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屬于對方的冰冷體溫傳來, 聞厭在剛接觸到賀峋的手時便是一顫,然而一種更為強烈的情緒翻涌讓他驀地沉下眼神,手背青筋突起, 瞬間爆發出一股不可思議的力量,當即將人從池中拽了上來,一把慣在了地上!
聞厭反身跪在對方身體兩側, 俯身死死地盯著自己師尊。
眼尾被席卷而來的憤怒燒紅了,暈出一抹艷麗的顏色,落在賀峋眼中時, 讓他禁不住低低地笑了起來:“厭厭,你這是虐待——唔。”
聞厭按著人的手往咽喉處一抵,把對方調笑的話音全都強行卡了回去,咬著牙道:“我忍了十年,師尊。”
“我后悔了,從十年前那晚開始,我就后悔了。”聞厭紅著眼睛, 越來越鮮艷的紅色已經讓人有些分不清是憤怒還是委屈。
抵在賀峋咽喉處的手掌松開又收緊, 賀峋從頭至尾都配合地任自己徒弟放肆,甚至還有幾分說不上來的饒有興味,嘴角的弧度都沒有一絲改變。
聞厭低頭,便能看到狠心在他生活中消失了十年的人就在自己眼前,眼眸仍舊黑沉幽深, 看著自己時會蓄著讓人毛骨悚然的溫和寬縱, 但暗沉扭曲的符文流動著, 在那人身上組成牢不可破的鎖鏈, 隔絕了溫柔背后的所有危險。
近在咫尺,觸手可得, 再也不會離開。
哪怕如此,聞厭還是情不自禁地越來越俯身往下,似乎極度缺乏安全感,只有真切地觸摸上對方的溫度時才能讓他不那么患得患失。
他沉醉在那雙溫柔注視著自己的眼眸中,喃喃道:“師尊,你怎么能拋下我十年?我恨你,這十年來,我恨死你了……”
賀峋嗯了一聲,抬手搭上聞厭的脊背,隨著手掌一寸寸拂過,能夠顯而易見地感覺到僵直的脊骨在撫摸下松懈下來。
“所以厭厭一發現機會就動手了?”賀峋語氣平和道。
“我為何不做?”聞厭還撐在賀峋的上方,唇瓣若即若離,呼吸間有曖昧的氣息擦過,只要任何一人稍稍往前一點,就能打破這搖搖欲墜的平衡。
“好不容易得了機會,天時地利都有了,我為何不動手?!”
水汽泛上那雙極其漂亮的眼睛,聞厭說話時又滿是銳利的鋒芒,水霧后的眼眸似乎在剎那間閃過了無數種情緒,矛盾又孤注一擲。
但下一刻這些都沉寂下來,聞厭臉上浮現出一個極度愉悅的笑容,宛如拿到了最渴望的玩具的孩子,滿心喜悅。
他慷慨地向人一一解釋,自己是怎樣一步步引得對方落入這步田地的。
“在去蘭城的路上我就想著怎么動手了,在您眼皮子底下完成這件事還真不容易。”
“幸好,我賭贏了。”聞厭笑瞇瞇地道,“師尊,很遺憾,您還是落到了我的手上。”
“……好吧,愿賭服輸。”賀峋定定地看了他好一會兒,最終嘴角一彎,無奈地笑道,“厭厭想要把我怎么怎么樣呢?”
聞厭放任自己沉浸在鋪天蓋地的饜足和歡欣中,整個人徹底松懈下來,抬手圈著人脖子,被熟悉的氣息從四面八方包圍時愉悅地瞇了瞇眼,把人摟得更緊了些。
一如賀峋對自己徒弟那非同尋常的占有欲,聞厭同樣不遑多讓的情緒終于在人眼前露出了冰山一角。
賀峋的衣服濕了,原本溫熱的池水隨著時間流逝變得冷冰冰的,抱上去的時候并不舒服。
但聞厭習慣了。
寢殿中的那口冰棺比這里更冷,冷得毫無生氣。
“你不知道這十年我是怎么過來的。”聞厭低低地道,垂下的眼眸中是弄得化不開的怨恨和委屈,話音十分冷硬,“我一定不會讓你好過。”
“所以厭厭準備如何?殺了我?”賀峋慢悠悠道,“是不是我真的死了……”
“你做夢!”
聞厭發現自己完全聽不得從這人口中吐出的“死”這類字眼,心臟在反應過來之前就已經被巨大的恐慌攫住了。
然而他具體描述不出自己為何會有這種情緒,就像十年間他也不懂自己為什么會如此想要躺在冰棺中的人重新睜開眼。
應該是恨,但好像又不止是恨。
聞厭從小跟的師尊就是個人情淡薄的瘋子,他想不通,所以只能循著本能把它歸結為恨,恨這人永遠讀不懂,猜不透,自己死了,卻把他永遠留在痛苦之中。
聞厭道:“我怎么會讓你死?這十年間,我無數次想,如果你再出現,我要怎么辦?”
他的嗓音陰測測的:“我一定不會讓你那么容易就去死,我要把你留在身邊,讓你感受這十年來比我還要強烈千萬倍的痛苦。”
賀峋笑了。
他抬手,牽動起一陣鎖鏈碰撞的清脆聲響,指腹在眼前放著狠話的人唇上揉了揉。
聞厭身上濕透的衣衫也隨著時間流逝失了溫度,往下滴著水,涼颼颼的,被冷得嘴唇都略微泛白。然而平時有點風吹草動就嬌氣得不行的本人此時完全沒意識到,被強烈的情緒起伏牽動著,兩頰泛著淡淡的紅暈,顯得那形狀優美的唇瓣顏色越發寡淡,引著人去盡情親吻啃咬,抹上獨屬于一人的艷色。
但現在不是時候,賀峋耐心地想著。
他看著這雙嘴唇的主人就這樣翻來覆去地說著恨,眼中的迷茫卻越來越深,似乎所有的心機用盡就只為了把他困在此處,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要如何進行。
“好啊。”賀峋愉悅道,“厭厭知道要怎么報復我嗎?”
“……”
聞厭真的被難住了,眉目間隱隱露出了小時候跟著人修煉時偶爾被問得答不上話時的神情。
賀峋悠悠一笑,伸手在人身上摸索起來。但現在這個姿勢又行動頗為不便,嘖了一聲,干脆手一抄,把人面對面抱了起來站起身。
“干什么!”聞厭一驚,還沒開始掙扎,就被人一把抵在了墻上。
賀峋一直都是笑瞇瞇的,動作卻算不得溫柔,清瘦的脊背撞上粗糲的石面,讓聞厭疼得嘶了一聲。
對方明明已成了階下囚,卻半點沒有階下囚的自覺,處變不驚得令人發指,還無所忌憚地動手動腳。
聞厭討厭極了對方這種模樣。
更討厭極了費勁心力把人握在手中,卻不知道要如何動手的自己。
所以被人有些粗暴地按在墻上時,聞厭的不滿終于要爆發了,然后就聽賀峋道:“需要為師教你怎么做嗎?”
正正好卡在聞厭將怒未怒的點上,讓他神色變化幾瞬,最終從鼻腔里哼了一聲。
像個向自己師尊請教,態度還要十分惡劣的壞徒弟。
賀峋毫不意外地笑了一聲。
他又伸手探向印象中自己徒弟喜歡在身上藏東西的慣常位置,熟門熟路地摸出一枚小巧的飛刀。
飛刀開了刃,泛著森然冷光,鋒芒銳利,可摧金斷玉,雖然還沒喂毒,只看外表也是一把殺意凜冽的利器。
薄薄的飛刀在賀峋指尖轉了一圈,閃了個漂亮的刀花,持刀的手指修長,指節勻稱,讓聞厭的目光也情不自禁地落了此處。
然后對方那只好看的手就一把攥住了自己的,手背覆著手背,嚴絲合縫地蓋住,變成了聞厭在人的半強迫下拿著刀。
“如果是我……”賀峋慵懶的嗓音響起,帶著人的手轉了個向,將刀尖對準了自己。
他滿意地看到在刀尖剛滑過心口時,哪怕掌心下的手冷靜又沉穩,但眼前人瞳孔還是禁不住微微一抖,無法違背身體最真實的反應。
賀峋輕飄飄地將刀尖往旁偏,剛好抵在自己掌骨內側。
他似乎怕自己徒弟記不住一樣,故意放緩了語速:“要是想留著一條命慢慢折磨,面對比自己強大很多的仇人時,僅僅封了法力可不是萬無一失。如果是我,我會先挑斷對方的手筋腳筋,徹底毀了他的根骨,再將不可逆轉的禁咒刻進他的骨血中,扔到荒無人煙的僻靜地方,只吊著一口氣,高興了就去看一眼,沒興趣了就放任他自生自滅。”
聞厭一開始就被仇人二字刺痛了神經,眉頭隨著賀峋的話語越皺越深。
“我說清楚了嗎?”賀峋翹起半邊嘴角,“厭厭現在應該知道該怎么做了吧。”
“……”
聞厭一把將飛刀奪了過來,手腕一甩,就擦著賀峋的脖子釘進了他身后幾丈遠的石墻內。
飛刀振動的嗡鳴聲中,聞厭冷冷道:“別對我指手畫腳。”
賀峋大笑出聲,眼底泛上勝券在握的笑意,眼神熾熱發亮,有什么藏在無懈可擊的笑容下,隨著眼前人的表現呼之欲出,讓他愿意為了某個答案耐心忍耐著。
他道:“那厭厭大費周章把我關起來,不是為了復仇是為了什么?”
聞厭再次被問住了,但又好像有了些眉目。
恨了太多年,已經成了習慣,他曾無數次咬牙發誓,若有朝一日對方再次出現,落在自己手上,他一定會盡情折磨,報復,發泄。
卻沒想到等這一刻真正來臨,他才再清晰不過地認識到,自己想要把人留在身邊的原因,僅僅只是……
“怎么不說話了?”
分明被鎖著的人不是他,聞厭卻感覺自己才是落于下風的那個,被對方一個接一個的問題弄得丟盔棄甲。
若是放在平時,除了別有所圖要假惺惺擠幾滴眼淚的時候,聞厭死也不會承認這樣的事情,但如今的情形給了他一種難以形容的安全感。
指尖撈起連接著對方手腕的鎖鏈,指腹在上面摩挲著。
這讓聞厭有種一切還在自己掌握中的感覺,哪怕暫時從表面的仇恨中抽離出來,承認這十年的痛苦是自己咎由自取,只要看到對方同樣受制于人,就也不像是自己單方面的一敗涂地。
于是賀峋循循善誘著,終于一步一步引得毫無察覺的小徒弟主動走入自己的陷阱,在最后聽見人開了口。
聞厭的嗓音很平穩,不像在蘭城的這段時間里刻意放軟放輕的委屈無助。
但里面細微的顫抖和不甘,還有自己也察覺不到辨認不出的眷戀,在最熟悉他的人面前仍舊無處遁形。
賀峋剛在山海樓暴露身份時,兩人曾一路打到了寢殿深處,當時對方的一字一句突然在聞厭腦中回閃。
那時自己師尊彎著眼睛,看著自己,愉悅又肯定地說,‘厭厭,你恨我,想殺了,卻又離不開我。’
聞厭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眸中一片沉寂,卻又像有最熱烈的火在燃燒。
他道:“師尊,你說對了。”
“我離不開你。”
第42章
賀峋的眉眼都舒展開來, 伸手抱住了自己的小徒弟。
他把下頜擱在聞厭的頸窩,泄了力,渾身放松地搭在人身上。
賀峋滿足地喟嘆一聲, 隨即低沉笑聲從胸腔響起,和行動間引起的金屬碰撞聲一起,清晰地傳到聞厭耳中, 把人心臟都震得發麻。
預料之中的反應。
聞厭蹙起眉,有些后知后覺的后悔,他冷硬地抓著衣領把身上人推開, 卡住人脆弱的咽喉,惡狠狠道:“不許笑!”
然后他看清了對方此時的眼神。
賀峋垂著眸,長而濃密的眼睫柔和了那雙深邃眼睛的凌厲感。
里面有愉悅自得的笑意,他并不意外,可是除此之外,聞厭仰頭看人時,還發現了讓他錯愕的, 有些一觸即散的繾綣珍重。
聞厭莫名讀懂了。
這有點像他輾轉反側十年后再次見到對方那一瞬的心情, 但又似乎比這還要沉重,像對什么求而不得了許久,籌謀多年,終于從剛才聞厭那短短的幾個字中看到了一絲曙光。
如果放在十年前他會覺得完全是莫名其妙,只是十年過去, 他好像無師自通了一些此前根本無法理解的東西。
因為他突然想起了以前發生的一件事。
那件事曾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讓他夜半驚醒, 長期籠罩在恐懼之下, 以至于偶爾回想起時, 浮現出的都是那刻的心驚肉跳,直到現在倏然憶起, 有一些此前沒注意到地方才顯現出端倪。
在很早以前,他曾動過離開山海樓的心思。
并不是因為對賀峋不滿、受不了自己師尊等等原因,沒什么確切理由,單純就是突發奇想,想去看看山海樓外的世界。
后面應該會回來,但或許不會,誰說得準呢?
不過就算要走,也還沒想要要去哪,于是那段時間無聊的時候聞厭就會翻一翻風物志。但他還沒和賀峋提過,雖然他覺得這沒什么,但一種莫名的預感讓他感覺自己師尊不會高興。
加上離開的意愿其實也不是很強烈,這件事便更像他一時的心血來潮,偶爾會在心里想一想,可能永遠都不會付諸行動。如果最后沒有被賀峋發現的話,這件事或許都不會保留在他的記憶中。
當時他正懶洋洋地歪在對方懷中,身下床褥是新換的,蓬松柔軟,散發著淡淡的香味。賀峋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著他的臉頰,寬大的袖口時不時掃過鼻尖,有些癢,對方的撫摸又讓他有些昏昏欲睡,于是聞厭拽住了自己師尊的袖子。
“怎么了?”賀峋低頭看來,神情溫柔。
聞厭不高興地哼哼兩聲:“癢,別摸我。”
賀峋笑了笑,果真停下了手。
這個時候的他往往是再有求必應不過的了。
細碎惱人的動靜終于停了下來,聞厭動了動,要縮回被子里窩著,但是腰上搭著的那只手紋絲不動,他掙了下,想讓對方把手挪開,無意間就把床頭矮柜上摞在一起的幾卷書一起掃了下去。
賀峋只能無奈地起身去撿,聞厭得了空,瞬間便扯過被子往自己身上一蓋,只等著另外一人的體溫環繞過來,一起陷入睡夢之中。
困意沉沉,好像過了有一會兒,聞厭發現自己還是一個人躺著,眼角余光瞥見賀峋還站在榻邊,也不熄燈盞,像在看什么。
他瞇了瞇眼,感覺光線晃眼睛,從被子里探出身來,帶著催促意味去扯賀峋的衣袖:“師尊……”
在賀峋依言側身的剎那,聞厭突然看清了對方手中拿著的東西——是一本攤開了的書冊,應該是撿東西的時候順便發現的,聞厭從露出的書頁一角中認出了是那本風物志,因為上面還有他隨手勾畫的筆記。
聞厭心中一顫,對危險的直覺讓他下意識感覺不對勁,被困意塞滿的腦子空白了一瞬,徹底醒神。
他小聲地又喚了一聲師尊,這次賀峋應了,拎著書在榻邊坐下。
床墊發出吱呀一聲,往下陷了少許,讓聞厭的心也跟著沉了沉。
賀峋微微俯下身,神色如常,撥了撥徒弟顫抖個不停的睫毛,笑道:“不是困了嗎?還不睡?”
