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返京
說了太久的話賀景泠已經有些意識不清, 頭疼欲裂,他指尖發抖地從懷里摸出一個小瓷瓶,當著林野的面打開瓷瓶,早就見底的瓷瓶中還剩下最后一粒黑色藥丸, 他將藥丸倒進嘴里, 喉結滾動, 干咽了下去,緩過來后才虛弱地說:
“你若真是這么相信你的直覺,便不會費盡心機來套我的話,你說科考作假一事皇帝交給你來查,可你現在根本見不到皇帝吧,三部尚書共同操控科舉作弊的大案,牽連大齊上下近十年來大小官員,所涉太廣, 若要將其連根拔出, 必傷大齊根基, 而這背后之人也會背上千古罵名。
“可若是現在天子病危, 那世人的目光肯定更多的集中在皇帝一人身上, 也可暫解燃眉之急, 宮中生變,能攔下你這個羽林衛指揮使的,只有大將軍雷信, 怎么, 他是晉王的人?”
被關在這里一月之久,僅憑著他透露的只言片語便猜清了外面的形勢, 林野面色冷峻,緊緊盯著賀景泠, 被面前這個分明氣若游絲卻還如此氣定神閑的人身上感受到了濃濃的嘲諷。
他臉色陰沉,一言不發。
良久,林野才再次開口道:“你說得很對,我確實沒有見到皇上,我奉皇上之命受理此事,才過了一日就傳出陛下重病的消息,接著劉盛寧便奉陛下口諭昭告天下說此事已經有了定論,眼下晉王代理朝政,霍子猶之類已經成了心懷不軌受人指使的朝廷重犯。”
“這心懷不軌之人,是指明王李珩衍?”
“你怎么知道?”林野并沒有打算全部都告訴他,沒想到賀景泠竟然還是猜出來了。
“此案朝野關注,若是沒有個結果潦草結案,如何堵住天下悠悠眾口。晉王把這件事栽贓到明王身上,一舉兩得,可李珩衍不會坐以待斃,這里面,怕沒那么簡單吧。”
林野:“這個案子現在由大理寺受理,羽林衛也無法插手,眼下年節將至,吏戶禮亂成了一鍋粥,陛下病重,太子不在,晉王獨攬朝政,對外宣稱霍子猶已經認罪一切都是明王李珩衍暗中指使。”
賀景泠看了眼林野,他身后虛掩著的鐵門漏進來了一絲昏黃的火光,牢房之中因為這點微光顯得不再那么森冷。
他垂下眸,似在沉思,眼底情緒平靜。
李珩衍要真如林野所說那么容易被晉王當做替罪羊那他就不是李珩衍了,賀景泠現在也不會處在這羽林衛中。霍子猶被關在大理寺,羽林衛接近不了,無法得知具體詳情,但李珩衍一定還有后手。
不過這些也沒必要同林野說那么詳細。科舉舞弊一案是冒天下之大不韙,李珩衍不會任由晉王給他扣這么大一頂帽子。
這件事牽連太多的人,賀景泠此前一直在猶豫,何升這么做,大約真的是著急了。
“說了這么多,你還是沒有給我一個準確的答復。”
林野自然不會真的將這件事全權交給大理寺,他是羽林衛指揮使,沒有皇帝當面口諭,他不信任何人。朝堂之上,他只信太子,所以賀景泠猜得很對,沒有直接殺他,確實有這個顧慮。
賀景泠笑了下,垂眸輕聲道:“別著急,很快就有答案了。”
***
賀瑤華將空了的藥碗交給了旁邊宮女,用帕子給躺在床上雙目緊閉的齊帝擦了擦嘴角,一直沒有離開的安如意道:“珍妃妹妹也累了,在這里伺候了陛下一天一夜,回去歇歇吧。”
賀瑤華溫順的朝她服了服身:“太后娘娘出宮禮佛,現在還在回京的路上,皇后足不出戶,貴妃姐姐是眾妃之首,后宮之中還要靠著姐姐在操持,姐姐也要保重身體。”
“勞心妹妹記掛,本宮會注意的,天黑路滑,本宮安排人送妹妹回長樂宮吧。”
出了元極殿,幾個太監抬著鑾駕跟在后面,賀瑤華沒有坐,對扶著自己的蘇云道:“我想走走。”
灑掃宮道的太監剛剛清掃了地面的落雪,一地濕滑,蘇云小心攙扶著賀瑤華。
一路寂靜無聲,賀瑤華目視前方,問:“你看到他了嗎?”
蘇云:“只見到了任公公,他囑咐說現在是關鍵時候,賀大人讓娘娘小心行事,一切按計劃來就好。”
賀元晟失蹤,皇上身邊一時之間只剩下一個劉盛寧,整座宮城之中風聲鶴唳,人人自危,平靜的表面下暗流涌動,山雨欲來風滿樓。
身后的太監垂著遠遠地跟在身后,蘇云回頭看了眼,低聲道:“陛下病重,憐貴妃把持后宮,晉王又在前朝春風得意,娘娘不必急于一時。”
宮道上燈火通明,賀瑤華明艷的臉上似笑非笑:“姑姑,我們等了這么久終于等到了這一日,本宮現下最不缺的就是耐心,世人都想要往上爬,為了得到那個位置斗得你死我活,最后兄弟不是兄弟,父子不是父子,輸的人身敗名裂,贏的人卻往往是他們最意想不到的那個,日子還長,他們且先得意著吧,”
蘇云道:“娘娘說得是。”
兩人沒再多話,只等回了長樂宮,沒了跟著的那一堆人,賀瑤華也少了幾分顧忌:“姑姑,他們二人你都安頓好了吧。”
蘇云給她脫掉大氅,重新換了個暖爐:“娘娘放心,晉王雖然暗中在派人盯著李才人和九皇子,但眼下當務之急還是穩住前朝,他也不敢貿然動人。”
“這李叔同平日看著溫順和善,齊王在時怎么羞辱他也從不見他惱恨,如今一朝變臉,還真是讓人大吃一驚,想來也是他母親教的好。”賀瑤華若有所思的笑道。
蘇云道:“皇家都是如此,親兄弟,親父子,無論什么關系,在絕對的利益面前都不值一提,晉王和憐貴妃能有今日,是陛下的寵愛,也是他們自己的本事。”
蘇云今年已有三十,家中父母兄弟皆亡,所以過了二十五也沒有出宮,憑著自己的本事成了宮中女官,后來被賀瑤華調來的長樂宮。她相貌平平,嘴角朝下,看起來嚴厲兇蠻,內里卻是個細心至極的人。
“姑姑,鄴獄里的那個人怎么樣了?”透過窗戶外面又是滿地瑩白,不似隆冬雪夜,到容易想起十五時的清輝滿園。
賀瑤華坐到琴架前,蔥削般的指間隨意撥弄著琴弦,她原本不會彈琴,這些都是后面學的,也只粗淺懂得一二。
蘇云神情色遲疑:“鄴獄不是一般的地方,奴婢也沒打探到什么消息,那種地方,賀公子又進去了那么久……娘娘若是想要知道,奴婢去……”
“多事之秋,不用了,”賀瑤華道,“生死有命,他要是有本事,就不會輕易讓自己死在里面。”
***
燕陽,銅鈸山。
“殿下,小心身后!”
紀風隔著廝殺的人群朝李長澤大聲道。
狹窄的山道上李長澤夾著馬腹身影猶如離弦的箭,猛地彎腰撿起地面一把長劍反手刺向身后。
黑色緊身長袍快得幾乎只剩殘影,在一片兵戈聲中一級絕塵,直奔山頂而去。
馬匪的山寨隱藏在陡峭的懸崖邊,官府猝不及防的剿殺令下達,他們連和城中人通氣的機會都沒有官兵已經殺上山來了,山下的兄弟被切斷了后路上不了山,連支援都不行。
此刻剩下的馬匪幾乎全都被逼到了他們的老巢。
夜里山中雪大,山頂之上卻是燈火通明,面對官府的步步緊逼,馬匪頭子盧老二大聲道:“兄弟們,被官府抓去我們也是個死,朝廷這些個狗娘養的不僅不會放過我們,一旦被抓住爹娘老子都要跟著遭殃,活著也是受罪,還不如跟他們拼了,要死也多帶上幾個一塊兒死,也不算冤。”
馬匪烏泱泱的幾百人,舉著火把拿著砍刀,聲勢震天,響徹整個山谷:“好!”
然后下一秒站在他們中間被簇擁著的盧老二突然睜大了眼睛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胸前汩汩往外冒的鮮血。
箭矢的末端還在胸膛之上不斷震顫,他滿臉錯愕地看著遠處一臉冷漠放下弓箭的黑衣年輕男子,緩緩倒了下去。
這群馬匪本就是烏合之眾,不過仗著人數眾多占山為匪,憑借對地形的熟悉每每官兵來時就往深山里面一鉆,紀風也無可奈何,本來想直接帶兵圍剿,這樣或許傷亡會大點,但也是目前唯一可行的辦法,還沒等這個想法實施下去李長澤就來了。
然后就有了連夜突襲的計劃。
為首之人已經斷氣,剩下的人頓時鳥作群獸散,四處散開逃跑。紀風過來道:“殿下,他們的二當家帶著一百來人鉆進深山里去了,我們還要追嗎?”
李長澤坐在馬上,一手抓著韁繩,掃了眼還在燃燒的山寨:“不用追得太緊,跟就這行,夜黑路滑,讓他們往深處跑,從今夜起,給孤封了這座銅鈸山,既然喜歡呆在山里,那就不要出來禍害百姓了。”
官兵們舉著火把打掃殘局,寒風呼嘯著飛過山崗,冷的人直哆嗦。
“殿下為何今日突然來了城外,殿下不是……”紀風不知道李長澤為什么突然出現在這里,府衙能調動的官兵有限,每次上山那些埋伏在路邊的馬匪故意往官兵身上潑冷水,天寒地凍,根本沒人受得了。
雪天路滑,李長澤騎著快馬裹著寒風朝山下奔襲而去,對著趕上來的紀風道:“速戰速決,你留在燕陽替我看住那些人,我要回京一趟。”
“回京?難道……是陛下?”紀風一時有些驚訝。
“陛下沒有傳詔。”
沒有傳詔,那就是無召回京,紀風想也沒想:“殿下,不可!眼下正是關鍵時刻,若是被人發現您私自回京,這是重罪啊!”
