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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 一日三餐(一)

    近日, 剛入秋。

    寢殿外種的幾棵木樨樹開了桂花,一簇簇黃澄澄的小花擠在枝頭,像是星子一樣, 很是熱鬧喜人。

    紀蘭芷在朝政上幫不上謝藺的忙, 她無心那些國事, 倒對如何擺弄庭院、一日三餐吃什么、快到秋冬了置辦哪些新衣比較好……諸如此類事, 更為感興趣。

    紀蘭芷看了一眼香馥馥的桂花,喊來晴川:“讓宮人去摘些桂花下來, 曬干了, 藏罐子里密封著。”

    晴川:“娘娘存這么多桂花做什么?去年地窖里還藏著幾甕干桂花呢。”

    紀蘭芷剝開一個蜜桔,低頭耐心地抽出橘瓣上附著的白色絲絡, “去年的是舊桂花,拿來蒸米糕勉強吃吃, 用來制香囊卻不夠香了。”

    晴川恍然大悟,她抿唇一笑:“娘娘是想給陛下制香囊?”

    紀蘭芷眉眼彎彎,嘴角輕翹,逗晴川:“你可不要御前多嘴,說漏嘴了。要是把我的驚喜講出去,有你好果子吃。”

    晴川想到如今龍威漸重的謝藺,戰戰兢兢點頭。

    不必紀蘭芷提醒, 她也不敢打攪帝后一家的小情小趣。

    要知道, 謝藺和謝如琢這對父子也就只對紀蘭芷和善, 前一刻還和紀蘭芷閑話家常,笑語晏晏, 后一刻,宮人進殿奉茶,那兩雙肖似的鳳眼便掃了過來, 眼中寒意凜人,分明怪罪宮人不識趣,進殿不合時宜,打擾他們一家三口的天倫之樂。

    紀蘭芷剝好了蜜桔,她端著蓮花白瓷小碟,撩起裙擺,一路噠噠跑向室內批閱奏本、題本的謝藺。

    快要入冬了,謝藺擔心各地風雪大,會壓垮屋舍,會有貧戶受凍,每逢年關,流民無家可歸,甚至會凍死街頭。謝藺擔心雪災的發生,他要安排各地州府的官吏下鄉體察民情,若有災情,即刻差遣信使上京,把消息傳遞中樞,謝藺自會派出巡撫護送災銀,下至地方撫恤百姓。

    謝藺在內殿的時候,沒有穿平時朝覲要穿的皮弁服,只著了一身平時經筵進講、或是常朝視事時穿的云肩通袖龍襕圓領袍。

    謝藺肩背挺拔,風致楚楚,男人即便跽坐許久,脊骨也沒有半點坍塌。謝藺專心閱卷,煌煌燭光,照出他身上明黃色的衣緞,堆砌的妝花云蟒的刺繡,遠遠望去,還當他是被云龍蟒蛇護佑其中,凜凜天威不可冒犯。

    老實說,認真辦公的謝藺,身上沒有平素那樣好親近的氣質,有時候莫說是那些朝臣宮人了,就是紀蘭芷都不太敢打攪二哥。

    紀蘭芷腳步放得更輕了。

    謝藺似有所感,他擱置筆墨,抬起頭。

    見到小妻子來了,謝藺微緊的眉宇漸松,眼眸里的冷意也盡數褪去,神情溫和許多。

    “枝枝不賞花了?”

    紀蘭芷搖頭,她獻寶似的,把那一盤剝得干凈的橘子遞上去。

    她笑說:“給二哥吃。”

    謝藺唇角輕揚,他沒有拒絕妻子的好意。

    謝藺看了一眼燈漏,已經批文三個多時辰了,急報題本均已處理好,剩余的奏疏,都是一些瑣事,不必那么著急處理。

    見謝藺放下公務,紀蘭芷拉住他的手,牽二哥出書房。

    紀蘭芷帶謝藺來到自己平時待的暖閣里,屋里燒著地龍,溫暖如春。

    這是紀蘭芷的地盤,女孩家氣息極重。擺著的家具都是她喜歡的梨花木、紫檀、紅木,用的椅墊、桌布也是她喜歡的桃粉色蝶戀花紋。一側的榻旁還放了十幾層高的黑漆螺鈿食盒,每一層都塞滿了吃食,盡是些蜜肉脯、白糖豆沙糕、蜜餞、蜜煎櫻桃……

    各家官眷都知道,紀蘭芷沒什么愛好,就好吃好穿,她們得了什么新鮮的吃食、綢緞都會往宮里送,讓紀蘭芷嘗嘗鮮。

    倒是謝藺擔心會有外敵伺機行刺,不許紀蘭芷隨便用其他人進獻的貢物。真要嘗個新鮮 ,也得讓宮人先取銀針試毒,讓小雀吃了看看有沒有性命之憂,才能進紀蘭芷的口。

    紀蘭芷喂了謝藺幾瓣兒橘肉,剩下的全進了她的肚子。

    屋里火烤得旺盛,紀蘭芷靠在謝藺的懷里,渾身暖烘烘的,她有點昏昏欲睡。

    偏偏謝藺身上的松香氣息重,沉沉的幽香,極好辨認,一點都沒有和殿內貴重的龍涎香同流合污。

    紀蘭芷挨蹭在謝藺的胸口,她聞著那一股清苦的草木味,想到遼闊的山林、白云舒卷的天穹。

    謝藺身上的味道,如他這個人一樣清清冷冷。

    不知為何,紀蘭芷忽然有點意動。

    她睜開眼,聽到謝藺聲音低沉寒寂,他問她:“不睡了?”

    紀蘭芷嘴角輕勾:“不睡了。”

    她忽然轉過身,膝跪至榻上。

    紀蘭芷待在謝藺的懷里,腰肢挺直,與謝藺對視。

    她看著謝藺冷冽的鳳眸、刀裁的鬢角、寡欲單薄的唇,紀蘭芷的指腹一路朝下,最后抵在謝藺骨相漂亮的喉結上。微鼓的喉核兒,被皮.肉裹挾,在那一道顯眼的刀傷上輕輕滾動。

    那是清格勒留下的刎頸傷,再入一寸,謝藺必死無疑。

    紀蘭芷想到二哥的苦難,心生憐惜,她低頭,獎勵似的落下一吻,舌苔裹住喉結,微微一抿。

    她膽大妄為,竟咬上真龍天子的命門。

    紀蘭芷咬了謝藺的頸子一口。

    謝藺薄唇緊抿,濕潤的溫度在喉頭流連,他有一絲難得的無措,手背上青筋微鼓,指骨繃緊。

    紀蘭芷沒想到謝藺原來會有這么大的反應,她不由失笑。

    難得能讓二哥窘迫一回,紀蘭芷并不想放過他。

    女孩兒雙手攀在謝藺寬厚的肩膀上,隔著一層薄衣,她仿佛能感受到謝藺健碩有力的肩胛肉。

    紀蘭芷還在逗謝藺,她促狹地用丁香小舌點著男人的喉結,來回挪動,猶嫌不夠,紀蘭芷含含糊糊地問謝藺:“二哥,看來是很受用。”

    謝藺指節輕顫,他垂眼,瞥向作怪的小妻子。似乎想怪罪,卻又不忍心。

    紀蘭芷貓著身子吻他,一雙杏眼亮晶晶的,仿佛沃了一汪春.水。

    方才紀蘭芷在謝藺懷里一頓亂蹭,云鬢歪了,流蘇鳳簪掉了,一條掛在發間的紅色絲絳垂落,纏在郎君的腕上,觸感輕柔,顏色曖昧。

    紀蘭芷為了上榻小睡,鞋子踢掉了,羅襪松松垮垮,一只襪子掉了,露出荷花尖似的粉嫩指甲,另一只掛在懸在白皙細膩的腳踝上,要掉不掉。

    實在是,春.意無邊。

    謝藺的眸色漸深。

    本也不好白日宣.淫,但小妻子想要……

    他是個體人意的郎婿,不會拒絕枝枝的請求。

    紀蘭芷還在耀武揚威,一路從謝藺的頸傷,吻向他的嘴角。她纏著他,或推或磨,舌根都要酸麻,紀蘭芷的手骨無力,像是纏絲的藤蔓,掛在謝藺的肩上,寬大的袖子滑落,雪臂無瑕。

    謝藺入目一片雪白,他偏頭,啄吮紀蘭芷手臂底下的一片肌膚。

    不知是不是那處臂骨鮮少被人碰到,紀蘭芷很是敏覺,她的腿骨都有些軟,口中松了力道,有點求饒退縮的意思,希望謝藺見好就收。

    但謝藺原本清心寡欲,偏偏紀蘭芷蓄意招惹,那么生起的火氣,自然要泄出來。

    沒等紀蘭芷乖巧地收回手臂,拉好凌亂不堪的袖緣,她的腰上一緊,原是謝藺的手掌早已覆上她的尾骨,不讓女孩兒逃離分毫。

    謝藺把她抓緊了。

    謝藺托舉著紀蘭芷的腚,任由她跪在他的懷里,居高臨下俯視他。

    紀蘭芷低頭,望著夫君那一雙潮紅的眼,謝藺貴為天子,卻在床笫間故意低她一等,想做她裙下之臣。

    一時間,紀蘭芷簡直要以為二哥是在戲弄她……

    他分明不是服軟,甘心被她掌控。

    紀蘭芷被他捧得高高在上,她雖是高位,卻也是好拿捏的獵物。

    謝藺只是想把她看得更清楚。

    果然,紀蘭芷的腰帶被男人的指節纏繞,悄悄抽開。

    衣裙褪下,就連兜.肚小衣的細帶都被手指捻開。

    紀蘭芷的身外之物被盡數拋棄,如同蓮瓣被剝個干凈,只剩下里頭一團毛糙的惢絲。偏偏謝藺仍衣冠楚楚,只有她一個人狼狽。

    紀蘭芷羞得想哭,她捂住巴掌大的小臉,手臂輕輕打顫。

    謝藺卻還要探指,分開她并攏于胸口前的一雙手肘。

    二哥自有自己的霸道,他不許她遮。

    紀蘭芷的手骨細瘦,又怎是謝藺這種常年習武的武夫對手。她無計可施,只能忍住耳后的滾沸,緩慢放下手,把自己展給謝藺看。

    二哥倒是一點都不客氣,他竟真的上了手,沿著窄窄的鎖骨游離,又沿著重峰攀升,毫不留情地碾壓一兩處雪中臘梅。

    謝藺寬大的掌心落在紀蘭芷收緊了的小腹。

    “冷嗎?”

    男人溫潤蕭疏的聲音淡淡傳來。

    沒等紀蘭芷回答。

    謝藺卻已經抬手,抿開被雪水濡濕的臘梅紅惢。他刁鉆地屈起指骨,重重一壓。

    猶如平日夫妻入夜,藥杵子鑿進塞滿花瓣的深井缽子里一樣,稍加使勁兒,就能泌出甜馥馥的花氵夜。

    紀蘭芷眼角含淚,她腿骨一酸,險些跪下。

    “二哥,收手!”紀蘭芷有點惱火了,她想跑,又被按了回來。

    謝藺抱住了女孩兒,溫柔地捧著她。只是紀蘭芷偶爾聽到淅淅瀝瀝、不絕于耳的水聲,她知道二哥還在作怪,一邊虛情假意問她冷不冷,一邊一本正經地挾制她。

    男人的手上不斷,水澤豐沛、粘.稠,甚至滿上整個掌根。

    紀蘭芷呼吸漸重,她幾乎要掉眼淚,她求謝藺別亂動。

    但謝藺還是沒停,他很記仇,甚至可能只是想報之前紀蘭芷咬他頸骨的仇。

    謝藺含上紀蘭芷的耳珠,溫聲軟語地撩她。

    “枝枝確實不冷。”

    “我看這里,似乎很熱。”

    番外 一日三餐(二)

    第七十八章一日三餐(二)

    暖閣里, 炭盆燒得旺盛,滿室都是暖意。

    紀蘭芷仰躺在榻上,身下墊著柔軟的毛毯, 出鋒的兔毛絨絨的, 沾著紀蘭芷腰線底下漫上來的大片水漬, 一塊厚毯子也被浸得濕透。

    謝藺的指骨, 刁鉆地扣弄,擠進至深處, 動作不歇。

    指紋被濕濡的軟.肉裹挾, 綿綿地纏繞,進退兩難。

    紀蘭芷捂住嘴, 想叫又不敢。偏偏她朝下壓著腰身,將謝藺吃得很緊。

    直把他吃到指根, 紀蘭芷還意猶未盡,似妖媚一般并攏腿隙。

    紀蘭芷似乎得到好處,嘗到甜頭,她的脊骨觸電一般僵住,就此泄了所有能耐,兩團雪股輕顫,她漏了很多。

    紀蘭芷像是溺在水里, 滿身都是濕意, 她胸腔劇烈地起伏, 大口大口喘氣。鬢邊的發早已汗濕,軟塌塌地黏連頰側, 還是謝藺抬起一只干燥的手,將她的濕發捋到一邊去。

    男人另一只被癮汁沾得粘稠的手掌,抵在紀蘭芷的后腰, 謝藺憐惜地撈起柔若無骨的紀蘭芷,任她近乎無力的薄背軟腰,靠在自己的懷里。

    紀蘭芷側坐在謝藺的懷中,胯骨不慎挪動,被他的東西燙到。

    她以為二哥還會有下一步的動作,可他遲遲沒動。

    紀蘭芷摸上謝藺溫熱的手腕。

    幫她紓解,他倒是一身的濕汗。

    可他都這樣了,還不動嗎?

    “二哥不想嗎?”紀蘭芷的杏眸期期艾艾望來,她余韻未消,心里還有渴欲。

    謝藺掰回紀蘭芷的下巴,垂眼低頭,在她的唇角落下一吻。

    “我若是弄,或許要很久……夜里還有榮國夫人壽辰筵席,待會兒你還得出宮慶壽,不好讓太操勞。”

    謝藺說得一本正經,紀蘭芷卻聽出來了,謝藺分明是想要多來幾次,只一回縱欲,他不滿足。

    怎會有這樣得寸進尺的人!

    紀蘭芷一時間有點氣悶,不知該說謝藺是個體貼的夫君,還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奸_黨。

    紀蘭芷想到夜里盛氏會在京中設宴,她不想像從前皇后謁見家人那般,只在宮中傳召親眷,她得親自去為母親慶生,要是身上留下很多二哥的痕跡,實在是有礙觀瞻。

    紀蘭芷心生警惕,忙打量自己的脖頸、胸口、手臂,她一驚一乍的樣子,倒讓謝藺發笑。

    郎君親自端水幫紀蘭芷擦洗,又駕輕就熟從衣櫥里拿出一身干凈的衣裙。

    謝藺取來牡丹紋小衣,雙手繞過紀蘭芷后頸,他微微低頭,一邊柔順地幫小妻子系好兜肚的窄窄細帶,一邊低聲道:“安心,為夫知枝枝臉皮薄,下手并沒有那么黑,不至于在脖頸留下吻痕。”

    謝藺語氣平靜淡漠,好似在說什么稀松平常的事。

    紀蘭芷的臉又是一陣發燙,心里惡狠狠地想:誰說謝藺柔善的?他分明是披著羊皮的惡狼!

    紀蘭芷換好衣裙,這才想到發髻也散亂了,她不好意思喊宮人進暖閣收拾,打算自己回寢殿再喊晴川梳妝打扮。

    臨走前,紀蘭芷問謝藺:“二哥今日還有公文要處理嗎?”

    謝藺捻去落到紀蘭芷耳尖的碎桂花,淡道:“還有一些。枝枝先去儲闈尋琢哥兒,我遲些時候出宮,與你一起幫泰水慶壽。”

    紀蘭芷點頭,朝謝藺嬌憨一笑:“那我等著二哥。”

    說完,她抖開一條金粉花披帛,蓋住凌亂的發髻,行色匆匆走向西側的寢殿。

    謝藺負手,站在原地,遲遲不動。

    他目送那一抹俏麗的倩影遠去后,這才鳳眸一轉,緩步走向書房-

    盛氏是一品國夫人,謝藺賜了她一座內城的官宅。

    但她在外做生意,天南地北地闖蕩,鮮少回京城長住。

    還是今年紀蘭芷想為她辦壽,盛氏推脫不過,這才回來小住上一個月。

    不止紀蘭芷惦記母親,謝如琢也很記掛外祖母。

    謝如琢貴為太子,又跟著皇帝聽政一年,即便只是十歲的小郎君,但也養成了深厚的城府,他知道儲君在外要注意儀容體態,不可暴露喜怒,留下話柄。因此,即便謝如琢再想念盛氏,也只是端端正正地行了禮,送上一車庫房拉來的賀禮。

    倒是盛氏心疼孩子小小年紀就要這般持重,拉過謝如琢的手,拍了又拍,老婦人慈愛地道:“哎喲,我們琢哥兒都長這么大了,再過兩年,比你母親都要高了。”

    在場的人都是盛氏的親眷,盛氏本就是紀蘭芷的母親,又得皇帝謝藺的敬愛,私下里同謝如琢親近些,倒也沒人敢說三道四,責怪盛氏不尊君臣之禮。

    謝如琢很受用盛氏的親昵,他臉上繃著的肅容緩和,唇角輕抿,對盛氏道:“外祖母,你許久沒有來探望如琢了,我心中很記掛你。”

    盛氏摸了摸小郎君的頭,還像兒時那樣喂他一塊甜糕。

    盛氏笑道:“近日生意忙,等明年把看鋪子的掌柜都培養起來,外祖母就得閑了,能長住京城了。”

    謝如琢如今長大,已經不像少時那樣嗜吃嘴饞。

    但長者賜不敢辭,他從善如流接過糕,輕咬一口,咽下后,才點點頭,回答:“阿娘一定會很歡喜。”

    等謝如琢認過親后,紀晏清和紀鹿也激動地撲到盛氏懷里,他們嘴里喊著祖母,眼睛都染了淚,紅彤彤的。

    盛氏被一群孩子包圍,頓時有點哭笑不得。

    她從碟子里取來甜糕,一個個喂到嘴里:“好好,都乖都乖。今日是祖母壽誕,可不興掉眼淚!怎么半年沒見,一個個都成小哭包啦?也不怕賓客們笑話!”

    紀晏清被盛氏笑話一陣,他抬起袖子抹去眼淚。

    這兩年,紀晏清跟著謝如琢一塊兒讀書,深知君子需四平八穩、八風不動,如此才算楚楚風致,他也不好再像少時那樣哭哭啼啼了。

    小郎君擦去眼淚,憋著嘴,吸了吸鼻子,又咬一口甜糕。

    倒是紀鹿十分嫌棄地瞪了哥哥一眼,她蹭了蹭盛氏的手臂,撒嬌道:“祖母在外面那么久,有沒有忘記呦呦?”

    紀鹿女大十八變,她褪去了六歲時愛哭愛鬧的小孩模樣,如今身材抽條,臉頰的嬰兒肥褪去,不僅有了尖尖的下巴,還有一雙漂亮細長的手,只是身量還沒那么高,比紀晏清矮上一個頭。

    從前,紀鹿老是跟在兄長紀晏清,還有謝如琢身后跑。

    如今長大了,她知道男女避嫌,也明白謝如琢身份尊貴,不敢過多冒犯。

    甚至她有時生氣,喊紀晏清還會喊大名,喊謝如琢卻從來都是“太子哥哥”。

    謝如琢從小就與紀家兄妹相熟,論起郎君間的關系,是他與紀晏清更親近,但對于這個跟屁蟲一般黏在身后的小娘子,心里倒也沒有厭煩與不喜。

    只是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紀鹿不再和他們兩個一起玩鬧了,見到謝如琢,也會很快收起臉上的笑,乖乖巧巧喊他一句“太子哥哥”。

    紀鹿同謝如琢生疏了。

    花廳里,謝如琢神情疏冷,看了一眼和外祖母撒嬌的女孩兒,他注意到紀鹿今日換了一身簇新的衣裙,纏枝紋的襖裙,領口翻著一圈雪白狐毛,襯得小姑娘下頜尖尖。

    謝如琢只瞥了一眼就沒有再看。

    他收回視線,招呼紀晏清出門,幫著招待宴請來為老太君盛氏賀壽的百官。

    紀鹿余光窺見謝如琢走遠,她咬了一下唇,想到一件事。她和盛氏寒暄兩句,撩裙快步追了出去。

    小娘子腿短,她氣喘吁吁地跑,好不容易才追上謝如琢。

    紀鹿張嘴想喊人,心里又不大敢。

    她鬼鬼祟祟地跟著,一直在找機會和謝如琢說話。

    直到紀晏清不知被謝如琢安排了什么差事,先一步離開,謝如琢停在滿園都是玉芙蓉的游廊底下。

    小郎君足下頓步,背對著紀鹿,問:“你找孤,有事?”

    謝如琢的聲音一貫冰冷,難辨喜怒。

    他不是紀鹿認識的那個“琢哥兒”了,他成了王孫龍子,去了遙不可及的東宮內闈,紀鹿輕易不敢冒犯。

    小娘子蔫頭聳腦,怯怯喊了句:“太子哥哥。”

    她意識到,謝如琢早知道她跟在身后,怕她有事要單獨對他說,這才支開兄長紀晏清。

    可是謝如琢如愿停下腳步了,紀鹿卻覺得她接下來要問的話,有點難以啟齒。

    紀鹿呆呆地望著謝如琢,一雙水汪汪的小鹿眼睛潤著春光。

    她一句話不講,倒教謝如琢皺緊了眉心。

    他正要離開,小娘子卻輕輕開口了。

    “太子哥哥。”她喊他。

    謝如琢嗯了一聲。

    紀鹿揪住長長的披帛,悄悄問:“你是不是收下崔莉的手絹了?”

    “崔莉?”謝如琢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一時有些發怔。

    紀鹿倒像是豁出去了,她大聲說:“就是崔家的小八娘!”

    “她說你收下她的手絹了,還邀她改日去游園……明明我和你更熟,可你不收我的東西,你收別的小娘子送的,你是不是討厭呦呦……”

    小娘子的眼睛紅紅的,聲音聽起來也很委屈。

    謝如琢許久沒有看到紀鹿哭了,一時看到她抹眼淚,這才記起紀鹿從前也是個愛哭鬼。

    謝如琢被她一頓喊,終于想起崔家的小八娘是誰。

    父親謝藺是崔貴妃之子,崔家和崔貴妃同姓,曾和崔氏連宗,崔家算起來也是崔貴妃的遠親,因此謝藺賣崔家一個面子,也選了一名本家的兒郎來東宮伴讀。

    前些日子謝如琢練習弓馬,不慎被弓弦割開手掌,崔家七郎見狀,頭一個飛撲過來,從懷中取出一張女孩家的手帕,細心幫謝如琢擦拭血跡。

    謝如琢雖然不喜人親近,但也沒有拒絕旁人的好意。

    謝如琢深知父親挑選這些小兒郎進東宮,也有為他培養日后朝政助力的用意,因此謝如琢小小年紀就學會了如何恩威并施,他嘉獎崔家七郎的護主之心,允崔家小郎君上皇家園林游園……印象里,崔七郎好像提過,要帶妹妹一塊兒前往。

    如今,謝如琢聽到紀鹿的質問,還有什么不懂的?分明是崔家心大,知道謝藺那處固若金湯難以下手,想借崔七郎近水樓臺先得月,穩住太子妃位。

    謝如琢不喜歡旁人滿心算計,他會如實將崔家的野心,逐一告知謝藺。

    他回過神,望向紀鹿。

    謝如琢輕抿薄唇,對她說:“呦呦,我不討厭你,也沒有收下她的帕子。”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解釋什么,但紀鹿哭得他有點心煩。

    紀鹿收住眼淚,她從懷里摸出一條蘭花帕子,遞給謝如琢:“既然你不收崔莉的東西,那你收我的嗎?”

    小娘子抬起淚汪汪的雙眼,一臉期盼地望向謝如琢,不知怎么,這樣的紀鹿,讓謝如琢想到紀蘭芷宮里養的那一只貓崽子。

    他彎了下唇角,沒有說話。

    良久,小郎君清瘦的指骨伸出,接過紀鹿遞來的帕子,收進了袖中。

    番外 一日三餐(三)

    第七十八章一日三餐(三)

    紀蘭芷本想早點趕來賀壽, 但為了搭配一身蜜黃月季花紋襖裙,她耽擱了不少的時間。

    紀蘭芷挑了半天發簪,終是選了一支金滿池嬌荷葉簪, 這才滿意出門。

    紀蘭芷打扮得體, 她還以為自己的腳程夠快, 剛出宮門, 卻看到謝藺的馬車停在宮道門口,只等著她上車。

    紀蘭芷有點尷尬, 她撩裙上車, 朝車里端坐的謝藺,輕咳一聲:“倒是湊巧, 竟在這里撞上二哥!”

    聞言,謝藺放下手里的案卷, 眸色柔和,“不算巧,足等了一個時辰才等到枝枝。”

    這話的意思不就是說她慢慢吞吞嗎?

    紀蘭芷眨眨眼,謝藺幾時起變得這樣促狹了?

    紀蘭芷心眼小,被二哥嗆了一句就使性子,半天不肯坐下。

    謝藺無奈,只能放下手里的公文, 伸手牽她, “坐穩。”

    紀蘭芷從善如流地落座。

    馬車開始往宮外行去, 也不知是坊市里的路太難行,還是別的緣故, 紀蘭芷總覺得車里有點顛簸。

    紀蘭芷緊挨著謝藺,她被晃得頭疼,只能小心靠到謝藺的肩膀。

    許是知道小妻子坐車頭暈, 謝藺沒有再看書,他放下書卷,一手攬住紀蘭芷圓潤的肩頭,另一手謹慎托起她的腿骨,不過手臂使力,很快,紀蘭芷整個人便被謝藺撈到懷里。

    紀蘭芷屁.股底下墊的是郎君的腿骨,雖然硬邦邦的,但好歹是皮骨緊墊著肉,她終于不覺得旅途顛簸了。

    秋冬季節,天黑得早,日頭一寸寸落下來,連帶著馬車里的光線都變得昏暗。

    不知是不是風勁兒太大,車廂一角用來照明的瓷燈被夜風吹熄,車廂變得更黑。

    紀蘭芷往謝藺的懷里鉆了鉆,她問:“二哥要重新點燈看書嗎?”

    謝藺撫動她的后背,搖了搖頭:“不必。”

    紀蘭芷沒有強求,橫豎這樣臥在謝藺懷里小憩,很是舒服。

    只是,謝藺攬著她的時候,總在想事情,男人白皙修長的指骨會無意識地撫動,故意從紀蘭芷的下巴,一路摩挲至唇角,然后他粗糲的指腹停留其間,一下又一下,曖昧地流連。

    紀蘭芷的睡意散去,她聞到從謝藺袖口逸出的清苦藥香,后知后覺反應過來,謝藺今日也服了那一碗避.孕事的湯藥。

    有了秘藥做擔保,任紀蘭芷怎么欺負謝藺,她都不會出事。

    一時間,紀蘭芷有點心猿意馬。

    她胡思亂想,想到謝藺衣下遮掩的好身材,雖然他的背上有無數嶙峋的疤痕,壞了男人的品相,但謝藺常年習武,肩背寬闊,養出一片硬朗的背肌,很好看。

    一旦床笫間,謝藺施加力道沖撞,男人撐在床架上的手臂肌肉緊繃,他會沁出一身的汗,連腹肌都瑩潤一片,像是抹上了蜜。

    汗珠沿著謝藺挺拔的鼻梁搖搖晃晃,最后墜到紀蘭芷的胸口,豆大的一顆,溫度很燙,也很濕潤。

    紀蘭芷想到這些房中事,口有些渴。

    她剛想和二哥討水喝,馬車卻出了亂子,帶起一陣劇烈的晃蕩。

    謝藺的指骨,被馬車的震動驚到,恰好卡進紀蘭芷的唇齒間。

    紀蘭芷呆住了。

    她的小舌柔軟,輕輕舔過謝藺的指節,不過細微的觸碰,謝藺就有了回應。

    她能感受到謝藺的腹部收緊,呼吸也變得沉重。

    紀蘭芷微微張嘴,含上二哥粗糲的長指。

    她有點無措,不知要不要松開。

    可下一刻,謝藺的手指用力更猛,他竟探入她的口中,貼著她的舌苔,若即若離地推動,或輕或重地攪著。

    紀蘭芷的唾津溢出,唇瓣上一片濕亮,她惱羞成怒,恨不得狠咬謝藺一下!

    二哥怎會如此見縫插針?

    旁人如見妻子危難,定會施以援手。

    謝藺倒好,他見妻子式微,他、他提槍上陣!

    馬車行了幾丈遠,終于行穩了。

    車外傳來德方戰戰兢兢的告罪聲:“陛下,娘娘,是奴才識路不輕,驚著御駕了!”