聞厭壓抑著內心的恐懼,伸手勾住賀峋的尾指,軟聲道:“你不來我睡不著。”
于是溫和的笑意也漫上了賀峋眼睛里,他笑著嗯了一聲,反手握住了自己徒弟的手。
賀峋的體溫一直以來都比常人略低,聞厭伴隨著這溫度度過了數十年,已經習慣了,就像他早已習慣自己師尊和別人相比無論是哪方面來說都不太一樣。
對方冰涼的手疊著他的,仿佛對他剎那間閃過的僵硬毫無察覺,只是把他的手放回了被子里。
“睡不著嗎?給你念會兒書,怎么樣?”像最溫柔不過的師尊在哄睡自己最喜愛的小徒弟。
聞厭卻遲疑了一會兒,才僵硬地點了點頭。
因為對方此前從未有過這種舉動。
賀峋的聲音很好聽,嗓音低沉,說話時語速總是不徐不疾的,帶著天然的久居上位的沉穩,非常吸引人。
然而賀峋沒念多久就停了。
并不是因為徒弟成功被哄睡著了,事實正好相反。
他側身給人掖了掖被角,又順勢握了下對方的手掌,摸到了一手的冷汗,問:“怎么了?”
聞厭說不出話。
這種毫無故事性的書是最適合聽著入睡的,但聞厭只要一抬眼,就可以從攤開的書頁中看到自己留下的筆記,當時隨性而為寫下的每一點的感想,這時候都成了昭示他要離開的罪證。
賀峋卻好像沒看到一樣,念書的調子都沒改變過。
可是上面的一筆一劃都帶著對方親手教導的印記,聞厭不相信對方認不出來。
如果是日后的聞厭,肯定也跟著一起裝聾作啞,但當時聞厭也不過偶爾在人面前裝一裝乖,還不經嚇,最終頂不住這種若有若無的壓力,微顫著嗓音,提著一口氣開了口:“師尊,我……”
“噓。”賀峋比了個手勢,眉眼盛著晚間暖色的燈火,笑了笑,“夜深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說吧。”
聞厭神情越發僵硬。
賀峋就笑著嘆了口氣,有些無可奈何一樣。
他把膝頭的書放到一邊,安撫自己受驚的徒弟,溫柔地梳理著眼前人柔軟的發絲,低垂下的眼眸深不見底。
“還是說厭厭有什么事情很要緊,現在就要和我說?”
聞厭到現在已經完全反應過來了,他感覺自己好像觸到了對方的某條底線,在溫和的外表下,已經有要把人溺斃的恐怖風暴在聚集,隨時都會叫囂著把自己攪碎。
甚至不需要他真的從眼前消失,哪怕只是一個離開的念頭,都足以讓人瀕臨失控的極限。
聞厭突然不敢承認,于是話音在喉間轉了一圈,最后還是選擇搖了搖頭:“沒有。”
然后下頜就被人捏著往上抬了抬,賀峋很深很重的目光投下來,好像在考量他有沒有撒謊。
賀峋看著徒弟那雙漂亮清透的眼睛,將對方的每一分神態盡收眼底。
有些瑟縮,似乎被自己嚇到了,視線不自覺地往旁邊偏。
為什么要害怕呢?賀峋不解地想,他什么都沒說,甚至配合地裝作沒看到那一筆一劃想要從自己身邊逃離的記錄,為什么還要害怕呢?
他本來就不舍得動自己的寶貝徒弟一指頭。
還是說確實已經厭倦了,真的想要離開?所以才怕被發現后再也找不到機會了?
若是如此,那確實應該害怕,因為他從來就沒想過放手。
小徒弟羽翼漸滿,對外面的世界蠢蠢欲動,這是正常的,只要提早斬斷對方的羽翼,就能順利地把人禁錮在身邊一輩子。
不過賀峋對此嗤之以鼻。
依靠武力的粗暴禁錮往往是最下等的,最好的辦法,是將自己的存在一點點刻進對方的本能中,讓人習以為常,直至成了生活的必需,然后心甘情愿地留在身邊,不想離開,也根本無法離開。
想著想著,手上就有些沒注意力度。
不容忽視的痛感從下頜傳來,賀峋的指根上還套著象征魔君身份的戒指,冷硬硌人,卡在下巴上,很不舒服。
聞厭卻不敢出聲。
賀峋的目光太過幽深晦澀,讓他有些不寒而栗。
聞厭不知道這場沉默的考量要持續到什么時候,咬了下唇,輕輕拉了下手邊賀峋的衣擺。
這點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計的力度卻讓賀峋稍稍回神,手上松了勁,黑沉一片的眼眸也有了落點。
他剛俯下身,唇上突然傳來了溫熱柔軟的觸感。
榻上的徒弟直起身親了他一口。
賀峋愣了下,隨后一把撈住了又要縮回去的徒弟,星星點點的笑意漫上晦澀一片的眼底,低聲笑道:“厭厭這是什么意思?”
聞厭眨了眨眼,神情好像也有些茫然。
賀峋搭在對方腰上的手便使了些力,圈著那段細韌的腰把人拖了過來,目光似要望進對方的眼底深處。
然后眼里剛升起的幾縷光又沉了下去。
這種類似失望的情緒只在賀峋臉上出現了一瞬,接著他就重新回到了讓人捉摸不透的那種波瀾不驚。
“罷了。”賀峋彎了彎嘴角,沒有再執著于要徒弟回答。
賀峋另一只手搭在聞厭后頸,微涼的指尖捏了捏那塊皮膚,聞厭聽人垂眸問道:“明日厭厭也會在為師身邊的,對嗎?”
口中問著明日,但好像又不止明日。
這不是給人的選擇題,聞厭面前根本沒有第二個選項。
聽起來是再柔和不過的語氣,話中偏執的強硬和扭曲卻讓聞厭后背一涼,森冷的寒意順著被對方捏著的后頸蔓延到四肢百骸,讓他霎時手腳冰涼。
聞厭在此時再清楚不過地感知到了對方那強烈到不同尋常的占有欲。
別人家的師尊對自己徒弟也會有如此強烈的占有欲嗎?
根本沒有時間給聞厭思考,因為那搭在自己后頸的手指動了動,讓他輕輕一哆嗦,連忙點點頭。
賀峋這才露出了個真心實意的笑容:“厭厭永遠都不會離開我嗎?”
聞厭僵硬的,再次點了點頭。
當時他根本不敢去看笑著的賀峋,整個人光顧著害怕,以至于忽略了那雙笑眼中流露出的復雜情緒。
這個眼神和現在對方的神情巧妙地重合了,他才發現那日其實好像并不是他一個人的驚懼慌亂。
只是他的師尊藏得太好,將所有可以稱之為脆弱的情緒都掩蓋在了讓人心驚的獨占欲中。
“厭厭。”
對方說話時喉結滑動,在聞厭的掌中引起小小的起伏。
聞厭抬眼就能見到賀峋低垂著的眼神,然后被人捧著臉,熟悉的氣息越來越近。
賀峋沒有在意自己徒弟扣在脖頸間的手,他低著頭,似乎想要吻徒弟鼻尖的小痣。
聞厭情不自禁地顫了顫眼睫,眼眸下意識想要闔上之時,賀峋卻突然停住了。
聞厭霎時不滿地睜大了眼睛。
“厭厭想吻我嗎?”賀峋語帶蠱惑,微涼的指腹在聞厭頰邊輕撫,在人耳邊溫柔道。
賀峋沒有言明,但聞厭無師自通地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在呼吸交錯中,聞厭有些朦朧的預感,接下來的行為好像代表著超越以往的含義,同樣也在踟躕著,猶豫著。
賀峋一直耐心地等著。
直到聞厭抬手圈上了他的脖頸,先是試探著碰了碰,然后仰頭主動吻了他的唇。
賀峋釋懷地笑了。
他花了數十年,將自己的氣息一寸寸釘進了聞厭的每一處骨血中,又通過最決絕的方式,用十年的時間在人心中種下再也離不開的牽絆。
不擇手段,機關算盡。
只是因為他是正常人中的另類,因為他愛上了一個很招人喜歡的小另類。
對方分明也是喜歡他的,可當他看進那雙漂亮的眼睛時,自己的身影卻蒙著層霧,飄搖著,既沒被主人發現存在,又似乎隨時都有可能被新的什么取代。
所以他要完完全全地在對方心中占據最重要的地位,愛也好恨也好,至死也不能磨滅,沒有任何人能超越自己在對方心里的位置,甚至任何東西都撼動不了分毫。
若是這個對象換作其他人,早已經被嚇跑,但賀峋知道聞厭不會。
因為他們從本質上來說就是一樣的。
對方只能和他在一起,而他同樣也只會和對方相伴一生。
誰也離不開誰。
“厭厭。”聞厭在唇齒相接中聽到對方含糊地喚了自己一聲,嗓音因為黏連而繾綣無比。
然后賀峋在吻中對他道:“我愛你。”
第43章
聞厭不是第一次從對方口中聽到這三個字了。
他圈著人脖頸的手緊了緊, 心里首次泛起異樣的感覺,然后一種更深的茫然隨之而來,將他整個人都拖進了極端的混亂中。
聞厭覺得自己的狀態不太對, 這種感覺就像是在腦中穩定維持了數十年的準則轟然倒塌,情感認知被人強行扭轉,他本能地感到抗拒, 然而有某種陌生的情緒又叫囂著要沖破層層封鎖直抵心頭,讓他避無可避,逃無可逃。
于是這個吻發展到后來就有些變了味道, 兩人拉扯著倒在了床榻上。他用力啃咬著對方的唇瓣,直至把對方咬出了血,腥甜的血味在口腔里蔓延。
但那股自心底升起的煩躁還是無法止歇,伴隨著隱隱覺得什么脫離掌控的不安,在心口沸騰著,快要讓他喘不過氣來。
于是只能把一切晦澀難言的情緒都發泄到眼前這個罪魁禍首中。
亳不講理,蠻橫至極。
賀峋一直在笑, 讓聞厭看了更加煩躁, 吻得越發粗魯,但又不得章法。
在又一次聽到那從胸腔中響起的低沉笑聲時,聞厭終于忍無可忍,一把薅起對方手腕上的鏈條將人扯了起來,壓著眉眼, 語氣不耐:“都說了不許笑!”
毫無威懾力。
賀峋照樣笑得眉眼彎彎, 眼角眉梢的愉悅壓都壓不住, 甚至較之一開始有過之而無不及。
然后被自己那惱羞成怒的徒弟拿鎖鏈勒住了脖子。
他只能順著聞厭的力道直起身, 被勒得咳嗽幾聲,隨后拿手扯了扯脖頸間的束縛, 發現竟然是真下了死手的,只能無奈道:“厭厭,如果換個人,你可能早就把你的師尊折騰死了。”
聞厭回以一聲不屑的冷笑:“那您千萬別死了,不然我就禍害別人去。”
在聽到“別人”二字時,賀峋的臉上閃過一絲陰霾之色,但那種陰沉轉瞬即逝,他很快又彎起眼眸,露出個在聞厭看來有些有恃無恐的笑意。
賀峋一手閑適地撐在身后,低頭去看氣勢洶洶半跪在身前的徒弟。
聞厭抬頭就能看到對方唇邊破了皮的傷口,殷紅的血色艷麗奪目,讓那股在胸膛中橫沖直撞的不明情緒越演欲烈。
他又想吻他了。
聞厭不由自主地湊上前,然而對方往后仰了仰頭,讓他撲了個空。
他不悅地瞇了下眼睛,拽著鏈子又把人拉了回來。
賀峋就笑著屈指輕輕撓了撓徒弟的下頜,斂著眸笑問道:“別人?厭厭會喜歡別人嗎?”
他方才抹了下自己唇邊的傷口,指腹上還殘留著自己的血跡,現在又被他蹭到徒弟白皙的皮膚上,留下極輕極淡的紅印。
但賀峋想要的遠不止于此。
聞厭再次從自己師尊眼中看到了那種熟悉又壓抑的灼熱神色,極具侵略性的眼神露骨地從上方投下來。
他有些恍然。
正如來蘭城的這段時日里,他半真半假地裝了多久良善,賀峋就同樣溫柔了多久,以至于一時還有些陌生。
刻在骨髓中的恐懼在尖叫著翻涌,但興奮的戰栗也隨之攀援而上,宛如在懸崖邊行走,刺激得驚心動魄。
僅僅是賀峋的一個眼神,就在兩人中間引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賀峋目光灼灼地看著自己徒弟,兩人視線在半空中交匯碰撞,產生激烈的交鋒。他揉了揉對方白皙皮膚上被自己抹上的血色,微笑著問:“厭厭不喜歡我嗎?”
聞厭很煩躁。
這人總在問問題,讓他想堵上對方的嘴。
更讓他討厭的是,對方還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顯得他的心煩意亂像一種明晃晃的示弱和投降。
所以他干脆地又把人按倒了,坐在對方胯骨上,臉上神色變化,最終勾勒出一個甜蜜笑容:“師尊,階下囚是沒有問問題的權利的。”
這就是明著告訴賀峋要他有點自覺了。
賀峋露出了個若有所思的表情,然后配合地點點頭,不過還是忍不住嘆了口氣,問了自己膽大包天的徒弟最后一個問題:“厭厭真是不留情面啊,就不怕哪天關不住我了嗎?”
“不會的。我和萬家做了交易,讓他們專門選了個能夠在解毒的時候封住修為的方法,您修為都沒了,拿什么出去呢?”
“我可不像您那么狠心,把人關著就不管不顧。后面我不在的時候,萬家會替我時不時來看您老人家一眼,不會讓您悄無聲息地死在這里的。”聞厭興致勃勃地和賀峋描述著對方不遠的將來,笑顏明媚,“師尊覺得如何?可還滿意?”
賀峋就又嘆了口氣:“不如何。厭厭,你挑的這個地方也太寒磣了些。”
“如果我要把你關起來……”賀峋彎著嘴角,輕聲道,“厭厭,你那么嬌氣,只有這世上最華貴富麗的地方才配得上做你的囚籠,我會每天都讓你從錦繡堆中醒來,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乖乖聽為師的話。”
這個假設讓賀峋眼里都泛起愉悅的光,用手在最近的墻面上抹了抹,給人看上面沾的潮氣,抱怨道:“小沒良心的,為師以前也沒虐待過你吧?那么無情。”
眼前人沒了修為,跑不出自己設下的禁制,所以聞厭有恃無恐,根本沒被嚇到,只是遺憾地啊了一聲:“您不滿意嗎?可惜了,師尊只能以后再罰我了。”
“不過……我不會讓您有這個機會的。”
聞厭的笑容滿懷惡意,他看著就躺在身下的賀峋,眼神越發炙熱。
他的師尊,以往讓人畏懼的,淡漠又薄情的人,如今只能被束縛在暗無天日的蘭城地底,以后只有他會知道對方被關在何處,任何人都找不到這里,沒有任何可能會讓人再從他的身邊離開。
他垂眼看著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宛如一口深淵,誘使他情不自禁靠近,學著對方曾經的模樣,吻了吻,
這次過于出格和大膽,他知道若是被人尋了機會,自己一定不會好過。
但這都不是現在要考慮的事情,因為現在他仍舊還想吻他。
可是心頭的不甘仍在燃燒,鼓動著聞厭搖搖欲墜的最后一絲勝負欲。
他的目光在賀峋的臉上流連,溫熱的吐息交纏,視線落在眼前人翹起的唇角,他突然靈光一閃,有了個絕妙的主意。
徒弟剛吻上來的時候,賀峋還悠悠笑著,縱容地回應著對方粗暴的啃咬,可當濕熱的吻逐漸往下,眼看著以往危險的地方滑落,賀峋眉心一跳,嘴角掛著的笑僵了下。
聞厭俯身讓熱烈的吻從對方高挺的鼻梁一路往下游移,他能感覺到那人的吐息明顯粗重了不少,直到他吻上對方的喉結時,微涼的指尖突然抵住了自己的唇瓣。
“厭厭,這就是你想到的報復方式嗎?為師勸你最好還是換一個。”賀峋的眼神有些暗,嗓音透著些許難言的壓抑。
落在聞厭眼中,就是自己師尊終于被逼得流露出了幾分不同尋常的神態,讓他更為興奮。
他毫不在意對方話語中隱隱的威脅,笑容滿面地抓住了對方抵在自己唇上的手指,居高臨下的看人,眼角眉梢都染上了惹人心癢的驕矜,偏頭在對方指尖落下輕佻的一吻。
不同溫度的交纏讓他本能的覺得愉悅,尤其是終于看到對方也維持不住那種一切盡在掌控中的八風不動,會讓他有一種極其強烈的滿足感。
沒有什么比能從自己師尊身上逼出這種明顯的失控感更讓人來得亢奮。
“不。”聞厭輕飄飄地拒絕道,“師尊,我對這個滿意極了。”
賀峋就有些頭疼,為自己固執不聽勸的徒弟。
這種神情當然只會讓聞厭越發興奮,他舔了舔嘴唇,已經有不懷好意的神色在眼中閃爍。
他想先把對方的手完全固定起來,這樣中途才不會令人掃興地打斷他的行動,但他發現纏繞在對方手腕上的的鎖鏈又太長了,不得不自己用手把人的兩只手腕分別按在兩側。
然后就意識到自己騰不出手來了。
他像是好不容易打獵歸來,卻對著獵物不知無從下口的小狼,用鼻尖心急地在人身上嗅聞著,遲遲沒有下一步動作。
聞厭把煩躁不滿的目光投向了自己師尊,明目張膽的遷怒。
賀峋適時地擔起了為人師長的職責,對人安撫地笑了笑:“需要告訴你怎么做嗎?但這個鎖鏈捆得我不舒服,先解開好不好?”
