不和殿下相處,也不會忘記逢年過節上東宮探望您的。”

    聞言,劉管事欣慰一笑:“噯,這就對了。老奴不打擾呦呦姑娘休息,老奴先告退了。”

    劉管事一走,謝如琢倒是來了。

    許是因為青天白日,他不想落人口實,這一次他很守禮,進帳之前,命小丫鬟先去帳篷里和紀鹿通稟一聲。

    紀鹿今天好了許多,她能倚靠床側,坐著看話本了。

    小姑娘抬頭,看了一眼帳外的身影。

    她沒有讓謝如琢進來,高聲說了句:“我今日心情不好,不想見客。”

    謝如琢難得溫聲問了句:“呦呦,你的傷好些了嗎?”

    謝如琢忽然喊紀鹿小名,倒教她有些不習慣。

    紀鹿趕不走人,無奈開口:“我好多了……朱小娘子如何了?上回我聽她在你懷里哭得凄慘,想來傷得應該比我重吧?”

    紀鹿這話簡直尖酸刻薄,但她心里難受,憑什么還要委曲求全?便是謝如琢覺得她是個胡攪蠻纏的潑婦,她也不在意了。

    從前的紀鹿,會故意穿好看的衣裙,故意戴好看的發飾,就為了得到謝如琢的垂青,如今想來,實在很沒必要。她完全是在拋媚眼給瞎子看!

    聽到紀鹿咄咄逼人的話,謝如琢難得沉默了一會兒。

    良久,謝如琢隔著一層布簾,對她說:“朱小娘子,傷得并不重,只是受了一點驚嚇。”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

    紀鹿簡直要放聲大笑。

    看啊,是不是愛哭的小孩有糖吃!人家沒傷,但因為是謝如琢心尖尖上的人,就可以得他偏愛,得他厚待。

    她呢?傷了胳膊斷了腿,就是尸體爛在泥地里,也未必會招人多看一眼。

    紀鹿不由想到謝如琢前幾日擅闖帳篷驗傷的事。

    他知道紀鹿傷勢慘重,所以心生愧疚,特地給她送藥、送點心,也好彌補心中的虧欠?

    大可不必。

    紀鹿覺得這樣糾纏不清,怪沒意思的。

    她好歹也要有骨氣一回吧?

    她保證不再纏著謝如琢不放了,這樣也不行嗎?

    紀鹿望著那個黑峻峻的影子,她第一次這么硬氣地對謝如琢說話。

    “太子殿下,你不必顧念幼時的情誼,特地紆尊降貴來討好我的。”

    “從前,是我不懂事,不知你我的云泥之別。每日跟在你身后轉,一定給你帶來許多困擾。”

    “我如今長大了,都是及笄的大姑娘了。表兄表妹的,走得近,恐怕會惹來閑話。你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子呀!你就算名聲不好,還有大把的貴女愿意嫁進東宮,我不一樣,我和你比不了的。”

    “我是女孩家,還要名聲呢,再天天纏著你,恐怕都說不到好人家啦。我還是想要找一個疼我的、對我好的郎婿,我沒想過一輩子不嫁人。”

    紀鹿忽然和謝如琢說好多的話,一些肺腑之言,一些苦悶的心事,還有一些賭氣的話。

    紀鹿頭一回覺得自己沒有那么丟臉了,她再也不會做小伏低地跟在謝如琢身后了。

    她要斬斷這些孽緣,她要和謝如琢兩清,她不想被他看輕。

    她不知道謝如琢在想什么,她或許還有心存期盼,盼著謝如琢能說幾句挽留的話,能解釋一下他與朱燕之間純粹誤會,能告訴她,其實他喜歡她。

    那天醉酒后的吻,就是一個憑證。

    但謝如琢沒有,他只是默默聽完紀鹿的話。

    謝如琢緘默許久,說了句:“你不要多想,好好休息、養病,有事便來找我。”

    紀鹿豁出去臉面,對他說這些心里話,她期待謝如琢的回應,可是這些話猶如拳頭砸進棉花里,力道全部被卸去了。

    謝如琢無動于衷。

    紀鹿也不懂,分明是兩個人的事,怎么好像,難過的人就她一個。

    紀鹿的心,在這么一個瞬間,忽然空了。

    她麻木地盯著帳篷被風吹動的門簾,她急切地阻止謝如琢離開,她像是做了什么決定一般,大聲地喊。

    “如琢!太子!殿下!我不想再圍著你轉了!我不想再看到你了!我很討厭你!我真的不喜歡你了!”

    紀鹿的聲音凄惶,不知是在趕人,還是留人。

    “所以,別再來找我了!”

    謝如琢腳步一頓,他還是走了。

    紀鹿看著那一團黑影漸行漸遠。

    她想,自尊心那么強的皇太子,一定把她的話聽進去了。

    謝如琢應該沒料到,他少有的一回低聲下氣,居然得到紀鹿這一番奚落,他一定覺得丟臉死了。

    丟臉也好。

    謝如琢主動舍下她,和她恩斷義絕。

    隨著時間流逝,紀鹿一定會一點一點,忘記他。

    如琢x呦呦(番外四) 小年的加更么么……

    如琢x呦呦(番外四)

    謝如琢走了, 紀鹿還是大哭了一場。

    她都不知道自己哪來那么多的眼淚,抽抽噎噎,怎么都停不下來。

    紀晏清以為紀鹿是被傷口疼哭的, 下午打獵都不去, 直接抱著烤鹿肉來帳篷里看她。

    紀晏清看著妹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抓耳撓腮, 不知道怎么哄她開心。

    “別哭了呦呦,你哭岔氣了, 要是憋著了, 我都不知道怎么救你。”

    紀鹿被兄長的話氣噎到,猛砸一個枕頭過去。

    雖然紀晏清挨了揍, 但他的話還算有效果,紀鹿果然慢慢止住哭聲。

    紀鹿鬧過一場, 肚子餓扁了。

    她打開芭蕉葉包住的肉,好奇地問:“這是什么?”

    “鹿肉,你嘗嘗。”紀晏清打開芭蕉葉片,把烤得外焦里嫩的肉挪近一點。

    鹿肉剛用折下的松枝烤過,不僅帶了松樹獨有的清香,摸起來也是熱騰騰的,油脂被火烤化了, 焦黃的鹿肉還在滋滋冒著小泡。

    肉香一下子充盈帳篷, 誘得人食指大動。

    紀鹿顧著吃, 忘記哭。

    她連吃兩大塊鹿肉,才想起什么似的, 問紀晏清:“小鹿多可憐呀,你們怎么能射小鹿呢?”

    “說可憐,你還連吃兩大塊!”紀晏清被妹妹的話堵到語塞, 他想起謝如琢的吩咐,氣悶地說,“是大鹿、大鹿,那種老到路都走不動的,不是幼崽!”

    聽到這句話,紀鹿心里安心一點。她也叫“小鹿”呢,得為自己積一積陰德。

    紀晏清看紀鹿吃得高興,忍不住想,謝如琢果真了解呦呦啊,知道讓紀晏清送鹿肉的時候,特地說一句,宰殺的不是小鹿,這樣小姑娘能吃得心安理得。

    紀晏清看著懷里剛剛烤好的鹿肉,又見謝如琢袖緣沾血,怎么猜不到他特地清晨進山,為紀鹿獵鹿,還親手烤好肉送來。

    鹿肉滋補益血,對傷患愈骨生肌的幫助很大,謝如琢送肉,其實是用了心的。

    紀晏清也不好再說他什么,只悶悶收下肉,給自家妹妹送來了。

    “難怪你對如琢念念不忘啊……”紀晏清感嘆一句。

    紀鹿抬頭,呆呆地問:“哥哥,你在說什么?”

    紀晏清擺擺手:“沒事、沒事。對了,王六娘聽說你受傷了,一直想來見你。你這幾天待在帳篷里,一定悶壞了吧?我弄來了木輪椅,正好供你出門逛逛。”

    “真的?”紀鹿眼睛發亮,摟住紀晏清的手撒嬌,“哥哥對我真好,我保證以后不打你了。”

    “那可太好了!”紀晏清抱怨,“你可不知道你那手勁兒,枕頭砸來和丟沙袋似的,要是你對你將來的郎婿出這一手,那不必我上門給你撐腰,全家老小都得被你治得服服帖帖的。”

    聞言,紀鹿氣悶。

    她又抄起枕頭丟過去:“你好煩!”

    半個時辰后,王六娘來找紀鹿玩。

    王六娘是個性子火爆的女孩,她看到紀鹿傷得這樣重,氣不打一處來。

    “我都聽說了,你上朱燕的車,結果出了事,她獲救后扒著太子不放,悶頭只知道哭,一句不說你也遇險的事,害得你摔下山崖差點死了……不成,我想想就生氣,我得找她去。”王六娘高舉起手掌,“這一記大耳刮子不扇在她臉上,難消我心頭之恨!”

    紀鹿被她逗得哈哈直笑:“算了,若不是殿下對朱小娘子有意,又怎會一聽她出事,就心急火燎地去救她。而且哥哥也來救我啦,不管那些事了。”

    “好!這樣才對嘛。你別理太子了,往后就和我玩……五哥知道你受傷了,心里擔心呢。只是近日要招待外域來賓,抽不開身,托我帶了些藥膏給你。”

    王六娘把包著藥膏的小包袱拿出來,放到一側桌案上,她攙著紀鹿坐上輪椅,推紀鹿出帳篷,“圣臺山風景極好,山中還有飛瀑,我帶你去看看。”

    “好啊。”紀鹿靠到王六娘的手邊,親昵地蹭了一下,“六娘,你對我真好。”

    “當然啦,我和呦呦是最好最好的姐妹。”

    王六娘知道五哥喜歡紀鹿,要是紀鹿能嫁到王家,成為她的五嫂,她們能成為一家人,那就更好了。

    紀鹿幾近小半個月都待在帳篷里,那時候她不覺得煩悶。

    今日忽然出門,她看到重巒疊嶂,山色新綠,春風和暢,才知道外面的景色有多好,讓人心情多舒暢。

    紀鹿深深吸一口氣,山中空氣清新,漫山遍野全是雨后濕泥的土味。憋悶幾天的郁氣,好像也隨著今日的暖風一同消散了。

    紀鹿身體好轉許多,手骨沒什么事,幾處箭傷也已經包扎好了,只是她腿骨依舊縛著木板,行路艱難,只能依靠輪椅。

    穿著織金窄袖胡服的貴女們打馬行來,遠遠看到紀鹿的狼狽,譏笑一聲,氣得王六娘大罵:“呦呦已經很可憐了,你們有沒有一點同情心?”

    小娘子們互看一眼,挑眉:“誰讓她身子骨弱,還非要跟來獵場?她待在家里別來,不就什么事都沒有了嗎?”

    王六娘氣得跺腳:“你!”

    紀鹿攔下姐妹,嘴角上翹,笑說:“六娘,何必和她們計較,我福大命大,跌落山崖還能有命撿回來,她們騎馬狩獵的人可不一樣了,摔馬萬一折斷脖子,恐怕大羅神仙都難救!”

    小娘子們好半天才反應過來,紀鹿居然敢詛咒她們!一個個氣得拿起馬鞭,想要教訓紀鹿。

    沒等她們策馬行來,皇太子的車駕已經從山坡那頭駛近了。

    貴女們看到謝如琢來了,想起紀鹿好歹是謝如琢的表妹,又有紀蘭芷皇后袒護,明面上肯定會護著呦呦的。

    她們不敢再刁難紀鹿。

    紀鹿也看到謝如琢的馬車了,她如臨大敵,推搡王六娘:“六娘,我們快走!”

    紀鹿好不容易避開謝如琢,她可不想和太子打個照面啊!

    王六娘沒來得及跑,馬車已經在紀鹿面前停下。

    車簾撩開,探出一張桃夭柳媚的俏臉。

    居然是朱燕!

    王六娘眼神詢問:她怎么坐在太子的馬車里?

    紀鹿心如死灰:還能是為什么?人家小兩口你儂我儂出門游玩呢!

    朱燕今日穿了荷葉綠的襖裙,發上沒戴什么絨花流蘇,只插一支綠蟬釵。然而這樣寡素的打扮,卻別有一番雅致風情。

    紀鹿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穿的胡服,她慣愛大紅大紫,不止衣布上要印寶相花紋,就連袖緣都要鑲金絲銀線。就連今天出門,紀鹿身上有傷,沒怎么挑揀衣裙,可發髻上依舊別了兩朵艷熟的春桃絨花,長長的絲絳垂下來,繞在肩上,很有女孩家的嬌俏。

    不過,紀鹿想到平時出門不是愛穿玄色就是白衫的謝如琢……他其實喜歡素雅的打扮吧?譬如朱燕那樣。

    紀鹿搖搖頭,有點喪氣。看來她輸得很徹底啊!

    朱燕看了一眼面前的陣仗,她對紀鹿施以援手。

    “呦呦,今日我和殿下約好一道出門看云中飛瀑,你要不要一起來?聽說圣臺山最壯美的景觀,也就是那一處白練瀑布了。”

    紀鹿和王六娘對視一眼,不知該說什么好。

    她們的確有步行去看飛瀑的打算,反正從營地沿著山路走過去,至多小半個時辰也就到了。

    兩個年紀相仿的小姑娘說說笑笑,行路并不辛苦,還頗有郊游的野趣。

    可她們不想和朱燕同行,不管朱燕是忠是奸,但她和謝如琢勾搭在一塊兒,總之看起來很礙眼就是了。

    可朱燕當著太子的面盛情相邀,若是她們拒絕了朱燕的好意,等一下四人在云中飛瀑附近相遇,想起來也很尷尬……

    紀鹿小聲嘟囔:“要不今天不看了……”

    她還沒來得及和王六娘說話,只見車簾再度撩開,走出一名肩背挺拔的小郎君。

    謝如琢今日倒沒有穿皇太子規制的禮服,而是選了一件云峰白的圓領袍上身,窄腰被玉帶勒出鋒利的輪廓,腰上的佩綬隨風輕輕搖晃,少年郎長身玉立,看著秀致清雋。

    謝如琢見到紀鹿的狼狽,薄唇輕抿,喚來下人:“來人,攙紀表妹上車。”

    紀鹿沒想到幾天不見,謝如琢變得這樣蠻橫了。她都沒說要去,他居然強迫她上車。

    紀鹿逆反心起來了,待劉管事招呼兩個宮娥攙扶紀鹿時,她雙手張開,攔住外人靠近。

    “慢著!”

    紀鹿故意和謝如琢叫板,她大力拍腿,長長嘆氣,“唉,怕是要掃殿下的雅興,并非我不想同行,而是腿斷了,行動不便,實在無能為力。我人都站不起來了,攙也沒用啊!”

    紀鹿下手沒輕沒重,謝如琢怕她拍到傷處,上前一步,猛地扣住她的腕骨。

    紀鹿的手骨,猝不及防被人握緊。

    她的手臂高懸半空,腕上施加的力道很大。

    謝如琢抓得太緊了。

    紀鹿怔忪好一會兒,她忍不住抬眸,望向謝如琢寒浸浸的一雙鳳眼。

    手間熟悉的觸感,頃刻間涌上心頭。

    紀鹿想到那天夜里,謝如琢也是這樣緊握她不放。

    那時,她以為謝如琢的柔情都只給她一個人。

    謝如琢就像天上的月亮那樣皎潔溫柔。

    可小郎君撒謊了,他根本就不喜歡她。

    紀鹿又在人前丟大臉,她難堪極了,忍不住鼻腔發酸。

    她忍住滾燙的眼眶,咬緊牙關,用力拽回手腕。

    “殿下放手!”

    紀鹿吸了吸鼻子,她都說不去了,他作甚還要為難她?

    “我腿疼,上不了車,實在不能陪太子殿下外出游樂……”

    她都這樣說了,可偏偏,謝如琢還是沒有松開紀鹿。

    他將她拽得很緊,仿佛手中牽的不是腕骨,而是紙鳶的線,稍不留神松開手,紙鳶會迎風飛走,再不回來。

    謝如琢身上戾氣散去一些,他屈膝躬身,靠近紀鹿。

    少年郎的臂骨放低,抵在紀鹿的膝下。

    他忽然靠近她,對她說:“那孤抱你上車。”

    紀鹿整個人懸空,落進一個和兄長紀晏清截然不同的懷抱。

    謝如琢更加清瘦些,胸膛寬闊,肩背筆直。他長年習武,手臂上的肌肉結實緊致,稍加用力,還泛起青色經絡的輪廓,紀鹿被他抱得一點都不舒服。

    她甚至受了驚,下意識摟住謝如琢的脖頸。

    春風吹動少女的鬢發,有那么一縷烏濃的黑發,與謝如琢凌冽的發尾交纏在一塊兒,難舍難分。

    紀鹿猝不及防被謝如琢攬到懷里。

    少年郎身姿矯健,足下輕點,不過幾步便將她帶上馬車。

    此舉太過親厚……莫說旁觀的貴女們,便是朱燕也臉色發沉。

    遲遲追上馬車的王六娘更是倒吸一口涼氣。

    這、這怎么回事啊?

    朱燕這個正宮還在呢,謝如琢就敢勾三搭四,拐帶小媳婦了?

    太子該不會野心勃勃,想要坐享齊人之福,正妃、側妃都要撈到手吧?

    嘶……這小子胃口還挺大!

    如琢x呦呦(番外五) 這樣才是親吻。……

    如琢x呦呦(番外五)

    紀鹿被抱上馬車, 她既驚又怕,畢竟冷著臉的謝如琢,看起來好兇啊。

    但她知道, 都上車了, 還是乖一點好。雖然看著謝如琢和朱燕卿卿我我, 她心里會像咬了青葡萄一樣酸溜溜的, 但事已至此,只要她裝成一根不會動的木頭, 也能勉強蒙混過去。

    紀鹿胡思亂想的間隙, 謝如琢忽然開口:“扶穩肩膀,我放你下來。”

    “哦, 好。”

    紀鹿結結巴巴地應了一聲,乖巧地把手掌抵在謝如琢肩上, 掌心碰到他肌理健碩的臂膀,紀鹿覺察到小郎君的體溫好高。

    連手都險些被灼傷。

    謝如琢為了讓紀鹿坐穩,單膝跪在車板上,他的左手挪過軟墊,用于壓在紀鹿的臀下,以防她坐車會受顛簸。

    安置好紀鹿,謝如琢又命人把那一輛木輪椅也帶上。

    紀鹿聽到了, 怯怯問:“輪椅也要帶上嗎?”

    她擔心麻煩到謝如琢。

    反倒是小郎君淡看她一眼, 若有所思地問:“難不成, 紀表妹想我一路抱著你看飛瀑?”

    紀鹿被謝如琢這句話激得臉頰緋紅,她小聲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是說,要是太麻煩了,可以不帶木輪椅的。殿下和朱姐姐去看飛瀑就好了, 我坐車上休息也沒什么……”

    紀鹿想,她都說得這樣體人意,堅決不礙朱燕的眼,謝如琢應該會很高興吧?

    哪知,太子心海底針,謝如琢原本還算神情溫和的臉,聽完這句話,頓時沉了下來。

    他涼涼地掃了紀鹿一眼,不再理會她。

    紀鹿要走,王六娘也厚著臉皮爬上太子的車。

    眼見著車廂的人越來越多,朱燕不滿。

    她剛想問王六娘上車做什么,王六娘便毛遂自薦,大聲道:“我是來給呦呦推輪椅的!”

    朱燕有話要說,王六娘趕緊堵住她的嘴:“總不能讓太子推吧?”

    朱燕:“……”她自然不想讓謝如琢親近別的小娘子,聽王六娘這樣說,也只能悻悻然同意了。

    紀鹿松了一口氣,她眼淚汪汪,感激地看了好姐妹一眼,握拳錘了錘肩膀:好姐妹,一輩子。

    王六娘也目光堅毅地拍胸,回應紀鹿。

    謝如琢的馬車,一下子從兩個人,變成了四個人。

    氣氛異常凝重。

    朱燕因紀鹿在此地,想和謝如琢說些雅事,也有點說不出口。

    謝如琢一貫寡言,眼下只是雙手抱胸坐著,閉目養神。

    紀鹿和王六娘生性聒噪,話多得很。

    紀鹿:“太子的車就是寬敞,車板搭地鋪,都能躺兩個人。”

    王六娘伸手丈量了一下,言辭鑿鑿:“我看三個人都行。”

    紀鹿反駁:“不能吧?兩個人最多了。”

    王六娘:“真三個,找瘦子還能四個!”

    朱燕聽這兩人無聊的對話,心里很郁悶,她心下有幾分輕蔑,臉上卻還維持著偽善的笑意。

    倒是謝如琢忽然睜眼,他瞥一眼紀鹿,嗤笑:“有帳篷不睡,想睡孤的車上?”

    謝如琢忽然插話,紀鹿自知是她說的話太煩人了,打擾到太子睡覺了。

    小姑娘做賊心虛地低頭,老實閉上了嘴。

    紀鹿罕見的沉默,倒讓謝如琢有些不習慣。

    小郎君皺了皺眉,沒說什么。

    朱燕撩開車簾,看一眼青山綠水間穿梭的鳥雀,對謝如琢笑道:“圣臺山的春景甚好,倒讓我想起《蘇溪亭》這首詩。”

    謝如琢自小背書厲害,一聽詩詞,將那句“燕子不歸春事晚,一汀煙雨杏花寒”的詩句脫口而出。

    紀鹿聽到他們吟詩作對,腦袋空空……她雖然被家人逼著讀書寫字,也是個世家淑女,可心里說喜歡詩詞歌賦,那也是真的沒有。

    偏偏朱燕才學淵博,能和謝如琢你一言我一語地接話,兩人聊起詩詞,對答如流。

    紀鹿有種被兩人隔絕在外的錯覺。

    果然,謝如琢這樣聰慧、喜歡讀書的小郎君,就應該配一個詩書禮樂樣樣精通的高門才女。

    她和謝如琢,無論家世還是性情,都相差太大,確實很不相配。

    王六娘有點看不慣眼,小聲對紀鹿說:“出來玩就玩,掉什么書袋啊?又不是酒桌上玩飛花令,最煩這種賣弄的人!”

    紀鹿認同地點點頭。

    朱燕卻好似覺察到自己冷落了兩位賓客,她如夢初醒地望向紀鹿,笑說:“我光顧著和殿下談天,都忘記兩位妹妹還在車內。相聚一場,也是有緣,不妨我們玩詩詞酒令如何?唔,車上沒酒,倒有茶,我們以茶代酒?”

    紀鹿一想到要背詩就頭疼,鬼知道她以前每次背書都去找謝如琢幫忙抽背,沒等謝如琢問上三句,小姑娘就腦袋一點,咚的一聲砸到桌上,睡過去了。

    紀鹿一臉為難,倒是謝如琢淡道:“不必問紀表妹,她自小就不愛背詩。”

    紀鹿翻了個白眼,顯然是記恨謝如琢居然當眾拆她的臺,一點面子都不給她留。

    可朱燕卻品出了一些不為人知的溫情。

    謝如琢這么了解紀鹿的事,還特意說紀鹿從小到大都不愛讀書,分明是一直將她記掛于心上。

    果然,綠柳的情報沒錯,紀鹿和謝如琢的確關系匪淺。

    車內博山爐白煙裊裊,爐子里燃著那一味熟悉的沉香。

    紀鹿記起,這是朱燕車里熏過的香。如今用在謝如琢的車里,想來他們早已約好了共燃一味香,如此一來,衣服上的香味也會相近。

    一些不為人知的隱秘曖昧,不知情的人怕是敲破腦袋都猜不出來。

    偏偏被紀鹿這個知內情的人,發現了謝如琢和朱燕互通的情愫。

    紀鹿嘆氣,腦門像被敲一記悶棍,嗡嗡作響。

    她真的太后悔上這輛車了。

    早該在謝如琢抱她上來的時候,咬住他的手臂。

    紀鹿不信,謝如琢受了欺負,還會執意來抱她。

    很快,馬車抵達飛瀑。

    紀鹿其實沒到不能直起身子的地步,在謝如琢靠近的一瞬間,她搭上王六娘的肩膀,暗示小姐妹攙她下車。

    謝如琢目光清淡,瞟向紀鹿。

    紀鹿撒謊騙人,心里理虧,她嘿嘿兩聲笑,糊弄謝如琢:“說來還是皇太子身上的龍氣養人,不過同殿下待那么一刻鐘的時間,這腿居然好多了!”

    謝如琢微闔鳳眸,皮笑肉不笑。

    “既如此,為了紀表妹的身體考慮,你合該有空就來尋孤說說話,也好趁機沾一沾孤身上的天家龍氣。”

    紀鹿:“……”

    她倒是沒想到,小郎君反唇相譏,竟一點虧都不愿吃。

    謝如琢身邊有朱燕了,她哪里還好意思天天去找他玩啊?她早就知難而退,見好就收,她也是要臉的好么!

    紀鹿不想謝如琢幫忙。

    少年郎伸出的手一頓,默默蜷指,又負于身后。

    紀鹿下了馬車,身殘志堅的小姑娘努力坐上輪椅。

    她準備好去看壯闊的飛瀑了,可偏偏朱燕還站在馬車上,她像是因裙子太長,腳下被披帛絆住,下不來馬車。

    小娘子嬌嬌弱弱,滿心冀望,看了謝如琢一眼。

    少年郎眉心微凝,他靜默一瞬,還是上前,朝朱燕伸出手。

    他攙她下了馬車。

    紀鹿遠遠看到這一幕,失落之感自是溢于言表。

    她這樣渾身是傷的病患都能自行爬下馬車,可朱燕身體健康卻一副弱柳扶風的樣子,撒嬌懇求謝如琢伸手襄助。

    朱燕分明是裝的啊!就連紀鹿這么遲鈍的人都能看得出來,謝如琢聰慧絕頂,怎么會不懂呢?

    或者是小郎君一心認定朱燕人品高潔,相信她決不會像尋常小娘子那樣矯揉造作……不必多說,這都是謝如琢對心上人的偏愛。

    紀鹿生怕自己落寞的目光會被謝如琢發現,她急急轉過頭,干巴巴地催促王六娘。

    “六娘,我好想看瀑布啊,想了一路了,我們先行一步,去觀賞風景吧?”