“我比你清楚,按我說的做就是,回京之事我已經決定了,最多半月,我就回來。”
燕陽到京城一來一往快一點也要月余,半個月……
然后李長澤早有準備,山下沈木溪的身影出現在眼前,李長澤勒緊韁繩將馬停在她旁邊,對她道:“燕陽眼下的局勢已經有所好轉,逃跑的馬匪也不足為慮,瘟疫已經得到了控制,這里暫時就交給你和紀風了。”
沈木溪頭發潦草眼下青黑,一看就多日沒有休息好,她抱著雙臂站在路邊,看了眼火光沖天的山頂:“速戰速決。”
她扔了個小瓷瓶到李長澤懷里:“給他帶的。”
彭越牽著馬趕了上來:“殿下。”
李長澤翻身下馬,將韁繩丟給紀風,騎著彭越牽來的馬兩人一前一后迅速消失在山野間。
第072章 崩潰
皇帝身體遲遲不見好轉, 朝會上眾大臣譬如張譯如之流頑固不化,偏偏他們都是老臣,李叔同心中還是有所顧慮,應付他們自然多了幾分小心, 也是心力交瘁。
明王府。
李叔同穿著件純色狐裘, 身材頎長面如冠玉, 舉手投足之間一改從前的溫吞小心。庭院之中大雪紛飛,他和李長澤并肩站在亭下,煮酒品茶,遠遠看去氣氛倒也融洽。
李叔同一臉哀傷道:“聽聞因為王妃嬸嬸鬧脾氣帶著晉寧妹妹離京,導致晉寧妹妹遭遇不測,皇叔節哀。”
李珩衍披了一件藏藍色大氅,看向目光冷若冰霜,他本就心傲, 兩人如今已經撕破臉皮, 更是懶得和他虛以委蛇惺惺作態。
“這是本王的家事, 不勞晉王殿下掛心。”
“晉寧妹妹叫我一聲堂兄, 她遭此橫禍, 叔同聞之也萬分心痛, 不知王妃嬸嬸現在如何了?”
李叔同一臉關切。
李珩衍冷冷抬眸,看向亭外飛雪,他的聲音似乎比這霜雪還要冷, 仿佛李叔同提起的不是他的妻女, 只是陌生人一樣:“晉王如此好奇,不知道這些話在你在宋進桓面前可有提起?”
宋進桓原本是他的岳丈, 李珩衍也沒有想到他有這個膽子敢對自己陽奉陰違,一邊把女兒嫁給他, 一邊還和晉王暗中往來,果然是老奸巨猾。
現在朝堂之上看似局勢明晰,宋進桓自然也沒有辦法再游弋在兩方之間,李叔同也不會給他機會讓他兩頭討好,斷尾求生,徹底割接了和明王府的關系,這才是是李叔同要的。
所以上次燕陽一事也是宋進桓通風報信,這么說來,李崇的死晉王也有一份。想通了這些關節,李珩衍倒也沒有很生氣,是他以前小看了李叔同。
李叔同故意這么說,也不過是想惡心李珩衍,不過李珩衍冷心薄情,又怎么會在意這些。李叔同眼下春風得意,是靠自己的本事,他可以高看他一眼,但也還沒到忌憚的地步。
李叔同笑道:“宋大人現在是待罪之身,朝廷還在詳查科舉舞弊一案,真相未曾大白,侄兒也不敢與他們有過多牽扯,皇叔說是也不是?”
身后爐子上的酒咕咕咕的冒著熱氣,似乎連帶著也驅散了冰天雪地里的寒意。李珩衍似笑非笑:“但愿你能說到做到。”
“皇叔說的是,”李叔同眼中的笑意溫和,“皇叔名聲在外,向來不理朝政,如今種種和從前大相徑庭的行徑也讓叔同大吃一驚。”
李珩衍:“這就吃驚了,看來你學得還不夠。”
李叔同也不生氣,緩聲道:“皇叔教訓的是,叔同今后一定虛心學習。”
李珩衍冷笑:“就怕時間不等人,林野不是好糊弄的,眼下殿下春風得意,小心有朝一日一著不慎,死無全尸。”
李叔同:“皇叔放心,皇叔雖然被人誣陷,但侄兒一定努力查明真相,還皇叔一個清白。”
“是非黑白自有定論,就不牢殿下為本王操心了。”
李叔同到底還是心有忌憚,那日他本想把李牧中毒一事算到李珩衍身上,沒想到中途竟然殺出來個雷信,他趕來覲見,事急從權無奈之下只好推出賀元晟頂包,皇帝中毒一事一旦傳揚出去必定會引起朝野震動,因此他們只是秘密關押了賀元晟。
雖然暫時之除去了一個賀元晟,但他是李珩衍的心腹,上次和李珩衍聯手坑害他的賬還沒算,也不算徒勞一場。
不過這次雷信出現的太巧,齊帝如此信任雷信,可他為何偏偏在那日出現?難道他也是李珩衍的人?
因此,為謹慎起見,李叔同也不敢輕舉妄動。
他一定要查清李珩衍和雷信究竟是什么關系,雷信手握玄鐵營,是大齊最精銳的軍隊,他不得不忌憚。
李叔同走后管家過來道:“王爺,查到云侍衛的下落了。”
李珩衍道:“說。”
“云侍衛奉命護著王妃一路向北,途中受到暴民圍堵,保護王妃她們離開的時候慘死在暴民手中。”
李珩衍沉思良久,就在管家心中越發打鼓的時候,就聽見李珩衍道:“本王知道了。”他轉過身,不知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在問管家,“你說,科舉舞弊一事誰才是背后主使?動了三部尚書,就是把刀架到了李叔同的脖頸上,難怪他會狗急跳墻,可究竟是誰做的呢?”
管家:“這……小人也不知道。”
李珩衍想到了一個人,眼神微沉:“如果真的是他,那事情才真是越來越有趣了。”
管家不知道李珩衍說的是誰,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低聲道:“王爺,宋公子那邊……”
李珩衍回頭,看了眼漸漸停下來的雪勢:“他還是不肯吃飯?”
管家嘆了口氣:“自從知道王妃和郡主出事后就一直這樣。”
“走吧,去看看,我記得今日好像是他的生辰,你備些好酒好菜,正好有個好消息告訴他。”
*
宋景章蹲坐在墻角,看見門打開立刻就往外沖,然后就被一只手強制拉了回來。管家低眉順眼放下食盒,然后替他們關上房門,悄聲退了出去。
“放我出去!”宋景章太久沒好好休息,一雙眼睛熬得通紅,此刻正一臉不善瞪著李珩衍。
李珩衍視若無睹,放開他走到旁邊的軟榻上坐下:“想都別想。”
“為什么?”宋景章見出不去,又退回了原地,不想挨李珩衍太近,他靠著墻,身體被氣得發抖,“你到底要做什么?李珩衍,你怎么這么不要臉,我妹妹哪里對不起你了你這么害她,晉寧是你的親生女兒啊,她死的這么慘都是你害的,我妹妹也被你害了,你怎么還能心安理得把我關在這里,你是人嗎?”
宋景章生來就是個富貴公子,生平只會吃喝玩樂,從未與人結下過生死仇怨,被逼到這種境地了罵人的話也還是翻來覆去那幾句。
李珩衍看他恨不得吃了自己的眼神,有些好笑:“宋景章,你怎么還是這么天真,想走,想去哪兒?回宋府繼續做你的宋大公子嗎?可宋進桓和李叔同是一丘之貉,你覺得我還會讓他活多久?”
宋景章渾身一震:“你胡說……”
“你覺得有必要?他害死了李崇,早就不把你和宋景如的命放在眼里,早在宋景如嫁過來之前聽他就是李叔同的人了,他以為他是通吃兩家,自己眼光卓絕,無論最后誰贏他都能有一席之地,可偏偏他這點伎倆太拙劣,賠了一雙兒女都沒瞞住,現在事情敗露,在他心里你們就同死人無異。”
“你胡說!為了讓你自己心安理得,竟然編出這樣的話來,我們宋家究竟哪點對不起你,我爹雖然……雖然,他把景如嫁給你只是想她過的好一點。”
宋景章越說聲音越小,渾身發抖,他又想起了那日在門外聽到的話。當初他們家早就和賀家私下有了婚約,可后來賀家出了那么大的事,當然就作廢了。
他當然也不會讓妹妹為了一個口頭婚約斷送她的一輩子,再然后李珩衍圣門求娶,他們一家都喜不自勝。
李珩衍是當朝明王,陛下親弟,無論是身份還是地位遠不是和賀家能比的,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他們就同意了這門親事。
本以為是喜結良緣,宋家從此更上一層樓,沒想到從一開始就不過是各懷鬼胎的利益糾葛而已。
宋景章早看清了宋進桓的冷漠絕情,任何人任何事在他那個父親的青云路上都算不得什么。是他太笨,糊涂了二十幾年,渾渾噩噩虛妄半生,到頭來不過是做了個富貴安逸的美夢。
李珩衍紆尊降貴親自把食盒中的食物端出來擺在桌上,對宋景章的話只覺得可笑至極,沒有理會:“聽說你這幾天都沒好好吃飯,過來。”
宋景章一動不動。
“別讓我再說第二遍。”
李珩衍的眼睛冷冷注視著宋景章,一言不發。
宋景章抽搭著,倔強地看著李珩衍,就是一步不動。
李珩衍輕笑了一聲,那笑容看的宋景章背后發涼,只聽見他不緊不慢道:“想見你妹妹嗎?”
宋景章當然想,可李珩衍怎么可能會這么好心。李珩衍也沒等他說,遺憾似的道:“不過恐怕不行,她回京后一直精神恍惚,皇家的體面要緊,她失了體統,我該休了她,你說呢?她還愿意會你們宋家嗎?或者說宋家還敢要她嗎?”
