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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最后還是賀峋自己頂著一身濕淋淋的水替徒弟抹藥膏。

    肩膀的傷被水一泡, 讓賀峋的臉色越發蒼白,他低頭查看自己傷處時就幽幽嘆了口氣,不過面前的小祖宗心情不愉, 直接當作沒聽見,無動于衷,只看著他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樣。

    賀峋只能一邊感嘆著徒弟越發不尊敬師長了, 一邊蹲在聞厭身前,比旁人要冰涼幾分的指尖沾著同樣冰涼的藥膏細致地抹過被燙紅的肌膚。

    聞厭很少有機會從這個角度看自己的師尊,垂下的眼睫遮住了那雙過于幽深的黑眸, 鼻梁高挺,嘴唇很薄,很容易給人冷血又薄情的感覺。

    聞厭親過很多回,溫熱的,冰冷的,有時是心甘情愿的,有時是畏懼瑟縮的, 近幾年更多的是絕望而茫然的。

    有什么和以前不一樣了。

    如果是以前的賀峋, 聞厭覺得自己此時應該已經被按著親到說不出話來了,被燙紅的地方會成為這場床事最絕妙的催情劑,在他的腦海中烙下又一個難以磨滅的印記。

    自他有記憶始,這人的氣息便往往伴隨著各種各樣的疼痛。

    一開始是他剛隨人修煉的那幾年。

    那時的聞厭年紀還小,幾經周折終于讓對方暫時打消了對他的殺意, 結束狼狽不堪的逃命后, 就被帶著回到了山海樓。

    不過當時賀峋沒顧得上理會他, 第一時間就對著曾派人來追殺他的門派一個個殺上去, 等到血差不多把仙門各派都淹了,賀峋回到樓中, 總算想起了自己還有個徒弟。

    然而他看起來就不會是那種心慈手軟、溫柔體貼的師尊,等徒弟學得差不多了,就把人直接往刀光劍影的戰場中一扔,學好了就功成身退,等著下一場試煉,沒學好就成了死人堆中的一員,生死不論。聞厭年紀輕輕修為就一騎絕塵,和這人一開始如此粗暴變態的修煉方式絕對脫不開干系。

    聞厭有時回想起往事時,已經有些記不清那些死在自己手下的面孔了,唯有當時的疼痛刻骨銘心,和脫力昏死前那人的懷抱一起,讓人眷戀著,恐懼著,在往后的愛恨糾葛中時不時浮上心頭。

    再后來兩人已經滾到了一處。

    這時候的賀峋已經溫柔了許多,雖然那種溫柔在大多數情況下都讓人毛骨悚然,然而其他人確實已經動不了他一指頭了,于是所有痛苦與歡愉的施予者都成了特定的那個人。

    間或在寧靜的清晨,他帶著滿身狼狽不堪的痕跡自那人的懷中醒來,就被抵在頸間的刀刃晃了眼。

    那時天光乍亮,深重的夜色還沒有完全散去,賀峋像是整晚都沒合眼似的,比夜色還要幽深的眼眸中泛著光,蘊著令人心驚的熾熱。他沒有半分被撞破的心虛,表情坦然,鋒利雪亮的刀尖順勢挑起他的下顎,低沉悅耳的嗓音在耳邊響起:“厭厭,永遠留在為師身邊好不好?”

    殘存的睡意瞬間消失得一干二凈,和肌膚緊密相貼的刀刃冰涼刺骨,聞厭都可以想象出被刺穿皮肉時該是怎樣的痛楚,整個人控制不住地一抖。

    于是就像他自己往上撞一樣,眼看要見血,賀峋卻已經把刀一收,迎接他的變成了柔軟的懷抱。

    賀峋擁著自己的小徒弟,吻了吻對方頭頂細軟的發絲,沉沉笑道:“好啦,別怕,為師怎么舍得讓你疼。”

    聞厭埋在對方的頸窩,感受到那人修長有力的手指在背后輕撫,然后逐漸變成了一個溫柔纏綿的親吻。聞厭在唇齒相接中慢慢闔上眼,掩去眸中的復雜思緒。

    最后他還是先下手了。

    但他的師尊為什么從來沒教過他這樣還是會疼的?

    不是很劇烈,就在胸膛之下幾寸,時不時攪動一下他的神經,治不好,舍不掉,日子一久足以把人逼瘋。

    他看了一會兒,叫了聲師尊。

    賀峋嗯了一聲,抬頭看他。

    聞厭問:“這是懲罰嗎?”

    這話有些沒頭沒尾,但兩人都知道指的是十年前的那一晚。

    他大逆不道,膽敢對自己師尊拔劍,意圖取而代之,于是對方就罰他十年間孤影煢煢,不得安生。

    聞厭無數次把對方那晚的一言一行掰開揉碎了來看,這是他找到的最合理的解釋。

    然而賀峋在他的目光中笑了笑:“不。”

    賀峋順勢低頭在眼前人白皙的手背上落下一吻,在馬車外的瓢潑大雨中,輕飄的嗓音直直地鉆進聞厭耳中:“因為我愛你。”

    聞厭怔住了,看著那雙黑沉的眼睛。

    賀峋是自下而上看著他的,少了些他以前仰頭看人時的遙不可及,也不見那股危險性極強的壓迫感,溫聲訴說著愛意時,似乎和相伴多年的愛侶也沒有什么不同。

    聞厭卻僅僅愣神片刻,就觸電般猛地回過神來。他眨了眨眼,彎起唇角,同樣溫溫和和地笑:“師尊,我以為這些話只在床上說說就好了。”

    “厭厭覺得當不得真嗎?”賀峋道。

    聞厭一把抽回自己的手,直接將蹲在自己身前的男人拽了起來,賀峋縱容地順著他的動作,任人抓著衣襟扯到眼前。

    被潑了滿滿一杯茶,賀峋身前的衣服都是濕的,聞厭抓著人時指尖也被染上了濕意,剛被處理好的傷口又有絲絲縷縷的血跡滲出來。

    聞厭發現了這一點,他眉梢微動,然后用力地按了上去。

    伴隨著一聲悶哼,傷口重新開裂,血和水混在一起,讓肩頭的布料顏色又加深了幾分。

    聞厭臉上綻開一個笑容:“我應該當真嗎?”

    賀峋也跟著笑了,沒有去理會自己的傷,很樂意這樣哄徒弟開心似的,只是低頭摸了摸人的臉,拇指順著聞厭唇角的弧度勾勒出一個更大的笑容,問:“消氣了嗎?”

    聞厭剛意味不明地哼了一聲,本來任憑他動作的男人突然一發力把他扯了起來,圈在了身后幾案和自己身體之間。

    情況扭轉,聞厭瞬間意識到不妙,旋身要走,賀峋自然不放人,兩人在不算大的車廂中迅速過了幾招,乒乒乓乓弄得一片狼藉,幸好窗外暴雨傾盆,才沒有格外引人注意。

    掙扎一番,聞厭還是落到了自己師尊手上,雙手被反剪在腰后,臉朝下按在幾案上。

    賀峋現在修為受限,而且有傷行動不便,終于停下手時喘息都是粗重的。畢竟又要制住人又要避開在打斗中遭了殃四處散落的各種碎片,不然自己那打得肆無忌憚的徒弟被劃傷了回頭又要把這賬算他頭上。

    聞厭還在不死心的掙扎,被威脅了幾句仍舊不為所動。

    賀峋見狀更愉悅了,因為總算有了欺負人的理由。他騰出一只手來充滿暗示性地捏捏那細韌的腰,明顯感受到手下人渾身一僵,徹底老實了。

    “本來還想溫柔一些的,不過有人看起來似乎并不領情。”

    聞厭聽到對方那調侃的話音,簡直要被這人不要臉的程度驚呆了,在腰上流連的那只手蠢蠢欲動地準備往下時,他終于忍不住開口道:“師尊。”

    “嗯?”賀峋笑瞇瞇的,洗耳恭聽的模樣。

    聞厭深吸一口氣,長而濃密的眼睫垂了下來,再開口時嗓音又軟又輕,求道:“別……”

    賀峋就笑,知道這人現在指不定在心里怎么罵人,故意問道:“別什么?”

    聞厭一滯,惱怒之色只在臉上一閃而過,就被乖順的神色掩了下來,也不說話,只偏過頭看人,烏黑漂亮的眼睛中蓄著層似真非真的水霧。

    賀峋被他看得動作一頓,笑了:“厭厭還是那么會拿捏人。”

    話雖如此,他一手仍把人牢牢按著,探身重新倒了一杯茶放在聞厭嘴邊。

    賀峋:“放心,不欺負你,把這喝了。”

    “這是什么?”聞厭不大情愿。

    “你認為是什么就是什么。”

    聞厭本來還沒那么抵觸,一聽賀峋的語氣就炸了,偽裝的做小伏低還沒收回去,就怒極反笑道:“多年不見,您老人家還真是越發下作了,是覺得自己不——唔唔唔!”

    賀峋就知道是這反應,懶得廢話,直接往嘴里灌。

    聞厭眼睛都被氣紅了,拼命往一邊躲,死死咬住牙關,溫熱的茶湯大半都落到了桌面上。

    賀峋嘖了一聲,一手掐著人下頜一氣呵成地全部灌了下去。

    聞厭趴在桌上嗆咳了幾聲,還沒完全站起身就抄起茶壺往人身上砸。

    他翻身站起,可是那杯東西見效實在太快了,滿肚子火還沒發,腦子立馬就有些昏昏沉沉的,感覺到沉重的睡意一陣陣襲來。

    昏睡過去前聞厭隱約覺得有什么和自己想的不太一樣。

    ……現在的春藥喝起來怎么和蒙汗藥似的?

    第32章

    前往西域的路上有片廣闊的樹林, 只要穿過這片樹林,就意味著離西域不遠了。

    此處人煙稀少,夜色降臨后, 就寂靜得過分,只剩下停在林中空地旁的馬車附近仍有響動。

    溫暖的火焰驅散了荒涼帶來的冷寂,有誘人的香氣在不斷往外蔓延, 聞厭抽了抽鼻子,睜開了眼。

    恢復意識的那刻,聞厭覺得周身神清氣爽, 連日來的疲累一掃而空。更為可喜的是,空蕩了好一段時日的經脈中終于出現了熟悉的內力,格外讓人安心。

    “醒了?”更為熟悉的嗓音在不遠處響起,聞厭轉頭看去,就見到了坐在一旁的賀峋,還有那個來自西域蘭城的萬紹。

    昏睡前的那場暴雨已經停了,或者可能是在他失去意識的這段時間里他們已經往外走出了很遠, 如今三人正處于一片陌生的林子里, 支在中間的火堆溫暖干燥,上面架著不知是什么野獸的肉,烤得香飄四溢。

    聞厭覺得自己肯定是剛睡醒腦子沒轉過來,眼前一切和諧得實在太出乎常理了。

    他可沒忘記自己是因為什么睡過去的,第一時間就把謹慎懷疑的目光投到了自己師尊身上, 問是怎么回事。

    然而聞小魔君這一覺實在睡得太好了, 雖然大腦自動警覺起來, 但眼睛還是霧蒙蒙的, 讓兇狠的眼神也變得格外柔軟。

    賀峋見人這樣就控制不住地往外冒壞水。

    他看了那姓萬的少年一眼,對方非常知情識趣地移開了目光, 然后他身子偏過聞厭那邊,低笑著在徒弟耳邊道:“厭厭不記得了嗎?你那時熱情得過分,哪怕要停車休整了,還纏著為師,怎么哄都不停下,為師只能就這樣把你抱了下來……”

    聞厭那點懵然未散的睡意就隨著賀峋的話一點點從臉上消散,看著人的眼神逐漸銳利起來,帶上了騰騰殺意。

    賀峋在徒弟青一陣紅一陣的臉色中笑容越發和風細雨,朝自覺離兩人幾尺遠的人影努了努嘴:“他也看到了呢,不信你可以問他。”

    聞厭恨聲道:“閉嘴!”

    生氣了,還氣得不輕。賀峋只有極少數非常禽獸的時候才會被徒弟咬牙切齒地罵,一般他都會良心發現稍稍收斂一些,現在卻笑得越發燦爛。

    聞厭身側當即就有陰冷的魔氣浮現,正要動手之際,被怒火沖昏的腦子卻突然反應過來,冷冷地看著賀峋沒有說話。

    蓄勢待發的凜冽殺意就這樣停滯住,賀峋看起來好像還有些遺憾,捏了捏他的耳垂,低笑著道:“這就反應過來了?厭厭,你有時候也太聰明了,怪沒意思的。”

    雖然嘴上說著沒意思,但賀峋的手可沒從身邊人那移開過,把人的耳垂都揉紅了不算,又摩挲了下對方頸側的傷口,見此前被蚺蛇咬的傷口已經結痂痊愈,僅剩可以忽略不計的一道淺粉色的傷痕,想必過不了多久就會徹底消失不見,才現出滿意之色。

    他在自己徒弟發作之前直起身,眼神仍帶著調笑意味,感嘆道:“以前要么敢怒不敢言,要么就摔杯子砸碗……好不容易見你要正正經經動一次手,怎么停了?”

    聞厭便如自己師尊所愿,給了人一拳。

    不偏不倚,就落在賀峋肩膀那飽受折騰的傷口上,不過手的主人有意控制了力度,好歹沒再弄出血來。

    賀峋嘶了一聲:“還真來?其他時候可沒見你那么聽話。”

    聞厭嘴角勾起個譏諷的弧度:“師尊,您再這樣的話我就要覺得您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了。”

    “當然啦——”聞厭拖長了調子,甜甜地道,“您現在也不是什么好人。”

    他早就習慣了徒弟的出言不遜,這人只有在處于下風的時候才會假惺惺地裝可憐,相處的幾十年間已經讓他再清楚不過地明白了這一點,根本不放在心上,笑吟吟地反問:“那這個壞人讓你睡得好不好?”

    “……”

    聞厭頓時有種拳頭打在棉花上的無力感,微微偏過頭,略微別扭:“我以為……”

    賀峋哼笑了一聲:“你以為什么?”