    王六娘被山間秀麗的景色迷了眼,她沒有注意到紀鹿的異常,連聲說好,推著紀鹿朝前走。

    高山裂谷,一條十丈寬的素白飛瀑傾瀉而下,像是天女凈瓶自天河滾落,將靈泉涌入人間,鋪陳這一道如夢似幻的白練。

    瀑布濺出的水花很大,幾乎能淋濕人衣。

    他們位處半山腰,激起的水霧濃重,崖壁又生出一蓬蓬粉嫩野桃花,一窠紅樹、一窠白靄,如墮桃源仙境。

    紀鹿低頭看了一眼,瀑布蜿蜒曲折,不知流向何處,但看得出來,白瀑涌向崖底,下面應該是一方深不可測的水潭。

    王六娘本想拿出蜜腌的甜杏分紀鹿吃,可小手摸上腰,左右找了一圈,竟沒有找到自己的荷包。

    “完了,我把蜜餞掉太子車上了。呦呦,你在這里等著,我去去就回。慶芳樓買的甜果子呢,我特地帶給你吃的。”

    紀鹿記得慶芳樓的蜜餞、糖杏,可紀家離那一間果子鋪太遠,她買吃食不方便,基本都喊住在附近的王六娘給她帶點心。

    紀鹿想起來蜜果就口齒生津,連連點頭:“快去吧!我好久沒吃到了!”

    “嘿嘿,姐妹對你好吧?我就知道你嘴饞!”

    王六娘急匆匆跑回馬車,只剩下紀鹿在此處觀賞瀑布。

    飛瀑的水聲很響,她的耳朵都要被吵聾了。

    沒過多久,她的輪椅倏忽滾動。

    紀鹿驚訝地問:“六娘?你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

    沒等紀鹿回頭,她的木輪椅猛然朝前飛馳,呼嘯的風聲不絕于耳,熟悉的人聲卻沒有響起。

    紀鹿意識到,身后的人并非王六娘。

    她摘下發髻的花釵,緊握手中。

    等輪椅朝飛瀑傾斜的一瞬間,紀鹿死死握住輪椅的扶手,另一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花釵刺進來人的手背。

    尖刃刺穿皮骨,鮮血瞬間噴涌,黑衣人驚叫一聲,聲音凄厲,竟是個男人。

    黑衣人吃痛,發狠地踹上紀鹿的肩膀。

    紀鹿不慎滾落崖側,她急忙躲閃。

    可紀鹿畢竟只是女孩家,方才殊死一搏已經竭盡全力,如今也只能死死攀住一旁斷崖的藤蔓,防止自己跌下飛瀑水潭。

    紀鹿深知,她腿骨受傷,不能動彈,遑論在水中泅泳。若她掉進水潭,定是必死無疑。

    誰這么恨她啊?三番兩次想要她的命!

    紀鹿擔心刺客再次發動襲擊,害怕地緊閉雙眼。

    就在黑衣人拔刀的一瞬間,紀鹿被一泡鮮血,從頭到腳淋了一身。

    紀鹿抬眼望去,竟看到謝如琢持劍殺來。

    小郎君衣袍獵獵,烏發飛揚。

    他的手骨還捏在刺客的頸上,手中長劍沾血,顯然是剛剛將黑衣人的喉頭割開。

    謝如琢難得有一絲慌亂,他把男人的尸體踢開,空著的一只手,顫巍巍伸向紀鹿。

    眼前的謝如琢,沒有平時的清矜持重,他頗為慌張,可他盡量保持鎮定,不敢嚇到紀鹿。

    謝如琢對紀鹿說:“呦呦,別怕。把手給我。”

    紀鹿看著氣喘吁吁的少年郎,忽然明白了,謝如琢在擔心她。

    他害怕紀鹿受到驚嚇,會不慎失手,跌入水潭。

    他不想她出事。

    溫柔的、會關心人的謝如琢,讓紀鹿感到陌生。

    紀鹿也不想死,可她強撐著身體,手上有點脫力。

    她努力伸出手,試圖抓住謝如琢的手指。

    勝利近在咫尺,可藤蔓風干許久,早已無法承載一個女孩的體重。

    撕拉一聲,藤蔓斷裂,粉屑飛揚。

    紀鹿沒來得及抓住謝如琢,頃刻間,她身體一仰,直直跌下深不見底的水潭。

    “呦呦——!”

    紀鹿無奈嘆氣,絕望地想:她和謝如琢許是八字相克,不然誰會在一個月內,因他之故,墜崖兩次!

    紀鹿的身體不斷下墜,風聲咆哮,掠過耳畔,她發髻上環繞的絲絳被風吹得翻動,脫離她烏黑的發絲,朝上空翻飛。

    那一條嫣紅的絲帶,猶如一條月老的紅線,纏繞上白凈的腕骨。

    這一次,謝如琢沒有避開。

    等一下,謝如琢?

    紀鹿猛地瞪大眼睛,她居然看到謝如琢也在往下跌落。

    這個瘋子,怎么跟她一起跳下來了?!

    紀鹿的腰肢被一只手平托上前,她被謝如琢按到了懷里,緊緊束縛于身前。

    紀鹿的心跳幾乎要竄出胸膛,直到洶涌的潮水淹沒她的口鼻。

    她和謝如琢雙雙墜入漆黑的水潭中。

    ……

    紀鹿會游泳,但她的水性不算好。

    潮水漫灌進她的口鼻,她的喉管被冰冷的潭水淹沒,無法呼吸,難受極了。

    女孩被下墜的沖勢砸暈,等到她意識清醒的時候,意識到她的唇齒被人堵住。

    櫻唇緊貼上兩片溫熱的事物。

    紀鹿睜開濕漉漉的眼眸,看到俯于她上方的小郎君。

    濕漉漉的烏發,纖長的眼睫,薄唇微微泛紅,臉色像是受了凍,很蒼白。

    他眨了一下鳳眼,一滴冰冷的水珠順勢落到紀鹿的眼角。

    謝如琢又低頭,含住了她的唇。

    紀鹿受到驚嚇,下意識抬手,用力揮去。

    “啪”的一聲巨響,小娘子的巴掌,落在謝如琢那張清雋絕俗的臉上。

    謝如琢被打得偏過頭,嘴角沁出一絲殷紅的鮮血。

    許是第一次挨揍,小郎君危險地闔眸,捏住了紀鹿的下頜。

    紀鹿被迫仰頭看他。

    她不知是冷還是怕,脊背微微瑟縮。

    他們兩人都渾身濕透了,眼下濕濡的衣裳緊緊附著于脊背。

    謝如琢烏發松散,形容狼狽,偏偏他容色太盛,即便衫袍凌亂,也妍雅奪目。

    謝如琢無論何時都不會亂。

    紀鹿回魂,而小郎君寒如霜雪的氣息近在咫尺,與她的眼角眉梢糾纏。

    謝如琢冷聲發問:“你以為我在做什么?紀鹿,我不過是給你渡氣……”

    紀鹿知道自己誤會好人,喪氣地說:“我想錯了,我以為你……”

    謝如琢手上用力:“以為什么?”

    太丟臉了,紀鹿緊緊閉嘴,不想再說。

    可偏偏,謝如琢像是抓到一件什么好玩的事,他想到了什么,故意低頭。

    溫潤清苦的檀香漸近,罩住了紀鹿。

    忽然,她又感到唇上一軟。

    濕漉漉的薄唇,壓上了紀鹿的嘴角。

    小娘子驟然攥緊手指,眼眸瞪大。

    牙關被撬開,她的小舌被勾纏。

    極致地研磨、抵壓,甚至是嶙峋喉結滾動。

    他在吞咽她。

    紀鹿受到驚嚇,她整個人僵住了。

    小娘子如同浸進一場春雨里,她頭暈目眩,只聽到謝如琢在她的耳旁,意味不明地說。

    “紀鹿,你看清楚,這樣才算親吻。”

    如琢x呦呦(番外六) 原因

    如琢x呦呦(番外六)

    謝如琢的呼吸若即若離, 紀鹿的眼睫毛也不停地顫抖。

    她覺得,自己又成了那只被謝如琢捏住雙翅的菜粉蝶。

    她好像……無論多努力都逃不開謝如琢的牢籠。

    紀鹿受了那么多的傷,可謝如琢只要一記眼神、一個親吻, 就能輕而易舉擊潰她所有防備。

    謝如琢總能觸碰到她心底最軟處, 也能傷她至深處。

    紀鹿有點喪氣, 心想:完了, 她受謝如琢帶累,這輩子都要過不好了。

    小姑娘生無可戀, 雙手平攤在地, 一副任君予取予求的樣子,倒有點惹人發笑。

    謝如琢莫名勾了勾唇角, 挪開跽坐的長腿,拉開和紀鹿的距離。

    謝如琢查探周圍環境, 道:“云中飛瀑的水潭極深,也沒有下池的路,禁軍一時半會兒怕是找不到我們。”

    紀鹿本來不想和謝如琢講話,但她也害怕死在這里。

    紀鹿問:“那我們該怎么辦?”

    謝如琢:“先離開這里再說。此地太過陰冷,又沒有生火的絨草與干柴,早春天寒,一旦入夜, 你我衣裳濕透, 恐怕要凍死在山里。”

    紀鹿坐起來, 看了看自己不中用的斷腿,沮喪地說:“那我怕是要拖殿下后腿了。”

    謝如琢凝眉望去。

    紀鹿再次認命地躺下來, 大聲地說:“殿下不必管我,你走吧,記得早點找到援軍, 這樣我還有獲救的希望。”

    謝如琢的語氣發寒,甚至有些咬牙切齒:“紀鹿,你以為,孤會撇下你,獨自求生?”

    紀鹿誠懇:“那不然呢?”

    “……”謝如琢深吸氣,“既如此,孤為何要不顧生死,跳下來救你?”

    紀鹿搖搖頭,困惑地看著謝如琢。

    小姑娘一雙眼清澈迷茫,明明是一臉蠢相,卻又有點難言的靈動嬌俏。

    謝如琢嘆氣,他上輩子是不是欠紀鹿的。

    山洞外,日暮西垂,薄暮冥冥,再等下去,恐怕夜路難行。

    謝如琢沒有猶豫,他擰了一下沾水的衣袍,又單膝跪地,背對著紀鹿。

    “呦呦,趴上來。”

    小郎君的聲音清如碎玉,他恢復平靜。

    謝如琢不但沒想舍下紀鹿,還要背她一塊兒逃生。

    紀鹿難以置信地揚起臉。

    小姑娘遲遲沒有動作,謝如琢疑心她是沒有力氣趴到自己身上。思及至此,謝如琢后退兩步,修長的指骨握住紀鹿的手腕,將她拉到肩上。

    如今是緊急時刻,也顧不上男女大防。

    謝如琢白皙如玉的手指,沿著紀鹿的腰肢往下摩挲,尋到她的尾骨,將她牢牢背在身上。

    紀鹿的濕衣緊貼在身上,被水汽壓得僅剩下薄如蟬翼的一層綢。

    女孩家玲瓏窈窕的身段盡顯于人前,而謝如琢冷硬的指骨在她腰窩逡巡、游走,隔著一層單薄的濕衣,她的脊骨殘余滾燙的體溫。

    紀鹿肩膀戰栗,但很快,她認命似的趴到謝如琢肩頭,任由他背起自己,平穩行路。

    小姑娘垂頭喪氣,蔫得像霜打的茄子,兩支伶仃的藕臂自謝如琢雙肩掛下,每走一步,便晃一下。

    紀鹿這樣聒噪的女孩,此刻也不喜歡說話了。

    謝如琢只能從小姑娘時不時呼出的滾沸鼻息,來確認她還活著,沒凍死,也沒睡著。

    紀鹿把臉貼向謝如琢的脖頸,他的衫袍盤扣開了,露出一片健碩結實的肌理。

    紀鹿偷偷看一眼,羨慕地感慨:謝如琢的皮膚真白啊,一點傷疤都沒有,像一塊無瑕美玉。

    許是她太安靜了,謝如琢出聲喊她:“呦呦。”

    紀鹿忽然被點名,如臨大敵,連脊背都僵硬。她直起身子,結結巴巴回應:“啊?怎么了?”

    小姑娘在別人背上還要正襟危坐的樣子,又讓謝如琢感到好笑。

    他忍住輕輕揚起的唇角,掩去嗓子里外露的笑意,溫聲道:“唱首歌給我聽。”

    紀鹿見鬼似的盯著小郎君的后腦勺,很可惜,她在他身后,壓根兒看不到謝如琢忍俊不禁的表情。

    紀鹿好像只有小時候在謝如琢面前唱過歌吧?她都多少年沒唱了?

    可謝如琢不管那么多,他胡攪蠻纏地說:“我背你走了快一個時辰,真的很累。你不想我倒下的話,那就唱歌給我聽。”

    他居然敢逼她!

    紀鹿氣得牙癢癢,但是無可奈何,她只能清了清嗓子,給謝如琢唱了兩首歌謠。

    紀鹿不會那種雅致的詩詞古調,她哼的也是寫市井童謠,但好在,謝如琢不嫌棄,他默默聽著小姑娘唱歌,一點都沒有嘲笑紀鹿五音不全。

    紀鹿自己發現調子錯了,還要一本正經地解釋:“其實這首歌也有這種唱法的,不是我唱錯了。”

    謝如琢彎唇:“嗯,你沒跑調。”

    紀鹿氣暈:“……”他怎么往人心窩上插刀子呀?

    紀鹿唱了幾首歌,有點累了。

    她渾身浸水,傷口也在泛疼,甚至連身體都發熱了。

    紀鹿腦袋昏昏,她低下頭,靠在謝如琢的肩膀,用溫熱的臉去貼他冰冷如月的脖頸,她沒有壞心,她只是想散散熱。

    謝如琢側頭,見她臉頰緋紅,應是發燒。

    這樣寒的天,披著一身濕衣,在山中睡去不是什么好事。

    偏偏圣臺山夜里瘴氣重、霧靄又大,搜查的禁軍一時半會兒還不能找到皇太子。

    謝如琢的神色徒然凌冽。

    不能再走下去了,他得找個地方生火,安置紀鹿。

    遠處的崖壁,有一個被深草遮蔽的狹窄縫隙,雖是露天,但幸好今夜無雨,足以用作擋風生火之用。

    謝如琢背著紀鹿走近,他輕手輕腳放下女孩兒,隨后又去割了一些絨草,撿了枯木,就地削石生火。

    柴堆竄起半臂高的火苗,暖意頃刻間涌來。

    謝如琢緊繃的心神稍許放松,他再次抱起昏睡的紀鹿。

    “呦呦,你醒一醒。”

    紀鹿不知為何,覺得眼皮千斤重,怎么都睜不開。她的四肢百骸像是浸在冰里,體溫被一點點剝奪,凍得抖如篩糠。

    謝如琢眉頭緊鎖。

    最終,他像是下了什么決定,指尖抵在盤扣的地方,脫下衫袍,赤著上身。

    少年郎撕開衣袍,折疊成一指寬的綢帶,縛住眼睛,于頭后綁了個結。

    他憑記憶,摸到紀鹿所在的地方,抬手將她抱起,往篝火的熱源行去。

    謝如琢膝跪于地,他薄唇輕抿,最終在觸到紀鹿一陣陣汗濕的額角時,指骨挪向她的衣襟。

    他幫她脫下所有濕漉漉的衣裙,僅剩下一件重繡厚綢的兜衣,以及單薄的綢褲。

    謝如琢把那些濕衣攤在火堆附近烤。

    他知紀鹿肌膚雪膩嬌嫩,受不得沙石磨礪,只能跽坐于地,躡手躡腳把她攬上膝骨。

    謝如琢一手托住紀鹿圓潤的肩頭,另一手取衣虛掩,幫紀鹿擋風。

    謝如琢沒有睡覺,他護著紀鹿在篝火旁烘烤,避免她稍有不慎,滾進火堆里。

    不知過了多久,紀鹿濃睫微抖,睜開了眼睛。

    入目,是漫天的星辰,以及小郎君唇紅齒白的臉。

    縛眼的綢帶被風吹得翻卷,落到紀鹿的下頜,有點癢癢的。

    她忍不住瑟縮一下,卻發現自己身上只穿了一件褻衣。

    紀鹿耳朵紅紅,難怪謝如琢要遮住眼睛。

    她想掙開小郎君,偏偏手骨沒勁兒,起不來身。

    紀鹿燒得很,聲音沙啞,問謝如琢:“我睡了多久?”

    謝如琢知道紀鹿醒來,心神稍安,他把她攬得更緊了一些,“沒多久。”

    說完,謝如琢又添了一句,“你的衣裙濕了,等烘干再換上。你身上有傷,受寒著涼,恐怕會生病。”

    紀鹿乖巧地點點頭。

    不知是不是因她太過虛弱,還是此時的謝如琢極有安全感,她忍不住朝他的懷里靠了靠,貼他更近。

    謝如琢肩寬腿長,他擁著紀鹿,特地坐在崖縫唯一的風口,用肩背擋住所有寒風。

    紀鹿默默享受這一刻謝如琢的照顧。

    她不太明白,為什么謝如琢要跟著她一起跳下水潭,為什么要在她重傷的時候對她這么好。

    他是天生喜歡照顧人,還是她在他心中,其實略有不同。

    如果掉下來的人是朱燕,謝如琢也會義無反顧跟著跳嗎?

    紀鹿想問,卻又不敢問。

    她怕自取其辱,她已經夠難堪了。

    紀鹿發現,她其實很貪戀謝如琢給予的溫暖,可她不能留戀,若是有朝一日,謝如琢收回對她的好,那她就什么都沒有了。

    紀鹿看著謝如琢線條鋒利的喉結,肌理勻亭的窄腰,她和他說點什么,又不知該怎么開口。

    可思來想去,紀鹿只說出一句:“如琢,我的生日在五月,很快就到了。”

    謝如琢輕輕嗯了一聲。

    紀鹿羞赧地摸了摸鼻尖,說:“每年生日,我都會請你來府上做客,阿娘會給我們煮長壽面吃。”

    謝如琢語氣溫和:“我知道,鄭娘子的廚藝很好。”

    紀鹿明知謝如琢是朱燕的人,可她還抱有期盼,她想試著用那些青梅竹馬的溫馨記憶,去爭最后一回。

    她說:“今年的生日,你也來吧?我想請你來府上,陪我一起過。”

    謝如琢不知紀鹿為何執著這件事,他本就打算陪她一起。

    謝如琢點頭:“好。”

    紀鹿聽到謝如琢的回答,心里歡喜。

    她休息夠了,強行撐起身體,換上半干的衣裙。

    等衣裳上身,紀鹿對謝如琢道:“殿下,你摘下眼布吧,我們往山上走,王六娘和……朱小娘子,一定會帶人來找我們的,我們去和她們會合。”

    謝如琢摘下眼布,再次背起腿骨受傷的紀鹿。

    這一次,他們順利遇到搜救的隊伍,被同行而來的馬車,護送回營地。

    紀鹿身嬌體弱,一到營地就暈了過去。

    紀晏清向謝如琢道謝,抱著紀鹿急匆匆回到帳篷,請大夫治病。

    紀晏清覺得紀鹿這段時間真的太霉了,過兩日回京城,他一定要尋個道士來家中開壇做法,驅一驅邪祟-

    太子牙帳中,劉管事端著干凈柔軟的梧枝綠圓領袍、雪色中衣,遞給謝如琢。

    謝如琢沐浴完,一頭烏發濕濘,唇色被熱霧蒸得泛紅,他嗅到一味和馬車上相近的香丸,冷聲道:“何人擅自將此香設在帳中?此人心大,孤甚為不喜,將其發配別殿,不必再用。”

    劉管事沉聲應是。

    倒是那些被拖走的閹宦難以置信地問:“怎么可能?奴才分明是、分明是見殿下喜愛此香,才會將其燃在帳中!奴才絕無異心啊!”

    大太監卻懶得聽他辯解,只叫人拿了抹布堵他的嘴,哼笑道:“殿下的心思,豈是你這樣的腌臜奴婢能揣測的?你自作聰明,使陰司手段媚上惑主,活該被趕出去!”

    等總管發落了那一名宦官,謝如琢已經穿戴齊整。

    小郎君臉上已經不見怒容,他坐在案前悠閑喝茶。

    待看完父親送來的書信后,謝如琢放下茶盞,指尖在桌上輕輕敲擊兩下。

    “傳以觀與高承將軍。”

    高承雖是胡漢混血兒,可皇帝謝藺記得他當年在衢州御敵奮戰的功勞,特地將他調到東宮,輔佐謝如琢平時處理東宮政務、操練兵馬。

    以觀沒有親身前來,他將查探的密保告知高承,讓高承去見謝如琢。

    謝如琢問:“朱家的事,可有眉目?”

    高承頷首:“殿下,朱家勾結外邦一事,已有端倪顯露。一部分罪證,末將已收錄于冊,不日后便可呈至御前。”

    謝如琢近日親近朱家,不過是想借朱燕之名,常在朱家走動,也好讓暗衛挖出朱家勾結北狄的陰司辛秘。

    自打朱家第一次大敗北狄便有跡象,狄人一貫驍勇,卻會懼怕朱家軍將,在對敵的瞬間,落荒而逃。屢次交戰,雙方的傷亡并不不慘重,而朱家大獲全勝,短時間內軍功累累,官階節節攀升。

    邊城早有斥候探子暗中告密,說是朱家為圖軍功,通敵北狄,誘狄詐降。朱家明面上為齊國御敵,肝腦涂地,實則作為雪域汗國扎根于中原的漢.奸線人,待朱家謀得謝藺信賴之后,便可將中樞國情告知狄國,以待日后狄軍南侵中原之用。

    謝如琢虛與委蛇,接近朱燕,無非是想用太子妃位為餌,誘惑朱將軍入局。

    朱將軍自知,他與北狄不過互惠互利,如今他的女兒可能入主東宮,來人誕下子嗣,將來便能獨掌皇權,江山社稷都可能被朱家分去一杯羹。

    既如此,他又何須費心費力同那些蠻夷勾結斡旋?

    朱將軍想要撇清干系,另攀青云路,他一心為女兒鋪路,還要鏟除路上的障礙,而紀鹿與太子關系匪淺,自然成了他的眼中釘肉中刺。

    兩次刺殺,朱家的人馬,都是沖著紀鹿來的。

    而朱將軍一心想要從泥潭里脫身,那些潛伏于藩國使團的北狄細作又如何會放過他?他們不但會伺機刺殺謝如琢,還會扒著朱家不放,拉他下馬。

    凡是通敵往來,自有把柄落下。

    謝如琢抽絲剝繭,終于查出朱家通敵的罪證。

    只待一段時日后,謝如琢便能收網了。

    謝如琢待朱燕無心,可朱家三番兩次想要紀鹿的命……那他必不會心慈手軟,留下活口。

    長夜漫漫,謝如琢望著帳外圓月,漫不經心地想——那一味難聞的香,總算可以撤下了-

    紀鹿原以為,那天夜里,她和謝如琢患難與共,坦誠相見,一定是交了心的。

    興許謝如琢也喜歡她,所以他才會不顧危險,冒死救她。

    紀鹿對謝如琢的好感又復燃了。

    她偶爾避開紀晏清的時候,私底下又喊謝如琢為太子哥哥。

    她和謝如琢好似又回到兒時那樣親密無間。

    可是,紀鹿發現,謝如琢仿佛變了一個人。

    他待她好冷淡。

    謝如琢一點都沒有那日背她時的溫情,他時常拒絕和紀鹿同行,轉身邀朱燕出游。

    謝如琢和朱燕并肩而行,衣袂不時交疊在一塊兒,看著就像新婚燕爾的小夫妻。

    伴讀們開始打趣朱燕,敲桌子起哄,喚她“太子妃”,靦腆微笑的女孩變成了朱燕,她沒有反駁,望向謝如琢的眼神里,滿是羞怯與柔情。

    偏偏謝如琢沒有反駁,他就像是沒聽到,默許旁人的行徑,他什么話都沒說。

    紀鹿的心空了一大塊,冷風灌進來,涼颼颼的。

    她記得很清楚。

    當初小郎君們喊她“太子妃”,謝如琢怒目而視,用眼神警告那些作怪的伴讀們閉嘴,他不希望旁人造次。

    謝如琢不想聽到旁人喊紀鹿為“太子妃”,因為他心儀的太子妃人選,另有其人。

    紀鹿何時變得這樣天真。

    所謂君心難測,儲君也是君嘛!

    她不該招惹謝如琢的。

    即便他在醉酒的狀態下吻她,又在清醒的狀態下吻她……他狂悖自大,他親吻她并非出自喜愛,謝如琢只是覺得,他仗著紀鹿的喜歡,可以肆意欺負她。

    畢竟紀鹿那樣好欺,她什么都不要,只要謝如琢的歡心。

    她被他一手掌控。

    就像那只被謝如琢把玩于指尖的,身不由己的兔子花燈。

    在紀鹿生日的前一天,她精心打扮自己,換上謝如琢夸贊過的玉髓綠夏衫,披帛也選了飄逸輕薄的綠紗。

    紀鹿最喜歡往雙環髻簪富麗的絨花,這一次卻只梳了簡單的單螺髻,烏發間,只插一支觀音手白玉釵。

    紀鹿模仿朱燕的打扮,極力挑選素雅的衣飾,只因謝如琢喜歡素凈的妝容。

    一大早,紀鹿就上東宮拜訪,可謝如琢政務纏身,并不得閑。

    明天就是紀鹿的生日了,她和謝如琢約好的,一定會來陪她過生日。

    因此,今日無論如何,紀鹿都要見到小郎君。

    紀鹿在待客的花廳里等。

    劉管事送上紀鹿愛吃的紅豆米糕,紀鹿道了謝,小口咬糕,時不時喝一口茶湯。

    她從早上等到了傍晚,謝如琢總算回了東宮。

    少年郎今日忙碌,眉宇間盡是愁緒。他風塵仆仆回宮,來不及換下身上沾泥的外袍。

    劉管事等謝如琢洗完手,前來通稟,說是紀鹿有事找他。

    謝如琢略一思忖,還是往待客的廳堂走去。

    四平八穩的腳步聲漸近。

    紀鹿剛剛吃完一塊米糕,她用帕子擦去嘴角的粉屑,望向門口高大的身影。

    “殿下!”紀鹿看見他就很歡喜,一雙貓瞳里全是笑意。

    謝如琢眉心的青色淡了些,他看一眼紀鹿,問她:“何事尋孤?”