“混蛋!”宋景章再也忍不住沖過來狠狠扼住李珩衍的脖子,不停地說,“你混蛋,李珩衍,你混蛋,你要是敢……”
“你要怎樣?你敢嗎?”李珩衍輕而易舉拉開他,宋景章的手被緊緊抓著抽不出來,李珩衍甩開他,冷聲命令,“吃飯。”
宋景章覺得自己快要瘋了,他時刻恨不得殺了李珩衍,可他也確實不敢,他從來沒殺過活人。
此刻他的手抖的不成樣子,李珩衍的話分明就是威脅,他滿臉是淚看著他,過了很久,走到旁邊背對著他坐下端起碗,往埋著頭嘴里不停的塞食物。
李珩衍又恢復了那副冷冰冰的模樣,靜靜地注視著宋景章,他把盤子往宋景章面前推了推,似乎看不到那些掉進碗里的眼淚,語氣帶著奇異的柔和:“慢點吃,沒人和你搶,今日是你生辰,生辰快樂。”
宋景章突然嘔了一聲,他拼命想要往嘴里塞飯,又控制不住胃里排山倒海般撲來的惡心感。臉色因此漲得通紅,他仰起頭強迫自己咽下去,努力眨眼還是沒抑制住眼角的淚往下流。
第073章 出獄
“你運氣不錯, 還有人惦記。”劉盛寧看著賀元晟,露出了一個蒼老的笑。他已經老了,他的一生都被困在這高墻厚瓦之間,自五歲起就被撥去伺候齊帝。
太監這個身份雖然在那些達官貴人眼中不體面, 可卻是最接近皇權的中心的位置, 世人一邊看不起他們, 又一邊對著他們諂媚討好。他見過太多的人為了向上爬不折手段,他或是冷眼旁觀,或是暗中推動,留下他認為合適的,除去對他有威脅的。
后來他終于在這滿是陰謀算計的宮城中站穩腳跟,時至今日,已是李牧身邊最得力的掌印太監,在這深宮之中, 他的地位甚至高過一般嬪妃大臣。
第一次見賀元晟是在朝廷為他的父親設的接風宴上, 他站在皇帝身后, 賀元晟坐在賀從連身邊。
后來宮道上他無意間一瞥, 瞥見了當年宴會上舞劍的小將軍。他沒有過多關注, 直到后來珍妃上位, 賀元晟跪到他面前求他指條明路。
賀元晟在他面前似乎永遠都是那副溫順的模樣,就算現在知道兩個人各為其主,都有私心, 在劉盛寧面前他也依舊恭敬。
見賀元晟沒答, 劉盛寧道:“你是我帶出來的,我還不了解你, 做事夠狠,夠絕, 那明王妃回京之后便瘋瘋癲癲精神不正常,稍微好一點就公然派人四處打聽你的下落。”
賀元晟輕輕“哦”了一聲,似乎沒放在心上:“干爹在說什么,賀幸聽不懂。”
劉盛寧一早就知道賀元晟就是明王的人,可賀元晟從前和明王本是好友,后來賀家出事李珩衍不但磚頭娶了他的未婚妻,還讓原本也是世家公子的賀元晟以最卑微的姿態成了他藏在陰暗宮室里的一顆棋子。
寡恩薄幸,翻臉無情,賀元晟必定是恨極了他,不然也不會讓那宋景如受此池魚之殃。
“聽不聽得懂隨你,明王是容不下你了,他把你那個三弟送進鄴獄,就是在敲打你,可你現在無故失蹤,按照他多疑的性格,怎么也不會在信你,晉王殿下的意思,你應該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選擇。”
為誰做事不是做,賀元晟毫無芥蒂地應承下來:“是,賀幸明白。”
“你一直是個聰明的孩子,”劉盛寧笑道,“其實你要是不想做還有一種辦法,晉王殿下要的是賀元晟的腦袋,只要你點頭,我留你一命,這件事也牽連不到珍妃。”
賀元晟坐在簡陋的床邊,這里仍是清涼宮,只是是劉盛寧自己的房間而已。房間里只點了一只蠟燭,昏暗的光線下,時間在靜謐的氛圍里顯得格外漫長。
賀元晟俊逸的眉眼在晦暗不定的房間中帶著幾分看不真切的情緒,他的手腳上都被鎖上了一副鐐銬,聽見劉盛寧這么說,他低聲道:
“一切都聽干爹的安排。”
劉盛寧滿意地點點頭:“我這都是為了你好,你明白留行。”他想了想,又道,“珍妃無子,等晉王殿下繼承大統之后也不會刻意為難,我尋個機會,讓她假死出宮,會讓她后半生安樂無憂的。”
賀元晟聞言感激不已:“多謝干爹為我兄妹籌謀。”
劉盛寧拍了拍他的手,摸到那副鐐銬,安慰道:“你明白就好,我這么做也是做給晉王殿下看,現在朝中正值關鍵時刻,容不得半點差錯。”
“賀幸都知道。”
*
小瓷瓶早就空了,牢房里一開始是很冷,不知是不是外面冰雪消融的緣故,即便賀景泠裹緊了大氅和棉被冷風還是無孔不入,斷了藥的日子里,似乎保持清醒都成了難以做到的事。
他昏昏沉沉的估算著,快結束了。
熟悉的鐵門打開的聲音,林野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側身讓出一條路來,身后的人一襲黑衣,帶著一身霜雪融盡后的冷意,下巴上冒出來青黑色的胡茬。
他就這么站在那兒,高大的身影一動不動卻壓迫感十足,無端讓人心底發寒。
林野和歐陽越沉默地站在旁邊。
察覺到了門口的動靜,賀景泠眼皮一動,不知道為什么,心中突然不受控制地涌出一種莫名難以言喻的情緒。
他費力抬眼,想要看清那人的臉,只可惜眼前模糊一片,人影重重,意識隨著打開的鐵門的縫隙遠飄。
記憶的最后一刻只記得鄴獄昏黃的光線。
李長澤一眼就看到了雙眼緊閉躺在那兒臉色蒼白的賀景泠,他的手指微不可見地蜷曲了一下,大步走到賀景泠面前蹲下,伸手想要去碰他的臉,然后不知看到了什么,瞳孔猛地一縮,伸出去的手緩緩下移,卻最終沒有落到那只右臂上。
他背對著林野他們,眼中情緒翻涌,竭力維持著冷靜鎮定,過了片刻他起身讓開身體對跟來的何升他們道:
“先帶他走。”
何升和狄青什么話都沒說,兩人沉默配合著把人帶離了這座不見天日的牢房。
林野沒有阻攔,他單膝跪在李長澤面前,一副請罪的姿態:“殿下。”
李長澤轉過身來,居高臨下睨了他一眼,眼底恢復了一貫的平靜:
“孤沒記錯的話羽林衛的職責是稽查百官,不知道什么時候堂堂指揮使倒是管起京城大小事宜來了,指揮使若是想做這京兆府尹,大可上書秉明陛下。”
林野道:“臣不敢,賀景泠雖只是個平民,近來卻幾次三番和朝中有所牽扯,臣擔心他心懷不軌,所以……”
“所以把他抓進鄴獄嚴刑拷打?林野,你是想屈打成招嗎?”李長澤聲音一如往常溫和平淡,但說出來的話卻讓林野如何作答。
明明還是以前太子李長澤的模樣,可面對眼前的人不由得讓他的心里少了幾分底氣。
“既然賀景泠被你關了這么久,可問出什么來了?”
“臣無能。”
“很好,既然知道自己無能,那就以死謝罪吧。”
林野渾身一怔:“殿下……”
“殿下!”歐陽越不可置信地抬頭看著李長澤。
“動了我的人,還想全身而退嗎?”李長澤聲音驟冷,“羽林衛不涉黨爭,你身為羽林衛指揮使,想要投入我門下,是覺得你手握大齊羽林衛,位高權重,只要你羽林衛指揮使稍稍示意,我等便該順水推舟接納你對嗎?林野,你未免也太高估你自己了。”
跪在林野身后的歐陽心有不甘地說:“殿下,不知者無罪啊,再說我們也不知道那個賀景泠是殿下您的……”
林野垂下頭,沒有辯駁。
李長澤冷笑一聲,根本不屑同他說話,轉身欲走,歐陽越見狀不由提高音量再次道:“殿下,那賀景泠弱不禁風,如果不是指揮使手下留情,他早就活不下去,求殿下寬恕。”
李長澤停下腳步轉頭看他:“歐陽越,羽林衛副使,圣德三年就入了羽林衛,至今已有二十四年,林野若死,你就是當之無愧的羽林衛正使,怎么,你還要替他申冤?”
林野打斷了歐陽越繼續說下去的意圖,低頭道:“臣抓捕賀景泠一事確實有欠考慮,但如果重來一次,臣依然會這么做!”
李長澤笑了一聲,沒有說話,等著他的下文。
林野繼續道:“賀景泠行事不加掩飾,分明是故意引起臣的注意,想必也是來探臣的態度,再有晉王和明王暗中授意他與朝廷近來發生的幾樁大案都有千絲萬縷的聯系,是以,微臣……”林野說到這里想起賀景泠那始終掛在臉上的笑,再一次明白了他那句“很快就知道了”是什么意思。
而他問了那么多次的“你和太子殿下究竟是什么關系”也終于有了答復。
這個時候本來應該在燕陽平患的太子李長澤,真的不遠萬里趕回來,只為了把賀景泠從羽林衛手中救出來。
李長澤眼中盡是冷意,他看著跪在地上的林野和歐陽越,嗤笑道:“林野,羽林衛隸屬于天子,你身為羽林衛指揮使,從進入羽林衛的第一天起就被告知要將圣旨奉為圭臬,卻因為曾經的一飯之恩想要效命于我,現下卻做出一副投門無路的姿態來,呵。”
“殿下不信?”林野抬頭啞聲問。
李長澤:“孤憑什么信你?自我回京前,你便一直在暗中探查平涼之事,晉王明王爭鋒相對,我這個時候離京,你心中的懷疑便達到了頂峰,晉王所為有悖羽林衛初衷,明王又只是先帝之子,你反復衡量,不過是想在眾多的皇子中尋找一個合適的繼承者追隨。
“林野,你以為你的那些心思旁人都不知道嗎?你將他重傷至此,要是真有心懺悔,這用這條手臂做你的投名狀吧。”
這話一出,牢房之中落針可聞,銅墻鐵壁冰冷堅硬,太子說出來的話更讓歐陽越渾身發冷,他莫名知道,李長澤這話絕對不是隨口說說。
“殿下已經將賀景泠平安帶出,既然賀景泠是故意這么做那也肯定有他的辦法從鄴獄出去,雖然受了點刑罰也不至于……怎么就非要指揮使也……”歐陽越的聲音戛然而止,那雙宛若鷹隼銳利的目光有一閃而過的恐懼。
此刻他的脖子被一只鐵臂緊緊掐住,那只手還在不斷收緊,歐陽越本就五大三粗,皮膚黝黑,生的孔武有力,此刻卻梗著脖子,一言不發,任由脖子上那只手越收越緊,似在以此來表示抗議。
很快他的臉就因為缺氧漲得通紅,但李長澤還沒打算放過他,好像并沒有因為歐陽越的反駁而生氣,那張臉上笑意森然:
“他若有失,爾等全部陪葬。”
*
廊下的燈籠被夜風吹的不住搖晃,空氣中彌漫著讓人舌根發苦的藥味。一整天庭院中的人影都來往不停,好不容易安靜下來,現下只剩下呼呼的涼風和雨后濕潤的空氣。
“他的右手手臂受傷太重,又沒有得到及時治療,筋肉壞死腐爛,刮骨療傷也只能保住他的命,那只手臂是徹底廢了。”冷月嬋的聲音平靜如水,在寂靜的庭院中隨風散在空中,在場中人聽罷都只沉默應對。
冷月嬋一臉疲憊,想到賀景泠的傷勢時神情間還隱隱透露出無奈,末了也只能無聲嘆息一聲。
“我醫術有限,可就是木溪在的話也是回天乏術。”
“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李長澤匆匆趕來,就是想看看人再走,又看到他們都在院子里,這才停下腳步。
冷月嬋搖了搖頭:“江湖上有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神醫華尋枝,傳聞可活死人肉白骨,可我從來沒有見過,甚至不知道到底有沒有這個人。”
“殿下,再不走城門就要落鎖了。”彭越雖然知道現在不是出聲的時候,可在這里多留一刻鐘就多一分危險,他們必須馬上離開祈京。
“知道了。”李長澤身著一件黑色披風,幾乎要與夜色融為一體。連日來的奔波在他臉上留下的痕跡并不明顯,身體依舊高大,神色依舊冷靜。只是在問冷月嬋話的時候沙啞的聲音還是讓他自以為完美無缺的偽裝暴露無疑。
他看了眼彭越,沒有走,對冷月嬋和何升道:“我進去看看。”
何升道:“景弟現在正在昏睡,殿下還是不要打擾他為好,此次多謝殿下將景弟從鄴獄中救出來,只是眼下殿下還是盡快出城為好,若是被晉王的人發現恐對殿下不利。”
李長澤已經轉身大步過去:“我就看看,不會吵醒他。”他走到門口輕輕推開房門,進去后在眾人欲言又止的目光中關上了門。
房中濃厚的藥味撲面而來,幾乎說得上刺鼻。因為沒點燭火,一切陳設都被籠罩在黑暗與陰影中。
這間屋子李長澤再熟悉不過,每一個陳設的位置,每一個物件的擺放,他都記得清清楚楚。然后此刻,他的每一步卻顯得格外滯緩。
踩在厚厚的地毯上一切聲音都消失在長夜,雨后的夜色下皎皎明月鉆出層云,月色如洗,滿室清輝。
床榻上被子隆起,李長澤走到離床鋪兩三米外的距離便亭下了腳步,周身裹著寒意,生怕驚醒睡夢中的人。熟悉的睡顏映入眼底,微弱平靜的呼吸聲在此刻顯得格外讓人安心。
他們足足四個月沒見了。
李長澤目光深深地看著他,他的眼力極好,滿是藥味的空氣中隱隱還能嗅出血腥味,那被包裹的密不透風的右臂那樣醒目突兀,仿佛被纏繞的密不透風的繃帶下面的,還連同他的心臟。
“傻子。”他無聲地問,“你想證明什么?一個林野也不值得你做到這個地步,是想看看我說的話有幾分可信是嗎?”