聞厭猶豫,不過又有些不高興地瞇了下眼。
賀峋繼續溫聲細語地哄,故意示弱一般低笑道:“這里禁制那么多,還不放心嗎?厭厭,對你自己的師尊好一些吧。”
聞厭看在自己有求于人的份上勉為其難地同意了,他撐起身,低頭去找鎖鏈的開口,語氣還是十分冷硬的:“不許耍花招,不然……”
話到一半,聞厭忽然毫無征兆地后背一涼,直覺自己好像被人下了套。他心里剛閃過這個念頭,就悚然發現賀峋身上涌起了一陣靈力波動,對方身上那種闊別了許久的威壓一出來,直接讓他控制不住地腿一軟。
下一瞬被人強硬地撈了起來,然后原本用來束縛對方的鎖鏈轉移到了自己手上。
在耳邊的嗡鳴一片中,他看見賀峋慢悠悠地對自己笑,抬手把指尖未干的血跡都抹在了自己臉上。
對方唇邊被自己咬破皮的傷口還未愈合,透著刺眼的血色,只見那薄唇啟合,對方一字一句的,浸滿了笑意地對他道:“厭厭,你做了這么多,有沒有想過……”
“如果為師從一開始就沒中毒呢?”
第44章
剎那間, 識別危險的感官瘋狂地尖叫起來,聞厭臉上是極度震驚后的一片空白。他瞪著賀峋,像在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覺, 然而身體已經本能地在發抖,身體的每一寸骨血都在拼命催促著他離開。
但已經晚了。
賀峋慢條斯理地把徒弟往自己身上掛的鎖鏈一點點全部解下來,看聞厭仍舊被捆著手愣愣地跨坐在自己身上, 似乎被突如其來的局勢逆轉嚇得失去了思考能力,笑了笑,問人:“厭厭在這里下了幾天的禁制?”
“……五天。”
聞厭一開始給自己留了五日的時間來短暫放縱, 接著他會履行和萬家的約定,先帶著萬紹去廣云宗一趟,然后再回來盡情地享受自己的戰果。
不過此刻已經盡數轉化成了后悔,因為賀峋聽完后淡淡地嗯了一聲,露出了個十分遺憾的微笑。
他的手指在身上人發間有一下沒一下地梳理著,柔軟順滑的發絲在指尖流淌而過,賀峋伴隨著溫柔的愛撫, 惋惜道:“這么短?便宜你了。”
聞厭瞬間被話語背后的森森寒意激出了一身冷汗, 和濕透的衣服黏連在一塊,打了個寒顫。
賀峋看到了,體貼地問道:“冷嗎?”
聞厭沒有應聲,只僵在那里。
賀峋打了個響指,周遭溫度立馬往上升, 泛著柔和的暖意。
但聞厭心中還是一片冰涼, 他努力壓抑著顫抖的嗓音, 強撐著鎮定道:“這不可能, 我特意和萬紹確認過,你身上中的就是蛟毒, 你別想騙我。”
他梗著脖子,脊背都是僵硬的,如臨大敵地看著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實力都已經恢復了的賀峋,仍舊自欺欺人地寧愿相信只是自己哪個環節出現了疏忽,讓對方短暫地占了上風,絕對不是……
他甚至不敢順著賀峋的話細想。
“萬紹?”賀峋好笑,“你剛才說萬家想讓他去廣云宗修習?就他那醫術,趁早學些其他的確實更有出路。”
賀峋捻了捻徒弟細軟的發絲,幽幽總結道:“厭厭真是太小看為師了,如果這就中了毒,那我這師尊當得也太失敗。”
說話間,賀峋已經伸手去摸被聞厭收起來的琉璃盞,五指一用力,琉璃盞便應聲而碎,靈力霎時四散,在原地卷起一陣獵獵狂風,隨即全都沒入了賀峋的衣袍之下。
聞厭就像被人碾碎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再無一絲回寰余地,鋪天蓋地的恐懼瞬間把他淹沒,恐懼到了極致后,又在心頭醞釀出了熊熊怒火。
他紅著眼睛怒罵人無恥,幾次想要和人大打出手,卻又被鎖鏈拽了回去,狼狽地跌回賀峋身上。
賀峋毫不反駁,直到耳邊的罵聲漸歇,才輕輕一笑。
頭皮上傳來不容忽視的痛感,原本溫柔理著他發絲的手一用力,聞厭被扯著頭發帶上前去。
被捆在一起的手腕使不上力,聞厭又要順著對方的力度,整個人幾乎都趴在賀峋胸膛上,有力的心跳和對方說話時胸腔的震動一起傳入耳中,帶來一陣陣戰栗。
賀峋說:“罵得好。”
他掐著聞厭的下頜,用力吻上眼前人的唇瓣,聞厭有些抗拒這種過于粗暴的吻法,讓他不由產生自己要一點一點被對方蠶食殆盡的錯覺。
可是卡在下頜的手鐵鑄一般,哪怕他抵著對方胸口要往后退,也會被毫不留情地拖回來。
聞厭覺得自己要被吻得喘不過氣來了,頭發也被扯得生疼,但又還沒到無法忍受的地步,介于一個微妙的臨界點。
他感覺這次賀峋的動作有些超乎往常的粗魯。
是因為被自己的行為惹怒了嗎?
不會的,畢竟他已經挑釁過自己師尊無數回,這次不過是出格了一些,遠沒有到賀峋的底線。
成王敗寇,愿賭服輸,這是他們兩人間無需言明的約定。
在濕重的水霧漫上那雙漂亮的眼睛時,賀峋終于暫時結束了這個吻。
他拉開一點距離,和人呼吸交錯,鼻尖相貼,親昵地勾了勾最后被用回聞厭自己身上的鎖鏈,笑道:“不無恥些,怎么知道為師的好徒兒打著這種主意?”
霧蒙蒙的眼眸中仍燃著未盡的火,聞厭繼續掙扎著從賀峋身上起來,又一次失敗后發泄般狠狠咬上了賀峋的頸側皮膚。
賀峋能感覺到那一塊瞬間被咬出了血,襯著此前被自己徒弟沒輕沒重勒出來的一圈淡淡青紫,換作任何一個人來看都會說聞厭要弒師。
賀峋哼笑一聲,拎著人后頸把人提溜開,調笑道:“那么喜歡咬人?”
聞厭舔了舔唇,親吻時對方在自己唇上留下的齒痕還未消去,正隱隱作痛,只差一點就要出血,像是賀峋所剩無幾的良心在顧及著自己嬌貴無比的徒弟。
聞厭才不管自己此前更過分的行為,不甘示弱地揚起嘴角道:“是嗎?這可是您教的。”
賀峋有時會反省自己是不是不小心把人教歪了,把人教成了典型的不見棺材不落淚的性格,哪怕身陷囹圄,也不會委屈自己這張嘴,挑釁的話張口就來。
張牙舞爪的,折騰起來也格外有意思。
“厭厭。”賀峋親昵地喚人,捏了捏徒弟的后脖頸,彎起眉眼,想起這人前段時間乖得不像話的模樣,感嘆道,“幸好你之前是裝的,不然為師也要裝一輩子了。”
無恥得坦坦蕩蕩。
聞厭眼睛都氣紅了,滿心懼意已經被滔天怒火所取代,還有越來越烈的,羞于向人啟齒的委屈。
可賀峋再清楚不過地知道他的每一分想法。
聞厭被人輕輕地按了下眼睛,溫熱的濕意在對方指腹綻開。賀峋就著這點微不足道的水汽擦了擦對方臉上此前被自己抹上去的血跡,重新把自己小徒弟漂亮的臉變得干干凈凈的。
他不顧聞厭的掙扎,強行把人按在身前,溫聲解釋道:“但那時候是真的靈力消耗過度了,后面才緩了過來。”
所以不是故意糟蹋你當時的慌亂和真心。
聞厭掙動的幅度小了點,酸澀的情緒剛隨著對方的安撫散去些許,被怒氣上頭時掩蓋的懼意就重新絲絲縷縷地漫了上來。
他裝作沒聽懂對方的言下之意,試圖去勾起自己師尊稀薄的愧疚心,控訴道:“就算我要把你關在這,都是先想著給你把毒解了,你卻拿這個騙我。”
賀峋就配合地繼續溫聲細語哄,最后實在沒辦法,無奈地讓徒弟講點道理。
眼看徒弟變本加厲,沒有半點見好就收的意圖,賀峋幽幽嘆了口氣,喚了人一聲。
聞厭不依不饒的指責便卡在了喉嚨里,睫毛顫了顫,似乎想看賀峋是什么表情,但又膽怯地不敢抬眼,只留給賀峋一個心虛的發旋。
“過了啊。”賀峋輕笑道,“再裝就沒意思了。”
聞厭微不可察地一滯,接著就感覺對方微涼的手指落在了自己頭頂,揉了揉腦袋,然后突然把他臉一抬,連帶著整個人都抻直了。
賀峋的教育理念一向是徒弟有本事的話隨便人怎么折騰都行,只要付得起為非作歹的代價。
因為要是最后落到自己手里,那后果就不太美妙了。
“厭厭解氣了嗎?”在暴風雨來臨前,賀峋體貼地問,“要不要再罵一會兒?”
聞厭喉頭哽住,半個字都蹦不出來。
賀峋看他一眼,笑道:“看來是已經罵完了。”
他愉快道:“那我們可以開始算賬了。”
聞厭下意識動了動嘴,還沒開口,賀峋的手指就頂住他的下巴,強硬而不容置疑地把他的話都率先堵了回去,溫柔問道:“厭厭不會想耍賴吧?”
聞厭哪能聽不出這句話背后強烈到極點的威脅和警告?
他滿心不甘自己一著不慎,但又只能認命地接受任人窄割的命運,甚至在對方的威逼下還要屈辱地搖搖頭,保證自己接下來會乖乖聽話。
“好乖。”賀峋便吻了下聞厭的鼻尖,笑意盈盈。
聞厭在輕微地發抖,但當賀峋的氣息擦過他唇畔時,他悲哀地發現自己在如今處境下最渴望的仍舊是對方的親吻。
到了此時,他才再清楚不過地意識到,原來自己已經習慣對方用親吻來撫慰自己的所有不安。
哪怕這股不安皆是由對方一手造成。
這份渴望似乎傳遞到了賀峋眼中,雖然聞厭沒有說一個字,但他已經彎了眼眸,溫柔的吻往下移,如人所愿地碰了碰那殷紅柔軟的唇瓣。
像是無聲的獎賞。
聞厭在賀峋掌中奇跡般的停止了顫抖,他咬了下唇,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的疾風驟雨。
“厭厭做什么擺出一副這種表情?弄得為師都不好意思欺負你。”賀峋捏捏懷中人的耳垂,裝模作樣道,“罷了,為師心善,這次就不為難你了。”
聞厭詫異看向他,眼中神色滿是懷疑。
賀峋坦然一笑,接著對人道:“方才厭厭想對為師做什么?繼續吧。”
聞厭不想動也不敢動。
“怎么了?為師都特意再給了你一次機會,好讓你不白費心思,怎么還不高興?”
這能一樣嗎?!聞厭想揪著人領子質問。剛才被捆著的又不是自己,有本事現在就把自己手上的東西解了。
但他不敢問,這種問題在此刻無疑是把又一個折騰自己的理由往對方手里送。
明知對方在捉弄自己,聞厭思想斗爭了好一會兒,忍了。
……
本已經平靜下來,然而后面還是開始抖了,比一開始要厲害得多。
聞厭的意識已經有些模糊,在大腦又一次一片空白后,徹底栽倒在賀峋的胸膛上。
手腕還被捆著,只能艱難地用力,對方便壞心眼地在一旁欣賞他狼狽姿態,只在這時候扶了下他,沒讓自己徹底從眼前人身上掉下去。
他努力開口,求饒道:“師尊,能不能……”
“不能哦。”賀峋都沒聽完,直接掐住顫抖的大腿根,把已經脫力跪得搖搖欲墜的人再次抻直了,溫和又殘忍地把他的話原封不動還了回來,“厭厭,階下囚是沒有問問題的權利的。”
“……”
“真哭了啊?”
不知道過了多久,聞厭聽到耳邊再次傳來熟悉的低沉人聲,有些喑啞,但都像隔了層霧一樣,落到耳中只激起陣陣顫栗。
聞厭感覺眼下被微涼的指尖抹了抹,然后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臉上全都是水。
他聽到人問:“這十年厭厭想不想我?”
聞厭轉動著生銹的腦子,努力思考對方話語中的含義。
他誠實地點了點頭。
腰上、大腿上掐著的手瞬間緊了緊。
賀峋又問道:“那厭厭喜歡我嗎?”
之前被徒弟刻意回避的問題重新放到了人面前。
賀峋眼神幽深,面對面盯著對方臉上的每一分神態。
這個問題又讓意識昏沉的人反應了好一會兒,被淚水浸透了的眼睛才緩慢地眨了眨,現出幾分不同神色。
濕紅秾麗的眼尾漫上些許無措,散亂的眼神在努力聚焦到眼前人身上,聞厭好像對這個問題很茫然,在清醒時理智也無法支撐他快速地做出判斷。
不過在如今的純然本能推動下,聞厭咬著唇,被水洗后的眼眸脆弱而清透,無聲落在賀峋身上。
他看了好一會兒,似乎想撐起身來,手腕卻仍舊被捆著動作不便,只能勉強抬了抬發軟的腰,離賀峋的臉更近了些。
他好像要點頭,然而行動間卻不小心碰到了什么,過載的感官經受不住,從鼻腔中發出一聲短促的悶哼。
然后徹底暈了過去。
賀峋被徒弟砸了滿懷,愣了片刻,方低低地笑了起來。
第45章
這是聞厭數不清第多少次思考事情是怎么變成這樣的。
他站在書案前, 已經和面前的畫紙僵持了許久,筆端的墨水再次氤氳開來,渲染出一小片突兀的黑色。
“厭厭還沒想好嗎?”賀峋從身后環抱著他, 低著頭和他說話時,溫熱的呼吸就撲在他耳邊,很癢。
賀峋看著他握筆的手松開又抓緊, 遲遲下不了手,笑道:“如果忘了,為師不介意再幫你回憶一下。”
聞厭介意, 他不僅介意,還很想把筆扔到這人臉上。
這已是他們兩人待在這里的第五日。這五日里他幾乎就沒有徹底清醒的時候,一直渾渾噩噩被人翻來覆去地擺弄著。
聞厭頭回被鎖在被褥里弄得亂七八糟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后悔自己當初落的禁制實在太過牢固,本來是用于杜絕另外一人離開的可能,被賀峋接管后,就成了把他自己困在這里的最堅固的牢籠, 無論跑到哪, 最終都會被輕而易舉地捉回去。
然后被變本加厲地揉弄,陷入一輪又一輪的循環。
短短五日長得卻像看不到盡頭。
好不容易等得那雙在身上四處撩撥的手安分下來,剛松了口氣,又被對方從塌上扯了下來,推到案前, 要他把這幾日的情形畫下來, 每樁每件, 每個動作, 不能有遺漏。
真是……真是厚顏無恥、禽獸不如!