    紀鹿微微一怔。

    謝如琢好像忘記了,明天是她的生辰。

    不過他政務繁忙,忘記這些細枝末節的瑣事,實在合情合理。

    紀鹿寬慰自己,又抬起笑臉,對小郎君說:“明日是我生日,我們約好了的,你來紀家一起過。”

    謝如琢想到明日還有要事,他抽不開身。

    謝如琢薄唇微抿,嗓音清凌凌的,同她道歉:“對不起,呦呦,我明日有事,抽不開身。不過你的生辰禮我早已備下,夜里會讓劉管事送到你府上。”

    聞言,紀鹿失望地低頭。

    她早該知道的,謝如琢這么忙,她還天天拉他玩,是不是太沒規矩了?

    可是她提前一兩個月約的小郎君,她這么早就和他定下了日子,只要生日那一天的陪伴,這也不行嗎?

    紀鹿沒有胡攪蠻纏,她乖巧告退,讓劉管事送她出府。

    劉管事不沾國政,謝如琢也不會讓他旁聽,因此他并不知道朱家的內情。

    劉管事只是看著小姑娘失魂落魄,太過可憐,他于心不忍。

    于是,劉管事喊住紀鹿,好意提醒:太子殿下明日要上一趟朱家……聽說朱小娘子病了。

    說完,紀鹿怔在原地,久久沒動。

    夏風吹在她身上,明明悶熱,紀鹿卻仍感到冷颼颼。

    紀鹿打了個寒顫,久久不語。

    她早該猜到的,早該知道謝如琢的冷心冷肺、淡漠無情。

    無非是一次親吻、一次擁抱、一次依偎取暖,紀鹿就把自己的心交出去了。

    可少年郎棄如敝履,一點都不在乎。

    紀鹿縮了縮肩膀,小聲嘀咕:“明明都入夏了,天怎么還這么冷啊?”

    如琢x呦呦(番外七) 輸贏

    如琢x呦呦(番外七)

    今年, 紀鹿的生日宴沒有謝如琢,她還是一個人過了。

    謝如琢人雖沒來,不過他派劉管事送來了許多賀禮, 是好幾盆南邊引進的花卉, 有艷麗的茉莉花、山丹花。

    林林總總十多樣, 擺了滿滿一庭院。

    紀蘭芷也送了禮物過來, 她不能陪小姑娘過生日,她近日身體不適, 在宮中養病, 不想把病氣過給紀鹿。

    不過午間的時候,馨寧小公主倒是來了一趟紀家。她從父皇的庫房里翻找好幾天, 準備許多好看的玉器,送給紀鹿當禮物。

    馨寧年紀尚小, 吃過午飯就回宮了,爹爹不讓她在宮外多待。

    白日,紀鹿忙著收天家賀禮,夜里,她自己邀請的朋友來家里吃飯。

    鄭氏煮了一大桌菜,都是紀鹿愛吃的膳食,譬如鱔絲羹、臘肉炒藕片、酸棗燉雞……

    王六娘給紀鹿送了一雙珍珠寶釵, 作為生辰禮, 她還帶來五郎給紀鹿準備的生辰禮物。

    是一條很好看的發帶, 發帶選的是鋪滿芙蓉繡面的暗花緞,并不貴重, 這樣一來收禮的小娘子也不會有心理負擔。

    而且發帶的顏色艷麗,是紀鹿喜歡的緋紅,很靈巧漂亮, 可見王五郎對她很上心。

    紀鹿看了一眼發帶,她沒有拒絕,收下禮物。

    等到晚膳吃完,朋友們陸陸續續回了家。

    紀鹿還坐在窗邊發呆。

    天穹漆黑一片,無月亦無星,風聲呼嘯,卷起紀鹿肩上一縷烏黑的發絲。

    她單手支著下頜,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白皙的雪臂。

    紀鹿望著大門的方向,不知在等什么,久久不語。

    她看著漸濃的天色,數著時辰,她想……這么晚了,謝如琢探望好病重的朱燕,是不是該回東宮了?

    紀鹿其實心里很在意謝如琢去看望朱燕,可她又故意為小郎君找好理由——謝如琢是個面冷心熱的人,他看到小娘子病重,于心不忍,所以才會準備厚禮,特地親身前往小娘子的宅邸,在旁細心看顧。

    實在是很正常的事嘛,就好像謝如琢也會溫溫柔柔照顧重病的紀鹿啊。

    情有可原,她要諒解,即便紀鹿心里酸酸的,特別難過。

    算著時間,謝如琢應該忙好了。紀鹿昨日提醒過謝如琢,她很想見他,謝如琢在回東宮的途中,會不會臨時記起她的生日,特地繞路,來紀家探望一下她?

    要是謝如琢真的來了,那紀鹿一定要故意拖一拖,她會把外袍脫下,故意弄亂頭發,她還要裝得睡眼惺忪,質問謝如琢:你來干什么?呦呦都早早睡下了。

    她絕對不能讓謝如琢發現,她還在等他。

    這是小娘子的尊嚴。

    想到這里,紀鹿又開心起來。

    她忍不住抿唇一笑,仔仔細細地思考,待會兒要如何扮演一位半睡半醒的漂亮女郎。

    不過她臉上的妝粉要不要卸下啊?沒有小姑娘會帶妝入睡吧?可她涂了口脂的樣子很好看,她希望謝如琢能看到。

    可是,天邊滾過一道驚雷。

    電龍在天際張牙舞爪,紫色的閃電自山巔攀爬,撕裂夜空。

    不過頃刻間,天盡頭下起瓢潑大雨,一串串晶瑩剔透的雨珠,自黑瓦屋檐間,流瀉而下。

    庭院的磚瓦縫隙里,到處都是泛光的小水洼。

    紀鹿有點失落,這么大的雨,謝如琢愛潔,一定不想靴底踩水,泥水沾衣,他是不是不會來了?

    換一個方向想,謝如琢并非不想來陪她過生日,他只是太忙了、他只是忘記了、他只是有很多事要做……

    直到這一刻,紀鹿才意識到,問題的關鍵所在。

    她心知肚明,在謝如琢心中,她無足輕重,及不上朱燕一場病、及不上東宮瑣事,甚至及不上少年郎身上干凈整潔的一身衣。

    紀鹿無足輕重,她一點都不重要。

    反正她不會跑,謝如琢能心安理得享受她的欽慕。

    謝如琢,真的很壞啊-

    朱府。

    雷雨聲聲,古槐被雨水打得招搖,搖曳的燈光照出葉片上的新綠,雨水大到幾乎要漫進庭院。

    風雨欲來的征兆。

    謝如琢坐在圈椅中,他平靜地凝視雨中跪著的朱將軍。

    泠泠長刃架在朱將軍的肩上,屋舍里里外外都被禁軍圍堵,連一只蒼蠅都飛不出宅院。

    謝如琢將罪臣通敵的罪證逐一奉上。

    朱將軍看到證據確鑿,他從最開始的據理力爭,到最后的心如死灰。

    他知道,他今日沒有命走出這座宅子。

    謝藺明顯是想讓兒子快刀斬亂麻,私下處決他,不走三法司審案的流程。

    朱將軍不甘心,他還想爭一條生路,卻聽謝如琢笑道:“父皇宅心仁厚,想給朱將軍留下一個好聽清正的身后名。敢問將軍,你是要以‘碧血丹心護國英雄’這一身份病逝于家宅,還是以‘謀逆叛國其心可誅’的奸佞之罪斬殺于午門?”

    朱將軍明白,謝藺今日私了,無非是不想朱將軍的罪孽示眾,引來軒然大波,致使民心大亂。

    若是讓百姓知道,衛戍國土、忠肝義膽的守城大將軍,其實和北狄勾結,互通有無,那些源源不斷送往戰場的軍餉,都填滿貪官污吏的腰包,他們心里該有多恨,對朝廷又該有多抵觸?

    為了避免地方門閥豪族伺機慫恿百姓起義,引發地方兵亂,他必須及時將禍端扼殺于京城之中。

    但謝藺也給了朱將軍恩典,若他知錯認罪,甘心伏誅,那謝藺不會傷其親族;倘若朱將軍執意要將事情鬧大,引起輿情,那就休怪謝藺不留顏面,將他嚴懲,以熄民憤了。

    死一個人,與死許多人,朱將軍自然知道如何取舍。

    他接過德方遞來的毒.酒。

    飲酒前,朱將軍仰頭,對謝如琢道:“一應事,都是罪臣之過,小女深居閨閣,何其無辜,殿下照看小女這么久,應當對她念幾分舊情,還請您高抬貴手……”

    謝如琢嗤笑一聲:“不過逢場作戲,談何生情。孤與她毫無瓜葛,她今后死活,與孤何干?”

    聞言,朱將軍心中一片凄涼,他早該料到,謝如琢本就是寡情寡意的儲君。

    皇帝謝藺若是皎皎君子,謝如琢便是冷面修羅。

    謝如琢自小錦衣玉食養大,雖有仁君謝藺言傳身教,但太子的骨子里,還是帶有高門貴公子與生俱來的倨傲與薄情。

    對敵時,謝如琢不會有絲毫留情。

    怪就怪朱將軍輕視了謝如琢,他以為少年郎年紀尚幼,難成氣候,是他棋差一著,輕敵了。

    朱將軍回天乏術,他將毒酒一飲而盡,倒在了血泊之中。

    謝如琢功德圓滿,他看了一眼暗沉的天色,心情難得放晴。

    他終于不必再搭理朱氏女,可以同紀鹿更近一步了。

    若是紀鹿愿意,他會憑借此次功績,上御前請婚。母親喜歡紀鹿,父親也是看著紀鹿長大的,定不會有任何異議。

    謝如琢想到呆笨的、可愛的紀鹿,往后能和他同床共枕,同府居住,眸光變得柔和。

    從小到大,謝如琢都是甲班的好學生,而紀鹿不擅長讀書,成績只是幼學末流,只能待在丙班。

    謝如琢不通情愛,那時,他覺得女孩子聒噪,鮮少會和紀鹿說話。

    但小姑娘很擅長自娛自樂,她不需要謝如琢開口,她會自己想話題閑談,從昨日的天氣,說到夜里要喝的甜飲。

    紀鹿一直都臉上帶笑,她很開心,她只要能陪在謝如琢身邊就很好。

    偶爾,謝如琢大發善心,指點指點小姑娘的功課,不過幾句解題,就能得到紀鹿的仰慕與崇拜。

    紀鹿瞪大那一雙小貓似的水靈靈的眼瞳,一直仰望他,仿佛謝如琢的聰慧,在她眼里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

    謝如琢忽然覺得……天天被紀鹿這樣看著,好像也不錯。

    少時,紀鹿就粘人得緊,她一直追著謝如琢跑,甩也甩不開。

    但這一次,他愿意放慢腳步,等紀鹿慢慢追上來。

    謝如琢轉身了,他會牽著她的手,與紀鹿同行。

    呦呦應該會很高興吧?

    但,謝如琢不知的是,并非他每一次回頭,紀鹿都會老實巴交,在原地等他。

    紀鹿也會聰明那么一回,她不能永遠當個笨蛋。

    在謝如琢召見紀鹿三次,接連被小姑娘拒絕的時候,他意識到……紀鹿可能有些不對。

    謝如琢凝眉深思,他想,可能是因為自己沒有陪紀鹿過生日的緣故?

    可那日,是他收網之日。他不過是想早些處置好朱家,如此一來,也算是送給紀鹿一份生辰大禮。

    況且朱家敗落,百姓雖不知內情,官吏們卻是知道此乃皇帝的手筆,謝如琢特意讓紀晏清傳話,紀鹿定能明白他的苦衷。

    明知內情如此,她還生氣嗎?

    謝如琢決定親自去找紀鹿,問個究竟-

    鄭氏這幾天纏綿病榻,太醫來家中看過幾遭,幾帖藥服下去,身體還是不見好。

    紀鹿心里擔心,她特地上寺廟,為家人祈福燒香。

    夏季雨多,好在不冷,待紀鹿趕到寺中的時候,山中雨勢漸大,雨珠激濺,似要鑿穿地面。

    紀鹿站在屋檐底下,靜候雨停。

    她默默數著地上的小水洼,直到那寺中的平靜被一只黑靴徒然踏破。

    紀鹿驚訝地抬起頭,迎上一雙滿是陰鷙的鳳眼。

    她不由后退一步,可身姿挺拔的少年郎卻欺身而上,將她困在游廊一隅。

    謝如琢的手掌,撐在墻側,他的手心用力,手背青筋虬結,氣勢凜冽。

    紀鹿眨了一下眼睛,她的眼睫剛才沾上了雨霧,輕輕一抖,落下一滴水珠。

    “殿下。”

    她喚他,清清淡淡,不似平日里那樣熱絡。

    謝如琢臉色深寒,他問:“為何躲我?”

    聞言,紀鹿不卑不亢,她反問:“為什么我不能躲?我沒有必須要見殿下的義務,若是你以權相迫……”

    小姑娘嘆氣:“那我確實躲不開。”

    但謝如琢拿她也無可奈何,紀蘭芷若是知道紀鹿受委屈,定會幫她撐腰,謝如琢看著貴為太子,權勢滔天,可在母親面前,他什么也做不了。

    謝如琢稍微拉開距離,他不再盛氣凌人地壓制紀鹿。

    少年郎薄唇輕抿,長久以來的自尊心,不允許他在任何人面前做小伏低。但他知道,今日紀鹿太過疏離,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他第一次有一種難言的煩悶,他強行壓制住那些燥郁的心緒,他對紀鹿說。

    “你在惱我……因生辰之故,還是朱家之事?我與朱燕不過逢場作戲,我不喜歡她,亦沒有私下親近過她,至多就是攙扶過她兩次,同她講過幾句話……我有政務在身,我沒有選擇。”

    “所以,這些事,對于你來說,都是無關緊要,對嗎?”紀鹿苦笑一聲,她忽然有了火氣,她因謝如琢高高在上的話語而感到憤怒,她第一次這么強硬的,不留余地開口。

    她有好多好多委屈需要紓解。

    “你根本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所有人都以為我獨得你青睞,都以為你待我不同。我不知真相,我看著你和朱燕同進同出,看著你們相談甚歡,看著你們卿卿我我。殿下,我被你耍得團團轉!”

    “殿下,你一定很得意對不對?你一定很開心,反正我的眼淚不值錢,我哭一哭沒什么大不了,反正我那么好哄、那么乖巧、那么懂事。”

    “你根本不知道,我受盡嘲諷,我患得患失,我后知后覺,我每天都陷入恐懼之中……我在想,究竟是我哪里做得不好,讓如琢疏離我至此地步。”

    “我一直在哭,我一直在等你回頭!”

    紀鹿說到這里,鼻子酸澀,心臟亦是脹痛,她的眼淚不要錢似的往下掉,滑進唇縫里,嘗了一下,是苦的。

    紀鹿發泄出那些委屈,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哭聲嘹亮,一點都不像個矜持的小娘子。

    好在有嘈雜的雨聲遮蔽,好在是被謝如琢看到。

    少年郎的手指微蜷,他心尖微顫,心疼地幫她擦去眼淚。

    他不知紀鹿原來有這么多委屈,他不知道紀鹿原來過得這樣辛苦。

    他以為她笑的時候居多,她是個心大、遲鈍的小娘子,她輕易不會傷心。

    原來,都是謝如琢自以為是,是他自負狂傲。

    謝如琢嗓音微啞,他說:“呦呦,對不起。”

    他想哄她,可手掌伸出去的一瞬間,紀鹿用力地拍開了他。

    紀鹿的眼睛泛紅,鼻尖也沾上粉色,她不需要謝如琢的好心。

    紀鹿冷漠地退后一步,梗著脖子,和謝如琢廝殺到底。

    她說:“所以,在殿下眼中,千錯萬錯,一句對不起就好了嗎?”

    “所以,殿下所有的苦衷,我都要包容,否則就是我不懂事、不乖巧……殿下,我覺得我這幾年過得好辛苦,我哭了好多次,我心里好難受。”

    “我沒有做錯什么吧?我沒有傷害任何人吧?既然如此,為什么單我一個每天都在妥協。”

    “憑什么啊?憑什么每次都是我等你,憑什么只有我吃了那么苦難,受了那么多委屈,憑什么要我體諒你的借口、你的理由……”

    謝如琢的自矜與理智,在這一刻崩塌。他意識到紀鹿與往常不同,她好像做下什么決定,她好像能夠舍下他。

    他不許!

    謝如琢扣住紀鹿的手腕,虎口用了點力氣,他抓著她不放,但神情卻溫柔,語氣也放軟,他說:“呦呦,是我的錯。此次事出緊急,實是無奈之舉……我知你不高興,我再不會以太子妃位為餌料,親近任何一房小娘子,我可以去御前請婚。”

    “呦呦……”他第一次這樣纏綿悱惻地喚她的小名,語氣溫柔到能掐出水,“我想娶你。”

    謝如琢的發尾被雨水打濕,顏色變得漆黑,他的眉弓沾雨,形容狼狽,他低聲下氣,他一點都沒有身為儲君的傲氣。

    他在懇求,心儀的小娘子能夠回心轉意。

    紀鹿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

    她簡直不敢想,如果在半個月前,她聽到這話,會有多高興。

    可是,可是。

    “太遲了啊。”紀鹿苦澀地笑,“為什么在我傷夠了,想跑了,你來找我,你說你來愛我了。殿下,你一定覺得我不夠善解人意,為什么不能再多等等你……”

    “難道有苦衷的傷害,我就不會難過了嗎?難道我被割開了一道傷口,只要傷疤愈合,我就能當作沒有疼過嗎?”

    “如琢,沒有這樣的道理呀。”

    紀鹿明明在說狠話,可她的眼淚掉得比任何人都要多。

    她很傷心,但她還是要說。

    原來,真正有勇氣的人是紀鹿,真正放不下的人,是謝如琢。

    謝如琢啞口無言,他只能蠻橫地抓住紀鹿,他放不開她,但他知道,如果紀鹿不愿意,他沒辦法拿她怎么樣。

    紀鹿從來沒有在謝如琢這里感受過什么愛意,她一直以為是自己一廂情愿,是她單戀謝如琢。

    謝如琢無計可施,無可奈何。

    “呦呦,我從來不知,你是這樣想的。我并非對你無意,我只是一直如此……”

    一直如此,以為他得老天獨厚。

    因他聰慧,從小受盡偏袒與愛護。

    他想要的,從來沒有得不到的。

    就連對待紀鹿也是。

    謝如琢知道紀鹿喜歡自己,他冷眼旁觀,他將她的好盡收眼底,他不用費很大力氣,紀鹿自會是他囊中之物。

    可在這一刻,謝如琢才懂。

    紀鹿這么好欺,這么容易得到,不過是因她喜歡他。

    若她不要他了,那謝如琢將什么都不是。

    如今,輪到謝如琢祈求紀鹿的回眸,祈求她的垂憐了。

    謝如琢覺得自己的心都變得濕濘濘的,他的心在下雨。

    他不知該說什么,只是艱澀地許諾:“呦呦,我沒有愛過人,我不擅長這件事,你該給我一次機會。”

    終于,紀鹿笑了,但她眼中含淚,笑容慘兮兮的。

    “太子殿下,呦呦也是第一次啊。我第一次這么喜歡一個人,我第一次包容心上人的所有,我不是沒人喜歡、沒人疼愛的小姑娘,我也有人偏愛的。”

    “就好像我給你那么多機會,我原諒你那么多回,我不過想放棄你一次。只那么一次就好,不然我不甘心啊,太子殿下。”

    “我從來都比你笨,我從來都沒贏過你。可是這一次,我不想你志得意滿,單就這一次,我不要你贏。”

    紀鹿深吸氣,她不想再看到謝如琢了。

    小娘子用力地掙開謝如琢的手,她跑到雨里,她一次都沒有回頭。

    謝如琢看著紀鹿跑遠,欲言又止。

    少年郎最擅算計、精通攻心,他運籌帷幄,以為事事盡在掌握。

    但他最終,還是輸給紀鹿。

    呦呦不要他了。

    如琢x呦呦(番外八) 本性

    如琢x呦呦(番外八)

    這一次, 紀鹿和謝如琢決裂,是下定決心的,她真的沒有再去過東宮。

    謝如琢往紀家送的點心、錦緞、玉石, 紀鹿統統都沒收, 退了回來。

    莫說鄭氏摸不著頭腦, 便是紀晏清也有點驚訝。

    不過為人兄長嘛, 哪個喜歡妹妹被玩得好的兄弟拐跑?所以紀鹿遠離謝如琢,也是紀晏清喜聞樂見之事。

    紀鹿明顯要和謝如琢撇清干系, 連見都不見他一面。

    一貫懶得搭理這些小兒女情事的謝如琢, 難得被亂了心神。

    謝如琢心緒不寧,雖說還能照常處理父親派下來的政務, 可他不時分神,心不在焉, 就連謝藺也覺察到兒子的異樣。

    謝藺每日都有如山的政務要處理,忙得腳不沾地。

    但他再忙,也要日日見到妻子。

    今日召見謝如琢,詢問一些國政,便是在坤寧宮待的客。謝藺已是治國多年的老成皇帝,他做事老練通達,也愈發沉厚寡言, 坐在奏章堆疊的案前, 身上散出獨屬于帝王的雄深凜冽之氣, 令人不寒而栗。

    謝藺垂著濃長的眼睫,低問一句:“可有心事?”

    謝藺即便詢問兒子日常起居, 手中筆墨也不停。

    二哥忽然發問,忙著剝荔枝的紀蘭芷抬頭看兒子一眼,謝如琢微抿的薄唇, 眉心分明凝結一絲憂慮。

    紀蘭芷輕輕挑起眉頭,一邊下意識把荔枝肉塞到二哥唇邊,一邊問:“怎么了這是,東宮下人伺候不盡心么?”

    謝如琢忽然被父母親逼問,他偏過頭,帶點兒郎的倔強,低聲道:“勞爹娘擔憂,兒子沒事。”

    “嗯。”謝藺知道孩子長大了,心思重,他也不問,真犯事了再處置便罷。

    謝藺這樣的慈父都能撒手不管,更遑論紀蘭芷這種甩手掌柜了,她剝了個荔枝,招招手喚來兒子,喂給他。

    紀蘭芷笑瞇瞇地道:“有什么心事呢,和阿娘說說,人生在世,沒什么坎兒過不去的,便是情傷也可以告訴阿娘的。”

    謝如琢聽到“情傷”二字,難得有一瞬驚訝。

    紀蘭芷的笑意更深,心里冷哼:姜還是老的辣吧,小孩子家家的,幾句話就騙出秘密了!

    謝如琢沒有在坤寧宮多待,他喝一碗茶后就走了。

    小郎君本該馬上回東宮處理政務,但踏上馬車的片刻,謝如琢又對馭車的宦官說:“去女學門口候著。”

    紀鹿不見他,那他就親自去找她-

    饒是紀鹿也沒發現,原來謝如琢這么倔,他死纏爛打很有一套。

    當紀鹿放學,遠遠瞥見那一輛皇太子規格的華貴馬車,她一時間有些腿軟。

    紀鹿六神無主,她抓住一旁的王六娘,說:“六六六娘……我們繞道吧?”

    王六娘忙著看今日的課本有沒有全塞進書袋里,頭也不抬,“繞道干嘛?多遠啊?反正我家馬車就在路口,走過去就行。”

    沒等紀鹿回話,那一輛馬車便在狹窄的小巷里疾馳而來,停在紀鹿面前。

    周圍下學的小娘子們看到皇太子的車駕親臨,都有幾分激動,她們故意駐足不走,就圍在馬車旁邊張望。

    紀鹿被人圍觀,真是死了的心都有。

    隨之車簾被一只白皙修長的手撩開,探出一張昳麗的臉。

    謝如琢:“要回府?上車,孤送你。”

    紀鹿是第一次看到少年郎這么上趕著,他不是成日很忙嗎?怎么今天有空來女學堵她了?

    紀鹿搖搖頭:“我不回家,我要去一趟六娘的家。”

    謝如琢眉峰微皺:“王家?”

    他幾乎是瞬間想到燈會那晚,紀鹿和王五郎相談甚歡,一口一個“五哥”,分外親熱。

    他心中戾氣橫生,臉上卻不顯。他不能嚇到紀鹿,否則小娘子不會受他的蠱惑,跟他回家。

    謝如琢沉下心,問:“你去王家做什么?”

    紀鹿老實地道:“探望五哥,他病了。”

    王六娘也點頭:“對,我五哥生病了,他和呦呦交好,呦呦想陪我回家一起去看看五哥。”

    謝如琢一直不知,王五郎原來一直在暗下拆他墻角……是個人都看得出來,紀鹿同他關系匪淺,王五郎怎么還敢到紀鹿身邊湊?

    謝如琢壓下那些焦躁不寧的潮緒,他抿唇,低聲:“孤也病了。”

    紀鹿納悶地看他一眼,“殿下病了……那你尋太醫不就好了?尋我做什么?”

    “那你為何要去探望王五郎?你又不是供他治病的藥。”謝如琢同紀鹿據理力爭,他的意思很明顯,他不想紀鹿去看王五郎。

    王六娘也覺得謝如琢有點奇怪,她皺眉,說:“五哥生病了,呦呦身為朋友,前去探望,不是很正常嗎?殿下究竟為何要攔呦呦?況且,這是她的自由,她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您便是儲君,也沒理由攔著大臣家中小娘子的出行吧?”

    謝如琢知道今日他不占理,紀鹿和他沒關系,他管不了她的事。

    若他們兩人之間有婚約就好了,那謝如琢也不至于如此一籌莫展。

    謝如琢冷著臉,還是詭辯道:“治東宮如治小朝廷,王五郎乃東宮伴讀,侍奉儲君詩書,于孤而言,他也是東宮的肱骨臂膀,既是心腹臣子病重,孤合該前往王府探望一二。如此一來,我們也算同路。若是紀表妹和王六娘子不嫌,還請上車小坐,孤即刻便啟程前往王家。”

    謝如琢現在是一點臉面都不要了,他雖然長身玉立地站在車駕前,王六娘卻看出他在強撐……怪厚臉皮,怪丟人的。

    紀鹿也知道,她明面上還是要和謝如琢好好相處的,不然等他日后即位,給家中兄父穿小鞋可怎么辦呀?