    “無礙。”謝藺聲音平靜無波,不知情的人,還當他是如何溫文柔善。

    可紀蘭芷卻知,謝藺堵住她的嘴,一手在她的唇瓣肆意磨挲,另一手沿著紀蘭芷繃直的脖頸,一路朝下。

    指骨停留在小衣深處,手背撐起褻衣,不斷起伏。

    謝藺真是個體貼的人,將紀蘭芷里里外外都服侍得極好。

    紀蘭芷有點迷亂,她的睡意一瞬間消散,忍不住直起身子,腿骨打顫。

    她跨.坐在謝藺的膝上,小腹有些酸澀,紀蘭芷微微吸氣,忍住所有暗潮。

    她心猿意馬,耳朵和脖頸都滾沸,雙手撐著謝藺的肩膀,嫩月定下意識地推挪,小心翼翼找到謝藺的七寸。

    仗著謝藺的東西尚且神采奕奕。

    紀蘭芷故意作怪,她忍不住朝前坐近一點,想和二哥貼得嚴絲合縫。

    紀蘭芷心里存著報復謝藺的悶氣,兩個人穿戴都齊整,可她故意隔著衣布挪動,四肢百骸都猶如火焰在燒。

    無論紀蘭芷怎樣安慰七寸,都是隔著裙褲,觸不到肌膚。如此隔靴搔癢,實在是折磨人的心志。

    謝藺再如何隱忍,也是個尋常男人。

    他不免疑心,紀蘭芷就是知道他不會在前往盛氏家宅的途中對她做點什么,她才如此膽大妄為。

    果然,謝藺垂下濃長眼睫,恰好看到紀蘭芷挑釁一般揚起的柳眉。

    小姑娘洋洋得意,顯擺勝利,她故意靠近謝藺的耳廓,小聲地問他:“怎么?二哥難道很想?”

    她引誘人的時候,蓄意呵氣如蘭,明明一肚子壞心思,嘴上還要裝作不經意,紀蘭芷故意靠近了,她用綿軟的唇齒抿一下郎君的耳朵。

    謝藺的耳側一熱,鳳眸里渴念叢生。

    郎君的容色依舊疏冷清貴,看不出端倪,若非他早已失控,一只手死死掐住紀蘭芷的腰線以下豐腴,紀蘭芷都要以為他是一尊坐懷不亂的佛。

    她不知自己撩.撥太過,早已誘發了男人的邪心。

    等謝藺將她的兩只腕骨都握在掌中,朝后按在女孩家的尾骨,紀蘭芷這時才知道,謝藺分明動了真格。

    粗暴的吻就此落下,謝藺吮著她的櫻唇,蓄意流連不去,小心咬她的舌.尖,他勾纏她、碾壓她,不讓紀蘭芷躲閃分毫。

    紀蘭芷能感受到謝藺的氣息滾沸,松香濃郁,還帶著隱隱的喘,她莫名羞紅了臉,她從來不知,男人抑制在喉頭的低沉聲音,原來也這么好聽。

    她有點被謝藺蠱惑了,她眼神迷離,腦子混沌,被親得七葷八素,只知無措地承受這些狂風驟雨。

    然而,紀蘭芷的衣襟凌亂,胸口以下,吻跡點點,猶如紅梅,偏偏在這時候,謝藺正人君子地收了手。

    紀蘭芷眼神遲遲的,帶著一點迷茫。

    她似乎在不解謝藺怎么忽然停下了,只能晃動腰.肢,急迫地懇求二哥繼續。

    然而紀蘭芷一抬頭,卻看到男人一雙清醒烏沉的鳳眸。

    謝藺平靜地看著她,隨后,白玉無瑕的手指抵在紀蘭芷的白皙長頸上。

    他慢條斯理幫她穿好襖裙,不讓那些獨屬于他的、荒唐的痕跡外露絲毫。

    紀蘭芷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謝藺唇角輕彎,輕聲道:“快要到國夫人府了,不好這般……嬌縱枝枝。”

    紀蘭芷想到謝藺方才鼓動的反應,她知道他并非毫無念想,他分明是蓄意和她作對!就為了報復她的挑釁!

    她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一心想逗弄謝藺,結果自討苦吃了……

    紀蘭芷忍不住嘟囔:“二哥欺負我……”

    謝藺慢條斯理地哄她:“枝枝不必著急,既你如此貪吃,今晚回去,無論枝枝要多少,為夫都會傾囊相授。”

    番外 一日三餐(四)

    第七十八章一日三餐(四)

    一場玩鬧后, 紀蘭芷衣裳皺皺巴巴見不得人,好在馬車上早就備了換洗的衣物,以便主子們微服出訪時臟了衣袖隨時換洗。

    紀蘭芷挑揀了一件桐花霜年圖的襖裙, 好在衣裙是雅梨黃色, 很襯她的發髻與簪花, 不至于被人看出端倪來。

    紀蘭芷做賊心虛地看了一眼謝藺的衣袍, 郎君的膝上隱隱有水跡,濕了一片。

    不必說也知道, 是紀蘭芷方才沒有分寸, 自顧自坐他身上,肆意搖曳腰肢, 款擺雪腚時,研磨留下的水痕。

    偏偏謝藺神色坦蕩, 眉眼清正,他八風不動地端坐,竟沒有半分覺得不妥當。

    紀蘭芷忍住臉上的羞意,她翻箱倒柜,找出一件君王的常服,遞給謝藺。

    “二哥快換一身衣裳吧,要是被人看到了, 我里子面子算是全沒了……”

    紀蘭芷的語氣懊喪, 惹得人忍俊不禁。

    謝藺垂眸, 瞥一眼衣上痕跡。

    他從善如流地解開衣帶,褪下圓領袍, 一邊脫衣,一邊還要意味深長地說:“不過是茶水溢出的濕痕,不消一刻鐘便能干了, 倒不必枝枝費心,催促我及時換衣。”

    紀蘭芷聽到謝藺沒羞沒臊的話,耳朵又要發燙。

    沒等她捂住耳朵,謝藺換好衣袍,又淡淡地道:“不過,這茶潑得是有些多,連中衣褲擺都浸濕了,枝枝所言極是,確實該換一身新衣。”

    紀蘭芷瞠目結舌,謝藺分明是在說,她的癮,咳……水也太多了。

    明明是淫.靡至極的話,可謝藺說話的語氣卻清冷,就連掃來的目光也岑寂。

    紀蘭芷眨眨眼,一時無言。

    她看著謝藺豐神俊朗的皮相,心里不由恨恨。

    二哥好卑鄙!

    他怎么能、怎么能頂著這樣一張澹泊寡欲的臉,說出這些誘人意亂情迷的話……

    紀蘭芷怕謝藺還要戲弄她,等馬車一到官宅,她先一步跳車,走向女眷所在的內院。

    紀蘭芷回頭,對身后芝蘭玉樹的高大男人說:“二哥去同朝臣們打招呼吧,我去見一見阿娘。”

    謝藺知道自己逗得太狠,紀蘭芷分明是落荒而逃,他也不揭穿,輕輕點頭:“枝枝見完客,便差宮人來尋我。”

    紀蘭芷明白謝藺是不想她離開太久,忍不住抿唇一笑:“知道啦。”

    “二哥好粘人!”

    紀蘭芷舍下夫君,在宮娥提燈照路下,徑直走向花廳。

    官眷們深知老太君與紀蘭芷的母子情深,她們圍著盛氏,一人一句笑話,逗得老婦人臉上笑意不斷,聽到宮人唱報,知是紀蘭芷來了,又一個個躬身行禮,山呼:“恭迎皇后鳳駕,娘娘福壽無疆,千秋萬歲!”

    紀蘭芷含笑攙起行半禮的母親,她對官夫人們道:“本宮雖隨御駕前來為母親賀壽,但今日筵席只是家宅私宴,家中迎客,不講那么多君臣虛禮。諸位夫人不必多禮,若因本宮之故,鬧得諸位拘謹不已,真成了我的罪過。”

    紀蘭芷平易近人,甚至對外見客也不擺官腔。

    但諸位官婦并不會因紀蘭芷的好臉色而放松警惕,要知道,一個能得皇帝獨寵的女人,甚至將皇太子也教養得極為敬重母親,這樣的女子怎可能不是狠角色?保不準就是笑面虎,笑里藏刀等著宰人呢!

    官眷們面面相覷,一邊放松了心神同紀蘭芷說笑,一邊又把自家乖巧的女兒推到紀蘭芷面前,給她磕頭,向老太君拜壽。

    紀蘭芷沒想到今日會來這么多八九歲的小娘子,一時間手上都沒準備什么賞賜小姑娘的禮物。

    她一邊讓晴川趕緊去拿一些私庫里的金銀珠寶來賞人,一邊用盛氏給的金鐲金簪借花獻佛,贈給這些小娘子。

    一來二去,紀蘭芷有點回過味了……難道這些官夫人是想同兒子謝如琢搭上干系,讓她先相個眼緣,日后好結個姻親?可、可是琢哥兒才十歲啊。

    在紀蘭芷眼里,十歲的小孩懂個屁,她還沒想過這么早就給孩子定親呢。不過官夫人們盛情難卻,還真是令人苦惱。

    紀蘭芷笑著應付了小半個時辰,借著出恭的借口,去院子里散散步、透透氣。

    盛氏對花草不怎么鐘情,偌大的院子都留給了花奴擺弄,因此院子里種的最多的倒是四季常青的瀟湘竹,還有幾盆近日才搬到院子里的蟹爪菊。

    紀蘭芷不想回去應酬,她貴為皇后,避一避人、使一使小性子,實在沒什么。

    只是沒等紀蘭芷數清楚一朵菊花有幾片花瓣兒,嫂子鄭氏倒是心急火燎找上她。

    “娘娘,臣婦有一事相稟。”

    鄭氏像是遇到了什么難處,謁見紀蘭芷的時候,語氣里帶著對皇權天然的畏懼與無措。

    紀蘭芷心疼鄭氏,她握住嫂子的手,捻帕子幫人擦汗,“什么樣的事,倒叫大嫂如此焦急!快歇歇,咱們是一家人,有什么話不能說的?”

    紀蘭芷即便入主中宮,待他們還是一如既往親厚,鄭氏感激地簡直要落淚。

    鄭氏眼眶發紅,低聲喃喃:“只怕臣婦和大郎福薄,往后擔不起娘娘厚愛了。”

    紀蘭芷皺眉:“到底怎么回事?嫂子不必有顧慮,盡管同我說便是。只要不是作奸犯科的惡事,旁的東西,沒什么不能應的。”

    鄭氏本就是膽小的婦人,她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將家中的事告訴了紀蘭芷。

    原來,近日有一名老仆的家人尋上門來,指著紀明衡,說他是自己的親子!

    當初柳姨娘生第一胎,生下的庶長子其實是個死胎,幫柳姨娘接生的老仆心生惶恐,她知道柳姨娘懷孕時有多跋扈,她生怕柳姨娘開罪了侯府主母,如今還喪子失寵,自己也沒個好日子過,便把自家兒媳婦剛產下的男娃抱來,當作柳姨娘的親子養在侯府里。

    當然,老仆膽大妄為,竟敢混淆建康侯府血脈,為的不僅僅是抱住柳姨娘的寵妾地位,還想著孩子長大成人,往后紀侯爺、老太太都辭世了,他們把這些秘密再告訴庶長子紀明衡。

    紀明衡為了保住家中長子的地位,定會給他們這些親人一點好處吧?屆時,紀明衡隨意從侯府里漏出來的一丁點財寶,那都是價值連城,往后一家老小靠著侯府公子過活,沾著紀明衡的光,還不是雞犬升天了?

    為了這一點貪念與野心,區區一名老仆便將一整個侯府玩得團團轉。

    老仆的家人知道紀明衡是皇后的長兄,和皇家關系匪淺,此時不認親更待何時?他們帶著認子的憑證上門,在建康侯府門前撒潑打滾,要討一個公道。可紀侯爺就這么一個能支應門庭的長子,他即便知道此事十有八九是真的,但也決不會認下!

    于是,紀侯爺給了這些人一筆錢后,將他們攆出京去,不許人再提紀明衡的身世出處,一旦府內嚼舌根,讓旁人知道,紀侯爺定會將禍事的仆婦亂棍打死。

    紀侯爺嘴上說不信此事,可沒過兩天,他就把柳姨娘送鄉下去了,可見是存一肚子窩囊的氣,這輩子都不想再見這個攪家精了。

    鄭氏害怕紀蘭芷往后從旁人口中得知此事,會和他們大房生疏,與其瞞著,倒不如早些告訴她。

    鄭氏抹淚:“我真是沒臉與你說此事,大郎同您沒有親緣關系,我們不是娘娘的阿兄阿嫂……”

    紀崇德汲汲營營,為子籌謀,一心想重現侯府榮光,到頭來,家業散盡,兒子還不是親生的,還真是造化弄人。

    難怪紀明衡和父母親的性格相差甚遠,他本就不是紀侯爺的骨血啊。

    紀蘭芷沒有和鄭氏變得生疏,她握緊鄭氏的手,對嫂子說:“不管大哥是不是我親兄長……當初我在衢州遭遇兵禍,是嫂子和大哥幫我照顧琢哥兒,這份恩情,我一直記得。不論大哥、嫂子,還是呦呦和清哥兒,在我心中,你們都是我的親人,這一點永遠不會變。”

    鄭氏聽著紀蘭芷的肺腑之言,她鼻尖酸澀,眼眶泛紅,哽咽著點點頭。

    紀蘭芷哭笑不得:“嫂子快別哭了,待會兒倒讓小孩們擔心。”

    “是、是,瞧我,天天掉眼淚,擔不起一點事。”鄭氏破涕為笑,和紀蘭芷寒暄兩句便去找紀鹿和紀晏清,不再打擾紀蘭芷回前院赴宴-

    前院,紀晏清身為皇太子謝如琢最倚重的伴讀,其他人想接近謝如琢,自然要過他這一關。

    不少小郎君把家里寶貝呈到紀晏清面前,討好地笑:“晏清,我這可是戰無不勝的神威將軍,我從我哥房里偷來的,送給你了,待會兒你留個旁邊的位置給我坐,讓我也有機會給殿下敬一杯茶,如何?”

    崔六郎沒自家七弟那般運氣好,能上東宮侍讀,他想要和儲君打好關系,只能通過這些不入流的小伎倆,討好謝如琢身邊人。

    哪知,紀晏清對于“崔七郎成日里往謝如琢跟前湊”的事很不滿,一家子溜須拍馬的手段,他還沒找崔家人算賬呢,哪里會應下崔六郎的事。

    紀晏清眼饞地看著那一只健壯的蟈蟈,頭搖成撥浪鼓:“不成!你要是真想給太子殿下獻茶,你讓你家七弟讓座不就好了?你們崔家人不是一向兄友弟恭嗎?”

    紀晏清最近跟著謝如琢混,嘴皮子都利索了。

    崔家最喜歡對外宣揚家中友善,只是世家門閥的子弟,哪個不爭不搶?崔家三房因著自家小兒子能成東宮伴讀,尾巴都翹到天上去了,又怎肯把機會讓給崔六郎?

    特別是他還聽說,崔七郎不聲不響把八妹妹都舉薦給太子了,要是小八娘嫁進東宮,他們二房豈不是要被三房壓上一頭?

    崔六郎心里不服,但也無可奈何。

    直到他遠遠看到謝如琢走來。

    小郎君一襲赤色金織蟠龍圓領袍,肩披防風狐氅,他步履平穩,風華灼灼。明明只是個小郎君,身上卻已有了赫赫威嚴的龍子氣象。

    原本四平八穩走著的謝如琢,忽然被一聲呼喊驚到,他皺了一下眉心,停下腳步。

    很快,紀鹿氣喘吁吁地追上他,生氣地嘟囔一聲:“太子哥哥不等呦呦,我要和皇后姑姑告狀……”

    諸位小郎君第一次見到玉雪可愛的紀鹿,有點看癡了。

    誰都不知從前那個貪吃豐腴的小姑娘,竟也日漸長成俏麗的小娘子。

    崔六郎看出點門道,他幸災樂禍,把這件事告訴八妹妹崔莉。

    崔莉和紀鹿都是十歲的小娘子,她們不像小郎君一樣超過七八歲,便被教諭舉薦上國子監,反倒去紀蘭芷開設的女學里讀書。

    崔莉最討厭成日里粘著皇太子的紀鹿。

    論家世,紀鹿及不上簪纓世家崔氏,不過是仰仗著皇后娘娘那點血親,才有機會在謝如琢面前顯眼。

    崔莉想到七哥說的,謝如琢收下了她的帕子,還邀她一起游園,想來去年馬球賽上,謝如琢定是看到自己了……

    家中長輩都說她生得好看,來日定是冠絕上京的佳人,崔莉身為高門貴女,作配皇太子綽綽有余。

    思及至此,崔莉伺機尋上謝如琢待的小院。

    她遠遠看到謝如琢,同他行禮:“臣女崔莉,見過殿下。”

    謝如琢見是生人,原本不想理會,只是聽到那句“崔莉”,忽然想到紀鹿念念叨叨半天,說的就是這一名小娘子。

    謝如琢瞥她一眼,沒有說話。

    倒是崔莉健談,她笑問:“上回遞給殿下的帕子,殿下還收著嗎?近日臣女新學了一種針法,可為殿下在帕子上補一叢蘭草……”

    謝如琢深知崔家對于太子妃位的籌謀,他不喜被人算計,眼下語氣也冷淡。

    “什么帕子?孤不記得了。”

    “殿下……”崔莉咬了一下唇,她聽出謝如琢言語中的疏離之意,仍不死心地說了句,“是七哥交給殿下的那一塊帕子。”

    謝如琢勾唇:“孤記起了,是那一方沾血的帕子。上回,孤用它擦拭血跡,臟了便丟了。”

    崔莉抬頭,眼眶里蓄滿眼淚,她難以置信地問:“殿下為何要丟?”

    倒是謝如琢不解地看她一眼,冷道:“不過是無關緊要之物,孤為何要留?”

    崔莉聽懂謝如琢的言下之意,她心中震蕩。

    謝如琢卻還要戳破崔莉僅剩的幻想:“況且,孤是兒郎,懷中揣著一方女子的帕子,實在不像話。往后崔小娘子再有什么進獻之物,還是自己好生留著,別讓崔七郎私下作祟,偷摸塞進孤的手中。”

    說完,謝如琢轉身離去。

    留下崔莉一人站在原地,心如死灰。

    謝如琢打算去拜謁母親,走路的時候,他下意識碰了一下袖囊,一方軟軟的絲帕藏在其中。

    那是紀鹿給他的。

    一塊女孩子家家的絲絹。

    謝如琢擰了一下眉峰。

    若謝如琢不收好帕子,紀鹿又要在他面前掉眼淚……

    算了。

    謝如琢嘆氣,打消了把帕子丟棄的念頭。

    番外 一日三餐(五)

    一日三餐(五)

    今夜的壽宴有螃蟹, 秋末的膏蟹最肥美,蟹肉細嫩而甘甜。

    可紀蘭芷不擅長拆蟹,大家都是在席上用膳, 她也不想勞師動眾, 再喊個宮人來專門幫她挖蟹肉。

    紀蘭芷猶猶豫豫, 看了螃蟹一眼又一眼, 臉上滿是垂涎之色。

    倒是謝藺看懂了小妻子眼里的饞意,他默不作聲動手, 用銀器拆開蟹肉, 細敲細打,累了滿滿一碟白肉, 挪到紀蘭芷面前。

    女孩兒看到有現成的蟹肉吃,心里很高興。

    為了獎勵夫婿, 紀蘭芷忍不住斟了一杯溫好的酒,挪向謝藺:“二哥,這是謝禮!”

    看著小妻子亮晶晶的一雙鳳眼,謝藺唇角輕揚,接過回禮。

    主座上,帝后二人的互動再小心謹慎,也還是被眼尖的臣子官眷盡收眼底。

    不少官夫人看到謝藺貴為天子, 待妻子還是這般溫柔小意, 心里都泛起了酸味。

    再看自家夫婿更是橫挑鼻子豎挑眼, 哪哪兒都不順心了。

    紀蘭芷知道,有她和二哥在, 賓客們都喝得不自在,她打算早早回宮,讓賓客們喝個盡興。

    臨走前, 她喊來兒子謝如琢,紀鹿還有紀晏清。

    紀蘭芷對兒子道:“阿娘好幾天沒見到你,心里可記掛你了,琢哥兒一切都好?”

    謝如琢近日跟著工部官員歷練,還在謝藺的授意下,去附近的貧縣體察民情,他被父親委以重任,不敢有絲毫懈怠,這幾天忙起來確實都忘記給母后請安了。

    謝如琢羞赧地道:“是兒臣的過失,勞母親記掛了。”

    紀蘭芷笑瞇瞇地揉了揉兒子的腦袋,雖然兒子長大了,不再像小時候那樣粘人,她心里有點遺憾,但看著小郎君一天天成長,紀蘭芷與有榮焉,又怎舍得怪罪他。

    紀蘭芷:“你身為儲君,心系百姓,這樣很好,阿娘不怪你,但在阿娘心中,你也只是一個十歲的小郎君,凡事量力而行,不要累到自己。”

    謝如琢連連點頭:“兒子知道。”

    紀蘭芷又望向以觀和紀晏清:“清哥兒多幫姑姑看著琢哥兒,他看著性子沉穩,其實和他父皇一個脾氣,不知勞累的,你要多加督促他照顧身體。”

    紀晏清拍了拍胸膛:“皇后姑姑放心,我一定盯著殿下,不讓他過勞傷身。”

    以觀也抱劍點頭,示意自己會跟著小公子。

    最后,紀蘭芷蹲下身子,捏了捏紀鹿的小臉蛋,誘拐小孩:“有空來宮里找姑姑玩呀!近日姑姑又得了幾匹漂亮的緞面,是梨花紋樣的,還想著給你做一身冬裙呢。”

    紀鹿和二姑姑一貫親近,她想了想,還是悄悄告訴紀蘭芷,“呦呦最近掉牙齒了,阿娘怕我進宮又要討糖吃,不讓呦呦來宮里。”

    紀蘭芷忍俊不禁:“那我們吃甜奶碗子,不吃甜糕,這樣就傷不到牙了,吃完東西,我再讓晴川帶你去洗漱,保證呦呦不掉牙!”

    紀鹿聽了,笑彎一雙小鹿眼,重重點頭:“那我后天就來找姑姑玩!”

    紀蘭芷也笑:“那可太好了!”

    聊了小半個時辰,紀蘭芷依依不舍地道別孩子們。

    她爬上馬車,謝藺早已在車里恭候多時。

    回宮里又是漫長一段路,紀蘭芷枕在謝藺膝骨休息,沒一會兒,她就睡熟了。

    謝藺低頭,看一眼紀蘭芷睡得紅潤的臉頰。

    紀蘭芷的呼吸平緩,手指緊緊揪著謝藺,像是待在他身邊才有無盡的安全感。

    謝藺心臟柔軟,他想了想,還是沒有吵醒小妻子。

    謝藺小心抱起紀蘭芷,帶她回了寢殿-

    夜里,紀蘭芷又一次夢到了那一片蒼茫的雪景,她赤腳站在雪地里,遠處是炮火聲、廝殺聲,她無助地朝前奔跑。

    她看到了遠處的事物,是個跪在雪地里的男人,渾身都是血,紀蘭芷從來沒有見過那么多的血,他身上流下的鮮血,仿佛要把大地都染紅。

    紀蘭芷聽不到謝藺的聲音,感受不到他的心跳,覺察不到他的呼吸,觸碰不到他的脈搏。

    謝藺好像死了。

    紀蘭芷心慌意亂,她朝他奔去,撲進他的懷里,紀蘭芷抱著一具冰冷的尸體,凄厲地高喊:“二哥!”

    ……

    紀蘭芷從夢里驚醒,她沁出一身濕汗。

    紀蘭芷環顧四周,熟悉的梨花木桌椅,凜冬臘梅圖毛毯,香爐里燃著好聞的沉香木,室內氤氳地龍的熱氣和熟稔的草木香。

    是她住的坤寧宮。

    但紀蘭芷的床榻空無一人,她沒有看到二哥。

    紀蘭芷魂不守舍,像是受到了什么驚嚇,她來不及穿鞋,赤腳下地。

    紀蘭芷衣冠不整,撩裙狂奔的樣子,把進殿的晴川嚇了一跳。

    直到紀蘭芷闖出殿門,腳心踩在積了碎雪的廊廡底下。

    初雪冰冷,體溫融化冰霜,紀蘭芷被凍得一個激靈。

    她抬頭,看到遠處取衰枝凋花上的積雪,用于煎茶的謝藺,眼眶忽然發燙,鼻尖酸酸。

    男人穿一襲青色舊袍,沒有束冠,只用竹葉紋的發帶束著烏黑的長發,雪絮落在他的指骨,被茶水的熱氣消融,淌過腕骨,滴落案上。

    謝藺似是覺察到什么,抬起一雙昳麗的鳳眸,迎上紀蘭芷的視線。

    他嘴角輕彎,神情柔順。

    “枝枝,下雪了。”

    紀蘭芷聽到熟悉的清朗嗓音,她倏地瞪大一雙杏眼,豆大的眼淚一顆顆撲簌簌滾落。

    紀蘭芷瘋了似的往雪里跑,奔向謝藺。

    她不顧什么皇后的風致,一國之母的尊儀,她只是一個思念夫婿的小姑娘。

    她害怕謝藺消失不見了,她怕得夜里都睡不著。

    紀蘭芷撲向謝藺,兩支伶仃纖細的手臂環住他的腰身,她把臉緊緊貼上謝藺肌理結實的窄腹,聆聽他的脈搏與心跳。

    唯有如此,她才能安心。

    幸好,二哥還在她的身邊。

    紀蘭芷心情稍稍安定,她終于有那么一丁點懂了謝藺的心情。

    她假死逃跑的六年里,謝藺知道愛妻已死,任他上天入地也找不到她,他和她天人永隔,謝藺該有多怕。

    那時候的二哥,是不是很委屈?他是不是很辛苦……

    謝藺擔心紀蘭芷腳冷,他躬身,將她攔腰橫抱進懷。

    小姑娘不知道夢到什么,一雙杏眼哭得通紅。

    謝藺很擔心,他哄著她,輕柔地親吻紀蘭芷的眼角與臉頰,一下一下啄著,他不想枝枝害怕。

    可女孩兒還是在發抖,紀蘭芷控制不住地顫栗,像是被人掐住翅膀、不得解脫的蝶。

    紀蘭芷摟住謝藺的脖頸,她仰著頭,認真地問他:“我離開二哥的那六年……二哥每天都在想什么?”

    這是紀蘭芷從來都不肯承認的錯誤,一旦她追問謝藺在沒有她的日子里過得如何,她的心里會產生巨大的虧欠。

    紀蘭芷一直以盛氏為借口,哄騙自己,舍下謝藺,她是情有可原,她是心有苦衷,她應該這樣做。

    但紀蘭芷自己也明白,她其實也有顧慮與猶豫,她并沒有自己想的那么無所謂,她不想舍下謝藺和謝如琢。

    紀蘭芷是后來愛上的謝藺,就連她這個愛情里的上位者都如此煎熬。

    早已深愛紀蘭芷的謝藺,驟然聽聞她的死訊,又該是何等的痛苦……

    紀蘭芷連問一問都不敢。

    可是今日,紀蘭芷親手揭開了這一道傷疤,她問謝藺,那時候喪妻的二哥,會不會很難過?

    聞言,謝藺難得笑了下,眼底盡是足以將人融化的脈脈柔情。

    他抱緊了紀蘭芷,他帶著她,一步步往寢殿里走。

    溫暖的火光再次流瀉紀蘭芷的腳尖、手指,紀蘭芷被火烘烤,不覺得冷了,她挨近謝藺。

    紀蘭芷聽到謝藺溫聲說。

    “我在等來世。”

    “來世,我還想做枝枝的夫君。”

    在這一瞬間,紀蘭芷啞口無言。

    她原本以為自己會聽到謝藺的怪罪,會聽到謝藺的埋怨,可二哥還是一如既往的柔善,他說,他想和她永生永世在一起。

    紀蘭芷忍不住低頭,手足無措地抹起眼淚。

    她抽抽噎噎,把謝藺嚇得不輕。

    無論夫君怎么哄,她還是很愛哭。

    最終,紀蘭芷吸了吸鼻子,對謝藺說。

    “我希望,二哥能對自己更好一些。”

    “不要事事為我著想了,二哥自私一點吧。”

    謝藺彎了彎唇角,沒有說話。

    他取來晴川遞上的帕子還有牙粉牙刷,他遣散了宮人,偌大的寢殿內,只剩下他和紀蘭芷二人。

    謝藺擰干帕子,幫紀蘭芷擦拭臉上風干的淚痕,親手伺候她洗漱。

    紀蘭芷這時才記起,她起床都沒有梳妝打扮,就這么冒冒失失跑到殿外,定是在宮娥宦官面前狠狠現了一回眼。

    紀蘭芷像是想挽回什么尊嚴一般,把自己打理干凈。

    等她想要梳妝綰發時,謝藺卻伸手握住了她細嫩的手腕。

    謝藺不讓紀蘭芷走,他坐在榻邊,忽然問她:“枝枝想不想看……那六年里,我受的傷?”