聞厭只要稍一回想,就被羞得發抖。
“我畫不了。”聞厭到底是沒敢直接往賀峋臉上扔筆, 把筆往案上一擲,看著筆桿咕嚕咕嚕滾了兩圈,在只有寥寥幾筆的畫紙上落下一道長長的丑陋痕跡,心里痛快無比。
再多的畏懼也在沒日沒夜的擺弄中被消耗殆盡,聞厭渾身上下透著股破罐子破摔的自暴自棄,在被捏著下巴轉過頭時,他甚至都看到了自己師尊的訝異眼神。
賀峋很驚奇自己的徒弟竟突然變得那么硬氣了,然后他就聽到眼前人更加硬氣的補充道:“師尊如果不滿意,弄死我好了。”
賀峋笑了。
聞厭說不出對方是被氣笑了,還是在笑他的不自量力,只感覺被對方笑出了一陣毛骨悚然。
“真的嗎?”賀峋道。
兩人的身高差距能讓賀峋剛好把自己的小徒弟完完全全籠在懷中,他從身后抱著人,彎著眼睛品味對方眸中的瑟縮,剛放開捏著人下頜的手,就見聞厭飛快地把頭轉了回去,細長白皙的脖頸漫上一層淡淡的粉。
他撥弄了一下聞厭的耳垂,讓放完話后就努力裝死的人耳尖也變粉了,故意斂著笑意,苦惱道:“我也想呀,可是厭厭太嬌氣了。”
熟悉的觸感撫上腰側,然后一點點往大腿根滑,富有技巧性地捏了捏,使人明顯亂了氣息。
說的時候滿不在乎,等到再次被拖進富有暗示性的場景時,聞厭才發現自己還是會條件反射地腿軟,猛地撐住了桌面才穩定身形。
“每次到最后都哭得那么可憐,話都說不出來半句,求為師放過你,原來是裝的呀。”賀峋咬著耳朵和人說葷話,言辭惡劣露骨,“如果厭厭自己都這樣說,那為師只能滿足你的要求了。”
他慢條斯理地嚇著人,愉悅地看到人唰啦一下轉過頭來,眼眸中是藏不住的驚恐。
聞厭的態度瞬間軟下來了,側過身小聲妥協道:“我真的做不到。”
“做不到?”賀峋重復他的話,“是做不到還是不想做?”
在聞厭急切地要辯駁的時候,他慢慢道:“厭厭不是才幫萬家那小子把他的畫畫完嗎?”
聞厭瞬間瞪大了眼。
“你怎么……”他可從來沒告訴過人這種細節。
電光火石間,腦中同時一道驚雷閃過,聞厭突然明白了是什么害得自己現在被按在桌前折磨。
果不其然,下一瞬賀峋話音中的酸意就已經明顯得掩都掩不住:“還是厭厭只想給別人畫?”
聞厭不敢在這個節骨眼上和人對著干,軟著嗓子,反復重申自己是真不會畫。
賀峋溫柔笑道:“說什么胡話呢?你的畫技是為師教的,怎么會畫那個就不會畫這個?”
“……”
生死存亡關頭,聞厭突然急中生智,仰起臉,用自己的嘴唇碰了下對方的。
賀峋周身的侵略性霎時肉眼可見地降了下來,頓了下,星星點點的笑意隨即泛上眼底。
“真是……”賀峋笑著搖搖頭,“這么快就被你找到了拿捏為師的新方法。”
以前的聞厭很少主動親人。
兩人更過分的事情都不知道做過幾回,但來自聞厭的主動屈指可數,他像是不知道這個動作代表的含義,又或者是隱約感覺到了,但認為完全不適合他們間的關系,回想共同生活的幾十年里,次數少到賀峋甚至能詳細地說出每一次由對方發起的親吻是什么情況。
他認命地嘆了口氣,把每次親完就想跑的徒弟攬回臂彎里,低聲調笑道:“厭厭學得真快,以前明明還只會裝乖裝委屈的。”
聞厭微微睜大了眼眸,長長的眼睫一顫一顫,像掃在人心里,掀起柔軟的酥癢,歪頭看人,神情格外無辜。
“我沒有裝。”他低聲咕噥道。
“真的?厭厭可不許說謊。”
賀峋看著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先點頭,笑笑,終于展露出自己的最終目的:“那厭厭接下來的話可也要如實招來。”
聞厭心中一跳,突然有種所有秘密都被看穿了的危機感,還沒等他收拾出合適的表情,賀峋已經捏著下頜把他扣在懷中,微笑著宣布道:“因為為師可要開始逼供了。”
……什么?!
聞厭剛聽到這種讓人心驚的表述,就被人摟著肩膀轉過身按在了桌面上。
這種看不到對方的視野讓人心中不定,聞厭被按趴下時下意識掙扎,但很快熟悉的氣息就籠了過來。
對方俯身時,黑發就垂在他的手邊,掃過手背,無聲地彰顯另外一人的存在。
聞厭想都沒想,手一撈用力把這幾縷發絲攥在手中,像握住了漂泊時的浮木。
“好啦,別怕,厭厭那么會撒嬌,為師怎么舍得讓你疼。”賀峋道。
聞厭一時不知道是先該反駁自己沒有撒嬌還是要質問對方又要干什么。
“噓。”賀峋道,“厭厭只要回答就好了。”
下一瞬,賀峋的指尖就探了過來,靈活地挑開徒弟領口。
賀峋解開身下人層層疊疊的衣裳,就像撥開嬌美又鮮妍的花瓣,然后把松開的衣衫往下拉了拉,露出一大片背脊。
聞厭扔遠了的那支筆也被他抬手招了回來,在筆洗中掃了掃,然后在眼前人的背上落下了第一筆。
紫毫和赤裸的皮膚接觸時帶來讓人難以忍受的癢意,然后是未干的水汽帶來的濕冷,只一下就讓聞厭彈了起來,只是迫于腰側按著自己的那只手,掙扎的幅度都可以忽略不計,像是案板上的魚可憐地擺了下尾。
聞厭一拽手中攥著的頭發,讓人不得不俯下身來,咬牙切齒地問賀峋:“您老人家這次又要玩什么?”
滿臉是恕不奉陪的抗拒。
賀峋的指尖去碰對方背脊上自己畫出來的那道痕跡。紫毫上沒有蘸任何墨水,那支起的蝴蝶骨上卻留下了一道淺淺的金印,泛著隱約流光,印刻在白皙細膩的肌膚上,說不出的華美。
聞厭看不到自己背后,他只覺得有什么東西隨著對方落筆滲透進了自己的皮膚肌理中,融進交錯的骨血里,恍惚間像是被落下了獨屬于對方的烙印,然而很快從骨髓深處咬上來的淡淡灼熱又奪走了他所有的注意力,難以形容的陣陣麻癢從尾椎升騰。
轉瞬即逝,但足以昭示危險的一角。
賀峋撐在人耳邊,調轉筆尖,用紫豪的另一端撓了撓徒弟的下頜,輕笑道:“厭厭不愿意畫,那為師只好自己動手了,這樣你以后也永遠忘不了。”
聞厭聽得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死也不愿接受自己后背被人用來畫這種有礙觀瞻的東西。
“滾!”他撐起手肘轉頭怒道,“想玩找別人去,別在我身上弄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眼睛周圍都紅了一圈,嗓音帶著極其壓抑的顫抖,寬大的衣袍掛在手臂上,露出一大片還有待著墨的脊背。
衣衫不整,又極盡風情。
聞厭只覺得心里的委屈一股接一股,快要堆積成山,把他淹沒。
他當然知道對方的床品糟糕透了。
但他今日突然覺得很委屈。
就像前面一番話剛讓他隱約覺得兩人的關系似乎有所改變,但對方轉眼就又要極盡所能地折騰他。
有種不知要如何形容的落差,又像是自作多情,難以啟齒。
然后賀峋把他從趴著的桌面上拉了起來,面對面擁進懷中。
對方的懷抱溫暖,透著讓人安心的力度,聞厭坐在桌子上,被人低頭在鼻尖上親了親,順著他道:“厭厭不喜歡嗎?那不來了。”
“不是為了折辱你。”他及時打斷所有可能的胡思亂想,解釋道,“我只是覺得很漂亮。”
他抬起聞厭的下巴,讓人稍稍偏過頭去看一旁的穿衣鏡。
鏡面中映出兩個親密相貼的人影,聞厭這才發現自己好像整個人都縮進了賀峋的懷中。
鏡子里對方的眼神很柔和,但隱隱含著壓抑的侵略性,和捏在下頜的手一樣,溫柔又強勢,讓他眼神一顫,移開目光,落到了自己的后背上。
他努力忽略那要掉不掉的衣裳,去看那道從肩胛骨起筆的淡金色印子,發現并不像對方說的所謂的春/宮圖。
“剛才逗你的,為師沒打算畫那個。”
“你……”聞厭詫異抬眼,又有些氣悶。
賀峋深諳哄徒弟之道,親密地摟著人和人咬耳朵:“厭厭太漂亮了,一想到別人也能看到你,就忍不住要留下些痕跡。”
獨屬于自己的痕跡。
語氣是贊嘆也是氣惱,鋪天蓋地的獨占欲浸透在字與字之間,讓人要喘不過氣,但若沒有濃烈到已近病態的情感,很難會有如此感慨。
其實對方一向都是那么直白。
不過以前的大部分時間中,聞厭會把這當作僅僅是用于助興的隨口嚇唬,罔顧其間夾著著的或許稱之為愛意的東西,就像沒有人會自取其辱到去相信自己床伴信手拈來的情話。
雖然態度放軟了,但提及“別人”二字的時候賀峋總有些陰陰沉沉的意味。
他將徒弟的腰肢往自己懷里按得更緊了些,讓人的腦袋抵在自己頸窩,在這只屬于兩人的空間內極盡親密。
聞厭發現對方真的很喜歡這樣整個把自己籠在懷里,好像這樣就能滿足那強烈到不正常的占有欲。
“為師不喜歡別人打你的主意。”聞厭聽見人道。
“……”
聞厭覺得自己被人抓著來這一著很有些無妄之災的意味。
“萬燮又沒那種意思……”聞厭努力壓抑自己翻白眼的欲望。
“那也不行。”賀峋撫摸著徒弟散在背后的青絲,低沉的嗓音在自己頭頂溫聲細語的訴說著,好像愛侶間傾訴心意,又像虔誠地巡視自己最珍貴的寶物,“厭厭,你的每種模樣都只能由我記錄。”
“其實山海樓里還存著許多你的畫像呢,有機會給你看看。”賀峋似乎一想起這些心情都好了許多,話語中的陰霾散去不少。
“山海樓?在山海樓哪里?”聞厭不記得自己有見到這些東西。
“等回去了你就知道了。”賀峋道。
“回去”這個詞讓聞厭有些沉默,原來的計劃全都被打亂了,他其實還在猶豫是否要尋個機會離開,雖然就自己的處境來看實行起來有些難度,但是……
“說起來,萬燮當年為什么要給你畫那幅畫?”賀峋突然開了口。
聞厭正想著事情,又怕不應聲自己師尊就又抽了什么風,隨口道:“我哪知道,我那時根本都沒注意到……”
話音戛然而止。
聞厭僵硬地動了動脖子,抬頭,對上賀峋垂下的笑眼。
心臟霎時瘋狂的跳動起來,此刻帶給他的沖擊力甚至比眼睜睜地看著賀峋把鎖鏈捆到他手腕上還要來得猛烈。
萬紹說在見到是非閣來使那日,他癡迷丹青的大哥就來了靈感,想畫下眼前所見,可是后來總找不到感覺,為此還請求過很多來蘭城的人配合自己。
然而賀峋說的是當年。
當年,來蘭城和萬家交易的,是是非閣的人。
甚至沒給他留下僥幸的時間,下一瞬,賀峋就問出了那個讓他后背一涼的問題。
“是非閣是你的吧。”賀峋語氣肯定,柔聲道,“厭厭為什么要自立門戶?”
第46章
聞厭在此刻猛地明白過來自己又一次掉進了對方的陷阱里。
在短短幾日內, 他已經接二連三地被眼前人掀掉一張又一張的底牌,至此半點秘密都不剩。
賀峋仍舊笑吟吟的,可聞厭卻覺得渾身發冷。
他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被對方發現那本風物志的夜晚, 他還清楚地記得對方當時的每一個語調,和現在無二,低沉和緩, 話音繾綣,溫柔到讓人毛骨悚然。
“為師不是把山海樓都留給你了嗎?”
賀峋甚至都沒有看著聞厭,給已經受到驚嚇的徒弟帶來更大的壓力, 只是耐心地把人背后散著的頭發全都撥到身前,紫豪尖重新抵在了暖玉般白皙細膩的脊背,目光落在自蝴蝶骨延伸出來的那道金印上,像在思考如何繼續落筆。
“可別說是因為覺得駕馭不了。”賀峋在思考的間隙還能抽空堵住他的借口,笑道,“為師好歹也教了你那么多年,要是厭厭這都不會, 那為師也教得太失敗了。”
抵在后背的毛筆又開始動了起來, 賀峋好像對此很有執念似的,好不容易逮著機會,就一定要在他身上畫些什么。
剛才那種短暫出現的感覺正隨著對方的動作不斷堆積,聞厭的眼尾逐漸紅了,他偏過頭忍耐, 恰好從一旁的鏡子中看到了自己后背逐漸翻飛的金色符文。
他看不懂這是什么, 但此刻對方的每一個動作都能在他心中喚起逐漸加深的恐懼。
“師尊會把我關起來嗎?”他在對方懷中克制不住地顫抖, 攥著賀峋袖口的指節用力到發白。
其實不用問賀峋, 聞厭自己都能想到是什么答案。
賀峋作為一個占有欲強烈到令人發指的伴侶,沒可能會容忍自己的人如此脫離掌控, 折斷所有的羽翼,對他而言才是把人永遠困在身邊的辦法。
平心而論,聞厭他自己也會這樣做。
但現在要遭殃的是他自己。
聞厭不甘心落得如此下場,指尖已經隱隱有魔氣在聚集,恐懼下僅存的幾分理智正飛快思考著可能脫身的時機。
“想過很多次了。”賀峋的回答甚至比“會”來得更讓人膽戰心驚。從聞厭的角度,正好能看到對方彎起的唇角,似乎有些愉悅,又有些貨真價實的苦惱。
“你總是不聽話,這讓為師有些時候很發愁,就想著是不是把你完全關起來會好些。”賀峋平淡地敘述著,落筆不停,“讓你再也見不到別人,只能每日都乖乖待在為師身邊。”
懷中的身軀一抖,頓時讓蜿蜒出來的淡金痕跡歪了一筆,賀峋只能拍了拍徒弟腰側,示意人別亂動。
也沒想過是誰把人嚇得發抖的。
賀峋仿佛對空氣中的僵持渾然不覺,自顧自下筆,行云流水。
“好了。”他收筆,輕輕一笑,滿意地看著對方后背連片翩飛的淡金圖騰。
流轉的淡金和細膩的冷白相襯,交織成瑰麗攝人的漂亮風景,很容易讓人聯想到破曉時分展翅欲飛的鳥,尾羽華麗,姿態矜貴。
賀峋的指尖在上面輕撫而過,像扼住了飛鳥脆弱的咽喉。銀白的光芒從他指端溢出,喚醒沉睡的符文,所有的圖騰一瞬亮起。
聞厭驟然蹙起了眉,在最后一筆泛起金芒的時候,有不屬于他的氣息強橫地烙印在了他的神識深處,存在強烈難以忽視,帶著獨屬于那人的壓迫感,讓他在這一瞬間說不出任何話來。
“如果真有那么一日……”賀峋低聲說著,突然一把握住了徒弟的手腕,浮現在人身側的魔氣還來不及散去,就盡數被他收入眼中。
賀峋毫不意外地微笑起來,續上了自己的話:“厭厭會甘心留在為師身邊嗎?”