    紀鹿朝王六娘點點頭:“走吧,殿下的馬車行路快,我們還能快點去見五哥。”

    王六娘想了想自家那輛兩個人坐著都嫌擠的小馬車,認同地道:“皇太子的輦車確實氣派。”

    兩名小娘子掙扎一下,還是規規矩矩爬上了謝如琢的馬車。

    謝如琢看到紀鹿規規矩矩上車,臉色好看一些。

    他沒有再和她們講話,只卷起車簾,借著車外照進的光,順手翻閱起六部遞來的文書。

    謝如琢年滿十七歲的時候,謝藺開始把六部諸曹的公事題本,勻出一部分,交予謝如琢處理。

    凡是謝如琢寫下批注的奏折,最終還是會送往御前,過一遍謝藺的眼。謝藺覺得兒子處置不錯的奏章,他會特地拿出來夸贊一遍,如謝如琢考慮不周、稍有疏忽,謝藺也不會責罵,反而是靜下心,手把手教孩子如何應對。

    謝藺言傳身教,他確實在努力教導謝如琢,教他如何成為一個心系百姓的好太子。

    紀鹿說好不再搭理謝如琢,可車內光華流轉,夕光爛漫,偶有停留于謝如琢纖長眼睫處。

    紀鹿不慎瞥見,目光久久停留。心里驚嘆少年郎的美貌之盛,他果然還是生得很好看啊。

    紀鹿又偷偷看一眼馬車一隅堆積的文書……謝如琢被浩渺如海的文書淹沒,他一直在處理政務,即便馬車偶有顛簸,袖上沾了墨液,他也沒嫌。少年郎好整以暇地取帕子擦去指骨的墨跡,然后再次提起筆。他的動作熟練通達,似乎如此擦過成千上萬次。

    紀鹿心知,謝如琢可能沒有撒謊,他真的每天都好忙好忙……

    他很有耐心,但這一份耐心,好像從來沒有使用在她身上。

    紀鹿默默地移開目光。

    今日是紀鹿第一次去王家,王六娘希望能給她留一個好印象。

    小娘子們說說笑笑,前往內院,而謝如琢貴為太子,親臨臣子們的家宅,他被王家長輩眾星拱月,簇擁他前往前廳。

    謝如琢脫不開身,他必須維持儲君的禮儀,不讓天家蒙羞。

    家中下人忙里忙外,提起十二分小心,就為了好好服侍皇太子。

    可謝如琢一邊笑語晏晏地應付長者們的試探,一邊無聊地想:呦呦在做什么?

    紀鹿在應對王夫人的打量。

    她不知道,王五郎早把心上人的事告訴母親,還想請母親去紀家提親。

    兒子快要十八歲,也是大郎君了,可以先將婚事定下來。

    王夫人聽說過紀鹿,知她是紀皇后疼愛的侄女,也知她容貌不錯。

    少時鄭氏牽著女兒去赴宴,席間的老少,無不夸贊紀鹿玉雪可愛,定是觀音座下小仙童托生來了。

    女大十八變,女孩兒褪去幼時的青澀,也長成窈窕靈秀的小娘子。

    王夫人對紀鹿的容色很滿意,緊繃著的臉也舒緩一些。

    她為紀鹿準備了好吃的茶點,沒有打攪兩個小娘子玩耍。

    王六娘卻知道,能得到母親的認可有多難,她激動地握住紀鹿的手:“阿娘喜歡呦呦!我就說,世上沒有人不喜歡呦呦!”

    紀鹿被小姐妹的話搞懵了,她輕輕“啊”了一聲。

    王六娘不理她,她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王五郎。

    王五郎聽到了,心情舒爽,就連身上的病都好了大半。

    紀鹿沒在王家留太久,她先回了紀家。

    倒是謝如琢敷衍王家的人,又去探望王五郎,一路忙下來,都已是月上中天。

    他打算回宮,臨出門的時候,聽到王夫人和王五郎在房中私語。

    王夫人:“你看上的紀家小娘子,我見了,人長得標致,規矩也好。你既喜歡,我便挑個十五的吉日,請媒人登門求親。兩家總要先定下婚事,才好密切往來,不然要教人說嘴,說是私相授受了……”

    聽完,謝如琢沉著臉離開,他算了一下日子。

    這個月已是二十八了,王家說的十五,是下個月吧?

    倘若紀家眼皮底子淺薄,真應下婚事怎么辦?況且紀鹿逆來順受,給她安個未婚夫,她還真的敢和人培養感情。

    那他算什么?

    謝如琢鳳眸陰寒,他都獻吻過兩次,紀鹿這是……吃干抹凈不認人嗎?她倒是想得很美啊-

    紀鹿并不知王家的事。

    近日,謝如琢不知是真死了心,還是政務太忙,距離那一日兩人同行去王家的事,似乎已經過去許久了。

    紀鹿原以為自己的日子會平平淡淡過去,可就在十五這一日,她上街為小馬駒買珠翠馬鞍,后頸遇襲,一下子陷入黑甜。

    再次醒來的時候,紀鹿被關進一間裝潢素雅的寢房。

    她腦袋有些昏沉,瞥向屋舍一隅,那處的桌案上,還擺著一個熟悉的泥塑娃娃。

    她腿骨酸軟,踉蹌下地。

    走近一看,竟發現,這是她曾送給謝如琢的磨喝樂……

    那這里是?

    紀鹿心有所感,她走近門窗,大力推動,卻發現所有的窗戶門扉都被上了鎖。

    紀鹿氣得要哭,大聲喊:“有沒有人?放我出去!如琢?殿下?!有沒有人?!”

    沒人來為紀鹿開門,她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她的眼淚又落下,她受驚、惶恐,身體不安地顫動,像一只被關進囚籠的、孤苦無依的小鳥。

    直到門縫拉開一線,煌煌燈光照亮門外那一張姣好美麗的臉。

    謝如琢身穿一襲碧荷圓領袍,他像是剛沐浴更衣,發尾微濕,眉弓凝水。那一雙漆黑的鳳眼,朝紀鹿睇來,他反手將門關上,合得嚴絲合縫。

    他沒有暴露任何能供小鳥逃生的縫隙。

    紀鹿竟覺得眼前清雋的少年郎有些陌生,她曾經想過,謝如琢偶爾流露出的那一點慵懶之態,和他作為皇太子時的持重冷靜一點都不相干,私底下的謝如琢究竟是什么樣?

    可現在,紀鹿好像窺見冰山一角。

    謝如琢并沒有那么良善。

    她莫名有點害怕謝如琢,她覺得他和記憶里的那個偶爾冰冷偶爾溫情的小郎君相去甚遠……

    但紀鹿還是不愿把他想得這樣壞,她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紀鹿抹去眼淚,笑吟吟地迎接謝如琢,她說:“殿下,我還以為我被人擄走了,原來是你救了我。看天色不早,呦呦想回家了,你能不能送我回去?”

    謝如琢冷眼旁觀紀鹿撒那些拙劣的謊話,他還是不喜歡她掉眼淚,他抬手,輕輕地抹去紀鹿眼角濕潤。

    淚水淋濕他的指腹。

    謝如琢吻去指尖,他說:“今晚可能不是回家的好時候,再等幾日吧。我已將求婚的旨意送往御前,父親會允的。今日是十五……王夫人上紀家提親了,我不想你回去,再陷入兩難的境地。”

    他說話慢條斯理,一心為紀鹿著想。

    可紀鹿分明能聽懂,謝如琢是怕紀家應下婚事,因此強硬地將她關在此地。

    謝如琢……瘋了?!

    紀鹿牙關都在發顫,她忍不住問:“殿下,你在囚我?”

    謝如琢輕輕擰眉,“呦呦,你誤會了。無非是我知王家各房妯娌不和,長輩俱是心懷鬼胎,你不擅長家宅瑣事,嫁給王五郎,會受委屈,我不忍你落入龍潭虎穴……”

    謝如琢溫熱的指腹,輕按在紀鹿嘴角,曖昧地流連,固執地摩挲。

    他說:“呦呦,我今日接你來此,是為了救你,我不會害你。”

    紀鹿的黑眸驀然瞪大,她因謝如琢的觸碰,竟有一絲戰栗。

    他怎會、怎會詭辯至此?謝如琢究竟在想什么!

    如琢x呦呦(番外九) 斷了

    如琢x呦呦(番外九)

    屋內, 燭光微顫。

    像極了那一夜的雷雨,微弱的電光,在天穹閃爍, 那么一丁點的雷光, 那么細微的雨, 卻能夠瞬間擊垮紀鹿的希望。

    那一晚, 紀鹿沒有等到謝如琢,所以她和他兩清。

    今夜, 她已經放棄謝如琢, 卻又被他迫著,在這一座小小的宅子里相處。

    所有事, 從來都是按著謝如琢的心意進行。

    他從來沒有問過紀鹿愿不愿意。

    他只想紀鹿來滿足他所有的不平、所有的不甘心。

    惡劣的、強勢的謝如琢,紀鹿不知該拿他怎么辦。

    紀鹿連眼淚都不知道該怎么掉, 她望著謝如琢出神,她說:“如琢,我想回家。”

    她在強忍住哭腔。

    謝如琢能聽得出來。

    謝如琢有一瞬間的怔忪,他并不知,紀鹿能夠這樣的害怕……怕到她明白眼淚無用,她甚至不敢在他面前哭。

    謝如琢瞥向一側的燭火,輕聲道:“我會放你回家, 只要你乖乖的, 別哭。”

    紀鹿看了一眼緊閉的門窗, 她知道謝如琢的武藝高強,她不可能傷到他。如果謝如琢有困住她的意志, 她一定逃不出去。

    與其激怒謝如琢,倒不如老實聽話。

    紀鹿想,謝如琢不會傷害她。

    事實的確如此。

    謝如琢牽住紀鹿的手, 他拉她來到床邊。

    謝如琢將被褥鋪平、整理好,拍了拍床側,示意紀鹿上榻休息。

    夜已經很深了。

    雖是夏日,但這幾日落雨,天氣還是泛涼,屋內不用設冰鑒,薄被蓋著正好入睡。

    紀鹿不敢動……她不傻,眼前的謝如琢不可理喻,他們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還睡在一張床上,十分的不合適。

    像是看出紀鹿的顧慮,謝如琢又抱出一床被褥,鋪在地上。

    謝如琢:“我在這里睡,你不必擔心。”

    紀鹿下意識問了句:“地上不涼嗎?”

    謝如琢望她,鳳眸里有深沉的情緒。

    但很快,紀鹿意識到,那句話像是一種隱秘的邀請,她說錯了。

    小娘子訕訕閉了嘴。

    謝如琢沒有再多說什么,他拿下一個軟枕,躺到地上。

    紀鹿覺得,她暫時摸不清謝如琢的想法,或許此刻,她不要激怒他比較好。

    但,長夜漫漫,屋里又還躺著一個人,紀鹿怎么可能睡得著?

    她烙餅似的,翻來覆去地滾。

    直到小郎君被她吵得心煩,問:“哪里不適?”

    然后,他聽到小娘子輕輕地說:“如琢,我餓了……”

    ……

    當謝如琢親手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雞湯素面進房間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真是有病。

    他明明想過,如何利用手段娶到紀鹿,如何教她明白她永遠舍不下他,可最終,所有的硬心腸,還是會被那一句撒嬌似的低喃融化。

    謝如琢把面挪到紀鹿面前,聲音微冷:“還有什么?不會還要我為你準備一碟紅豆米糕吧?”

    紀鹿怯怯地說:“如果有的話……”

    “沒有!吃完就睡。”

    “哦……”紀鹿不再說話了,她用筷子夾起一小撮面條,咬在嘴里,面條勁道,雞湯也很香,原來謝如琢會做飯啊,他什么時候學的?

    等紀鹿咽下第一口面,她問謝如琢:“你吃過了嗎?”

    謝如琢看她一眼,沉默不語。

    有時候謝如琢覺得,紀鹿實在是個再天真不過的小姑娘。

    他對她已經很壞很壞了,可她哭過以后,擦干眼淚,還是會和他玩,和他重歸于好。

    也是因此,謝如琢從來不覺得紀鹿會離他而去。

    難得的一次失控,就教他慌得要死。

    他并不想對呦呦壞……

    誰會對自己想娶的小娘子壞呢?

    他只是不知道該怎么辦,他不知道應該做什么了。

    謝如琢沒有吃那碗面,他看著紀鹿小口小口吃完。

    他看著她連湯都喝個精光,看著她可憐兮兮挨餓的樣子,謝如琢終于意識到,他好像真的要失去紀鹿了。

    “呦呦,如果父皇賜婚了,你嫁給我,好不好?”謝如琢鬼使神差地,問出這句話。

    紀鹿端碗的手一頓,她疑惑地看著謝如琢。

    她唇瓣輕顫,欲言又止。

    謝如琢眼底的光,慢慢暗下去。

    有那么一個瞬間,紀鹿看著謝如琢,她覺得他好像孤零零的,他好像很寂寞,他好像很孤獨,也很無助。

    像一只踽踽獨行的野鬼。

    這句話不是一個問題,甚至謝如琢自己都知道答案。

    紀鹿已經……不想嫁給謝如琢了。

    紀鹿沒有回答,謝如琢也沒有再問。

    他把碗筷收拾好,甚至端茶水,讓紀鹿漱口。

    小姑娘就著謝如琢準備好的熱水,清理了一下手和臉,她總算有點睡意,能老老實實躺到床上了。

    屋里的燭燈吹熄了,四周陷入一片沉寂。

    紀鹿吃過一碗面后,渾身暖洋洋的。

    這碗面很像鄭氏煮的長壽面。

    謝如琢問過鄭氏面條的煮法,他特地去學過。

    他錯過了她的生日,但他為了彌補,給紀鹿煮了面吃。

    ……謝如琢其實并不想傷害她。

    紀鹿在睡著之前,對謝如琢說:“面很好吃。”-

    紀鹿失蹤的事,很快傳到宮中。

    紀蘭芷讓人壓下消息,她想到之前詢問謝如琢煩心事時,他臉上流露出的反應,紀蘭芷和謝藺親自去了一趟兒子的私宅。

    庭院里,謝如琢早已穿戴齊整,正襟危坐,等待父母親的蒞臨。

    紀蘭芷看到裝束得體的小郎君,幾乎是瞬間便明白了兒子的部署,她頭疼地問:“呦呦在你這里?”

    少年郎點頭:“是。”

    謝如琢居然能這么坦蕩地承認惡行,紀蘭芷當真要對他刮目相看了。

    紀蘭芷想到那一封遞到謝藺跟前的賜婚書,不由臉色凝重。

    她說:“你是故意讓爹娘發現呦呦的事?你覺得只要生米煮成熟飯,執意將呦呦留在身邊,我們就會顧念小娘子的名聲,私下幫你善后,再將呦呦許給你?”

    謝如琢皺眉:“我沒有傷害呦呦,我只是想讓爹娘明白我的求娶之心。”

    即便卑劣,即便不堪,即便不擇手段,也要娶到紀鹿的決心。

    但謝如琢還有理智,他沒有僭越雷池,冒犯紀鹿,他娶她,并不為欺負她。

    他強留她,不過是無計可施。

    紀蘭芷第一次發現,小孩子長大了原來這樣難纏。

    紀蘭芷先是讓德方去紀家傳話,就說她今日撞見紀鹿,心里惦念得緊,因此把她帶到宮里留宿幾日,之后定會將小娘子全須全尾送回紀家,不出一點閃失。

    紀蘭芷像是想確認什么,她問:“倘若呦呦嫁到旁人家里……待你御極,權勢在手,你會如何做?”

    謝如琢抬眸,目光堅毅,殺心畢露。

    謝如琢:“殺了她的夫婿。”

    “……”紀蘭芷按了按額角,兒子長歪了,這可難辦了。

    死性子同他父親一樣倔,紀鹿怕是往后日子不好過。

    紀蘭芷嘆了一口氣:“你敢囚她,想必是呦呦不肯跟你。你使盡手段逼迫,也不過招致玉石俱焚的結局。你當呦呦好性兒,當真不會走到那一步田地嗎?如琢,你不要逼死她。”

    野鳥若囚籠,必將絕食致死。

    紀蘭芷在敲打謝如琢,不要害死紀鹿。

    謝如琢沒有說話。

    他原本只是想……用這樣卑劣的計策,逼迫爹娘保全紀鹿的名聲,同意這一場賜婚,讓他得到紀鹿。

    可紀蘭芷不在乎。

    她只在意紀鹿如何想,若是紀鹿不喜歡謝如琢,不要謝如琢,她不會成全謝如琢。

    紀蘭芷和兒子談完了,輪到謝藺管教兒子。

    謝藺怎會不知謝如琢的想法,他看著自己一手養大的孩子,心痛有之,心寒有之,但更多的,是身為父親的責任感。

    “啪”的一聲巨響。

    一記掌摑摔在謝如琢的臉上。

    少年郎的嘴角滲血,頰側痛感清晰。

    這一巴掌的力道,可比紀鹿之前打的重多了。

    而且出自父親之手。

    謝藺一貫疼愛謝如琢,可他也對謝如琢失望了。

    這是謝藺第一次打兒子。

    謝如琢出生的起點太高,他滿身高門貴公子的倨傲,謝如琢已經失去了治民濟世的仁心。

    謝藺要及時糾正謝如琢的路,他就這么一個兒子,年輕人怎么可能不犯錯,知錯就改,他還是會把江山社稷交到這個小子的肩上。

    于是,謝藺沉聲道:“邊城動蕩,接連出現朱家這樣的叛臣,為父信不過旁人,明日起,由你率兵前往北地,監軍撫民。”

    唯有如此,才能斷了謝如琢的念想,護住無故受其迫害的小侄女。

    即便他要把自己唯一的兒子,趕到貧瘠嚴寒的北地。

    謝如琢聽懂了。

    父親沒同意謝如琢的賜婚。

    他機關算盡,也沒能得到紀鹿。

    謝如琢薄唇微抿,低頭不語-

    半個月后,謝如琢披上冰冷甲胄,騎著膘肥體壯的健馬,啟程趕往邊城。

    他離開京城的那一日,是盛夏時節。

    謝如琢騎在馬上,聽著那些辭別的話。

    送行的人,有爹娘、妹妹、外祖母盛氏,相識的伴讀小郎君們,甚至還有紀晏清。

    人海潮潮,但唯獨沒有紀鹿。

    謝如琢遲遲沒有夾動馬腹,他明明該啟程離去,但他還是在等。

    謝如琢忽然明白了,紀鹿那日和他哭訴,她告訴他,她一直在等他來陪自己過生日,她等到夜幕漆黑,她等到眼淚不止……

    謝如琢沒有來。

    如今,這種煎熬的滋味,終于輪到謝如琢來嘗。

    紀鹿不會來了。

    她舍下他,亦如他千百次舍下她那樣。

    是謝如琢先傷的她。

    因果報應,惡行苦果,世間姻緣,不外乎是。

    他和紀鹿的緣分,終是斷了。

    如琢x呦呦(番外十) 自投羅網

    如琢x呦呦(番外十)

    謝如琢被打發到萬里之外的衢州, 他以為,謝藺驅逐他,把他趕得這么遠, 是因為謝藺對兒子感到失望。

    可是, 當謝如琢跟著衢州郡守許松閔一起采買藥材、物資, 下鄉照看那些腿腳不便的老人, 或是謝如琢為了阻止草原狄兵屠殺往來西域的漢人商隊,特意領兵出戰, 救回子民的時候……

    當謝如琢看到那些寒戶一貧如洗, 他們獲救,發自內心哭泣, 雙手合十,跪地磕頭, 流民貧戶沒有銀錢,他們甚至不能招待謝如琢吃一頓飯食,他們只能用這種頂禮膜拜的方式,向謝如琢表達謝意。

    何其真誠,又何其可憐。

    謝如琢心生不忍。

    他好像明白了謝藺的用心。

    若想治理大國,僅僅在都城那一點彈丸之地,和貪官污吏斗心機、耍手段, 其實遠遠不夠。

    謝如琢的聰慧, 在于口頭的計策, 在于政權的博弈,太過紙上談兵。

    所謂君主守國, 不只是平衡世家權柄,更是做實事,讓每家每戶的子民都能過上吃飽穿暖的好日子。

    大齊國地域遼闊, 人口繁多,每一條人命都是骨與血塑成,沒有尊卑貴賤之分。

    謝如琢身為儲君,身為東宮太子,身為百姓日后的天,他不僅要往上看,更要往下看。

    看那些底層人的生活,看他們的苦難,看他們的掙扎……謝藺希望謝如琢往后能做一位明君,他不需要兒子多聰慧能干,但他希望兒子能有慈心,能真心實意心疼、體恤萬民。

    君權至高無上,那是因為黎民百姓將一生,將自己的所有,全部交給了王權。

    謝如琢不能辜負這一份信賴。

    謝如琢懂了,父親是希望他平靜下來,沉淀下來,扎根下來。

    謝如琢不再苦悶,也不再抱怨,他去做謝藺年輕時做過的那些事。

    謝如琢褪去皇太子的榮光,他不把自己當成王孫貴族。

    謝如琢在下鄉賑災的時候,也會和將士們一起爬上屋頂,修繕被風雪壓塌的瓦礫。

    在邊城戰事頻繁的時候,他會將婦孺老幼送往城池后方,自己則調兵遣將,率軍出征,守護國境,防止夷人南侵。

    謝如琢的肩背、手臂、胸膛,均有了傷痕,他不再是一塊白凈無瑕的美玉。

    但即便他曬成蜜色、傷痕累累,心中卻沒有從前在京城監理國事時,那種茫然空虛之感。

    他終于落到了實處,腳踏這一片土地。

    一場戰事后,謝如琢躺到草原上看星星。

    他手里捏著謝藺的回信,洋洋灑灑的兩大頁,寫的都是如何治理邊城,唯有最后一句,父親問他:“琢哥兒近來可好?”

    時隔三年,謝藺已經原諒他了。

    謝如琢把信塞回懷里,閉目不語。

    年輕人高抬手臂,修長的指尖微蜷,細細把玩一條艷紅的發帶。

    盈盈月色下,那條絲絳紅得像血。

    是謝如琢當年從紀鹿發髻扯下的-

    三年后的紀鹿,馬上要十八歲了。她并沒有如旁人想的那樣,找到一位如意郎君,一頭扎進后宅,當宗婦,掌一家老小的口糧。

    她經過謝如琢囚人那一遭,不知打通了什么任督二脈,開始對婚事劇烈抗拒。

    她一點都不想被關在一個小小的、窄窄的屋子里,她想和祖母盛氏一樣,天南地北地跑,想走遍天涯海角。

    為此,鄭氏氣得直掉眼淚,紀蘭芷面前也不知跑過多少回,就連紀晏清都說:“哎呀,你不會是還等著如琢吧?他都跑衢州去了,鬼知道他什么時候回來!”

    紀晏清壓根兒不知道謝如琢想娶紀鹿的事,他還當自家妹妹癡戀謝如琢,結果謝如琢對她不理不睬,為了躲她,甚至自請前往鳥不拉屎的邊城御敵!

    紀鹿氣得大叫,拿枕頭打哥哥。

    但她心里也有隱隱的得意:你們都以為謝如琢眼高于頂,看不上呦呦,但他早就是我的裙下之臣,只是呦呦不要他而已!

    在鄭氏又要設下相看宴,逼著紀鹿來挑選未來夫婿時,紀鹿早就帶著一包盤纏,從后門逃出去了。

    紀鹿給鄭氏留了一封書信,說是她要出門一趟,過完年會和祖母一塊兒回京的。

    紀鹿跟著盛氏出門管過一段時間鋪子,已經把盛氏的鋪子摸得很清楚。

    盛氏最近在衢州做生意,紀鹿雖然有點顧慮那是謝如琢的地盤,但她想,他們都三年沒見了,而且太子日理萬機,哪有時間在意她?況且,誰知道謝如琢是不是花心大蘿卜,三年內早就另覓新歡了?

    如果謝如琢真的找到了其他小娘子,紀鹿不會難過,但會有一點點不甘心。

    她會想,是她的魅力不夠大嗎?不夠讓人念念不忘三年……

    紀鹿想得有點遠了,她坐上遠行的馬車,一路前往衢州。

    紀鹿兒時待過衢州,所以對這個偏僻貧困的邊城還有點印象,只是她并不知道,每逢隆冬,綠洲荒蕪,草原被厚雪覆沒,那些沒有糧食來源的夷人胡族便會想方設法攻城,或是侵占小國部族,掠奪物資。

    嚴冬來臨,北地又不像南邊那樣合適耕種,邊城的子民大多還是以畜牧為生,日子不好過了,莫說雪域草原,便是那些藩鎮也會因貧困而引發動亂。

    紀鹿的運氣實在不好,她在衢州城外,遇上了一支專門劫掠商隊的沙匪隊伍。

    護送紀鹿遠行的鏢師,顯然不敵那些手上真沾過人命的悍匪。

    不過兩聲嘶吼,刀劍聲響動,很快,人聲漸漸弱了下去。

    黃沙漫天的荒地,唯有紀鹿這一輛馬車孤零零地留在血泊里。

    紀鹿聽到那些漸近的馬蹄聲,她抱住雙膝,瑟瑟發抖。

    從前也來過肇州幾次,沒有遇到過沙匪,今日運氣實在不好。

    紀鹿垂頭喪氣,她忍不住想,今日是不是會命喪于此啊?

    馬車外,如蝗箭矢在空中激射,漫天飛舞。

    黑羽箭矢聲勢浩大地襲來,咣當一聲,刺進車壁,粉屑扎到紀鹿的后頸,她嚇得往前一傾。

    紀鹿眼淚滾落,她不能死在這里。

    想想辦法,想想辦法。

    這是衢州城外,是謝如琢的地盤……

    紀鹿福至心靈,她扯著嗓子大喊:“住手!住手!”

    “我是太子殿下的表妹,我的姑姑是齊國皇后,我的阿兄阿父都在朝中任職!”

    “衢州是太子殿下的治地,你們傷我,必會被殿下追究!”

    馬蹄聲并沒有停歇的征兆,紀鹿明白,是她說的話威懾力還不夠。

    于是,她再次大喊:“太子殿下對我情根深種,若是我死在沙匪手里,他定會帶兵來將你們圍剿!你們一個都不會剩!”

    “你們死定了!若想謀條生路,煩請速速停下!”