    聞厭不吱聲了,這件事只要一細想就會被歸結于他先入為主想岔了。

    然而賀峋卻沒有如他所想地借題發揮,指尖觸上自己徒弟眼下的淡淡烏青:“有多久沒合眼過了?”

    “我在那杯茶中加了安神散,原本只是想讓你好好睡一覺。”賀峋笑道,“不過有人的刻板印象太嚴重了,怕是說了也不信。”

    聞厭神情復雜,先是詫異,又帶著見了鬼似的微妙,最后各種情緒混在一起,好像有些觸動。

    于是聞厭道:“真遺憾,沒您在身邊其實睡得要好多了。”

    這話自然是假的,顯然這一事實讓他極度不想接受。

    實際情況是自他從山海樓離開那日起,就沒有一天好眠過。他每晚躺在客棧陌生的床上,有時是覺得身下的床板硬得硌人,有時是覺得屋子里冷得過分。

    直到某晚,有某樣東西不小心從乾坤袋中掉了出來,他沒管,就這樣攥在手中安然睡了一晚,第二日醒來時才發現是一件不屬于他的外袍,樣式非常眼熟,正是他從山海樓離開的那天早晨某人披在他身上的那件。

    賀峋笑,也不知有沒有察覺到徒弟的嘴硬,只是俯身吻了下對方的眼睛。

    聞厭下意識閉了眼,對方溫熱的吐息輕柔地打在薄薄的眼皮上,要把對方推開的手頓了頓,最終沒有拒絕,只是繃緊身體接受了這個幾乎稱得上是溫情的吻。

    這太不合常理了。

    在兩人的相處中,親吻可不具備這一層含義。對于聞厭來說,親吻可以是一場激烈情事來臨前的預告,偶爾會是比言語更為直白的宣泄方式,極少數的情況下才會是云雨過后的溫存。

    但無論如何,都不會像現在這樣,不見旖旎,只有要把人溺斃的溫柔安撫。

    “咳咳。”萬紹背過身老半天了,然而另外兩人像是要說悄悄話說到地老天荒似的,漸漸的還沒了響動,讓他等得抓心撓肝。

    偏偏等他轉過身時兩人已經正正經經地坐在一起,看不出任何端倪。

    聞厭接過串好的肉,挑剔地轉著圈打量一番,問賀峋:“這是什么?”

    賀峋淡定道:“人肉。”

    “噗——”萬紹嘴里的肉立馬就噴了出來,聞厭嫌棄地看了他一眼,往旁邊挪了挪。

    萬紹就見那位聞公子同樣淡定地哦了一聲,低頭咬了一口,突然感覺自己邀請這兩人一起回蘭城是個極其錯誤的決定。

    這兩人到底是做什么的?看起來都人模人樣,怎么時不時讓人心里瘆得慌啊?!

    目標對象沒有被嚇到,賀峋可惜地嘆了口氣,才慢悠悠地解釋這是自己去林間獵的鹿,沒有順手殺人,也沒撿到被拋尸荒野的死尸。

    最后兩條是在萬紹驚恐不安的目光下特意加上的,只是不知為何對方聽完之后好像更害怕了。

    賀峋下的安神散分量實在太足,聞厭坐了一會兒,又覺得有些昏昏欲睡,沒有太加入到另外兩人的聊天中。面前火堆發出的輕微噼啪聲,伴著那道熟悉的低沉嗓音,讓人的困意更加深重,最后只隨便吃了幾口就合上了眼。

    “噓。”賀峋在人眼睛半睜不閉的時候就留意到了,見狀比了個手勢。

    萬紹心大,沒一會兒就忘了害怕,正說得眉飛色舞,連忙壓低了音量,他眼尖地看到了掉在聞厭腳邊的鹿肉,幾乎沒怎么動過,臉色一凝——難道里面下了毒?!

    賀峋就笑人說比自己的徒弟還多疑。

    “他只是胃口被養叼了,不想吃。”賀峋俯身撿起木串,扔到了火堆中,火苗接觸到油脂,燒得更旺。

    萬紹嚼了嚼自己口中的肉,普通的野獸是比不上禹北界中的靈物,但滋味也很好啊!而且他合理覺得這人嘴上說著人,臉上的神色倒是笑瞇瞇的,分明就是樂意把人慣成這幅模樣。

    他在心里默默翻了個白眼,后知后覺地意識到這男人是用徒弟稱呼身邊人的。

    “不像嗎?”賀峋問。

    萬紹連連搖頭。

    像,簡直像極了。不是說長相相似,而是那種給人的感覺——看起來都不是好東西。

    當然這句話他是萬萬不敢說的。

    聞厭的身體已經開始向旁邊傾斜,眼看就要重重地一倒再猛地醒過來,賀峋便先一步把人腦袋按到了自己身上。多虧了剛才聞厭無比嫌棄的一躲,離他近了許多,讓這個動作做得行云流水,自然無比。

    于是讓萬紹的目光越發有些欲言又止起來。

    正常的師徒相處會如此親密嗎?

    他聯想起來時路上,后面那輛馬車中傳來的異常響動,哪怕暴雨傾盆也不能完全掩蓋。

    萬紹快要被好奇心憋瘋,眼中瘋狂閃著八卦的光。

    聞厭就在這時動了動,顯然那點殘留的安神散還不至于讓他片刻間意識全失。察覺到靠在肩膀上的腦袋有遠離的趨勢,輕按著人的手往下滑,直接在后頸的穴位上一捏,這下讓人真的完全陷入昏睡中了,賀峋就順勢接著軟倒的身體,把徒弟徹底攬進自己懷中。

    這一番動作做得完全不遮掩,把萬紹看得目瞪口呆。

    這真的是師徒嗎?他在心里嚎叫,不會讓他撞上了黑吃黑現場吧?!

    賀峋撈起幾縷烏黑柔軟的發絲捻了捻,心情頗佳,決定勉為其難地滿足一下無關緊要之人的好奇心。

    “我們確實不止是師徒。”賀峋似乎非常滿意能在人前把兩人的關系挑明,先一步把所有可能覬覦自己徒弟的目光統統趕走,含笑道,“不過最近我的小徒弟在鬧脾氣,所以才有些抵觸。你放心,我們平日里絕對情投意合,伉儷情深。”

    萬紹不知道自己該放心些什么,下意識點了點頭,附和道:“是啊,聞公子見你受傷了,二話不說就跟著一起來西域,要不是感情深厚,怎么可能做到這個地步?”

    賀峋臉上的笑意更明顯了,垂眸看了懷中的徒弟一眼,眼神很深。

    “對了,你剛才說你叫什么?”萬紹道。

    “賀峋。”

    “賀峋?這名字好像有些耳熟啊……”萬紹久不出西域,對仙門魔域之間的事情不甚熟悉,回想了片刻,渾身血液霎時凝固了一瞬,臉上露出個見了鬼的表情。

    另一個姓聞,他之前沒聽清那位廣云宗的唐公子喚的全名是什么,但這個姓加上一個叫賀峋的姓名……

    救命!他怎么招了兩個魔頭回家?!

    第33章

    萬紹跟在師徒倆身后走進馬車時還有些欲哭無淚。

    他承認, 自己就是膚淺,從小就喜歡看美人,別說這位聞公子救了他一命, 哪怕對方什么都沒做,就沖著這一點,他也愿意幫這個忙。

    ……然后這次就栽了個大跟頭。

    總算回到西域, 俗話說強龍不壓地頭蛇,萬紹本以為終于可以揚眉吐氣一回了,沒想到一山還有一山高, 還沒支楞起來呢就被生生壓回去了。

    傳聞里的這對師徒關系可不太好,雖然實際情況看起來與傳言出入頗大,但萬紹可不敢拿自己的小命來滿足好奇心,偏偏自己坐的那輛馬車突然出了故障,只能心有戚戚地低頭跟了上去。

    聞厭其實不太喜歡私密空間里有陌生人,事出有因,忍一忍也就罷了, 對方卻鵪鶉似的縮在對面, 一雙小眼睛四處游移,就是不敢看他,讓人想忽視都難。

    “你眼睛出毛病了?”聞厭看了坐在對面的人好幾眼,忍不住道。

    萬紹立馬把東移西蕩的眼神收了回來,連連搖頭:“沒, 沒有……”

    聞厭一見這神態, 就把目光投向了坐在一旁事不關己的賀峋。

    賀峋回以無事發生的溫柔淺笑, 手欠地撩了撩徒弟鬢邊的發絲。

    并不是預想中自己的手被沒好氣地一把打掉, 賀峋驚奇地發現自己徒弟只是不咸不淡地看自己一眼,沒有任何反抗的意圖, 像是睡了一覺起來后來了個大變樣。

    于是賀峋收回手,非常得寸進尺地攬上身邊人的腰,手下的身軀下意識僵硬了一瞬,又很快放松下來,還主動往后靠了靠,是一種不過分親密但又能讓所有人看出兩人關系的姿態。

    這下賀峋可以肯定自己徒弟真的轉了性了。

    記得以前在山海樓的時候,有回一個長老突然有要事稟報,那時已近深夜,被人中途打斷誰的心情都不會好。

    賀峋見人一臉不耐,烏黑的眼眸中像蓄了淺淺的一汪水,粼粼波光間氣惱怒意交織,眼尾也紅紅的,原本的意思是要人別動了,他去去就回。

    聞厭卻已經氣性上頭,把人推開,披上外袍就往外走:“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事那么要緊!”

    賀峋有些好笑,于是也沒提醒自己徒弟不小心穿錯了自己的衣服,慢悠悠地跟在人后頭走。

    無論多么機密的事宜,賀峋議事時一向是不避諱自己徒弟在場,有時還會等人都散去后,掰開揉碎了和人解釋每一條決定背后的深意,或是就剛才所議之事讓人自己擬定出解決之法,再逐一告訴尚且經驗不足的徒弟哪里有什么紕漏。

    在某些時候,他其實也是無可爭議的模范師尊。

    那個可憐的長老等到的就是一前一后走來的兩位祖宗。

    小祖宗還明顯心情不佳的樣子,走過來的步子邁得氣勢洶洶,那張漂亮精致的臉上一片冷意,正要開口,然后……就被過長的衣擺絆了一下,興師問罪瞬間卡在了喉嚨里,看清自己身上衣服的那瞬表情都僵住了。

    賀峋笑吟吟地在旁邊扶了一把。

    外袍被徒弟穿走了,賀樓主就素凈的一襲單衣,雖然不至于衣衫不整,但也疏懶隨意得讓明眼人輕易就能看出他出現前在做什么。

    長老一看這個時間,這個衣著,就知道自己來得鐵定不是時候,只能硬著頭皮說起正事。

    聞厭雖然來時滿心不悅,但很快就隨著對方說的思考起來,和人交代起應對事宜。賀峋看得有趣,就沒有插話,只是聽著聽著就習慣性去摟身邊人的腰,然后就被自己徒弟眼也沒抬地賞了一巴掌。

    突兀的一聲響,長老都驚呆了,瞬間停下話音,眼神有些呆滯。

    “繼續啊。”賀峋神色如常,只是揉了揉自己的手臂,對長老道,“看我做什么?”

    后面等人走后,雖然賀峋借題發揮半逼半哄著徒弟在議事的正殿鬧了一回,但其實他已經很習慣對方只有在心情極好或是無力招架時才會現出幾分溫順的樣子。

    所以……

    賀峋收回思緒,神色因為某人不同尋常的反應而格外舒展,笑了笑,先對自昨晚起就被嚇得不輕的萬紹道:“我現在都要靠你解毒,哪會對你動手,怕什么?”

    說話時,這位前任魔君看起來溫文無比,眼中是春風化雨般的笑意,臉色還略微有些病態的蒼白,一點也不像傳說中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

    萬紹卻不敢相信,他可沒忘記這位聞公子一開始出現的時候也是漂亮得毫無攻擊性。

    賀峋就轉向聞厭苦惱地道:“厭厭,怎么辦?有人比你還難忽悠。”

    聞厭正倚著窗,手中煙斗燃著裊裊輕煙,他只懶懶地撩起眼皮看了自己師尊一眼,然后輕描淡寫地對萬紹道:“放心,現在不殺你,要是你解不了毒……”

    被威脅了。

    萬紹終于松了口氣,這才對嘛。

    他一邊如釋重負,一邊連連點頭,拍胸脯保證自己一定會盡心盡力。

    聞厭就淡淡地嗯了一聲,在萬紹請示自己是否能坐到外面去時一揮手,準了。

    萬紹歡天喜地掀簾子鉆出去,麻溜地滾了。

    賀峋就在一旁看著自己徒弟冷著一張臉,三言兩語間讓人住了嘴又把人請了出去,嘆為觀止。

    偏偏對外人冷冰冰的徒弟現在又是默默幫腔又是任摸任抱,配合得不行,對賀峋來說,這比任何稀世珍寶都要來得有趣。

    他湊了過去,笑著和人咬耳朵:“今天怎么那么乖?”

    聞厭并沒有回答賀峋這個無聊的問題,只是把煙斗拿遠了些,沒讓煙直沖賀峋而去,煙云下的眉目有些沉,像是在思量著什么。

    賀峋卻伸手直接把他的煙斗抽走了,讓心緒略有游移的徒弟被迫回神。

    聞厭不習慣煙斗離手的感覺,抬手要拿回來,賀峋就和逗他玩似的把手往后一伸,故意低笑著道:“小孩子不許抽煙哦。”

    聞厭其實能直接搶回來的,如果他愿意的話。

    賀峋的修為在蛟毒的壓制下仍舊是受傷時的水平,而他的內力卻在緩緩恢復,兩人若是在此時打起來,賀峋絕對攔不住他。

    以往都是他受對方的壓制,然而早就應該動手的人沒動,只是看著自己師尊,眨眨眼,吐出一個字:“疼。”

    賀峋神情詫異。

    幾百年不主動說句軟化的人又繼續叫他,是只有對最親近之人才有的依賴:“師尊,頭疼。”

    愣神只是一瞬,下一刻,賀峋吻上了那柔軟的唇瓣。

    同出一源的內力緩緩流淌進聞厭的經脈中,撫平聞厭絞痛著的神經,溫柔的撫慰伴隨著唇上輕柔的觸感,說不上是哪個更舒服。

    聞厭在蛇窟時就發現了,自己現在對賀峋的內力有著特殊的反應,接觸時體內的沉疴都似得到了療愈,短暫地偃旗息鼓,比成斗的冰月草都管用。

    聞厭勾著身上人的脖子,宛若被摸順毛了的貓,只間或在唇齒間漏出幾聲柔軟的輕哼。

    雖然對四肢百骸間流淌的熟悉氣息依依不舍,但等到疼痛止歇,他還是輕輕推開了賀峋,道:“萬紹說了,你的內力在解毒前都無法完全恢復,不能一次消耗太多。”

    賀峋在被推開后更加和顏悅色了,眼中都是愉悅的笑意:“所以厭厭是在擔心為師嗎?”