    既是七八年前的陳傷,如今定是結痂了的,謝藺這話分明是意有所指,他想給她看的,并不是傷,他在使勁渾身解數引.誘她。

    可偏偏,現在的紀蘭芷很心軟,她會憐惜二哥,她會允許謝藺所有要求。

    紀蘭芷:“我想看。”

    她任由謝藺撫摸她的臉頰,粗糲的繭子刮擦在下頜骨,碰觸的感覺很明顯。

    男人冷硬的指骨攀上她的腰肢。

    手扶著紀蘭芷,沿著小腹的兜肚小衣,一路朝上蜿蜒。

    謝藺并不急切,他是正人君子,動作很細致,也很有條理,他知道先親吻紀蘭芷的唇,勾勒她柔膩的唇紋,細細交纏舌.尖,吮了又吮,吞盡她的唾津。

    紀蘭芷被悶出一身汗還不夠,謝藺還要含上她豐腴的耳珠,修長的指節在紀蘭芷的腰窩、股隙流連,細細燎火。

    最終,他松開了她,反倒是解開自己的一身青袍。

    衣袍微微掀開,露出一線肌理。

    衣下肌肉線條鋒利,輪廓清晰,他故意要遮不遮,誘惑紀蘭芷動手來揭。

    紀蘭芷忍住手上的顫栗,她小心去撫謝藺的腰腹,結實的肉身,色澤如蜜蠟,看起來很漂亮。

    她看到許多傷疤,每一處都是嶙峋傷勢,損痕很重,她不知為何,低下頭,憐愛地吻了一下。

    謝藺垂下眼睫,他看到小姑娘躬身。

    紀蘭芷的身外之物盡數褪去,幸好有緋紅小衣裹腹,不至于受涼。

    他一低頭,能看到垂著小衣細帶的大片薄背,脊骨凸起,女孩兒的皮膚白得像是薄胎白瓷。

    活色生香。

    似乎只要謝藺輕輕掐住紀蘭芷的腰,她就會碎。

    紀蘭芷看著夫君身上的傷,她想起舊事,有點心疼,她輕輕吻過他的傷疤。

    謝藺抬手,掰回紀蘭芷的下巴,女孩兒眼神迷茫。

    他能看到紀蘭芷粉嫩的唇,輕輕一捏,就會破皮。

    謝藺忍住喉間沙啞的喘。

    他握住紀蘭芷的手腕,朝前一拉,男人用力很大,嚇得紀蘭芷一個趔趄,跌在他的胸口。

    謝藺拉著紀蘭芷,引導她觸.碰自己。

    紀蘭芷仰頭,不解地望著謝藺。

    汗水淌過謝藺的眉峰,順著他高挺的鼻梁滾落,滴在紀蘭芷的額角。

    “枝枝不是要驗傷嗎?不妨連某處也查探一番,畢竟處境私密,我平日不曾驗看,興許會有不慎受傷的時候……”

    紀蘭芷啞口無言,她偏過頭去,不好意思多看謝藺,小聲嘟囔:“二哥天賦異稟,明明安然無恙……”

    “是嗎?看來枝枝不夠專心。”

    謝藺卻沒有放過她,他牽她去掌控七寸。

    紀蘭芷有點怕,她忍不住想,原來她與二哥這么不匹配。

    難怪每一次,只有二哥食髓知味,而她百般容忍。

    她分明忍得很艱難。

    可謝藺還在她的耳邊,循循善誘。

    郎君可謂是用心良苦,居然有無窮盡的耐心。

    “可以檢查得再重一點,細致一點,我不會抗拒夫人的關照……”

    紀蘭芷只能唯唯諾諾,以手丈量郎君的七寸,無休無止。

    一連小半個時辰,謝藺都沒有喊停。

    紀蘭芷的腕骨一陣陣發酸,體力實在不濟,偏偏謝藺精力旺盛。

    紀蘭芷有點惱羞成怒,她施加力氣,罵一句:“二哥分明沒有傷,你這樣、這樣求我撫恤,分明是以公謀私!”

    謝藺失笑,不慎菁關失守。

    郎君散出所有積攢的火氣,室內氤氳石楠花的馥郁氣息。

    “二、二哥……”

    紀蘭芷目瞪口呆,簡直欲哭無淚。

    倒是謝藺愧疚地親吻紀蘭芷,他幫她悉心清理,一邊整理紀蘭芷的衣冠,一邊還要柔聲道謝。

    “勞累夫人今日細心照料,為夫的傷,想也是痊愈了。”

    番外 一日三餐(六)

    一日三餐(六)

    紀蘭芷洗干凈掌心的雪濁, 她臉皮薄,怕被人看出端倪,一連抹了好幾遍香膏, 才肯挪步飯廳用膳。

    如今沈御廚掌著灶房, 他是跟著紀蘭芷出生入死的忠仆, 謝藺御極后, 沈御廚跟著潛邸里的仆婦們衣錦還鄉,榮歸故里, 自然是腰板都挺得老直。

    沈御廚好不容易從衢州那樣犄角旮旯的地方, 回到御膳房。

    他也沒什么追求,一天天挑釁父權, 和親爹爭奪灶房一把手的位置。

    父子倆為了掌勺御廚的位置,斗個昏天黑地, 成日想方設法給主子創新菜色,也好討一句夸獎,站穩地位。

    對此,紀蘭芷沒有異議,她不念舊情,甚至不幫沈御廚說話,成天坐山觀虎斗。

    按照紀蘭芷的話說, 如今老老少少都為天子一口吃食費心神, 很是忠君愛國。伺候好了皇帝, 不就是造福黎民百姓嗎?有功于社稷的事,她為何要阻止?

    當然, 最主要是沈老爹的廚藝也很精湛,紀蘭芷的脾胃被養得很好,實在不忍心發落他, 還是讓沈老爹繼續當御膳房的一把手吧。

    為此,沈御廚郁悶了大半個月,沒想到主子家人情淡薄,難怪都說帝王家沒有親情呢!

    紀蘭芷睡了一整天,終于醒了。

    沈御廚知道這幾日紀蘭芷吃了螃蟹這樣的性涼之物,正需要溫補,于是他用山里挖的野蘑菇,燉了益氣養神的紅棗丹參雞湯。

    入冬了,平民百姓倒是吃不上新鮮果蔬,可宮里自有溫棚可以種菜,倒是不愁隆冬天里吃一口綠的。

    沈御廚又貼心地做了一份衢州常吃的菜包飯,他把白菜絲、豆腐松、燒鵝肉片包到菜葉里,再抹上辛辣的大醬,奉給紀蘭芷。

    當初紀蘭芷在衢州很愛這一口,沈御廚此舉也有敲打主子,希望她惦念舊情之意。

    然而,紀蘭芷哪里會想那么多,她只覺得今日的午膳倒是別出心裁,想來奴仆們還是需要一點良性競爭的,如此才不至于不思進取。

    紀蘭芷吃到半飽才想起要給謝藺夾菜,她做賊心虛地夾了一塊魚肉放到謝藺碗中。

    “二哥,你吃。”

    謝藺看了一眼魚肉,默默用筷子剔出一根刺后,方才夾入口中。

    紀蘭芷一時無言。

    她倒也不是故意這么不謹慎的。

    紀蘭芷吃得慢,謝藺已經用完膳,他先去偏殿洗漱。午間沒事,不用批閱奏疏,謝藺打算在坤寧宮陪著小妻子。

    等紀蘭芷吃完飯,打理干凈,邁進暖閣,謝藺已經幫她剝好了火烤的板栗。

    糖炒板栗是沈御廚送來的。

    秋末摘下的栗子,清洗后,丟到火塘里,用柴火烤熟后,再大鍋拌糖翻炒,一個個板栗雖變得烏漆嘛黑,但聞起來味道甜津津,很好吃。

    紀蘭芷愛吃栗子,但栗子的皮衣難剝,每次都要嵌進指縫里,黑乎乎一片,清理起來很不方便。

    紀蘭芷最怕麻煩,生得方便又好吃的小玩意兒那么多,她也沒必要對板栗情有獨鐘。

    但今日,有二哥代勞,那就不一樣了,紀蘭芷瞥向案前邊看書邊剝栗子的謝藺。

    郎君的指骨白皙修長,同紀蘭芷的纖細手指很不一樣,他的骨節輪廓分明,手掌寬厚,看著很有力量。

    待謝藺剝好一碟栗子肉,他將手浸進平日用來洗墨的水里,慢條斯理擦干,又捧起書,對紀蘭芷道:“枝枝,來吃。”

    紀蘭芷沒有拒絕二哥的好意,她往嘴里塞了一口干松松的板栗,轉頭望向琉璃窗外的桂花樹。

    紀蘭芷腮幫子鼓鼓,嘟囔:“才不過一夜雪,桂花就被摧殘殆盡了。”

    謝藺放下手里的書,也循著妻子的目光,朝外望。

    他若有所思地道:“舊時還能用桂花煎栗子,或是用桂花烹茶、燉奶,也別有一番雅趣。”

    謝藺告訴紀蘭芷關于桂花的另外兩種吃法。

    紀蘭芷含含糊糊地問:“二哥對煮栗子這么有見解,是少時愛吃栗子嗎?”

    謝藺搖搖頭。

    紀蘭芷:“那你從何處得知的?”

    謝藺看她一眼,回憶道:“從前上京為官時,曾有上峰設宴,請我去家中用膳。在他的家宅里,我吃到過。”

    若是郎君們設宴,大多都好酒好肉,哪里會吃這種女孩家家慣來愛吃的甜湯甜果?

    紀蘭芷直覺不對,她咽下板栗后,取水漱口,又飲了一盞清茶,壓下滿嘴的栗肉。

    紀蘭芷挪過錦墊高凳,坐到謝藺身邊,她肘骨抵在案上,支著下頜,故意把好看的側臉展現給謝藺看,對他暗送秋波,低聲詢問:“是私宴嗎?還是官吏們都去參加的家宴?宴上有其他小娘子嗎?還是有貌美如花的侍婢?”

    紀蘭芷的問題一個比一個刁鉆,問到最后,連她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都是謝藺不認識她之前發生的陳年舊事,紀蘭芷現在咄咄逼人,倒好似喝了一壺陳醋,到處都是酸味!

    謝藺聞言,微微一怔。

    他從書中抬頭,清冷的鳳眸瞟向紀蘭芷,唇角輕揚。

    煌煌燭光照在紀蘭芷烏黑的發髻,一只銜珠鳳簪垂在鬢邊,落下一粒猩紅的寶石,光影綴在紀蘭芷眼角,好似一滴血淚。

    紀蘭芷全然不知,眼下她趴伏于案,衣襟微亂,云山雪膩渾圓,有多么惹人意動。

    謝藺挪開目光,他怕紀蘭芷受涼,伸手將她的襟口掩好,又慢條斯理地道:“是上峰的私宴,也有家眷入席,那一碗桂花甜飲,好似是他家中小娘子端來的。”

    謝藺不想欺瞞紀蘭芷,她問什么,他就會答什么。

    可謝藺的坦誠,卻換來紀蘭芷難言的心緒,她有些在意,又不想露怯,忍不住酸溜溜地問:“府上小娘子長得好看嗎?”

    謝藺想了一會兒,皺起眉峰,“我沒有唐突家眷,并不記得她的樣貌。”

    若非紀蘭芷今日問起,謝藺都想不起這件事。

    紀蘭芷懂了,按照謝藺的性子,或許他連那次私宴是相看宴都不知道……

    想到二哥從前不茍言笑的性子,他沒把人小姑娘嚇到都很好了。

    紀蘭芷放下心,她不再搔首弄姿,蠱惑郎君,她作勢要爬起來,可手肘撐了太久,手骨一酸,紀蘭芷朝前傾倒,下巴險些磕到案上。

    還是謝藺遞來一只手,擋在案板與她的臉頰之間,幫她擋去了所有下墜的力道。

    謝藺無奈地說:“也不是三歲孩子了,怎還毛毛躁躁的。”

    紀蘭芷無辜地眨眼:“正是知道二哥會護著我,所以事事都松懈了些。”

    她做事不留神,還有理了。

    謝藺啞然失笑,也不怪她。

    他的掌根還抵著女孩兒柔軟的臉頰,指.腹偶爾掠過紀蘭芷滑膩的后頸,謝藺忽然生出一點熱切的,想要親近紀蘭芷的念頭。

    郎君眸色發沉,偏偏被視為獵物的紀蘭芷還沒察覺。

    謝藺想,婚后的自己,好像越來越失控了……

    待紀蘭芷想到有兩本描寫“官家小姐和暗衛私通”等跌宕劇情的話本還沒看完,她起身去取,忽然小腹被人一攬,低頭一看,是男人橫來的結實臂骨。

    沒等紀蘭芷反應過來,她便被穩在墻根,身后隨之而來的,是一具滾沸的軀殼。

    男人貼著她,熾熱氣息落在紀蘭芷的耳尖,燙得很,還有濃郁的墨香、松香。

    身后的男人,正是謝藺。

    謝藺不許她走,他一手摟住紀蘭芷不盈一握的腰,另一手按在墻角,掌根輕擦過紀蘭芷頰側,與她的臉平行。

    紀蘭芷歪頭,能看到謝藺指骨微蜷的手,他用力很大,似在忍耐,手上青筋鼓動,隱隱暴起,線條很清晰。

    有指骨一點點按在紀蘭芷的腰,骨節屈起,輕輕磨挲腰線。

    紀蘭芷背對著謝藺,腿彎發軟,險些滑倒,直到郎君屈膝,抵在紀蘭芷的腿側,他用膝骨撐住了小妻子。

    紀蘭芷不住顫抖,腿側直接抵上男人微涼冷硬的肌骨。

    她戰戰兢兢,雙膝微啟,被迫分開。

    窸窸窣窣的一陣響,紀蘭芷心慌意亂地掙扎,她朝后搡著謝藺,卻反被一條男人的細帶勾住,謝藺的衣帶被繞進她的指間。

    紀蘭芷只需輕輕一扯,就能輕而易舉解開謝藺的衣袍。

    謝藺的肌骨顯露于人前,他衣裳盡除,與她坦誠相見。

    謝藺咬著耳廓,輕聲道:“是枝枝先動的手。”

    紀蘭芷倒吸一口涼氣:“二哥倒打一耙,好卑鄙!”

    紀蘭芷懂了夫君的意圖,心里倒有點郁悶……二哥怎么、怎么隨時隨地都能這樣啊。

    她腦子都有點遲遲的,好似感受到藥杵子探頭,悶悶鑿進裝滿花瓣的深缽里。

    紀蘭芷頓時皺緊了眉頭。

    實在是很艱難。

    又是不匹配的尺寸,紀蘭芷這么久了都還沒能習慣。

    她努力承受,倒是謝藺如魚得水,十分適用。

    七寸蓄勢待發。

    像是裹入濕潤的雨里。

    謝藺挾制著紀蘭芷,毫無章法的一通動作,水聲淅瀝,不絕于耳。

    暖閣里好似下起了一場綿綿的雨,好在有炭盆嗶啵作響,不至于凍著兩人。

    許是體諒妻子,謝藺的指節捻動。

    良久后,紀蘭芷不會再那么枯燥難行。

    謝藺已經很了解紀蘭芷,他知她何時哭,何時歡喜,腳趾如何蜷曲才是享用,如何發抖才是攀頂。

    謝藺處處都照看著紀蘭芷。

    他忍耐不動,輕輕舐過紀蘭芷的側臉,安撫小妻子緊繃的心神腰脊放軟,雪月定不要纏磨得太近,害他只能夾縫求生,進退兩難。

    紀蘭芷微微張嘴,猶如離水瀕死的魚。

    謝藺硬擠著她,衣擺底下的兩人嚴絲合縫。

    紀蘭芷緊閉雙眼,鬢角都是熱汗。

    她有點想哭,她搡著堆在月腰上的衣袍,風雪穿過窗縫,拂在臂上,激起一絲絲涼意,紀蘭芷抖了一下,她聽到謝藺也因她的動作,而溢來輕輕一聲悶哼。

    謝藺蠢蠢欲動,可他還在體諒紀蘭芷。

    謝藺高大的身影如松柏陰翳,罩著紀蘭芷,她被他壓在懷里,受制于人,心里有點氣悶。

    紀蘭芷咬牙:“二哥上輩子定是頭牛,耐力簡直是天授的!”

    謝藺輕咬一口小妻子那水磨年糕似的白潤肩窩,輾轉脖頸,話中帶笑:“此話何解?”

    紀蘭芷哼哼一聲:“成日勞作,不知歇息!”

    這算是夸他任勞任怨服侍妻子嗎?謝藺失笑。

    謝藺眼睫微闔,沉聲低語:“既然我在枝枝心中,唯有農作之用,如今過冬馬上開春了,為了一年的好收成,自然要潛心耕種,如此才是物盡其用,方能不負主家看顧之恩……”

    這個主家,指的是紀蘭芷嗎?她悉心照顧謝藺,就為了他今日這般恩將仇報的?

    紀蘭芷仰首忍耐,她的杏眸含淚,視線迷離。

    哼出的音調情不自禁變得繾綣,她連忙捂住嘴。

    謝藺還要再說:“我也是憂國憂民,為了讓百姓來年有個好收成,這才一心犁地務農,還望枝枝體恤蒼生困苦,不要拒絕我。”

    可謝藺挺直蜂腰,結實肌理緊緊挨著紀蘭芷。

    謝藺不愧是個武人,動作簡直魯莽,不止言語,就連行徑上,也滿含對于妻子的沖撞。

    夫君語帶綺柔,紀蘭芷如何不懂,他分明是暗指紀蘭芷就是那塊要承受水牛一把子蠻力的貧瘠之地……

    狂風暴雨襲來,紀蘭芷如一葉扁舟,搖搖欲墜,支離破碎。

    今日沒能讓謝藺犁個痛快,他怕是不能罷手了!

    紀蘭芷悔不當初,貝齒咬緊了下唇。當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番外 一日三餐(完)

    一日三餐(七)

    今日謝藺弄得實在太久, 紀蘭芷受不住。

    到了最后一回,她掛在謝藺身上,軟乎乎的雙臂摟著謝藺的脖頸。

    紀蘭芷有氣無力靠在謝藺的肩膀, 臉上全是汗, 她困得幾乎睡去。

    等到一蓬濁浪隨風涌來, 澎湃的浪沫掛滿了花枝, 這場兇悍的云雨才堪堪結束。

    事后,紀蘭芷昏昏欲睡, 是謝藺抱著她, 細心幫她清理里外。

    謝藺疼愛妻子,他沒有讓紀蘭芷渾身汗濕, 難受地入睡。

    沒一會兒,紀蘭芷被滑膩的中衣包裹, 她陷進綿軟的被衾里。

    許是擔心燭光會刺痛紀蘭芷的眼睛,謝藺披衣起身,取銀枝子,挑暗了油燈,又掀開厚被一角,小心翼翼騰挪進去。

    他不想吵到紀蘭芷。

    紀蘭芷被抖來的被風驚擾,她困倦地睜開一線眼縫, 瞥了謝藺一眼。

    寢殿內光線昏暗, 草木的清冽苦香襲來, 一點點漫著,好似春池里碧波起伏。

    男人坐在床榻外側, 衣襟微開,墨發披散,指骨白皙如玉, 黑的是發,紅的是唇,昳麗到不可方物,郎艷獨絕。

    只是那雙眉眼……怎么、怎么好像有點眼熟。

    紀蘭芷眼神癡癡的,迷迷糊糊地望著謝藺。

    她皺緊了柳眉,仔細回想,還是記不清楚……

    “二哥,我從前,有沒有見過你?”

    謝藺按住紀蘭芷想要起身的肩骨,他順勢躺下,手骨穿過紀蘭芷的頸骨,任她背對他,蜷在他的懷里。

    謝藺溫聲道:“應該沒有。枝枝既累了,好好睡吧。”

    謝藺把紀蘭芷抱得很緊。

    男人寬厚的手掌,輕輕揉撫紀蘭芷的烏發,指骨雖然勾纏黑發,卻沒有弄疼紀蘭芷,反倒是動作細致而溫柔,能夠哄小娘子繼續入睡。

    夫君的懷抱實在溫暖,好似暖壺一般烘人。

    紀蘭芷捱著他,睡意如潮涌至,她漸漸沉入夢鄉。

    這一次,紀蘭芷夢到了她十一歲的事。

    那一年,是乾寧三十六年。

    十七歲的謝藺狀元及第,騎馬游街。

    少年郎春風得意馬蹄疾,著一件紅羅圓領袍,白絹的衣領緊貼脖頸,那一道自肩膀蔓延至下頜的一道鞭傷,被整潔衣冠遮擋得嚴嚴實實,沒人看到謝藺冠服底下的狼狽,也無人知他痛處。

    百姓們只知道,天子圣明,還了狀元郎“被人調換試卷、考場落馬”的公道,他們山呼萬歲,口稱天家圣明,還了寒門子弟一個公道。

    謝藺所受的傷,所挨過的刑,所承的辱罵,在這一刻的無限風光中灰飛煙滅。

    他騎在高頭大馬上,紅衣獵獵,英姿颯爽,像是蒼天對于他遭遇不公事跡的補償。

    謝藺從皇城出發,直至京郊盡頭,帶領諸位進士看完張貼的金榜后,再繞都城一圈,回會館沐浴更衣。今晚,考取功名的郎君們都會好好睡上一覺,等待明日宮中的瓊林宴上,能結識更多的官吏上峰,得到高官的賞識,尋到日后出仕為官的靠山倚仗。

    大街小巷,瞻仰郎君風采的小娘子們,紛紛朝俊美無儔的少年謝藺拋擲瓜果、鮮花、手絹。

    沒一會兒,謝藺的身上披滿花草、香帕,可他半點不顯狼狽,依舊風姿綽約。

    街巷的另一邊,紀蘭芷得到母親盛氏的準許,她要上京郊的古剎佛寺里,為生母上一炷香。

    紀蘭芷的生母是無人在意的侍婢,死后雖是姨娘的名分,但尸骨收殮得潦草,也沒有家人前來吊唁,與安葬下等的丫鬟仆從沒什么區別。

    盛氏知道紀蘭芷思念生母,她將不能葬進紀家祖墳的姨娘尸骨送往佛寺里,又在古剎后山為紀蘭芷的生母建墳立碑,還捐了一大筆香火錢,讓寺里的僧人為她供起一盞用于超度亡魂的長明燈。

    佛光燦燦,能驅散所有陰間苦厄,來世無災無難,逍遙快活。

    彼時的紀蘭芷才十一歲,她是嬌養深閨的侯府小娘子,在外不好拋頭露面。因此,每逢出門,紀蘭芷都戴上面紗或是幕離遮臉。

    今日,她在晴川的陪同下外出,為生母上香。

    本來半個時辰便能抵達寺廟了,可街上人來人往,絡繹不絕,馬車行兩步停三步,紀蘭芷的馬車被困在坊市中心,久久不能行。

    紀蘭芷不免有些氣悶。

    紀蘭芷玩心重,好奇心也重,她等得悶了,不想和晴川玩絡子、算珠,她撩開車簾,打量車外的熱鬧。

    這一眼,恰好落到騎著高頭大馬的狀元郎身上。

    少年郎一襲紅袍,策馬行來。他通體的氣質疏冷,臉上雖沒有肅容,但那雙鳳眸好似蘊了冰雪,連在溽暑炎夏,也冰冷如常。

    少年郎手攥韁繩,打馬行來,從紀蘭芷的馬車旁邊錯身而過。

    紀蘭芷抬頭望去,只能看到少年人嶙峋的喉結,以及蒼白的臉色,白到幾乎晃人眼睛。

    狀元郎的馬鞍上全是鮮艷沾露的花朵,韁繩是牛皮編織的,色澤很黑,一點紅色落在上面都很明顯。

    紀蘭芷清楚看到,有一道血線沿著他的袖管淌下,一點點溢到繩縫之中。

    這不是他手上有傷,這些血跡,好像是從他的肩骨滲透出來的。

    紀蘭芷困惑地皺眉,直勾勾盯著遠去的狀元郎。

    少年郎身上的羅袍顏色很紅,可他的后腰還有一片更深的殷紅滲出,那是血……

    他的肩背有傷,他在流血。

    紀蘭芷喃喃自語:“陛下殿試臚唱時,倘若登第進士在金鑾殿答不上題,還得挨罰嗎?”

    晴川不解地追問:“二娘子,您在說什么?”

    紀蘭芷搖搖頭:“沒什么。”

    她放下車簾。

    又一次蜷縮進黑暗中。

    等了一刻鐘,馬車終于能動了,一行人繼續往京郊行去。

    紀蘭芷今日來古寺,還帶了盛氏準備的香火錢。

    住持知道紀蘭芷是建康侯府的女眷,早早為她備好了休息的客房,還命擅武的僧人在院子里守護,不敢讓閑雜人等驚擾到貴人。

    紀蘭芷還是個年幼的小娘子,她困倦得很,不打算圍觀住持做法事,想著先去屋里休息一個時辰,待晚些時候再給生母點燈上香。

    紀蘭芷一覺睡到天光泛黑,晴川送來了齋飯,都是些豆腐、白菜葉,清湯寡水,其實她不是很愛吃。

    紀蘭芷隨意吃了兩口小蔥豆腐,洗漱后,她走出房門。

    天邊早已余留一抹殘陽,昏黑的云與血色的夕陽糅合,遍地都是灰撲撲的光暉。

    小院的柵欄爬著幾叢牽牛花,遠處還有星星點點的螢火蟲,古寺十分僻靜,香客也不多。

    路上安靜,紀蘭芷獨自走向大雄寶殿為生母誦經上香,也不至于被人沖撞。

    山腳風大,紀蘭芷怕冷,忍不住瑟縮一下,晴川為她披上一件臘梅盛雪的斗篷。

    大雄寶殿里主奉釋迦牟尼佛,供桌上,瓜果堆疊,糖塔高聳;一旁擺放佛龕的墻壁,明燈萬千,香煙繚繞。

    鍍滿金箔的佛像高坐堂上,佛祖垂眉閉目,捻說法印,寶相莊嚴。世間大奸大惡,在神佛面前,無處遁形。

    紀蘭芷牽裙邁進殿門,她偏頭望去,遠處專供廟祝記錄香火的桌椅前,坐著一名身量頎長的少年郎。

    他穿一身漿洗到舊的青袍,手骨間攥的筆桿掉漆泛舊,就連他發后用來綰發的簪子,都是手工雕琢出來的木簪。

    少年郎看起來窮困潦倒,卻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他的肩背挺拔,半點不因清貧而摧折風骨。

    明明是家境窘迫的少年郎,手腹底下,卻壓著一張潔白干凈的紙。

    那種宣紙的價格很昂貴,紀蘭芷平時用過。

    紀蘭芷好奇地上前,想看看他在寫什么。

    夜風卷進大殿,恰到好處吹動紙張一角。紙張翩躚,紀蘭芷看到了一點點墨跡。

    是很好看的字,筆勢雄奇,鐵畫銀鉤,抄的是《地藏菩薩本愿經》。

    那樣華麗的字,居然出自眼前這個看起來困頓清貧的少年郎。

    他伏案許久,一筆一劃寫出來這些經文篇章。

    紀蘭芷靠近一點,她認出那一只手,還有那一雙清寒的鳳眼,竟是今日騎馬游街的狀元郎。

    他怎么會孤身一人,待在寺里?他不該和其他進士一起上花街柳巷,把酒言歡嗎?