    像是紀鹿的威脅真的生效,急促的馬蹄果真放慢了。

    可健馬噴鼻停下,她又聽到有人躍上馬車,撩簾入內。

    紀鹿嚇得后退,沒多時,車簾被一只骨相棱棱的手挑開。

    天光傾瀉,照出眉清目朗的一張臉。

    紀鹿睜大眼睛,呆呆地望著。

    直到低頭入內的少年郎,輕輕低喃一句:“紀鹿,你以為……孤至今對你余情未了?”

    少年郎眉目如畫,霞姿月韻,只身上穿著北地御寒的狐毛厚袍,腰束牦牛皮繩,掛一枚虎牙飾品,竟有種異域的風情。

    謝如琢又高了不少,皮膚曬得比以前深了些,卻還是白皙,只是沒有那種文臣的書生氣。

    很難想象,謝如琢這三年在邊城,究竟經歷了什么。

    不過眼下要緊的是,紀鹿怎會一時口不擇言,在謝如琢面前丟此大臉!

    紀鹿臉頰通紅,她羞得簡直要哭。

    思來想去,她只憋出一句:“其實只是權宜之策,我當然知道殿下早已將我拋諸腦后。咳咳,在此地巧遇殿下,真是有緣,不知殿下出行,有沒有帶表嫂一道兒?呦呦是不是該整理一下儀容,下車好好拜見表嫂呀?”

    謝如琢從來不知,紀鹿竟是這樣會裝傻充愣的小姑娘。

    可他氣話都放出來了,要是承認身邊沒有女人,好像很丟男人臉面。

    謝如琢猶豫半天,還是決定避開這個添堵的話題。

    少年郎眼皮一撩,掃她一眼,又攀著馬車,朝她伸出手:“我帶你回城。”

    紀鹿多虧謝如琢才死里逃生,她當然不會辜負他的好意。

    紀鹿從善如流地伸出手,放在少年郎掌心。

    僅僅是細微的觸碰,謝如琢便有點呼吸不暢。

    他默默握緊了她的指尖。

    謝如琢抱她上馬,又翻身跨坐于女孩身后。

    紀鹿的手還被謝如琢捏著。

    隨之,一道血線,沿著少年郎青筋微跳的腕骨,蜿蜒而下。

    紀鹿低頭,震驚地喊:“殿下,你受傷了!”

    他一手持韁,另一只受傷的手任由紀鹿翻弄、查驗,他漫不經心地說:“小傷而已。”

    紀鹿聽到他不以為然的語氣,心里卻有點擔心,不管怎么說,這道傷好像都是為了保護她而留下的。

    紀鹿愧疚地說:“等回城里,我幫殿下上藥吧?”

    謝如琢:“隨你。”

    紀鹿:“殿下是特意來救我的?你如何知道我來了衢州?”

    謝如琢看她一眼,道:“不是,孤恰巧路過罷了。”

    他沒說,在紀鹿逃出京城的時候,紀晏清就給謝如琢送信來了。

    紀晏清知道紀鹿要去衢州,明面上說是找盛氏,保不準就是為了追謝如琢來的,沒想到三年了,他的妹妹還是對兄弟念念不忘!

    紀晏清恨鐵不成鋼地罵了妹妹幾句,又給謝如琢送信,告知他關于紀鹿的去向,也好讓謝如琢能及時接應呦呦。

    如此,陰差陽錯,謝如琢巡視邊城時,遇上了被沙匪包圍的紀鹿。

    他明知紀鹿不是為他而來,但看到紀鹿的那一刻,謝如琢還是泛起難言的歡喜。

    紀鹿來到他身邊……

    這算不算,小鳥自投羅網。

    如琢x呦呦(番外十一) 除夕快樂,新……

    如琢x呦呦(番外十一)

    近日, 邊城兵亂頻繁,謝如琢為了策應那些西域歸順大齊的胡族部落,特地調撥三千人馬, 就近在衢州關隘外的一片荒原上安營扎寨。

    他軍務繁忙, 抽不開身, 只能把紀鹿先帶回軍營。

    軍營前, 馬蹄聲震耳發聵。

    兩名副將猜到是謝如琢回來了,高興地迎上去, “殿下, 殿下,您回來了!”

    阿章和陸大跟著謝如琢出生入死多年, 從來不見謝如琢帶回什么女人。在看到紀鹿的一瞬間,他們紛紛神情僵硬。

    嬌滴滴的小女郎, 頭發烏濃如墨,檀口艷紅如櫻,一雙眼睛黑溜溜的,好似清晨小鹿,長得實在好看。

    她和謝如琢關系這么親,還賴在他懷里……等一下,太子殿下有對誰親昵過嗎?

    陸大看一眼阿章, 阿章是謝如琢剛來衢州那一年救下的胡兵, 他跟謝如琢的時間最久, 他肯定知情。

    阿章茫然搖搖頭,他想到從前, 謝如琢救下被狄兵圍攻的泥婆羅小國,國王大喜,要將公主賞賜給謝如琢。

    那名公主是遠近聞名的美人, 據說她一舞動神佛,連魔鬼都會對她產生愛憐,但謝如琢還是不為所動。

    即便泥婆羅國王說,小公主不必為太子正妻,便是做側妃,她也甘之如飴,決不會拈酸吃醋。

    近年來,泥婆羅勢大,國庫充盈,國家富饒,若是能和泥婆羅聯姻,收用他們的小公主,泥婆羅定會一心一意向著齊國。

    太子殿下年輕有為,而且還沒有定下婚約,實在是很好的選擇。

    對于國政來說,以側妃之禮,迎娶西域小公主,能助初來乍到的謝如琢在邊城站穩腳跟,這次婚事也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事。

    然而,謝如琢還是不感興趣。

    阿章記得,那時候,謝如琢用胡語拒絕,他對小公主說:“我曾經用我的計策,我的權衡之道,我的猶豫不決,傷害過一位姑娘。我失去了她……同樣的錯誤,我不會再犯第二次,否則我的姑娘這輩子都不會回來了。”

    ……

    阿章如夢初醒,眼前這位,難道就是殿下所說的“那位姑娘”?

    阿章心情激動,他大聲喊:“恭迎太子妃殿下蒞臨軍營!”

    阿章忽然不按照常理出牌,搶占先機討好太子妃,陸大心里暗罵他狗賊,忙跟著諂媚地喊:“太子妃殿下舟車勞頓,一定累了吧?末將這就去煮水,端到主帳里供您洗漱!”

    一路上,紀鹿被謝如琢的戰馬晃得頭暈。

    路太抖、太顛簸了,她顧不得刻意和謝如琢拉開距離,悶頭倒進少年郎懷里犯困。

    冷不防聽到一句“太子妃殿下”,紀鹿猛地直起身子,左右環顧,生怕被這個表嫂抓住“她勾引表哥”的罪證。

    她沒有,她是無辜的!誠然她賴在謝如琢懷里,是有那么一丁點曖昧,可從小到大她都和謝如琢較為親近,一時之間沒改過來脾氣也是情有可原的!

    紀鹿腹稿打好了,要如何溫柔小意地和表嫂解釋原因,然而她左看右看半天,只看到一群身穿甲胄操練的軍士,沒看到其他女人的身影。

    正當她困惑不解的時候,阿章上前幫忙牽馬,又熱情地喊了一句:“太子妃殿下!”

    紀鹿驚恐地回望謝如琢:“他、他在喊我嗎?”

    謝如琢似是累了,神情有點慵懶,輕輕嗯了一聲。

    紀鹿更震驚了:“你不反駁嗎?”

    聽到這里,謝如琢唇角微揚:“為何要反駁?吃虧的又不是孤。”

    “……”紀鹿被他厚顏無恥的話氣到。

    但仔細一想,謝如琢好像從小就這樣,無關緊要的事,他懶得去糾正、反駁。

    旁人都說,這是太子殿下氣度好,能容人,但只有紀鹿知道,他其實天性散漫,甚至是冷漠到寡情,所以看起來好像對萬事都不在意。

    謝如琢下馬,又朝紀鹿伸出手。

    紀鹿看了一眼離地的高度,還是乖乖巧巧摟住謝如琢的脖頸,任由他橫抱起自己。

    等謝如琢把她抱至阿章身邊,錯身而過的時候,紀鹿對阿章揚了揚手,“我不是太子妃,你不要這樣喊我了。我姓紀,你可以喊我紀小娘子。”

    阿章看了一眼在謝如琢懷里張牙舞爪的小姑娘,困惑不解地摸了下后腦勺,隨后老實地道:“知道了,太子妃殿下。”

    紀鹿:“……”算了,她不想解釋了。

    謝如琢抱紀鹿的時候,紀鹿就把臉埋在他的頸窩。小姑娘只是不想見人,她怕再次鬧出笑話,可偏偏紀鹿半點不知,這樣肌膚相近,究竟能帶給謝如琢多大殺傷力。

    紀鹿的眼睫毛很長很卷翹,密得像一把小扇子,纖睫輕輕撫過謝如琢的耳后,帶來一陣酥麻的癢。

    紀鹿許是太緊張了,她的鼻息滾沸,落到小郎君的衣襟里,她湊得好近,謝如琢能嗅到那一縷細膩的花香,軟乎乎的,獨屬于女孩家的清幽。

    謝如琢攬著紀鹿脊背的手掌有點發緊,手臂上青筋虬結,血脈僨張,甚至連腰腹都收緊。

    紀鹿是不是有點……太沒有警惕心了?還是她并不把他當男人啊?

    謝如琢抿唇,偏開頭,他把那些煩悶的情緒統統掩去了。

    總算到了軍帳,謝如琢單膝跪地,放低身段,他將小姑娘抱到榻上。

    紀鹿的腚一沾上柔軟的獸皮,身體松懈,腿側卻傳來劇烈的疼痛。

    紀鹿眼淚盈眶,想來是方才騎馬時,腿被馬鞍磨傷了。

    小姑娘毫無征兆地掉眼淚,倒讓謝如琢有點無措。

    少年郎擰眉,問她:“呦呦,你怎么了?”

    紀鹿抬起一雙紅彤彤的眼睛,心里生氣,又不敢對謝如琢使性子,她別別扭扭憋出一句:“都賴你騎馬太快……”

    她又不能說自己腿疼,位置那么隱秘,多丟人啊。

    謝如琢一愣,沒反應過來。

    看她一直按腿,他有點明白了。

    謝如琢難得窘迫,他的耳朵都有些熱。

    好半晌,少年郎說:“我去給你拿藥。”

    紀鹿抹去眼淚,點點頭。

    這三年,謝如琢大多都是在外行軍打戰,或是跟著許松閔去附近的貧縣里跑。

    他公務繁忙,又不待見那些地方豪族的小娘子們,因此日子過得也十分枯燥寡淡。

    紀鹿忽然來了衢州,他手足無措,又不知該怎么招待小姑娘,心里著急帶她回軍營,沒想到就出了這樣的紕漏。

    能治療擦傷的藥膏……

    戰場上刀劍無眼,為了治療那些受傷的兵卒,軍醫下藥都很猛,可愈傷的藥粉,大多數都很刺激皮肉,紀鹿肯定忍不了疼……難道要謝如琢厚著臉去問,有沒有那種治療細小擦傷的藥膏?還要稍微溫和一些,不會讓小娘子感到疼痛的。

    他只要敢說,軍醫就敢朝他翻白眼……大老爺們哪里會準備這種藥膏,忍忍不就過去了。

    思來想去,謝如琢還是去配了幾樣止疼愈傷的藥材,又用藥碾子搗碎,再混進一點羊油,借助隆冬寒雪,凝成藥膏。

    謝如琢給紀鹿準備了藥,又把熱水桶提進軍帳,一應事,他沒有讓陸大和阿章代勞,他私心不想讓外人看到紀鹿。

    謝如琢知道紀鹿的衣裳臟了,她的包袱又被箭矢射穿,衣布破破爛爛,除了撿出幾樣金銀首飾,其他的東西,紀鹿全丟在馬車里了。

    謝如琢想了想,只能打開箱籠,從中挑出一身他沒穿過的窄袖胡服,褲腿有些長,但扎幾圈應該還好。

    謝如琢把衣裳拿給紀鹿:“你在帳中換洗,我去處理軍務。”

    紀鹿看了一眼空蕩蕩的帳篷,帳中只點一盞燭燈,又沒有可以消磨時間的話本,她一個人待著沒事做,會很無聊。

    而且軍營里,她只和謝如琢相熟。

    紀鹿猶豫一會兒,問:“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

    謝如琢有點驚訝,他還當她不想見到自己。

    謝如琢頷首:“可以。你先洗漱,我在帳外等你。”

    “好。”紀鹿開心了,等謝如琢出去以后,她脫衣梳洗,又取藥膏給自己上藥。

    藥材的味道很新很重,紀鹿能看出來,這是現碾的藥。

    紀鹿記起,方才謝如琢遞來衣服時,他袖上傳來的一縷縷藥香,難道是他親手制的藥嗎?

    紀鹿的呼吸忽然放慢了,她拿帕子擰了擰濕漉漉的頭發,耳朵慢慢發熱。

    謝如琢……好像不那么討人厭了。

    紀鹿換好胡服出帳,遠處的篝火堆旁,謝如琢剛剛囑咐好夜里巡邏的兵卒一些事項。

    他看到紀鹿的頭發微濕,想了想,解開自己身上的狐毛披肩,蓋在小姑娘的頭上。

    謝如琢:“腿還疼嗎?能走嗎?”

    紀鹿點頭:“有點疼,但走也沒有大礙……”

    “上來吧。”謝如琢半蹲下身子,邀請小姑娘趴上自己的肩背。

    紀鹿沒有拒絕他的好意,乖乖巧巧地俯下去。

    謝如琢背起她,步履很穩,一步步朝前走去。

    紀鹿趴在小郎君的身上,兩只藕臂垂下來,緩慢地晃動。

    她仰頭望天,漫天都是星星,不知怎么,紀鹿忽然想到很多年前的那個晚上。

    她趴在謝如琢的背上,唱歌給他聽。

    明明五音不全,但謝如琢聽得很認真。

    他的肩膀,還和從前一樣寬闊。

    “怎么不說話了?”

    謝如琢問她。

    紀鹿如臨大敵,警惕地問:“你不會還想我唱歌吧?”

    “呵。”不知道哪里戳中謝如琢笑點了,他忽然悶出一聲極其短促的笑。

    嗓音沙沙的,很撩人,紀鹿甚至聽出一點寵溺。

    紀鹿的耳朵又燙了。

    她趴在謝如琢的肩膀,灰心喪氣地想,她怎么會到了現在,還能輕易被謝如琢撥動心弦呢?

    她的定力可太差了。

    到了百米開外的一處軍帳,謝如琢把紀鹿放到一旁用于小憩的睡榻上。

    他則搬出一堆累在板車上的文書,研墨鋪紙,準備處理軍務。

    謝如琢沒有騙她,他當真很忙。

    紀鹿蓋著平時謝如琢蓋過的被褥,她挨著枕頭,鼻尖縈繞的全是熟悉的檀香,那么沉悶,那么清雅。

    她想著謝如琢的好,想著謝如琢的壞,腦子亂亂的,一直在打架。

    最終,紀鹿漸漸睡去。

    謝如琢批完一摞文書,偶爾抬頭,借昏黃的燭光,看紀鹿一眼。

    小娘子睡得很香甜,呼吸勻稱,臉頰暈紅。

    謝如琢不寧的心神,在紀鹿遲緩的呼吸里,一點一點被撫平。

    他喜歡紀鹿在身邊。

    等紀鹿一覺睡醒的時候,她看到謝如琢單手支著下巴,倚著矮案睡著了。

    他一直在批閱文書,蠟燭都融化了大半。年輕人即便熟睡,也還維持著跽坐的姿勢,脊背沒有挺直,卻仍舊很有君子風儀,一點都不狼狽。

    紀鹿蹲在謝如琢的桌前,她忍不住想:從小被大人們寄予厚望的謝如琢,是不是活得也很辛苦?他被那些期許壓制著,半點都不能暴露出劣根與疲態,他是不是也不想生來就那么持重可靠啊?

    真正的謝如琢,也有使小性子、自私、倨傲、占有欲強的時候,他很壞,但也很好。

    其實,早在謝如琢為紀鹿煮長壽面的那天晚上,她就已經決定原諒他了。

    在外行軍,謝如琢枕戈待旦,從來不敢睡太沉。

    今日許是有紀鹿在,他分外安心,連小姑娘悄悄靠近自己,他都沒有察覺。

    直到紀鹿伸出指尖,點了一下少年郎卷翹的睫毛。

    謝如琢睜眼,猛地握住了紀鹿的手。

    “呦呦?”

    看到小娘子,謝如琢眼中的殺意褪去,嗓音低沉。

    紀鹿的手還被他抓著,她抽不動,只能無奈地吹了吹掉在眼前的亂發,小聲說:“我看你睡得很香,沒敢吵你。”

    謝如琢松開她,站起身,抻了抻筋骨,手腕被他擰得咔噠咔噠響。

    謝如琢帶她去洗漱,等兩個年輕人都洗完臉刷完牙,謝如琢又問紀鹿會不會梳發髻。

    紀鹿披散頭發,茫然地搖搖頭。

    謝如琢嘆氣:“我只會打辮子。”

    紀鹿笑起來:“辮子也好看。”

    謝如琢挑眉:“行。”

    他忽然想到什么,從箱籠里取出那一條緋紅的發帶。

    小姑娘的頭發又黑又密,如果編頭發,能編出厚厚一股麻花辮。

    謝如琢把她的長發掌在虎口,小心捋直。

    他忽然想到小時候的事。

    小時候的紀鹿很愛哭鼻子,常常跑到東宮和謝如琢哭訴。

    紀鹿覺得大家喜歡崔莉,一定是因為崔莉的頭發又柔又長,而且不厚重,這樣束發的話,發尾軟軟垂著,很有飄逸的感覺,像畫中仙子。

    她和謝如琢抱怨自己頭發不好看,太多了太密了,綰成雙環髻都粗粗一把。

    謝如琢從書本里抬頭看一眼,小姑娘的頭發在陽光下潤著光,像是黑芝麻糊,既豐潤又黑亮。

    他沒覺得不好,他覺得紀鹿很好看。

    如今,這一團頭發被謝如琢握在手中,他取紅色的絲絳縛在其中,編進頭發里。

    謝如琢將發帶物歸原主。

    謝如琢的動作輕柔,可編頭發花費的時間太久。紀鹿不喜歡靜坐,她昏昏欲睡,一下一下點著下巴。

    謝如琢編好頭發,松開手,他看著她要睡不醒的傻樣,心里發笑。

    三年前的謝如琢喜歡紀鹿,但他不知道該怎么做,他任性自負,他很愛欺負人,他做錯了很多事。

    三年后的謝如琢改過自新,他在盡力變好,他變高了、變大了、身上的傷口變多了,可唯一不變的是,他還是很想娶呦呦啊。

    紀鹿總算清醒了,她看了一眼編好的發辮,歡喜地笑。

    一抬頭,她迎上謝如琢那雙深寒的鳳眼,他一直盯著她看,即便被她發現,他的目光也不挪開。

    謝如琢看什么呢?

    紀鹿眨眨眼:“如琢?你想什么呢?”

    謝如琢低頭,居高臨下地凝望她,他慢慢靠近,呼吸放緩。

    他對她說。

    “我在想,我現在,能不能親你。”

    如琢x呦呦(完結) 除夕快樂!新年快……

    如琢x呦呦(番外十二)

    謝如琢的聲音很輕, 韻律也很好聽,戛玉敲金般,落到紀鹿心上。

    這是他第一次征求紀鹿的同意, 他告訴她, 他想親吻她。

    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承認, 他和紀鹿分開三年, 他還是對她念念不忘。

    紀鹿心中那一點小小的不甘心,驟然被滿足。

    她得意地翹起唇角, 可是她沒有回應這個問題, 只是抬起雙手,交疊著, 捂住自己的櫻唇。

    謝如琢的鳳眸暗下來,他像是有點喪氣, 卻什么都沒說。

    紀鹿那雙烏溜溜的眼睛還盯著謝如琢。

    她隔著手掌,問謝如琢:“你為什么想親我?”

    謝如琢微微怔住。

    謝如琢凝望紀鹿,斟酌了許久,說:“因為我傾慕呦呦。”

    他直白地告訴紀鹿,他喜歡她,心向往之,情難自禁, 所以會想相親相近, 渴望與她唇齒相依。

    紀鹿眉間的困惑一點點淡去, 她把手放下來,回望謝如琢。

    她沒有逃跑, 意味著她不抵觸謝如琢。

    老實說,謝如琢的這番表白心意,著實讓她獲得了一種滿足……從前的紀鹿苦苦追尋謝如琢的腳步, 盼著他回頭,盼著他走向自己。終于,有那么一次,紀鹿如愿以償,謝如琢也回應了她的喜歡。

    紀鹿單手支著下頜,認真地問:“殿下何時喜歡上我的?”

    謝如琢:“或許在很久之前。”

    “那么你為何從來不告訴我?呦呦和你表白不止一次,我說過許多許多次‘喜歡你’,可你從來沒有回應,我以為是我一廂情愿,因為這個,我失眠過許多回,夜里睡不著,我就磨墨鋪紙,在紙上寫你的名字……”

    甚至還摘花瓣,一片片問謝如琢喜不喜歡他。如果結果是不喜歡,肯定花摘錯了,再摘一朵。

    紀鹿把許多少女心事說給謝如琢聽。

    從前他不耐煩聽的事,這一次他都聽得很專心。

    謝如琢想到從前那個古靈精怪的小姑娘,不由抿出一絲笑。

    他能想象到紀鹿拿筆在紙上亂涂亂畫的樣子,像要發泄,卻又舍不得,她還是會一筆一劃寫好他的名字。

    謝如琢從紀鹿說的話里,清楚知道,他究竟辜負了什么,他究竟犯下多少惡。

    做錯事不一定能得到諒解,但他想試一試。

    謝如琢說:“我從前是一個自尊心很強的兒郎,我知道你喜歡我,我從來沒有想過你會離開我。我一直以為,那種傾慕的情緒是理所應當,我決不會失去你,我做了許多讓你傷心的事……我看到你不理我了,心里很慌亂。我固執地想要抓住你,想要讓一切回歸正軌。”

    可紀鹿就像一抔沙,越握緊,流失得越快。

    謝如琢無論怎樣用力,他都抓不住她。

    “我一貫如此,事事追求完美。我以為我能權衡朝政,也能維持與你的關系……我設想得那么好,處理完朱家的事,就上紀家提親,兩全其美。是我太自負了,我沒有想過,傷你太深,你會逃跑。”

    “這三年里,我時常回想從前的事,我無數次在夢里設想,如果我沒有和朱燕說話,如果我沒有去救朱燕,又或者在更久之前,如果我早點去御前請婚,如果我早些告訴你,我也愛慕你……那么我們是不是就不會走到這一步田地。”

    只有在回想的時候,謝如琢才發現,其實紀鹿給他留了無數退路,他只要稍稍后退,就能抓住她的手,可偏偏,每一次謝如琢都傲慢地避開了。

    他惡劣地將紀鹿逼入絕境,他并非對她的心意一無所知。可他就是想看看紀鹿能忍到什么地步,也可以說,他想知道,紀鹿是不是無論何時都不會放開他。

    可是,他本不該如此病態,喜歡一個小娘子,應當愛護她、關照她,謝如琢本該懂的道理,遲了這么多年,他才想明白。

    “呦呦,我真的,非常后悔。”

    驕傲的少年郎,終于在情愛一事上低頭。

    他承認自己是個輸家,他希望紀鹿不要再跑。

    謝如琢的道歉很真誠,紀鹿聽進去了。

    她心中積壓了多年的憤恨與不平,如煙如霧,頃刻間消散了。

    紀鹿:“我喜歡你的時候,會給你送很多東西,會想方設法和你見面,會討你的歡心。可你什么都沒為我做,我不相信你的喜歡,你若是喜歡我,應該竭盡全力追求我,即使最終可能會被我拒絕。”

    謝如琢聽懂了紀鹿的話,她愿意給他最后一次機會。

    如果想得到呦呦的歡心,那就用自己的方式打動她-

    半個月后,邊城平靜,沒有戰情動亂,謝如琢將兵卒們帶回了衢州。

    恰好臨近年關,謝如琢特意請了一次假,他將軍務交由副官接管,謝如琢想離府幾日,去做點自己的事。如有急情要事,可用信鷹聯系他。

    三年來,謝如琢夙夜在公,就連除夕夜也不曾去副將陸大家中吃宴席,他想要在年節這幾日松快松快,實在無可厚非。

    陸大拍了拍胸膛,道:“殿下放心吧,末將知道怎么處理這些文書軍情,如有拿不定主意的,末將定會傳信給殿下。您就好好帶太子妃四處逛逛吧,衢州距離上京足有萬里呢,太子妃來一趟不容易。”

    陸大自以為是地幫謝如琢拿主意,還沒來得及得意呢,脊背忽然發涼,一抬眼,對上皇太子涼颼颼的眼刀。

    他臉上的笑意頓時褪去,心里記起阿章的囑咐:太子妃殿下不喜歡別人喊她“太子妃”,千萬別亂喊!

    難道謝如琢心目中的太子妃另有其人,他不想陸大亂喊?

    這可真是馬屁拍到馬腿上了……

    陸大急得抓耳撓腮,他還沒想到如何將這個稱謂圓過去,謝如琢便低低開口。

    “私下喚‘太子妃殿下’也就算了,人前不要嚇到小娘子。”

    嚇跑了紀鹿,他會親自摘下陸大的頭。

    陸大明白了:敢情是您心悅小娘子,可人家還沒答應您的求婚啊。可謝如琢無名無分的,私下還處心積慮,誘導部將亂喊小娘子為“太子妃”……是不是有點太厚臉皮了?-

    衢州位于齊國以北,風俗和胡族夷人相近。他們雖然也過年節,但不和京城一樣,飲屠蘇酒、吃餛飩。主要是屠蘇酒得用到桔梗、蜀椒、烏頭等藥材,北地極為難找,還得漢人商隊運到邊城來販賣。

    至于餛飩,湯湯水水的,吃起來不方便。北地牧民多,凡是畜牧的季節,一連幾天都要留在廣袤的草原上,所以牧民為了果腹,都會帶上雞蛋、面、糖飴制成的糖纏,或是烤好的干癟烤餅。

    謝如琢為了讓紀鹿吃上一口京城里的餛飩,特地買了面粉,剁了兩斤羊肉末,給她包餛飩吃。

    謝如琢行軍三年,廚藝見長,但出門在外,能夠填飽自己肚子也就罷了,說好吃到媲美酒樓,那是真稱不上。記憶里,也就父親謝藺的廚藝最好,謝如琢少時都是吃父親煮的飯菜。

    謝如琢煮好一碗餛飩,還撒了一些蔥花上去。北地的蔥段長得比人還高,一點都沒有京城種植的青蔥小鳥依人。

    紀鹿在院子里指揮下人掛燈籠呢,忽然被喊過去吃餛飩,她還愣了一會兒。

    直到她看到一碗像模像樣的雞湯餛飩,這才驚訝地說:“殿下,沒想到你還會這個!”