    聞厭哼了一聲,又或者是輕輕嗯了一聲,總之聲音很飄很軟,像是別扭的承認。

    賀峋突然感覺自己以前的心思都花錯了地方。

    一切的轉變好像都是從那杯被誤會了的茶開始的,或者是再往前一點,在禹北界蛇窟中那一聲語帶急切的師尊,雖然一路下來又被潑茶又身中蛟毒,但賀峋覺得再沒有比這還劃算的買賣了。

    僅僅付出這點代價,就能看到自己徒弟如此罕見的一面,簡直求之不得。

    手中一輕,煙斗還是被人拿了回去。

    賀峋沒有阻止,看人檢查中煙斗剩下的冰月草,被寥寥無幾的剩余弄得不悅地蹙起眉。

    他揉了揉聞厭眉間的淺淺一道皺褶,語氣平和,又夾雜著些心疼的責怪,問道:“為什么要強行修煉后面的功法?以前教你的時候就說了,這套東西還不完善,既兇險又難把握,現在只是落下病根都算好的了。”

    聞厭怔了下,不知道是因為賀峋的動作還是因為他的話。

    聞厭垂下眼,長長的眼睫遮住了眸中神色,只聽他道:“我剛上任的時候沒人服我,總是使絆子為難我,好幾次差點就沒命了,我又怕疼……師尊,你不在他們都欺負我。”

    賀峋覺得這里面應該有虛構的成分,但最后那句話讓人聽得實在心軟,特別是說到后面時,話語中若有若無的幾分失落和委屈,仿佛都要織成一張柔軟的羅網,讓人深陷其中,控制不住地格外憐惜。

    自己徒弟真是八百年才會真正服一次軟,賀峋摸了摸眼前人的發頂,溫聲道:“別怕,以后就沒人敢欺負你了。”

    聞厭抬眼,眼眸中水潤潤的,泛著猶疑又軟和的神色

    賀峋就道:“我也不欺負你,好不好?”

    萬紹挑簾準備進來時見到的就是相視中的師徒二人,做徒弟的滿是孺慕之情,當師尊的溫聲軟語,而兩人相處間的氛圍又比尋常師徒更多了些愛侶間的親昵。

    心中自動想起賀峋昨晚說的他們二人平日里情投意合,恩愛非常。

    這竟然是真的?

    嗯……

    看起來確實一點都不像傳言中不死不休的仇人啊。

    第34章

    萬紹一時說不出這兩位祖宗是如傳聞中那樣刀劍相向, 還是像現在這樣師慈徒孝更讓人害怕,但他知道如果自己這時候什么都說不出來的話絕對會死得很慘。

    師徒倆同時看了過來,他在兩人如出一轍的微妙不悅中縮了縮脖子, 不過歸家的雀躍仍在眼中閃爍著,語帶興奮道:“前面就是蘭城了!家里剛剛傳信過來說已經有人在城門那等我們了。”

    賀峋從萬紹的話語中察覺萬家在蘭城似乎地位不低。

    “那是自然!”說起這個,萬紹彎了一路的腰總算是能夠挺直了, 就連面對這師徒倆時的下意識發毛都減弱不少,一屁股坐下,語帶得意道, “我們萬家可是這里最有名望的醫修世家,整個西域都沒有醫術能超過我們的!只是蘭城與仙門魔域都相距甚遠,這才在外面鮮有人知。”

    聞厭便轉過頭看他,面對賀峋時的柔軟像是錯覺般頃刻間消失不見,語氣真誠地發問:“所以萬公子自己一出蘭城,就被不長眼的散修挾持了一路,直到在禹北界的時候才找到機會脫身?”

    萬紹瞬間被噎住了, 為自己辯解:“我又不是毫無還手之力, 早就趁機下了藥,在山洞的時候就算你不出手救唐公子,他們也到了要發作的時候。”

    “哦——”聞厭拖長了調子,真心實意地夸贊道,“那這還手之力挺厲害的, 厚積薄發呀。”

    萬紹張了張口, 發現自己確實窩囊得令人傷心, 徹底蔫了, 閉嘴蹲一邊長蘑菇去了。

    賀峋笑出聲,自己徒弟一本正經滋滋往外冒壞水的模樣真是永遠都那么招人喜歡。

    唯一的缺點就是他又聽到了那個陰魂不散的名字。

    賀峋看了一眼對面的那坨, 正縮在一旁自閉,于是坐得離自己的徒弟更近了,幾乎沒留一點空隙。

    “這又和那姓唐的小子有什么關系?”賀峋的語氣有些控制不住的酸意。

    “有人要殺他,我只是順手幫了一把。”

    “為什么你什么都要幫他?”賀峋仍舊不滿,掩在衣袖下的手已經移到聞厭的手腕上,非常有獨占欲地攥住了,臉上有種見自家精心養的貓在外面滾了一圈泥巴的糟心。

    聞厭沒管,回答道:“因為我覺得他挺有意思的。”

    賀峋的眼神瞬間危險起來。

    聞厭恍若未覺,繼續道:“哪怕知道我的身份后也仍舊不放棄,好像總想著能改變我似的。”

    他掙開箍住自己的手腕。

    賀峋卻阻止不了——這是兩人間首次出現這種情況。

    掌心瞬間變得空落落的,不過賀峋的表情沒怎么變,看向自己徒弟的眼睛甚至還彎了彎,誰也看不出浮在表面的笑意后在醞釀著什么風暴。

    然后下一秒,聞厭的手就反握了上來。

    聞厭笑瞇瞇的,抬起頭來:“師尊吃醋啦?”

    賀峋只是頓了片刻,就更緊地扣住了兩人交握的雙手。

    “每一個出現在你身邊的人都不會真正理解你。”賀峋柔聲道,“我們才是一樣的,厭厭,你只應該和我在一起。”

    話音循循善誘,又肯定得宛如在描述亙古不變的真理。

    聞厭好像聽進去了,垂眼去看兩人交握在一起的手,沒有反駁。

    “到了到了!”縮在窗邊的萬紹突然蹦起來,遠處高大城門上的“蘭城”二字讓他格外親切,激動得不行,被擠兌的垂頭喪氣一掃而空。

    聞厭自然地松開了賀峋的手,跟著去看窗外,所以賀峋也沒看清徒弟垂眼前一閃而過的神色是什么。

    馬車剛停下,萬紹就迫不及待地跳了下去。

    外面頓時響起一道男聲,語氣有些兇,但也很親近:“臭小子!下次還逞能嗎?!出去那么久信也不回一個!”

    “哥!別打了別打了,有客人呢,給我留點面子……”萬紹狼狽抱頭,弱弱反抗。

    等馬車徹底停穩了,聞厭才不緊不慢地掀簾下了車。

    萬紹身邊站著一個比他高了一個頭的青年,頭發凌亂,胡子拉渣,外袍上還隨處可見飛濺的墨點,看起來極其不拘小節。雖然和萬紹氣質天差地別,但定睛一看就能發現兩人相似的外貌,立即就知道是什么關系。

    “你們是萬紹的友人?”萬燮問。

    萬紹一聽自己大哥這么問,就有些緊張,連忙扯了扯萬燮的衣服,生怕對方為難人,還專門介紹了下聞厭,強調道:“是啊,這位聞公子還救了我呢。”

    他探頭往萬燮身后看,沒見到其他人,便問:“哥,怎么只有你啊?”

    “父親母親明日才回來。”萬燮道,隨即便對聞厭二人露出了個豪爽的笑容,“小紹的好友便是整個萬家的貴客,兩位這邊請!”

    師徒倆臉上是如出一轍的溫良笑容,有禮有節地打了個招呼,通身名門正道的氣派,一起登上了萬家專門派來接應的馬車。

    外鄉人不清楚,但整個西域都知道萬家的大公子性情古怪,身在醫修世家卻是個畫癡,天天鉆在畫卷里,一般的活人都得不到他的好臉色。

    萬紹落后半步,不解地悄悄問自己大哥:“哥,你這次怎么……”

    萬燮看向聞厭消失的方向,眼中是純粹的欣喜:“我那副畫擱置好久了,一見到他,一直找不到的感覺就來了,如果他能夠……”

    “不能。”萬紹想也沒想過就道,勸自己大哥打消這個危險的想法。

    他又不是瞎子,回西域的一路上,那位前任魔君的眼睛幾乎沒從自己徒弟身上移開過,恨不得把人栓身上一樣,怎么可能愿意把自己的寶貝徒弟借給別人去畫畫,怕是多看一眼就要笑瞇瞇地殺人了。

    萬燮不解,然而萬紹已經眼尖地看到一只素白修長的手撩起車帷,聞厭從后探身,看向他們兄弟二人,應該是疑惑他們在說什么竟說了那么久。

    他連忙去推自己大哥:“誒呀,你別問那么多了,快走快走,回家了。”

    ……

    在沒有其他外鄉人來的時候,萬紹都是蘭城最受歡迎的俊后生。有多俊是其次,主要是脾氣好,無論誰說什么都能附和兩句,特別招人喜歡。

    可是等聞厭出現后,萬紹就發現從前會熱情拉著他談天說地的小娘子們都換了個人似的,紛紛圍到了聞厭身側,好奇地不住七嘴八舌著。

    說好的接風宴,主角轉瞬就被眾人毫無心理負擔地拋下了。拋下就拋下吧,萬紹也不在意,只是看著坐在一旁笑而不語的賀峋,越看越覺得心驚肉跳,總感覺對方下一瞬就會像傳言里一樣眼也不眨地把在場所有人殺得干干凈凈。

    他苦哈哈地硬著頭皮湊上去,扯起笑容,一會兒說府上的姐姐又變美了,一會兒說隔壁的大娘氣色好了許多,最后一手推一個道:“我給你們都帶了禮物呢,都放在廳子里了,先去看看啊!”

    于是大半人被他拉走了,只剩下零星幾個還待在院子里。

    聞厭自始至終都待在角落的席位中,似乎人潮來去都對他沒有影響。

    盤中鮮嫩的羊肉剛從烤爐中出來,滋滋冒油,配上香料,飄出誘人的香味,再配上自己釀的葡萄酒,非常具有當地特色。

    賀峋本以為自己徒弟會有些吃不慣,但沒想到人也不抗拒,拿小刀慢慢切著,再一點點送進口中。

    “小仙君是第一次來我們這里哦?習不習慣呀。”身旁還剩一個年輕的婦人沒走,坐在桌旁和人搭話。

    只要聞厭愿意的話,他這副模樣確實可以很招人喜歡。

    烏黑的眼眸清澈透亮,神情單純無害,濃密的眼睫乖乖巧巧地微垂著,咀嚼時臉頰一鼓一鼓,輕易就能勾起人最柔軟的保護欲。

    賀峋就在一旁看著自己徒弟,三言兩語間把對方哄得喜笑顏開,笑得花枝亂顫。

    東西吃完了,在兩人還要繼續喝起酒來時,一只骨節分明的手從旁邊伸過來把他按住了:“厭厭,別喝了,你不勝酒力,等會喝多了又要難受。”

    那女子一愣,看向突然插進來的男人。

    對方的語氣親昵自然,關心愛重中還透著隱隱的管教約束意味。

    “這位是……”她問聞厭。

    “我的——”聞厭微妙地停頓了幾秒,看賀峋的神色。

    賀峋似笑非笑的,于是聞厭的嘴角也挑起個似笑非笑的弧度來,道:“我的師尊。”

    稱呼中規中矩,但話音微妙,似乎還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復雜糾葛掩蓋其下。

    人大抵對父母啊師長啊這些是有點本能的畏懼的,對方就聽不出來聞厭話語背后的復雜意味,只覺得這位年輕的師尊對自己徒弟管得格外嚴格,眼神還有些駭人,面上溫溫柔柔地笑著,卻讓她總覺得背后涼颼颼的,坐得渾身有些不自在,于是沒待多久也主動告辭跟著其他人往正廳去了。

    萬府今晚府門大開,人影來來往往,燈火通明,但在這個角落中似乎一切熱鬧都遠去了。

    西域的夜晚溫度降得很快,從萬府的院子看向頭頂的天空,萬里無云,星光熠熠,是略有清冷的靜謐,嘈雜的人聲傳到耳中,都宛如隔著一層無形的屏障,似乎一切都遠去了,只剩下他們兩個游離于人群之外的異類。

    聞厭目送人走遠,才側過身看向賀峋,一手支著腦袋,撐著臉頰歪頭笑道:“師尊,我怎么不知道我不勝酒力呢?”

    賀峋按著徒弟的手一轉,拿過對方掌下的酒盞,晃了晃琉璃盞中血紅色的酒液,瞇著眼笑:“你想喝自有為師陪你喝,找別人做什么?”

    “師尊,您真無趣,我都對著您喝了幾十年的酒了。”聞厭笑得眉眼彎彎,但卻沒有真的反對,反而探身拿過了對方的酒盞。

    如果這些都是對自己師尊非正常占有欲的默許,那么接下來的暗示意味就再明顯不過。

    酒盞在聞厭的手中轉了一圈,他很快就發現了邊緣一點暗紅的酒漬。他先是撩起眼皮看了賀峋一眼,接著眼眸一彎,露出個有些勾人的笑容,低頭正正疊著對方喝過的地方抿了一口。

    暗紅色的酒液沾上淺色的唇,烏黑的眼眸中有意味不明的光在流轉。分明沒有做任何出格的事情,卻像是已經在大庭廣眾之下把極盡親密之事做到了極致。

    轉瞬間已經有無數陰暗的念頭在賀峋腦中閃過,想掐著那精巧的下頜,粗暴地把酒液盡數灌進那張總是讓人恨得牙癢癢的嘴中,看人承受不住地嗆咳,眼泛淚花,再沒有心思去想些陰謀詭計。

    無論被折騰成什么樣都是活該。

    但賀峋只是拿帕子點了點徒弟唇上的酒液,垂下的眼中溫和無比,輕笑著調侃:“喝點酒就喝成了這樣,還說要和別人一起?”