賀景泠是個什么性格的人他比誰都清楚,他表面上看似對名聲地位什么的都不在乎,其實驕傲又自負,只有他想不想做的事,沒有他做不到的。
“殿下,再不走就來不及了。”門外彭越的聲音再次傳來。
李長澤上前半步,似是想要將人看的更清。
即便是賀景泠雙眼緊閉,他的眉頭依舊是緊緊皺著,連睡夢中都這么不安穩,李長澤嘆了口氣,終于自嘲似的笑了一下,他不得不承認:“你猜對了。”
“殿下!”急切的催促聲讓熟睡中的人眉頭一皺。
怕將人吵醒,李長澤要伸出去的手收了回來,最后深深看了眼昏迷不醒的賀景泠,那一眼中包含了太多的情緒。他什么都沒再說,轉身開門出去。
何升他們還在外面,李長澤和彭越兩道身影消失在夜色深重的庭院中,風中只傳來一道聲音。
“好好照顧他。”
第074章 山野
窗外烈日刺眼, 一晃幾月過去,祈京這些日子不太平,科舉舞弊一事早就走漏風聲,朝廷一直沒給出一個決斷來, 民間也是怨聲載道。
李叔同想把這件事推到李珩衍身上, 可李珩衍也不是吃素的, 兩方明爭暗斗不休,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國子監為首的從各地匯聚而來的學子要求朝廷嚴懲吏戶禮三部尚書。
□□聲浪一陣高過一陣,齊帝的病情遲遲不見好轉,朝廷不得不拿出態度來,禮部禮三部尚書先別被革職收監,凡與其有所牽扯的官員皆停職查看。朝中局勢不明,整座祈京城都籠罩在一種沉悶緊張的氛圍中。
山雨欲來風滿樓。
在京城人心惶惶的時候, 北方總算傳來了一點好消息。
因為研制出來了藥方, 瘟疫已經徹底得到控制, 不足為慮, 與此同時李長澤在當地大力革新減稅降負, 以此召回燕陽城流失的人口, 并清剿了當地的匪患。
這場持續了半年之久的變亂終于結束,自此,燕陽得以穩定下來。
燕陽本是個燙手山芋, 而今朝堂之上眾臣明里暗里紛紛站隊, 早把平庸無能的太子拋諸腦后。
沒想到平日里毫不起眼的太子一下子給他們來這么大一個驚喜,竟然真的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就把他們避之不及的燕陽變亂徹底解決。
隨著太子即將返京的消息傳來, 各地百姓口耳相傳太子德才兼備,頌其功德贊其品行。一時之間, 原本晉王明王達到的暫時平衡的局面再次被打破。祈京城中暗流涌動,風云再起。
何府。
“他怎么樣了?”
賀景泠今日穿了件綠色的薄衫,烏黑的長發隨意披在身后,皮膚賽雪飽滿如玉,垂落在額前的碎發擋住了光潔的額頭,露出來的那雙眼睛清澈透亮,眼尾上挑,神色平靜。
通體漆黑的貓兒趴在他的腳邊,親昵地蹭著他。賀景泠安撫地摸了摸它光滑的毛發,另外一只藏在衣袖下的整只手臂都纏滿了繃帶,修長的手指無力地蜷曲著,一動不動。
他似乎已經習慣了用自己的左手。
何升道:“渾身有多處骨折,筋脈盡斷,以后怕是不能拿劍了。”
“人沒事就好。”賀景泠拍了拍阿呆,示意它去別處玩,阿呆不滿意地從桌子上跳到他腿上,黑貓像是有靈性般,連跳上去都是輕輕的。
“國子監還在鬧,大理寺迫于壓力不得已暫時放了霍子猶,現在把他安頓在卓姑娘那里。”
賀景泠點了點頭:“晉王太心急了,猝不及防把這科舉舞弊一案捅到他面前,他才兵行險招,若不是宮中有憐貴妃,恐怕他還做不到現在這般得心應手。”
何升:“我聽聞最近賀老太爺也在為科舉舞弊一事左右奔走。”
賀承禮曾是天下文人宗師,如今就是賀家落魄,世人對他褒貶不一,但他對大齊文人士子的影響可謂曠古絕今,就是現在同樣也有許多人追隨他,仰望他。
三部尚書同流合污欺上瞞下,把持朝廷選拔人才的通道,無數寒門弟子投路無門,入仕無望,郁郁多年。如今猝然發現此中真相,無不為之憤慨。以賀承禮為首,無數文人士子紛紛要求朝廷給天下人一個公道。
賀景泠聽后沒什么反應:“總要有人站出來,除了賀承禮,似乎一時也沒有誰比他更合適。”
何升見他心神不定,道:“你不要多想,賀大公子雖然下落不明,但這個時候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宮廷中傳來的消息,賀元晟失蹤,距離這件事已經過去幾個月了,也未見有什么消息,賀景泠盡管嘴上沒說什么,何升知道他還是做不到坐視不理。
“我知道。”賀景泠輕輕笑了下,“你放心吧何大哥。”
何升:“對了,凌山來信說他不日便回來了。”
賀景泠拿著的書本中夾雜著一張信紙,他摩挲著那張紙,是今日一早來的消息,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神情有一瞬間的不自然,然后很快又恢復了正常。
他不動聲色叫來曹管家:“曹叔,幫我備好馬車,我換身衣服,出門一趟。”
何升見狀也沒有在說什么:“那我先出去了。”
出門之事暫時不宜大張旗鼓,他只帶了狄青出門,出城的時候天色漸晚,暮色四合,馬車在官道上不疾不徐的向前行駛,約莫小半個時辰后,在一處長亭邊停了下來。
主仆二人下車等在亭中,四下無人,夜風徐徐,拂開了白日未散盡的燥熱。周遭寂靜一片,人的心也跟著夜色沉靜下來。
狄青干巴巴道:“去馬車里等吧。”
“馬車里太悶。”賀景泠道。
狄青便不說話了。
不知過了幾時,前方隱隱傳來馬蹄聲,塵土飛揚,兩匹駿馬載著風塵仆仆的人疾馳而來。
路過長亭,馬蹄高高抬起,馬背上的人勒緊韁繩,最后堪堪停在他們面前,塵土飛揚,一只骨節分明的大手朝他伸了過來。
賀景泠臉上不自覺露出一絲笑意,靜靜注視著高坐在馬上的人,他伸出去的手被人一把抓去,往前一帶,人已經坐在了他面前。
馬鞭的聲音在寂靜的夜空中清脆響亮,一陣疾風吹過,原地只剩下盧飛和狄青兩人大眼瞪小眼。一個見怪不怪,一個面無表情。
馬鞍上面有厚厚的墊子,賀景泠還是覺得有些顛簸,他抓著李長澤的小臂努力穩住身形。長風吹亂了他的發,背后抵著的胸膛傳來強有力的心跳聲,他被熟悉的氣息包裹在懷中,似乎心跳也跟著快了起來。
馬蹄聲在黑夜中格外清晰,他們漸漸偏離了官道,朝著不知名的山道奔去。兩人一路無話,只有叢叢草木間掠過的兩道影子依偎在一處,被行駛間時帶起的風吹起波瀾。
山頂夜風微涼,朗月繁星,賀景泠回神時馬兒已經停止了前進。
一件披風已經落到了他的身上,李長澤從后面執起他的右手,他在路上沒瞧仔細,現在想再確認一下,反復觀察,問:“好了?”
纏著繃帶的手臂被他不輕不重捏著,賀景泠想要抽回來,但想了想還是沒動,悶悶應了聲:“嗯。”
“我看看。”
這次賀景泠微微側身,說:“不行。”他回過頭,看了他一眼,“你會包嗎?”
“這有何難,以前在軍營這些小事不都是自己動手。”李長澤笑了一聲,問:“不是好了嗎?”
賀景泠收回手,面色如常吐出一個字:“丑。”
“我不介意。”李長澤故意道。
賀景泠對李長澤的厚顏無恥早就習慣,這會兒卻自言自語似地說:“又不是怕給你看。”
“好好好,三公子說是什么就是什么,”李長澤放棄了繼續問下去,他像是心情頗好,摟著懷里的人手臂收緊,下巴放到他的肩上,有些不滿地皺眉,“瘦了。”
他貼著賀景泠的脖頸,問:“三郎是想我嗎?”
沒有得到想象中下意識反駁的回答,賀景泠的頭低垂著,只露出了半張側臉和修長的脖頸,過了半晌,才低低應聲:“是又如何。”
李長澤沒想到會是這個回答,愣了一下,對上賀景泠坦然的視線,這一瞬間,什么東西好像從此刻變得不一樣了。
“是,是本太子現在就是大齊最幸福的男人。”他豪氣萬千地說。
“堂堂太子,矜持點吧。”賀景泠的后頸被他蹭的有些紅,他似渾不在意,面上依舊鎮定自若。
“矜持?那是什么東西,莫非三郎喜歡我那樣?”