那雙烏黑漂亮的眼眸中正翻涌著燥熱和難耐,賀峋在人背后落下的不明咒文的副作用仍在持續著,饒是如此,聞厭聽到對方這樣說后,還是努力睜開瞇起來的眼眸,唇角勾勒出一個不服輸的弧度。
既然已經被發現了,聞厭身側的森寒冷意便毫不掩飾地浮現在賀峋面前,他快速往身下的桌案一摸,就抓著昨夜糾纏間不知道被誰扯下的玉簪抵住了賀峋的咽喉。
“厭厭似乎對自己如今的處境不是很服氣?”賀峋笑問。
“是。”聞厭眼中有懼意,卻還是道,“我不服。”
他抬眼看人,那股陌生的情緒連日來還一直縈繞在他心頭,隨著對方一連竄的逼問,昭示的意味也逐漸分明。
聞厭不是傻子,他承認,對方的目的達到了。
想念,依賴、思慕……此前種種他認為絕不會出現在自己身上的情緒,已經占據了除怨恨外的每一寸心間。
對方用十年的時間做到了,手段利落、心思深沉得讓人害怕。
他承認自己是栽在對方手上了,然而沒有人會毫無芥蒂地接受這般明目張膽的算計,尤其還是像他這樣錙銖必較的人。
聞厭咬牙道:“師尊的手段未免太讓人不恥。”
賀峋眸光落在始終距離自己脖頸半寸的玉簪上,像是聽到了有趣的笑話,從胸腔中發出低沉的笑音:“厭厭竟然認為這一切都是為師算計來的嗎?”
賀峋的話音中似乎還帶著幾分憐憫,像在看失敗者可憐又無謂的掙扎,拼盡全力地在給自己的滿盤皆輸尋一個面子上能夠過得去的借口。
不是嗎?
聞厭下意識地在心里反問,要是沒有十年前那一晚,他現在肯定對這人避之唯恐不及,哪會產生這種異樣的情愫……呢?
賀峋將徒弟眼中泛起的更深層次的慌亂看得一清二楚。
他深諳循序漸進的道理,笑了笑,縱容地沒有再逼心理防線已經搖搖欲墜的徒弟一把。
“好吧,這個暫且不論。”他率先結束了師徒二人無聲的對峙,毫無征兆地劈手奪過聞厭手中的玉簪,在聞厭悚然驚懼的目光中,含笑道,“接下來為師要跟你說的是,既然喜歡,就不要總是對自己師尊動手。”
“什么喜歡?!”聞厭瞬間被激得炸了毛,“你別……唔!”
下一瞬,賀峋已經一扯他手腕,輕而易舉地就把他整個人打橫抱了起來。
聞厭快被這人接二連三的不按常理出牌逼瘋,短促的驚叫還卡在喉嚨里,突然有針扎般的微小刺痛涌進四肢百骸,溫熱的水流席卷而來瞬間打濕衣衫,他后知后覺意識到自己直接被人按進了那汪暗紅的池水中。
他立馬撲騰起來,打心眼里抗拒疼痛的感覺,后背那一堆詭異的符文和水接觸后,甚至還產生了微妙的反應,像被人在體內點燃了一把火,每一處經脈都要燒起來。
更讓人恐懼的是,經脈中充盈的內力正明顯的向外流失,內府逐漸變得空蕩蕩的。
聞厭霎時就想到了對方剛才的話。
他有些難以置信,涼意從心底直往上竄,第一時間往后抓住了賀峋的手:“師尊!”
“嗯?”賀峋溫柔問道,“怎么了?”
池水溫熱,聞厭感覺到自己抓著人的手被安撫性地拍了拍,然后冰涼的手指就撬開指縫擠了進來,慢慢地彎起,繾綣又不容拒絕地和人十指相扣。
兩人貼得太近了,聞厭一轉頭,都快能撞到賀峋的下巴,再往上就是對方垂下的眼睫,斂著溫潤的光,從眼神來看,似乎隨時都會低頭在人額頭落下一吻。
“師尊,你不能這樣,你……”聞厭的語氣很急促,手指下意識掙動,又被人緊緊扣住。
“不能什么?”賀峋明知故問,又往前邁了一步。
聞厭下意識退后了幾步,沒想到身后就是堅硬的池壁,他要攀著邊緣上岸,上到一半就被人抓著小腿拉了下來,不尷不尬地直接坐到了池邊上。
賀峋低頭,把人圈在懷里,親了下徒弟的額頭,笑問:“厭厭想說不能什么?不能鎖了你的內力,把你永遠關在這里?”
自動補全了聞厭甚至不敢說完整的話。
“厭厭真是把人想得太壞了。為師怎么舍得?”
賀峋一手撐著池壁,微微彎腰,眉眼含笑,答得不假思索,坦蕩又自然。
聞厭不信,因為按照他原來的想法,這就是他準備對自己師尊干的事。
法力正隨著時間流逝,但離開池水后速度明顯放緩了,還沒到功力全失的地步,聞厭心一橫,和人交扣的五指突然用力,賀峋剛露出個詫異的神情,隨即陰冷的魔氣就攀附而上,帶著極強的攻擊性。
賀峋運氣抵擋,霎時兩股同源的內力相撞炸開,激起了巨大的水浪。
視線中都是炸開的水花,聞厭趁此機會把手一甩就要跑,耳邊突然響起一聲輕笑,距離極近,就貼著耳根響起。
賀峋太了解自己的徒弟了,早有預料,在人剛出手時甚至連身形都沒動過,第一時間就抓著腰側把人一按。
聞厭被拽了回來,然后手腕上接著不容拒絕的拉力,再次被扯進了池水中。
水花散落,但被人圈在懷里,便盡數落在了擋在他頭頂上方的賀峋身上。
賀峋臉上掛滿了水,水珠順著對方高挺的鼻梁滑落,在聞厭心上重重泛起一層漣漪。
“不是才說了不許總是對師尊動手嗎?厭厭又沒聽進去為師的話了。”
聞厭抬頭,只覺對方那雙黑沉的眼眸中像是有看不見盡頭的漩渦,看久了能讓人溺斃其中。
心臟在瘋狂鼓動著,這一刻池水和皮膚接觸時帶來的細微的疼痛都成了對神經末梢的刺激,聞厭的直覺已經辨認出對方話音中的風雨欲來,繃緊了身子嚴陣以待。
后背被人勾勒出的圖騰上,有絲絲縷縷的金色融進了池水中,若隱若現地將兩人都包圍起來。
聞厭感覺到了些許異樣,想扭頭去看背后的情況,但這次賀峋按著人的背脊把人困在懷里,沒有給他機會。
賀峋的指尖順著徒弟后背圖騰的符文走向緩慢移動著,在聞厭看不到的地方,屬于他的法力借此沒入對方體內,滲入經脈內府深處,逼出其中積累的沉疴。
肺腑中的濁氣在接觸到池水后迅速消解,剩下些許頑固的黑氣,盡數被他引入自己體內。
“厭厭想知道這有什么用嗎?”
聞厭覺得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這應該都不是什么好東西,他不知道對方下的什么法術,屬于對方的氣息正在體內沸騰著,前所未有的強烈。
但除此之外并無不適,讓他心里又升起些許疑惑。
賀峋迎著徒弟戒備中帶著些許茫然的神情,彎了下嘴角,開口道:“厭厭太招人惦記了,為師又下不了狠手把你關起來,便只能留下點痕跡。”
話音落下的瞬間,體內屬于對方的氣息便在一瞬暴漲,似乎要強硬地鐫刻進他骨髓深處,但這種駭人的壓迫感在下一瞬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似乎只是聞厭的錯覺。
賀峋一把攙住了軟倒在臂彎中的徒弟,意有所指地摩挲著對方后背正緩緩隱去的符文,慢悠悠道:“為師不在的時候,厭厭可不許和別人不清不楚的,不然……”
聽起來弄出那么大陣仗就為了在徒弟身上不痛不痛地宣誓下所有權。
但聞厭還來不及去思考賀峋所說是不是真的,注意力就瞬間被對方話音里的另一個字眼完全引走了。
身體條件反射的恐慌已經蓋過了一切情緒,聞厭想都沒想就攥緊了賀峋攙著自己的手臂,脫口問道:“什么叫不在的時候?”
“厭厭不是還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嗎?”賀峋隨手把禁制散去,“那便去吧。”
不是再次突然拋下自己離開,聞厭提起的那口氣剛松了下去,就又開始震驚于對方完全意料不到的放手。
“很意外?”
賀峋俯身把徒弟的衣衫拉上來,規規整整地交疊好,笑了笑:“本來就還沒消氣,要是真把你鎖起來,你怕是要恨死為師了。”
發生的一切實在太超乎自己的預料,從看到賀峋掙脫開鎖鏈那刻,聞厭其實都已經做好了再也出不去的最壞打算,他的嘴唇張張合合,想要辯駁,又想要發問,最后百感交集,不知從何說起。
賀峋的眼眸映照著池水的血色,俯視著自己的徒弟時,是聞厭最熟悉不過又畏懼不已的灼熱神色。
但出于某種聞厭還沒想明白的原因,此刻已經處于絕對上風的人卻真的解開了一切束縛。
賀峋眉眼間分明壓著深重的欲求,不過還是耐心地忍耐著,摸了摸徒弟的頭發,輕笑一聲:“去吧,在為師反悔之前。”
第47章
“聞……公子。”萬紹在聞樓主和聞閣主間糾結了一會兒, 最后還是選擇這樣叫人。
“有消息了?”聞厭從酒樓的窗邊回過頭,問道。
萬紹點頭,連忙把從家里收到的來信遞給了聞厭, 說道:“賀樓主從蘭城離開后就去了山海樓,此后一直都沒有出魔域,沒有要往廣云宗來的打算。”
萬紹一邊說著, 一邊又有些疑惑。眼前人可是是非閣的閣主!是非閣一向以消息靈通著稱,聞厭身為閣主,想要打探一個人的消息再容易不過, 對方竟把這任務交給了他。
看起來不上心,但剛才聽到說有消息的時候頭轉得比誰都快,分明關心得不得了。
把這事情交給他的后果就是派去的人剛跟上賀峋便被發現了,手下人傳話過來時說,賀峋一眼就看穿了他們的藏身之處,但卻不見惱怒,似乎知道是誰派來似的, 還笑瞇瞇地讓人帶話。
“他說了什么?”聞厭不由問道。
萬紹咳了一聲, 神情古怪道:“賀樓主說,他不在的時候,讓你不要總是拿著煙管不放手。”
“……”
聞厭默默把唇邊的煙管移開了些,隨后心頭又浮現出些許惱怒,憤憤地抬手抽了一大口, 任憑清苦冰涼的氣體灌入肺腑, 才呼出一口氣來。
把萬紹看得愛替人操心的毛病又犯了, 摸著自己的一顆醫者仁心, 絮叨道:“聞公子,賀樓主之前是說過你有舊疾, 但冰月草也不能這樣用的,這明顯都超出鎮痛的范圍了,會傷身的。”
聞厭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多年來養成的習慣讓他一煩躁的時候就忍不住去摸煙管,靠藥物的作用去壓一壓鋪天蓋地的頭疼。不過非常突然的,他離開蘭城足有好幾天了,頭疾卻一次也沒有發作過,好像多年的沉疴莫名其妙自己好了。不過這個習慣一時還是改不了,更別提有件自己怎么也想不明白的事情橫亙在心頭,讓他從蘭城往廣云宗走的一路都煩躁不已。
那日賀峋說完讓他走后,竟如他自己所說,好像真的放手了,悠然倚靠在池子里,含笑看著徒弟往外走,從小心挪動到小步快走,最后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直到人的身影從眼前消失了,也沒有任何動作。
脫離危險的剎那喜悅過后,聞厭心里卻突然泛起一陣前所未有的茫然。這種茫然讓他覺得很不習慣,從那日起,他就一直在琢磨對方此番行動背后的深意。
聞厭還是懷疑對方趁自己毫無察覺的時候又偷偷下了什么法咒,或是像之前自己從山海樓逃跑的那次,過不了多久就會用神識追上來,然后再找茬挑刺自己這段時間的所作所為,尋個借口來狠狠欺負人。
但什么都沒有。
無論是他檢查了八百遍都找不到的法咒,還是被入侵的識海,都不存在。
除了那日對方在自己背上留下的不明符文,現在已經完全隱沒在了皮膚下,聞厭嘗試過對著鏡子自己研究,但什么都沒研究出來,只有當時賀峋落下法咒時刻進骨髓里的氣息仍在自己體內逡巡不去,彰顯著最后一點存在感。
聞厭想起對方當時貌似玩笑又貌似威脅的話,鬼迷心竅般有些意動。
不能和別人不清不楚……什么程度叫不清不楚呢?肢體接觸算嗎?
聞厭覺得以自己師尊的小心眼程度,必然是算的。
于是萬紹眼睜睜地看著眼前人又抽著煙管,開始了新一輪神游天外,再加上剛才那不能再敷衍的應聲,這種拒不配合的態度把萬紹看得心里直嘆氣。
他看人氣色,覺得不像是舊疾發作疼痛難忍的模樣,便提出幫人診下脈,若不嚴重的話就不要用冰月草了。
萬紹說的時候,其實并不抱太大希望,因為這幾日里聞厭已經拒絕了他無數回,就和那些諱疾忌醫的病患一樣,讓人十分頭疼。
聞厭道:“行。”
果然,十分難辦,萬紹還沒反應過來,自顧自地想著。他又想起當初見到賀峋大費周章只為哄徒弟喝口藥的那一幕,突然覺得傳聞里說的那些你爭我斗、不死不休真是太扯淡了,請問哪個仇人會這般樂此不疲地縱容這些小毛病啊?
然后,他聽到聞厭說:“不是要診脈嗎?你在那發什么呆?”
萬紹愣愣地啊了一聲,這才醒悟對方剛才說了什么,連忙坐了過來。
聞厭披著窗外的日光,細長指尖夾著的煙管往外冒著裊裊煙云,柔和了周身的攻擊性,一手懶懶地撐著下巴往那一坐,就讓萬紹心甘情愿地給人忙前忙后地跑腿。
聞厭把自己手腕遞了出去,目不轉睛地看著萬紹的手搭在了腕間的動脈上,然后……
什么都沒有發生。
“沒什么事,除了經脈有少許瘀滯,不過這是長時間積累下的病癥了,急不來,等它自己慢慢恢復就好了。”萬紹移開手,語氣輕快,然后就剛好見到了聞厭臉上不加掩飾的失望,頓時以為自己有哪里診斷錯了,急忙問怎么了。
聞厭卻不答,迅速收拾好臉上的失望,快得讓萬紹還以為自己看錯了。
不過只是面上的鎮定,聞厭被萬紹一問,突然反應過來剛才自己腦中轉過了什么蠢念頭,又羞又惱,脖頸都漫上一層粉。
他不該是慶幸嗎?怎還會失望?他剛才到底在期待些什么?!
幸好萬紹坐到人身旁時就沒有仔細看過對面的聞厭,否則肯定會發現對方如此明顯的異樣,再一本正經地問出些讓聞厭更加難堪的問題。
聞厭岔開了這個話題,頗覺意外地問道:“只是經脈有少許瘀滯?”
這下把萬紹弄得更加不自信了,又重新診了一遍,才肯定地點點頭。
這不對勁。
聞厭當年來蘭城的時候,也讓萬紹的父親診過脈。
“有些難辦。”那時經驗豐富的醫師摸著胡子,蹙著眉,對他道,“我從未見過如此特殊的功法,現下還有了內傷,更加成了一團亂麻,完全無從下手,如果有修煉同樣功法的修士或許可以梳理一二,否則就只能先用藥物壓一壓發作時的疼痛。”
“冰月草鎮痛的效果就不錯,相對來說也沒那么傷身,可以先長時間用著。”萬父說著就要給人去萬家的庫房里找,卻被人叫住。
聞厭道:“不用了。”
萬父后知后覺地想起來人是是非閣的人,是非閣地處極北,正是冰月草產地。
但他不知道自己弄混了因果順序。
聞厭其實是修煉出了岔子,第一次頭疾發作后,在找尋冰月草的路上決定于極北建立是非閣的。
極北地勢偏遠,正好避開了現有各大宗門的壓制,在真正有所作為前也不容易被人打探底細——畢竟那些所謂名門正道要是知道他的身份,肯定會頗多顧忌不敢進行交易,怕有什么把柄落到他手上。
那一開始為什么會目標明確地就去找冰月草呢?聞厭總覺得整件事都有些冥冥之中被人預料到的意味。
因為他是從自己師尊留下的手稿中看到的關于冰月草的記載。
賀峋還在的時候,他雖然也怕疼,但沒有舊疾,還用不上這東西,對方留意這個干什么?聞厭頭回翻出自己師尊手稿的時候根本都沒在意這個東西。
等到他有次疼得蜷縮在榻上,透過朦朧的視線,突然看到案頭攤開的這份手稿時,倏然想通了其中的關節,后背一涼,整個人毛骨悚然。
他在那刻有種錯覺,這一切都像是對方精心布下的陷阱,不然怎么會把自己的情況預料得如此精準?明明已經不在了,卻還處處都留著無法抹去的痕跡,讓人永遠也擺脫不了。
現在給他診脈的從萬父變成了萬紹,診斷的結果也截然不同。聞厭有些疑惑,這也會和賀峋有關嗎?