    謝如琢彎起唇角:“孤會的還多著呢,如此聰慧過人、廚藝精湛、才高八斗的郎婿,你要是錯過了,真的很可惜。”

    紀鹿聽他自賣自夸,嫌棄地皺了皺鼻子。

    謝如琢瞥她一眼:“你相看的王五郎,他雖說禮數不錯,但一點廚藝都不懂,跟著他過日子,大半夜想要一口吃食,還得喊下人去忙活;還有那個季家的四郎君,他先天不足,常年吃藥,這事兒你不知道吧?他家里瞞得很緊,就想著先騙小娘子過門再說……”

    謝如琢越說越多,紀鹿聽出來了,他講的這幾個郎君,都是這三年里,她相看過的夫婿人選。

    可謝如琢遠在衢州,怎么知道她相看的事兒?

    難道,謝如琢對她一直沒死心,還派人盯著她啊?

    紀鹿猶如醍醐灌頂,一下子清醒過來:“等一下,每次我相看完小郎君,轉頭就有知情人士爆出他們的各種隱疾……這些難道都是太子殿下的手筆?”

    謝如琢輕咳一聲,冷道:“若非他們有瑕,旁人又如何指摘呢?這倒怨不得孤……”

    紀鹿也是今日才知,原來謝如琢這么小心眼啊。

    她懶得計較這些陳年舊事,她拿湯勺舀了一口餛飩,吹吹涼,咬了一口。

    雞湯鮮美,肉餡兒加了點筋頭巴腦,吃起來很勁道,滋味很不錯。

    紀鹿眼睛一亮,又吃了一個餛飩。

    像是想要獎勵謝如琢,紀鹿舀來一勺餛飩,噘嘴吹涼,遞到謝如琢唇邊,“辛苦殿下為我煮餛飩了。”

    小娘子吃開心了,還知道犒賞一下同伴,謝如琢心中欣慰,他乖巧地彎腰,低頭,任由紀鹿喂他。

    謝如琢一品,倒覺得餡料的鹽放少了,下次再改進吧。

    兩人分食完一碗吃食,謝如琢取茶水來,供紀鹿漱口。

    謝如琢:“燈掛好了?”

    紀鹿點頭:“差不多了。”

    她拉住謝如琢的手腕,帶他來看自己的戰果。

    謝如琢看著滿園懸掛的花燈,半點規律不講,完全是哪里空就掛哪里……他對紀鹿的審美實在不敢恭維,但沒必要在過年戳小娘子肺管子,于是謝如琢艱澀地道了句:“挺好,挺……熱鬧的。”

    “是吧?”紀鹿洋洋得意,“呦呦可厲害了,往后殿下府上要是開席設宴,我也去幫你打點,保證讓那些客人賓至如歸!”

    謝如琢想到日后家中里外都由紀鹿操持,憑她這些靈機一動的點子,很可能讓客人們有來無回。

    謝如琢決定,凡是遇到大宴,還是讓他從旁指點吧,私宴的時候就隨便了,紀鹿開心就好。

    為了不讓這個話題延續下去,謝如琢牽紀鹿來看今晚準備的煙花與炮仗。

    紀鹿在家里的時候很少玩這些,因為小娘子過年要穿新衣,要是衣裙被煙花燎出焦洞,那可是極為不得體的事。

    她不過隨口一提,謝如琢便為她置辦好了。

    紀鹿看著這些煙花架子,心里說不出的高興。

    等到夜里,夜幕四合,紀鹿鬧著要先放煙火,遲點再吃年夜飯。

    謝如琢還在追求小娘子的階段,成日做小伏低,半點不敢和紀鹿叫板。

    他由著紀鹿去鬧,自己則坐在一旁的石階上,等著看煙火。

    紀鹿拿香燭,小心翼翼點煙花的燃繩,偏偏她膽小,半天下不了手。

    少年郎看紀鹿一副膽戰心驚的樣子,有點無奈:“呦呦,你若是怕,要不要我幫你?”

    紀鹿搖頭:“不要!從前在京城,哥哥怕我燒著衣裳,每次都不肯讓我點,我非要點它一次!”

    小姑娘握拳,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

    謝如琢失笑,沒有管她。

    可紀鹿還是出了紕漏,她點了火,跑得太急,一腳踢到煙花架子。

    高大的煙火木架搖搖欲墜,迎風倒下。

    而那些點燃的火苗,順勢從竹管里飛出,嗖嗖幾聲,直竄上天。

    眼見著煙花架子朝紀鹿的方向襲來,謝如琢眼疾手快地竄出,手臂攬住紀鹿的纖腰,抱著小姑娘滾到了廊廡底下。

    哐當一聲巨響,木架砸到游廊的瓦片,震落檐角皚皚積雪,雪絮落下,如雨飛揚。

    火星趁機亂竄,煙花在夜空炸裂,燦爛如星隕,如花落。

    光暉頃刻間照亮紀鹿的眼眸,讓她看清了身下壓著的人。

    方才一時情急,謝如琢抱她滾到暗處,謝如琢知紀鹿身子骨嬌嫩,為了防止她硌到青石地,謝如琢特意作為肉墊,被紀鹿壓制在下。

    紀鹿趴俯在他身上,一低頭就能看到謝如琢漂亮的眉眼。

    少年郎的鳳眼狹長,眼睫毛既濃密又卷翹,不知為何,紀鹿倏忽想到很久很久以前的兩次親吻……那時的她嗅到謝如琢身上濃濃的檀香,他咬著紀鹿,氣勢大到能吃人,可下嘴卻化去了所有戾氣,動作很柔情。

    紀鹿又有點心跳加快,她感到頭暈目眩。

    紀鹿被謝如琢的美色迷惑,鬼使神差說出一句:“殿下,現在你可以親呦呦了。”

    謝如琢聽懂她的暗示。

    紀鹿接受了他的追求,她愿意讓他親近。

    謝如琢將手指揉進紀鹿的發髻,托著她的后腦勺,將她按到懷里。

    少年郎低頭,尋到她的唇瓣,輕輕舐.咬,力道不輕不重,控制得剛剛好。

    紀鹿頭暈眼花,只知道氣息滾燙,她被他含了又舐。

    紀鹿的呼吸也漸漸重了,她不知是院子里在放煙花,還是她的心里放煙花。

    直到一吻結束,謝如琢把她困在懷里。

    他掰正紀鹿的下巴,故意用細密的、綿軟的吻來誘.惑她。

    謝如琢柔情備至,聲音低沉而沙啞,他哄她:“呦呦,我會對你很好的,我不會接近任何小娘子,我不會再讓你傷心……”

    “我寫信給爹娘,我說你已經同意嫁給我了,讓他們指婚,好不好?”

    紀鹿目瞪口呆,怎么、怎么才親了一下,又說到婚事上了?

    可她好像并不討厭謝如琢,如果她不喜歡他,又怎可能一直留在他的府上啊。

    紀鹿本來想猶豫一會兒,彰顯小娘子的矜持,可謝如琢的吻再次落下,她被迷得七葷八素,早就不知道何時說了個“好”字。

    紀鹿為了挽回面子,她固執地想:確實如謝如琢所說的那樣,京中相看的小郎君都是歪瓜裂棗……沒有人比謝如琢好看。

    所以她選擇謝如琢,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況且,謝如琢往后還會成為天子,為了不讓阿兄和阿父在朝中被新君穿小鞋,那她只能勉為其難答應謝如琢的求婚了。

    唉,誰讓呦呦是最善良、最孝順、最顧念阿兄阿父的小娘子呢!實在是沒有辦法啊!

    (番外完)

    假如枝枝被二哥撿回家(1) 不喜IF……

    IF枝枝被二哥撿回家(一)

    紀蘭芷醒來的時候, 天色昏昏,應是傍晚。

    她躺在草木豐茂的地里,一抬手, 有螞蟻在小指頭上爬。

    紀蘭芷嚇了一跳, 倒不是被螞蟻嚇到, 而是她看到五根短短的手指……這是一雙孩子的手, 她什么時候變得這樣小了?

    紀蘭芷腦袋一陣疼痛,一段記憶涌進腦子——原來, 紀蘭芷今年才六歲, 還沒來得及見到母親盛氏,她就被柳姨娘偷偷送出了建康侯府。也是奇怪, 這輩子侯府沒有掌家主母,盛氏并不在侯府, 家宅是柳姨娘操持的。柳姨娘嫉妒心重,她為了給子女爭一個前程,對于其他姨娘的子女分外看不慣眼,紀蘭芷若是沒死,還僥幸生還,回到侯府,必定死無葬身之地。這一次, 沒有盛氏再護著她了。

    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變小了的紀蘭芷, 重重嘆了一口氣, 稚嫩的小臉上,滿是不符合年齡的憂愁。

    紀蘭芷舉目眺望, 雖然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來的這座深山,但當務之急是找到下山的路。

    她腿短,人又矮小, 再不跑快一點,怕是天黑之前走不出這里。

    畢竟玉雪可愛的奶娃娃,沒有哪一頭野狼與熊瞎子不愛的。

    正是暮春時季,山中萬物復蘇,植被茂盛。有山路的地方,便有人家,紀蘭芷從遼闊的密林里跑出來,一路沿著田埂奔去。

    她跑得飛快,雙環髻上束著兩條絲絳迎風揚起,高高飄蕩。

    夜色漸暗,可紀蘭芷還是沒有跑出這一座沉寂的山。

    可她年紀幼小,體力有限,她已經吃不消長途跋涉地奔波了。

    紀蘭芷的身后不斷響起飛禽走獸的嗥唳聲,她孤身一人留在山里,忍不住渾身發抖,眼淚蓄滿眼眶。

    遠處燃起一點亮光,隱隱有人聲傳來。

    紀蘭芷心中驚喜,急忙朝前跑去。

    可是山路太滑,她沒有看清,一下子跌進犁好的地里。

    小孩子的手掌細嫩,被粗糲的沙石劃破,泥土嵌進皮肉,刺刺的、麻麻的,疼得厲害。

    紀蘭芷受了傷,她不敢哭,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小心翼翼爬起來。

    沒等紀蘭芷站起身,忽然,一只指骨修長的手,握住她的小胳膊,將她從地上拉了起來。

    紀蘭芷來不及反應,那人卻已經俯身,耐心地幫她抖去掉進袖子里的泥土。

    熟悉的松木香味浸進口鼻,紀蘭芷錯愕地抬頭,迎上一雙清冷淡漠的鳳眼。

    她瞪大一雙杏眼,小聲喊:“二哥……”

    眼前拉起紀蘭芷的少年人,正是十二歲的謝藺。

    少年郎身穿一襲漿洗到發白的青袍,衣衫雖舊,卻很整潔,謝藺少時清瘦許多,只是眉目依舊清麗秀致,一點都不像市井長大的寒門孩子。

    記憶里,謝藺一貫都是老成持重的模樣,這是紀蘭芷第一次看到二哥稚氣未脫的樣子。

    在危難的時刻見到親近的人,紀蘭芷強忍著的委屈翻涌,她鼻尖酸酸,眼淚大顆大顆滾落。

    謝藺不認識眼前年幼的女孩兒到底是哪家的,他看到小孩子抬手抹淚,輕輕擰眉。

    謝藺思忖一會兒,想到紀蘭芷念叨的那句“二哥”,他猜測,她可能是將自己錯認成了兄長。

    謝藺問:“你的兄長在何處?”

    少年郎的聲音清潤冰寒,帶著生人勿近的疏離。

    紀蘭芷意識到,這個時候的二哥,與她并不相識,他們只是陌生人。

    但紀蘭芷知道謝藺本性,他是個面冷心熱的好人。

    紀蘭芷想平安活下去,應該向謝藺求救,他會幫自己的。

    紀蘭芷抹去眼淚,盡量忍住嗓子里的哭腔,努力把話說清楚,“我、我阿兄死了,家里人把我丟出來,我沒有家可以回去。哥哥,你長得很像我阿兄……”

    紀蘭芷不知該說些什么,才能讓謝藺信服。

    她知道自己一番話錯漏百出,但對于一個六歲的女孩而言,能把話說清楚已是不易。

    謝藺看了一眼漸深的夜色,原本他幫著隔壁手腳不便的老人犁完地,撒完菜種,也該下山回家,可收拾鋤頭的時候,猝不及防遇到了眼前這個變故。

    荒山常有老虎食人的事發生,他不忍心將一個年幼的孩子留在這里。

    思來想去,謝藺還是決定先帶小孩下山,等明日再幫她尋找家人。

    謝藺朝紀蘭芷伸出手。

    紀蘭芷從善如流地握住二哥的手指。

    紀蘭芷的手太小了,至多能握住謝藺三根手指。

    她被二哥牽著,踉踉蹌蹌下山。然而方才那一跤摔得很重,她的膝蓋磕破了,走路有點跛。

    紀蘭芷能確定長大后的謝藺是個好人,但對于年輕時冷冰冰的謝藺,她心里沒有什么把握。

    紀蘭芷只能盡量不給謝藺添麻煩,即便腿上很疼,也強忍著不出聲。

    可是,小孩子走路一瘸一拐,作為大人又怎會看不出來異樣。

    謝藺淡掃一眼女孩,他停下步子,問:“很疼?”

    聲音冷漠,聽不出喜怒。

    紀蘭芷怕他嫌棄自己是個累贅,她小聲說:“沒有很疼……”

    說話的語氣怯怯的,像是有點畏懼他。

    謝藺不知該說什么,他不大愛笑,許是臉色太肅穆,嚇到了孩子。

    他蹲下身,伸出手,說:“我抱你。”

    紀蘭芷沒想到謝藺細心至此,她有點受寵若驚,輕聲問:“哥哥會不會太累?”

    謝藺看了一眼月色,“夜里山中不太平,若是遇上虎狼,不好逃生。”

    紀蘭芷頓時垂頭喪氣。

    她聽懂了,謝藺不是關心她,他是怕下山遲了,會遇到山中野獸,到時候兩人都得命喪虎口。

    紀蘭芷沒有再推脫,她伸出胖乎乎的手臂,摟住謝藺的脖頸,她乖巧地坐在少年郎結實的臂上,不吵不鬧,任由謝藺把她穩穩當當抱起。

    那股令人安心的松木香再次襲來。

    紀蘭芷年紀太小,很容易犯困,她沒能忍住疲憊感,歪了歪腦袋,倒在謝藺肩上睡去。

    小娘子的呼吸變沉,手臂圈住謝藺的脖頸,將他抱得很緊。

    不知在怕什么,紀蘭芷的眉心緊皺,臉頰滿是冷汗。

    謝藺看了一眼,薄唇微抿,還是伸手,幫她擦去了汗水。

    紀蘭芷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清晨。

    她脾胃空空,熬了一整宿,早就饑腸轆轆。

    紀蘭芷環顧四周,發現這是一間用黃泥砌成的土屋。

    屋里擺了一張瘸腿的桌子,一把椅子,兩個箱籠,一張木榻,陳設實在簡陋,謝藺的家境并不好。

    謝藺睡的床榻,應該就是紀蘭芷現在躺著的這一張。

    紀蘭芷腦袋清醒了,她朝房門口張望,遠遠看到謝藺手握書卷,借著日光看書。

    她記得謝藺大自己六歲,如今十二歲,正好是參加科舉考試的年紀。

    紀蘭芷望著謝藺,心中安心不少。

    沒一會兒,她聞到紅棗的香味,口中分泌唾液,肚子也叫了一聲。

    桌上擺了一碗紅棗熬成的粥,但紀蘭芷不確定那碗粥是謝藺給自己準備的,還是留給她吃的,紀蘭芷久久不敢出聲。

    直到門邊看書的謝藺抬起頭,狹長鳳眼瞥向她,“粥冷了?”

    紀蘭芷看著冒著熱氣的紅棗粥,搖搖頭。

    謝藺輕輕嗯了一聲。

    他起身,為紀蘭芷準備好洗漱的水盆、新的毛刷,以及刷牙的草藥膏子。

    等紀蘭芷洗臉刷牙后,謝藺的指尖敲了敲木桌,提醒紀蘭芷吃粥。

    紀蘭芷知道紅棗粥是為自己準備的,她心里感激。

    小姑娘挪來木板凳,小心翼翼爬上去,坐穩了,拿起木湯勺舀粥。

    桌子和凳子都太高了,紀蘭芷身材矮小,腳都不能落地,只能懸空蕩著。

    她太餓了,一口氣把粥吃了個精光。

    等肚子吃飽了,謝藺放下書,問她:“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謝藺一早就去村鎮打聽過了,沒有哪戶人家丟孩子,這個女孩就像是憑空冒出來的一樣。

    紀蘭芷嬌聲嬌氣地說:“家里人都喊我‘枝枝’,我不記得我家在哪里,我只知道,阿娘早就死了,家里姨娘很壞,她把我丟到山里,爹爹也不要我了。哥哥,你能不能,不要把我送走……”

    小姑娘前言不搭后語地解釋一通,謝藺聽明白了。

    雖然她不知道她的家在哪里,但是那個家宅是龍潭虎穴,她無依無靠,回去會死于非命。

    小娘子死里逃生,她不想離開這里。

    可是,謝藺不日后要參加鄉試,他自顧不暇,又如何再照看一個年幼的孩子?

    謝藺寒著一張臉,久久不答話。

    紀蘭芷膽戰心驚,忍不住低頭,偷偷嘆氣。

    她在等謝藺的回答,可是謝藺沒有理會她,等到中午的時候,他出了門,將紀蘭芷單獨留在家中。

    紀蘭芷不敢亂跑,她老老實實坐在榻邊等謝藺回家。

    她想,謝藺可能是想要將她送走,他出門,是想將她的事上報官府。

    也是,紀蘭芷記得謝藺少時家境并不富裕,三不五時抄經、寫信、制鞋、編制竹簍拿去販賣,用于補貼家用。

    他自己都年幼,家中一貧如洗,如何能負擔得了另外一個小孩的生計。

    謝藺要送走自己,實在無可厚非,她不該怪罪二哥。

    紀蘭芷嘴上這樣說,心里卻難免著急。

    要是將她送到官府,不論是柳姨娘找回她,還是官差負責將無家可歸的紀蘭芷送到大戶人家為奴為婢,紀蘭芷都只有死路一條。

    這輩子命這樣苦,她不由感到害怕,甚至做好了一個人出門闖蕩,另尋其他生路的打算。

    然而,沒等紀蘭芷鼓起勇氣走出院子,謝藺卻回來了。

    金烏西沉,村口一棵老槐樹被夕陽照耀,鋪下一片烏沉的蔭蔽。

    謝藺肩背挺拔,自樹影間走來。

    他依舊不茍言笑,臉色冷得出奇。

    可謝藺是獨自回家,身后并沒有跟著拿人的衙門差役。

    紀蘭芷稍稍松了一口氣。

    少年郎走近,他看到紀蘭芷,凝神不語。

    紀蘭芷不由一凜,她站直了身子,規規矩矩地行禮,喊他一句:“哥哥。”

    謝藺點頭,與她錯身而過。

    謝藺沒理她。

    等到進屋的瞬間,謝藺忽然轉身,溫吞地喚了一聲。

    “枝枝。”

    紀蘭芷聽到久違的小稱,一時間愣在原地。

    她抬頭,茫然看著謝藺,她從謝藺寒肅的神情里,看不出絲毫溫情。

    直到謝藺把一個小包袱遞給她。

    紀蘭芷不明所以,她呆呆地接過布包,小心翼翼打開。

    包袱里面裝了很多東西,小孩子穿的衣裙、鞋襪、還有看似做工拙劣但勝在小巧靈動的春桃絨花……都是六歲女孩的用物。

    紀蘭芷頓時手足無措,眼眶又發燙了。

    她明白了。

    原來,二哥并不是想丟掉她。

    他今日出門,只是想為一個日后長住在家的小孩子,幫她購買日常所需的衣物而已。

    假如枝枝被二哥撿回家(2) 初一快樂……

    IF枝枝被二哥撿回家(二)

    謝藺送的這些衣裙, 料子,實在稱不上精細華貴。

    別說沒有人工費貴的刺繡,便是染色也不夠勻稱, 但是衣物摸起來的手感很好, 柔軟舒適, 不像麻布那樣粗糙, 很合適小孩子穿上身。

    紀蘭芷很喜歡。

    但她知道,光是給她買這些衣物, 都花費了一大筆錢, 或許那些錢還是謝藺積攢多年,用于上京趕考的盤纏。

    紀蘭芷記得謝藺是乾寧三十六年狀元及第, 是他十七歲的時候。

    他的日子好起來,也是在上京任職之后, 也就說,這五年,二哥的日子還是很清苦啊。

    紀蘭芷心緒不寧,也有點羞愧,她好像給謝藺本就凄苦的人生雪上加霜了……

    晚上,謝藺在籬笆圍起來的院子里做飯。

    灶臺是用石頭堆壘的,平時不燒菜的時候, 鍋就用木板蓋著, 也不怕風吹雨淋。

    這兩年風調雨順, 不鬧大旱饑荒,家家戶戶幾乎都能過個豐收年。

    謝藺平時不看書的時候, 會幫鄰里的老人下地干農活,但他不取銀錢,只收一些老人田里的瓜果與稻米, 也好減少一些糧食上的開銷。

    他說自己無田無地,如今能種菜種瓜,實在占便宜。

    但那些行動不便的老人家都知道,分明是他們下不了地種田,田地荒著無用,而謝藺幫忙耕種,瓜果蔬菜成熟后還會送到家里分給老人們吃,是謝藺心善,一直在悉心照顧他們。

    眼下剛剛開春,謝藺在冬初的時候割了晚稻,一部分送給老人,另一些留在家中,他用臼搗了稻谷,分出好幾袋白米。

    白日一頓粥,夜里一頓干飯,足夠他吃幾個月,只是家中來了個孩子……謝藺想到紀蘭芷骨瘦如柴的小胳膊,垂下濃睫,又往蒸飯的小甕里多添了一把米。

    他看向一旁幾條白花花的豬板油,這是老人們為了感謝謝藺幫他們春日下地播種,特地籌錢買來送他的,豬肉比雞鴨魚肉貴,但豬板油大多都用來煉油,價格會便宜不少。

    老人們送禮,盛情難卻,謝藺為了讓長輩心安,只能收下了。

    謝藺院試錄取后,如今也是鄉縣里遠近聞名的秀才(生員)。只他沒有接受那些鄉紳富戶的幫助,至多是從縣學的老師那里收下一些舊書,用于家中自習,便于他三年后上省城參加鄉試。

    秀才對于貧縣來說,那是雞窩里的金鳳凰,但對于地大物博、人才濟濟的州郡來說,實在是渺小如塵埃。

    況且,許多少年英才,年輕時考中秀才,卻在鄉試里屢次碰壁,最終一蹶不振。若謝藺真能在三年后被鄉試錄取,考中舉人,那才真是他青云路的開始。

    因此,雖然身邊人對謝藺多有敬重,但也沒有到一心攀附謝藺,期盼他往后提攜的地步。

    縣學的教諭也不過是提醒謝藺,記得開春農忙過后,來縣學聽課,他要學的東西還多。

    只是之后,若謝藺上縣學讀書,紀蘭芷一個六歲的孩子在家,應該怎么辦?他倒是可以不辭辛苦每日回家,可白日里,小姑娘的吃喝該怎么解決?

    謝藺發現,他自己也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兒郎,已經開始操心其他小孩的事了……

    想到這里,謝藺把煉好的豬油盛到陶罐里,又把煉好的豬油渣撈出,撒了一點鹽星子。豬油渣火氣重,老人們說,加點鹽能敗火。

    夜里吃飯的時候,謝藺特地把那一碗豬油渣挪到紀蘭芷的面前,自己這邊則是放著清湯寡水的冬菜。

    紀蘭芷聞到肉香,她一雙葡萄似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轉,目光一下落到謝藺面前的菜碟子,一下落到自己跟前的豬油渣。

    她怕謝藺覺得自己好吃懶做,很難養,筷子不敢去夾豬油渣,只悶頭扒拉米飯。

    謝藺明明專心致志吃飯,眼風都沒瞟紀蘭芷,可他還是能看出小孩子的局促與不安。

    于是,謝藺翻過筷子,用沒碰過的筷子頭,夾了幾塊豬油渣,放到紀蘭芷的碗里。

    紀蘭芷呆住了。

    謝藺沒有說話,他繼續一聲不吭吃飯。

    肉都到碗里了,紀蘭芷也不好不吃。

    她咬了一口香噴噴的豬油渣,眼睛一亮。

    豬油渣又酥又脆,特別下飯。

    紀蘭芷好些天沒嘗葷食了,忽然咬到一口,簡直驚為天人。

    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抱著碗,扒拉了好大一口飯。

    紀蘭芷吃得很高興。

    謝藺破了小姑娘故作矜持的局,鳳眸低垂,嘴角輕輕一扯。

    等晚飯吃完,紀蘭芷乖巧地抱起空碗,放到謝藺用于清洗的木盆里。

    “哥哥,我幫你洗。”

    紀蘭芷捋起袖子,自告奮勇地說。

    謝藺看一眼小姑娘短胳膊短腿,他耐心幫她收好袖管,淡道:“不必。”

    謝藺想了一會兒,對她說:“鍋里有燒好的熱水,你先去清洗,我去溪邊洗個碗,很快回來。”

    紀蘭芷想到自己現在瘦小的身板,她跟著謝藺去溪邊,恐怕還要添亂。

    可紀蘭芷人生地不熟,實在不喜歡一個人待著,她猶豫不決,不知要不要跟著謝藺走。

    謝藺卻以為她在想其他的事,少年郎薄唇微抿,低聲問:“枝枝……應該會自己洗澡?”