賀景泠沒說話,朝前走了幾步,夏蟲在山野間肆意鳴叫,身后腳步聲響起,他回過頭,兩人相視而笑,李長澤捏過賀景泠的下巴,低頭狠狠吻了上去。
很多事情,不必細說,他們都懂。
數月不見的思念在這一刻戰勝了理智,賀景泠放任自己沉淪其中,再也不想其他。
李長澤吻得兇,卻又格外小心翼翼,洶涌的情感在那個簡簡單單的“嗯”字里徹底爆發,他說不清自己現在是什么樣的感覺,只想把眼前的人緊緊摟在懷里。
良久,兩人才放開彼此,李長澤抱著人,聲音沙啞地說:“我也想你。”
他們隨意坐在地上,賀景泠氣息不勻,放松了身體靠在李長澤懷中,“哦”了一聲,然后想起一件事說:“你每次傳信來說的事都這么正經。”
這是在秋后算賬?
李長澤好笑地說:“那是紀風寫的,難怪后來燕陽和祈京來往的信件都少了,原來三郎在為這個生我的氣。”
賀景泠道:“知道就好。”
夜里蟬鳴鳥叫,點點熒光從草叢中飛了出來,星星點點地閃爍在他們周圍。
李長澤突然發現了一件大事,他抬手撥開賀景泠額前的碎發,問:“沒了?”
賀景泠手指抓著他的手臂,反問:“好看嗎?”
李長澤望著他,微微一笑:“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在其板屋,亂我心曲①。”
“哪里亂了?”賀景泠語調很輕,像夜風輕拂過人的臉頰,帶起一陣癢意。他勾起一縷李長澤的長發握在手里把玩著,眼尾都帶著漫不經心的調笑。
李長澤抓住他的手往自己胸口帶,語氣輕佻地說:“這兒。”
賀景泠白了他一眼,抽回手站起身來,身上沾了些許草屑,下方是濃黑的夜色。
遠處萬家燈火璀璨如斯,夜風拂過山崗,他的聲音在曠野中顯得微不足道:“李宴,今時不同往日,如今你貴為太子,在民間聲望勝于從前,在朝堂也有了一定根基,晉王明王爭鋒相對,這次回來,你便是眾矢之的。”
李長澤哂笑一聲,不以為意:“我們不就等著這一天嗎?”他垂眸看著賀景泠,眼中充斥志在必得的勃勃野心,“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三郎不必為我心憂。”
賀景泠眉眼含笑,長風吹亂了他的發,衣袍翻飛,他道:“好,我會一直陪你。”
第075章 文德
太子離京大半年, 離開時輕車簡從未驚動一人,回京之時卻早早放出風聲,百姓自愿夾道歡迎,聲勢浩大。
李長澤騎著矯健的駿馬行走在最前面, 身后浩浩蕩蕩的隊伍緊隨其后, 長街兩旁禁軍開道, 李叔同率領百官在宮門處迎接。
隨著隊伍越來越近,李叔同臉上浮現出一抹笑意,他站在眾臣前面,對著策馬而來的人躬身執禮:“恭迎皇兄。”
“皇兄為大齊安定親赴燕陽,勞苦功高,臣弟已經在紫宸殿為皇兄設宴,為皇兄接風洗塵。”
李長澤下馬上前扶住李叔同的手:“七弟在京為父皇分憂解難,侍奉君父, 孤才得以無后顧之憂, 聽聞父皇重病, 兒臣不孝, 未能侍奉更前, 我們還是先回宮去看看父皇吧。”
眾大臣看著兩個皇子你來我往寒暄, 也是心思各異。自太子從平涼回來以后,經手之事無不是辦的是即漂亮又體面,如今燕陽一事告一段落, 天下百姓皆感念其恩德, 太子李長澤的聲望,
他們暗中打量比較, 現在細細看來,他們的太子也是龍章鳳姿, 人品貴重,才能卓著之人。
張譯如滿意地看著面前謙卑有禮的太子。他歷經兩朝,一生為了大齊鞠躬盡瘁,為官以來,朝廷之上人心叵測,官場中人各懷鬼胎,他憑著一腔忠勇走到了現在,仍然期待國有圣主賢君,得以整頓吏治,還大齊一個昌平盛世。
從前他寄希望于齊帝,現在他的希望又寄托在了李長澤身上。
回到皇宮后李長澤在李叔同和朝臣的陪同下直奔齊帝的元極殿。
守在殿外的劉盛寧遠遠看見這么多人過來,小跑著上前給李長澤他們行禮:“奴才見過太子殿下,晉王殿下,各位大人。”
“劉公公,父皇怎么樣了?”李長澤抬了抬手,一臉關切地問。
劉盛寧苦著臉道:“陛下從年前身體就大不如前,每日批奏折一批就是六七個時辰,殿下您也知道陛下的脾氣,連貴妃娘娘勸不聽,奴才們更不敢勸,太醫院的冷太醫說陛下是太過操勞所致,殿下進去看看吧。不過陛下病中需要靜養,還請諸位大人們就在此等候。”
說著轉身跟上李長澤的腳步往殿內走。
奢華威嚴的寢宮龍涎香混合著濃濃的藥味,顯得格外刺鼻。里面光線昏暗,安如意守在一旁,滿臉疲憊。
看見李長澤,她站起來微微服身:“太子殿下。”
李長澤點頭道:“父皇病重,多虧娘娘悉心照顧,辛苦了。”
“這些都是妾身應該做的。”
床榻上李牧正在昏睡,膚色蠟黃兩頰凹陷,一看就病得不輕。幾人說話都是輕聲細語,生怕打擾到他。
安如意眼中是濃濃的哀色:“陛下近一年來身體本就越發虛弱,可偏偏他又聽不進去太醫的勸諫好生修養,這才導致如今一病不起,不過……殿下有所不知,陛下突然病發還有一個原因就……”說到這里她欲言又止。
“娘娘但說無妨。”
安如意猶豫片刻,見殿中只有他們幾人,道:“劉公公,還是你來說吧。”
“是。”劉盛寧彎腰道:“殿下有所不知,陛下病重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服侍在他身邊的太監賀元晟在其湯藥中下了慢性毒藥,日積月累以至于毒發,還是晉王殿下有先見之明才能將那賀元晟捉拿歸案,人贓并獲確實是抵賴不得,珍妃娘娘也已經被扣押在了長樂宮中了。”
“竟有此事,那賀元晟現下在何處?”
晉王道:“皇兄恕罪,臣弟當時怒火攻心,一氣之下下令將他絞殺在了清涼宮。雖然賀元晟他們幾人早就不是賀家人,可他和珍妃同在宮中,此事珍妃也難逃干系,但他畢竟是父皇的寵妃,如今父皇重病不醒,關于處置珍妃一事還請皇兄裁決。”
李長澤思忖良久,才道:“真相究竟為何還有待商榷,珍妃無子,為何要與賀元晟聯手毒害父皇?”
李叔同道:“珍妃和賀元晟心懷怨恨也是正常,畢竟當年是父皇下旨殺了賀從連,又讓他們進宮為奴,這些年他們一直呆在父皇身邊,心中有怨,被有心之人利用也無可厚非。”
李長澤震驚:“七弟的意思是……此事有人背后主使。”
“臣弟不敢妄言。”晉王雖說不敢妄言,卻沒有繼續說下去。
李長澤一本正經地想了想,沉聲道:“茲事體大,大臣們都還等在外面,我們還是先出去吧,別打擾父皇靜養,此事稍后再議。”
朝臣還在外面等候消息,皇帝病重多日,朝中一應事由都是晉王主持,他們心中自然有所疑慮,現在太子回來了,他們怎么也要一探究竟。張譯如是中極殿大學士,內閣首輔,有他在,其他人也不可能提前離開。
太子好不容易回京,他們這群老臣都只盼著太子殿下能振興朝綱,匡扶社稷。不要讓宵小之輩惑亂朝綱。
李長澤和大臣們來到側殿分別落座,宮女們依次給他們上茶,他端起茶碗來喝了一口,放下道:
“孤不在祈京這段時日,朝廷發生了太多的變故,父皇重病,科舉舞弊,還要多虧有貴妃娘娘和七弟穩住大局,才不至于讓著宮城亂了方寸,孤在這里先行謝過。”
李叔同起身:“皇兄這是哪里話,你我兄弟一體,能為父皇分憂是叔同之幸,何來謝字一說。”
李長澤笑道:“七弟說的是。”
張譯如起身拱手道:“眼下陛下病重,既然太子殿下已經回京,儲君有權代理國事,晉王殿下以后就不要越俎代庖為好。”
張譯如性格耿直,李叔同近來種種行徑他看在眼里,早就心生不滿,奈何那時宮中無人,也只好任由晉王主事。
現在燕陽一事已經了解,太子德行端正,他心中早就認可了李長澤,自然不愿意再讓李叔同越權行事。方才商量了這么久也沒見李叔同主動提起此事,分明沒有放權的意思,便自顧自上前提到。
李叔同臉上的笑意僵了一瞬,不過很快又歸復自然,他立刻道:“閣老說的是,皇兄明鑒,臣弟并無此意,吏戶禮三部尚書聯合作假干擾科舉選拔一事皇兄既然聽說了,臣弟便給皇兄說明一下現在的情況,如今徐安三人皆被關押在大理寺,等待朝廷處決,只是因為這件事牽連太多人,臣弟不敢擅專,如何處置還需皇兄決斷。
“之前皇兄不在祈京,叔同受父皇之命代理朝政,如今皇兄回來了,一應事宜自然都應由皇兄做主,而今祈京文人紛紛跪在文德門前逼迫朝廷給一個交代,若是朝廷做出的決策無法令天下人滿意,那情況只會更糟,還請皇兄盡快決斷。”
李長澤一臉誠摯:“閣老多心了,孤與晉王同為父皇血脈,都是心系大齊,不分彼此。至于科舉舞弊這樁案子,孤初聞時也是震驚非常,徐安趙無端和宋進桓幾個都是朝廷老臣,卻做出這種目無法紀的事來,諸位如何看?”
***
安如意坐在軟榻上看著香爐出神,門口傳來動靜,她立刻起身,李叔同和劉盛寧走了進來。
“怎么樣了?”