    紀蘭芷不明白,但她沒有多問。

    眼前的少年比她高大多了,和兄長紀明衡一樣的身形,即便是坐著,也很有壓迫感。

    紀蘭芷只看了一眼,不敢再看。

    她匆匆拿起僧人早早備好的香燭,靠近火光點燃,然后,小娘子躬身拜佛、虔誠插香,她跪在蒲團上,誠心祝禱,希望生母轉世投胎,來生事事安康。

    紀蘭芷拜完了佛祖,她站起身,走向一側擺放長明燈的佛龕,她想親手幫生母擦一擦蓮花燈,可壁龕的燈放得太高,紀蘭芷踮腳也拿不到。

    她回頭張望,想尋僧人幫忙。

    只見這時,一只骨相清癯的手探了過來,袖中盈滿清雅的松香。

    郎君幫她取下了燈。

    紀蘭芷怔忪。

    她臉上戴著的面紗輕輕顫動,一雙杏眸被靠近的蓮花燈照亮,小娘子仰頭望著漸近的少年人,小聲說了句:“謝謝。”

    少年郎朝她點了點頭,繼續坐回案上,抄寫他的經文。

    紀蘭芷幫母親擦好了燈,又親手添了一點燈油。

    她回頭,再一次望向少年時期的謝藺。

    他還在抄經,烏黑的發尾偶爾被風吹到唇邊,嵌進冷硬的唇峰里,他目不轉睛地念誦經文,抬指撩開了發絲。紀蘭芷瞇眸望去,這才看清此人唇紅齒白,實在容色驚人。

    許是覺察到紀蘭芷的視線,謝藺偏頭看來,目光無喜無悲。

    少年人站起,漠然走向她。

    “燈擦好了?”這是他第一次對紀蘭芷說話,嗓音清冽,袖中逸出脈脈草木氣息,香味苦寒。

    紀蘭芷愣了一會兒,緩緩點頭。

    他小心捧過燈,一手抵在燈盞底下,扶穩了蓮花燈,他幫紀蘭芷將燈擺回遠處,還貼心地闔上防風的雕花小木罩。

    火苗一絲不顫,謝藺沒有唐突她母親的命燈。

    “長明燈供的是誰?”

    紀蘭芷出神的期間,又聽到頭頂悠悠然傳來一聲詢問。

    她下意識抬頭,看到那一顆微微滾動的嶙嶙喉結,這才意識到,是狀元郎在問她話。

    紀蘭芷眨了眨眼,小聲說:“是我生母。”

    謝藺看一眼年紀不過十多歲的小姑娘。

    女孩兒沒有親眷陪同,獨身一人來廟里為過世的生母點長明燈,想來身世可憐。

    謝藺薄唇輕抿,還是遞來一卷經文。

    紀蘭芷接過少年郎的經文,既驚又喜地問:“這是……給我的?”

    謝藺頷首:“你可以為母親誦一遍經,再將其焚燒。如此一來,經文上達天聽,陰曹地府的鬼差會善待你的家人。”

    紀蘭芷看向他手里的另外一卷經文,問:“你也是為家人抄經嗎?”

    “是。”此卷,為崔老奴的生辰所抄。

    少年郎應下一個字后,不再開口說話。

    紀蘭芷也是此刻才意識到,原來狀元郎話少得可憐,他成天板著一張臉,看起來也不怎么愛說笑。

    許是他生性不愛笑吧。

    不過,即便狀元郎看起來再冷漠,紀蘭芷對他還是心存感激,她沒有追問謝藺為何受了傷不在會館里待著,反而要入夜來佛寺焚燒經文。她只是默默跟著謝藺,看他上香、誦經,為家人焚燒紙錢。

    今夜,紀蘭芷拜祭死去的親人,身邊也有了一個活人為伴。

    這感覺,實在不錯。

    香紙盆里,火光繚繞。

    紀蘭芷和謝藺并排蹲坐在殿前石階上。

    他們一起燒了那些經文,任由煙火翻飛、旋轉、席卷,將那些哀的愁的,怒的怨的,統統焚燒凈盡。

    天地間,一片靜謐。

    塵燼好似雪絮,火盆好似煙花。

    有謝藺在身邊,即便他沉默如山,紀蘭芷也覺得溫暖。

    她第一次拜祭母親的時候,不覺得孤單。

    ……

    紀蘭芷的這個夢做了很久很久。

    那是她十多年前發生的事,不仔細去想,壓根兒沒有印象。

    紀蘭芷從榻上爬起來,腦子有點發懵。

    乾寧三十六年的狀元,是謝藺啊。

    紀蘭芷心里涌起一股子說不出的悸動。

    她還以為,他們向來緣淺,不過情深。

    可命運,好似在多年前便有了交集。

    她怎么會……忘了他。

    昨天睡得太早,紀蘭芷醒來時,天光乍亮,床邊沒有謝藺,但她也沒有絲毫慌張。

    她知道二哥就在附近。

    紀蘭芷洗漱后,換了一身厚重的狐毛大氅,女孩兒沒有梳發,趿了繡鞋,跑去找夫君。

    紀蘭芷朝書房行去,一推房門,室內氤氳藥香。

    謝藺批閱奏疏有點入神,白瓷碗裝的藥湯端在手中良久,直到涼了,也不曾入口。

    紀蘭芷看到謝藺,她快步朝他奔去,一把抱住夫君。

    那一碗避子的湯藥側翻,不慎落到地上。

    藥湯的清苦頃刻間彌散,與謝藺身上的松香混淆,沒等郎君開口說些什么,紀蘭芷已經抬手,勾下他的脖頸,蠻橫地吻住他微涼的薄唇。

    謝藺怔住。他意識到,今早的小妻子,好似十分熱情……

    “枝枝?”謝藺想問她發生了什么。

    偏偏紀蘭芷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她又仰頭獻吻,她將謝藺的所有詢問都堵回肚子里,她親他沒有理由,她只是分外想念二哥。

    紀蘭芷吞咽唾津,吮舐薄唇,牙關使勁兒,用的力道有些大。

    少頃,謝藺嘗到小妻子的甜味,還有自己嘴角的血腥味。

    但他沒有掙扎,他總是這樣柔善,溫柔地縱容紀蘭芷。

    直至一個纏綿悱惻的吻結束。

    紀蘭芷眼角潮紅,泛起細膩的胭脂色,她凝望謝藺,看著這張早已褪去年少青澀的秀致面容。

    她對他說——

    “二哥,我好像……很早之前就見過你了。”

    “二哥,你我是有因果的。”

    番外 一家四口(一)

    番外一家四口

    那日, 紀蘭芷情動難抑,便是謝藺百般阻止,她還是要借著撩起的興致, 扣住他的手腕, 把謝藺壓制在地。

    紀蘭芷想著謝藺平日的所作所為, 她照葫蘆畫瓢, 把夫君拆吃入腹。

    騎坐于郎君身上的紀蘭芷青絲如瀑。

    一雙杏眸水汪汪的,她匍匐于謝藺胸膛, 故意挑開他的衣袍, 以指細細摩挲,在他硬實的肌理上蛇行。

    她知他意動, 紀蘭芷能感受到一些澎湃的異樣。

    觸感滾沸,惹得她鼻翼都要生汗。

    妻子如此嫵媚動人, 謝藺的矜持很快潰滅,在紀蘭芷不得要領吞吃的瞬間,他翻身做主。

    男人的虎口圈住紀蘭芷伶仃的雪腕,待她受驚抬眸,只看到謝藺欲.念深重的一雙眼。

    謝藺還在與她僵持,要動不動。

    還是紀蘭芷平躺在地,她揪住謝藺垂下的烏發, 輕輕繞到指上, 故意揪疼謝藺, 逼他靠近。

    紀蘭芷屈膝,膝蓋不經意間, 磕上謝藺半跪時沉下的窄腰。

    “二哥,我很想……”

    低低呢喃的一句話,轟然焚燒了謝藺的理智。

    在紀蘭芷若即若離的摸索下, 她還是得逞了。

    盡管紀蘭芷的笑顏在一番驚濤駭浪的顛簸中,漸漸消弭。

    紀蘭芷還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小半個時辰后,她懇求謝藺放過,聲音既嬌又怯,令人心生不忍。

    謝藺撫過紀蘭芷仰起的下巴,掌心擦拭她頸上一層薄汗。

    到底還是心疼妻子,謝藺存有一絲神志。

    他沒有將東西留在里面。

    謝藺懷抱紀蘭芷,幫她清理時,猶豫地說:“枝枝,避子湯,我沒來得及喝。”

    紀蘭芷想到之前謝藺三貞九烈地反抗,難不成是因他沒有做好準備?

    紀蘭芷噗嗤一聲笑,用汗濕的側臉蹭了蹭謝藺的肩膀,小聲說:“快到月信了,都說癸水前后很安全,不會出事,偶爾一次,應該不礙事。”

    謝藺欲言又止。

    女子飲用避子湯藥總歸傷身,本來他一直幫紀蘭芷代勞,可今日疏忽,湯碗打翻了。

    謝藺眉峰微皺。

    但他忍住失守的沖動。

    謝藺沒有欺壓紀蘭芷……應該不至于教她有孕。

    然而,在一個多月后,紀蘭芷忽然聞不得醋芹的酸味,一聞就捂嘴作嘔。

    大太監德方侍奉兩代君王,后宮什么大風大浪沒見過?一看皇后這個樣子,準是害喜沒錯了!

    德方笑著說吉祥話:“欽天監的官吏們說了,今年本是大雪擁城的寒年,可落了兩日的厚雪,忽然在昨夜止住。今早大監們起來掃雪,還看到坤寧宮的檐頂上掛著一片七彩祥云,奴才們私底下都談論,那是送子觀音捎帶仙童來投胎天家,眾位仙家要合力護佑社稷了!”

    德方一番吉祥話說得既清脆又快活,只是話剛說完,手底下帶的干兒子小卓子就納悶地瞟向老太監……怎么干爹一聽就知道懷上龍嗣了?萬一太醫沒診出喜脈,那豈不是讓皇帝空歡喜一場?

    德方像是猜到小卓子的想法,他冷哼一聲,小兔崽子要學的東西還多著呢!若是等太醫診出喜脈再道賀,豈不是把德方歸為那些溜須拍馬的貨色?就是要快人一步,才體現出他所言句句屬實,所見皆為神諭!

    德方知帝后伉儷情深,若皇后有孕,皇帝定會歡喜。

    可他笑著望向謝藺,卻發現男人臉上沒有絲毫的喜色,反倒劍眉微攏,面露愁色。

    這、這……

    德方拿不定主意了,他悄悄問:“陛下,要不要奴才去太醫署請個醫官來為娘娘診脈?”

    謝藺頷首:“去傳吧。”

    德方心驚膽戰地去傳太醫。

    醫官一聽皇后可能害喜,急忙提上藥箱,馬不停蹄地趕往坤寧宮。

    皇帝三十二歲了,這個年紀,若是生養得早,怕是兒女站在檐下都能排成一列,哪里還像謝藺這般,貴為天子卻子嗣不豐,膝下僅有一子?

    京中人都知,謝藺獨寵紀蘭芷,倘若她懷有身孕,腹中那個孩子豈不是要被皇帝當成珍寶,日日供在手心上疼愛?

    陳太醫不敢托大,他專心診了三次脈。

    無論哪次,紀蘭芷的脈相都跳如滾珠,均是滑脈。

    皇后的確懷有身孕了。

    陳太醫笑著捋了一下山羊胡須,躬身恭賀皇帝:“恭喜陛下,娘娘確是喜脈,從脈相上來看,娘娘懷雙身子已有一月之余。”

    紀蘭芷果真有孕了,便是用腳脖子想也知道,定是謝藺那一日沒服用湯藥的疏忽。

    當初紀蘭芷生產謝如琢的艱辛尚且歷歷在目,謝藺并不想紀蘭芷再生養孩子……這個孩子是謝藺和紀蘭芷計劃之外的事物,紀蘭芷如今知道自己有孕,她會歡喜嗎?還是害怕?

    思及至此,謝藺不免臉色凝重,他回頭,看紀蘭芷一眼。

    和他猜想中的反應截然不同,眼下的紀蘭芷迎上二哥清冷的目光,心里涌起更多的……是心虛。

    當初她拍胸脯保證,一定不會有閃失,避子湯喝不喝都成。

    結果一個月過去,肚子里揣了個小崽子,把謝藺耍得團團轉。

    紀蘭芷下意識撫了撫肚子,雖然她的小腹還很平坦,但她知道里面已經孕育了一個小生命。

    當初懷大兒子的時候,她是什么心情?時過境遷,紀蘭芷都忘記了。

    但好像,沒那么歡喜。

    比起從前,如今她和謝藺是正經夫妻,她再懷二哥的小孩,心里便也沒有那么多畏懼與抵觸。

    紀蘭芷笑著說:“有陛下陪著我,便是懷胎,我也不怕。”

    紀蘭芷笑得見眉不見眼,眼角上翹,彎出一輪細細的月。

    她真是天生的心寬,一點都不擔心事。許是看紀蘭芷心情愉悅,謝藺臉上的愁色也漸漸緩和了不少。

    他握緊紀蘭芷的手,輕嘆一口氣,謝藺心疼這個為自己生育子女的姑娘,都說女人產子就是半只腳邁進鬼門關里,他很怕她出事。

    謝藺悄聲道:“若枝枝不想要,便是舍了這個孩子也沒什么……”

    倘若紀蘭芷不想,也可以把孩子墮了。

    謝藺有點卑劣的私心,比起子嗣,他更想保住母親。

    聽到這話,紀蘭芷微微張嘴,驚訝地看著謝藺。

    二哥好像真的很為她分娩產子發愁啊……

    反倒是紀蘭芷柔聲安慰謝藺:“二哥,我不討厭孩子。它好不容易托生到我肚子里,把它落了未免太過絕情。況且,也是我的疏忽,才讓它來到人間,大不了生完這個就不要了。”

    紀蘭芷說得輕巧,大有生子如下蛋的輕便豁達。

    但她好像很期待小孩的誕生,謝藺的目光不免也有幾分柔和……

    紀蘭芷沒有不高興,她是歡喜的。

    這個孩子,是他和枝枝的骨肉,謝藺自然愛屋及烏,心里很喜歡。

    翌日,謝藺將皇后有孕的消息傳至前朝,并讓光祿寺備下喜餅、喜蛋、一些年關拜客的糕點以及御酒,送到各家官吏的宅子中,算是為紀蘭芷積攢百家福澤,庇佑她往后無災無難。

    紀蘭芷有孕的消息,很快也傳到了盛氏的耳朵里。

    盛氏本打算過完年就去地方州郡看看生意,如今知道紀蘭芷懷孕,她記掛女兒,打算陪著紀蘭芷生下孩子,照看女兒做好月子,再去忙自己的事。

    盛氏難得進宮一趟。

    她帶了許多小孩穿的衣物,什么重繡堆花的虎頭帽、防風的貂帽、喂飯時小孩穿戴的圍涎……盛氏能想到的東西,她都準備得面面俱到。

    除此之外,盛氏更是叮囑晴川,要紀蘭芷忌口,都是雙身子的人了,可不能吃一些性寒生冷之物,特別是螃蟹、河鮮。

    晴川雖然已經晉升為坤寧宮一等大宮女,但她從前在侯府都是受盛氏管教的,如今主母耳提面命,她不敢不從。

    就連晴川也不好收買,紀蘭芷整個人都垂頭喪氣。

    紀蘭芷孕期嘴太挑了,她就好這一口吃食,偏偏盛氏那里不松嘴。

    紀蘭芷無奈,只能在夜里,偷偷地懇求謝藺——她只是想嘗嘗蟹粥的味道,吃那么一二三小碗就好了,二哥柔善,能不能允她小小愿望?

    謝藺看著小妻子賣乖撒嬌,心生不忍,最終只許她淺嘗一小口,再多沒有了。

    紀蘭芷如今懷有三個月的身孕,被宮人和家眷見天兒嬌養著,不止臉頰肉、腿骨,就連腰肢也豐腴了一圈。

    紀蘭芷擔心自己胖了,雖說穿衣還是玲瓏有致,可看著外頭窈窕的小娘子,哪里有不羨慕她們身姿纖柔輕盈的?

    紀蘭芷嫌棄自己,謝藺卻覺得豐潤的妻子也別有一番風致,至少抱到懷里的時候,手.感很好。

    夜里,萬籟俱寂。

    偌大的坤寧宮,唯有紀蘭芷和謝藺依偎著度過漫漫長夜。

    紀蘭芷坐到謝藺的膝上,她一邊捧著話本翻閱,一邊同夫君閑話家常。

    “今兒我去徐家參加徐昭的婚宴了,新娘子看著比徐小將軍還小上四五歲,性子活潑潑的,樣貌也好,見人就笑,和徐小將軍一樣開朗。徐夫人盛情難卻,當年對我也有恩情,所以我推脫不過,只能坐下來吃了一些飯菜。”

    紀蘭芷說到這里,見二哥凜冽的眼風已經飄來,不由脊背僵直。

    紀蘭芷不由心虛,信誓旦旦保證:“我沒吃河鮮海味,性冷的膳食也沒吃。您在宮內派德方監管我,在宮外還把東宮大拿劉管事調來跟著車駕,這樣的陣仗,還有誰敢亂讓我吃飯啊……”

    紀蘭芷越抱怨越一肚子氣,說話也帶著一點咬牙切齒的勁兒。

    謝藺不由分神,嘴角微彎。

    他摟緊了妻子,不讓她滑到一側去。

    謝藺又翻了一頁書,問:“婚宴上,徐昭……可有同你說話?”

    新郎官同她說什么話?當然沒有,這不合禮數呀!

    紀蘭芷放下手里的果盤,轉頭盯著謝藺,眼底是不加掩飾的戲謔笑意:“咦,我怎么好像聞到醋味了?”

    即使被妻子調侃,謝藺依舊從容自若。

    他淡聲翻舊賬:“枝枝用情不專,早有劣跡。為了防止你日后朝三暮四,我自然要多加問詢照看。”

    紀蘭芷:“……”她好像就勾搭過那么一次年輕小郎君吧?只這么一回,二哥的陳醋是要一直吃到老嗎?

    不過,紀蘭芷不是那種故意要讓謝藺不高興的女子,謝藺待她坦誠,她自然也投桃報李。

    紀蘭芷喂了謝藺一口甜瓜。

    謝藺明明不愛吃甜果,但也沒拒絕妻子的投喂。

    見他吃了,紀蘭芷笑得眉眼彎彎。

    紀蘭芷說:“沒有了,之前都說開了……不過,要不是因著我有皇后的頭銜,我還讓想他家日后生的孩子,同我拜個干親呢!”

    紀蘭芷在幾個月前曾見過徐昭。

    那一次謝藺拿出大房氣度,愿意放行,讓紀蘭芷去和徐昭私下里說幾句話。

    自從紀蘭芷入主中宮后,她和徐昭的接觸,就僅限于一些需要皇后出席的祭祀大典上了。

    像今日這樣面對面說話的機會很難得。

    紀蘭芷不想讓謝藺多等,她朝徐昭盈盈一拜,對他道謝:“這些年,多謝徐小將軍的關照了。”

    徐昭看著昔日的友人,苦笑一聲:“哪里值當娘娘行禮道謝,不過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罷了。”

    紀蘭芷看著依然英姿颯爽的少年郎,心中生出無限感慨,她深思一會兒,對徐昭道:“當初同徐家議親,說是兒女私情,倒不如說我私心作祟,我為了護住家人,選擇蒙騙徐大娘子、徐小將軍,攀上徐家。從前的我,交友之心不真,處處虛情假意,還望徐小將軍不要怪罪。”

    徐昭搖了搖頭:“怎會。”

    他想了想,又對紀蘭芷說:“我想護著娘娘,并非只是出于私情的偏袒,更是心中將娘娘視為家人。您可能不知道,我三哥死前,心中記掛的女子,便是娘娘。我親手捧著兄長戰死沙場的尸身,把他從邊關帶回故里,我繼承了兄長的遺愿,才會如此固執想要庇護娘娘一生……”

    “不過,我看到陛下對娘娘的偏疼與愛護,想來往后娘娘一定會平安順遂,那我也可以放下心,去過好自己的日子了。”

    說完,徐昭笑了下,笑容爽朗。

    一副要紀蘭芷完全放心的樣子。

    關于徐三郎的事,徐昭很少說起,這是紀蘭芷第一次聽說。

    原來,徐昭將她視為三嫂,所以一直想要保護她嗎?

    紀蘭芷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悵然。

    紀蘭芷回想從前她居于侯府后院的時光,那時,她美名遠播,上侯府提親的人家不計其數。

    可紀侯爺眼高于頂,統統拒絕了。

    紀蘭芷好像對徐家其實有點印象,第一次登門,是徐夫人和徐昭帶著媒人親自來家中求娶,等紀侯爺拒絕這門親事后,徐三郎也來過一次。

    徐三郎懇求紀侯爺給他一個求娶紀蘭芷的機會,他即將上陣殺敵,他定會積累軍功,爬上高位,他絕對不會虧待紀二娘子。

    那一日,紀蘭芷上前院請安的時候,遠遠瞥過一眼。

    花樹下,陽光爛漫,處處春暉,少年人的身姿挺拔。

    紀蘭芷記起那時候的事,對徐昭說:“我遠遠見過你三哥……他身量高大,看著神采英拔,的確是個很好的郎君。”

    不知為何,徐昭聽到這句話,眼眶忽然有點發燙。

    他鼻子酸澀,笑著點點頭:“是,三哥一直是很好的人。”

    ……

    今夜,紀蘭芷想起這些舊事,心里有幾分唏噓。

    她賴在謝藺的懷里,對夫君頻頻拋媚眼。

    她說:“二哥,我把我的桃花都斬斷了,眼下身邊就只剩你。我犧牲重大,你可要對我好一點。你若背著我出去勾搭小娘子,休怪我再舍下孩子落跑!”

    謝藺一怔。

    他將溫暖的手掌覆上紀蘭芷的小腹,他想起從前她拋夫棄子的往事,鳳眸早已沒有冷色,唯有脈脈柔情。

    他對她說——

    “夫人放心,為了強留夫人,我必會潔身自好,做個顧家的好夫君。”

    “如此,才有幸得枝枝垂憐,教你心生憐憫,不舍得離我而去。”

    番外 一家四口(二)

    一家四口(二)

    紀蘭芷月份更大一點的時候, 身子變得很重了。

    紀蘭芷成日嗜睡,最喜歡在廊廡底下設紫檀木榻,一邊蓋輕薄柔軟的兔毛小毯, 一邊嗅著一旁花枝擠擠攘攘的梨花香味, 沉沉入睡。

    好幾次, 謝藺忙完朝政, 踏著夕陽回到坤寧宮。

    遠遠就看到睡榻上側臥的嬌人。

    紀蘭芷被絨絨的毛毯子裹挾,外露的肩頭圓潤, 肌膚欺霜賽雪, 那一雙成日狡黠靈動的杏眼合上,呼吸緩慢, 胸口起伏,好一副海棠春睡的柔媚景象。

    謝藺佇立原地不動, 手負于身后,風掠過寬大袖袍,指骨輕顫。

    他不敢走近,像是會驚擾到這一場美夢。

    曾幾何時,他午夜夢回,床邊空蕩蕩,被褥冰冷, 寢房僅剩下他一個人。

    他以為余生將會孤苦伶仃, 可是紀蘭芷回來了。

    謝藺每每夜半驚醒, 都疑心是夢,他的手指搭上紀蘭芷細軟的腕骨, 感受她的脈搏。

    知道紀蘭芷還好好地活著,謝藺如釋重負,總算能放下心, 擁著她再次入睡-

    花樹下。

    沒一會兒,紀蘭芷醒了。

    她茫然地睜眼,抬頭看到長身玉立的男人,那是她的夫君。

    紀蘭芷彎唇一笑,眼眸黑亮,高興地喊他:“二哥,你回來了。”

    謝藺朝她走來。

    他換過衣裳,身上沒有沾染金鑾殿里開竅醒神的檀香。

    這味香方對于孕婦不妥當,會讓胎兒不寧,胎動不止。

    不僅謝藺自己謹慎,便是那些來御前議事的大臣,德方也身負皇命,需一個個開罪過去。德方會勸臣工們摘下香袋、香珠,免得身上有什么令孕婦身子骨不適的香方子,染到皇帝的衣袖上,又禍及紀蘭芷。

    事關皇嗣,朝臣們自然不敢不從。

    他們非但不再配香,為了謹慎起見,還讓家中也停香一陣子,免得紀蘭芷受什么藥香的影響,導致胎相不穩。屆時皇帝震怒,還得連累他們一家老小罹難。

    另一些擅長投機鉆營的臣子們回過味來,紀皇后差不多懷有六個月的身孕了,可她還是日日與謝藺相見,共居一室。

    難道謝藺貴為天子,在妻子孕期也沒有收用什么侍婢、妃嬪美人,仍舊夜夜和皇后同宿?

    謝藺專情至此,便是當上君王也沒有被美色迷惑,辜負妻子……還當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倒是有許多從前吃過謝藺苦頭的臣工們,私底下小聲念叨:“可不是么?陛下性子多擰、多倔啊,當初要殺哪個罪官,說下刀子就下刀子了,何時念過舊情!”

    想到這里,臣子們頓時毛骨悚然,各個無話可說……也就一個紀蘭芷會讓謝藺另眼相待,手下留情,其余人怕是沒那么大的面子。

    罷了罷了,他們還是守著臣子的本分,少惹這對帝后夫妻為妙!

    這些閑話,德方當笑話說給紀蘭芷聽。

    一貫秉公辦事的二哥,為了她倒是破了不少例啊……

    紀蘭芷心里暖洋洋的,說不感動也是假。

    她跪在木榻上,面前是靠近的謝藺。

    紀蘭芷拉近謝藺的衣袖,聳鼻子聞了一下,只有天然的草木香以及淺淡的筆墨香。

    二哥來見她之前,專程沐浴更衣過,他身上的氣息清冽,衣著也很干凈得體。

    明知謝藺處處為她著想,紀蘭芷得了便宜還要賣乖:“二哥每日把身上香味洗凈,要是哪天背著我寵幸其他美人,我豈不是連脂粉味都聞不出來了?”

    謝藺一怔。

    他靜靜地凝望紀蘭芷。

    良久,謝藺唇角輕揚,修長指骨觸上紀蘭芷的頰側,細細摩挲她臉上那一道道睡熟后印出的紅痕。

    謝藺鄭重地說:“我不會寵幸旁人……朝會大殿里沒有宮娥侍奉,便是書房也只讓宦官隨侍。”

    紀蘭芷沒想到謝藺為了安她的心,能如此避嫌,壓根兒不會收用女使。

    紀蘭芷啞口無言,她呆呆地說:“二哥還真是……素成和尚了。”

    謝藺瞥她一眼,沒有多說什么。

    紀蘭芷卻在這一記眼神里,體會出許多隱意。

    她想到之前床笫間的胡鬧,謝藺知她身子重,便是過了已滿三個月,也沒有碰她。每晚意動,謝藺不是讓她用手,就是哄她腿.骨微啟,任由他緊著私物,反復研磨……

    紀蘭芷勸過謝藺,要不要小進一寸。

    郎君忍住渴欲,同她道:“比起從前寡素六年,不敢有半分肖想。如今自.瀆,能擁著枝枝,已是奢望。況且,懷胎十月,累的是你,我不過忍耐幾個月,并非大事。”

    謝藺心意已決,紀蘭芷也沒有再勸什么。

    紀蘭芷揉了揉發燙的臉,她清醒過來,朝謝藺展開雙臂,笑若春桃。

    “二哥,我腿睡麻了,你抱我。”

    這話讓德方聽到,心里真是納罕皇后的膽大妄為。他在宮中多年,從沒看過這樣一雙有人情味的帝后,但仔細一想,小夫妻感情好,他們這些奴仆做事也省心,只要盡心竭力伺候好紀蘭芷就行了。

    謝藺在外可能端著赫赫龍威,回到坤寧宮,又只剩下為人夫君的柔善。

    他不會拒絕紀蘭芷的任何請求。

    謝藺屈膝,抵在榻邊,他低頭躬身,臂彎攬住紀蘭芷的肩膀與細腿,小心翼翼使勁兒,將她打橫抱起。

    紀蘭芷落到夫君的懷里。

    她懷胎六七個月,單薄的夏衫底下,早已顯懷。

    紀蘭芷一雙細細的手臂摟住謝藺的脖頸,靠著二哥,她能聽到謝藺低緩的呼吸聲和心跳。

    她有點困倦,又睡著了。

    謝藺低頭,吻了一下妻子的額頭。

    他沒吵她。

    近來紀蘭芷不止是嗜睡,還有些好吃,甚至是小孩似的愛哭愛鬧。

    平時謝藺不在寢宮,紀蘭芷又不想去前朝打攪,她會一個人坐在窗前看花開花落,偶爾掉一掉眼淚。

    德方不慎看到紀蘭芷一臉淚花,嚇個半死,急忙跑去前殿尋謝藺。

    謝藺剛剛同朝臣們議好夏汛洪澇如何安民賑災的事,得知紀蘭芷出了事,他心里著急,臉上卻不動聲色,雷厲風行地將撫恤災民的章程定下,交由工部尚書溫理來全權負責,再命溫理不要偏聽偏信地方官對于災情的一面之詞,要親自下至地方一趟,巡視民情,安頓民生。

    謝藺交代完朝政,連茶都沒來得及喝上一口,便馬不停蹄地往紀蘭芷的寢殿趕。

    宮道里為圖傳話快捷,能騎馬往來官署。

    謝藺沒有乘轎,他一路策馬狂奔,行至寢宮。

    謝藺下馬,將韁繩交給守門的小黃門。郎君撩袍入內,沉聲喊了一聲:“枝枝?”