    若她不會,那可難辦了,謝藺不可能幫忙。

    聽到這話,紀蘭芷的耳朵驟然滾燙……好吧,她才六歲,看起來這么瘦小,六歲的稚童讓父母幫忙洗澡當然很正常。

    紀蘭芷結結巴巴:“我、我會的,哥哥別擔心。”

    “嗯。”謝藺松一口氣。

    謝藺把熱水提到房里,又教會紀蘭芷如何給土屋上閂后,離開了院子。

    紀蘭芷老老實實用皂角澡豆洗干凈身體與頭發,又換了一身干凈的衣裳。

    天氣太冷,她估算著謝藺回家的時候,提前把門打開了。

    寒風吹進來,紀蘭芷嫌冷,哆哆嗦嗦爬到獸皮被子里,用被子蓋住凍僵了的腳。

    紀蘭芷一邊拿干燥的帕子小心翼翼絞干頭發,一邊環顧四周,她發現屋子的角落還放著一些獵具與長弓。

    她想到謝藺武藝高強,床上的獸皮被子,應該就是他從前進山獵來的。

    才十一二歲的小郎君,為了隆冬御寒,竟然還要進山打獵啊……

    紀蘭芷越了解謝藺,越明白他從前的不易,明明吃盡了苦頭,還能養成這樣憂國恤民的好性子。

    相比之下,那些從小錦衣玉食長大的世家子弟實在太不知好賴了,明明享用了那么多民脂民膏,卻還貪贓枉法。

    還是二哥好啊。

    一種自豪感在紀蘭芷心中油然而生,很快,門再次打開,謝藺回來了。

    初看見紀蘭芷的一眼,少年明顯愣了一下,像是想了一會兒,才記起他家里多養了一個妹妹。

    謝藺問:“洗好了?”

    紀蘭芷點點頭。

    她利落地跳到地上,跑到謝藺面前。

    謝藺身量頎長,比她高太多了,紀蘭芷要仰頭才能看清小郎君那張昳麗漂亮的臉。

    紀蘭芷對兄長彎了彎眸子:“哥哥,你洗嗎?”

    謝藺嗯了一聲。

    “那枝枝出去等。”紀蘭芷作勢要跑,卻被少年郎拽住了衣領,拉回來。

    紀蘭芷茫然看他。

    謝藺松開手:“外面風大,你待屋里,我去柴房洗。”

    紀蘭芷想起,灶臺旁邊確實還有一個木板搭建的小屋,里面堆滿了燒火的柴薪。

    沒等她客套兩聲,謝藺果真拿好衣袍出門了。

    紀蘭芷人小,頭發少,被毛巾擰兩下也就干了。

    散著頭發不好睡,可紀蘭芷手太短,高舉起扎頭發,頭發太大把了壓根兒握不住,偏偏手繩還繞不過來。

    紀蘭芷和頭發大打三百回合,還是沒扎好,沒一會兒肩膀就酸了。

    小姑娘氣得簡直要掉眼淚。

    謝藺回屋的時候,正好看到紀蘭芷和自己的頭發較勁兒,杏眼還泛起紅紅的潮意。

    他沒有明白小孩子在哭什么,直到紀蘭芷小聲問:“哥哥會扎頭發嗎?”

    謝藺懂了,他上前,牽著小孩子坐到榻邊,手指捧起紀蘭芷細細軟軟的頭發,攏在虎口,他拿紅色的頭繩,輕手輕腳幫她綁頭發。

    紀蘭芷感受到謝藺溫柔的動作,心中的慌亂減緩不少,她想,無論謝藺和她相不相熟,他都是一個很好的人。

    紀蘭芷安心了,而謝藺偶爾低頭,用手指幫她梳頭發,她又聞到那股幾乎浸在肌骨里的清苦松香。

    紀蘭芷猶豫了一會兒,問:“哥哥可有兄弟姐妹?”

    許是知道小孩子放松不少,謝藺難得溫聲回答她的話:“不算有……我在家中行二。”

    紀蘭芷輕聲詢問:“那枝枝喚你一聲‘二哥’,好不好?”

    謝藺沒有拒絕:“好。”

    紀蘭芷的頭發綁好了,松松垮垮的,不繃頭皮,躺下來還能壓著睡,不會不適。

    紀蘭芷很滿意,她故意往床榻里面挪了挪,拍了拍空位,招呼謝藺:“二哥睡嗎?”

    謝藺看了她一眼,雖然眼前只是一個六歲的小女孩,但他已是知禮的年紀,自己要懂得避嫌。

    于是,謝藺取來從前用作蓋柴薪防水的油布,掛在寢室中間,將一間屋子一分為二。

    紀蘭芷好奇地下地,她鉆進油布,探出一個腦袋。

    她看到謝藺往地上鋪好了木板,又從箱籠里取出被褥,搭了個地鋪。

    紀蘭芷愣神:“二哥睡地上?”

    謝藺:“嗯,過幾日得閑,我再去制一張木榻。很晚了,快睡吧。”

    謝藺勸紀蘭芷去睡,自己卻沒有要入睡的意思。

    他燃上一盞菜籽油燈,又拿出幾本書,打算挑燈夜讀。

    蠟燭價貴,老百姓都是夜燃油燈,菜油味道重,還有黑煙,很傷眼睛。

    紀蘭芷倒是沒想到謝藺這么刻苦,心里有點不是滋味。

    謝藺見紀蘭芷還不回床上,想到方才牽她的時候,小孩子手掌冰冷。

    謝藺只能起身,再去燒了一些水,灌進羊皮水囊袋里,制成湯婆子,放到被褥里。

    謝藺:“已經暖和了。”

    紀蘭芷老老實實上榻,她抱著暖呼呼的湯婆子,又拉住謝藺的衣袍。

    “我用了這個,那二哥呢?”

    羊皮水袋家中就一個,只夠紀蘭芷取暖。

    謝藺:“我不用。”

    紀蘭芷知道春寒料峭,夜里還要把手伸出被外,舉書來看,謝藺怎么可能不冷呢?

    她咬牙,任性地端來油燈,放到木榻旁邊的桌上,又把謝藺要看的書塞到他的懷里。

    紀蘭芷牽住謝藺,拉他上榻邊坐著。

    小姑娘靠到少年郎的懷里,拉高被子,裹住兩個人。她故意抱住羊皮水袋,去暖謝藺的腿骨。

    謝藺被她一通動作弄得無奈,他知道小孩心思敏感,就像今天紀蘭芷不敢吃肉一樣,沒有謝藺的許可,她不敢享用屋主人的好處。

    為了讓紀蘭芷放心,謝藺只能順從她的意思,上了榻,任由小孩睡到他的懷里。

    等紀蘭芷睡熟了,他再離開便是。

    羊皮水袋烘著的被窩暖洋洋的,謝藺一邊看書,一邊伸手,輕輕給紀蘭芷拍背。

    紀蘭芷靠在二哥的懷里,心神平靜,她下意識用臉蹭了蹭他。

    有兄長陪伴,還有湯婆子燙著,紀蘭芷的手腳很暖和。

    沒一會兒,她就沉沉陷進夢鄉。

    等紀蘭芷睡著了,謝藺小心起身離去。

    等少年郎手執油燈,撩起布簾的時候,他心有所感,回頭看一眼。

    紀蘭芷還在熟睡,臉頰紅紅、雙目緊閉,很可愛。

    謝藺的鳳眸柔和,他心中第一次生出這種安定之感。

    他不再孤身一人,他有了陪伴左右的妹妹。

    枝枝是他的家人。

    假如枝枝被二哥撿回家(3) 上學……

    IF枝枝被二哥撿回家(三)

    第二天, 紀蘭芷一覺睡到日曬三竿。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耳朵隱隱約約聽到柴火燒灼的聲音。

    噼里啪啦,很吵鬧。

    紀蘭芷穿好外衫、鞋襪, 頂著睡亂的雞窩頭, 推開虛掩的門。

    灶臺前, 眉眼秀美的少年郎捋起袖子, 一邊通灶膛里的火,一邊用筷子去試甕里的核桃粥, 看看粥熱了沒有。

    山核桃是謝藺今早出門種地, 順手從山崖邊上的野核桃樹上摘的。他不大愛吃這些山果,但想著家里有個小孩, 紀蘭芷肯定很喜歡。

    只是山核桃要炒過,不然口感會發苦, 為了讓小孩子吃一頓好的,謝藺特地把核桃肉剝開,再翻炒,等外皮焦了,再把核桃肉碾碎,混進粥里熬煮。

    許是覺得小姑娘都愛吃甜的,他還帶了一壇子酸筍, 上白叔家里換了一小甕野蜂蜜。

    這鍋粥已經煮好很久了, 謝藺知道小孩正是長個子的時候, 多睡才能長得高,他沒有打擾紀蘭芷, 而是等她睡到自然醒,再為小姑娘溫粥。

    謝藺見到紀蘭芷。那一雙清寒鳳眼睇來,問小孩:“醒了?先洗漱, 再來吃粥。”

    “好。”紀蘭芷朝兄長揚起大大的笑臉。

    興許她已經很了解謝藺面冷心熱的脾氣,今日和二哥相處,心中對他的畏懼少了許多。

    只是紀蘭芷還沒有膽子像上輩子那般親近謝藺,畢竟從前兩人有感情在,如今素未謀面,他肯收留她,已經是極大的恩賜了。

    謝藺幫小娘子打水,又怕她力氣太小,特地擰干了擦臉的巾櫛遞過去。

    紀蘭芷受寵若驚,急忙道謝:“有勞二哥。”

    謝藺見她一驚一乍的樣子,輕輕擰了一下劍眉。

    等到吃粥的時候,謝藺為她添了一勺蜂蜜。

    少年郎端著粥碗,遲遲沒有遞給紀蘭芷。

    二哥不是這樣喜歡戲弄人的郎君,紀蘭芷困惑不解,忍不住抬起頭。

    她落進那一雙漂亮的鳳眸里。

    “二哥?”她細聲細氣喊他。

    沒一會兒,一只指骨修長的手,落到紀蘭芷的發頂,動作極盡輕柔地揉了揉。

    紀蘭芷忽然被兄長摸頭,眼中的疑惑更深。

    直到謝藺對她說:“枝枝,你不是累贅。”

    所以,不必如此謹言慎行,不必如此小心。

    她不會再被丟出門外。

    紀蘭芷聽懂了謝藺的言外之意,她忽然鼻子發酸,眼眶發燙,她的手指緊攥成拳,她想起所有兒時的委屈。

    紀蘭芷鼓足勇氣,一下子撲到謝藺的懷里,像是想尋求慰藉,她緊緊抱住少年郎的窄腰。

    謝藺起初愣了一下,肩骨有點僵硬,但很快,他順從地接納紀蘭芷,任由受盡委屈的小姑娘埋在他懷里哭。

    少年郎拍了拍小孩的肩膀,等她的抽泣聲漸漸小了,謝藺喊她:“吃粥吧,該涼了。”

    “好!”紀蘭芷這一次應話,喊得很大聲。

    紀蘭芷抹去眼淚,再次笑起,她再也不怕得罪謝藺了-

    過了一個月,謝藺要上縣學讀書。

    紀蘭芷對此很是不舍,但她知道,每晚謝藺會回家,他為她準備了一天的吃食,只要灶膛生火熱一熱就能吃。

    要是灶臺太高,謝藺還幫她制了一張小板凳,足夠紀蘭芷踩在上面,端鍋里的菜碗。

    為了保護紀蘭芷,謝藺還用魚肉換了一條看家護院的小黃狗,小黃只和謝藺還有紀蘭芷親,看到生人來家里,會汪汪大叫,紀蘭芷可以趁此機會逃到隔壁的白叔家里。

    家中的方方面面,謝藺都料理妥當,紀蘭芷知道,得有好長一段時間,她只能深夜見到二哥了。

    紀蘭芷不免有些失落,晚上吃飯都吃不香,豬油渣剩了大半碗。

    謝藺似有所感,夜里幫紀蘭芷綁頭發時,他說:“縣學枯燥無趣,大多都是讀書的學子,你是客人,只能待在待客的偏廳,沒有同齡人陪你玩耍,甚至吃飯也只能吃家中帶來的冷食,至多可以喊廚娘幫你熱一熱……即使這樣你也想去嗎?”

    紀蘭芷聽出謝藺的意思,他是怕小姑娘獨自在家會出事,所以連上學也要帶著她。

    紀蘭芷滿眼期盼,可話里卻有幾分猶豫:“會不會麻煩到二哥?畢竟……應該沒有人帶妹妹去讀書?”

    小娘子的一雙杏眼發亮,濃睫撲閃撲閃地扇動,她分明很期待。

    謝藺唇角輕揚,但他垂眸,掩下那一點若有似無的笑意。

    謝藺說:“我家境貧寒,先生一貫知情,如今還要照看幼妹,他們會多加體諒,不會為難于我。”

    謝藺真心實意把她當成家人照看。

    他不會丟下她。

    紀蘭芷很高興,她一高興就愛撒嬌,等頭發扎好了,紀蘭芷迫不及待轉身,撲到謝藺的懷里。

    她又溺進那一池濃郁的松香里。

    小孩的臉挨著少年郎的胸膛,親昵地蹭了一下又一下,整理平整的鬢角又被謝藺的衣襟揉出毛躁的碎發,但紀蘭芷一點都不在意。

    她嬌聲嬌氣地嘀咕:“二哥對我真好。”

    說完,紀蘭芷得到一個很輕柔的撫摸,頭發又被少年郎摸亂了。

    紀蘭芷開始跟著謝藺上學,最起初兩天,她興奮到睡不著,起得比謝藺還早,但新鮮感也就維持三天,三天后紀蘭芷開始賴床,還是謝藺幫她穿好的鞋襪,把小孩從床上拉起來。

    謝藺看她困到不行,烏溜溜的大眼睛只剩下一道縫。

    “倘若實在困,今日枝枝留在家中?”

    聽到這話,紀蘭芷努力睜開眼睛,搖搖頭:“我要跟二哥一塊兒上學!”

    話雖這樣說,等出發的時候,紀蘭芷又拉住謝藺的手,半個腦袋搭在他的手臂上,逼迫兄長牽著她走。她閉上眼睛小睡一會兒,當然,如果快要踩上石頭,一定要提醒她。

    紀蘭芷也不想這么困的,可六歲孩子的身體實在弱小,她受不了長途跋涉地走山路,徒步前往縣城的官學。

    謝藺能每日往返,實在很有毅力啊。

    紀蘭芷欽佩二哥,自己卻實在不爭氣。

    后來還有幾次,甚至是謝藺背她回的家宅。

    好在,縣學的同窗們都很體諒謝藺,他們絕大多數都是地方大族的子弟,知道謝藺住在山里,還會給他送照路的風燈。

    謝藺推辭不要,他們就開玩笑說是送給枝枝妹妹的。

    紀蘭芷長得粉妝玉琢,玉雪可愛,見到誰都會甜滋滋地喊哥哥,小郎君們被小女孩軟糯的聲音喊得臉頰紅紅,心里嫉妒不已:為什么謝藺那個只知道看書的悶葫蘆會有這么可愛的妹妹啊!都沒和他們說過,他們不是最好的同窗嗎!實在可惡!

    于是,這些認過來的義兄會每日在課間,帶著家里的核桃酪、雪花糕、芋粉團來投喂紀蘭芷。

    他們在偏廳逗留太久,甚至引起教諭蘇老先生的懷疑,教諭還特地拿著打人的戒尺過來教訓學生。

    老者看到紀蘭芷一個粉團小孩,臉上的怒意減緩不少。這是他得意門生的妹妹,都是臭小子們胡鬧,怨不得一個六歲將將總角的小孩。

    特別是紀蘭芷規矩好,說話口齒清晰,每次看到蘇教諭,還會揣著肉乎乎的小手,恭恭敬敬彎腰,喊一聲:“枝枝見過老先生。”

    小姑娘如此懂事,蘇教諭又怎忍心苛責她。

    蘇老先生捋了捋山羊胡須,呵呵一笑:“枝枝莫要理會那群孩子,要是渴了餓了,就去膳堂找金廚娘,她會給你熱吃食。”

    紀蘭芷沒有推拒,她歡喜地道謝。

    縣學里其實不只有小郎君,有時候也會有小娘子登門,蘇教諭的兩個女兒就常來縣學。

    她們得知紀蘭芷是謝藺的妹妹,對她很熱情,蘇家小女兒和紀蘭芷年紀相仿,不僅陪她玩翻花繩,還給她帶中秋節吃的月餅。

    蘇教諭的大女兒不愛和紀蘭芷玩,但她總愛在偏廳待著,因為謝藺一下學就會來接妹妹,能和她打上照面。

    有時候,蘇姐姐還會旁敲側擊,問紀蘭芷,謝藺都喜歡吃什么、喝什么、衫袍又偏好什么樣式的?

    紀蘭芷說不上來。

    她覺得謝藺好像沒什么自己的喜好,唯一喜歡的就是看書,要么就是考慮紀蘭芷今日該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

    紀蘭芷不說話,呆呆的。

    蘇姐姐以為是小孩子年紀太小,壓根兒不懂。

    她待謝藺很熱絡,紀蘭芷再蠢也看出來了,蘇家姐姐喜歡二哥,原來十二三歲的小娘子就開始知慕少艾了嗎?

    可看著謝藺冷若冰霜的樣子,顯然他根本沒開那個竅。

    紀蘭芷覺得很好笑,也很有趣,但很快她意識到……二哥對她也壓根兒不會有男女之情啊!

    她才六歲小孩,雖然快過年了,過完年就是七歲了,但對于謝藺來說,她年紀特別小,而且還是他一手養大的妹妹……

    紀蘭芷想,這輩子,或許她和謝藺真的有緣無分了。

    思及至此,紀蘭芷一整天都蔫蔫的,連遲鈍的謝藺都看出來妹妹有心事。

    少年郎背著妹妹走夜路,偏頭問她:“怎么了?”

    紀蘭芷傷春悲秋似的嘆了一口氣,小聲問:“二哥……你日后想找個什么樣的妻子?”

    謝藺愣住,他沒有想過這種事。

    但妹妹問得很認真,他只能搖搖頭,說:“不知。”

    紀蘭芷其實不應該阻礙謝藺的人生,他這樣辛苦,往后身邊有個知冷熱的貼心人,自然最好。可她喜歡二哥這么久,心里當然會泛酸啊,紀蘭芷有點不高興,有點自私,她故意強人所難,對謝藺說:“二哥要是找不到心上人,你一輩子不成親,一直陪著枝枝好不好?”

    她不過是開玩笑,她以為謝藺定會輕斥她胡鬧。

    可少年郎垂眉斂目,細細一思量,最終還是應了聲:“好。”

    紀蘭芷呼吸放慢,貼了貼兄長被冷風吹得泛涼的脖頸。

    謝藺唇角輕輕一扯。

    他希望枝枝能日日歡喜,無論妹妹要什么,他都會說好。

    假如枝枝被二哥撿回家(4) 撞見……

    假如枝枝被二哥撿回家(四)

    秋收農忙時節, 學府一般都會放假,讓學子們回家幫忙務農。

    縣學里上學的大多都是豪族之子,要回家做事的唯有謝藺。

    蘇教諭倒是勸過謝藺, 若是家中有困難, 他們蘇家可以接濟學生, 不過多一雙筷子的事, 不妨礙什么。

    但謝藺知道,平時澆水除蟲這些小事, 老人們還能去地里忙活, 可秋收是個力氣活,若他不回去, 恐怕那些稻米、芋頭、白菜都要爛在地里了。

    他謝絕了蘇教諭的好意,又背著了許多溫習的經史子集, 回到山里的小家。正好忙完農忙,還有年假,謝藺得開春才會回到縣學上課。

    一別又是兩三個月,同窗們明面上說舍不得謝藺,其實是惦記紀蘭芷。離別的那天,他們紛紛帶來家中準備的年貨,放到紀蘭芷的背簍里, 有臘肉、風鴨, 還有蜜腌豬肉脯, 他們知道枝枝愛吃葷食,特地給小孩準備的。

    紀蘭芷看到一堆好吃的, 心花怒放,她乖乖巧巧和每個哥哥道謝,并且說自己年后還來縣學, 她絕對不會忘記義兄們的。

    學子們被小孩一番肺腑之言,感動得熱淚盈眶,他們忍不住問謝藺:“要不把枝枝妹妹送到我們家過年吧?我們家吃食多,餓不著妹妹。況且一個小孩能吃多少啊?”

    此項提議,慘遭謝藺拒絕,并且少年郎不滿妹妹被人拐帶,還冷著臉提點一句:“再胡言亂語,年后的院試,我就不幫忙押題了。”

    整個縣學的學生也就謝藺過了院試,他們還等著謝藺傳授文章破題之法呢,哪里還敢招惹謝藺,紛紛閉上了嘴。

    回家路上,紀蘭芷背竹簍背得好好的,半道上卻被兄長伸來的手拎走了。

    紀蘭芷肩背一空,仰頭看謝藺。

    少年郎牽住妹妹的手,領她往集市走。

    紀蘭芷:“二哥,我們不回家嗎?”

    謝藺:“前幾日抄經換了些錢,我們去集市買些年貨。”

    紀蘭芷知道謝藺從小寫字就好看,他人看起來清淡澹泊,與世無爭,寫字卻很有遒勁筆鋒,字跡豐筋多力。莫說那些為亡魂超度的寺廟僧人喜歡收購謝藺謄寫的經文,就是蘇教諭有時也會喊謝藺代筆書信。

    紀蘭芷聽到買東西,心里很高興,她也不過是個六歲的小孩子嘛,當然喜歡熱鬧。

    紀蘭芷看到熙熙攘攘的人潮,悶頭要往里鉆,謝藺卻緊緊握住她的手,不讓小姑娘往人群里跑。

    每逢年節,街上都會有孩子被拍花子拐帶,官府都找不回人,他不希望紀蘭芷出事。

    紀蘭芷眼見著謝藺護她得緊,回過味來,她老老實實跟著兄長,不讓謝藺難做人。

    許是看到紀蘭芷乖巧,謝藺買了一串糖葫蘆,遞給小孩。

    紀蘭芷喜歡吃甜食,杏眸頓時亮晶晶的,她還知道敬愛兄長,特地高舉起糖葫蘆,遞到謝藺唇邊。

    “二哥先吃!”

    謝藺的薄唇被甜津津的山楂糖殼擦過,他愣了一會兒,看紀蘭芷一臉期待,他不好掃她的興致,只能垂下眼睫,咬去一顆糖山楂。

    少年郎明顯是不大愛吃糖點心,山楂含在口中,半天不嚼碎,腮幫子都鼓起圓圓的一個小球。

    哎呀。清冷持重的兄長,因這一顆山楂,平添了許多人情味兒,甚至有點可愛。

    紀蘭芷偷偷地笑,她不敢讓謝藺瞧出來她在取笑他,只能低頭乖乖吃糖果子。

    謝藺給紀蘭芷買了一身新的衣裙,又去買了一匣子黑蔗糖。

    紀蘭芷知道,那是為她買的,她不愛喝白粥,每次都要往粥里加糖。

    除此之外,謝藺還買了許多蜜餞點心,有幾包甜糕還是店主人送的,上回店家收到官府分發下來的律令,他看不懂,還是找謝藺幫忙解讀的,店家承謝藺的情,自然要用吃食報答他。

    謝藺原本不想收,但看到紀蘭芷一臉貪吃垂涎的樣子,還是收下了。

    紀蘭芷的背簍又塞進一堆好吃的,今年的年節,她一定會過得很滿足,很開心。

    小姑娘的底氣都因這一籮筐吃食而壯起來,走路挺胸抬頭,雄赳赳氣昂昂,看著很有氣勢。

    謝藺一直在暗地里注意紀蘭芷的動靜,他見她難掩歡喜,不由目光柔和。

    快到家的時候,謝藺問她:“同窗學子的家境殷實,家中自有備好的待客點心……他們邀枝枝前往家中做客,順道吃點甜糕,你為何不去?”

    謝藺的聲音清冽低沉,紀蘭芷聽不出他話中喜怒,也完全猜不出,原來兄長也會有那么一星半點兒的吃味,他不喜歡妹妹太親近旁人。

    紀蘭芷懵懵的,看了謝藺一眼,說:“可是,我更想和二哥待在一起啊。二哥不會陪我上他們家的,對不對?”

    謝藺搖搖頭:“無功不受祿,為兄不想欠他們人情。”

    紀蘭芷笑起來,她抱住兄長的手臂,挨蹭著撒嬌,“那我也不去!二哥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比起吃點心,我更想和二哥在一起!”