    微涼的指尖隔著柔軟的布料淺淺點在唇上,聞厭只是微微張了張口,對方的手指就趁勢往里按了按,既像細致的擦拭,又像隱晦的褻玩。

    聞厭只在一開始條件反射地輕輕蹙眉,然后就瞇了瞇眼,任由賀峋動作,仿佛再過分的侵入都可以接受。

    在唇上的手指將要離開的時候,聞厭往前輕微探身,追逐著離去的冷意,反客為主地偏頭在骨節修長的指側落下一吻。

    然后被人輕輕掐住了下巴。

    賀峋的眸色深沉得可怕,里面像有熾熱的火在燃燒。

    拇指輕輕摩挲著徒弟的側臉,賀峋的語氣帶著微妙的克制,揚起嘴角:“厭厭突然那么主動,是準備好了要和為師回去了嗎?”

    第35章

    “誒, 哥,哥你別過去!”萬紹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從萬府的正廳中追出來, 跟在萬燮身后,往院子里聞厭和賀峋所在的角落迅速靠近。

    賀峋在余光中看到了走過來的兄弟二人,不過不為所動, 沉沉目光緊鎖在對面的徒弟身上。

    聞厭同樣沒有理會,只是淡然地與自己師尊對視,嘴角勾起的弧度或許可以理解為默認, 又或許他根本沒打算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在萬紹兄弟二人已經到了幾尺外,才道:“師尊,有人來了。”

    賀峋一直垂眼打量著他,直到另外兩人已經到了跟前,意味不明地一笑,松了手。

    “聞公子。”萬燮還是沒被自己弟弟攔住, 目標明確地停在了聞厭身前。

    他身上帶著顯而易見的酒氣, 醉意明顯,手中還抓著幅墨跡未干的畫卷,看向人的眼神都亮著光,道:“我能求你幫我個忙嗎?”

    聞厭露出了個愿聞其詳的神情。

    萬燮語氣期待:“你能幫我畫幅畫嗎?”

    聞厭:?

    追著他來的萬紹露出了個崩潰表情,默默捂住了自己的臉。

    賀峋撇了萬燮一眼, 似覺得這人勇氣可嘉得讓人詫異。他注意到對方手中的畫卷還沒完成, 還有大半都是空白的, 然而他的目光剛落到上面, 萬燮就發現了,主動把畫卷展開, 呈現在眾人的眼中。

    聞厭道:“這是……?”

    畫中是蘭城,巍峨高大的城門矗立其上,整幅畫的視角都是從城門遠眺而去,已經基本上勾勒出了城外大漠的景象,但最重要的地方還缺了一塊,使得整張畫卷少了點睛之筆。

    萬燮指了指畫卷空白的部分,對聞厭道:“我構思這幅畫已經有好幾年,每次下筆都不得要領,但見到你之后我好像就有靈感了,只差最后的一點點感覺,能不能請你就站在城門此處,我想用你入畫,完成這幅作品。”

    萬燮說完,見聞厭表情有些古怪,以為對方擔心這是什么邪術,連忙解釋道:“這上面沒有任何法術,只是我想要完成這個一直以來都實現不了的心愿罷了,聞公子,你是小紹帶回來的客人,我絕對不會對你不利。”

    他盡力拿出自己的誠意:“萬家的庫房中有很多西域的奇珍異草,還有萬家自己煉制的丹藥和獨門醫書,只要聞公子愿意幫我這個忙,想用多少我都愿意奉上。”

    條件聽起來非常誘人,對普通修士來說都是個無法拒絕的交易,但萬紹知道這兩位祖宗可不是尋常人,怎么可能看得上自己家的三瓜兩棗,他生怕惹得這兩位不快,拼命向自己大哥使眼色,讓人別再惦記著這個事了。

    萬燮看到了,對親弟弟和對聞厭直接就是截然不同的兩種的態度,莫名其妙道:“干嘛?眼睛抽筋了?”

    萬紹:“……”

    他只能先在一旁向聞厭師徒二人解釋,說自己大哥并非腦子有毛病,只是幾年前見過是非閣的人一面后就成這樣了。

    “是非閣?”這個名稱對賀峋比較陌生,在他的印象中十年前還沒有這個勢力。

    萬紹“嗯”了一聲,奇怪道:“你不知道?”

    話剛出口,猛然意識到對方都死十年了,“兇手”就安然無恙地待在一旁,沒事人一樣上演著羨煞旁人的師徒情,情況詭異得讓他不敢吭聲,迅速挑重點講了。

    既不屬于仙門各派,也非魔域之流,是非閣作為近幾年才出現在眾人視野中的勢力,在眾人口中一直褒貶不一。畢竟只要給出的條件足夠,無論對象是窮兇惡極之徒還是德高望重的正道修士,是非閣什么委托都可以接下。

    “幾年前,父親想要和是非閣談一筆交易。”萬紹回憶道,“當時兩人是在萬府談的,沒有其他人在場,對方離開時我哥才回來,恰好在城門上遠遠地看到了一個背影,覺得那一幕好看極了,回來后想畫下來,卻怎么都找不到當時的感覺,畫不好看。”

    自己大哥當時就說對方容貌肯定極其出眾,不過萬紹不相信。他那時候也遠遠地看了一眼,人影模糊得就連是男是女都分不出來,也不知道萬燮哪來的篤定。

    不過那人身上的氣質確實很特別,他到現在都還記得那人離開時,蘭城外剛好起了風,西域的風干燥,吹在人身上刮得生疼,他抬手擋在額前,就見那人的外袍被風揚起,勾勒出清瘦的腰線和挺拔的背影。

    城門口的其他人早就躲避風沙去了,只有那個人走在空無一人的過道上,就好像茫茫天地間僅有他一人獨行,身上透著股極深極重的孤寂。

    等到風沙散去,那道身影也徹底了無蹤跡。

    “不過后來父親說交易沒有達成,對方也沒有再來過了。”萬紹八卦道,“聽說是非閣閣主自己就長得兇神惡煞的,凡是見過他真容的都嚇得閉口不談,來萬家的那個想來不會是閣主,但既然閣主都長得那么寒磣,手下人肯定也好不到哪去。要我說,我哥肯定是當時被風迷了眼,魔怔了——啊!”

    萬紹捂著突然被打的腦袋叫。

    萬燮哼道:“你懂什么!美人在骨不在皮,我看了那么多年,從來沒看走眼過!”

    聞厭聽完萬紹的解釋,明白了,問萬燮道:“萬公子是覺得我和那人長相相似嗎?”

    萬燮還沒說話呢,萬紹就在一旁無情拆臺:“你別信他!每次有人來蘭城,我哥都這樣和別人說,那人是男是女我當時都看不清,他哪知道像不像?!”

    不過萬燮聞言,沒搭理萬紹,還真的直愣愣湊近了去看眼前人的容貌。

    聞厭此前已經喝了不少,葡萄酒的后勁慢慢涌上來了,有層淺淡的緋色浮現在白皙的臉頰上,但眼眸烏黑,蒙著的酒意下泛著森寒的光,冷與熱交織在他身上,有種引人探究的矛盾。

    萬燮隱約察覺到了一閃而過的殺意,但眼前人眨了下眼,這種感覺就消失了。

    沒等他看出什么,聞厭又突然失了興趣一般,和萬燮拉開距離,轉過頭對賀峋道:“這里待著好無聊,我想出去走走。”

    桌下的手去勾對方的指尖,聞厭搖了搖,笑道:“師尊陪我,好不好?”

    隱晦的不悅還未從賀峋臉上散去,柔和的笑意就已經先一步漫上眼底,賀峋有求必應地嗯了一聲,在聞厭起身的時候,順勢把人的披風系緊了。

    萬紹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直到兩人親親密密地往外走了,方猛地回過神來,一把將自己還想往前追的大哥推了回去,自己緊走兩步跟上了。

    “誒!怎么回事?!我還沒看清啊!”萬燮被推得有些懵,留在原地喊,然而無人搭理。

    萬紹追上師徒二人,雙手合十地搖了搖,讓兩人千萬不要在意自己大哥的話。

    “我回來后就查過醫書了,要解毒需要去蘭城外,那里有處暗河,水質特殊,配上萬家獨有的心法,正好可以克制蛟毒,但這個地方只有父親和母親才知道具體位置,解毒的事情還需要等明日他們回來后才能繼續。”萬紹歉意地笑了笑,建議道,“現在還不算晚,蘭城的夜市應該要開始了,如果覺得這里待著無聊可以去逛逛,很有意思的!”

    他的目光剛接觸到兩人交握的手上,就立馬知情識趣地移開了,眼觀鼻鼻觀心,道:“我就不一起去了,要是遇上麻煩直接傳音給我就好!”

    說完,就把自己信符往聞厭手里一塞,一溜煙地跑了。

    “難得見一個那么有眼色的。”賀峋意有所指地感嘆道。

    兩人正往前走著,他捏了捏徒弟的指尖,突發奇想:“你說唐柏現在告訴廣云宗我們的蹤跡了嗎?”

    聽起來非常向往的樣子,感覺對一起亡命天涯真的十分有興趣。

    聞厭冷靜道:“師尊,如果那些修士現在真的追過來,我一個人可攔不下來。”

    “這樣的話厭厭總會討厭他了吧?”賀峋關注點跟他完全不在一個平面上,語氣期待,同時似抱怨又似邀功,“忍了許久,一直都沒有動手,就是怕你會怨我。”

    聞厭道:“對師尊來說,我的感受有那么重要嗎?”

    雖是質問,但語氣一點兒都不兇,說這話時,聞厭只垂眸看著前面的路,嘴角也是略有低落地往下垂。

    賀峋當即就放緩了腳步。

    接著聞厭就感覺自己被人極度溫柔地摸了摸腦袋。

    只聽身邊人嘆了口氣:“厭厭一直都在怪為師當初對你不好嗎?”

    聞厭垂著眼沒答話。

    “當時我剛創出了現在這套功法,因為效果實在太過于驚人,讓那些正道仙門都忌憚不已,趁著我沒完全掌握這套功法,又恰好受了傷的時候突然動手。”

    賀峋第一次如此詳細地和自己徒弟提起往事,并且也不吝于掩飾自己當時的狼狽:“當時確實吃了虧,傷得很重,內力將近枯涸,只有與我功法同源的人才能緩解傷勢。”

    聞厭一直默不作聲地聽著,這時才道:“所以師尊就因為這個,那時又不想殺我了?”

    “自然不是。”

    寬袖下,賀峋緊了緊兩人交握的手,聞厭感覺到一股溫和的力度從指節處傳來,一直熨帖地涌進四肢百骸中。

    賀峋停了下來。

    他還牽著自己徒弟的一只手,另一只手非常輕柔地把聞厭被夜風吹亂的發絲理順,低下頭,直直地望進那雙烏黑的眼眸中,神情溫柔而珍重:“厭厭,我從不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

    “我自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我們是一樣的。我到現在都還記得你那時的模樣。”賀峋屈指輕輕抵在眼前人的下頜處,拇指在側臉摩挲著,眼神悠遠,像是回溯了幾十年的時光。

    渾身是血地出現在自己面前時,明明看起來就那么點大,森冷的殺意卻都快要溢出來了,眼神很亮,讓那雙眼眸漂亮得驚人。

    沒有人比賀峋更清楚,這說明眼前人剛經歷了一場殺戮,酣暢淋漓,使得大腦神經都還未從這種快感中脫離。

    偏偏在看到自己時,要裝得可憐又無助,像是見到了無法反抗的危險的小獸,不情不愿地將利爪收進柔軟的皮毛下。

    剩下的話賀峋沒有說出口,因為自己徒弟已經軟下目光,可話語間還帶著淡淡的埋怨,又似委屈:“可是我那時真的好疼,師尊還總是嚇我,總讓我覺得活不到明日。”

    “是我不好。”賀峋柔聲道歉,表情認真而誠懇。

    聞厭只是瞥他一眼,似乎被勾起了傷心事后情緒慢慢上來,不理人了,開始悶頭往前。

    賀峋停在原地看人生著氣的背影,略有新奇,接著緊走兩步追上去。

    手被人拉住,聞厭象征性地掙了掙,接著便任憑對方重新握緊了自己的手,重新十指相扣。

    只是在賀峋叫自己的時候不吭聲,神情不霽。

    到夜市的距離并不遠,從萬府的院子出去后,往前走一段距離,就到了最熱鬧的那條街道,最靠里的地方不知道在做什么,還圍滿了人,時不時爆發出陣陣喝彩聲。

    在周身的喧鬧中,聞厭的情緒稍緩,但仍低垂著眉眼,被賀峋一番話弄得興致不高的模樣。

    賀峋有意和人搭話:“厭厭,去不去那里看看?”

    聞厭這次沒有反對。

    等擠進里三層外三層的人群里,他們才發現周圍人如此激動的原因。

    人群中間是一對年輕男女,兩人中的男子背靠木板站著,有三顆果子固定在木板上,分別懸掛在頭頂和兩側肩膀上方,而他面前的女子彎弓搭箭,神情專注地瞄準了對方頭頂。

    “嗖”的一聲,箭頭就擦著男子的頭發沒入了果肉之中,四周頓時響起一片叫好聲。

    只是接下來的兩箭有些失了準頭,眼看著要射中那男子,不少人驚呼起來,嚇得閉上眼睛。

    鮮血直流的慘象沒有出現,即將穿破皮肉之際,箭簇就自動收了回去,只不痛不癢地在人身上打了一下,就掉在了地上。

    眾人皆松了一口氣,特別是那個女子,神情激動地跑上前一把摟住了對方,接過攤主遞來的獎品后,兩人親密地說笑著相擁離去。

    攤主吆喝道:“還有人想來玩嗎?”