李叔同上前扶著安如意的手,隔著床簾看了眼躺在床上的齊帝,輕聲道:“母妃放心。”
劉盛寧笑道:“娘娘您就放心吧,太子是奴才看著長大的,那就是一個撿到竹筒當蕭吹的人,一心幻想著朝政清明天下太平,抱令守律,哪兒懂得官場上的彎彎繞,就是有張譯如那幾個老臣向著他也架不住太子要自己往坑就跳啊。”
安如意搖搖頭道:“他是太子,不管怎樣現在那個位置都是他坐著,我們不可以掉以輕心。”
李叔同:“母妃說的是,這次太子這么順利就處理好了燕陽這個棘手的事,他的背后定然有人指點,不過母妃,李珩衍就算是有雷信的支持,只要太子之位是我的,他又如何與我相爭。”
劉盛寧道:“殿下說的是,太子是那賀承禮一手教出來的,讓他去應付外面的學子,只等這次風波過去,太子之位還不是晉王殿下的囊中之物。”
李叔同未置可否,余光掃到床榻上的齊帝,若有所思地問:“母妃,你說父皇他還會醒嗎?”
安如意神色漸冷,松開了李叔同的手,走到床榻邊坐下,用手絹給齊帝擦了擦臉:
“你父皇一輩子都在算計別人,當年我的父親還是他王府的一個小侍衛,在一場他精心安排的刺殺中被推出去替皇帝擋劍而死,事后我們家得到了一大筆的撫恤,卻都被你大伯父一家強占了去,我的母親郁郁而終,后來他成了皇帝,臨到老了沒想到也有被人算計的一天,也不枉活了一場。”
李叔同內心深處是不太愿意聽安如意提這些往事的,但他還是沒打斷她,等安如意說完也沒有再追問,看著劉盛寧道:“那賀元晟你處理干凈了嗎?”
劉盛寧趕緊道:“殿下放心,奴才親眼看著他咽氣的。”
李叔同點頭道:“珍妃留著始終是個禍患,兄妹一場,找個時機送她去和賀元晟相見吧,只要我們引導太子和張譯如那幫老臣把父皇中毒一事懷疑到李珩衍身上,這就夠了。”
安如意回過神來,微笑說:“琮兒,萬事小心。”
***
天色漸晚,一輛毫不起眼的馬車搖搖晃晃的進了城門,在朱雀大街上走走停停,賀景泠挑開簾子往外看,暑氣未散的大街上人聲嘈雜,前方被圍堵的水泄不通。
抓著韁繩的狄青回頭道:“公子,要換條路嗎?”
賀景泠往前面看了眼,放下簾子道:“去仙客來吧,沈木溪托人給祝安帶的藥送到了那里,我們順路去取。”
外面沒散的人還在議論紛紛:“朝廷遲遲不處置那些個狗官,這不就是赤.裸裸的包庇嗎,就是可憐了那些讀書人寒窗苦讀這么多年,鬧又能怎樣,結果還不是不了了之。”
“你可憐他們,朝廷只覺得他們這些人聚眾鬧事脅迫朝廷,到最后還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誰管過我們老百姓的死活。”
“他們前面在干什么呢,被堵著的那人是誰啊?”
“好像是那個那個祈京出了名了徐仲先嘛。”那人嘲諷道。
“他還敢往這兒來,膽子夠大的啊!”
……
外面的聲音絮絮傳來,馬車往前走了一段,又急急停了下來。
賀景泠掀開車簾下了馬車,狄青護著他穿過人群往前面走。文德門前一大群身穿青色圓領袍的戴著儒巾的文士格外醒目。
群情激憤,聲勢震天,圍觀的百姓或是漠然或是好奇或是憤懣。天色將黑未黑,長風吹來,帶著遠山的草木花香,驅散了長街上的悶熱。
賀景泠抬頭看了眼晦暗的天,身后身前人聲鼎沸亂雜。
要下雨了。
第076章 格殺
“先朝以來, 科舉伊始,諸路英才懷韜略而來,揮毫潑墨,競筆爭鋒, 濯賢拔俊, 然, 今廷試之上誰及第,千年科舉任爾行,朝堂之上爭權奪利,勢力傾軋,伏愿激濁揚清,提綱振紀,蕩去滓穢也,還我學子清名……”
蒼老悲愴的聲音響徹文德門上空, 先祖特批“文德”二字, 以彰朝廷招攬天下英才之心。現在文人士子齊跪門下, 拼盡一身榮辱為己, 為天下學子求一個公道。
隨著賀承禮的話音落下, 一道驚雷當空砸下, 照亮了原本陷入黑暗的天地,巨風憑空而起,吹倒了周遭幡旗, 風沙讓人一時睜不開眼。
聽旁人說, 這些天這些士子日日來此,只要朝廷一日不處決徐安之流, 他們便一日不離開。
賀景泠站在一處角落,憑著身高的優勢, 能輕而易舉看清前面的情形。
“他怎么在這里?”
他的語氣聽不出來喜怒,只是看著眼前一幕,意外中帶著努力維持的平靜,
一個婦人聽了進去好心答道:“公子是問那個徐仲先嗎?他能干嘛,身上還穿著官袍,還不是進宮去為自己辯解,不要讓朝廷革了他的職,不知道怎么走的這條道,被人堵了個正著。”
“哼,”另外一個身材魁梧的壯漢抱著雙臂冷哼一聲,道,“這個徐仲先以前和那個賀景泠并稱祈京雙杰,后來賀家出了事,他一個人名滿京城,風光無限,年紀輕輕連中三元入職中樞,當時滿祈京誰不羨慕?現在看來,就是投了個好胎而已,呸,踩著別人的頭往上爬,都是些吃人不吐骨頭的狗官。好在老天有眼。”
婦人道:“阿彌陀佛,還好青陽郡主已經和他和離了,這樣缺德的人家嫁過去生的兒子都養不活。”
又是幾道雷聲炸響,人群越吵越烈。許久不見徐仲先,他憔悴了不少,被家丁護在中間,發絲凌亂沉默寡言,整個人都圍繞在一股傾頹之氣中。
賀景泠抿著唇,一言未發,不遠處一陣整齊劃一腳步聲傳來,熟悉的黑色甲胄映入眼簾,禁軍持刀出現在人前,為首之人劍眉星目,氣宇軒昂,眉宇間卻盡是輕狂之色。身后跟著的赫然是商陸。
賀景泠認識他,從前雷信身邊的副將之一左綸,現如今任職禁軍副統領,掌管禁軍大小事宜。
看到他,賀景泠眼中閃過一片晦色,然而還是什么都沒說。
人群中有人一口唾沫啐到徐仲先的臉上,徐仲先被家丁護在中間,整個人都呈現出一種麻木的狀態,任由各種言語劈頭蓋臉而來。
“徐清鶴,徐仲先,你也有臉出現在這里,你生來富貴,五歲能詩七歲作賦,十歲已經名揚天下,文淵殿上連中三元,天下學子誰人不識得你徐仲先的大名,不過是哈哈哈哈哈不過是偷來的,徐安為你鋪的路你可走的坦蕩?今日你還敢來這里,你怎么敢來這里!”
徐仲先對上那人赤紅的雙目,過了片刻才慢慢垂下頭,苦笑著道:“我無意冒犯。”
跟著他的小斯用袖子給他擦干凈臉,回頭氣極道:“我家公子是朝廷官員,你憑什么這么做?”
“呸,還敢提這些,他父親利用職務之便謀取私利,斷了多少讀書人的仕途,毀了人的一生,簡直不配為人,你是徐安之子,世人皆傳你才華橫溢名冠祈京,可這些也不過是因為有一個徐安做父親罷了。”
小廝氣得雙眼通紅,似乎想跟那人打起來,奈何被徐仲先一把攔住:”你……你胡說,我們公子都是靠著自己走到現在的位置的。”
那些人不知聽沒聽見,不過也沒人在意,他們只知道,數十年苦讀,一次次科舉無望,原也不過是替他人做了嫁衣,而現在這個罪魁禍首,坐享其成者堂而皇之出現在他們面前。
是挑釁,也是嘲諷。
挑釁他們的縮小無能,嘲諷他們的自不量力。
若不是有人攔著,恐怕只恨不得群起而攻之。
“吾乃禁軍副統領左綸,奉旨遣散文德門前聚眾滋事者,朝廷有令,責令國子監學子速速離開,如有不從者,押入大牢,按煽動罪處置。”左綸的聲音不高不低,剛好夠外場眾人聽清楚。
聽到禁軍來了,他們更是群情鼎沸,放棄了圍堵徐仲先,紛紛朝前面擠去。文人士子可殺不可辱,生平最恨鼠輩,他們來此,為的不僅僅是自己,更是為了天下學子,哪怕一死也在所不惜,早就將生死置之度外,又怎么會怕他的一句威脅。
賀承禮被賀敏之攙扶著站起來,對上左綸,緩緩道:“不知左將軍是奉誰的令?”
左綸對賀承禮還算禮待,不過語氣依舊冷硬:“老太傅,科舉舞弊一事朝廷自有決斷,還請老太傅不要為難在下,叫他們都離開吧,朝廷定然給給出他們一個交代的。”
賀承禮:“我且問你,將軍認為自己此舉是肅清流毒還是助紂為虐?”
左綸:“還請老太傅速速離開。”
賀承禮見他不答,也不再繼續糾纏,再次跪在地上,昂首挺胸目視前方:“我早不是什么太傅,十年舊案朝廷不管不顧,老朽只知道這件事現在沒有人站出來,將來只會有更多人受到他們的迫害,如此下去,國將不國。”
見到賀承禮態度如此堅定,身后一些學子本來看見禁軍來了心中還有幾分收斂,賀承禮的一番話讓他們更加堅定了決心。
紛紛站上前來質問左綸。
方才啐了徐仲先一臉的那人,也就是孟聿問:“敢問將軍,朝廷所謂的交代究竟是何日何時?此事發生三月有余,朝廷所謂的交代又在哪里?”
他聲音逐漸激動,陪著賀承禮來的賀敏之趕緊安撫地拍了拍他,對著左綸道:“我等只是想要朝廷的一個公正處決,將軍也是大齊的子民,我等所作所為將來或許也能惠及您的家人也說不定,還請將軍代為傳達。”
天空開始飄起了雨,雷聲震天,原以為會有一場大雨。細雨綿密,禁軍來后不少看熱鬧的百姓在其威懾下都離開了,狄青去馬車上取了把傘給賀景泠后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
他眼神清明,像個看客看著這場鬧劇,斜飛的雨絲浸潤了他的長衫。
兵刃破空的聲音清晰入耳,左綸拔刀的速度太快,刺向孟聿腹部的速度太快,以至于他臨死前還張著嘴,什么話呼之欲出,卻最終都沒來得及說完。
變故就是從那一刻開始的,左綸收刀入鞘,表情逐漸陰冷:“奉令遣散尋釁滋事者,如有不從,就地格殺!”