對方似乎一直如此,早已無聲地滲入了自己的每一寸骨血中,和自己的生活融為一體,無論自己愿意或是不愿意,都將活在對方的影子里。
所以這種像是要全然放手的姿態是什么意思呢?聞厭又控制不住地琢磨起來,甚至還有些隱隱的恐慌。
“哎呀,都說了沒事的。”聞厭不說話,萬紹也跟著慌了,怕人不相信自己的醫術,拍著胸脯道,“我拿我從醫二十載的名聲打賭,我診脈肯定沒有診錯!”
一提到這個,聞厭總算有了反應,幽幽轉過頭來:“你還有名聲可言嗎?”
萬紹:“……”
心虛,被面前這祖宗質疑醫術,他是半點都不敢反駁,誰讓他當初一點都沒看出來賀峋的蛟毒是裝的呢?但萬紹也很心酸,那位賀樓主是什么人啊?對方要真想裝的話他哪看得出來。
閉嘴安靜了一會兒,萬紹看聞厭又開始自顧自地倚著窗戶出神,手中煙管不間斷地冒著裊裊輕煙,整個人再次被掩在一層飄渺的煙云后。
或許是習慣了總是待在一處的師徒兩人,萬紹看如今的聞厭時總覺得對方身上有種似有若無的孤寂。
“聞公子,其實你不用和我一起來廣云宗的。”萬紹道。
萬家總是在蘭城一隅,與外界溝通甚少,所以他的父親才會委托是非閣閣主出面,讓他去仙門最富盛名的廣云宗修行一二,不拘泥于萬家自己傳承的醫術。
但這個交易達成的前提早就不成立了——才第五日,他就撞上了從暗河那邊出來的聞厭,嚇了一跳。但對方看起來比自己還要狼狽,衣衫凌亂,發梢都還淌著未干的水跡,眼尾又濕又紅,但問他發生了什么又不說,簡單收拾了一下后,就抓著自己出了門,像是躲避什么一般。
出了蘭城的幾天后,他才從自己大哥的傳信中知道了原來是對方謀劃了許久、本應把賀峋關在地底下的計劃失敗了。
萬紹從自己父親那里得知了他們原本是要幫忙守著人的,這直接讓他們萬家都沒來得及履行約定。
“我一向不喜歡言而無信。”聞厭道。
而且他現在很需要換個環境來冷靜地思考一下,不然對賀峋越來越混亂的情緒快把他逼瘋。
恰巧此時雅間外響起了敲門聲,萬紹自覺地起身跑去看什么情況,然后拿回了一張請柬。
是來自廣云宗宗主趙無為的請柬,還是對方婚宴的請柬。
“那么快?”聞厭有些訝異地挑眉。
他才剛以是非閣閣主的身份將拜貼遞了過去,沒想到才在廣云宗外的酒樓坐了一會就收到回音了。
萬紹兩眼放光,仔細打量著聞厭手中的請柬:“廣云宗的宗主突然有了道侶,聽說不少宗門的掌門長老都想去這個結契大典呢,這份請柬現在放外面都是千金難求。”
聞厭不以為意,只是覺得萬紹這幅樣子十分好笑,揶揄道:“你這就打聽好了?”
萬紹才不跟人計較,神神秘秘地壓低了嗓音,迫不及待地和人分享剛才打聽來的小道傳聞:“除了想要借此和廣云宗攀上機會,結識其他大門派的人物,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聞厭勉為其難地賞了他一個繼續說的眼神。
僅僅是這樣就已經讓萬紹備受鼓舞,滿眼閃著八卦的光:“據說……這位趙宗主的道侶不是活人!”
“真的!”萬紹眉飛色舞道,“我剛才在樓下的大堂里聽人說,有人看到趙宗主的那位道侶膚色青白不似活人,整個人看起來陰森森的,不少人都在私底下說像是用了什么禁術。”
正道魁首竟公然用邪術?
聞厭終于來了些興趣,把請柬往袖子里一揣起了身。
萬紹要跟上,但被人說要他留在酒樓等著。
“為什么?”萬紹幽怨,他也想去湊熱鬧。
聞厭正低頭掏出了個面簾戴上,再抬頭時只露出了那雙點漆般烏黑漂亮的眼眸。
“因為我突然想起來了一件事。”聞厭道。
只見眼前人的眼睛彎了彎,現出一個漂亮柔軟的弧度。
萬紹突然感覺有些不妙。
聞厭道:“雖然我這次換了個身份,又是去談正事的,按理來說不會出什么岔子,但上次和這位趙宗主見面實在是鬧得不愉快。”
萬紹順著對方的話音,突然就想起了傳聞中這位聞小魔君剛上任時的光輝事跡,整個人悚然一驚。
“上次沒談攏,吵了起來,我這人脾氣不好,一生氣就把他們廣云宗的大殿燒了。”
聞厭笑吟吟的,沒有半點感到抱歉的意思,似乎找到機會還想再燒一次,愉悅道:“我和那位趙宗主總有些相看兩厭的意思,萬一這次我又脾氣不好,一沖動做出什么來就顧不上你了。所以為你著想,最好還是待在這里等我回來。”
“……”
萬紹木然點頭,收回已經邁過門檻的腳,默默目送人飄然走遠了。
第48章
“閣主請留步。”聞厭在收下又一位修士的名帖后, 再次被人叫住了。
許是他甚少以是非閣閣主的身份在眾人面前活動,剛走進廣云宗的時候就引起了一陣不大不小的騷動,陸陸續續來了好幾撥人攀談。
聞厭毫不意外。
在是非閣達成的交易中, 有不少主顧就是這些名門正派的修士。有隨行護送、牽線搭橋等等的尋常請求,但打聽秘聞、暗殺尋仇這類上不得臺面的也不在少數。
這些正道宗門不就是這樣的么,全都活在無盡的束縛之中, 想要做些什么都要偷偷摸摸地經過別人之手,稍有不慎就是違反道義、罔顧倫常,聞厭光是看著都覺得他們累得慌。
只是這次叫住他的人讓聞厭有些意外。
對方好像是廣云宗趙宗主的隨侍, 聞厭在拿著請柬進了廣云宗的大門后,一路都是對方奉趙無為之命接待他的。哪怕是在聞厭和人交談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對方也沒有離開,一直盡職盡責地默默守在一旁。
行事風格聞厭非常熟悉,和他那自請發配到極北的下屬一模一樣。所以在對方問他能否借一步說話的時候,聞厭沒有拒絕。
他落后對方半步,兩人一前一后地繞開隨處可見的賓客, 轉進了偏殿一間不引人注意的空屋子中。
聞厭看著對方第一時間就闔上門, 還設下了隱匿法陣,笑道:“趙宗主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如此緊迫?自己的婚宴還沒結束就要找上是非閣了?”
“不是宗主,宗主已經知曉萬家的來意,但他現在不便見客,待婚宴結束后請閣主再與宗主詳談。”對方還一板一眼地先解釋了一回, 才垂著眼道, “是我自己有求于閣主。”
“有意思。”聞厭笑問, “說說看。”
“我想向是非閣打聽一個人的去向。”
聞厭還以為是什么驚世駭俗的事情, 要這么避著其他人,瞬間有些失望, 興致缺缺地往身后的門框上一靠,施施然抬起了手中的煙桿,漫不經心道:“這簡單,你想問誰?”
然后就見對方又謹慎地往門外看了一眼,確認隱匿法陣仍舊是在起效中的,才開口道:“聞厭。”
“……”
聞厭拿著煙管的手一頓,道:“什么?”
“山海樓樓主,魔域魔君,聞厭。”對方再次重復后,還是沒得到回復,可能是覺得自己給出的需求太籠統了,繼續道,“據說他最后一次現身是在禹北界中,從蛟龍強行破開的裂隙中離開了,但后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我想知道他現在的行蹤……”
壓抑著焦慮的嗓音突然被一聲長嘆打斷,然后就聽那戴著面簾的人道了聲“明正”。
來到廣云宗后,這個名字幾乎已經再沒人叫過了,周則猛地抬頭,身體第一時間警覺起來,接著就看到對面站著的人解了面簾。
周則在剎那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一門之隔外,來來往往的賓客在走動,本來周則在一眾正道修士中尋找聞厭的蹤跡已是足夠大膽,但現在看來怎么都比不上本尊毫無顧忌地在廣云宗內現出真容,簡直肆意妄為得讓人難以置信。
不過又和聞厭一貫的行事風格再吻合不過。
正值宗主的結契大典,廣云宗上下都裝飾成了一片喜慶的紅,哪怕是他們所在的這間屋子,緊閉的窗戶上也貼著栩栩如生的并蒂蓮花。
聞厭一身青灰色寬袍,在一片熱烈的紅中更顯素凈,只在袖口袍角有幾處低調的暗紋,加上又一直戴著面簾,和以往的風格大相徑庭。
然而除下面簾后,周則就看到了那張精致秀雅的臉,對方指間持著細長煙管,漫不經心地倚著門框看下來時,極致的漂亮和危險便同時撲面而來。
周則愣了好一會兒,才大夢初醒般猛地在人面前單膝跪下,顫抖著嗓音喚了聲樓主。
“我現在可不是樓主了。”聞厭笑吟吟地回。
周則的嗓音艱澀:“我在極北,過了許久才聽說您出了事,第一時間就回了魔域。可是山海樓突然人員大變,魔域中其他門派也大亂,我根本找不到您,后來聽說有人在禹北界看到您了,但很快也沒了下一步消息……”
他還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跟隨了近十年的樓主怎么就搖身一變成了另一個門派的閣主,踟躕道:“您,您真的是……”
“如你所見。”聞厭攤了攤手,彎著眼眸道,“沒有偽裝身份,也沒有殺人頂替,貨真價實,如假包換。”
周則一時仍舊難以接受,但他只是愣了片刻,神情一下子變得急迫起來,頓時顧不得禮數,起身就催促著聞厭快點離開,語速飛快道:“您今日不該來的。趙無為最近一直在逼問您的下落,我擔心他要對您不利,又總是聯系不上您,才想著先一步找是非閣幫忙尋人,萬幸您沒事。”
“為什么?我最近和他又沒結仇。”聞厭沒動,“我不就之前燒了他廣云宗的大殿嗎?我到現在都覺得便宜他了,他突然要對我下手做什么?”
周則不知道怎么解釋,因為他也覺得這件事情很蹊蹺,只能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訴聞厭。
“前段時間魔域大亂,您又突然不見了蹤影,讓廣云宗上下都嚴陣以待,去禹北界歷練的弟子發現了您的蹤跡后立馬就上報了宗門,后來發現在您從禹北界離開前,只有唐柏和您待在一起,所以他回廣云宗后,所有長老都把他盤問了一遍,但是……”
“他沒說?”聞厭接道。
周則神色復雜地點了點頭。
作為宗主趙無為名下的弟子,長老們一開始對他的態度還算客氣,但誰也沒想到他竟然咬死沒說,后來直接被下了水牢,然后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他和趙無為突然也翻了臉,直接被嚴加看管起來,他再也沒見到過對方了,不知如今是死是活。
“是死是活也與我無關了。”聞厭漫不經心地敲了敲煙桿,“本來就是趙無為滅的唐家,他要拿還魂草,裝了那么久,就算沒有我這一出,也會找到其他借口對唐柏下手,要活還是要靠他自己。”
淺淡的煙云后,聞厭的嘴角彎起一個漂亮的弧度,冰冷又無情:“不過他竟然沒說,也確實有點出乎我的意料。”
聞厭輕描淡寫的一番話,卻把周則砸蒙了。
“您,您是說……”正道魁首滅人滿門,這也有點太挑戰認知了。
“很意外嗎?”聞厭笑道,“我還知道更多哦。比如說……你為什么會在這里。”
屋外鐘鼓齊響,悠揚的樂聲昭示著這場婚宴即將開始。
聞厭似乎對這場婚宴還挺感興趣的,對周則的霎時僵硬恍若未覺,沒了繼續聊下去的欲望,用眼神催促人把結界散了。
“……”
“現在從正殿入席太過引入注目,我帶您從另一側進去。”周則在小路間穿梭著,同時壓低嗓音道,“樓主,屬下以性命起誓,絕不會背叛您,剛才所言句句屬實,趙無為肯定要對您不利。”
“嗯,我知道。”聞厭點頭。
“那您還……”
“想要我性命的人又不止他一個,要是個個都跑,那我干脆找個地方躲著別再出來好了。”聞厭已經重新戴上了面簾,眼底閃著躍躍欲試的光,“他想對付我,我也沒想他好過。”
這種感覺很熟悉,每次在聞厭開始冒壞水籌劃要讓某人倒霉的時候就是這樣的。
周則覺得還是太冒險了,想要繼續勸說,前方突然傳來當啷一聲重物落地的脆響,隨后是侍女驚慌失措的聲音,人聲非常嘈雜,像是出了什么事。
周則看聲音傳來的方向,竟是宗主寢居的偏殿,趙無為尚未結契的道侶便在此處,只等時辰到了后就前往正殿。
周則快步走過去,驚慌失措的侍女像是瞬間找到了主心骨,退到一旁,讓他看喜袍下露出的那截手臂上的青斑。
吉時將近,她們本該是替新娘子梳妝完后就引著人去大殿的。周則不愿多生事端,讓趙無為察覺到異常親自過來,便讓她們照常行事。
“等等。”聞厭的聲音突然從后面傳來。
周則不知聞厭何意,只愣了一下,便向一眾警惕起來的侍女解釋說這是趙宗主的貴客。
聞厭的目光先是落在了那不小心露出來的青斑上,看了一會兒后體貼地替人把那被侍女不小心弄亂了的袖子放下來,遮住了那些突兀不詳的痕跡。
眾人便也放下心來,然后就見聞厭突然挑起了新娘子蓋頭的一角。
蓋頭下,聞厭看到了一雙眼睛,木然又安靜地看著他。
有些熟悉,隱約和記憶中模糊的印象重合了起來。
侍女已經在驚叫,周則在努力壓住動靜,聞厭放下手來,直起了身。
周則覺得那一刻聞厭的神情有些不愉,但很快對方就彎了下眼眸,對身邊的侍女笑了笑:“抱歉。”
在此期間,那位坐在塌邊的身影都沒有任何反應,紅布稠蓋住了她所有的神情,整個人就像一具空洞的軀殼,任人擺弄。
聞厭已經轉身離開,周則連忙追上,低聲問:“您是看出什么了嗎?”
到正殿的偏門了,聞厭透過人群,看到了位于最中央的趙無為。
他沒有回答,只道:“今日你就當沒有見過我,回去吧。”
周則心中的不妙預感越發強烈,眼前那雙烏黑的眼眸中流轉著不明的光,周則甚至可以想象出面簾下對方嘴角勾起的冰涼弧度,他有預感等會兒一定會發生些什么。
他還想再說些什么,就被聞厭抬手拿煙桿抵住了,對方纖長濃密的眼睫垂下來,淡淡的瞥了他一眼。
冷意從胸口的煙桿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周則張了張口,再也說不出話來,看著人不引人注意地轉身入了席。
聞厭坐在一眾賓客中,又有點想念起自己的師尊來。
有種好戲上演前,卻發現最契合的觀眾沒有到場的強烈遺憾。
他覺得自己應該是出了什么毛病,恍惚中他好像真的聽到了對方的名字。
聞厭回神,才發現這并不是錯覺。
“這都是無稽之談!”旁邊的人在和同伴道,“趙宗主怎么可能用禁術!兩心相悅的修士間才能結契,若是用禁術讓人死而復生,等會兒也結不了契啊。生死不可逆,也就只有聞厭那種魔頭才會……”
“噓!”同伴被他突然提及聞厭嚇了一跳,忙道,“你說這個干什么!你忘了上次一說賀峋,那小瘋子就翻臉了?!還想這里再被燒一回嗎?!”