    雖然知道了不會真的受傷,但大多數人還是有些害怕,一時無人真的敢上前,互相慫恿著。

    賀峋低頭去看徒弟,就見人一直看著,似乎很感興趣的樣子,便笑道:“還挺有意思的,我們去玩玩?”

    兩道身影邁步而出,四周觀眾頓時又興奮起來,特別是看到不屬于蘭城的生面孔后,新奇地竊竊私語。

    聞厭接過攤主遞來的弓箭。

    他撥弄了一下箭簇,發現是貨真價實的玄鐵,在燈火下泛著令人生畏的光澤,只是上面附加了一個小法術,保證在觸碰到□□的時候會第一時間縮回去。

    不過法術看起來已經有些年頭,誰也說不準下一次會不會失效。

    他轉身,定定地看了已經站在他對面的賀峋一眼,剛要拉弓搭箭,就聽對方道:“等一下。”

    “怎么回事?”

    “是不是突然怕了?”

    “不過也正常啊,在旁邊看肯定沒站上去來得恐怖。”

    “他們是從外頭來的嗎?一般人都不敢玩我們這個,他們都算大膽的了。”

    在一眾竊竊私語中,賀峋微微一笑,仍舊閑散地站在遠處,唯有看著自己徒弟的溫和眼神沒有變過,下頜朝人手中的箭點了點。

    “換真的。”

    周圍寂靜了一瞬,沒第一時間反應過來這是什么意思。

    隨后滿場嘩然。

    第36章

    一句話幾乎讓在場所有人都躁動起來。

    有人好心勸道:“這位公子, 你從外地來的不清楚,我們這一開始用的就是真箭,只是有人失手了當場喪命, 從那以后才請城里的仙君附上了法術。”

    “是啊,玩玩就好了,弄出人命就糟了呀。”

    聞厭與自己師尊目光相接, 對方完全沒受周圍這些勸說的影響,眼眸含笑,神情是鼓勵而縱容的。

    一旦換成真的箭簇, 就是毫無保留的性命相托。

    身上的蛟毒還沒解,若是聞厭真的失了手,對方現在的修為完全不足以護住心脈,讓他能夠被利刃貫穿還安然無恙,更不用說如果聞厭是真的想要借此動手,那么此舉便是完完全全拿自己的命往上撞。

    聞厭知道這人喜歡尋刺激,但也不會是這種毫無益處的刺激。這種主動交付性命, 任憑對方處置的行為更像是另類的道歉。

    聞厭明白賀峋的意思, 但表情并沒有因此而緩和,反而越發沉下眼神。

    他神色不明地和自己師尊對視,突然一把從地上的箭筒中抽出了支沒有附加法術的普通羽箭,抬手拉弓搭箭,動作干脆利落, 瞬間就瞄準了眼前人的心臟。

    自這一刻, 所有人都發現這位看起來漂亮無害的小公子氣質一變, 精致秀麗的眉眼霎時冷了下來, 不像是和同伴來夜市上隨便玩一把,倒像是真的要把眼前人置于死地。

    周圍人大氣不敢出。

    賀峋自然也把自己徒弟的神情變化盡數收進眼中。

    手上的羽箭被聞厭附上了法術, 箭身纏繞著陰冷的魔氣,洶涌殺意不斷聚集其上,弓弦被拉到極致,蓄勢待發。

    賀峋就迎著這足以把人瞬間斃命的一箭笑了笑,甚至還站得更放松了些,周身命門都在拿箭對著自己的徒弟面前展露無疑。

    聞厭松了手。

    利箭裹挾著摧山倒海的氣勢呼嘯而去,已經有不少人被嚇得瞬間閉上了眼睛。

    “砰一一!”

    有什么忽地炸開了,動靜巨大,那瞬間蓋過了所有的聲音。

    眾人睜眼,但沒看到血濺當場的悲劇場面,在放箭的那刻,聞厭拿著彎弓的手就往上一抬,這支箭在離弦之始就沒有對準賀峋,帶著凜冽的殺意穿云而上,變成了在半空中炸開的絢麗煙火。

    讓人窒息的凝重頃刻間散去。

    “哇——”

    “好漂亮!”

    “原來這是位小仙君啊!剛才差點把我嚇死了!”

    身側是此起彼伏的贊嘆,頭頂是璀璨奪目的焰火,賀峋就站在明明滅滅的絢爛光暈下對著他笑。

    聞厭卻哪個都沒看,直接把弓扔回已經呆若木雞的攤主身上,一言不發地轉身走了。

    “小公子!不,小仙君!”攤主沒看過癮,回過神來,沖著人背影喊道,“不再玩一把嗎?不用錢!您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不了。”有人把銀兩放在面前的小桌上,攤主轉過頭來,就見和那位小仙君同行的男人對他笑笑。

    攤主看到對方付的錢兩,連忙道:“不用這么多的……”

    眼前的男人眉目舒展,似心情不錯,出手也闊綽:“賠你的箭。”

    攤主還想再說什么,但對方已經追著那小仙君的腳步,身影很快也消失在遠處。

    “厭厭!”賀峋喊人,然而聞厭充耳不聞,就是一味埋頭往前走。

    街道上還有不少人正往夜市深處走,兩人逆著人流,一前一后地走著,不時有人轉頭看這明顯氣氛不對的兩人。

    賀峋沒有管這些無關緊要的目光,始終落后聞厭一個身位,跟在人后面溫聲細語地不住哄著低頭不理人的徒弟。

    眼看著前方就是蘭城城門,賀峋終于抬手把依然沒有任何停下跡象的人拉住,巧妙地一使力將人擁入懷中。

    賀峋輕聲道:“怎么生氣了?是我不好,本來是想讓你開心一些的,沒想到……”

    剩下的話都在聞厭抬眼看他的那刻戛然而止。

    小徒弟還是冷著一張臉,但眼眶紅紅的,有淺淡的霧氣在烏黑的眼眸間流轉,讓這份冷意都帶上了顯而易見的委屈意味。

    聞厭問:“師尊是故意的,對嗎?”

    賀峋沒太明白自己徒弟的意思,但此時那雙蒙著水霧的漂亮眼睛已經無條件地占據了上風,讓他本就柔和的語氣放緩到了一個小心翼翼的地步,像是怕不留神就會刺激到此時情緒搖搖欲墜的人。

    “是我又惹得厭厭傷心了嗎?”賀峋把人摟得更緊密了些,“對不起,能告訴我哪里做得不對嗎?以后一定不會這樣了。”

    聞厭無聲地盯著眼前人,咬著唇,眼底的淚將落未落,分辨著對方的神色。

    可賀峋似乎真的沒有明白,低頭看他,滿是弄巧成拙的歉意,眼底還有幾分貨真價實的茫然。

    于是聞厭抬手扯住了對方的衣襟,在賀峋順著力道離他更近的時候,開口道:“我下不了手。”

    兩人間的距離近得幾乎鼻尖相貼,聞厭說話間帶起的溫熱吐息就撲在賀峋的頸側,和眸中的水光一樣,柔軟得格外惹人憐惜。

    “我拿起箭的時候,總會想起那晚,你就在我面前掉下了懸崖,從此消失了十年。”聞厭慢慢的,極其難過地道,“那一瞬間我怕極了。”

    他勾起一個自嘲的笑,對賀峋道:“我已經做不到像以前那樣那劍對著你了,任何可能會像那晚一樣發生的事情,我都做不到。這樣師尊是不是高興了?”

    一滴淚從他眼尾滑落,滑過唇角勾起的弧度,和聞厭飄忽的嗓音一樣轉瞬消失不見:“師尊,這十年我過得很不好。”

    他看著賀峋,眸中盛著幾乎要滿溢出來的委屈和無助,和那幾分自嘲的笑意一起,讓他此刻顯得格外脆弱。

    這句話一出,他這段時間的種種反常舉動似乎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釋。

    再見面后,褪去了那些針鋒相對,聞厭頭一次如此直白向人袒露著自己的軟弱,像是終于承認自己在這場持續了十年的拉鋸中一敗涂地。

    沒有人知道賀峋此時的心理。

    那滴淚無聲而短暫,但足以再明白不過地彰顯十年前那晚在他離開的這些年月里怎么反復在眼前人心頭浮現,直至在對方心頭催生出強烈而扭曲的執念,從此再難根除。

    微涼的指尖在聞厭眼下抹了抹,拭去多余的濕意,賀峋的嗓音也很輕:“對不起。”

    這一晚上聞厭的反應都陌生得始料未及,道歉一聲疊著一聲,像是要透支完這輩子的歉意。

    “我沒想到這會在十年間對你有那么大影響。”賀峋捧著眼前人的臉,低頭在鼻尖上落下一吻。

    又起風了,干燥的風刮過夜間的蘭城,樹木在風中簌簌搖動,帶起陣陣涼意。熟悉的溫度借著擁抱,分毫不落地傳到聞厭身上,驅散了晚間的微涼。

    “是我錯了,讓厭厭難過了那么久。”賀峋柔聲問,“厭厭可以原諒我嗎?”

    這句話像某種開關,一下子就把眼前人未盡的淚水全都勾了出來,晶瑩剔透的淚珠不間斷地往外涌。

    而聞厭就放任淚水流淌,執拗地盯著眼前人看,一瞬也不錯眼。

    烏黑的眼眸被水洗過,更顯得清透純澈,像未經雕琢的上好寶石。

    風沙起,粗糲的沙礫從城門外的荒漠往蘭城內席卷而來,經過外面的那圈樹林后削弱了不少,但仍舊刮得人有些難受。

    聞厭剛嗅到干燥的氣息,便眼前一暗,眼睛被骨節分明的手掌蓋住了。

    賀峋偏頭輕咳幾聲,這段時間以來他都這樣,有些虛弱,因為體內的蛟毒一直拖著。

    “無事。”他握住徒弟下意識抬起的手,安撫道,“內府一直沒有調理過來罷了,解毒后就好了。”

    聞厭“嗯”了一聲,埋在自己師尊的頸窩,另一只手抱著對方的腰。

    對方的手掌仍蓋在他眼睛上,聞厭沒有拒絕這種細致的照顧,反而順勢依偎著,似乎極度眷戀著對方的溫度。

    眼淚仍舊從被蓋住的眼眸中緩緩往外流淌,而聞厭在黑暗中睜著眼,唇角緩緩露出個志在必得的笑容,眼中滿是期待的光,輕聲道:“就快好了。”

    賀峋看不到徒弟此刻的神情,低頭只有一個烏黑柔軟的發頂。

    他握著人的另一只手一點點下移,溫和地,試探著對方反應,慢慢十指相扣。

    賀峋吻了吻人柔軟的發絲,垂眼看人的眼神幽深而蓄勢待發,半晌,也露出個興味盎然的笑容,溫聲重復道:“嗯,就快好了。”

    第37章

    第二日早晨, 萬紹專門一大早就跑到了萬府的客居,恭候里面兩位祖宗大駕。

    從外面看去,房間里一片寂靜, 只間或有清晨的幾聲鳥鳴,萬紹不敢打擾,在院子里晃來晃去, 很快就把不大的院子走了個遍。

    他嘆了口氣,只能先在外面坐下,有只灰鳥從他身邊一蹦一跳地經過, 被他一把薅住,在手中拼命撲棱翅膀。

    “噓。”萬紹一把捏住鳥嘴,把無辜受難的鳥兒舉到眼前,一本正經地低聲恐嚇道,“敢吵到里面那兩位,小心把你拔了毛串成串烤了吃。”

    話雖兇狠,卻神情哀凄, 一時讓人不知道是在說他自己還是在說手中的鳥兒。

    “什么烤了吃?”帶著笑的嗓音忽然從客居的院子外響起。

    “嘩啦啦——”萬紹的手一抖, 掌中的灰鳥便扇動著翅膀飛走了,掉落的鳥羽撲了他一臉。

    萬紹呸呸呸吐出嘴里的鳥毛,就看到賀峋站在自己面前,似笑非笑地低頭看來。

    對方手里還抱著個人,被厚重的披風裹著, 只露出小半張柔軟的側臉來, 整個人都埋在賀峋懷中, 強行忍耐什么般, 無意識地縮著,從袖口下探出的指節蒼白, 緊緊地抓著賀峋胸前的衣料,好像這樣就能緩解他的痛苦。

    萬紹看清楚后被嚇了一跳,沒想明白怎么一夜過去聞厭就變成了這樣,嘴唇張張合合:“這,這是……”

    一時也顧不上恐懼了,萬紹看賀峋的眼神滿是譴責,像在看把人拐帶出去整整折騰了一整晚的禽獸。

    然后就聽這禽獸問他:“有冰月草嗎?”

    萬紹想也沒想就道:“當然有,但這也不是……誒,等等……”

    冰月草?

    這不是鎮痛的嗎?用來治經脈損傷的,不對癥啊。

    賀峋把人往懷里攏了攏,解釋道:“舊疾突然發作了,我現在內力不夠,要靠冰月草幫他緩解。”

    賀峋瞥了瞬間默默閉嘴的萬紹一眼:“想哪里去了?”

    萬紹無言以對,自覺反省自己的齷齪思想,麻溜地滾去藥房找冰月草去了。

    賀峋抱著人進門,把人往榻上放的時候,懷里的徒弟還抓著自己衣服不放手。

    賀峋掙了一下沒掙開,只能就著這個姿勢別別扭扭地俯下身,溫聲安撫道:“好啦,為師就在這里,不會走的。”

    榻上的人不知道是聽到了還是沒聽到,還是沒松手,甚至想要繼續往他身上黏。

    賀峋笑著嘆了口氣,指尖溢出些許溫潤的靈力,只是因為目前修為受限,靈力并不十分穩定,像風中搖曳的燭火,隨時可能熄滅。

    半昏迷中的人卻已經敏銳地捕捉到這一閃而過的熟悉氣息,主動握上他的手,賀峋身上的靈力自動順著兩人肢體接觸的地方沒入另外一人的體內,讓聞厭蹙起的眉眼都舒展了不少。

    賀峋任由自己體內所剩無幾的內力一點點流失,捏了捏自己徒弟的鼻尖,幽幽道:“平日里也不見熱絡幾分,這時候就知道黏人了。”

    榻上的人自然聽不見他的話,此時的賀峋對他來說無異于一顆人形止痛藥,此時完全是遵循著本能貼上去。

    來自賀峋的靈力可以緩解他的舊疾,自從誤打誤撞發現了這個方法后,聞厭在冰月草耗盡的這段時間里都靠對方捱過磨人的頭疼,然而此時他的理智尚陷在一片昏沉中,于是汲取起對方的靈力時便有些不加節制。

    萬紹氣喘吁吁地從藥房中跑回來時,就見賀峋的臉色又白了幾分,他走近一看,又震驚了:“這是在做什么?!你會沒命的!”