    無人應答。

    謝藺只能眉弓緊縮,邁上石階,進殿尋人。

    紀蘭芷待在屋里傷春悲秋,忽然聽到二哥的聲音,后脊一僵。

    她施施然回頭,鼻尖紅紅,就連眼眶也泛濕,“二哥?您怎么回來了?還沒到夜里呢,政事不忙嗎?”

    大暑天,謝藺策馬,跑得太急,鬢角全是濕漉漉的汗,就連薄唇都有些干。

    他帶著喘意,人卻并不狼狽。一身團龍紋窄袖圓領袍披覆身上,威風八面,郎君身材高大挺拔,腰間束瑩潤玉帶,大馬金刀走來,步履生風,威懾力滿溢。

    謝藺一雙清冷鳳眸,落到紀蘭芷的身上。

    剛要開口,謝藺覺察到,自己方才和那些尸位素餐的朝臣們在殿前辯論,他心里存氣,聲音還帶著天然的凌厲。

    謝藺不想嚇到紀蘭芷,他沉默一瞬,緩和下起伏的心緒。

    片刻后,他靠近紀蘭芷,屈起指骨,溫柔地抿去姑娘家留在眼尾的淚。

    “枝枝在哭什么?可是哪里不順心?”

    紀蘭芷聽到這句話,她后知后覺反應過來,謝藺心急火燎趕回來,是擔心她出了什么事。

    紀蘭芷眨眨眼,她臉上被謝藺的手骨一燙,耳垂墜著的觀音淚玉珠輕輕地晃。

    她有點忘記想說什么。

    遲疑了很久,紀蘭芷道:“就是小白不在了。晴川說,它把一只剛出生的小貓叼來院子里,魚湯也不喝一口就走了。我聽人說過,這是老貓辭別,它把孩子托付給我們,再也不回來了。”

    小白是御膳房養的貓,后宮其實養了不少貓,專門抓庫房老鼠,避免寶器損壞的。

    只是那只白貓不怕人,性情又溫順,常常跟著送食的宮人們往坤寧宮跑。見紀蘭芷不怕貓,大家也隨它去了。

    紀蘭芷說話沒個重點,東一榔頭西一棒槌,謝藺總算聽懂了。

    紀蘭芷是在可憐沒有母親的小貓崽子。

    謝藺有幾分無奈,他端來溫水,喂了紀蘭芷一口,問她:“你想養嗎?”

    紀蘭芷抬頭:“什么?”

    “那只貍奴。”

    “我可以嗎?”

    謝藺:“可以。”

    紀蘭芷知道,她還懷著孩子,最好是不要養貓狗,以免活物的皮毛臟,病從口入。莫說下人,便是盛氏在這個時候也不會允許紀蘭芷亂碰貓狗,但謝藺卻問她,想不想養那只小白托付給她的小貓。

    紀蘭芷鼻尖熱脹脹的,重重點頭。

    謝藺見她歡喜,又道:“只是不要讓它進寢殿,喂食也要留心,不能喂它生肉、魚膾,每隔半月,還要幫它擦洗,不許它同睡或是上榻,以免貍奴帶病,染上你……”

    謝藺絮絮叨叨說了很多,絕大多數都是晴川和德方在記。

    雖然謝藺的規矩多,但他確實沒有阻止紀蘭芷在孕期養一只家貓。

    謝藺從不曾拘著紀蘭芷做事,他總能給她最大的自由。

    紀蘭芷仰著頭,看著謝藺。

    他今日束了玉冠,烏黑的墨發一絲不茍抿進玉蟬冠里,眉眼清雋,面容秀整,說話時,聲調和緩,輕言細語。

    紀蘭芷的目光,漸漸從謝藺骨相清凌的喉骨上,挪至他眸色柔和的雙眼,和二哥待在一起,她不覺得心里難受了,她忍住那些孕期嬌氣落下的眼淚。

    小妻子總算破涕而笑。

    謝藺松一口氣。

    他抱起她,“我既事事都允枝枝,那你往后不要再背著我哭了,好嗎?”

    紀蘭芷點了點頭,她狡詐地道:“那我往后不背著二哥哭,我當著二哥的面哭。”

    謝藺知她在逗趣,無可奈何。

    他只能高奉起紀蘭芷,下頜蹭了下皇后光潔的額頭。

    他說:“都依你。我不過是怕,你哭的時候,尋不到我。”

    那謝藺便不能第一時間止住她的眼淚了。

    紀蘭芷鼻腔又要泛酸,她紅著眼睛,主動親了一下謝藺。

    她不由想到多年前,那個事事擔驚受怕的自己。

    那時,紀蘭芷以為謝藺的身邊會是永不見天日的監牢,她害怕留下,她害怕受困樊籠。

    但如今,她待在謝藺身邊,看著悉心照顧自己的二哥,她每天都過得簡單且歡喜。

    紀蘭芷想,有謝藺在的地方,又怎會是無邊地獄。

    番外 一家四口(三)

    一家四口(三)

    近日諸藩來朝, 謝藺命鴻臚寺的官吏迎接那些外國使者,又設下國宴、山中圍獵,招待來賓。

    兩年前, 中原與外域戰事頻繁, 摩擦不斷, 當初謝藺冒死設計, 借助西域胡兵力量,平定邊關, 他鎮壓過一回北狄, 打得狄人再不敢犯境。

    不過兩年,那些草原汗國又蠢蠢欲動, 意圖撩起戰火,謝藺必須向這些胡族展現大齊國的強盛軍事, 如此才能讓齊國威名遠播西域,震懾草原蠻敵。

    因此,再過幾日,謝藺要隨禁軍隊伍進紫金山圍獵三日,國政則交由十一歲的太子謝如琢監理。

    紀蘭芷身子重,不必隨行,好好在宮中養胎便是。

    謝藺提前備好一切, 他留下羽林衛指揮使徐昭守住宮闈, 如有要事, 可讓徐昭傳信至紫金山,他會盡快趕回皇宮。

    如今軍權集中, 地方梟雄豪族勢力削弱,占田充公,早已沒有當初一手遮天的權勢。大齊國境內, 五洲四海,州郡物阜民豐,氣象萬千,紀蘭芷不覺得這樣的太平盛世,宮中還能生什么亂來。

    她只幫謝藺整理了一下衣襟,小聲叮囑:“那二哥過幾日前往獵場,一定要萬事小心。”

    謝藺點頭,指尖輕摸小妻子的鬢角,“我會的。”

    紀蘭芷想到自打懷孕以來,她身子重,又困倦,沒怎么去東宮探望兒子,有也是謝如琢進宮給她請安,潦草聊幾句,又放兒子回府做事。

    謝藺當真是個心狠的父親,謝如琢剛冊立太子,他便幫兒子在宮外出閣開府,又派去許多東宮諸部的官吏,讓謝如琢提前熟悉朝中官署衙門的運轉,先治好小國,才有能力掌大國。

    父親委以重任,謝如琢自然欣然領命,一年來,他每個月幾乎有一半時間宿在外府,沒有回東宮居住。

    過兩天,謝藺不在皇宮,謝如琢自然要住在東宮,在中樞閣臣的指點下,主掌朝事,紀蘭芷正好有機會見一見兒子,再托他從宮外帶點好玩的玩意兒進宮。

    盛夏,荷葉連天,碧波滾滾,闊葉豆娘棲于荷花尖尖上,熱浪吹拂,小蟲很快又點水飛走。

    紀蘭芷懷胎七月,天氣也恰好到了日頭最曬的暑天。

    謝藺雖然縱著宮人在殿內擺放消暑的冰鑒,冰碗子卻不許紀蘭芷吃。

    她貪吃起來沒個節制,一旦脾胃受涼鬧肚子,懷了胎的婦人還不好用藥,只能喝些溫補的湯膳熬過去。

    謝藺心疼紀蘭芷,看她不適,猜到她又背著自己吃冰飲,偏偏闔宮的女使都跪下來擔責,不想讓紀蘭芷受罰。

    謝藺無可奈何,只能一邊燙湯婆子幫她暖手腳,一邊取毯子蓋好紀蘭芷的小腹。

    謝藺特地翻了許多女科的醫書,知道紀蘭芷月份大了,腹中的孩子貪玩好動,父母在這段時日絕不能用手撫肚子,以免孩子跟著掌心轉動,繞上臍帶,危及性命。

    因此,謝藺沒有幫紀蘭芷撫慰小腹,而是用薄被代勞,擁著她取暖。

    大熱天,紀蘭芷被悶在被窩垛子里,出了一身薄汗,身體暖和了,吃壞了的脾胃總算不痛了。

    謝藺又喂她喝了一碗暖胃的姜湯。

    紀蘭芷嫌熱,悄悄把腳伸出被外,對臉上仍有薄慍的謝藺,告罪討饒:“二哥,我不會再偷偷吃冰鎮櫻桃酪漿了……”

    謝藺淡掃她一眼,薄唇輕抿:“身子骨要緊,往后不可再任性妄為。”

    紀蘭芷蔫頭耷腦,點點頭:“知道了,下不為例。”

    謝藺幫她掖了掖蓋在身上的薄被,總算沒有再為難妻子。

    紀蘭芷發了汗,不再捂被子。

    謝藺一邊把公文奏疏搬到殿內批閱,一邊陪著紀蘭芷,時不時問她還有哪里疼痛。

    紀蘭芷搖頭,都說沒有。

    躺了一會兒,紀蘭芷實在悶得慌。

    她爬下床榻,喊晴川送了一碗砂糖豆沙元子進來。

    晴川本想問主子是不是要吃冷元子,但她還沒開口,忽覺如芒在背,丫鬟悄悄抬頭,正對上謝藺的一雙戾氣深重的鳳眼。

    晴川一抖,急忙道:“娘、娘娘,咱們還是吃熱元子吧!甜碗不放冰了,奴婢等甜湯變溫了再給您端來。”

    紀蘭芷一聽晴川戰戰兢兢的音調,如何猜不透是謝藺在背地里施壓。

    她頭都沒回,輕咳一聲:“準備兩碗來,陛下那碗少添些糖,多加些冰,也好敗敗火。”

    紀蘭芷說話含沙射影,明面上是體恤謝藺,實則明顯是在抱怨謝藺管太多,但她自知理虧,不敢發作。

    謝藺拿她沒有辦法,不再多說什么。

    等甜湯上桌,謝藺還在用朱筆批紅,沒有吃點心。

    紀蘭芷不管他,只自己端了碗,坐到謝藺旁邊,一邊吃豆沙元子,一邊翻閱話本。

    室內甜香馥郁,也不知是紀蘭芷近日沐浴用了花露,還是窗欞前折來的牡丹散發幽香。

    謝藺垂眸,偶爾瞥一眼一旁自娛自樂的小妻子。

    紀蘭芷單手支著腦袋,歪著頭看話本,吃了兩口的甜碗放在一旁,明顯是膩了不肯多吃。

    她看得專心致志,臂上鴛鴦草紋披帛滑下,腕骨上一只羊脂白玉的鐲子潤著燈光,指甲粉嫩,抵在檀口一側,不知看到什么,牙關輕啟,低低呼了一聲。

    謝藺本不該分心,但紀蘭芷一驚一乍的樣子,很是有趣。

    謝藺挪回視線,沒有再看,便是要陪紀蘭芷,他也得先盡心將手上的政務處理完。

    紀蘭芷最近看的這一冊話本,是兒子幫她淘來的。

    畢竟她身子重,出宮不方便,哪里有兒子那樣,府邸開在宮外,往來市井十分便利。

    簡簡單單情愛故事話本已經不能滿足紀蘭芷了,她特地提了要求,要那種孟浪一些、驚世駭俗一些的、便是傷風敗俗也沒什么……阿娘的日子太無趣了,總要看看書打發打發時間。

    謝如琢:……倒是沒想到阿娘是用這種法子打發時間。

    況且,謝如琢聽說,婦人孕期多聽些陽春白雪的高雅琴音,可以陶冶情操,對孩子日后禮儀教養也有益。像阿娘這般看傷風敗俗話本,往后生下來的弟弟妹妹,會不會性子粗魯,很難管教啊?

    謝如琢憂心忡忡,已經在擔心弟弟妹妹的教養問題了。

    不過,大兒子再怎么質疑母親的胎教,送來的話本還是很貼心的,特別符合紀蘭芷的要求。

    短短幾天,紀蘭芷已經看了好幾個外室、寡婦爬墻、小叔子強勢奪兄妻、義子夜半敲后娘房門的刺.激故事了。

    紀蘭芷剛看到小叔子夜闖嫂子房間,耳側就傳來清冽低幽的嗓音。

    “嫂子剛掀開被褥,一只蒲扇大的手便將她拉進懷里,那只手沿著她的細白脖頸上下游走,去往墳.起的峰.丘,嫂子不敵男人的粗.暴,狠狠咬上那只手,卻聽到對方喊——嫂嫂別喊,你也不想讓大哥看到我們這樣吧?”

    這聲音,分明是謝藺……

    紀蘭芷感受到耳畔吞吐的一絲熱息,耳朵紅紅。

    她受了驚,急忙合上話本,做賊心虛地解釋:“此等、此等話本太過低俗,我只是想抽空觀摩一番,挑揀出其中粗鄙之處,作為罪證,好教官府嚴加看管,莫要讓此類話本在市面上流通,以免誤人子弟。”

    “是嗎?”

    謝藺聲音低沉,他從后擁上紀蘭芷,他刁鉆地,像是模仿話本里的動作,故意將一只肌理健碩的臂骨,攬上紀蘭芷的腰身,滾沸的手掌扶在她的腰側,流連不去。

    他垂眸,居高臨下地看了小妻子一眼,修長指骨在她頰邊輕蹭,“我還以為枝枝會有旁的嗜好。很可惜,我的兩位皇弟都被打發到千里之外的封地,而我的兄長,也已經死了。”

    謝藺的話遲緩沙啞,殺氣騰騰,像是一種隱隱的威脅。

    紀蘭芷脊背發麻:“……”

    二哥不至于連這種閑醋都吃吧?

    番外 一家四口(四)

    一家四口(四)

    兩天后, 謝藺率軍進山狩獵,坤寧宮里只剩下紀蘭芷。

    好在謝藺遠行,紀蘭芷倒也不寂寞, 沒帝王在旁耳提面命, 宮人們都松泛多了。

    她們團團圍著紀蘭芷, 喜眉笑眼地說笑話逗趣, 不是奉上紀蘭芷愛吃的荔枝、龍眼,就是蒸好的棗糕、油果。

    紀蘭芷就好一口吃, 口腹之欲滿足了, 打個哈欠又要睡下。

    晴川按照往常布置睡榻與消暑的冰鑒,她催促小宮女捧著一塊蓋肚擋風的薄毯上前。抱著毯子走來的小姑娘氣質高雅, 眉眼秀美,竟是個生面孔。

    晴川看了她一眼, 問:“你打哪兒來的?我怎么從沒見過你?”

    小宮女朝晴川屈膝,福了福身:“奴婢名叫云蘇,從前是孫太妃宮來服侍的宮女,如今太妃們都移宮外住,宮婢放籍,可奴婢感念皇恩,自小在宮中長大, 已經熟悉內廷里外, 奴婢不愿意回家。因此, 奴婢同德方公公討了個恩典,特來坤寧宮服侍娘娘。”

    一聽“云蘇”這個名字, 旁的宮女們面面相覷,眨巴眨巴眼睛望著晴川,希望大宮女能聽她們說幾句話。

    晴川如今可是個很擅長察言觀色的女官, 她擺擺手,遣退云蘇,悄聲問:“怎么了?眼睛進沙子了?”

    宮女們看晴川一副不通男女情竅的樣子,恨鐵不成鋼地道:“您不知道云蘇是誰,我們知道呀。她嘴上說自己只是奴婢,其實是孫太妃的表親,當初云蘇被采選進宮,養在孫太妃膝下,要多得寵有多得寵!我們睡大通鋪的時候,她可是有自己的一間房,掃灑提水的活計,她是一樣都沒干過的。”

    “如今孫太妃都出宮跟著王爺頤養天年了,她不出去跟著享福,讓王爺抬個美人妃妾,留在宮里盡什么忠?還偏偏買通人,安插.進我們坤寧宮,莫不是別有所圖!”

    宮女們你一言我一語,看似在告密,實則是故意抬高聲音,將云蘇侍君的目的告知紀蘭芷。

    她們雖然知道謝藺和紀蘭芷的感情好,可天家的情愛轉瞬即逝,男人的話哪里能當真,娘娘啊長點心吧!

    紀蘭芷聽懂了這些小娘子的擔憂,她也不睡了,笑瞇瞇地道:“不過是個小宮女,同她置氣做什么?不過咱們坤寧宮人手也足,不必她前來侍奉,要不這樣,還是將她送到孫太妃身邊吧,她畢竟是孫太妃一手調教的,咱們也不好奪人所愛不是嗎?”

    幸好紀蘭芷會處置這些想要橫插一腳的狐貍精。

    她們可不想紀蘭芷失寵倒臺。

    要知道,皇后娘娘性情柔善,最好伺候,待她們這些宮女也體貼,半點都不擺貴人的架子,甚至她們有所疏忽的地方,還是紀蘭芷用甜言蜜語幫他們擋去君王的雷霆風雨。

    要是換個囂張跋扈的美人伺候,她們還有一條活路嗎?因此,諸位宮女必然齊心協力,要努力幫皇后娘娘固寵啊!

    紀蘭芷不知道她逢年過節發一發利市紅包,分一分熱騰騰的飴糖點心,還能得到這么多宮女發自內心的愛戴。她不過是看女孩們年齡都小,像是她的妹妹一般,她們待紀蘭芷好,紀蘭芷自然不會苛責她們。

    想要爬上龍床的小宮女被紀蘭芷打發了,紀蘭芷暗道一聲可憐,她拍了拍肚子,對小孩說:“看,阿娘為了你以后最得父皇疼愛,還要費心神去打殺那些鶯鶯燕燕,真是罪過。你出生后可要好好孝敬阿娘,知道沒?”

    不過在見慣后宮爾虞我詐的宮女心里,紀蘭芷手段還是太溫婉善良了,她居然沒想責罰云蘇,也好以儆效尤,震懾那些蠢蠢欲動的狐媚子!

    這樣的皇后娘娘,沒她們保護,恐怕會被人活撕了呢!

    紀蘭芷還不知道自己在宮女們心目中已經成了一朵柔弱小白花,她只是懶得管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況且,就謝藺那種有事理政,無事抱妻子、借愛妻自.瀆……他哪里還有積攢的多余火氣應付旁人呢?郎君有多少渴欲,不都往她這里發了么?

    紀蘭芷想到之前,謝藺一邊輕扯她紅兜細帶,一邊哄著她乖乖聽話。

    紀蘭芷還是很容易被美色所惑,她很快繳械投降。

    郎君垂下的雪睫濃長,如同蝴蝶振翅,在她的雪頸下方,細細顫抖。

    紀蘭芷也止不住發抖,她往后縮,月要窩又被一只滾沸的手攬回,困到懷里……

    即便孕期身子重,謝藺克制過后,還是有些癮重啊。

    紀蘭芷揉散臉上紅暈,不敢多想。

    夜里,紀蘭芷前往東宮,找兒子一塊兒吃飯。

    謝如琢年僅十一歲便能跟著謝藺,佐理朝政。朝中臣子們不得不服氣,謝藺竟能養出這樣聰慧的兒子,可見心眼多如篩子!

    許是謝如琢自小嬌生慣養,比起幼時吃過苦頭的父親,他身上更有那種高門權貴的清矜淡漠,東宮署官們最起初還會想擺布一下謝如琢,但在小郎君設計敲打下,那些佞臣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丟官革職,小小年紀便手段雷霆,其身后必有父君的默許與襄助。

    諸官們再不敢招惹皇太子,只能一門心思看看能否把家中女郎塞到東宮里,往后也好籠絡太子,在儲君枕邊吹一吹耳旁風。

    紀蘭芷聽到這個消息,倒有點頭疼。

    她并不想干涉兒子的婚事,可謝家好像都是癡情種,要是如琢往后喜歡上一心為世家謀好處的壞姑娘,那朝堂豈不是又要有一番動蕩?

    雖說她覺得謝如琢年紀幼小,可耐不住那些官眷夫人見天兒讓家中女郎到皇太子跟前露臉啊。

    就算要定個太子妃,紀蘭芷也得相看個知根知底的吧?日后她不想當惡婆母,還是要和兒媳婦和睦相處的……

    紀蘭芷這般想著,轎子停了下來。

    德方上前抬臂,討好地笑:“娘娘,奴才扶著您下轎。”

    紀蘭芷抿唇一笑,輕搭上德方的妝花繡臂,“公公服侍過兩代君王,是宮中老人了,總不好受累,往后這等小活計還是差遣小卓子做吧!總歸是你收下的干兒子,往后也得繼承你衣缽不是?本宮還想著公公年歲長久,像那福氣延綿的松啊柏啊的,為坤寧宮多添點福澤。”

    紀蘭芷貴為皇后,對后宮大總管說這話其實也有點抬舉了。

    話要聽兩面,明面上,紀蘭芷是夸贊他長壽,是福壽雙全的老人,能夠鎮宅鎮院;暗地里,這話又有嫌棄德方歲數大的意思,也說了德方早晚有一日要退居幕后,紀蘭芷并不是非他不可,自然會器重德方一手栽培的小卓子。

    德方是個人精,哪里聽不出紀蘭芷的火氣,他頓時不敢吱聲了。

    德方訕訕地道:“娘娘抬舉奴才了,坤寧宮有陛下龍氣滋養,又哪里用得著奴才身上這一星半點兒的福澤?”

    紀蘭芷只笑不語。

    德方知道,別看這位皇后和善,其實她最是機敏。

    德方也不想和后黨鬧掰了,他垂頭喪氣,同紀蘭芷討饒:“娘娘,奴才和您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奴才是真把娘娘當主子侍奉,絕無二心。娘娘這話陰著陽著,其實是怪罪奴才哪處不盡心。奴才能改,也樂意去改,您總要給個明示啊!”

    紀蘭芷何嘗不知道德方算是一門心思為坤寧宮操持了,可云蘇是在他眼皮底子下被放進來的,即便德方不知情,也是他治下無能,管不住手底下那些牛鬼蛇神,事情出了紕漏,他就該罰!

    紀蘭芷捧著肚子,朝前走兩步,輕哼一聲:“我也是信賴公公,才會把闔宮的家業都交給公公掌管,可昨日湊到跟前的小丫鬟,竟還是我不認識的宮娥。人瞧著水靈靈的,我心里很喜歡,只是進宮的章程不對,我留心一打聽,小丫頭說是和公公有舊故,這才從孫太妃那處挪來,塞進坤寧宮里。”

    德方臉都嚇白了,心里罵道:“哪個龜孫害爺爺!竟讓那些狐媚子鉆天打洞,犯到皇后面前來了。”

    德方哭喪著臉:“這、這……奴才不知啊!”

    反倒是紀蘭芷和氣地拍了拍德方的手:“若是如此,想來是哪個小鬼冒名公公辦事了。本宮知道公公心里冤屈,若不是信賴公公,怎會這樣小敲小打,一心提點你。陛下最不喜鋪張浪費,咱們宮里用人均有定例,可不敢再招人進來。往小了說,不過多一份月例錢,往大了說,要是這人有謀逆之心,豈不是傷到龍體?行刺君王可是誅九族的重罪呢!”

    紀蘭芷一個巴掌一顆甜棗下來,德方早已被她訓誡得老老實實。

    “奴才明白,奴才明白。娘娘放心,這事兒絕對沒有下次了!”

    德方咬牙,一雙鷹隼般精明老眼掃過跟來的小黃門,他倒想看看哪個孫子用爺爺的名號,背著他在外搗鬼。

    紀蘭芷肯給他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德方自然會好好把握住。

    要知道,皇太子和皇帝都專寵著的貴人,誰不要命非抬個小嘍啰上位,去打紀蘭芷的臉啊?這不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嗎?

    紀蘭芷偷眼看到德方一臉懊悔,心里明白這事兒往后再不會有了,她安下心來。

    紀蘭芷雖與人為善,但也沒有蠢到要把夫君往外推。

    謝藺潔身自好是一回事,她總要擺出正房的占有欲來,獨占著皇帝。

    臟了的男人,紀蘭芷才不享用呢!

    日頭太曬,東宮的仆婦們知道皇后鳳駕親臨,早早設下了供人靠坐的梨花軟榻,桌上的銀制葵花高腳盆,還堆著各式各樣的瓜果與點心。

    紀蘭芷看了一眼還沾著水澤的櫻桃、葡萄,桌上甚至有外域上貢的椰漿,心中燥熱的暑氣消了大半。

    謝如琢今日要跟著閣臣們上朝會,不在東宮,但學府依舊有開設課程。

    除了謝如琢以外,還會有其他宗室子弟、世家伴讀每日來此地上課。

    學府里鴻儒遍地,許多有才學的文官為了博名,都會抽空上學府里授業解惑,畢竟能教授宗室王孫,實在體面。

    專為世家淑女準備的女學也在皇宮外城,離國子監較近,平日里倒是接觸不到東宮學府。

    紀蘭芷想念紀鹿,時常會喊她來東宮玩。

    紀蘭芷前些天做了個胎夢,她和謝藺前往鄉下山莊消暑。

    屋子前的池塘里,有一大片芙蕖。

    溫煦的夏風吹動碗大的荷葉,一朵粉嫩嬌艷的蓮花被風逐來,貼上紀蘭芷的裙擺。她伸手撿起它,卻在青黃的蕊絲中,摸到一個粉妝玉砌的女娃娃。

    紀蘭芷一覺醒來,福至心靈,她想,腹中生的應該是個可愛的女孩兒。

    怕謝藺空歡喜,紀蘭芷一直沒說,等孩子出生再驗證好了。

    由于胎夢的心理暗示,紀蘭芷最近看可愛的小姑娘們更是順眼,特別是紀鹿如今長成了大姑娘,櫻唇柳眉,雖然比起小時候話少許多,但她一口一個“皇后姑姑”,喊得人心臟柔軟。

    紀蘭芷又想念小丫頭了,趁著女學下課,她把紀鹿喊來東宮。

    得知紀蘭芷找自己,紀鹿一下課就背著綠藤蘿紋書袋,氣喘吁吁跑到宮殿。

    小丫頭跑得太急,綁發的絲絳搖搖欲墜,雙環髻都要松散了。

    紀蘭芷嫌棄地看她一眼,把小姑娘抓到面前,小心幫她縛帶子,“跑這么急作甚?二姑姑又不會走!”

    紀鹿眨眨眼:“可我不早點來,姑姑待會兒又等累了睡著了,留呦呦一個人,好無聊的!”

    紀蘭芷想到她近來的確犯困,吃了就睡,精神懨懨,但好在這一次坐胎沒吃什么苦頭,紀蘭芷沒有反胃,想來腹中的小孩還是很體恤母親的。

    紀蘭芷被小輩訓斥了,有點跌面子。

    紀蘭芷輕咳一聲:“今天保證不讓呦呦無聊,我們去學府見你哥哥。”

    紀鹿眼珠子滴溜溜地轉,她小聲問:“太子哥哥也在嗎?”

    紀蘭芷當然想不到,其實十一二歲的小孩子就已經有了對于異性的細微好感,她只當紀鹿和謝如琢青梅竹馬,打小兒關系就親。

    紀蘭芷取笑小姑娘:“怎么?想你如琢表哥啦?”