“……”
聞厭一手撐著下頜,聽得津津有味。
要不是這兩人提起,他都差點忘了自己當時的反應,現在一回想……
是的,他上次確實發了好大的火。
第49章
聞厭在剛處理完山海樓里的異議, 坐上樓主之位時其實沒想過要把和正道的關系弄得那么僵。
畢竟有人教過他,在沒有絕對的實力讓所有人都俯首稱臣的時候,適當的妥協還是不可避免的。
所以和仙門各派徹底撕破臉真的出乎他的意料, 如果沒有他在廣云宗放的那一把火,很長一段時間內他和正道的關系應該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的。
這一切的轉折都從趙無為提出要拿賀峋的尸骨去平人界的動蕩開始。
先不論聞厭聽到后會不會發瘋,在場的其他修士聽到后第一反應是趙無為瘋了。
人界動亂自古有之, 除了降妖除魔、誅除奸邪,遇上難以解決的災禍時便會開壇祭祀。有些大能死后會留下自己的骸骨,上面承載著其余下的畢生法力, 祭祀時用其溝通天地,能庇佑一方水土安寧。
但也意味著就此煙消云散,再無復生的可能。
若非自愿,對別人提出這種要求無異于要挖別人家的祖墳,沒點深仇大恨都不至于到這種程度。
果然,那位聞小魔君的神情一聽完就變了。
不過其他人又不太拿得準這是高興還是不高興,畢竟這位才剛剛弒完師, 尸骨拉過來或許還是熱乎的, 以仇人永世無法超生來換得和廣云宗冰釋前嫌,在自身勢力未穩時不用擔心對方可能的為難,也是一筆不錯的買賣。
然而某種說不上來的直覺讓眾人覺得事實或許正好相反。
此前的洽談還算順利,聞厭仍舊維持著那放松的坐姿,笑了一下, 語調沒有明顯起伏:“趙宗主, 我可能沒聽清楚, 剛才你說了什么?”
趙無為便又重復了一遍, 笑呵呵地道:“聞樓主,我知道你本性良善, 無意與仙門產生爭端,只是賀峋那魔頭殘暴不仁,你過去只能聽命于他。現在人死如燈滅,不如就借此重新開始,如何?只要你一心向善,仙門和魔域也能重歸于好。”
“好一個人死如燈滅。”聞厭點了點頭,“趙宗主說得有理,本座聽著也有些心動了。”
見人接了話,趙無為便露出了個意料之中的笑容:“聞樓主如此明事理,真是……”
“哐啷——”
聞厭突然一把掀了面前的桌案,還沒等趙無為反應過來,聞厭緊接著就起身一腳把它踹飛,目標明確地直接砸向趙無為。
“你做什么?!”趙無為狼狽閃躲,口中怒道。
聞厭冷冷一笑,用那種氣死人不償命的語調重復道:“做什么?本座只是覺得你這盞燈太礙眼,想要滅一滅罷了。”
眾人嘩然。
這可是廣云宗的宗主,聞厭自己在魔域都還沒完全站穩腳跟,竟敢挑釁對方至此。
然而眾人很快就發現,他們對這位新上任的聞樓主還是了解得太少了。
下一瞬,在所有人都沒有預料到的時候,聞厭一甩手中的煙桿,黑紅色的火焰瞬間在廣云宗正殿的四角燃起。
殿外候著的廣云宗弟子被沖天而起的火光嚇了一跳,連忙涌進殿內救火。
然而這是灌注了修為的魔焰,越想要把它撲滅反而還越燒得猛烈。
聞厭立于一片烈焰中,玄色的袍角沾著火光和血色,看著趙無為,唇角勾勒出一個冰冷的笑容:“本座都想好了,既然趙宗主如此心系大道,現在就幫你把你的尸骨燒成灰,直接拿去開壇祭祀,豈不更加方便?”
說這話時,聞厭的聲調仍舊沒什么起伏,不像是在說要把人活生生地挫骨揚灰,反而像在討論等會兒要與人在何處共赴午宴。
這股勁兒對與賀峋接觸過的人來說都不陌生,是讓人本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的瘋狂與扭曲,特別是眼前人那雙映著火光的漆黑眼眸,幾乎和他那剛死不久的師尊一模一樣。
趙無為的五官都被氣得扭曲了。
眾人發誓,見到素來穩重平和的趙宗主快要氣得跳腳,簡直和目睹廣云宗傳承千年的大殿被人放火一樣驚悚。
他們本應是上前幫趙無為的,但對方今日似乎也很不對勁。
在坐的都是各派中資歷深厚的長老一輩,聞厭的年紀放在一眾修士當中實在年輕得過分,所以哪怕是魔修,大多數人也會自持身份不愿太過于為難一個小輩。
除了趙無為,素日待人平和的廣云宗宗主今日格外咄咄逼人,前面都在強自忍耐著,接近和談的尾聲時終于忍不住了,像是和人有著極深的仇怨,控制不住要報復回去。
然后接下來一切都亂了套,廣云宗和山海樓的人扭打在了一處,其他門派則試圖勸兩方停手。
“停手?可以啊。”聞厭一抹頰邊濺上的血漬,抬手架住趙無為的長劍,“廣云宗先對人不敬,只要給先師賠禮道歉,本座愿意停手。”
滔天的魔息還橫貫于廣云宗的大殿之上,聞厭的神情依舊冷得徹骨,但當他說出這句話時,眾人倏然覺得心中的天平就偏了。
或許是這張臉太有迷惑性了,眾人在那瞬覺得這殺人不眨眼的魔頭似乎有些強撐著的難過,讓人聯想起自己座下在外受了欺負的小徒弟。
“趙宗主,以和為貴,就各退一步吧。”有人勸道。
趙無為不可能罔顧其他人的聲音,他看著聞厭,眼神有些不引人注意的陰沉,最后權衡再三,收了劍。
其他門派的修士便沒有再摻和到接下來的事情中,山海樓和廣云宗的人也陸續退至殿外,只剩下兩方首領。
聞厭到底年紀尚輕,在激烈的交手中內力有些支撐不住,大殿中火勢逐漸弱了下來,只余下刺鼻的煙火味。
聞厭似乎從怒火中冷靜了下來,問趙無為道:“本座以前可是和趙宗主有什么仇怨?”
當只剩他們兩人時,趙無為眼神中的滔天恨意就再也遮掩不住,甚至在面對把仙門屠了大半的賀峋時都沒有這般強烈。
不過他嘴上還是道:“何須私仇?除魔衛道本就是我輩職責。”
“不對。”聞厭抽出了腰間的軟劍,甩了甩,不緊不慢地向趙無為走去,“你的神情不對,你像是很高興終于見到了我有一天也要和人陰陽永隔,以至于迫不及待要斬斷我的所有可能,為什么呢?”
趙無為看著那逐漸逼近的鋒利劍刃,嗤笑一聲,不答反問道:“聞樓主還想動手?”
“你的內力已經支撐不住了,賀峋沒有教過你什么叫量力而行嗎?”趙無為像是已經完全拋開了在眾人面前的假面,看著聞厭的時候有種要把人大卸八塊的痛恨,“現在可沒有人能夠護著你了,聞樓主不夾著尾巴做人,還如此由著自己性子……”
“轟——!!!”
本已經沉寂下去的火光騰的一聲重新升起,反撲后的烈焰氣勢更加兇猛,轉瞬之間就已經席卷了整座大殿,懸掛于高堂之上的匾額在接二連三的摧殘下晃了晃,哐啷一聲掉下來,砸起一片飛塵。
然而這時所有人都已經離開殿內,沒有誰來得及去阻止聞厭突如其來的發難。
聞厭一劍劈開了腳邊的牌匾,臉色如覆霜雪:“你算什么東西?也敢這樣對我說話。”
等到廣云宗和山海樓的人反應過來,同時折身往回沖時,看到的就是聞厭把劍架在趙無為脖子上的一幕。
兩方人馬同時愣住,然后山海樓一眾魔修沸騰般躁動起來,本來還有些隱隱不服聞厭的,在此刻對這位聞小樓主的崇敬之情幾乎要沖破天際。
趙無為臉上有些掛不住,幸好此時其他門派的修士已經離開,否則廣云宗第一仙門的位置可能就要當場易主。
趙無為的面皮隱隱抽動,被頸間的劍刃逼著,僵硬地后仰著脖子,壓低了聲音怒道:“至于嗎?不過是為了逞一時之快,就算透支內力也無所謂?”
趙無為的目光落在聞厭唇邊溢出的血跡上,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本來就有內傷吧,弄這一出對你自己有什么好處?”
“因為我不喜歡別人言而無信。”聞厭哼笑一聲,“我看趙宗主似乎不愿履行約定,便只好自己動手了。”
“我怎么可能給一個魔頭賠禮道歉?”正殿中的溫度隨著火勢越來越灼熱,趙無為已經滿臉是汗,他瞇著眼,看了聞厭一會兒,笑了,“你在后悔,你到現在都接受不了賀峋死了。”
趙無為低低地笑了起來:“但是死了就是死了,人死不能復生,終于,你也體會到了這種痛苦,哈哈哈,真是太痛快了……”
聞厭在那瞬似乎聽不進去任何聲音了,他只能看到趙無為那張令人厭惡的臉在扭動,嘴唇一張一合,讓他無比煩躁,大腦捕捉到關鍵詞后條件反射地有些混亂。
賀峋……他的師尊,死了。
他怎么會接受不了呢?
明明是他親眼看著長劍捅進對方胸口,又是親自跑去崖下撈回的尸身。
他只是覺得有些不習慣罷了。
他不應該不習慣的。
人死后應該怎么做來著?他只是現在還沒摸索出要怎么面對已經死去的師尊罷了。
“他正好是一年前的今日死的。”趙無為聽見聞厭突然道。
“這是祭日嗎?祭日是不是要上墳?”對方轉頭看向他,眨了眨眼,但眼神一直沒聚焦,像是在平靜地問他,又像是有些讓人毛骨悚然的自言自語。
饒是趙無為再恨聞厭,此時也被對方這幅神態短暫地震懾住了。
良久,聞厭輕輕地“啊”了一聲,彎了下眼睛,眼神有了落點:“上墳么,總要燒些祭品。”
他抽回自己的軟劍,擦了擦,重新繞回自己腰間,把趙無為扔在原地,跨過肆虐的火光向門外走去。
那道清瘦孤寂的身影經過之處,黑紅色的火焰從他的腳下蔓延開來,給本就熱烈的火勢又加了一把火。
“本座看你們這大殿勉強還能入眼,就燒這個吧。”
“聞厭!”趙無為痛斥他的聲音晚了一步才從身后傳來。
廣云宗一眾弟子也才在這時幡然醒悟,沖進去救他們宗主。
但愣是沒有一個敢近聞厭的身。
聞厭站在廣云宗的殿門前,身后巍峨屹立的建筑在黑紅的火光中一點點倒塌。
他面無表情地立在階上,內傷被他強行透支法力牽動,唇邊的血跡越涌越多。
他低頭看著自己指尖的血跡,思緒漫無邊際地飄著,想起有回山海樓的長老說賀峋實在太縱著他了,想翻臉就翻臉,行事毫無顧忌,來日必生事端。
當然,對方說的時候措辭很委婉,但賀峋當場就有些不悅了,后來也完全沒跟他提起過這番話。
兜兜輾轉,那長老的話最后還是傳到了他的耳朵里。
“誰又在背后多嘴?”這是他去問對方時賀峋說的第一句話。
然后下巴被人輕輕抬了起來,賀峋一手固定著人腦袋,拿手帕擦了擦徒弟臉頰上沾著的血跡。
賀峋笑道:“本座的徒弟,自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是有一點……”
聞厭不由自主地隨對方的話屏住了呼吸。
賀峋把帕子塞進徒弟手中,無奈又縱容地道:“下次血記得自己擦。”
“……”
聞厭翻遍了自己全身,也沒有找到可以用來擦臉的東西,無奈之下,只能又拿指腹抹了抹唇邊的血跡。
由賀峋做了無數遍的事放到自己身上時就做不好了,刺眼的紅反而被越抹越多。
“樓主……”一眾山海樓弟子見他站在原處一動不動,本準備回去的腳步也遲疑地停了下來。
聞厭的神經倏然被“樓主”二字觸動了。
他發現自己其實也還沒習慣這個稱呼的指向變成了自己,不適應之余,又有些隱隱的恐慌,好像當屬于對方的東西一點點被遺忘,另外一個人就永遠都不會在某天回來了。
或許是難言懷念,又或許是勃勃野心,反正說不上到底是因為什么,才最終讓聞厭此刻以是非閣閣主的身份坐在趙無為的婚宴上。
大殿后來被重新整修了一遍,已經看不出火燒的痕跡,但若有心觀察,還能看到頭頂牌匾上那道被自己劈出來的微小裂痕。
聞厭壓下因為想起那人再度激蕩起的心緒,看向位于殿門旁的趙無為。
對方正向他那從殿外走來的道侶伸出手。
而聞厭也終于明白了當初對方為何會恨他至死。
紅蓋頭掩住了所有神情,喜袍下的身影柔美窈窕,順從地被趙無為牽著向前。
如果按照對方的理解,他確實和這個人的死有關。
第50章
殿內樂聲輕慢, 飄飄渺渺,繚繞在廣云宗的大殿之上,觀禮的賓客坐于兩旁, 微笑著互相交談,一派和樂。
“吉時到——”
隨著禮官的唱喝,一瞬間所有聲音都暫時止歇下來, 趙無為牽著自己道侶的手,一步一步走向高堂之上。
暮色降臨,日光西斜, 分割出界限明顯的明暗兩側。
雖然聞小魔君年輕有為,每次見到這人都有理由把老家伙掛在嘴邊,但實際上趙無為仍是中年男人的模樣,五官周正,氣度凜然,當年登上廣云宗宗主之位時,也是聞名的青年才俊。
他和人牽著手, 并肩沐浴在夕陽的殘照里時, 僅看背影,觀禮的賓客都要在心里道一句郎才女貌。
一開始聽說趙無為要舉行結契大典的時候,大多數人都是極其驚訝的,哪怕是廣云宗弟子,在過去的幾十年中也沒見到過他們宗主和哪位仙子走得近些。
后來趙無為解釋說這是自己年少時的伴侶, 兩人少時就已有婚約, 只是失散了許久, 前段時日終于尋回了人, 不幸的是對方因為意外魂魄有損,對外界的反應很遲鈍, 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調養過來。
“可是我等了幾十年,實在不愿再等下去了,我相信婉清也一樣。”趙無為說這話時,牽著自己道侶的手,滿眼都是笑意,硬朗的面部輪廓似乎都柔和下來。
不過趙無為這位突然出現在眾人視線中的道侶行止實在有些詭異,關于她的傳言一直沒有消停過,直到親眼見證結契這一刻,眾人心中的疑竇才消散了大半。
截然不同的兩道靈力從身著喜袍的兩人身側升起,試探著觸碰纏繞。
兩人已經一同拜了兩拜,轉過身,即將相對而拜的時候,殿門突然被人強行破開。
“等等!”這一聲宛若驟然劃破布帛的利刃,尖銳刺耳,讓一眾賓客齊刷刷轉頭。
來人渾身染血,似乎受了很大的折磨,布滿全身的傷口讓人一時都辨認不出他的身份,有和趙無為關系密切的看了許久,才認出這是對方新收的那個叫唐柏的徒弟。
印象中那個沉默靦腆的青年此刻眼中閃著極度痛恨的光,身上的決絕強烈得幾乎要化為實質。
眾人瞬間嗅到了幾分不同尋常的味道,竊竊私語起來。
只有聞厭沒動,似乎對來人毫不意外,指間的煙斗轉了轉,唇邊揚起一抹興味盎然的弧度。
趙無為看到唐柏時,神情僵硬了一瞬,眼中劃過強烈的不可置信,又第一時間穩住了,厲聲斥道:“你這個勾結魔修的孽障!竟然還敢出現在這里?!”