    “沒事,哪那么容易就要死要活的。”賀峋漫不經心地笑道。

    然后下一瞬就咳了幾聲。

    指尖的靈力因此逸散了,于是黏黏糊糊挨著他的人臉上霎時浮現出茫然神色,握著他的手滑落下來。

    等到瑩潤靈力重新浮現時,那還閉著眼的人又敏銳地察覺到了,伸手去摸索靈力出現的地方。

    賀峋瞬間從中找到了極大的樂趣,幼稚地小幅度移動自己的手指,偏不讓人得逞,玩夠了,才任憑自己徒弟暫時獲得了自己手臂的使用權,給人抱著手,自己意猶未盡地轉頭,對萬紹道:“有藥爐嗎?”

    萬紹的表情已經從震驚轉為了一潭死水,木然點頭。

    “能勞煩你把藥爐搬到這里來嗎?”賀峋抬了抬手,示意自己現在完全走不開。

    萬紹默默把冰月草放下,帶著一種詭異的波瀾不驚,又轉身出門了。

    萬府的客居不小,所以把藥爐架起又生起火后,室內也不至于過于逼仄灼熱。

    榻上的人還是沒有放手的傾向,賀峋便樂意至極地繼續把自己的活動范圍劃定在榻邊,方便自己徒弟黏在上面。

    萬紹任勞任怨地按照賀峋的吩咐依次把所需的輔料和冰月草投入藥爐中,低頭忙碌起來時,總算想起要提醒正事,對身后的賀峋道:“冰月草只生長在極北之地,萬家的藥房中儲存的也不多,這些就是全部了。”

    “而且冰月草雖然鎮痛效果極佳,但還是無法根治,我不知道聞公子的舊疾是怎么回事,不過一直這樣總不是辦法。”談起這些的時候,萬紹總算有了些醫者仁心的感覺,操心道。

    但又很有分寸,并沒有貿然去給人看病,畢竟像對方這種樹敵無數的人,身上的舊疾無異于巨大的弱點,若是將具體情況泄露出去必然會招來無窮無盡的麻煩。

    賀峋淡然地嗯了一聲,領了他這個情,但也并沒有進一步詳談的打算,似乎早就已經想好了應對之法。

    賀峋低頭去看身邊人,手指撫了撫徒弟眉間淺淺一道皺褶,屋內一時陷入了短暫的安靜中,只有藥爐底下的靈火發出的輕微噼啪聲。

    等到賀峋接過萬紹遞來的藥碗,把徒弟半扶起來,小心地喂了下去后,仍舊在昏迷中的人看起來才沒有那么難受了,只是唇角還是耷拉著,不太高興的樣子。

    賀峋拿帕子給人仔細地擦去唇邊沾上的藥漬,問道:“有蜜餞嗎?”

    “什么?”萬紹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賀峋看他這樣,也有些詫異:“沒有嗎?或者帶點甜的東西也可以。”

    自小就在醫修世家長大,喝藥對他來說就和喝水似的,萬紹反應了半天,總算記起自己小時候喝完藥也是要拿些甜的壓一壓,只是這習慣早就隨著年歲漸長改掉了。

    聽人說早就已經不吃蜜餞了,賀峋苦惱道:“這樣啊,那有些難辦了。”

    萬紹總算明白過來這是某位兇名都傳到蘭城里的聞小魔君喝完藥后不高興了,表情瞬間就和見了鬼似的。

    他努力給自己的固有認知尋找一個合理的解釋:“聞公子是很少生病嗎?”

    所以才會這么不習慣。

    賀峋決定在外人面前給自己徒弟留點面子,不然以后要是傳出些奇怪的傳聞,某人又要氣勢洶洶地過來發脾氣,遂點頭,正經道:“對。”

    實際上事實正好相反。

    剛回到山海樓的那會兒,簡直是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賀峋殺人順手,但照顧人對他來說簡直是天方夜譚,那段時間又忙,不怎么顧得上自己新鮮熱乎的小徒弟。

    事情的轉折是發生在某次深夜,他回到樓中的時候看到聞厭的房中還亮著燈,讓賀峋本打算徑直回自己住處的腳步一轉,推門進了自己徒弟屋中。

    門板轉動的吱呀聲似乎都讓榻上的那一小團嚇了一跳,卷著被子坐起來怯怯地看向來人。

    然后賀峋就看到了自己那已經燒得昏昏沉沉的小徒弟,白皙柔軟的臉頰上是不正常的紅暈,眼睛也是通紅的,泛著濕淋淋的光,極度委屈和難受一樣。

    賀峋身上還帶著濃重的血氣,袍角濺著不知道是誰的血,可當他走到榻邊的時候,卻驚奇地發現那一小團并沒有因此而害怕,認出他后,甚至一開始的防備都盡數散去,很依賴地小聲叫師尊。

    賀峋應了,俯身用手背探了下小徒弟額頭的溫度,發現比不久前濺到身上的鮮血還要滾燙。

    “沒喝藥嗎?”畢竟他好歹還記得自己師尊的身份,見人病著,每日出門前都有吩咐樓中的侍從按時把藥端過去。

    濃郁的血腥氣隨著他的動作鉆進聞厭鼻中,比屬于溫暖的體溫更先讓他感知到的是對方身上讓人不寒而栗的森冷殺氣。

    但那只搭在他額上的手干燥而暖和,寂靜寒涼的深夜中,屋內的燈火輕輕搖晃著,在榻邊微微俯身的修長身影投下格外溫柔的剪影。

    聞厭睜著眼暈乎乎看了自己師尊一會兒,腦子慢半拍地反應過來,略微心虛地垂了下目光,聲音更小了:“好苦,沒喝。”

    榻上的那一小團好像有些怕眼前人生氣一樣,用被子把自己裹得更嚴實了,悶聲悶氣地解釋道:“從前我在家里的時候,喝藥都是有蜜餞的,我不習慣,這里也總是只有我一個人……”

    心里接近于無的良心突然隱隱作痛,賀峋總算覺得自己這師尊當得好像有些不太稱職。

    于是下一刻,山海樓樓主為了小徒弟的一口蜜餞,夜半時分驚動了大半個樓的人,最后終于讓人聽話地咽完了一整碗藥。

    聞厭仰著頭,乖乖地讓人擦了擦嘴,含著蜜餞,腮幫子鼓起來一小塊,不正常的高溫退去不少,變成了暖呼呼的一小團,嗓音綿軟:“謝謝師尊。”

    就因為這四個字,此后賀峋回山海樓的第一件事就成了去看自己嬌貴的小徒弟,等人再長大些后,已經不會動不動生病了,這個習慣也沒變過。

    當然,某人不記事,多年后自己無意間說漏嘴,說那晚他是專門聽著賀峋回來的動靜把燈挑亮的。

    那時,兩人躺在寢殿寬敞的床榻上,聞厭的眼睛半睜不閉,迷迷糊糊的,就快要睡過去了,含糊抱怨道:“等得都要困死了,師尊也不早點回來……”

    所以也沒明白賀峋為何突然氣笑了,然后自己又被人從被子里抓了起來,半句辯解的空檔都沒有,已經偃旗息鼓的親吻就毫不講理地重新壓了下來。

    “總算找到了,累死我了!”萬紹推門而入,精疲力盡,“你猜我最后是從哪里找到的?門房那個剛學會說話的小孩那,小鬼機靈著呢,好說歹說,又拿了好幾樣稀奇玩意和他換,才讓我從他糖罐中拿了幾顆。”

    賀峋這才從回憶中回過神來,抬眼看人,溫文有禮地道了聲謝,問人用了什么換這東西,他后面補上。

    話語中滿是對自己徒弟這嬌氣習慣的縱容,無底線得過分。

    萬紹連忙擺手:“也不是特別值錢的東西,只是……”

    許是逐漸覺得這兩位現在看起來也沒有傳聞中那么駭人,被強行壓制的好奇心悄悄冒頭,萬紹道:“只是有些沒想到,你們實際相處起來是這樣的……”

    賀峋瞬間就明白對方的意思,笑道:“怎么?你覺得我這時候應該下個毒嗎?”

    萬紹哪敢說是啊,雖然他心里就是這么想的。

    賀峋嘆氣道:“所以我覺得有些謠言還是該清一清,好好的師徒關系都被傳成什么樣了?偏要加上些俗套的反目成仇的戲碼。”

    萬紹都被他說得有些迷迷瞪瞪的了,半信半疑道:“可是聽說十年前是……”

    “自然是假的。”賀峋都還沒等人說完,就輕飄飄地反駁,“本座的徒弟那么乖,怎么可能做這種事?”

    那難道是您老人家嫌活得不耐煩了想死一死嗎?

    萬紹瞬間打消了剛升起的那幾分信服,難以置信地心里想。

    就在這時,他身上的信符突然亮了起來,賀峋就見人看著看著臉色一變,騰的一下站起身來。

    “怎么了?”賀峋問。

    “黑蛟!禹北界那條黑蛟竟然追過來了!”萬紹驚慌失措道,“大哥說父親和母親回來的路上被黑蛟截斷,現在還被困著。”

    賀峋先是看了下徒弟的狀況,見人喝了藥吃了糖,已經沒什么難受的跡象,正安然地睡著,于是在急得六神無主的萬紹央求時還是起身一起過去了,只留下了個簡單的術法,在人醒過來時能第一時間感覺到。

    等到兩人的腳步聲徹底消失,聞厭也睜開了眼。

    他不知道是什么醒過來的,默默品了下口中未散的甜味,彎了彎嘴角,露出個意味不明的笑容。隨即從榻上起身,在賀峋的法術感應到前,就算準了對方現在修為不濟不能立馬發現,干脆利落地往上面打了道禁制直接壓下來,也出了門,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第38章

    萬紹一路狂奔, 剛趕到城門附近,就見到了黑蛟那熟悉的讓人望而生畏的龐大身影,還有正站在前方神情凝重的萬燮。

    “哥!現在怎么樣了?!”他跑到人身邊, 氣喘吁吁地問。

    賀峋不緊不慢地跟在萬紹身后,雖然答應了人一起過來,但依舊神色淡然, 波瀾不驚地觀察著遠處黑蛟碩大的身影,和一臉著急的萬紹形成了鮮明對比。

    萬燮看到跟在自己弟弟后面的身影時,悄悄地松了口氣, 隨后才道:“暫時還沒大礙,不用太害怕。”

    萬紹聞言,瞬間渾身脫力,腿一軟,差點沒站穩。

    萬燮連忙攙住自己弟弟,發現人竟然是真的如此緊張,疑惑地小聲道:“你沒看完我的傳信嗎?”

    “什么?”奈何萬紹一點臉色都不會看, 氣都沒喘勻, 當即就更加疑惑地問道,“我一看你說父親母親被黑蛟困住就連忙趕過來了,你后面還說了什么嗎”

    嗓音很大,完全沒察覺到萬燮的意思,半點遮掩的想法都沒有, 于是賀峋都不禁轉過頭看向萬燮。

    “……”

    萬燮道:“……沒什么, 就是怕你太擔心了, 讓你別太緊張。”

    “都什么時候了, 以前又沒見你那么貼心!”萬紹翻了個白眼,心急火燎瞇眼遠眺, 只能看到黑蛟盤曲起來的碩大身軀,還有爪下隱約兩個模糊人影,問道,“我們為什么要離得那么遠?都看不到他們現在是什么情況。”

    “別過去!”萬燮一把將人拉住,在自己弟弟越來越疑惑的目光中頓了頓,解釋道,“這里剛好是黑蛟視野的盲區,再靠近就會被它發現了,我正在給母親傳音,看他們現在的情況如何,尋到機會就立即過去救他們。”

    既然自己大哥都這么說了,萬紹不疑有他,停下腳步,眉間仍舊難掩憂色:“那黑蛟怎么會來蘭城的?沒有被仙門收押嗎?”

    現在已經距離他們從萬府出來有一會兒了,就在此刻,賀峋眉眼一動,感覺到自己留在萬府的那縷神識突然傳來細微的波動。

    賀峋笑了笑,垂下的眼眸中閃過興味的光,卻只是對萬紹道:“這條黑蛟的道行很深,可不容易被收服,要不是它化龍失敗后修為大減,我們那日在禹北界也沒那么快脫身。”

    萬燮連忙附和道:“對,黑蛟本就少見,這種已經修煉千年的對付起來肯定很棘手。”

    賀峋道:“萬公子此前和這蛟蛇打過交道嗎?聽起來好像很熟悉,人在那么遠就能判斷出它是什么情況。”

    萬燮驀地啞然,渾身上下一下子繃緊了,就聽對方很體貼地又問道:“是傳音的時候知道的嗎?”

    賀峋看人松了口氣連連點頭,笑道:“原來如此。”

    “我再問問他們現在如何了。”萬燮道。

    手中信符化作一道流光往黑蛟的方向飛馳而去,落到一個打扮干練的婦人手中。

    萬母看完萬燮的傳信,神色越發古怪:“他們到底在做什么?”

    她只是和丈夫一起外出尋覓藥材,都已經要到家門口了,突然被一條黑蛟攔了路,還沒等她從震驚中緩過神來,就接到了大兒子的傳信,讓她不要驚慌,和父親一起等一會兒。

    傳聞中黑蛟性情暴虐,然而他們遇到的這個卻沒有展露出明顯的攻擊性,只是用覆滿鱗片的長尾把他們圈在原地,在他們試圖離開的時候呲著牙恐嚇。

    萬父同樣摸不著頭腦,只能安慰妻子道:“他們不是來信說就快結束了嗎?再過一會兒就可以問個清楚了。”

    與他的話語呼應一般,黑蛟巨大的頭顱低下來,噴灑出灼熱鼻息,在原地刮起一陣熱風,冰冷的眼瞳與他們對視半晌,卻沒有再管他們,下一瞬便騰空而起。

    就像看不到盡頭的黑云在空中翻騰,一直稱得上安分的黑蛟終于展現出了懾人的威勢,張牙舞爪地朝另一側的三個人俯沖下來。

    萬紹迎著那不斷向自己靠近的黑影,緊張道:“過來了過來了!”