    紀鹿羞赧地摸一摸鼻尖:“倒也不是,呦呦上回有算術題不會,太子哥哥幫呦呦解題啦,還拿了呦呦的算經書,今日得去他那里取來。”

    聞言,紀蘭芷倒有點驚訝。

    她知道謝如琢其實對外很是冷漠,只對自家人熱情乖順。還真讓他爹說準了,小子性子自負得很,目無下塵,最煩做無用的事。

    如今憑著幼時的一些交情,兒子竟肯耐下性子為紀鹿解題,還真是稀奇得很。

    想來,也就紀晏清和紀鹿兄妹倆能治一治謝如琢了。

    紀蘭芷嘴角輕翹。

    她站起身,牽過紀鹿的手,道:“姑姑陪你等琢哥兒,待會兒我傳旨,喊他一回東宮就去學府。咱們四個好久沒吃一頓飯了,今晚一起用完膳,我再回坤寧宮。”

    “好啊!”紀鹿的眼睛亮起來,她把臉貼向紀蘭芷的手背,嘟嘴撒嬌,“呦呦想吃烤蝦,要沈御廚烤的那種豆豉大蝦。”

    “好好,都依你。”紀蘭芷是個難敵小孩撒嬌的長輩,她不會拒絕孩子們的請求。

    紀蘭芷和紀鹿手牽手,她們一到學府,太傅便放下手中書卷,邁出學堂同紀蘭芷見禮。

    紀蘭芷說了幾句客套話,她前往一旁的暖閣休息,紀鹿也懂事地跟在紀蘭芷身后。

    到了暖閣,等紀蘭芷坐下,紀鹿乖乖巧巧地挨過去,她長大了,很懂得照顧長輩,她會時不時幫紀蘭芷倒水,剝龍眼,孝敬姑姑。

    許是知道皇后來了,太傅今日沒敢留堂,他布置了一些課業后便匆匆離開了東宮。

    倒是小郎君們跟在紀晏清身后,一個個排成隊,前來向紀蘭芷行禮。

    紀蘭芷不耐煩這些繁文縟節,她趕緊擺擺手:“好了好了,本宮知道諸位小郎君都很乖巧守禮,這些虛禮就不要講了,快進來喝杯茶消消暑,我讓晴川給你們準備了茶食冷飲,千萬別和我客氣。”

    紀蘭芷在小孩面前半點架子都沒有,儼然是個慈祥和藹的長輩模樣。

    許多小郎君見到溫柔的紀蘭芷,心里都有點羨慕謝如琢……他阿娘長得這么漂亮,說話聲音又好聽,難怪謝如琢這么喜歡自己娘親,他們也喜歡啊。

    小郎君們本來不敢造次,但紀蘭芷總是笑瞇瞇問他們日常做什么、吃什么、玩什么,而且問的話都在點子上,沒有那種長輩對待孩子的敷衍與客套。

    一來二去,小公子們的戒備心弱了,他們嘰嘰喳喳談論近日斗雞、斗蟈蟈的賽事,還告訴紀蘭芷近來有不少女學的世家小娘子到東宮門口晃,就為了見謝如琢一面。

    謝如琢在紀蘭芷印象里,還是那個玉雪可愛的小崽子。

    可仔細一想,不知從何時起,謝如琢開始學他爹一樣板著臉,不茍言笑,不可侵犯,瞧著冷冰冰的,再沒有兒時那樣可愛。特別是謝如琢開始愛俏,在外總是衣冠楚楚,小臉上的軟肉開始褪去,有了輪廓清晰的骨相,就是想掐一掐,手感都不好了。

    紀蘭芷遺憾小孩子長得太快,一點都不好逗了。現在居然還有愛慕他的小娘子了,還真是男大十八變……

    紀蘭芷還在一邊啃糕,一邊回憶往昔。

    小郎君們坐不住,見紀蘭芷不怪罪,一個個悄悄取出竹筒里的蟈蟈將軍,相互顯擺起來。

    王五郎沒有跟著朋友們聊小玩意兒,他上前對紀蘭芷行了禮,再悄悄招呼紀鹿:“呦呦,你來一下,我有東西給你。”

    紀鹿最近和王六娘玩得好,對她一母同胞的兄長自然也有印象。

    紀鹿跟著六娘喊他“五哥”。

    紀鹿問:“五哥,什么事兒啊?”

    紀鹿的聲音既清又脆,一下子就驚到一旁玩耍的小郎君們。

    他們看一眼王五郎和紀鹿,起哄——

    “五郎你又找呦呦玩!”

    “上次你讓六娘給呦呦送甜糕,我們可看見了啊!”

    “你是不是喜歡呦呦啊?”

    孩子們鬧騰著,王五郎臉都要羞紅了,他結結巴巴喊出一句:“別、別胡說!”

    小郎君們還想再鬧,但看到德方進暖閣里了,一個個又縮起脖子,噤若寒蟬,再不敢吭聲。

    他們差點忘記了,皇后還在這兒呢!可不能吵到國母。

    紀蘭芷沒在意這些,她一邊嗑瓜子,一邊津津有味地看著王五郎和紀鹿,哎呀看來這些小孩子互生好感還是挺早的嘛!

    王五郎也不是露怯的小郎君,他覺得紀鹿乖巧又可愛,想多和她講講話,那、那又怎么了!

    對于那些愛開玩笑的同窗,他不甘示弱地回瞪過去,又把手里寫好的解題本遞給紀鹿。

    “上次你有算學卷子沒考好,六娘和我說了,我特地幫你解了題,你可以拿回去看看……”

    紀鹿看了一眼書寫工整的本子,她很感激王五郎,手里卻沒有接那一冊題本。

    紀鹿:“太子哥哥幫我解題了,我今日就是和他拿題本的,多謝五哥好意,但呦呦心領啦。”

    紀鹿的心思很單純,她既然先拜托謝如琢解題,那自然只能收他的題本,兩邊都接,朝三暮四,拈花惹草的,豈不是有點對不起謝如琢?

    王五郎一聽太子親自為紀鹿寫題本,有點沒回過神。太子近日跟著閣臣們監國,真有這個時間寫解題本嗎?

    王五郎默默把題本收回去,心里想著,要是呦呦沒能拿到謝如琢的題本,再來同他討要也不遲。

    也是湊巧,紀鹿剛念叨完謝如琢,暖閣外便出現了一個小郎君挺拔的身影。

    夏日炎炎,謝如琢跟著朝中大臣們四處奔波,手背都被曬紅了,就連唇瓣都干涸。

    清秀的小郎君風塵仆仆地邁進暖閣。

    紀蘭芷看到兒子,給他端茶,心疼地道:“快喝口水,潤潤嗓子。這么熱的天,也不知打把傘啊?”

    劉管事聞言,立馬鵪鶉似的,低下頭:“太子走得太急,奴才一時跟不上,這才曬著了。”

    聽音調,劉管事還有點幽怨,有點委屈。

    謝如琢性子倔,紀蘭芷心知肚明。

    她無可奈何,只能幫兒子擦擦汗。

    謝如琢對紀蘭芷行了禮。

    他在人前好面子,其實不適應像個孩子一樣享受母親在一旁噓寒問暖,但被母親關懷的感覺很好,他沒有推拒。

    謝如琢耳朵紅紅,他喝了茶,對紀蘭芷道:“兒臣得知母后來了東宮,怕您久等,下了值立馬就趕來了。”

    紀蘭芷看著謝如琢一心務公的樣子,感嘆:“不愧是你爹的孩子,這性子真是一模一樣,往后可不許再這么拼命了,別累著自己。”

    謝如琢點點頭:“兒子明白。”

    紀蘭芷和兒子寒暄,沒人敢打擾。

    一旁的王五郎像是想到什么,對紀鹿小聲說:“太子爺日理萬機,哪有空給呦呦寫解題本,我看你還是別問他了,萬一沒寫,鬧得怪尷尬的,直接拿我的吧……”

    紀鹿猶豫不決。

    倒是謝如琢耳力敏銳,他像是聽到了王五郎背地里說他壞話,眉峰微挑,偏過頭去。

    小郎君冷看紀鹿一眼,抿唇道:“呦呦,你的題本已經備好了,待會兒同晏清討要便是。”

    說完這句,謝如琢不再搭理紀鹿,反倒是繼續詢問母親的日常起居。

    眾人聞言,頗有點吃驚。

    謝如琢這樣的大忙人,居然會特地抽空給呦呦解題?難道他真對呦呦有好感?

    別說旁人,便是紀蘭芷都有點回過味來。

    咦,她兒子什么時候是這么熱心腸的兒郎啦?

    一貫倨傲的小郎君,看紀鹿很是順眼,還會暗地里關照呦呦?

    紀蘭芷又看了一眼呆呆望著謝如琢的呦呦,忍不住偷偷一笑。

    要是往后紀鹿和謝如琢有緣,倒也很好。小姑娘知根知底,性情也好,還不怕是那些世家人安插進內廷的細作,又自小養在她的跟前,作為兒媳婦實在是上上之選。

    紀蘭芷樂得旁觀一雙小兒女,她決定靜觀其變,不再肆意干涉兩個孩子來往-

    五天后,謝藺回了宮。

    謝藺一下馬,幾乎是直奔坤寧宮。

    待看到紀蘭芷坐在院子里聽曲兒,吃甜飲,他焦灼幾日的心情,忽然被一盆水給淋滅了,心境慢慢變得安定。

    “枝枝。”

    紀蘭芷忽然聽到身后傳來耳熟的男人嗓音,她驚喜回頭,待看到謝藺滿身風塵,發尾凌亂的樣子,不免又覺得好笑。

    紀蘭芷:“二哥怎么如此狼狽?”

    謝藺見她笑了,無奈地道:“記掛夫人,回得太急。”

    謝藺有時說話,直白到令人心驚。可夫君說自己披星戴月趕回皇城,只為見妻子一面……紀蘭芷聽到這句話,心情實在是好。

    她幫謝藺拍去肩上的沙土,又喊宮人去備水,供君王沐浴更衣。

    謝藺洗漱沒有要人從旁服侍的習慣,宮人們都知道這位君王不是從小嬌生慣養的郎君,因此也不再執意伺候謝藺,以免觸怒君主。

    浴室里,沒有其他人往來,至多也就紀蘭芷能夠進出走動。

    紀蘭芷許久沒見到謝藺了,說實話,她心里也很想他。

    紀蘭芷不愿在浴室外等待,她記掛著謝藺,輕手輕腳入內,隨意找了個幫謝藺拿束發玉冠的借口,坐在遮擋浴池的屏風外,靜候夫君換好外衫。

    已是傍晚,室內光線昏暗,薄紗屏風被霧氣蒸騰,勾勒出浴池里健碩的肩背,男人如山緘默的背影映在屏風上,即便是一團團模糊不清的暗影,仍能看出謝藺體格的結實健壯。

    寬肩窄腰,君子如玉,實在是……很誘人的一副皮囊。

    紀蘭芷未免有些口干,心里也生出一絲狎昵的心思。

    想親近自家夫君,應該不算罪過吧?

    只可惜,紀蘭芷如今在孕期,便是想欺壓謝藺,恐怕也有心無力……特別是夫君隱忍克制,絕對不會為她破例。這種時候倒是真如清心寡欲的和尚,忍上七八個月不碰她都沒事……

    紀蘭芷未免有點焦躁不安,她趴在桌上,默默等著謝藺洗干凈身子骨,沒一會兒,竟睡過去。

    待男人微潮的指肚按在她的嘴角,紀蘭芷被那一縷冷意激醒。

    紀蘭芷茫然抬頭,窺見一張精致的面容,男人的烏發傾瀉如墨,鳳眸狹長,眼皮內斂,許是剛浸過水,膚色很白,薄唇泛紅,而一滴晶瑩水珠,恰好沿著頜骨,滾向嶙峋的喉頭。

    謝藺未干的發尾垂下,輕輕掃在紀蘭芷的肩頭,濕潮的烏發滲進紀蘭芷的外衫里,將她那一層薄如蟬翼的輕紗褙子濡深、泅透,圓潤肩頭幾乎赤礻果。

    紀蘭芷輕輕戰栗一下,她似乎意識到謝藺薄唇微抿,想說些什么。

    她沒有拒絕,她也是有點想的。

    因此,紀蘭芷故意誘哄一般,低喃:“二哥。”

    聲音至柔至媚,紀蘭芷搔首弄姿,意圖摧毀謝藺的理智。

    她主動朝郎君拋媚眼,煙波瀲滟,嬌柔可親。

    謝藺沒有說話,他看著紀蘭芷嫣紅的唇,心中焦渴。

    他從來不是什么擅忍的人。

    身材頎長的男人,俯下身去,掰過小妻子的下巴,逼她仰視自己。

    謝藺的吻落下,綿綿密密,萬般柔情。

    一縷烏發垂落,晶瑩剔透的水珠滴落,順著紀蘭芷凝脂雪頸,一路洇進褻衣鑲的緋色牡丹繡花里,小衣兜子的顏色漸漸變深。

    男人墨發略有點涼,偶爾觸上她的脖頸,紀蘭芷被凍到了,忍不住打顫。

    她又想躲,卻被謝藺捧住了月定。

    他攬住身懷六甲的妻子。

    謝藺心知肚明,紀蘭芷懷胎已有七月,胎相雖穩,可她孕期并不好受。

    夜里睡得不好,紀蘭芷都能難受得掉眼淚,他又怎敢為了一時歡愉,害她有個閃失。

    可是,紀蘭芷先蓄意蠱惑他。

    分明是枝枝有渴求。

    謝藺身為一位好夫婿,自然要好好服侍妻子。

    倘若枝枝貪念重……他幫她敗火便是了。

    思及至此,謝藺攀著紀蘭芷的腰側,抱起她,男人小心托舉妻子,將她穩穩扶到桌沿,防止她損傷分毫。

    謝藺玉琢一般的指骨,勾動裙擺。

    衣裳拉拽,層層疊疊堆砌于月要間細細一線,燭光晃動,紀蘭芷身后脊骨凹陷的那一塊區域,白得晃人眼睛。

    女孩兒綢庫與衣裳的小帶松泛。

    輕輕一扯,身外之物盡數剝離。

    紀蘭芷沒了衣布束縛。

    雪膚受風,有點冷。

    她像是半卷的枯荷,不敢見人。

    紀蘭芷莫名想躲開,她蜷起膝蓋,努力遮擋。

    直至,一只骨相清雋的手,展開了她。

    “枝枝,別躲。”

    謝藺蹲下身,緩慢地靠近紀蘭芷,“我幫你。”

    番外 一家四口(五)

    一家四口(五)

    落日熔金, 一片黃澄澄的暉光映到琉璃窗上,將木窗上雕琢的花鳥投影至地。

    人影也在那一片錦繡暗影里晃,謝藺蹲在紀蘭芷身前, 看不見郎君高大的輪廓, 他好似融進了她的影子。

    不知是否浴池里的漣漪還沒平緩, 隱約傳來淅淅瀝瀝的水聲。

    謝藺垂眸, 目光落在紀蘭芷的膝蓋。

    他低頭,吻上了她。

    紀蘭芷猝不及防被謝藺咬著, 口齒微張, 幾乎要喊叫一聲。

    紀蘭芷脊背繃緊,她足尖一酸, 身體像是泄了力,幾近躺到桌上, 還是謝藺伸出修長的指骨,攬住她的后腰,小心翼翼將她撐著。

    女孩兒的呼吸有點重,纖弱的藕臂搭在謝藺的雙肩,她的眼睫毛也在發顫。

    紀蘭芷實在忍受不了,她的手指繞進謝藺披散的黑發里,情難自禁地絞著他, 直到夫君吃痛, 從桌下抬起一張清雋秀整的臉。

    郎君剛吻過她, 唇瓣上一片瑩潤瀲滟,口津似乎都順著線條鋒利的下頜, 直流進衣襟里。

    這一幕實在香馥艷麗……

    紀蘭芷呆呆地看著。

    她竟也會有點做賊心虛,明明是、明明是她占了便宜,居然還有臉對謝藺發難。

    紀蘭芷傻乎乎的樣子, 很是取悅到謝藺。

    郎君的眉眼愈發柔和,他站起身,一手按在紀蘭芷的膝骨,傾身壓來,另一手扶住紀蘭芷豐腴的肩頭。

    他輕輕啄吻紀蘭芷的脖頸,沒有咬她的唇。他知道,紀蘭芷并不想嘗到自己的味道。

    紀蘭芷被迫接納著謝藺綿密的吻,他就在她的面前,可郎君很有分寸,知她懷著孩子,收緊了腹肌,沒有壓到她分毫。

    紀蘭芷被謝藺親得既癢又暖,她在等著謝藺的下一步,可是夫君明明意動,卻沒有犯她。

    謝藺只是撫了一下紀蘭芷的小腹,像是在安慰妻子肚子里的孩子,告訴孩子不要擔驚受怕,他是體恤人的父親,不會讓孩子吃苦。

    但紀蘭芷作為母親,被謝藺這樣不上不下吊著,實在難受。

    她氣得眼角都泛紅,忍不住狠狠瞪了謝藺一眼。

    可紀蘭芷不知,她在情動時瞟來的一眼,實在嫵媚嬌俏,嗔怪也似撒嬌,半點惡聲惡氣的兇相都沒有。

    謝藺知道紀蘭芷不舒服,他無可奈何,只能耐心安慰小妻子。

    他順過兩瓣兒芭蕉的筋骨,玉琢的手指摸到骨縫,一路朝下。

    直至他捧起了紀蘭芷。

    謝藺細致地幫她。

    可一貫做這檔子事氣勢兇悍,吃起來也風卷云殘的郎君,今日倒改了性子,也學會慢條斯理地招待紀蘭芷了。

    謝藺的動作太慢。

    像是找到一把趁手的琴,郎君的手扶上琴身,沿著一絲絲細密的琴弦游動,下手很溫吞細致,僅僅只是骨節輕壓、捻摩,卻仍舊能激起紀蘭芷的和鳴。

    謝藺處處體諒妻子,但其實,紀蘭芷知道……他在折磨自己。

    紀蘭芷不喜歡這種溫水煮青蛙的煎熬,她想要再重些,她輕抬尾骨,自己往謝藺的方向傾軋。

    可是二哥的手藝實在高超,他沒有如紀蘭芷的愿,他還是挾制紀蘭芷。

    俊俏的郎君傾身而來,發絲垂下,撩在紀蘭芷的耳后,癢癢的。他偶爾吻過她生潮的眼角,咬上她滾沸的耳廓,聲音繾綣溫柔。

    “慢些,總不至于餓到枝枝。”

    紀蘭芷咬緊下唇,第一次覺得謝藺這么會戲弄人。

    但他實在是個很好的丈夫,他知道如何給紀蘭芷再添一些趣味。

    最終,紀蘭芷聽著郎君為了哄她出來,故意靠到她肩膀,與她耳鬢廝磨,隨后薄唇輕抿,謝藺哼出兩聲隱忍、蠱惑的幾聲悶喘。

    實在是……太壞了。

    紀蘭芷被他驚到,脊背哆嗦,一下子失守。

    潮霧漫上紀蘭芷的眼睛,瞬間噴薄,酣暢淋漓。

    謝藺唇角微彎,鳳眸漸深。

    他的衣袖臟了。

    紀蘭芷的意識有點迷茫,好半天才從云里霧里的幻象中醒神。

    她看著謝藺取帕子,慢條斯理擦起手上穢濁。

    她反應過來,耳朵有點熱。

    “二哥不需要嗎?”

    謝藺微彎了下唇:“為夫尚能自制……若哪日忍不住,我會求枝枝代勞。”

    代……勞。

    紀蘭芷如何聽不懂,謝藺的話,分明是想先欠著,往后也好央著她以手助力。

    二哥還真是、還真是知享受,半點都不會虧待自己!

    這一晚的欺負,有點傷及紀蘭芷的自尊心。

    特別是事后,紀蘭芷一看。謝藺穿著得體,衣冠楚楚,而她赤條條的,連塊遮羞布都沒有。

    紀蘭芷自覺沒臉見人,她有點記恨只顧著自己體面的謝藺,夜里睡覺,她都沒有埋到謝藺懷里,反而是負氣地轉身,背對著謝藺。

    謝藺忽然受到夫人的冷待,他有點困惑,可依舊沒有強硬地去拉紀蘭芷。

    謝藺只是吹熄了燈,躡手躡腳掀開冰絲薄被,挪至紀蘭芷的身后。

    紀蘭芷明知謝藺來了,但她裝睡,還是不動。

    謝藺一碰紀蘭芷發燙的耳朵,怎么不知她是難堪了。

    郎君無奈地嘆息,他從后擁上紀蘭芷,不顧妻子裝模作樣地掙扎,耐心十足地撫摸她的頭發,安撫她的心神。

    “是我的錯,枝枝不要生氣。”

    謝藺越是低聲下氣和她道歉,紀蘭芷越氣悶。這事兒完全是她臉皮薄,心里過不去這坎兒,又怪得到謝藺什么?

    算了,她又沒興趣看謝藺做小伏低。

    紀蘭芷漸漸安靜下來,她緩慢翻過身,面對謝藺。

    兩個人墊著一個枕頭,不過一抬眼,一垂眸,視線就能粘纏在一塊兒。

    紀蘭芷用目光,精細入微地臨摹謝藺的眉眼。男人的鳳眼低垂,眼睫毛很長很黑,有點卷翹,輕輕闔眸的時候,像一把尾翎密集的小扇子。

    她的視線黏連在謝藺臉上,從他漂亮的眼睛,轉至他如峰巒削直的鼻梁、單薄的唇,精金美玉一般的男人,和他生出的孩子,也不知該好看成什么樣子。

    紀蘭芷想了想,她生下的謝如琢已經是極其俊俏的小郎君了,想來第二個孩子長相必不會差,孩子們先天條件就不錯,多虧她挑男人的眼光獨到,她這個做母親的仁至義盡,也算是沒有對不起兩個孩子的地方了!

    紀蘭芷自顧自偷笑,杏眸彎彎,好似偷吃魚湯的貓。

    謝藺扯了下唇角,目光柔和。

    男人低頭,忍不住吻了一下紀蘭芷的嘴角。他重新洗漱過了,如今又是干干凈凈清清爽爽的郎君。

    謝藺靠近一寸,紀蘭芷的唇舌被他勾纏,清雅淺淡的松木味浸進鼻腔。

    她一邊被困在懷里,一邊仰頭承吻,舌被絞弄,被舐過吮過,緊密地扭在一塊兒,謝藺的身上好香,獨屬于男人的氣息遮天蔽日,籠罩著紀蘭芷。那香味絲絲縷縷,無孔不入,刁蠻地鉆進紀蘭芷的五感。

    她暈乎乎的,如墜云端,她被吻得七葷八素,腳底也生熱,泌出一層黏黏的薄汗。

    紀蘭芷不甘示弱,她故意踩在謝藺的腳背,離他更近,把熱汗蹭在謝藺的身上。

    這是紀蘭芷的報復,她覺得謝藺這樣白玉無瑕的男人,一定很討厭房事的臟亂,可她就是如此不拘小節,謝藺和她在一起,就要承受她惡意的捉弄。

    只可惜,紀蘭芷顯然是忘記了,謝藺之前都敢屈膝侍奉她,指骨細細洗滌軟骨蚌肉,又怎會因這一點濕濡的汗水而畏縮不前。

    她洶涌的戰意,反而是誘發謝藺犯錯的契機,他的定力與神智盡失,直到他攬起紀蘭芷伶仃的腿骨,這才記起她如今還在孕期。

    雖說太醫委婉提過,胎相平穩的三個月后,略行一行房中事,實在不算什么。特別是謝藺又不打算召幸旁人,小夫妻同吃同住,難免干柴烈火。

    可謝藺憐惜紀蘭芷,第二個孩子本就是一個意外,他很害怕有閃失,他不敢有任何失去紀蘭芷的可能,不過是忍一忍,熄一熄火氣。

    謝藺深吸氣,他忍下所有劍拔弩張的沖勁兒,寬大的手骨蓋在紀蘭芷后腦勺,溫柔地撫摸,他眼里分明有念想,如火在燒,可他強行壓制了,耐力簡直驚人。

    紀蘭芷懵懵地仰望謝藺,她分明感受到他禁錮在雪色中衣的偉岸,可謝藺什么都沒做,他并非清心寡欲的佛陀,他只是竭力在忍。

    怎么都這樣了,他還是無動于衷啊?

    紀蘭芷簡直要疑心自家夫君出了問題,謝藺是這么擅忍的男人嗎?

    但夫君的懷抱很溫暖,胸膛雖硬朗,心跳卻很澎湃,給予她無窮的安全感。

    紀蘭芷埋在他的懷里,許久都說不出話。

    但在男人滾沸的體溫蒸騰下,紀蘭芷有點昏昏欲睡。

    她不免想到多年前,和謝藺坦誠相見的那個夜晚。

    四野茫茫,繁星低垂。

    中毒的紀蘭芷一邊抹眼淚,一邊崩潰地懇求謝藺給她……

    郎君是清正君子,沒有從她的意。

    在紀蘭芷的以死相逼之下,他終于不情不愿地松手,不再緊緊攥住自己的衣襟。

    紀蘭芷有點不解。

    倘若謝藺真的隱忍,他能像現在這樣,控制自己所有渴欲,又為什么會在那一日,任由紀蘭芷騎上他的身,從最開始的艱澀忍耐,到最后反客為主,將她重重壓制在地呢?

    紀蘭芷隱約記起,那時候,謝藺可不僅是為了解開情毒,他安撫啼哭不止的紀蘭芷,他安撫她,他不敢看她的眼睛,除了嘴唇,他竭力安慰她,柔情備至,隨后來了一次又一次。

    從前的紀蘭芷只當是郎君初次開葷,食髓知味。

    如今看來,并非謝藺淪沉,屈服于邪念,他分明是也有意動,他不排斥和紀蘭芷歡好。

    紀蘭芷想到舊事,她不免都要疑心,那時的謝藺屈從本能,并非不夠隱忍,而是對她心存愛.欲。

    總不該是……一見鐘情吧。

    番外 一家四口(六)

    一家四口(六)

    初秋時節, 庭院里的木樨花香飄萬里,一簇簇黃花,星子似的綴在枝頭, 很是喜人。

    紀蘭芷閑得沒事做, 偏偏又不想躺屋里休養。

    她看著滿樹結果的栗子, 突發奇想, 要烤些板栗吃吃。

    紀蘭芷捧著肚子,仰頭指揮宦官們挑竹竿、打栗子。

    小黃門不敢違抗紀蘭芷的意思, 可又怕手上握著的竹竿沒留神, 砸下來的栗子墜勢太大,敲破紀蘭芷的腦袋。

    要知道, 宮里培育的栗子又大又肥滿,栗苞外殼還帶刺, 沉甸甸的一個刺殼砸下來,天靈蓋都能砸出一個窟窿,他們哪敢傷及貴主啊?

    小太監們欲哭無淚,每敲一下板栗就看一眼總管大拿德方——這活兒真干不了啊!

    德方也急得一腦門汗,可他哪里敢擾紀蘭芷的興致,只能差遣宮女們高高舉起華蓋寬傘,幫主子遮風擋雨, 不敢出一絲差池。

    好在紀蘭芷只看了一會兒就沒看了, 她喊了一聲:“回屋里吧。”

    眾人紛紛松一口氣。

    沒等小太監們爬下木梯子, 又聽紀蘭芷倒吸一口涼氣,哼哼:“本宮、本宮好像要生了。”

    這一下, 莫說樹上的小黃門了,就是德方都急得嘴角起燎泡。

    德方忙去攙扶紀蘭芷,聲嘶力竭地道:“快傳太醫, 快去備水!小卓子,你快去跑一趟金鑾殿!還有東宮!東宮也去傳消息!”

    小卓子自然知道皇后產子乃內廷頭等大事,他不敢馬虎,撩起袍子就馬不停蹄朝宮道奔去,人都跑出重影兒來了。

    東宮那頭,謝如琢本在學府聽太傅授業解惑,一見小卓子,便知紀蘭芷出事了。

    謝如琢飛快地算起日子,問:“是不是母后臨盆了?”

    小卓子忙不迭點頭:“正是、正是。”

    謝如琢對老師拱了拱手,恭敬地道:“孤要上內廷探望母后,過幾日再來聽太傅授課。”

    白太傅又不是沒眼力見的人,他深知紀皇后的得寵,半點不敢馬虎,忙道:“此事關乎天家皇嗣,乃社稷要政,百善孝為先,太子孝悌忠信,自該以皇后為首要。殿下去吧,今日是老妻壽誕,老臣也該回府為夫人慶生了。”

    這位白太傅是個寒門老臣,愛作酸詩,最喜鉆研經史子集,對各類儒家經典頗有研究,可于朝政上建樹不高,也可能是他性子孤僻,沒什么背景,和老妻相依為命多年,連個子女都沒有,因此年輕時他在翰林院任職,多受官吏排擠。

    還是謝藺上位之后,知白太傅雖迂腐,學問卻是一等一的好,不如將他請來指點太子,也算是人盡其職,物盡其用了。

    白太傅并非不懂待人接物,實則是很懂裝聾作啞,也很識時務,太子敬重母親,他自然要做個順水人情。

    謝如琢見他開竅,對他很滿意。

    謝如琢放下書卷,回寢殿換了一身干凈的麒麟靈獸紋常服。

    去坤寧宮之前,他還驅車趕往國夫人府,將外祖母盛氏也接進宮里。

    盛氏聽說紀蘭芷要產子了,急得團團轉,又是喊季嬤嬤帶上早早挑好的穩婆,又是抬來裝有小孩子換洗衣裳的箱籠。

    還是謝如琢喊了一聲:“外祖母,父皇憐惜母后,宮中定然早已備好接產仆婦,不必帶這些人馬入內。母后生子是大事,她沒有母親在身邊,定會六神無主,您還是快些隨我坐車進宮探望吧?”