話落,旁邊的禁軍紛紛舉起手中的刀揮向離他們最近的毫無防備的那些人。
一時間,尖叫聲,嘶吼聲,鮮血濺了一地,在文德門前被雨水稀釋,濃郁的血腥味打破了原本平靜的夜晚。
鮮艷的紅。
賀景泠和徐仲先相隔甚遠,中間雜亂的人群將他們徹底隔絕在了兩方。方才還在徐仲先面前滿腔憤恨的人此刻已經倒在了血泊之中,雙眼大睜,正對著徐仲先,死不瞑目。
賀承禮被賀敏之護著,他霜白的發須上都沾上了孟聿溫熱的血,他掙脫賀敏之的手沖上去揪住左綸的衣領,咆哮嘶吼:“你做什么?你在做什么?他們只是想要個公道,你竟然……你竟然當街殺人殺人……豎子,你有本事就殺了我,殺了我!”
左綸強硬地推開他:“您是兩朝老臣,是天下文人的宗師,左某可下不了手。”他抬手示意禁軍收刀后退。
反抗的人全都被圍在禁軍中間,視死如歸,誓要與朝廷抗爭到底。
左綸道:“最后給你們一次機會,離開此地。”
賀敏之憤懣難當,一把抹開臉上的血,布滿皺紋的手死死抓住左綸握刀的手:“我再問你,奉誰的命?”
“奉太子令!”
賀承禮退后一步:“不可能!”
左綸看了他一眼,平靜道:“今日太子回京,聽聞此事深惡痛絕,命我速戰速決。”
“你敢攀污太子,是誰?到底是誰?”
他的聲音因為太過用力已經聲嘶力竭,后方傳來一些動靜,不知為何,已經被狄青護著要離開的徐仲先沖上前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一道笑聲突然傳來,徐仲先釀釀蹌蹌站在人群中央,滿地的血看的他頭暈目眩。
他指著左綸,臉上逐漸扭曲,絲毫沒有往日清俊公子的模樣,放聲大笑:“亂條猶未變初黃,倚得東風勢便狂。解把飛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
他撕扯著,脫下身上的官袍,青色的瑞獸暗紋袍被踩在血水里,細雨潤濕了他的衣衫,面上流下來的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你們可以明目張膽扭曲真相,可以濫殺無辜嫁禍他人,權力在你們夠手上,主宰我們生死的都是你們,哈哈哈哈哈……”
他的眼中帶著混濁的光,隔著人群望著角落里賀景泠的方向,不知看沒看到他,笑著說:“我徐仲先在此立誓,此生再不入仕!”
他推開狄青,闖出圍著他的家丁和路人,跌跌撞撞走進了夜色中。
賀景泠不知不覺捏緊了握著的油紙傘,往后退了半步,又聽見左綸揚聲道:“方才殺的都是這些天故意煽動鬧事心懷不軌之人,如果誰再有異議,敢犯上作亂,同罪論處。”
賀承禮噴出一口鮮血,他竭力靠著賀敏之支撐搖搖欲墜的身體,指著左綸的手指都在顫抖,然而已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第077章 始末
一道閃電劃破天際, 照亮來原本暗沉的夜空,長風帶著遲來的雷雨席卷天地,整個祈京都被暴雨籠罩其中。
賀景泠左手撐著傘走在空蕩蕩的長街之上,暴雨濺濕了他的大片衣衫, 他沒在意, 只遠遠地注視著前方那道身影。
徐仲先渾身濕透, 豆大的雨砸在他的身上也毫無感覺,他只覺得心力交瘁,眼前出現陣陣黑影,腳下不知被什么絆住一個不穩倒在雨水中。他就著這個姿勢在原地發著愣,直到察覺頭上的雨小了些才猛然回過神,抬頭看去,是賀景泠。
他紅著的眼一眨不眨的看著賀景泠,自一年前賀景泠回來, 他便再也沒有從這個好友臉上看到過除平靜以外的任何情緒, 這的念頭讓他不經恍惚片刻。
他嘗試著從地上爬起來, 試了幾次沒成功, 他放棄掙扎坐回地上, 雨珠從他臉上滑落, 賀景泠收回目光:
“清鶴,抱歉。”
清冷的聲音在這瓢潑大雨中顯得格外淡定漠然。
徐仲先抬頭看他,用手抹了把臉, 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來, 恍然大悟和故作糊涂也不過是在人的一念之間。他終于爬了起來,中間幾次沒繃住胡亂用袖子擦掉呼之欲出的眼淚:
“你做得對, 是我天真,是我糊涂, 他們欺君枉上當街殺人,徐安之流一日不除,大齊一日難安,如我這般欺世盜名之徒,早該公之于眾受世人審判,名譽利祿本就不屬于我,你又有什么好抱歉的呢,不過是用了把最鋒利的刀捅開了陳年舊瘡,把腐肉剔除,這是利國利民的好事,何錯之有。只是我不知道,左綸濫殺無辜,這其中可有你的謀算?”
賀景泠喉嚨干澀:“事已至此,我百口莫辯。”
“為何不辯?賀景泠,對錯與否,天知地知,你知,我亦知。”徐仲先望著他,暴雨如注,他抬頭狹小的空間根本擋不住兩個成年男子的身量,他們衣衫具濕,形容狼狽。
一條道路可以通往無數方向,哪怕最初的時候他們站在同一個地方。可他們注定不是同路人。
徐仲先:“阿煊,或許我現在所受不及你當年萬分之一,官場角逐不適合我,我不像你,沒有勇氣繼續留在這里,其實你才是最適合站在那明堂之上的人,激濁揚清,輔佐圣主,我做不到的事,萬望你能得償所愿。”
他沖著說完退后半步,重新站回雨中,像是被抽干了一身力氣,身體單薄猶如風中柳絮。
“我讓狄青送你回去吧。”
徐仲先笑著搖了搖頭:“賀景泠,我希望任何時候你都不要把從前那個飛揚灑脫的賀煊弄丟了。”
賀景泠站在原地,目送他離開,良久,才出聲道:“狄青,送送他。”
狄青悄無聲息出現在他雨中,撐著傘,面無表情。
賀景泠回頭看了他一眼:“何大哥來了,你放心去吧。”
身后果然有馬車駛來的聲音,賀景泠上了馬車,何升一臉擔心的打量他,見人身上無傷,這才拿了床薄毯給出來給他裹上:“聽說禁軍在文德門前大開殺戒,你遲遲沒有回來,我實在擔心,就出來尋你了。”
賀景泠凍得臉色有些發白,看著馬車里另外一個安靜的人:“祝安也跟來了。”
祝安臉上的傷好了大半,身體也基本無大礙了。當時賀景泠被關入鄴獄,祝安想獨自闖進去就他,路上遭人伏擊,寡不敵眾,等何升他們找到的時候已經被斷了手腳筋,身上數處骨頭都被敲斷了。
在何府養了這么久才勉強能下地。
何升:“他擔心你,一定要跟著。”
賀景泠摸了摸祝安的腦袋,以前那個活潑好動的少年自上次的事后就變得別默寡言。
賀景泠哄道:“小祝安,馬上就是你生辰了,有什么想要的盡管跟景泠哥哥說。”
祝安沒有看他,只默默點了點頭。
何升收回目光,狄青不在,他估計也是知道了文德門前徐仲先的事,道:“這件事怪我,左綸會大開殺戒也是我們沒有料到的,徐公子若是因此對你產生誤會就不好了,我明日去解釋清楚。”
“不用了何大哥,這件事你做我做又有什么分別,現在說什么都是徒勞,且看以后吧。”
何升不由道:“怪我當時沖動,可即便是重來一次,我想我還是會那么做。”
“這件事不是太子做的嗎?”賀景泠淡淡道,“陛下病重,風聲早就傳了出去,現在所有人都知道了太子回京一掌權便大開殺戒,此舉人神共憤,只要百姓信了這話,李長澤燕陽一行苦心孤詣積累的民心便毀于一旦。”
“沒想到晉王這么急不可耐。”
“他當然急,這次動的都是他的人,若不趁著這個機會除掉太子和明王,他以后再想有這么好的機會可就難了。”
“明王?”
“禁軍當街殺人這件事傳揚出去怎么損害的都是朝廷的聲譽,引起民間的恐慌,他們當然要找出一個合理的殺人借口來,李珩衍就是那個借口。”
何升聽后嘆息:“若真是這樣,怕是晉王也得罪不了太久了,李珩衍又怎么可能坐以待斃。”
在外行走了一天,賀景泠只覺得疲憊不堪,馬車搖搖晃晃地走在長街上,外面強勢的雷雨聲在暗夜里讓人難以忽略。
終于到了府門口,他們下了馬車,曹管家急急忙忙迎上來說:“小公子你可算回來了,賀府那邊派人來說老太爺快不行了,請你回去一趟。”
***
“我本是不想通知你來的,可畢竟是老太爺最后一程,你也該送一送。”賀敏之站在門口似乎是在等他,雖然是一身素服面色慘淡,語氣依舊理所應當,好像叫賀景泠回賀府是天大的恩赦。
賀景泠下了馬車,抬眼看見老宅中為數不多的幾個老人抱著白幡已經掛了起來。他們似乎早有準備,一切都有條不紊,庭中幾盞昏暗的燈,被大雨吹的東倒西歪。
視線被雨水阻隔,眼前都變得模糊起來。
他收回目光,沒有回答賀敏之的話,緊跟其后出來的何升替他撐開傘,賀敏之見狀伸手攔住他們:“三哥哥,你覺得這個時候帶他進去合適嗎?”
賀景泠:“不合適嗎?我這個被攆出賀家的人都被你請回來了,你要是計較這些,那就算了。”
算了的意思就是他也不進去了。
何升沒有說話,賀敏之同他們僵持著,少頃,他冷笑一聲放開手什么都沒再說。轉身先他們一步往宅子里走去。
廊外的雨飛到長廊下,天空不時劃過一兩道閃電驚雷,老宅在夜色籠罩下暮氣沉沉,周遭沒有除了他們的腳步聲以外的任何聲音。
很快遠遠就能看見賀承禮的房間,賀敏之再次攔住何升道:“何老板,就到這里吧。”
何升停在廊下距離房門還有幾丈外的地方:“我就在這里等你。”
賀景泠點了點頭,賀敏之也停下腳步,一臉防備的看著何升。
賀景泠獨自往前走,雷電照亮他的側臉,陰沉慘白,一身雨露,像是剛從地獄中爬出來的孤魂惡鬼。
大門被推開,床榻上尚在彌留之際的賀承禮盤腿坐在床上,旁邊的小幾上放著一被喝完的茶,他看著來人,緩緩道:
“你來了。”
“是你讓賀敏之叫我來的?”賀景泠停住腳步,賀承禮這個模樣,分明是等候已久,“為什么騙我?”