    他環顧了在場三人一圈,突然發現一個問題,大驚失色道:“……糟了!”

    他們一家主修醫術,修為都算不上高,而現在自己身側的前任魔君也蛟毒未解,修為可能比自己也好不到哪去,只是平日里對方身上那種難以言喻的駭人感覺并不隨修為而變化,以至于他總是忽略了對方的現狀。

    賀峋適時地輕咳一聲,在萬紹陡然絕望的目光中彎了唇角,攤了攤手,無辜道:“看我做什么?我現在可什么忙都幫不上。”

    萬紹萬分后悔自己費心費力把人請過來了,感覺把那位還在昏睡中的聞小樓主扛過來都比這人靠譜。

    他已經看清被勾在黑蛟爪上的那兩道身影了,對自己大哥急道:“哥!只靠我們幾個對付不了這黒蛟的,你快先回去找人過來幫忙!”

    然而為時已晚。話音剛落,黑蛟就長嘯一聲,目標明確地沖著他們來了。

    萬燮把人往旁邊一推,喊道:“你先過去保護爹娘!這里我來處理!”

    賀峋一直安然站在原處,周遭的紛亂似乎都與他無關。

    黑蛟的一只眼睛之前被聞厭所傷,還沒好全,眼瞳上蒙著一層陰翳,另一只完好的眼睛飛快地轉動著,似乎發現了賀峋身上還有自己造成的傷,興奮地吼叫著,半空中抬起利爪沖賀峋揮下。

    龐然巨物活動時帶起了強烈的氣流,鼓動起賀峋的衣袍,城外的風沙也被卷動,揚起一陣完全把人視線遮蔽住的沙塵。

    萬燮本想上前,也不得不閉上了眼睛,偏過頭。

    “轟——”

    有凜冽陰冷的魔氣從被風沙掩蓋的中心往外擴散,強橫地穿過了層層阻礙打在黑蛟身上,激起痛苦的哀鳴。

    等到風沙止歇,萬燮睜眼看去,就見風暴中心的賀峋仍舊靜立于原地,神情波瀾不驚,而他身前是赫然出現的另一道身影。

    聞厭的臉色略有蒼白,似乎舊疾復發對他的影響還未完全過去,眉目間掛著淡淡倦容,但仍舊擋在賀峋身前沒有動過一步,眼神很冷,毫不退讓地和黑蛟對峙著。

    黑蛟明顯被激怒了,憤怒地噴著鼻息,然而下一瞬的反應卻出乎所有人意料——

    它在聞厭面前俯下身,低下了頭,是一個不情不愿的臣服姿勢,完好的那只眼睛鎖定在聞厭身上,似有催促,好像在等著眼前人履行什么承諾。

    聞厭輕輕扯了扯嘴角,回想起了昨晚。

    昨晚兩人并沒有回萬府,云消雨歇后,賀峋去尋洗漱的熱水,聞厭懶懶地躺在榻上,不想動彈,然后就感覺手邊被什么東西拱了拱。

    聞厭抬手,準確無誤地抓住了縮小了無數倍的黑蛟,對方遮天蔽日的身軀不見了,如今僅兩指長,在聞厭手中扭動著,小小的爪子扒拉著聞厭的指節,與當時在禹北界中發狂傷人的模樣大相徑庭,看起來無害又可愛。

    黑蛟口中斷斷續續地擠出幾個字:“化……化龍,幫……”

    又是想讓聞厭助它化龍。

    似乎在和這東西的交手中被打上了主意,從禹北界出來后,聞厭就發現自己被這東西纏上了。黑蛟極通人性,還知道每次都避開賀峋在場的時候,哪怕聞厭次次都沒給它好臉色,也仍舊堅持不懈,似乎認定了眼前人絕對能夠幫到它。

    聞厭把小黑蛟抓到眼前,目光冰冷。

    黑蛟還以為自己要被一揚手扔出去了,緊緊扒住眼前人的手指,哀哀地小聲叫喚。

    然后就見眼前人仔細地打量了它一圈,冰釋前嫌一樣,緩緩露出個好看的笑容。

    “好啊。”聞厭笑瞇瞇道,“不過你要先幫我一個忙。”

    熟悉的腳步聲已經在靠近了,他敏銳地聽到賀峋正在往樓上走,很快就會推門進來。

    聞厭抓著這個間隙,言簡意賅道:“明天我需要你在蘭城外弄出一些動靜。”

    黑蛟的眼珠轉了下,好像有些懵懂,嘴邊的須須動了動。但聞厭知道它聽懂了,沒給這東西任何討價還價的余地,捏住這小東西的嘴,直接一揚手把它扔進窗外的夜色之中。

    “師尊。”他恰好在賀峋開門的時候抬眼看人,朝來人伸出手,似撒嬌又似埋怨,“你怎么那么久才回來。”

    賀峋自然地俯下身抱了抱他,于是黑暗的夜色中,只有聞厭看到黑蛟的體型重新拉長變大,豎瞳眨了眨,和他達成了無聲的協議。

    此時所有人都默默屏息,看著對峙中的一人一蛟。

    聞厭站在黑蛟面前,再清楚不過地從對方的眼瞳中看到了無處遁形的兇光,只等他得到了想要的東西,就會把所有人都毫不留情地撕碎。

    眼看目標就要達成,黑蛟渾身氣息越發躁動起來,爪子已經蠢蠢欲動,艱難地維持著搖搖欲墜的安分。

    聞厭心中一哂。

    畜生就是畜生,裝都裝不像。

    他朝前面伸出手,黑蛟立即渴望地仰頭蹭上了他的掌心。

    陰冷的魔氣往聞厭手心匯聚,在黑蛟貪婪的目光中,倏然化作了一柄長劍,深深地破開黑蛟厚重的鱗甲扎進血肉中!

    出手得毫無征兆,不僅讓一旁的萬家上下驚呆了,黑蛟那簡單的腦子也完全沒料到,沖膽敢欺騙自己的人類發出了一聲長長的怒吼。

    然而魔氣化作的長劍已經穿過逆鱗將它牢牢釘在了地上,遮天蔽日的龐大身軀只能在原地徒勞扭動著,就像漏了氣般,肉眼可見地不斷縮小。

    在被黑蛟狂躁的動作波及到前,賀峋把徒弟往懷中一帶,往后掠了幾丈。

    毫無防備地被人傷了逆鱗,黒蛟的身軀還在不斷縮小,哪怕氣勢依舊兇狠,但所有人都看出來已經它已經掀不起什么風浪了。

    “那兩位公子是什么來歷?今天發生的事情是因為他們嗎?”萬家四口剛匯合到一起,萬母第一時間就把萬燮抓到一邊小聲問道。

    萬父則遠遠地看著聞厭的身影喃喃道:“我怎么感覺那個小公子好像在哪里見過……”

    萬紹遲鈍的腦子終于發現不對勁了,眼看危機散去,重新掏出自己大哥一開始的傳信。

    前面都是在說黑蛟突現,讓他當時一看到就心急火燎地趕了過來,以至于漏了最下面的一行小字——以上消息并非全然真實,借此盡力讓賀公子一同前來。

    萬紹:“……”

    另一邊的師徒倆聽不見這些議論,落到安全的地方后,還沒等賀峋放開手,聞厭就反客為主地抓住了對方的手掌,眼神緊張地上下打量了眼前人一番,才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

    “我一醒來就看到人都不見了,出去一看,萬府的人都驚慌失措的,說是遇上了黑蛟,還說你也一起去了。”聞厭回想起來時的神情還是有些后怕。

    賀峋輕輕地嗯了一聲,問:“所以厭厭就馬上追過來了?”

    聞厭點點頭,拉著賀峋的手,嗓音又輕又軟:“幸好你沒事。師尊,我好擔心你。”

    第39章

    賀峋的眼底漫上笑意, 手腕一轉,反扣住徒弟的手,把人完完全全擁進自己懷中。

    他屈指抬起人下頜, 和聞厭眼中毫不掩飾的擔憂關切相對,指腹輕輕刮過人眼眶,溫聲笑道:“我還以為厭厭要把我扔去喂黑蛟了。”

    聞厭的眼神輕輕一顫, 隨即泛上極度委屈和傷心的神色,對賀峋道:“師尊為什么要這樣說?”

    他順著賀峋的力度微仰起頭,在人面前袒露出自己脆弱的脖頸, 似乎這樣就能證明自己別無二心一樣,纖長濃密的眼睫在眼瞼處投下一片失落的陰影。

    聞厭道:“我一醒來都被嚇壞了,師尊還要懷疑我……”

    耷拉著的眉眼看起來非常難過,就像一片真心被自己最在乎的人辜負了,換作任何一個人被這樣指責時都會認為自己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

    賀峋黑沉的眼眸一眨不眨,落在面前的徒弟身上,看不出任何情緒。

    聞厭的心禁不住一點點提了起來, 暗暗攥緊了拳, 脊背有些發僵,就在他開始反思自己哪里露出了破綻的時候,頭頂的壓力忽地一松。

    柔和的笑意漫上賀峋眼底,宛若春風化雨。

    賀峋有些歉疚道:“對不起,我沒有這個意思。”

    指腹在徒弟柔軟的側臉上蹭了蹭, 賀峋微微彎腰和人視線平齊:“害厭厭擔心了, 抱歉。”

    聞厭這才看起來高興了些, 烏黑的眼眸彎出一個漂亮柔和的弧度:“師尊沒事就好。”

    賀峋揉了揉徒弟的腦袋, 觸感就和對方現在的笑容一樣柔軟惹人憐愛。

    在他們不遠處,黑蛟龐大的身軀已經徹底消失不見, 原地只剩下了一條小臂粗的黑蛇,正是黒蛟化蛟前的本相。

    小黑蛇已經發現了自己任人魚肉的艱難處境,把自己盤成一圈瑟瑟發抖。聞厭把它撿起來隨意地拎在手里,和賀峋一起向萬家四口走去。

    這邊萬家四人的低聲交談還未結束。

    “你說聞公子幫你把那幅畫補全了?”萬紹難以置信道。

    萬燮點頭。他今早起來看到悄無聲息躺在床頭的畫卷時也懷疑是自己眼花了,并且更讓他驚訝的是,經由對方補全的那部分里,小到一草一木都與記憶中的無二,只能說明當時對方絕對也在現場。

    偏偏當時起了風沙,人影寥落,除了他們兄弟二人,只有那位是非閣的來使。

    這其中代表的含義太過讓人震驚,所以他才選擇配合對方行動。

    “這不可能!”萬紹斬釘截鐵道。

    他沒有向家里人明確說過聞厭二人的真實身份,只簡單介紹了個姓氏,所以自己大哥會把人錯認也情有可原。但他可再清楚不過,魔域山海樓的樓主怎么會與是非閣扯上關系?

    “什么不可能?”聞厭的聲音飄過來了。

    萬紹莫名地渾身一抖,扭頭看去,就見聞厭臉上掛著再溫良不過的笑容走來了。又或者說這一路來對方都沒展現出什么攻擊性,仿佛真的只是師徒情深,他擔憂自己師尊身體,專程陪人來解毒。

    聞厭可沒管萬紹閃爍變化的的神情,把手上拎著的小黑蛟往對方懷中一塞:“你不是在研究蛟毒嗎?這個給你。”

    萬紹霎時喜出望外,趕緊手忙腳亂地接過,淡淡的疑惑剛在心里冒頭就被拋到了九霄云外。

    萬燮則簡單地給自己父母介紹了下師徒倆,隨后一行人打道回府。

    蛟毒難解,萬母怕自己的小兒子沒給人看清楚,便帶著兩個兒子又去給賀峋檢查一番。聞厭沒有跟著去,在正廳等人出來,萬父遂留下來招待客人。

    聞厭撥了撥茶盞的蓋子,掃去上面浮沫,端起抿了一口。

    萬父一直在打量著坐在面前的聞厭,越看感覺對方的身形越像幾年前從是非閣來的那位。

    那位當時戴著面簾,但也是坐在這個位置上,周身氣質沉寂,分明應該是非常年輕的,但舉手投足間的孤寂讓人摸不透具體的年歲。

    “我們做個交易吧。”聞厭道。

    萬父一愣,兩者的語氣在某一瞬間達成了完美的統一。

    接下來,聞厭輕描淡寫的話,完全證實了他的猜測:“以前你的那個要求我考慮了一下,也不是不行,但我的條件要換一個。”

    聞厭在對面震驚駭然的眼神中勾起唇角,目光投向賀峋此前離開的方向,露出了個勢在必得的幽深笑容。

    ……

    “快要到了,前面就是。”萬紹在最前面領路,聞厭和賀峋跟在后面。

    距離蘭城中心越來越遠,周圍逐漸荒無人煙,聞厭感覺要是死在這里尸體可能都要等腐爛了才能被人發現。

    賀峋突然偏過頭問人:“想什么呢?”

    聞厭輕輕地啊了一聲,回道:“感覺這里人好少。”

    “是啊。”賀峋認同道,“要是想在這里做些什么壞事,別人一時也很難發現。”

    “厭厭覺得呢?”

    話語中的意有所指讓聞厭不禁偏頭看了自己師尊一眼。

    又是一陣寒風刮過,賀峋掩唇咳了幾聲,黑沉的眼珠仍落在聞厭身上,探究和考量掩在其中,若隱若現。

    聞厭像是沒有聽出對方的言下之意,嗯了一聲,反而離人更近了些,笑了笑:“那我要跟緊師尊了。”

    前方突然傳來了一陣涼爽的水汽,萬紹率先鉆進了地下暗河的入口。

    溶洞里光線昏暗,頂部時不時有水珠低落,萬紹打著火引,艱難地分辨手中的地圖:“還要再往里走很遠才到暗河。”

    萬紹的身影在悶頭往前走,聞厭沒有跟得很緊,賀峋又是一直照顧著自己徒弟速度走在人身邊,于是兩人逐漸和萬紹拉開了距離。

    聞厭走著走著,和人貼近了些,抬手拉住了賀峋寬大的袖口,軟聲道:“這里好黑。”

    徒弟的話一下就把賀峋的注意力拉了過去,他聞聲把火引又撥亮了些,眼瞳映著溫暖的火光:“這樣會好些嗎?”