    盛氏這才冷靜下來,她點點頭,坐上馬車,遞過手里備好的百年人參,道:“那我就帶一支老人參去看望枝枝,宮里還有御醫坐鎮,皇帝龍氣也能鎮壓邪祟魑魅,定會母子平安的。”

    “會的。”謝如琢握了握外祖母的手。

    他雖然是十二歲的小郎君了,可事關母親,他還是有一絲慌亂。

    他們一家人如今的生活很幸福,謝如琢好不容易等到一家團聚的一天,紀蘭芷絕對不能有任何閃失。

    做兒子的都心慌意亂,做老子的自然也心緒不寧。

    謝藺得知紀蘭芷要分娩了,他這次連裝都不裝,直接舍下議政的朝臣們,騎上快馬,心急如焚地往產房趕。

    被甩下的大臣們面面相覷。

    他們從宦官口中得知皇后臨盆的兇險,各個心里斥責:“皇帝忒不爭氣,不過生個兒女,還要男人作陪嗎?只記得那些兒女情長,難怪性子這樣孤冷刁鉆!”

    但心里這樣想,嘴上又得笑呵呵地道:“皇嗣關乎社稷,陛下情急之下失態,咱們身為臣子,也是可以理解的。”

    謝藺根本不在意這些朝臣如何背地里議論自己,他只擔心紀蘭芷的安危。

    快馬行至內殿,謝藺挽韁勒馬,翻身落地。

    男人的鬢角生汗,臉色冷肅,走起路來,衣袍獵獵作響。謝藺一襲赫赫龍袍壓身,又寒著一張臉,從政多年,積威甚重,讓人不敢冒犯天顏。

    見狀,庭院里戍守的宮人各個噤若寒蟬,大氣都不敢出。

    謝藺看了一眼魚貫涌入的宮人。

    宮人們訓練有素,足下不慌不忙,端出一盆盆血水,又有太醫坐鎮,紀蘭芷看來沒什么大礙。

    只是,謝藺知道小妻子在屋里受罪,很是心疼。

    謝藺的衣裳見過客,衣袖臟了,不好再帶污穢進產房,以免過病氣給紀蘭芷。

    謝藺就近尋了一間廂房換衣,他擦洗手腳與臉,換了一身質地綿軟的素袍,親自進產房陪伴紀蘭芷。

    接生婆與醫婆看到謝藺九五之尊,竟親身來到女子生產的穢地,嚇得兩股戰戰。

    宮人們委婉地勸:“陛下安心,娘娘此胎位置正,個頭也小,不出兩個時辰孩子就能出來,您是至尊至貴的天子,可不好讓女子血氣沖撞,以免壞了國運!”

    宮中最忌諱巫蠱道術,卻也最敬畏這些陰陽玄妙,他們苦口婆心地勸誡謝藺,卻忘記謝藺本就不怕這些歪理邪說。

    謝藺握住紀蘭芷疼到泛涼的手指,冷聲道:“若是一國之運能讓‘國母產子’這樣的幸事沖撞,那么朕治下的齊國也未免太不堪一擊。有朕在此地辟邪祛祟,魑魅魍魎畏懼龍氣,方才不敢近皇后身,敗天家氣運。爾等不必多言,繼續悉心照看皇后,恪盡職守便是。”

    謝藺的嗓音輕柔,生怕驚嚇到紀蘭芷,可他說出的話卻寒意深重,狠得像剜骨剔肉的刀子。

    仆婦們兜頭一頓呵斥,各個面面相覷,再不敢多勸。

    紀蘭芷倒是第一次看到盛氣凌人的謝藺,原來他自稱天子的時候,是這樣不近人情。

    紀蘭芷噗嗤一聲笑,泄了力氣后,又覺得身體一絲絲地抽疼。她倒吸氣,笑著說:“二、二哥好威風啊。”

    謝藺如何聽不出紀蘭芷在忍痛,他嘆息一聲,低頭啄吻紀蘭芷汗濕的額頭。

    “枝枝專心,莫要分神。等這遭過去,我再陪你聊閑話。”

    紀蘭芷的臉上落下綿密的吻,憐惜的意味很足,還帶著一點安撫。她的眼睫毛都混著汗水與淚水,看謝藺的眉眼都模糊不清,但他陪在她身邊,如此溫柔小意……一如多年前鄉下產子那次。

    紀蘭芷記得,當初的謝藺,為了庇佑他們母子平安,甚至不惜向天懇求,意圖折壽換他們母子平安。

    再后來,謝藺找到紀蘭芷。

    二哥為了救她,受過許多許多的傷,每一刀、每一槍都刺透肌骨,他總是帶傷,總是鮮血淋漓,可他不哭不喊,不悔不怨……

    直到今日。

    紀蘭芷睜開杏眼,望向緊握她手掌的謝藺。

    他僅僅陪著她生子,眼尾竟也泛起潮紅,眼中隱隱含有淚意。

    謝藺什么時候變得這么膽小了?

    紀蘭芷用了些力氣,心里覺得有點好笑。

    她咬緊下唇,她想生下這個孩子,她想和二哥還有日后,她想和謝藺天長地久,她還有好多事情要做。

    紀蘭芷用盡了力氣,她對謝藺說:“這一次,二哥不要再咒自己短壽了。你要是先走了,我可怎么辦?你不能太自私了……我會陪著二哥過日子,長命百歲,活得很久很久。”

    謝藺點頭,他輕輕撫摸紀蘭芷的臉頰,他不會再失去她。

    一個時辰后,屋里傳來孩子嘹亮的啼哭。

    產婆抱起孩子,歡喜地笑:“生了生了!賀喜陛下、娘娘,是位小公主!”

    謝藺多了一個女兒,他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有歡喜,也有愧怍,他的妻子因他而吃了許多苦頭。

    他只能好好補償紀蘭芷,他端來盛氏熬好的雞湯,吹涼了,一勺一勺喂給氣若游絲的紀蘭芷。

    人參雞湯益氣補身,紀蘭芷精疲力盡,可以用補湯醒一醒神。

    孩子生下來,紀蘭芷卻沒有力氣去抱,連帶著謝藺都一心照看妻子,暫時沒有分神去管女兒。

    第一個抱小公主的人,竟成了皇太子謝如琢。

    謝如琢緊張地捧著懷里小小的襁褓,他監理國事都尚且游刃有余,卻會對一個剛出生的嬰孩束手無策。

    小郎君呆呆站著,他手臂僵硬,一動都不敢動。

    謝如琢時不時看盛氏一眼,焦心地問:“外祖母,我有沒有抱錯?這樣捧著,妹妹會不會不舒服?”

    謝如琢平日里一副小大人模樣,可抱起自家親妹妹居然也會手忙腳亂,盛氏看了直發笑,連連說:“抱得很好,半點錯處都沒有。妹妹生下來第一眼就見阿兄,往后定會最喜歡咱們琢哥兒!”

    謝如琢看著襁褓里的孩子,嘴角微揚。

    小公主剛出生,雖用帕子擦洗了身體,可那臉蛋還是皺皺巴巴的,皮膚也紅彤彤,一點都稱不上好看。

    可謝如琢越看越覺得妹妹可愛,他高興地點頭:“自然,我身為兄長,定會好好疼妹妹。我待她這么好,她合該最喜歡我。”

    在紀蘭芷生孩子之前,謝如琢不是沒想過第二個孩子是男是女,他私心想要一個軟乎乎的妹妹的,可母親若生了弟弟,他也不會失望,定然好好照看小郎君。

    不過,謝如琢平時看著關系親密的紀家兄妹,還有學府那些伴讀的少年郎,他們的家宅人丁興旺,家中不止一個妹妹,乖巧的小娘子每日都會來找兄長,給他們帶吃食、送衣袍,嬌聲嬌氣喊“哥哥”,謝如琢眼見旁人的熱鬧,心里說沒有羨慕也是假。

    他希望有個同氣連枝的手足,他也想有個弟弟妹妹。

    眼下,謝如琢懷里的妹妹張嘴,吐出一個唾沫泡泡,好似又犯起困。

    謝如琢看著乖巧的孩子,嘴角輕抿,頰邊梨渦淺淺。

    他好高興。

    他有妹妹了。

    謝如琢一定會當個很好的兄長。

    番外 一家四口(七)

    一家四口(七)

    謝藺為了給女兒取一個好聽的名字, 翻遍書籍,又和翰林院的學士們談論好些天,終于從《周頌·載芟》中挑出一句:“有椒其馨, 胡考之寧。”

    這句話說的是花椒的氣息, 聞之能讓人健康長壽。

    都說孩子剛剛降世, 魂魄薄弱, 農家常用賤名壓著,防止精怪奪舍。謝藺取農家作物“花椒”來壓孩子的命魂, 可保孩子平安。

    二女兒來之不易, 是紀蘭芷辛苦生下的,謝藺待她很憐愛, 自然希望自家閨女一切安好。

    因此,謝藺為女兒取名“馨寧”, 既從了民間養娃的俗,又有女孩兒品行高潔,將會流芳百世的美好祝愿。

    紀蘭芷知道謝藺取的名字,想了下,笑道:“既然賤名好養活,不如給姐兒取個‘椒椒’作為小名吧。”

    這個小名倒是正好應了大名的出處,謝藺想了想, 覺得很有趣, 他應下了。

    馨寧的小名就此定下。

    謝藺親眼見過紀蘭芷生孩子的兇險, 他不敢再有閃失,每逢日子便老老實實喝避子湯藥。

    紀蘭芷和太醫打聽過, 知道這位西域秘藥于身體無害,她便由著謝藺去了。

    紀蘭芷已經有了一雙兒女,她又不欠虐, 自然沒打算再生,如此一想,二哥喝藥挺好。

    等馨寧百日宴的時候,謝藺冊封次女為朝華公主,食邑五千戶。

    皇女還未長大就得了封號與封邑,可見謝藺對紀蘭芷親女的疼愛,皇帝膝下就這么一雙兒女,寵一些實在算不上出格。

    沒人敢在謝藺興頭上潑冷水,便是心里有不滿,也斷不會說出口。

    但看到紀蘭芷身強體壯,肚子還很爭氣,那些原本想讓自家姑娘進宮爭寵的官夫人們,心中憤憤,爭寵之事瞬間偃旗息鼓了。

    紀蘭芷這么會媚主,一般的小娘子怎么爭得過嘛!

    紀蘭芷還不知道自己在那些官眷心目中已經成了可以比照褒姒、妲己的禍國妖姬,天知道她可什么禍國殃民的事都沒做,朝中除了世家豪族遭一點罪,大齊國哪個州郡的百姓不是安居樂業,生活蒸蒸日上?

    紀蘭芷不在意那些閑言碎語,她每天只想著自己跟前一畝三分地的小日子。

    許是對于第一個孩子沒有親身教養的虧欠,奶馨寧的時候,紀蘭芷沒有召乳娘,而是選擇親自喂養。

    近日,四個月大的馨寧長牙口了,紀蘭芷給她喂食時,常被閨女一張利嘴磨得生疼,氣急之下,紀蘭芷決定給小孩斷奶,實在要吃,大不了她用奶瓶來喂。

    原本以為小姑娘沒有娘親喂養,一定會癟嘴哭鬧,可她隨了紀蘭芷,是個喜面人的性子,即便嬤嬤用白瓷奶瓶子喂馨寧,她也能嘬得暢快,半點都不會耍脾氣,著實讓紀蘭芷松了一大口氣。

    因妹妹在坤寧宮,謝如琢跑后宮的次數變多了。

    謝如琢時不時和伴讀取經,詢問家里有一個乖巧可愛的妹妹時,應該怎么討女孩兒的歡心?

    小郎君們面面相覷,猜到冷著臉的太子爺一定是在說自家妹妹。

    可朝華公主才五個月大,一般家中妹妹五個月大的時候,都是奶娘帶著的,既不可愛也不好玩,小郎君們壓根兒不會去管小娘子,他們哪里知道一個嬰兒喜歡什么?

    還是劉管事提議:“要不給小公主帶些桃木玩具?”

    幾個月大的孩子,也就能玩些木制的棒槌、撥浪鼓了,桃木辟邪,放在房中還能驅邪避祟。

    謝如琢沒有點頭接納意見,但晚間去坤寧宮的時候,已經備好了一箱籠小孩的玩意兒。

    不知是不是兄妹本就是一母同胞,血濃于水,馨寧每次看到謝如琢都會笑,咿咿呀呀地哼著,還搖動胖乎乎的小手臂,要哥哥抱。

    謝如琢早已練就一身抱孩子的技巧,他換下外袍,洗了手,躬身去抱妹妹。

    馨寧正是淘氣的年紀,剛學會抓東西,看什么都好奇,小手一揮舞,便將謝如琢的頭發死死攥進手里。

    謝如琢吃痛,又有點無奈,只能小聲哄妹妹:“椒椒,哥哥的頭發不能吃,松手。”

    宮娥們怕馨寧沒輕沒重,傷到謝如琢,正要上前幫皇太子解圍,卻被謝如琢冷瞪一眼。

    太子爺無聲呵斥,命仆婦們退下。

    宮娥們:“……”

    行吧,謝如琢自己都不在意妹妹的欺負,她們又何必上趕著幫他解圍?他分明是樂在其中……

    謝如琢和妹妹玩了好一會兒,直到馨寧打哈欠犯困,他才回到東宮。

    不止謝如琢時常來找妹妹玩,便是盛氏也三不五時進宮,給外孫女帶點花式好看的衣裳,或是壓魂魄的金槌銀鈴。

    盛氏記掛外孫女,去外地看顧生意的事都擱置了許久,甚至定下幾個看店的掌柜,只和他們書信來往,東家不必親自去地方查賬。

    馨寧日日有人陪伴,不缺陪玩,就連紀蘭芷都得夜里才能得空,照看一下女兒。

    謝藺白日要忙朝政,夜里回到坤寧宮,他先探望小妻子,再去喂馨寧用夜食。等馨寧喝飽了,謝藺會抱著孩子看月亮,耐心哄她入睡。

    謝藺有過帶娃的經驗,抱孩子很有一套,有時他比擅長帶孩子的嬤嬤都做得好。

    照顧好女兒,謝藺還要伺候紀蘭芷。

    他知紀蘭芷近日漲,奶,身體不適。

    謝藺心疼妻子,估摸著女兒到了可以吃魚泥、米糊等輔食的年紀,便戒了馨寧的喂養,偶爾小孩哭鬧,他被鬧得心軟,也只是用牛奶來糊弄小孩子。

    紀蘭芷開始服用回.奶的湯藥,只是偶爾她還會覺得胸口沉重。謝藺心知妻子的辛苦,為了幫紀蘭芷緩釋胸口的疼痛與脹意,他只能親力親為,用掌根幫她疏通堵塞之處。

    只是紀蘭芷懷胎九月,又坐了近兩個月的月子,小夫妻幾乎一年沒碰房事,偶爾揭開緋紅小衣,謝藺看到那一截軟腰,心里也會有一瞬意動。

    但他沒有動作,只是垂下濃長眼睫,正人君子地避開了眼。

    謝藺并不想強迫紀蘭芷,待小妻子有火氣要滅,他再搭把手便是。

    夜里,紀蘭芷趴在榻邊,她側臉抵在柔軟的枕頭上,輕輕哼了一聲:“不知是不是最近坐著看話本太累了,腰總有點酸,二哥幫我揉點藥油上去。”

    天底下敢這樣差使皇帝的人,恐怕也只有紀蘭芷一個了。

    偏偏謝藺脾氣好到沒邊,他并不在意紀蘭芷頤指氣使地使喚他。

    紀蘭芷只著了一件覆腹的小衣,大片的薄背赤著,綢褲緊緊箍著女孩兒的尾骨,她背后深陷的腰窩形成一個淺淺的彎弧,像是一盞薄胎白瓷的酒盞,誘人品嘗。

    不知為何,謝藺攤開手,將藥油淋在指骨,有意讓黃澄澄的油脂,順著他的琳瑯玉骨,滴落至紀蘭芷身后的那一小洼脊骨凹槽里。

    如今入了冬,天氣寒冷。雖然屋里燒了暖烘烘的炭盆,紀蘭芷還是很畏寒。

    藥油在她的后脊四溢,她沒能用雪月定兜住,藥水幾乎要浸濕了綢褲的縫隙。

    衣裳弄臟了,天知道她剛剛沐浴更衣,不想再次換洗呀!

    紀蘭芷有點生氣,她作勢要轉身和謝藺發脾氣。

    可一只寬厚的大掌卻在這時掐住她的腰肢,覆在滑膩的藥油上,細細揉捏。

    謝藺的動作不緊不慢,幾次推背,都停在她因趴著,而擠壓到微微墳起的雪峰附近。

    女孩兒鼓囊,飽潤的私物近在咫尺,可他卻沒有更近一步。

    紀蘭芷眨了眨眼,她偏頭去看謝藺。

    郎君的衣袖高挽,手臂青筋微繃,肌理結實,線條流暢,特別是他的皮膚偏白,半點沒有武夫的粗糲,又看男人眉眼低垂,薄唇高鼻,風致楚楚,俊美無儔,瞧著實在賞心悅目。

    只是那一只手抓在紀蘭芷的身上,指骨用了些力道,腰側被他握得很緊,指縫都溢出一些豐腴暖.肉,明明是不帶任何綺思的上藥,動作曖昧而親昵,卻仍舊令紀蘭芷有些心猿意馬。

    她險些要以為謝藺想將她拆吃入腹。

    都這樣了,總會擦槍走火吧?

    紀蘭芷隱隱覺得四肢百骸滾沸,低腹傳來的酸脹感幾乎沒頂。

    她微微屈膝,支起身體。

    因女孩兒的脊背不再下壓,而是高高翹起,那些藥油順著雪坡往下淌,倒流著,幾乎要浸進紀蘭芷如瀑的青絲。

    紀蘭芷顧不上衣褲臟了。

    她緊咬下唇,對自己的行徑與動作感到羞恥。

    她都這樣盛情邀請謝藺了,他還是不懂嗎?

    可謝藺依舊清心寡欲,他怕紀蘭芷半跪著會累,還特地用手扶住她的腹部。

    真是好心,好心到讓人牙癢癢。

    謝藺低頭,意有所指地問:“枝枝,除卻后腰,還有別的地方疼嗎?”

    男人的聲音沙啞、低沉,帶點若有似無的撩.撥,紀蘭芷腦袋遲遲的,她有點摸不準謝藺的意思。

    夫君是體恤她呢,還是故意逗她?

    紀蘭芷的姿勢都那么明顯了,他看不出來嗎?二哥分明是使壞。

    紀蘭芷臉頰滾沸,她小聲說:“二哥不懂嗎?”

    聲音低低的、嬌嬌的,帶點惱羞成怒的意味。

    謝藺的唇角輕扯,重重揉了一下紀蘭芷雪背的傷處。

    娘子一時不察,忽然遇襲,險些尖叫出聲。

    暗潮洶涌澎湃,她的腿都在發抖。

    紀蘭芷有點后悔,她這算不算引狼入室啊?她都剝得這么干凈,供他檢閱了,他還要鬧她……

    紀蘭芷有點想哭。

    謝藺卻像是欺負夠本,有意討好紀蘭芷。他低頭,補償似的,將一個個涼涼的吻落在紀蘭芷的肩膀。

    謝藺慢條斯理地開口:“為夫愚鈍,枝枝想要什么,得自己開口說。”

    謝藺點燃的火,鋪天蓋地襲來,室內松木香氤氳,迷得人七葷八素。

    她簡直要被他逼瘋了。

    紀蘭芷欲哭無淚,一邊想要維持臉面,一邊又知道眼下無計可施。

    是她想強求謝藺,所以輪到她做小伏低。

    紀蘭芷沒了法子,她輕扯住謝藺的衣帶,幾乎帶了哭腔,難堪地懇求:“我想二哥……”

    番外 一家四口(八)

    一家四口(八)

    “若是想要, 枝枝自己來拿。”

    謝藺及時收了手,他坐在床側不動。

    室內燃著一盞朱雀銅燈,燭油滴落, 發出滋滋的響聲, 火光細微震顫, 晃動的金芒散落, 將謝藺衣袍的纏紋照出一片粼粼的暉光。

    臨睡前,謝藺沐過浴, 沒了平日束發的玉冠, 烏濃如墨的長發披散兩肩,于頸側繞出柔軟的弧度。

    不知是否方才的動作幅度太大, 謝藺的衣帶輕扯,衣襟松開, 單薄的中衣微揭,一片線條流暢的肌理若隱若現,皮膚潔白勝雪。

    若非紀蘭芷嘗試過謝藺手間力道,知道他握人的時候,沒有收力便會留下一整道腫腫的紅痕,她還要以為眼前唇紅齒白的男人有多孱弱無力呢……

    謝藺的外衫委頓在地,他偏頭倚坐床側, 下頜青筋微猙, 脖頸修長, 像是引頸就戮的鶴,等著紀蘭芷處置。

    如此脆弱好欺……

    紀蘭芷莫名的, 咽了一下唾沫。

    她揉了揉漸熱的耳朵,呆呆看著謝藺。

    她也不想一副色令智昏的樣子,可郎君總是這樣花枝招展地展現自身的美麗, 她有點意動,實在正常。

    可謝藺再好欺負,紀蘭芷也知道,他不過是披著羊皮的狼,他刻意偽裝成獵物,就是想伺機等候反撲的時刻。

    紀蘭芷必須頭腦清醒,想清楚對謝藺下手的下場。

    可她的鼻翼生汗,心中像是有火在燒,后腰上黏膩的藥油已經風干,肌膚變得緊實,還附著一重被男人的掌心搓久了、殘余的熱。

    紀蘭芷有點神志不清。

    嬌俏的女子情不自禁伸出手,輕輕蓋在了謝藺泛涼的手背。

    小妻子主動觸碰他了。

    謝藺唇角微彎,清冷的鳳眸里難得浮起一絲笑意。

    紀蘭芷只是摸了一下謝藺的手,隨后她便有點無從下手了。

    她的綢褲被藥油浸泡到濕濘,黏膩不堪,她解開褲上的細帶,如今只剩下一件薄如蟬翼的小衣。

    紀蘭芷屈膝,傾向謝藺。她的腰肢纖細,膝坐時小腚壓在腳跟,她拱起緊繃的脊背,爬向謝藺。

    她剛才抓了他的手,有點安撫謝藺的意思。

    她給他一個預示,告訴他,接下來她要干很壞的事。

    紀蘭芷穩住謝藺以后,開始幫他寬衣解帶。

    女孩的手指無意識地顫抖,她小心翼翼拉扯謝藺的衣帶,用力一抽。

    修長的腿,結實緊致的肌理,腹肌仿佛潤了蜜,透出些許漂亮的光澤。肩胛骨稍稍掙起,骨相清癯,幾道陳年舊疤橫在皮骨,充滿獨屬于男性的力量感,極具安全感。

    紀蘭芷面朝謝藺,離他更近。

    她低頭,吻向謝藺曾受過重傷的胸口,柔軟的舌,在鎖骨流連不去,如蛇在巨石上蜿蜒,所及之處,留下一片瑩潤的銀液。

    一般來說,床笫之間,都是謝藺費心費力取悅她,紀蘭芷鮮少主動。

    她一共就會那么兩招,一個是解開衣裳,另一個是親吻謝藺。一般來說,行至第二步,謝藺就會反客為主了。

    偏偏今日,他這么沉得住氣,半天都不動彈。

    紀蘭芷有點納悶,可當她撲閃著眼睫,矜持小心地用牙齒,緩緩舐咬謝藺的脖頸時,又能清晰感受到,郎君的呼吸變重了、變沉了。

    謝藺身上的草木香一縷縷浸上來,又是熏得她頭暈眼花。

    他的體溫不再寒凜凜的,原來紀蘭芷可以點燃他。

    謝藺終于來幫她了。

    一只男人的寬大手掌攬住她,單臂將她抱起,挪到自己膝上。

    紀蘭芷的膝蓋抵在謝藺硬實的腿骨,她整個人趴在他寬闊的胸膛。明明是紀蘭芷在親吻謝藺,是她在掌控全局,可謝藺冰冷如霜雪的指節,按在她的后頸,紀蘭芷忍不住抖了一下。

    紀蘭芷只覺得后脖子的碎發,被謝藺揉得很癢。

    那一片雪膚敏感,平時大貓拎小貓時,咬的都是那塊盈白軟皮。可如今,覆在她膚上的事物,是謝藺的手,他不過指節輕輕碾動,竟也有種天然的震懾力。

    紀蘭芷脊背微麻,她不敢動彈。

    按在她身上的那只手寬大、溫暖,又帶有難言的強勢,好似能掌控她的命脈。

    紀蘭芷的長頸,在謝藺的手下,不過是易碎的蝶翼、纖細的荷莖,稍加使勁兒,便能攔腰折斷。

    但謝藺的力道一直把控得剛剛好,他似是極其憐愛她,并沒有弄疼她。

    紀蘭芷不知該把謝藺的強制,稱之為霸道的侵.犯,還是私人的情.趣,她立于危墻之下,確實很想逃,只是這種危險如影隨形,紀蘭芷惶恐之余,又病態地想將自己完全交付給謝藺。

    他像是深淵,將紀蘭芷卷進黑暗里。

    那只手總算有了動作,它將紀蘭芷,朝謝藺壓來。

    男人薄涼的唇覆上紀蘭芷的嘴角,舌.尖碾過紀蘭芷的唇瓣,將她未盡的嗚咽,統統吞咽進肚里。

    無論是濕濡的口津,還是軟滑的小舌。

    全部都被謝藺的氣息吞沒,他挾制紀蘭芷,手上動作強硬,不許她逃跑。

    這樣抵死纏綿的吻,幾乎讓紀蘭芷呼吸不暢。

    她像是溺亡在謝藺的啄吻里,偶爾能喘氣,也是趴在謝藺的肩上,如同攀著水面一塊浮木一般,微微張嘴,緩慢呼吸。

    紀蘭芷濕漉漉的,額頭上都是汗,她與謝藺交頸,平復方才郎君的兇相。

    她感覺自己都要被掏空了。

    謝藺吮吻得這樣干凈,蠶食紀蘭芷的里外,她整個人都充滿他的味道。

    明明是紀蘭芷先撩人,可最終體力不支,腿酸到幾乎要倒下的人,也是她。

    紀蘭芷的膝蓋不慎一滑,落到謝藺的腿間,她微微屈膝,不慎貼上什么。

    紀蘭芷頭皮發炸,呆若木雞。

    她驟然被謝藺滾沸的體溫,燙了一下,難免結巴。

    “二哥,你、你這么快就……”

    有異樣了。

    小妻子從來都語不驚人死不休,謝藺有點頭疼,但他還是好性子地解釋:“我是正常男子,溫香軟玉在懷,自然會有反應。”

    謝藺扶著她,指骨沿著腰窩往下,掌握她的豐滿月定骨。

    謝藺難得孟浪一回,低沉的嗓音里帶了一絲蠱惑。

    “若不是擔心枝枝受驚,興許反應還能更大一些。”

    紀蘭芷瞠目結舌:“……”

    二哥,好像、好像變壞了。

    紀蘭芷還沒來得及思考謝藺是從哪時變壞的,郎君已經扶住她的腰側。

    一點一點,哄她坐下。

    紀蘭芷雖然做好了準備,可看著謝藺漸漸收力的指骨,心里還是有點怕。

    她許久沒有和謝藺行,房事了。

    尺寸正正好嗎?

    會不會很難吃下?

    紀蘭芷的擔憂并非杞人憂天,很快,她就知道自己果真是低估謝藺了。

    紀蘭芷騎虎難下,但謝藺還在用甜言蜜語哄她。

    紀蘭芷不是很爭氣,她一邊想掉眼淚,一邊挺直腰背,努力地吞咽。

    幸好,她還記得謝藺的七寸,雖艱澀難行,到底還是容納了所有。

    輪到謝藺占據主場。

    他翻身而來,手肘抵在紀蘭芷的頰側。

    床帳里的光線昏暗,紀蘭芷偏頭,也只能看到郎君撐起的手臂,臂骨用力,肌理崩起經絡,一滴汗落下,滴在紀蘭芷的眉心,砸醒了她。

    隨后,男人的手展開她。

    紀蘭芷的尾骨被手按住,整個人上仰。

    她離謝藺更近。

    男人掌心的力量還在按著她,像是要把紀蘭芷擁到懷里,直至緊到嚴絲合縫。

    他們兩人密不可分。

    紀蘭芷能感受到謝藺的狠勁兒。

    如此迫切,如此敗壞德行,如此不同,與平時八風不動的二哥一點都不像。

    他忍了很久嗎?