    謝藺眼中的寒意,因妹妹這句話而散去。他的嘴角輕抿,隱隱帶笑,動作憐惜地揉了揉紀蘭芷的頭發。

    紀蘭芷這個年,過得的確熱鬧。

    家里不僅有她和謝藺,還有幾個受謝藺照顧的老人家。

    謝藺牽著妹妹認人,紀蘭芷揚起笑臉,說話聲音甜津津的,一連喊過去:“白叔,趙阿婆,高伯伯……”

    紀蘭芷皮膚白皙,嘴巴小得好似山櫻桃,又紅又潤,她知禮數,又生得好看,老人們愛得不行,從家里摸出雞蛋、糖餅,執意要喂小姑娘。

    小女孩被老人們寵著,吃了很多甜食,謝藺便是想攔也攔不住。

    直到年后,紀蘭芷忽然眼睛紅紅,趴到兄長膝上掉淚豆子,她顫聲:“二哥,我牙疼……”

    謝藺無奈,他抬起紀蘭芷的下巴,哄她:“張嘴。”

    紀蘭芷老老實實張開嘴巴,她感受到少年郎修長的手指,伸進她的唇腔,指腹帶有粗糲的老繭子,輕柔按在她有些松動的門牙上,來回地碾摩。

    門牙最近磕糖太多,被磕壞了,搖搖欲墜。

    謝藺只是探指輕輕一抵,紀蘭芷就疼得落淚。

    小孩要換牙了。

    謝藺收回手,把手指上沾的口水,慢條斯理擦到帕子上。

    他說:“要拔牙,不然后面的牙齒會長歪。”

    紀蘭芷當然知道要拔掉門牙,她見過白叔的孫子,一個比她年齡還小的小胖子,他就是怕疼不敢拔牙,讓后面的牙齒頂上舊牙,硬是把新牙長歪了。

    紀蘭芷不想門牙歪了,那太丑了。

    她憂心忡忡嘆氣,猶豫好幾天不敢做決定。

    最終,還是謝藺騙她,用線扯下牙齒,動作快一點,肯定不疼。

    出于對兄長的信賴,紀蘭芷同意了。

    結果,紀蘭芷捂住痛到發麻的嘴,狠狠瞪了謝藺一眼,接連幾天都不和二哥說話。

    謝藺以為妹妹氣性大,他又不擅長說哄人的甜言蜜語,只能默默給紀蘭芷準備她愛吃的葷菜還有甜糕。

    紀蘭芷其實也不是那種任性的小姑娘,她不和謝藺講話,完全是因為她現在缺了門牙,不僅缺了一個洞看起來很丑,說話還漏風。

    紀蘭芷難過極了,這么丑的樣子,居然讓謝藺看到了!她受不了,她要一個人靜靜。

    紀蘭芷的小啞巴時期,在新牙長出來后,悄悄結束了。

    她又嘰嘰喳喳圍著謝藺說個不停,謝藺知道妹妹和自己和好如初,這些天不寧的心神總算恢復平靜。

    又過了一年,紀蘭芷八歲了。

    小娘子長高了不少,看謝藺不用再仰頭仰到酸痛。

    她的個子悄悄竄高,但沒想到謝藺也長得很快,一來二去,兩個人的身高還是相差甚遠。

    謝藺十四歲了,他今年秋季要上省城報考鄉試,若是秋闈中舉,還得上京城小住,以便日后參加會試。

    謝藺拿出崔老奴生前給他留下的讀書錢,塞到箱籠里妥善放好。平日謝藺都是自給自足,他沒有動過崔老奴給的錢,直到如今要科考入仕,謝藺還得照顧妹妹,他才將這些崔老奴分門別類記下用途的錢,拿出來使用。

    前往鄉試貢院的盤纏夠了,謝藺囑咐紀蘭芷收拾衣物,過段時間,要和他一起出遠門。

    紀蘭芷當然猜到是要上省城參加鄉試,她知道謝藺的才學過人,不僅一次中舉,還會連中三元。

    謝藺會成為那些苦讀書文的寒門子弟爭相學習的典范,早晚有一日,他將名動京師。

    紀蘭芷對二哥沒什么不放心的,她唯一不舍的,就是那只看家護院的小黃狗。

    養了兩年,早就養出感情了。

    可她知道,謝藺這一走,應該再也不會回來了。

    紀蘭芷抱著小黃狗,和它依依惜別。

    謝藺見妹妹對小黃依依不舍,他薄唇輕抿,問:“之后有機會,我們把小黃也帶走?”

    紀蘭芷想到她的行囊里還多一只小黃狗,這叫怎么一回事嘛!

    她哭笑不得,搖搖頭:“不用,把它留給白叔吧!”

    謝藺頷首。

    晚上,趙阿婆的兒子從外地回來了,人高馬大的男人,不但自己回來了,還帶來了妻子,以及一個剛剛出生的小子。

    趙家大郎決定留在鄉下,和妻子找點其他的營生。家中有了能干活的男丁,往后田地收糧食的活計,就能囑咐趙家大郎去做了。

    趙阿婆高興,晚上蒸了好多肉包子,特地喊紀蘭芷拿碗來,她給小姑娘準備了七八個熱騰騰的大包子。

    紀蘭芷喜歡吃蔥肉包子,她抱著碗,嘴甜地道謝。

    紀蘭芷端著碗,歡喜地往家里跑。

    她雙手都沒閑著,進門的時候,只能用肩膀頂開虛掩的房門。

    剛進屋,還沒來得及喊“二哥”,紀蘭芷就被眼前的一幕驚到了。

    近處的謝藺背對著紀蘭芷,肩背赤.裸,腰腹窄瘦。

    昏暗的燈下,膚色泛起淺淺的蜜色,沾了點沐浴后的水汽,像是潤了一層油。

    郎君長高長大了,眉眼更為深邃俊美,臂膀的線條流暢,腰上的肌理也日漸緊實。

    他沒來得及披衣,只穿了一件單薄的白褲,細細的褲線卡在脊骨微陷的后腰,一滴水珠流下,浸進深不可測的內里,莫名令人有點心慌意亂。

    紀蘭芷抱著碗,頃刻間呆若木雞。

    謝藺剛剛幫趙家大郎忙完農活回來,他在柴房沐浴更衣,知是衣衫忘記拿,特地趁著紀蘭芷不在家,進屋換衣。但沒想到,妹妹回來得太急,竟不慎撞見他衣冠不整的一幕。

    很快,謝藺反應過來,他迅速套上中衣,又披好外袍。

    少年郎故作鎮定,接過紀蘭芷手里的碗,問她:“趙阿婆送的?”

    “嗯、嗯。”紀蘭芷點點頭,胡亂應了一聲。

    她有點心不在焉,耳朵也發燙。

    謝藺垂眸看了一眼……倒是他疏忽了,即便紀蘭芷還年幼,但她也是個女孩家。

    從前家貧,僅有一間落腳的寢室,只能用布簾子一分為二,勉強供小娘子住住。

    如今紀蘭芷長大了,往后小姑娘身子骨抽條,身姿也會漸漸變得玲瓏窈窕……便是有簾子相隔,兄妹二人也決不能再同居一室。

    待之后上省城,謝藺得專門為紀蘭芷準備一間房。

    紀蘭芷天性散漫,依賴兄長,小娘子可親可愛,她不知避嫌,那謝藺就更該守禮,謹言慎行。

    畢竟謝藺愛重紀蘭芷,他決不會冒犯妹妹。

    假如枝枝被二哥撿回家(5) 世世因果……

    假如枝枝被二哥撿回家(5)

    紀蘭芷和謝藺在秋老虎發威的初秋, 趕到了京城。

    紀蘭芷從小在京城長大,這地方她比謝藺熟,但她不能暴露端倪, 只在謝藺需要的時候, 告訴他一句書肆、客棧、點心鋪子、茶樓的位置都在何處。

    謝藺倒是驚訝紀蘭芷知道這么多事。

    為了糊弄兄長, 紀蘭芷清一清嗓子, 對謝藺說:“二哥平時都在客棧里看書,我閑得沒事自然就去找人聊天了, 知道多一點也屬實正常!”

    謝藺想到紀蘭芷其實是個聒噪的性子, 嘴一刻都閑不下來,他偶爾看書忙, 即便一心分作二用,也顧不上回答紀蘭芷的話。

    妹妹聊得不痛快, 感到意興闌珊,她就會去找店家掌柜閑侃,不過短短一天,她連灶房里的狗叫什么名字都知道了。

    謝藺沒有懷疑,反倒有些愧疚,他身為兄長,還要事事讓妹妹操心。

    紀蘭芷倒不覺得有什么, 畢竟謝藺的官運亨通與否, 也關乎她能不能早點過上錦衣玉食的好日子, 她當然想謝藺一帆風順。

    于是,紀蘭芷照顧謝藺照顧得更加勤快了。

    即便在外住宿, 她和謝藺分開兩個房間睡,紀蘭芷還是會成天往謝藺那邊跑。

    有時候,紀蘭芷為謝藺沏茶, 幫深夜看書的二哥醒醒神,或是殷勤地為他捶背捏肩。

    有時候,紀蘭芷擔心謝藺看書看得入迷,餓了都不知道吃東西,每次摸到好吃的蜜果子,還會小心遞到他唇邊,一臉期盼地勸兄長吃一口。

    有時候,紀蘭芷會麻煩客棧的廚娘幫忙燉魚湯還有水煮鴨蛋,都說魚肉明目,鴨蛋吃了腦袋靈光,她知道謝藺于讀書方面天賦異稟,但她還是要為他備好各種吃食……旁的學子有的,她哥哥也得有!

    紀蘭芷自認善解人意,為人體貼,但在謝藺眼里,小姑娘絕大多數都是在添亂。

    不過,每當謝藺看書累了,掃一眼床側,他看到紀蘭芷粉嘟嘟的臉,或是歪著身子看畫冊,或是抱著枕頭打哈欠……小娘子嬌憨可愛,陪在他左右,謝藺不知為何,整顆心都安定了,他感到十分溫暖。

    今夜,紀蘭芷陪讀陪累了,沒有半點顧慮,直接踢掉繡鞋,鉆進兄長的被窩里呼呼大睡。她喜歡謝藺身上的松木香,只要嗅著衣香,她就能睡得很沉。

    紀蘭芷睡深了,袖管捋起,雪白的臂骨外露,磕在床邊上,如同纖細的荷莖。像是吹了夜風,她受凍,偶爾還會抖一下肩膀。

    謝藺看到了,他放下書冊,先是挪開刺眼的燭光,又輕手輕腳走向紀蘭芷。

    少年人拉下妹妹的袖子,裹住她的藕臂,防止她著涼。

    小娘子偶爾貪涼,不愛蓋被子,謝藺還要輕扯薄被,遮住她的小腹。

    只是今日,紀蘭芷睡得有點迷糊,她被動靜吵醒,杏眼微睜,隱約看到二哥秀氣的眉眼,杏眸癡癡的。

    她沒留神分辨眼前的謝藺是成熟的郎君,還是青澀的少年,多年的思念漫上來,使得紀蘭芷忍不住抬手,摟住了兄長的脖頸。

    謝藺猝不及防被紀蘭芷偷襲,一股力道拽他沉淪,謝藺一手撐住床架,才勉強維持住身形。即使如此,他的上身還是前傾,險些被莽撞的小姑娘拉到床帳中。

    紀蘭芷抱住喜歡的郎君,她乖乖巧巧地貼近,嫩滑的臉蛋碾上謝藺的下頜,沿著鋒利的線條,蹭了一下又一下。

    小娘子的發髻蓬松,軟軟地貼上,好似一只撒嬌的貓仔。

    不過是熟睡的小動作,紀蘭芷很快又闔上眼皮,她打了個哈欠,再度陷入昏睡。

    臨睡前,紀蘭芷唇齒微動,低低輕喃:“二哥,我好想你……”

    謝藺眉峰微皺,他不知紀蘭芷是不是做了夢魘,心生畏懼,才會在夢中思念兄長。

    但紀蘭芷貼著他,嬌聲嬌氣地喊哥哥,不惹人討厭,只是令他有些無所適從。

    謝藺肩背僵硬,維持著彎腰的動作,等了好一會兒。

    自從紀蘭芷八歲起,謝藺開始避嫌,他允許紀蘭芷牽手、抱他撒嬌,但不能像少時那樣坐到他懷里看書,或是用臉親昵地挨蹭自家兄長。

    紀蘭芷今日睡得糊涂,竟摟住他不放。她口中呢喃“二哥”,分明是知道他是誰……妹妹沒有男女大防的意識,她只記得,是謝藺養大她,兄長是她最喜歡、最親近的人。

    這樣說好,也不好。

    謝藺嘆了一口氣,無奈地拉下紀蘭芷掛在自己身上的雙手,他幫紀蘭芷掖好被角。

    謝藺再次坐回桌前,若無其事翻閱書籍。

    然而,他頰側殘留的柔軟觸感與溫度,卻持續了許久才悄然散去。

    清晨,日光熹微。

    紀蘭芷今日在謝藺的房間醒來,她做賊心虛地環顧四周,發現兄長倚在桌側睡著了。

    明明應該她關照勤學苦讀的謝藺,結果她還讓兄長更受累了。

    紀蘭芷心里有愧,早上特地給謝藺多剝了一個鴨蛋。

    “二哥多吃一點,鴨蛋吃了腦子聰明!”

    謝藺牽了一下唇角,把鴨蛋放到紀蘭芷碗里,“枝枝應該多吃。”

    紀蘭芷怔了一會兒,她聽出謝藺的暗語,他分明是嫌棄自己呆笨!簡直胡說!她那么聰明伶俐,哪里笨了?

    小姑娘悶悶不樂地瞪了兄長一眼,可謝藺半點不惱,反倒眸色柔和,隱隱帶笑。

    紀蘭芷苦悶地想:二哥變促狹了啊……

    過了半個月,謝藺參加秋闈,紀蘭芷親自送他進入貢院號舍。

    紀蘭芷焦急地等待,她心里盤算著兄長帶去的東西,號舍要待九天七夜,如今天氣還有些熱,飯菜容易餿,因此她給謝藺準備了干糧,旁的東西不能帶,她也有心無力,但上輩子,謝藺順順利利,一舉中第,她應該要相信二哥。

    謝藺排隊進入考場時,偶爾回頭,還能看到紀蘭芷擠在人群里,踮腳張望。

    偶爾,她的視線和兄長對上,臉上帶笑,梨渦淺淺。

    謝藺寒肅的神色褪去,他也不由自主抿出一絲笑。

    這一次考試,謝藺不再是一個人。

    他會盡力而為,不辜負妹妹的期望。

    這幾天,紀蘭芷都在客棧里等待謝藺考完試。

    終于,她等到出號舍的兄長,即便貢院里衣食住行都不方便,但謝藺還是衣冠楚楚的模樣,一點都不狼狽。

    紀蘭芷沒有第一時間問謝藺考得怎么樣,她只是飛快地撲到兄長懷里,她緊緊抱住謝藺的腰身,小聲說:“二哥,你受累了。”

    謝藺微微發怔,他的眉眼溫潤,寬大的手掌蓋在紀蘭芷的雙環髻上,緩緩揉了揉。

    謝藺的鄉試果然順利,秋闈放榜時,謝藺不但中舉,還考得第一名,成了遠近聞名的解元郎。

    差役敲鑼打鼓,將捷報送往客棧,紀蘭芷聽到喧鬧的聲樂,歡喜得不得了,她從床上爬起來,頂著一頭亂糟糟的烏發下樓。

    她看到謝藺被一堆人簇擁在其中,他的背影清癯,身姿挺拔,即便小小年紀就有了功名,他也不喜形于色,依舊沉穩地應對眾人,無數恭維聲、夸贊聲,淹沒了風華正茂的少年郎。

    紀蘭芷坐在樓梯的臺階,看著這一幕,鼻尖發酸。

    二哥這樣的好,他其實生來就該被人善待。

    謝藺忽然福至心靈,他回頭,迎上紀蘭芷懵懵的一雙杏眼。

    年輕的郎君薄唇微揚,他喚了一聲:“枝枝,過來。”

    紀蘭芷聽到喊聲,又呆住了,小聲“啊”了一下。

    謝藺無奈,只能朝她走來。

    很快,紀蘭芷的纖腰被一雙有力的手箍住,她輕巧落進兄長的懷抱。紀蘭芷坐在謝藺的臂骨上,懶懶地摟住兄長的脖頸。

    “二哥?”小姑娘剛剛睡醒,聲音還有點啞。

    謝藺淡道:“剛醒?早膳要吃什么?”

    這句話一問出來,紀蘭芷朝兄長翻了一個白眼。

    在這種中舉的大好日子,你難道就只關心妹妹會不會餓肚子嗎?

    但老實說,紀蘭芷無論何時都被放在第一位,令她心生一種難言的滿足。

    妹妹一雙杏眼一眨不眨盯著兄長,她說:“那就吃紅棗粥吧,要加兩勺黑蔗糖的那種。”

    謝藺揚唇:“好。”-

    紀蘭芷知道,謝藺的磨難并非鄉試,而是會試,他是年輕的舉子,眾人對他寄予厚望,盼他金榜題名。

    可謝藺卻敵不過豪族門閥、陰謀陽謀,他的試卷被考官調換,因他蒙冤,引發了一場朝堂的動蕩。

    乾寧帝看出謝藺的堅韌不拔,他想要重用謝藺。因此,他以謝藺為刀,處置了那一批涉嫌科舉舞弊案的官吏。他親自幫謝藺樹敵,斬斷謝藺的退路,將謝藺置于萬劫不復之地。

    謝藺的死局開始了……

    紀蘭芷知道,二哥聰慧,他終是會披荊斬棘,平安歸來。

    今日,她想到的只有那個騎馬游街的少年郎。

    十七歲的謝藺,明明狀元紅袍加身,可他身上卻滿是傷痕,鮮血沿著他的臂骨滴落,他不覺得痛,他余生都要這樣走下去。

    紀蘭芷在謝藺為崔老奴焚經的那個寺廟等,她看著兄長下馬,緩步行來。

    已是秋末,寒風蕭瑟,滿山紅楓。

    寺廟的香火被風吹眷煙灰、紙錢的塵燼漫天飛揚。

    紀蘭芷站在金身佛陀前,她和兩世的謝藺對望。

    這一眼穿越了歲月長河,兩個人的命運就此重合,因果交匯。

    許是上一世,她也在佛陀面前許過愿,才會感動上蒼,種下善果,讓她生生世世都遇到謝藺。

    紀蘭芷看著郎君日漸成熟的眉眼,看著他傲然挺立的肩脊,看著他目光堅毅,一步步朝自己走來。

    這一次,輪到紀蘭芷走向謝藺。

    她含著眼淚,朝謝藺伸出手,歡喜又俏皮地說。

    “二哥,我等到你了。”

    假如枝枝被二哥撿回家(6) 雨天……

    假如枝枝被二哥撿回家(6)

    紀蘭芷及笄那年, 謝藺送了她一支綰發的簪子。

    當簪子絞進烏濃的發髻里,紀蘭芷感受到謝藺扶簪的手微微一頓,滾燙的指腹貼在她的眼尾, 摩挲間帶來一絲灼熱。

    紀蘭芷感受到謝藺溫熱的氣息, 落到她的耳廓, 像是能燎燒耳后細軟的絨毛, 撓得她癢癢的。

    紀蘭芷忍不住偏頭躲開。

    不過細微的一個小動作,驚回謝藺的魂魄, 郎君故作鎮定, 指骨推動,那一支玉蓮簪子已經別在了發間。

    謝藺后退一步, 松開紀蘭芷。

    紀蘭芷回頭,嬌俏的小娘子揚起下巴, 問:“二哥,好看嗎?”

    小姑娘長高了,眉眼長開了,腰肢變得纖細,胸口微鼓,穿什么樣的衣裙都玲瓏有致。

    謝藺知她長大,不再抱她、牽她, 漸漸與她疏遠。

    可眼下, 小娘子朝氣蓬勃, 說話間檀口微啟,皓齒如貝, 軟舌如櫻,說話的尾音兒帶點嬌氣,她慣來愛和兄長開玩笑, 看著實在可親可愛,謝藺將她護在身前,手中那只簪子遲遲沒有插好。

    他淡掃妹妹一眼,回答她:“好看。”

    紀蘭芷高興地笑,又抱住兄長的手臂,和他撒嬌:“今晚我想吃燒雞,還要喝豆腐魚湯!”

    “好。”謝藺頷首,他不會拒絕紀蘭芷的要求。

    一年后,謝藺奉皇命下鄉剿匪,平定兵亂。

    紀蘭芷隱約記起,就是這一年,謝藺喬裝打扮,潛伏匪寨,然后遇上了中毒的她。

    可命運變幻莫測,今生已經沒有那個下鄉省親的紀蘭芷了。

    謝藺一走半年,再回來的時候,他會不會帶回其他女子?

    可是圣旨難違,紀蘭芷不能跟著謝藺一起去。

    一想到謝藺可能會娶其他女子,紀蘭芷心里就酸酸澀澀,很不是滋味。

    接連幾天,紀蘭芷都寢食難安。

    謝藺以為妹妹只是擔心自己遠行,他再三許諾,一定會小心行事,不會涉險冒進。

    但紀蘭芷還是放不下心。

    謝藺根本不知道妹妹在想什么。

    紀蘭芷和謝藺同吃同住多年,從來沒有想過他們之間還會橫插一人。

    可她今生,只能是謝藺的妹妹。

    紀蘭芷第一次這么恨“兄妹”的身份。

    她不甘心如此。

    這夜,電閃雷鳴,夏雨瓢潑。

    紀蘭芷冒雨闖進謝藺的院子,她抱著軟枕,雨水打濕了她的額發,水流沿著她挺翹的鼻尖往下滴落,不止櫻唇沾水,就連白皙的耳珠也濕漉漉的。

    紀蘭芷拍動謝藺的房門,她知道屋里亮燈,兄長還沒睡。

    沒一會兒,謝藺拉開房門,他看著眼前濕淋淋猶如落水小狗的妹妹,輕輕擰緊了眉峰。

    沒等他開口詢問。

    紀蘭芷已經怯怯抬頭。

    她的演技很爛,但她也要竭力一試。

    “二哥,我怕打雷……”

    “我能不能和你一起睡?”

    謝藺有一瞬的失語,他似乎從來沒想過,紀蘭芷會對自己提出這樣的要求。

    謝藺抬指,小心捋開紀蘭芷額前的濕發。男人長年練劍,指上都是老繭,指骨溫度比小娘子更低,觸在臉上,癢意更甚。

    紀蘭芷呼吸一緊。

    她聽到謝藺道:“我送你回房,再讓下人給你煮一碗姜湯。”

    謝藺又要趕她走,他不會留她過夜。

    紀蘭芷好似怎么努力都抓不到他。

    紀蘭芷深吸一口氣,她豁出去了,她用力地抱住了謝藺,把臉埋在他的胸口。

    女孩兒的夏衫濕透了,衣布遮不住圓潤的肩頭,整個人半露不露,衫袍緊緊附著于肌骨。紀蘭芷抱住兄長的蜂腰,將那片水澤洇進謝藺的衣里,拉他一起沉淪。

    紀蘭芷神志不清,她只是拼死一搏,她緊緊抱著謝藺不放,如同攀附一塊海上的浮木。她能摸到謝藺肌理堅實的后腰,能感受到他微微緊繃的脊骨,謝藺手足無措,他沒有反手擁她,但他怕傷及小娘子的自尊心,也沒有推開她。

    紀蘭芷灰心喪氣。

    謝藺久久不動,一雙鳳眸冰冷,低頭凝望埋在胸膛的小娘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雨還在落,水聲漸大。連綿的雨絲好似簾子,自廊廡的黑檐涌下,為這一雙悖逆倫.常的兄妹披上薄紗,遮掩罪行。

    謝藺應該是被紀蘭芷的惡行嚇到了。

    紀蘭芷不安地想:他會不會覺得妹妹太放蕩、太輕浮……他會不會因此輕視她?可紀蘭芷越畏懼,手臂越是像蛇一樣縮緊,箍著不放,她無計可施,她不知道怎么做才能擊潰謝藺高高豎起的心防。

    紀蘭芷只能著急地喊“哥哥”,她只能把他抱得更緊,用耳朵去聽謝藺的心跳,試圖從中發現一點兄長待她不同的罪證。

    可是,什么都沒有。

    謝藺心跳如常,他沒有心猿意馬,他甚至都不愿搡開紀蘭芷,任由妹妹抱著。

    謝藺的沉默與順從,其實也是一種對紀蘭芷的懲罰。

    唯有紀蘭芷狼狽,謝藺坐懷不亂。

    紀蘭芷羞慚到簡直要哭,她的臉都紅了。

    等到雷聲漸小,謝藺說:“雷聲停了,枝枝回房吧。”

    今夜的悸動,不過是紀蘭芷一時興起。

    他作為兄長,不可僭越半步。若紀蘭芷胡鬧,他尚可包容,若他也聽之任之,甚至驕縱紀蘭芷犯錯,那他和妹妹便再也回不到最初的家人關系……謝藺不會冒險。

    紀蘭芷的肩膀耷拉,她有點頹喪,但她知道,決不能再退了。

    紀蘭芷的身體受凍,忍不住瑟縮發抖,她牙關打顫,對謝藺說:“二哥,我冷,我們進屋里好不好?”

    謝藺靜靜站著,巋然不動。

    他沒說話,冷眼旁觀,不置可否。

    紀蘭芷咬緊下唇,又一次說:“二哥,你待我沒有小時候親近了,二哥是不是不喜歡我了?”

    謝藺不知該如何勸誡,他輕嘆一聲:“枝枝已經長大,雖說我是你兄長,但孤男寡女深夜共處一室,實在有些不妥。”

    謝藺總算說話,聽他的口吻,并沒有生氣。

    紀蘭芷故意靠上謝藺,肌膚相親間,小衣下的飽滿也朝前壓了壓。

    女孩子的耳朵滾燙,她覺得自己在說胡話,但眼下都到了這一步,若是她再不成功,莫說女孩家的臉面都沒有,謝藺也定會同她更加疏遠。

    除非,一不做二不休,她拿下二哥。

    紀蘭芷忍住耳尖泛起的羞意,故作鎮定地道:“二哥是怕旁人看見嗎?可是院子里沒外人啊!便是、便是劉管事,他喝了二兩酒,早早睡去了,怎會管二哥的事呢?兄妹間,不就該親密無間嗎?既是如此,我不過在二哥房中小坐一會兒,又犯什么天條了?”

    紀蘭芷以為謝藺心如止水,殊不知郎君只是擅忍。

    他自小看著紀蘭芷長大,他知她的乖巧、機敏、心善,妹妹是個很好的小娘子,他怎會不心生憐愛。

    只是……

    謝藺的目光落在紀蘭芷紅到幾乎滲血的耳珠上,良久不語。

    郎君的理智在道德禮法的邊緣徘徊……

    他唯一的縱容,便是沒有推開紀蘭芷。

    謝藺心知肚明,不該如此的,于情不容,于禮不合。

    謝藺久久不語。

    又是紀蘭芷一個人在唱獨角戲。

    紀蘭芷默默等了一會兒,她心中的喪氣更甚。

    她想,她拿謝藺沒辦法的,二哥心志堅定,她推不倒他。

    可就在紀蘭芷要收回手的一瞬間,滾燙的耳珠忽然覆上男人的指腹,泛涼的指尖,在她豐腴的耳朵軟.肉上,輕輕捏揉,曖昧地流連。

    紀蘭芷呼吸放慢。

    她的耳熱被迫降溫,腰窩滾過一道細微的戰栗。

    驚雷落下,天地驟然一亮。

    紀蘭芷受到驚嚇,她愕然抬頭,正巧映入謝藺那雙漆黑如墨的鳳眼里。

    “二哥……”

    男人的眸色清冷,神色如常,指節碾弄的余溫,還殘留在她耳后。

    紀蘭芷分辨不出謝藺動作里潛藏的意思。

    正當紀蘭芷迷茫不解的時候,謝藺后退一步,錯身讓開,房門大敞,應是允許紀蘭芷入內的意思。

    紀蘭芷松了一口氣,她鼓起勇氣,邁進了兄長的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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