    溶洞內被照得明亮透徹,蓋住了暗中見不得光的一切,所以也沒人發現隨著他們走過,暗處接連亮起了幽幽符文,隨著他們不斷深入,慢慢織成一張嚴絲合縫的網。

    聞厭揚起臉對賀峋笑笑:“好多了。”

    在地下七彎八拐地繞了一會兒,眼前終于豁然開朗,潺潺水聲在耳邊響起,暗河終于出現在一行人眼前。

    河面水波粼粼,在暗處也泛著銀光,在地底深處輕輕流淌著,宛如一條柔和的銀帶,在河道的轉彎處蓄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水池,溫熱的水蒸氣縈繞其上,暈出一片夢幻般的色彩。

    萬紹第一次來此處,連連驚嘆:“好漂亮!就是此處了!”

    他轉向兩人,拿出一個造型小巧的琉璃盞,講解道:“等會兒在水中運轉心法就可以解開蛟毒,但壓抑多時的修為也會在此時暴漲,需要暫時將其引渡到這個法器中,等氣息平穩后再引回體內,否則經脈很可能承受不住突如其來的壓力,造成不可逆轉的損害。”

    賀峋點頭,已經清楚了接下來的流程,走上前一步步沒入那一汪池水中,玄色的衣袍霎時在水中逸散開來,鋪開一片陰影。

    萬紹位于前方,和人口述著心法。

    琉璃盞就浮在半空,隨著心法開始運轉,經脈中的阻滯一點點散去,渾厚的靈力源源不斷地涌入其中。

    銀色的河水與從體內滲出的毒素相溶,漫漫化成暗紅的顏色,像是鮮血一般。

    一切都進行得十分順利,眼看蛟毒已經清除,可以把法器中盛著的靈力重新引回體內。

    萬紹正要開口,突然從旁伸出來一只手把琉璃盞拿到掌中。

    手指纖長,握著暗色的琉璃盞時,明暗對比下更顯一種陰森森的冷白。

    手的主人不陌生,正是開始后就一直沉默著的聞厭。

    他握住琉璃盞的那一瞬,密密麻麻的符文從洞壁接連亮起,縱橫交錯的符咒連成一個浩大完整的法陣,無形的氣流涌起,有某種強勁陰冷的力量把此處嚴絲合縫地禁錮起來,接著整個地下溶洞中忽地光線大亮,映照出了他此刻亮得驚人的雙眸。

    聞厭彎起唇角,臉上滿是得償所愿的饜足,漂亮烏黑的眼眸直勾勾地盯著賀峋,讓人看得心驚肉跳。

    “聞,聞公子……”萬紹要被從天而降的變故嚇傻了,結結巴巴道,“我知道你很著急,但現在還沒結束,那里面的靈力要……”

    “結束了。”笑意從唇邊漫上眼底,聞厭的笑容越來越大,一雙眼睛只看著自己師尊,一字一句,再次重復道,“我說,結束了。”

    第40章

    一聲輕笑響起, 來自仍舊閑適立在水中的賀峋。

    他靠在池邊,似乎對自己徒弟這番極其突然的、不同尋常的舉動并不意外,在對方有些扭曲的眼神中近乎縱容地笑了笑, 還有閑心提醒萬紹道:“我勸你現在就走,再晚點法陣會徹底將這里封鎖,到時你想走也走不了了。”

    “……”

    萬紹還沒從突如其來的意外中緩過神來, 猶豫了一霎,就猝不及防撞上了聞厭掃過來的視線,狠狠一激靈, 趕緊跑了,生怕再晚一步就會被卷入這兩個瘋子中間。

    那承載著賀峋所有修為的法器就被聞厭握在手中,沒有任何要還給他的打算,挑釁般掂了掂,翹著嘴角,徑直收入囊中。

    聞厭臉上笑容洋溢,一步步向人走去。

    剛靠近, 就被人拽著手腕也一同拉入了池水之中。

    “嘩啦——”

    飛濺的池水澆了滿身, 暗紅的池水掛在臉上,像蜿蜒的血跡。

    毫無征兆的,針扎般的刺痛當即從與池水接觸的地方涌上來,密密麻麻地席卷全身。

    聞厭當即難受地哼了一聲,抬手抹去一頭一臉的水, 當即要撐著池壁上去。

    然而賀峋已經按住他的手扣在了背后, 就像安靜蟄伏已久的野獸突然亮出了獠牙, 把聞厭打了個措手不及。

    聞厭有些疼懵了, 哪怕對方此時的修為已經低得忽略不急,一時也沒有睜開。

    “舒服嗎?”賀峋低頭, 鼻尖親昵地蹭過他的臉頰,“剛進來時,為師就在想,如果是你下了水,肯定早就喊著要上去了。”

    灼熱的吐息灑在耳側,賀峋輕笑著,看著那截因為疼痛而繃直的脖頸,白皙的皮膚上青筋浮現,透著用力到極致的脆弱,目光灼灼道:“小沒良心的,好歹也算是為你擋的傷,到頭來還被你抓著利用。”

    周身被熟悉的氣息包裹著,呼吸間滿是壓抑的危險之意,在被眼前人一口咬上頸側的時候,聞厭倒抽了口冷氣,發懵的腦袋終于反應過來。

    被反扣在背后的手指一動,已經徹底成形的法陣中符文涌動,盤曲交錯成粗壯的鎖鏈,猛地纏繞上眼前人,瞬間就限制住了賀峋的行動。

    令人窒息的桎梏被強行破去,聞厭第一時間就撐起身脫離了這潭詭異的池水,活動了下被反剪在背后的雙手,毫不意外地看到了上面淡紅的印子。

    “唔。”賀峋在被人拽著衣襟扯到眼前的時候還是眉眼彎彎的,調笑道,“厭厭要報復回來了嗎?”

    他垂眸去看霎時纏上自己四肢的鎖鏈,流動的符文漆黑猙獰,活動時自虛空中發出清脆的金屬碰撞聲——看起來非常熟悉。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賀峋笑吟吟地開口了,“這個好像還是我教的吧?”

    被鎖鏈束縛著的手握上正扯著自己衣襟的手,指腹旖旎地撫摸著對方的手腕內側,賀峋笑道:“厭厭就這樣拿我教你的東西來對付我,嗯?”

    他偏頭在那用力到泛白的指節上輕飄飄地落下一吻,語氣含笑:“這樣為師可是會很傷心的啊。”

    熟悉的微涼溫度透過柔軟的唇瓣落到手上,讓聞厭情不自禁地一抖,然而很快激動的戰栗也漫上心頭,輕而易舉地填滿了整個心臟,攥著人衣襟的手也跟著輕微地發起抖來。

    興奮的發抖。

    他半蹲在池邊,衣裳全濕,滴滴答答地往下滴著暗紅的水,烏黑的眼眸閃著亢奮得過于不正常的光,緩緩地咧開一個笑容:“活該。”

    賀峋就嘆氣,和那些頭疼自己徒弟太過于叛逆的師尊一樣,無奈地笑:“厭厭如此處心積慮,就為了把我困在這里,為師也不知道該生氣還是該高興。”

    他揚了揚腕間的鎖鏈,聽嘩啦聲響,然后攏住了對方輕微發顫的手,抬眼,好整以暇道:“想了多久了?”

    賀峋的神情一直是處變不驚的,哪怕在關鍵時刻被徒弟橫插一腳,導致現在幾乎修為盡失,也像在陪自己徒弟玩些無傷大雅的小游戲一樣,笑瞇瞇地猜:“從決定來蘭城的那一刻起?”

    “不對。”聞厭歪了歪頭,笑道,“師尊再猜?”

    “哦?”賀峋意外地挑了挑眉,“那為師的好徒兒是什么時候存了這欺師滅祖的想法的?”

    四周場景正隨著兩人說話間而逐漸產生變化,潮濕簡陋的空間像被抹去的畫布一樣,一點點顯露出真容。

    兩側的石壁上嵌著斗大的夜明珠,映得整室輝光,起居用具一應俱全,款式精雅別致,床帳輕輕飄蕩著,暗河穿流而過,宛如渾然一體的布置。

    一看就不是突然起意能夠辦到的。

    “我很多年前就來過蘭城。”聞厭道。

    當時萬家家主,也就是萬紹的父親,曾帶他來這里看過。

    此地歸屬萬家,是世人罕知的療傷圣地,當時對方把這作為其中一個條件,想讓他能夠幫萬家和仙門第一大派廣云宗牽線搭橋。

    然而他來到這里后,第一眼看到的卻不是那條閃爍流光的暗河。

    而是腦海中莫名浮現出的人影。

    當長久地處于地下時,就會產生一種難以言喻的孤獨感,似乎塵世間的所有都已經離自己而去,極冷極靜,壓抑得可以把人逼瘋。

    然而若是能有另一人在身側,無邊的沉寂又無異于親密的永恒,沒有人能打擾,哪怕各懷鬼胎,也只能共處于一個空間中,糾纏著,折磨著,沒有人能離開。

    那一瞬間,聞厭心中閃過了種種不能與人道的極端想法。不過他在這里待了很久,最后還是拒絕了。

    因為能引起他聯想的人已經不在了。

    可是剎那間閃過的構想已經深深地刻進腦中。

    聞厭嗓音甜甜地喚了一聲師尊,像是完成了某樣極難的事情后求賀峋夸獎一般,對人道:“這里離魔域那么遠,你用不了任何借力,那些討厭的正道也找不到這里,沒人會打擾我們。”

    賀峋贊許地嗯了一聲:“厭厭很會選地方。”

    從善如流,溫聲細語,對自己徒弟毫不吝嗇夸獎。

    聞厭很開心,撒嬌一般嗔怪道:“師尊,您真是太難對付了,我真怕一個不小心就被您發現了。”

    “說實話,這一路上裝得還挺累的。”聞厭笑,“師尊喜歡嗎?”

    賀峋便也跟著彎起眼眸,抬眼一寸寸描摹過眼前人的眉眼。

    褪去了柔軟溫順的偽裝后,聞厭的眼角眉梢間鋒芒畢露,烏黑的眼眸帶著勝利者的矜傲從上往下地看著他。

    藏不住的野心勃勃。

    他這徒弟從來都是如此,沒有主動服軟的道理。

    賀峋彎著嘴角想。

    所以最后一點點破去對方的攻勢,看人驚懼交加,迫于無奈軟著嗓子認錯求饒,卻哭都哭不出來的模樣才更為有趣……

    “雖然按照世俗的定義來說,我這時候應該說你的每個樣子我都喜歡……”賀峋說到最后放輕了嗓音,像在蠱惑人湊近。

    聞厭本無所謂從對方那里獲得什么答案,如今贏家是他,無論他說什么,他的好師尊都沒有置喙的余地。然而眼前人那顏色淺淡的薄唇開合著,讓他又控制不住逐漸俯下身去。

    于是就聽到了那讓人毛骨悚然的笑音在耳畔響起。

    黑沉的眼瞳深不見底,賀峋緩緩的,把每個字都愉悅地品味過一遍后般,對人道:“但我也不得不承認,厭厭,你這樣會更讓人想把你□□在床上。”

    灼熱的氣息貼著耳骨響起,讓聞厭條件反射地一抖。

    他眼一瞪,羞惱的紅暈剛浮上耳尖,耳垂就被人偏頭含住了。

    聞厭悶哼一聲,與這種感覺伴隨而來的是再熟悉不過暗示意味,剎那間過往的經驗自心頭席卷而過,出自本能的恐懼讓他在此刻腦中空白了一霎。

    他扯著人衣襟的情不自禁松了力,賀峋便順勢而上,伸手扣住他的后腦勺,探身落下了一個極具侵略性的吻。

    唇瓣相觸的瞬間,嚙咬的刺痛自唇上傳來,聞厭下意識抗拒地微微偏過頭,然后眼角余光倏然瞥見了符文糾纏而成的鎖鏈,幽幽冒著黑氣,就纏繞在賀峋的手上,悠遠地往外延伸,將眼前人嚴絲合縫地限制在這個完全由他掌控的空間中。

    “唔——”

    聞厭就和突然回魂一樣,直接用力把人往水里按,看對方烏黑的發絲倏然散了滿池,一連串的氣泡從池底咕嘟咕嘟地往外冒,眸中冷意與怒氣交織。

    氣自己屢次三番都被對方同樣的招數唬住,更氣自己怎么都擺脫不了那植根心底的恐懼,哪怕對方此刻早已不同以往。

    聞厭神色漠然地看著從池底冒出的氣泡越來越少,頻率越來越弱,才松了手。

    “咳咳咳!”賀峋的臉色青白,時不時嗆出一口水來。

    在咳嗽的間隙,他半是縱容半是無奈地想,自己的小徒弟真是喜歡突然翻臉玩偷襲。

    這個習慣很不好,要改。

    但起碼現在自己徒弟是聽不進去的了。

    聞厭臉上不見半點愧疚之心,在池邊冷眼旁觀,擠出一個半真不假的笑容,反唇相譏道:“可惜師尊現在不能如愿了。”

    然后他就對上了自己師尊看過來的眼神。

    那人的頭發完全被水浸透,有暗紅的池水順著身前的發梢滴落,鬢發緊貼著側臉,勾勒出線條凌厲分明的輪廓,還有血一般的池水也掛在長睫上,眼一眨,就滾落一道道暗紅的痕跡,給他整個人都染上了陰沉之氣。

    賀峋緩緩露出一個笑容,幽黑的眼瞳襯著充血的眼白,牢牢地鎖在某個人身上時,讓人瞬間會從心底竄起一股涼意。

    他一把抓住了聞厭本能縮回去的手,在滿身血色中笑道:“厭厭這就忍不住要動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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