    “二哥……”紀蘭芷無意識地呢喃,她眉峰雖然緊蹙,卻不是在忍痛。

    她只是、只是……紀蘭芷沒想出來。

    忽然。

    謝藺傾身而來,腹肌迎上,肩背也挺拔。

    他用了一點力氣,鋒刃蒞臨戰場。

    紀蘭芷吃了力道,輕輕皺眉。

    她有點暈頭轉向,不知道該看謝藺那雙柔情蜜意的鳳眼,還是看他白凈漂亮的手。

    不止紀蘭芷受用,謝藺也很受用。

    他低頭,憐惜地親吻紀蘭芷,手指掰過紀蘭芷的下頜,逼她忍受所有熱情的反應。

    謝藺看到紀蘭芷幾乎紅透了的耳朵。

    他碰到,溢在他掌紋的,紀蘭芷的東西。

    屋里也下起了雨,水聲淅淅瀝瀝的。

    紀蘭芷淚眼朦朧,她腦子被晃得遲鈍,說一句話要緩和許久,好像沒有精力思考了。

    紀蘭芷小聲喊:“二哥,下一次,擦藥就是擦藥,不許假公濟私……”

    謝藺一頓,像是被她逗笑了,他沒想到,她還記得這樣的瑣事。

    怎會如此可親可愛。

    裹挾七寸的觸感溫熱,像浸在被日光暴曬的夏雨中。

    謝藺一面隱忍,一面失笑,無奈地應下:“是。下一次,我只當為枝枝擦藥的醫工,絕對不像今日這樣……恣情縱欲。”

    紀蘭芷滿意了:“嗯。”

    謝藺吻一下她的耳廓,“若是想要,我會親自來討。”

    紀蘭芷:“……嗯?”

    等一下,紀蘭芷皺眉,二哥這話,好像更過分了!

    番外 全文完

    一家四口(九)

    第二年冬天, 馨寧一歲了。

    小娘子第一次說話,喊的是“阿娘”。

    紀蘭芷聽到女兒喊人,錯愕了好一會兒, 久久沒能回神。

    她笑逐顏開, 手里拿著九連環, 繼續逗女兒:“椒椒再喊一聲, 阿娘沒聽清。”

    馨寧咯咯直笑,一雙葡萄似的杏瞳滴溜溜地轉。

    她爬向紀蘭芷, 仰頭親了母親一下, 把口水糊上紀蘭芷的側臉。

    紀蘭芷無奈地捏捏女兒小手,又聽她鼓鼓腮幫子, 嘟囔一聲:“阿、阿娘娘……”

    紀蘭芷這次聽清楚了。

    原來第一次聽孩子說話是這種感受,紀蘭芷不免想到當初, 她舍下謝如琢,又逃離謝藺身邊,她沒能看到謝如琢長大。

    小郎君是什么時候開始說話的?說的第一句話是什么?

    他什么時候會爬、會跑?夜里怕黑,謝藺會陪他睡嗎?

    紀蘭芷忽然很想兒子,她親自提著食盒,上東宮找謝如琢。

    謝如琢已經十三歲了,近日話更少, 因他開始變聲, 少年人的聲音開始粗獷, 帶點沙啞和陰沉,莫說對外, 就是對紀蘭芷也話少得可憐。

    可紀蘭芷是多么促狹的母親,看到兒子一本正經,拒絕交談, 她自然是費盡心思逗他開口說話啦。

    謝如琢知道紀蘭芷來了,等課業上完,父親的朝政議完,他來見母親。

    才幾天不見,小郎君眼見著又長高了,好似拔節生長的翠竹,一個冬天過去就竄老高。

    他剛要和紀蘭芷請安,躬身的一瞬間,冷不丁被納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甜膩的馨香漫上鼻腔,是母親的衣香。

    謝如琢不是孩子了,人前他很少和紀蘭芷這樣親昵,一時間耳朵變得通紅。

    謝如琢輕聲喊:“阿娘?”

    他難得沒喊“母后”,他在回應紀蘭芷的親近。

    謝如琢有點羞怯,又覺得這可能是紀蘭芷的圈套——她故意抱兒子,想逗他說話。

    紀蘭芷揉了揉小郎君的頭,看著已經長到自己肩膀高的兒子,心有榮焉,她笑吟吟地說:“椒椒說話了,她說的第一個詞,是‘阿娘’。”

    謝如琢聽到妹妹開口講話,心里也很激動。

    他抿唇一笑:“那我下次要教她喊‘哥哥’,等她能走穩了,我就帶她來東宮玩。”

    “好。”紀蘭芷摸了摸少年郎骨相棱棱的臉,“我在想,琢哥兒小時候說的第一個詞是什么?小孩子對母親都很依戀,你以前一定很寂寞吧?我對你有好多虧欠,我從前……對你太壞了。”

    謝如琢一怔。

    他輕輕搖頭。

    隔了很久,小郎君對紀蘭芷道:“我說的第一個詞,也是阿娘。”

    紀蘭芷驚訝地看了兒子一眼。

    謝如琢笑道:“爹爹會拿阿娘的畫像教我辨認,他希望我能記得阿娘。”

    謝如琢的話,給了紀蘭芷極大的震撼。

    她想到謝藺獨自在鄉下帶娃的日子,心臟生澀。

    等到夜里,紀蘭芷回到坤寧宮。

    遠處女兒住的暖閣偏殿還燃著燈,小娘子沒有睡,還在玩。

    謝藺批閱完奏章后,立馬回寢宮陪孩子。

    房中,謝藺牽著馨寧,耐心地教她走路。每一次馨寧搖搖晃晃即將跌跤的時候,謝藺會伸出寬大的手,扶穩女兒。

    一大一小的兩個身影在房中晃動,其樂融融。

    紀蘭芷揮揮手,示意晴川把燈遞給她,她要獨自進暖閣找二哥。

    紀蘭芷躡手躡腳走近,她沒有打擾到謝藺和馨寧父女玩樂。

    今晚下了小雪。

    夜風裹挾著雪絮吹來,謝藺的聲音被吹至她的耳畔。

    紀蘭芷聽到,謝藺教女兒一遍遍喊“阿娘”這個詞。

    馨寧之所以說的第一個詞是“阿娘”,不是因為馨寧多偏愛紀蘭芷,而是謝藺一直在教女兒要識得母親。

    夜風驟然變大。

    紀蘭芷手中燃燒的燈籠被風吹得晃蕩,輕輕磕了一下烏木欄桿。

    她原本還想和謝藺炫耀,馨寧特別喜歡母親。

    可是,時至今日,紀蘭芷才懂。

    并非她和馨寧心靈相通,而是謝藺諄諄善誘,從小教導兒女,一定要敬愛母親。

    紀蘭芷心底軟成一汪水。

    她懂了。

    謝藺不會和她爭寵,二哥希望所有人都愛她-

    紀蘭芷吹熄了照明的提燈,她把冒著余燼白煙的燈放置門口,推門而入。

    謝藺沒來得及放下女兒,身后便擁上了一具柔軟的軀體。

    紀蘭芷的臉頰吹了風,略有點涼,發絲沾著的雪絮被炭火烘到融化,濕漉漉地洇進謝藺單薄的圓領袍里,寒意濃重。

    謝藺無奈地問:“是不是吹風了?我讓人煮一碗姜湯進來。”

    紀蘭芷卻不說話,良久,謝藺聽她老氣橫秋地感慨一句:“唉,二哥,得夫如此,婦復何求?”

    聽得謝藺莞爾,他的薄唇輕揚,終于松開女兒,有手去抓紀蘭芷。

    他把她抱到懷里,低頭,屈就紀蘭芷,男人的下頜抵在她的肩上,輕輕嗯了一聲。

    “我若不這般賢惠,怕是很難勾到枝枝。”

    紀蘭芷覺得好笑,二哥還知道自己很賢惠啊?

    不過讓一個皇帝下朝后洗手作羹湯,是不是有點太過分了-

    也不知是不是謝藺的血脈強悍,馨寧也是個十分聰慧的小娘子。

    她四歲的時候,說話就十分流利了,甚至偶爾還能引經據典同大人們辯論。

    小娘子嫌棄襖裙太長太笨拙,不方便她跑步、射彈弓、抓胡瓜,因此時常要穿一身帶狐貍毛領的胡服。

    ——胡瓜就是那只小白留下的小貓,因腦門上有瓜皮紋路,被紀蘭芷取名叫胡瓜。

    謝藺在小公主三歲的時候幫她開了蒙,教她識字,自此以后,小孩讀書的事都歸兄長謝如琢管教。

    謝藺樂于做一個慈父,對待女兒很是寬容。但小孩子皮實,即便女孩兒,也不是生來就乖巧懂事。

    特別是馨寧無法無天,仗著紀蘭芷寵愛,連臣工的小公子都敢揍!

    朝華公主雖然粉雕玉琢,十分可愛,言行舉止卻半點沒有淑女的樣子,竟大庭廣眾欺負世家小公子,簡直倚仗皇權,恃強凌弱。

    臣子抱著兒子求見皇帝,像是受盡了皇權傾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待謝藺抓到自家女兒的時候,小娘子還梗著脖子,杏眸含淚,要掉不掉。

    謝藺哪里還舍得責罵女兒,只鳳眸一瞟,掃向拉著自家兒子哭嚎的臣子。

    臣子看到皇帝想殺人的眼神,飛快反省自家親族有沒有犯下什么惡事……他忽然福至心靈,想到自家族弟前些日子為了填補地方稅賦的空缺,強行征收百姓田稅,他是有把柄在身的,可不敢再為難朝華公主,以免被謝藺盯上,舉族一鍋端了。

    臣子忙收住眼淚,賠笑道:“小孩子家打鬧罷了,哪里值得陛下動怒,苛責公主。”

    事情輕飄飄解決了。

    紀蘭芷牽著女兒的手,帶她回坤寧宮。

    她一邊擰帕子,幫馨寧擦干凈臉上污泥,一邊無奈地說:“便是打人,怎么能留下把柄呢?你不會私下報復么?明面上挑起事端來,倒讓你爹和哥哥很難做人啊。”

    即便皇帝和太子,也不可在眾目睽睽之下,偏心包庇家人呀。

    馨寧見母親沒罵她,鼻子酸酸,眼淚滾落。

    小娘子委屈地喊:“是蔣家小郎欺負胡瓜!”

    謝藺和謝如琢聽說孩子是為了保護家貓才動的手,一時間心疼之意更甚。

    謝如琢垂下眼睫,心計飛轉,已經羅列出蔣家數十條罪名。

    謝藺淡看兒子一眼。

    謝如琢如今已經是十六七歲的少年郎,于朝政已經能獨當一面,也很擅察言觀色,只消謝藺一眼,他便知君王的示下。

    那眼神,分明是在說,小孩家的小打小鬧,不必蓄意報復,只是蔣家若言行不端,殘民害物,自要好生嚴懲。

    謝藺的意思也很明白,蔣家本家沒犯事,不代表舉族都清白,穿小鞋么,總能找到過錯。他身為儲君,不過是協助父君,督率臣工罷了,倒不能說是刁難臣子,那也太難聽了。

    父子倆配合默契,紀蘭芷又怎會發現不了他們的小動作。

    她有點無奈,謝如琢如今長大了,性子倒是被他爹教得一頂一的沉穩,小小年紀,心事全藏在肚子里,就連紀蘭芷都看不出分毫。

    不過也罷,反正小孩子長大了,哪里能沒點城府,她管這么多做什么?

    十月里,過幾日便是立冬。

    御園往內廷送了許多大棚種的冬菜,紀蘭芷喜歡大冷天燙鍋子,常往湯里添白菜和薄羊肉。

    她記得紀家兩個孩子的口味,對前來請安的謝如琢道:“去御園拉兩車冬菜、鵝梨、薄羊肉,送到紀家和國夫人府,你外祖母喜歡吃冬菜,呦呦愛吃梨,清哥兒剛和我討了一口燉鍋子,想來近日定會呼朋喚友,上家府吃席,你湊點羊肉添趣。”

    紀明衡知道自己的身世,又知紀晏清和太子走得近,是皇帝有意抬舉大房。為了兒子的前途著想,紀明衡一狠心,將自己的身世宣揚出去,又從建康侯府搬了出來。

    唯一一個能支應門庭的兒子都跑了,紀侯爺急得嘴上都長了燎泡,但他不敢強逼著紀明衡回家,只怕他一不做二不休,真和侯府斷絕關系。

    紀侯爺沒了辦法,只能逢年過節往大房府上送禮,希望能緩和與兒子的關系。

    紀明衡一下子失去了建康侯府的倚仗,起初確實在官場中舉步維艱,但好在他膝下的女兒紀鹿,與皇后紀蘭芷有眼緣,憑著這一重關系,平日里在官夫人府上游走交際,等閑也欺不了呦呦。

    紀明衡的兒子紀晏清更是爭氣,科舉中試,步入官場。

    謝藺也愿意為兒子培養臂膀,見紀明衡上道,他抬舉紀晏清,給了紀晏清一個鴻臚寺主簿的官職,作為小郎君出仕的起點。

    紀蘭芷的送菜吩咐下來,謝如琢想到紀家兄妹,說:“紀表妹和外祖母一同上肇州看鋪子,恐怕年后才能回來。”

    言下之意是,鵝梨和冬菜不必送了,盛氏和紀鹿都不在府上。

    紀蘭芷挑了下眉:“怎么跑肇州去了?”

    馨寧咬了一口晴川切的梨片,對母親說:“曾外祖父搬到肇州了,呦呦表姐要去相看陳家小郎君,上回椒椒到外祖母家里玩,還看到她的書房里放了好多畫像呢!”

    馨寧很喜歡說話,只要有人接她的話,她就能侃上三天三夜不停歇。

    謝藺和謝如琢性子好,會陪著她聊。

    紀蘭芷有時看話本,會嫌小孩子聒噪,“椒椒安靜一會兒,不要晴川說什么話都接。”

    馨寧:“那話不就掉地上了嗎?”

    紀蘭芷頭疼:“……”

    沒辦法,她只能時不時摸甜果子堵女兒的嘴。

    眼下,馨寧忽然在人前爆出一個驚天大秘密,紀蘭芷覺得有趣,逗女兒,又問:“畫像上有沒有畫得好看的小郎君?”

    馨寧點頭:“有呢!”

    說完,她忽然覺得脊背發麻,看了面無表情的兄長一眼,小聲嘟囔:“當然,沒有哥哥和爹爹好看……”

    紀蘭芷噗嗤一聲笑,把小姑娘團進懷里揉了又揉。

    她抬頭,對謝如琢道:“既然呦呦和母親不在家,那鵝梨冬菜就別送了,薄羊肉送去,清哥兒愛吃呢!省得他老和我抱怨,家中祿肉不夠過冬,年節沒點葷菜,冬天又得清湯寡水地過。”

    “是。”謝如琢躬身領命,邁出坤寧宮。

    看著兒子清癯高挑的背影,紀蘭芷自言自語一般,對馨寧道:“椒椒,你哥哥到底喜不喜歡呦呦表姐啊?”

    說來也奇怪,小孩子少時感情還挺好,可不知哪一年開始,謝如琢不再喊紀鹿的小名,只疏離冷淡地喚她一聲“表妹”。

    紀蘭芷好奇地問起,謝如琢猶豫許久才告訴她,許多人都以為紀鹿和他的關系親密,往后可能要嫁進東宮,如若謝如琢待紀鹿無意,還是和她撇清干系比較好,免得往后耽誤呦呦相看旁人。

    這話說得倒是十分體人意,但也未免有些絕情。

    誰見到紀鹿對謝如琢的熱絡勁兒,都知道小姑娘明顯待太子有意。

    可謝如琢油鹽不進。

    紀蘭芷啞口無言。

    你情我愿的事,她又能做什么主?

    紀蘭芷索性也不再管小孩子的事。

    ……

    馨寧眨眨眼,她咽下塞滿腮幫子的梨片,小聲說:“不知道,不過呦呦表姐不做椒椒的皇嫂,就沒人陪椒椒打絡子、投壺玩了!阿娘,呦呦表姐出嫁后,我還能找她玩嗎?”

    紀蘭芷犯起難來:“那得看呦呦表姐的夫君人好不好,她要是嫁人了,得操持一整個家宅,可能就沒有那么多時間陪椒椒了。”

    馨寧失望地低頭:“嫁人可真不好啊……”

    紀蘭芷忍俊不禁:“我們椒椒永遠別嫁人,永遠陪著阿娘,好不好?”

    馨寧摟住母親的脖頸,親了親她的臉。

    “好呀,椒椒晚上和阿娘睡!”

    聞言,紀蘭芷輕咳一聲:“能不能和阿娘睡,還得問過你爹爹,要是爹爹同意了,阿娘當然沒什么問題。”

    紀蘭芷后知后覺反應過來,這一幕怎么有點眼熟啊?

    馨寧得意地握拳:“爹爹最疼我了,一定會同意的!”

    紀蘭芷心虛,當初你的阿兄也是這么說的,估計夜里也得看你背書厲不厲害了……

    果然,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謝藺攤開一卷南朝著作的《詩品》,抽背馨寧。

    小公主脊背生涼,她靈機一動,忽然惡疾發作,捂住頭,嘟囔:“不行不行,椒椒頭疼,好想睡覺。”

    謝藺看了小娘子一眼,對德方道:“既如此,把朝華公主抱回她的寢殿睡覺。”

    馨寧雖然不能陪阿娘睡,但她不用背書了,仍然感到如釋重負。

    倒是謝藺促狹,又溫聲問一句:“椒椒如此病痛,為父很擔憂,需要爹爹尋個太醫,為你診病嗎?”

    馨寧脊背發麻。

    小娘子連連搖頭,老氣橫秋地道:“老毛病了,椒椒不用看太醫,我睡一覺就好了,真的!”

    紀蘭芷被女兒的一番表演逗笑,卻偏偏不能拆孩子的臺,她抬袖忍笑,肩膀抖個不停。

    謝藺知道再演下去,怕是要穿幫,他也不為難女兒,輕嘆一聲,擺擺手讓人下去了。

    夜里,紀蘭芷和謝藺同床共枕。

    她轉身,趴到謝藺的胸膛,問:“二哥,琢哥兒過了年也十七歲了,都是半大的兒郎了,你對他的婚事,可有什么見解?”

    謝藺握住妻子作怪的手指,輕輕啄吻了一下。

    “一切單憑如琢的喜好,無論是寒門子女,還是世家閨秀,只他心儀,都能許婚。不過如琢心思重,我看他,好似一門心思以國本為重,將兒女私情放得極輕……”

    紀蘭芷懂了謝藺的憂慮。

    做父親的盡心竭力治理江山,就是想讓兒女們過上好日子,娶妻嫁人能全憑自己心意,往后接手社稷,肩上的擔子能輕一些。

    但謝如琢太過體諒父親了,他甚至想將婚事也當成一場維/穩朝堂的交易,只要哪一家的女孩有利于時局,他不介意與其來往。

    想到這里,紀蘭芷倒有幾分憂愁。謝如琢雖然乖巧,從小就體諒父母親,但他也沒必要犧牲自己的婚事,將自己完全奉獻給齊國吧?

    不過,這是兒子的選擇,紀蘭芷不好過多干涉,謝藺已經勸誡過了,琢哥兒是大人,他心里有數。

    紀蘭芷犯起困,她趴在謝藺的身上睡著了。

    待她的呼吸平緩勻稱,謝藺低頭,小心側過身,把小妻子放置榻上。

    他看了一眼紀蘭芷的睡顏,紅唇輕合,眉眼舒張,就連手指沒有蜷緊,她分明睡得很安心。

    謝藺臉上的肅容褪去,他放下心,幫紀蘭芷掖好被子。

    屋外風雪漸大,雪絮沙沙的,撞向門扉,遍地都是厚厚銀雪。

    一簇簇燭光晃動,地龍燒得滾沸,室內溫暖如春。

    謝藺擁著紀蘭芷,伴她入睡。

    月白風清,歲月靜好,他盼著年年如今日,盼著紀蘭芷此生都如此刻喜樂平安。

    又是一年的年尾,今年謝藺沒設宮宴,倒是讓光祿寺給各家朝臣們送去了不少祿米、御酒、牛肉,甚至將國庫里一年到頭剩下的盈余銀錢,取出幾萬錢,由心腹官吏帶去天氣嚴寒、大雪催城的北地,發放給偏遠州郡,供那些貧縣修葺房屋、布棚施粥,或是由官吏采買草藥,救濟庶族寒戶。

    宮中不必設官宴,只一家人擺家宴。

    紀蘭芷不用操持筵席,肩上的擔子輕了很多。

    她喜歡民間的熱鬧,讓小黃門把宮殿的樹上都扎上紅綢彩勝,又在廊廡底下掛好紅紗絹燈。

    夜里,一盞盞紅燈燃起,驅散宮道里獨有的陰冷與昏暗,往來的宮人們瞧見彩燈,心里都覺得欣喜,臉上也喜氣洋洋的。

    紀蘭芷特地換了一身雜寶蘭花紋襖裙,緞子用的嫩菊綠,纖腰上掛著一串珍珠絳子,看著很有女孩家的嬌俏。

    她在烏濃的鬢發間別了一支佛手提燈流蘇簪,女子柔媚,明眸善睞,款步踏來時,裙擺迎風搖曳,飄然若仙。

    晴川看著紀蘭芷的打扮,贊不絕口:“娘娘今日真好看!”

    紀蘭芷還要開玩笑:“說得好似我昨日就不好看了?”

    馨寧邁著小短腿,噠噠地跑來。

    小女兒聲音嘹亮:“阿娘每天都好看!”

    紀蘭芷笑了下,從抽屜里拿出一個利市封紅包,遞過去:“就你嘴甜,拿著,這是你的壓祟錢!”

    馨寧是個小財迷,她立即杏眼發亮:“阿娘好大方!”

    紀蘭芷:“你和爹爹討錢了嗎?”

    馨寧搖頭:“還沒有,待會兒和爹爹、哥哥要,對了,今天外祖母也會進宮,呦呦表姐,還有紀表哥都會來,我要和他們討紅包!”

    紀蘭芷無奈地說:“外祖母都送那么多禮物進宮了,你還要紅包啊?”

    馨寧點頭:“那是生辰禮,不一樣的。哥哥說了,親兄妹也要明算賬,椒椒不能破壞規矩。況且,椒椒收了外祖母的禮物,可我會給外祖母捶背、揉肩膀呀,外祖母可喜歡椒椒了。”

    紀蘭芷想著,盛氏如今生意做得很大,她樂意哄自家外孫女開心,那送點禮物也沒什么。只是……椒椒貴為公主,在宮里吃穿不愁,她攢這么多錢做什么啊?

    紀蘭芷不知道小孩攢錢并不只是為了貪玩,馨寧私底下找上進宮的紀鹿,撲到她懷里,小聲說:“呦呦表姐,椒椒存了好多好多錢,你別嫁人,你陪著我玩,我把錢都給你好不好?”

    馨寧曾聽謝如琢說起,民間有的女子困苦,連婚事都不能自己做主,許多還是父母為了一筆聘金,把女兒賣到夫家的。

    馨寧以為,紀鹿將來出嫁,可能也是紀家缺錢。

    她不缺錢啊,她可以養著呦呦表姐的!

    紀鹿如今也是及笄的大姑娘了,她熟讀詩書,被父母親教養得極為守禮,再也不是從前那個莽撞的小娘子。

    紀鹿抱穩了一頭撞進自己懷里的小公主,忍不住笑:“公主多慮了,我不是缺錢……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我想要提前相看合適的郎婿,這是很正常的事。”

    馨寧有點失望:“可是、可是阿娘說,呦呦表姐一旦嫁人了,就不能陪我玩了。”

    紀鹿也不清楚往后操持家宅,主掌中饋,還有沒有進宮的時間,她沉吟一聲,說:“那在我沒有定親之前,常來找椒椒玩,好不好?”

    馨寧不情不愿地點頭:“那好吧。反正、反正我以后也會去找你玩的,呦呦表姐還得陪我投壺!”

    “好,一言為定。”紀鹿伸出小指,和小女孩拉了勾,定下約定。

    紀蘭芷宴請的賓客都到了。

    待謝藺來到宮殿,眾人朝他行了禮,席面開張。

    馨寧看到盛氏帶來的果子釀,嘴饞想要喝一點,倒是謝如琢掃來一眼,警告意味很重。

    馨寧常被兄長壓著練字、讀書,心中畏懼哥哥,不敢再使性子討酒喝。

    倒是紀鹿看著小女孩可憐,悄悄告訴她:“甜酒的味道和茱萸一樣,很辛辣,不好喝的。”

    馨寧皺了皺鼻尖,“椒椒不愛吃茱萸蘸醬,那我也不愛喝果子釀。”

    女孩們竊竊私語。

    紀晏清喝了一杯酒下肚,他借著酒勁兒,忽然拉著謝如琢的袖子控訴:“太子,你不厚道。兄弟的心上人,你也敢碰!”

    謝如琢皺眉,他看到忽然發酒瘋的兄弟,不由心煩。

    “晏清,你醉了。”許是看到紀鹿和馨寧飄來的眼神,謝如琢深吸一口氣,又問,“我何時碰過你的心上人?切莫信口雌黃!”

    紀晏清還要哭喪:“邱四娘子都說了,你邀她入東宮小坐,你分明就是對她有意,你……”

    紀晏清一番絮語,謝如琢總算記起這件事。

    當時,紀蘭芷在宮中設下官宴,邀請了京中小娘子、小公子進內廷賞花。謝如琢露了個面后,便回到東宮看書。

    那位邱四娘子不知為何繞到東宮,說是自己迷了路。

    謝如琢本不想理會她,但她說自己來了月事,衣裳染臟了,想就近換一身衣。

    謝如琢知女子難處,當初紀鹿來月事也是疼得一張小臉發白,他看了劉管事一眼,命人召宮娥來服侍邱四娘子。

    也不知為何,最終卻傳出邱四娘子到東宮小坐的閑話。

    這等瑣事,謝如琢沒興趣澄清,便隨它去了。

    哪知,邱家卻很會做文章,隱隱有攀附儲君之意。

    謝如琢有幾分頭疼,他對紀晏清道:“我不認識那位邱四娘子,我待她也無意,是你誤會了。”

    “真的?”紀晏清抹去眼淚,重重抱了一下謝如琢,“你還是我的好兄弟!”

    “知道了就好……快松手!別把眼淚抹我肩上!”

    眼見著又要吵嘴。

    小郎君和小娘子們吵吵鬧鬧,盛氏忙著勸架,連飯菜都沒能吃上一口熱乎的。

    紀蘭芷看著小孩們其樂融融,又看到宮道盡頭,以觀獨自一人,蹲坐在樹上,賞月守夜。

    她按照每一年的傳統,為他送上早已準備好的甜糕與烤肉。

    紀蘭芷:“以觀,新年喜樂。”

    以觀看了一眼女主子,點了點頭,他拎著吃食,飛檐走壁,一下子竄走了。

    片刻后,謝藺離席,來找紀蘭芷。

    他看到小妻子待在遠處。

    今夜風雪漸消,月華盛大,光暉落在紀蘭芷的眼角眉梢,如同鍍上一層銀芒。

    她的衣袂蹁躚,好似隨時會迎風登月的仙子,飄忽不定。

    謝藺不知為何,忽然伸出手,死死握住了紀蘭芷的手腕。

    女子的腕骨倏忽被人抓緊,她受了驚。

    紀蘭芷回頭,見是二哥,燦然一笑:“我給以觀送了吃的,馬上就回來了。”

    “嗯。”謝藺安下心,但他還是沒松開她的手。

    紀蘭芷心中不解,但她就這么被謝藺牽著,沒說什么。

    兩人沿著燈火煌煌的宮墻,一路走回席間。

    即便沒有閑話家常,紀蘭芷也不覺得寂寞。

    能和二哥同行一路,她心中很安定。

    夜風微涼,紀蘭芷的肩上多了一件斗篷,濃郁的松木香浸入她的口鼻,殘存的暖意烘熱她的脊背,她一點都感覺不到冷。

    謝藺總是很體貼。

    紀蘭芷忽然停下腳步。

    她轉身,雙手環住謝藺的窄腰,把臉貼向他的胸口。

    紀蘭芷不知為何,忽然有了撒嬌的沖動,她對他說:“二哥,新年喜樂。”

    謝藺被小妻子抱住,心中的那點不安漸漸消散。

    紀蘭芷一直在他的身邊,她不會消失不見,她永遠陪著他。

    謝藺也擁上紀蘭芷。

    郎君低頭,在妻子的發頂,輕吻一下。他目光柔和,聲音溫柔:“枝枝,新年喜樂。”

    今夜,花好月好,家人團聚。

    往后,年年如此,歲歲如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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