他喝道:“來人!把他拿下!”
一眾弟子下意識聽令,箭步上前反扣住唐柏的胳膊就要把人押下去,唐柏拼命反抗,但嚴重的傷勢讓他提不起一點力氣,甚至還沒開口就被下了噤聲咒,臉都憋紅了也吐不出一句話來。
殿中一眾賓客面面相覷,印象中趙無為對徒弟都是關愛有加的,鮮少有對人如此疾言厲色的時候。
“趙宗主,這是發生了何事?”有人道,“唐公子怎么變成了這副模樣?”
趙無為面色沉冷:“這個孽障此前勾結魔修還毫無悔改之心,已經被我關進牢中,一個不察竟讓他逃了出來,讓諸位見笑了。”
眼看唐柏才露了個面,就又要被押回去了,聞厭在心里默默嘆了口氣,抬手用煙桿敲了敲面前的桌案。
“且慢。”
聞厭的聲音不大,嗓音卻很有力,悅耳的聲線穿過一眾嘈雜聲響,不容拒絕地在眾人耳中響起。
有人循聲轉頭,就看到了一個戴著面簾的陌生身影,不解道:“他是誰?”
“沒見過啊,他怎么能進到這里來的?”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他是是非閣的閣主。不過是非閣素來不參與各派間的糾紛,今日怎么要插手廣云宗的事情?”
聞厭戴著面簾,嗓音又特意調整過,他在滿堂探究的目光中不緊不慢地起身,撩起眼皮看向趙無為,微微一笑:“趙宗主,你沒有說實話。”
趙無為看向這突然冒出來攪局的是非閣閣主,一時預料不出對方的意圖,謹慎地問道:“閣下這是何意?”
聞厭但笑不語,他一抬手,本來壓著唐柏的弟子突覺一股無法反抗的內力襲來,手中不由自主就松了力度。
聞厭把人隔空扯了過來,唐柏本就破爛的上衣被他用內力一震徹底報廢,現出了下面的猙獰傷口,最顯眼的是靠近心口的那一處青黑掌印,在場修士大多數都和趙無為外出降妖伏魔過,見過廣云宗宗主出手,一下子就認出了這是趙無為所修功法會留下的痕跡。
“這看起來不止是被關進牢中啊,哪怕是動私刑也不至于做到這種地步,怕是沖著一掌斃命去的吧?”聞厭慢悠悠地道,“堂堂廣云宗的宗主暗地里對自己的弟子痛下殺手,難道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
趙無為的神色幾經變化,最終淡然道:“他與魔修勾結,隱瞞聞厭那魔頭的行蹤,此事廣云宗上下都知曉,就算是清理門戶,也容不得閣下置喙吧。”
“聞厭”二字響起時,唐柏搖搖欲墜的身影頓了頓,因為傷重而有些渙散的瞳孔顫了顫,再度回神。
他下意識想扭頭去看背后抵著自己的人,但對方緊接著就是渡過來一陣真氣,極其粗暴的沖破了他身上的噤聲咒,強硬地把他一口氣吊了起來。
“這樣啊,那這位唐公子千辛萬苦跑回來,就是為了被重新抓回去?好像有點不太聰明的樣子哦。”聞厭笑道,“我們不如聽聽他怎么說。”
從知道趙無為真面目的那一刻起,他就被對方提前隔絕了和外界的一切交流,唐柏無數次痛恨自己識人不清,卻又已經于事無補。現在置身于大殿中,他頓時知道自己等了很久的機會來了。
唐柏果斷地亮出了唐家的信物,虛弱的話音卻擲地有聲,字字泣血:“廣云宗宗主趙無為貪圖還魂草,滅我唐家滿門,請諸位還我一個公道!”
喧囂聲在剎那要掀翻整座大殿。
這個指控太過聳人聽聞,一瞬間已經沒人在意這場本應繼續下去的結契儀典。
“唐家?是承華山唐家?前段時間已經沒聽到過任何消息了,竟然是被廣云宗偷偷藏了起來?”
“這信物我見過,竟然是真的!”
“趙無為假意收我為徒,隨后以我和魔修勾結為名讓宗內長老對我百般為難,他再趁機取得我的信任,從我口中得知還魂草的下落,事成之后便欲殺人滅口。”唐柏迎著眾人目光,顫著嗓音一字一句道,“要不是我僥幸逃脫,永遠也揭穿不了他的真面目!”
“胡說八道!你有何證據?!”趙無為橫眉怒道,“唐家遭受橫禍,你若早日言明身份我定會多關照于你,但無論如何這都不是你胡亂攀咬的理由!”
聞厭不嫌事大地加入進了兩人的紛爭中,條分縷析道:“證據就是你現在已經靈力枯竭了。還魂草并非百利而無一害,要以使用者的修為為代價,就算如此,很大幾率也不能讓人完全回到生前的樣子,總會三魂殘缺,神情麻木……唐公子,我說的對不對?”
唐柏點頭。
聞厭就笑了,隔空點了點那個本應要了唐柏的命的猙獰掌印:“趙宗主,你要殺人滅口便不能借別人之手,所有的修為都在這里用完了吧。你現在敢和我對一掌嗎?可能廣云宗剛入門的弟子都能打敗你吧。”
“今日終歸還是我的婚宴,喜堂之上動手實在胡鬧,是非閣的閣主便是這般沒有禮數嗎?”趙無為直接繞開了這個問題,面色肅然道,“若閣下再故意為難,就別怪我要把閣下請出去了。”
但是在場那么多人,已經有從趙無為回避的態度中察覺到不對的人了,也跟著聞厭起身道:“趙宗主,唐家遺孤突然出現,又提出這般指控,著實是非同小可,傳出去后必定會有損您的名聲,現在自證清白豈不更好?”
然而趙無為仍舊不同意,再度牽起了自己道侶喜袍下的手,像所有愛侶一般,嚴正拒絕道:“我們能走到今日不容易,我并不想在結契大典上打打殺殺。”
他的話音剛落下,就響起一聲嗤笑,聞厭道:“趙無為,你說這話的時候不心虛?人是死在你手中的,難道現在還要假惺惺地裝深情嗎?”
趙無為突然渾身一僵,這下是真的驚駭無比了,仿佛最大的秘密突然被人揭露,巨大的恐慌之下神情間便露出了一絲端倪。
聞厭就在這時突然出手,身法利索,轉瞬就掠到趙無為身前。
那個蒙著蓋頭的身影仍舊從始至終都毫無動靜,被聞厭順勢推到一邊的時候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引出這場大戲的唐柏早就被遺忘到了一邊,他自己都有些驚訝于進展之順利——而這一切都歸功于眼前這位突然冒出來的是非閣閣主。
聞厭對上趙無為的時候,發現對方果然修為大跌,幾乎毫無還手之力。他笑了笑,直接拿手中的煙桿擋住了對方毫無威脅的拔劍,接著手腕一轉,身側驟然浮現出古老繁復的咒文,強硬地破開對方徒勞無功的抵抗,用搜魂術把所有人都帶進了趙無為最想要掩蓋的那段記憶中。
也是他直到今日才發現的,他和這人早有交集的過往。
……
現在已經很少有人知道,早年聞家曾是仙門中最負盛名的修仙世家,以一手煉丹術聞名于世。后來不知為何,一夜之間突然銷聲匿跡了,關于聞家的記載也不知道被誰有意抹去。
而聞家除了以用毒制丹聞名,在當時同樣廣為流傳的,是最小的一輩中還出了個根骨絕佳的天才。
這不像后來某些小門派的吹噓,據說這位還未出世,聞家宅邸上方便經常有異象降臨,昭示著這孩子的與眾不同,讓聞家上下早就對其寄予了厚望,甚至還一反常態,在還未出生時便已經起好了這孩子的表字。
景明,春和景明,萬物生發,承載著家族所有的生機與希望。
然而這一切都在幾年后戛然而止了。這位初次引氣入道時,幾乎整個聞家的人都來了,滿懷期待中,卻是看到了陰冷的魔氣從那孩子身上蔓延開來,不一會兒就完全籠罩在了聞家的上空,遮云蔽日,氣勢上甚至比一些惡行無數的魔修還要來得駭人。
眾人瞬間臉色煞白,聞家家主更是當場拂袖而去——這時所有人才明白過來,根骨絕佳是不錯,卻是在修魔上根骨絕佳。
聞家需要的是一個能夠帶領家族凌駕于所有宗門之上的天才,而不是一個人人喊打、生來不祥的魔修。
于是逢人便夸的天才一朝變成了難以啟齒的恥辱。
趙無為第一次在聞家深冷的內宅中看到這位后來的聞小魔君時,正遇見他被人掀翻了面前的食盒,盛著菜肴的餐具滾了滿地,而幾個小男孩在他面前歡快地拍手叫好,路過的仆從都見怪不怪。
此后這類事情更是經常被趙無為撞見。
聞家那些前幾年間因為資質遠不如人而被忽視的其他小輩們,終于找到了發泄回來的辦法,折騰起人來毫不留情,今日是故意把人的吃食灑了滿地,明日便是把人推進池中,看著人拖著一身濕漉漉的衣服從水中爬出來,哈哈大笑。
還沒有成人腰高的孩子,小小的一個,就和一只小貓沒什么區別,在被家族拋棄前的那幾年,也是過著養尊處優的日子,如今驟然面臨惡意簡直毫無還手之力,濕漉漉的眼睫可憐地垂著,五官已經能隱約見到日后極其漂亮清麗的輪廓,所以被欺負時流露出的神情也格外引人憐惜。
不過這些都是躲在暗處的觀察了,趙無為和聞家的往來是隱蔽的,從未現于人前過,這位突然跌落云端的小少爺是何處境都輪不上他插手。
除了有一次,他的未婚妻子看到了。
“實在是太過分了,他們怎么能這樣欺負一個小孩子?!”
“婉清,別……”趙無為一下沒把人拉住,段婉清說完就沖了上去。
聞家家主就在一旁漠然看著,不論是見人被欺負還是有人出手幫助都沒有理會,只是對趙無為道:“我已經找好了辦法,幾日后廣云宗的比試中定能讓你拔得頭籌。”
趙無為眼神一亮,激動的神色控制不住:“不是說煉出來的丹藥效果不夠,總差了最重要的一味主料嗎?”
“以前是我思路太過于狹窄了,竟忘了煉丹的原料遠不止這些。”聞家家主的眼神輕飄飄地落在不遠處的幾個孩童身上,嘴角勾了勾,“……還可以是他。”
他?
對方臉上的陰沉讓趙無為剎那間都心中一顫,順著對方的目光望去,就見到了自己那正蹲在小孩身前輕聲細語的未婚妻子,還有正垂著眉眼,神情有些瑟縮的小孩。
雖然如今被聞家拋棄,但在吃穿用度上聞家還不至于故意虧待。精工細致的衣衫襯著那精巧的五官,讓人更像乖巧可愛的布偶娃娃,只是白凈臉頰被弄得臟兮兮的,用那種柔軟又無害的神情看著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每一個人時,就像某種矜貴的小動物,突然慘遭拋棄,仰著臉無助地為自己尋找著下一位主人。
趙無為在看到的那瞬,竟破天荒地生出了些許不忍,旁邊的男人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語氣波瀾平淡道:“這是他該為聞家做的。”
“以他的根骨作引,煉出來的丹藥可以讓你在比試中修為一騎絕塵,但不會有任何人看出端倪……只是你當上宗主后,也不要忘了聞家。”
聞家家主的嗓音淡淡的,似解釋,又似威脅。
開爐煉藥的那日,聞家一早就閉門謝客,方圓百里內都下了任何人不得闖入的禁咒,趙無為尋了個其他人不會發現的地方遠遠地看著,能看到聞府中升起的一縷淺淺丹火,落在趙無為眼中,似乎都染上了些許血色。
但他不后悔。
他已經為這個宗主之位籌謀多時,為此不惜付出任何代價,可是同樣讓他有些頭疼的是,婉清,他深愛的伴侶,最近與他的爭吵卻越來越多了,竟說他的行事越來越讓人害怕。
所以今日他沒再帶上她過來。
可是看著看著,趙無為意識到有些不對勁。因為聞府的火光越來越明顯,已經絕非煉丹會產生的動靜。
很快那無形的禁制也搖搖欲墜了,趙無為頓時明白是哪里出了差錯,第一時間就往聞府跑,尚離得很遠,就已經看到了整座聞府都被浸泡在火海中,正在燃燒的大火便是聞家那獨一無二的用來煉丹的靈焰,除了聞家的人外,無法輕易被撲滅。
趙無為頓時極度地恐慌起來,不是因為聞家的飛來橫禍,更主要是為了明日廣云宗就要開始的比試,他已經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聞家家主對他的承諾中。
不顧灼燒著的火焰,趙無為沖進火場中,卻看到了滿地的尸首,面上皆是強烈的不可置信,還有滿溢得要滴出來的恐懼。
像是煉丹過程中突然出了差錯,沒有任何一個人反應過來,盡數葬身在了火海之中。
趙無為緊接著在丹爐旁找到了已經不成人形的聞家家主。
丹爐除了一片焦黑外,再沒有留下其他東西,這無疑比聞家的這場大火還要讓趙無為恐懼一萬倍。
他拼命地搖晃對方衣襟,急迫地追問到底發生了何事。
對方的瞳孔都已經渙散了,嗓音嘶啞泣血:“跑,跑了……”
跑了?誰跑了?趙無為轉念一想,就明白了——是那個今日本應消失在爐火中,生帶不祥的小孩。
聞家家主艱難地抬起手來指了個方向,便不明不白地斷了氣,趙無為當即就傳音給自己的親信,讓他們立即沿著這個方向去追捕。
然而趙無為知道就算后面能把人抓回來,一切也都晚了。廣云宗的比試明日就要開始,除非現在就能找到根骨合適的引子來煉丹,否則根本來不及。
極度的憤怒隨著火光在趙無為心中升起,混雜著功虧一簣的強烈挫敗,快要把趙無為逼瘋。
段婉清就是在這時候來的。
聞家的禁制還沒有完全失效,因為趙無為的原因她才能不受阻礙地進來。
滿目不祥的氣息和血腥氣讓她瞬間皺起了眉,她聯想起最近趙無為已經越來越讓人心驚的作風,直覺這肯定有古怪。
“別說了!”趙無為本就滿心煩躁,自己的伴侶還要在一旁質問,更讓他接近暴怒的邊緣。
“好,那我自己查。”段婉清道,看著趙無為的眼神滿是難過和失望,“我最近是越來越看不懂你了,這個宗主之位對你來說就那么重要嗎?下毒,暗害,還有什么事你做不出來?”
段婉清的話一下子讓趙無為警醒。
他想,是啊,她知道自己那么多事情,和聞家的勾結遲早也會被她發現,與其后面既失了宗主之位,還要面對無窮無盡的詰難,不如……
他差點忘了,其實婉清的根骨也遠在自己之上。
趁著結界消散的最后一點時間,在這里發生的一切都會被眾人發現之前,熄滅了的丹爐重新被人升起了火,年輕女子凄厲的尖叫毫無征兆地響起,回蕩在火場的上空,令人毛骨悚然。
趙無為被人用搜魂術強行提取出來的記憶進行到這里,有些人已經控制不住地干嘔起來,皮肉活生生被爐火燒焦的臭味似乎陰魂不散地縈繞在鼻尖,再次看向如今一身喜袍、以廣云宗宗主身份立在大殿之上的趙無為時,甚至都會讓人惡心。
古樸繁復的漆黑咒文從身邊散去,聞厭收回手,從搜魂的狀態中脫離出來。
趙無為跌倒在地,死死地盯著眼前的身影,后知后覺地覺察出了端倪,隱約明白了對方為什么會對自己的往事如此清楚。
對方彎了下眼睛,在一眾鴉雀無聲中毫不在意地抬手揭下了面簾,露出在場所有人都無比熟悉的漂亮面容。
趙無為記憶中那柔弱無助的小孩和眼前這位兇名遠播的魔頭重合,在眾人心中掀起無聲的巨浪。
聞厭往下垂了下眼睫,輕輕笑道:“別來無恙,趙宗主。我也是直到今日才知道,原來我們之間還有如此淵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