“怕你不來。”賀承禮笑了下,滿是褶皺的臉上溝壑縱橫,胡子上還有殘留著的血跡。
確實,若是賀承禮叫他,他無論如何是不會來的。
“文德門前,我看見你了。”
“你要說什么?”賀景泠低聲問,心中卻隱約有了答案。
賀承禮抬眸,混濁的目光透過前面的賀景泠,不知在看什么,外面電閃雷鳴,大雨傾盆,什么痕跡都可以被沖刷的一干二凈。
這些日子發生太多的事,他不經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些事:
“我這一輩子就兩個兒子,你的大伯父自小才思敏捷,他最愛在院子里那棵槐花樹下讀書,他的字寫得很好……”他的語氣中透著懷念,又在看到賀景泠毫無動容的臉時頓了頓,話鋒一轉,接著道,“不像你的父親,他只會偷了他兄長的書爬到我們打不到的那棵樹上去,好好的圣賢書被他撕了折花,頑劣不堪。”
“可惜了,大伯父若是還在,定然會封侯拜相,官至宰輔,成全你賀氏一族的榮耀。”
賀承禮凝視著他,幽幽嘆了口氣:“你像的你父親,你比他還要頑劣,我賀承禮生平最厭惡這種不尊禮法目空一切的人,他不聽我話,非要投軍,自以為從此天高海闊任他一展抱負,可后來呢,鋒芒太過,為世人所不容,連死都死的不明不白。”
“是啊,蝎虎斷尾求生,賀府如今依舊能在祈京存有一席之地,離不開您老的深明大義。”賀景泠冷冷笑道。
“你還在怨我。”
“不,您說得對,母債子償。我誰都不怨。”
賀承禮:“當年你父親把你母親從戰場上帶回來我便不同意他們在一起,一個不知根底來歷不明的女子,僅憑著你父親的一面之詞,怎么能進我們賀家的大門,可當時你父親與許氏情深義重,我的反對在他看來只是因為不喜他庶出身份的故意為難,多年積怨一朝爆發,他甚至不惜分府別居落人話柄也要娶許氏。”
“賀太傅,陳年舊事,現在說有意思嗎?你看不上我的祖母,討厭庶子過慧擋了你賀府嫡子的風光,因為你的縱容偏心,導致原本要好的兄弟離心離德,我父親不得已離開祈京遠赴戰場,賀府累世清流書香門第,您看不上粗鄙魯莽的武夫,在所有人都恭賀賀家出了一個能征戰沙場的將軍的時候,你只會把他貶低的一文不值。您說我的父親桀驁固執,你又何嘗不是虛偽至極呢。”
賀承禮聽罷這種誅心之論竟然沒有生氣,他太老了,自小背負著賀府滿門榮耀,一刻也不曾懈怠,走到如今,已經是疲憊得很,從來筆直的脊梁此刻不得已彎了下來,在他最厭惡,也最放不下的人面前,露出弱態。
他咳了幾聲,口鼻中竟然帶出了血:“你和你父親很像,自小聰慧過人,才華出眾。若不是這些年發生的這些事,你或許早就入朝為官造福一方,娶妻生子,不到不惑之年就位極人臣,最后致仕歸家,一生圓滿。”他感慨地說。
“沒有如果。”
“是……是,沒有如果,早在發現許氏的身份的時候,一切就不可能挽回了,只可惜你父親對她一往情深,最后就是知道你的母親是北晉的奸細,也已經回天乏術,他只有以死謝罪。可是孩子……此事……此事一旦被人發現,不僅我們,賀氏全族都會人頭落地,無一幸免,我失手殺了你的母親,本該是我認罪伏法,可我不能認。”
“賀氏全族,”賀景泠念了一遍,眼底滿是失望和痛苦的神色,“你還是這么自私,因為許氏,多少戰士無辜枉死,縱使朝廷要全族性命,也賠不了那些失去丈夫,兒子,父親的大齊百姓,哪怕她是我母親,我生于大齊,長于大齊,我只想做一個堂堂正正的大齊子民!”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孩子,你比你父親有情誼,有擔當,你最終還是答應我了,你到底還是答應我了啊!我不能看著他們因為你父母的過錯去送命,賀氏不能斷送在我手上啊。”
賀承禮沒有眼睜睜看著賀家人為了這件事送命,當時賀從連已經認罪伏法,他能做的,只是保住賀家人,然后自己一輩子內疚自責的活著。
賀景泠閉了閉眼,不想在討論這些,當年發現許氏是北晉人時,賀承禮便說過這些話,他一邊痛恨著賀承禮,卻一邊又明白他不是為了他自己。
賀景泠明白賀承禮的用心,可他更明白,他們賀家罪孽深重罪無可赦,戰場英魂猶在,他們卻在這里茍且偷生,既然賀氏賠不了,那便用他的一生去償還吧。
他本就不配干干凈凈的活著。
第078章 赴死
賀承禮“哇”的一下吐出大口鮮血, 他強撐著伸手去拿桌上的茶壺,手臂顫抖地給賀景泠倒上一杯已經冷卻的茶:“而今朝局混亂,勢力傾軋,賀氏一族已有頹勢, 再也經不起任何的變故, 孩子, 你答應過我,永遠保守這個秘密,誰也不告訴,你還記得嗎?”
賀景泠盯著他推到自己面前的茶,盡管當年的場景再度重演,還是覺得透骨心涼:“幾個月前林野抓我入鄴獄。到后來我出來,你可從未過問過一句,現在叫我來, 是覺得活人已經沒法保守這個秘密了是嗎?”
賀承禮抓住賀景泠的衣袖, 手忙腳亂把杯子強塞到他手上, 他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不是, 不是的孩子, 你想想, 你的母親是北晉人,那你也算半個北晉人,此事一旦暴露, 這些年賀家受的磋磨全都功虧一簣了, ”他布滿皺紋的臉因為過度激動而扭曲,體力不支只能緊緊抓住賀景泠的袖子, 眼底逐漸露出偏執瘋狂。
賀景泠渾身僵硬,他的心臟好像被什么東西抓住在反復蹂.躪, 連呼吸都是那么困難,時隔多年,本以為自己早就不在乎,本以為自己早就心如草木,可在賀承禮向遞來這杯茶水時,他還是覺得胸中滔天恨意幾乎要藏不住。
他恨極了面前的人,為了保全賀氏族人,他們就成了可以輕易被舍棄的人,現在,僅僅又因為他賀承禮一廂情愿的揣測,就要置他于死地。
“你就這么容不下我?”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問出這句話來的。
賀景泠的聲音帶著不自覺的顫抖。他是賀煊,祈京賀氏的三公子,年少成名,風光恣意半生順遂,不過去鏡花水月一夢而已,他是個被家族舍棄的廢人,也是大齊的罪人,聲名狼藉,孑然一身。
現在,在他賀承禮眼中,他連茍且偷生的活著都不配了。
賀承禮干瘦的手指死死抓住他,因為太過用力青筋暴起,他的眼眶緩緩流出一道血痕,他嘶聲道:
“你知道的,你本就不該回來,若是你沒有回來而是找個無人認識的地方了此殘生也就罷了,可你為什么還要回來?為什么還要一而再再而三在祈京鬧得滿城風雨?你居心何在?那個人容不下你,賀家容不下你,祈京也容不下你。
“你手段了得,在偌大的祈京城中翻云覆雨,攪得大齊惶惶難安,禁軍文德門前大開殺戒,你難道還不明白?都是因為你!你若不死,賀家頭上就永遠懸著一把刀,你若不死,我死不瞑目!”
一陣狂風吹過,屋中的蠟燭盡數熄滅,賀景泠氣極反笑,發絲飛舞,衣袍被風吹翻,他用左手緩慢而又堅決地摳開被賀承禮拽住的衣袖:
“你想要用我的命來保全你賀家的名聲,你好安心赴死。我偏不如你意,賀承禮,我會好好的,好好的活著,萬眾矚目的活著。”
賀承禮沒想到他會這么說,他低聲下氣求來的只是他的不屑,聲音陡然拔高,再也難以壓抑:“你心狠手辣,還敢摻合奪嫡之爭,視人命如草芥,蒼天有眼,若有朝一日賀氏因你而受到牽連,你必定會不得好死!”
賀承禮歷經兩朝,宦海沉浮,又豈是愚蠢之輩,何況他了解賀景泠。
轟隆的雷聲隨著他的話落了下來,陰暗的屋子里瓷杯落地的聲音清晰入耳,濺起來的碎瓷片在他眼下劃出一道長長的血痕,溫熱的血瞬間涌出,從冰涼的臉頰上流過,那一瞬間,這張臉簡直恐怖如鬼魅。
“不得好死……”他輕輕念了一遍,接著不受控制地大笑起來,“不得好死,那便讓我看看,我會是怎么個不得好死法。你想要送死以此來震懾科舉舞弊案背后之人,想讓天下文人有一個攻訐朝廷的借口,你大義凜然,如若死后有靈,就好好看著吧,我最終會落的個什么樣的下場,想要我的命來安你的心,永遠不可能。”
毒發已至肺腑,賀承禮再也忍不住,大口的黑血從他的口鼻中冒出來。
電閃雷鳴間,暴雨傾盆,他再沒了力氣,終于松開了抓住賀景泠的那一片衣角,漸漸沒了氣息。
***
賀景泠走得很快,何升在后面緊緊跟著要給他撐傘,可雨實在太大,傾斜的風毫不留情將他二人渾身盡數澆濕。
好不容易走到馬車前,賀景泠再也支撐不住,身形一晃,直直地朝面栽去。
身后的何升嚇了一跳,手還沒伸出去就看到不知道從何時出現的李長澤及時將人接住,才免于賀景泠腦袋撞到車轅上磕得頭破血流的可能。
李長澤目光沉沉,回頭看了眼大門緊閉的賀府,抱著賀景泠上了馬車。
一夜過去,被暴雨洗刷過的祈京城仍舊沉浸在昨夜那個血腥的夜晚里,街上人跡罕至,一種陰沉的氣氛籠罩祈京上空,所有人都默契十足的躲在家里,似乎在等待著什么的發生,或者說結束。
晨曦初露,屋檐下是淅淅瀝瀝淌著的雨滴。一地濕滑,彭越匆匆趕來,在門外找到了消失一夜的太子殿下,心中大苦:“殿下,文德門前的學生還沒有散,一夜過去,他們口誅筆伐的對象都變成您了,您怎么還……還……”
還坐得住。
這時正好何升提著一個食盒走了過來,聽見彭越的話,道:“殿下在這里呆了一夜,用點早膳再走吧。”
李長澤抱著雙臂靠著柱子站在那兒,聞言意味深長地看了眼何升,沒有搭話,估摸著賀景泠應該也快醒了,直接接過何升手中的食盒:“急什么,還有一個時辰,何老板來的剛好,阿煊應該也快醒了,我同他一道用過膳再走也不遲。”
說完也不給另外兩人反應的機會,拎著食盒徑直推門進去。房間是里熟悉的藥香,他一只手拎著東西,一步一步往里走。
“別裝了,我都醒了。”賀景泠出聲道。
李長澤有些意外,立刻換上一副笑臉:“醒了。”
他放開手腳大步來到床前,賀景泠臉色蒼白,披了件外袍坐在窗前,分明是醒了許久。
“怎么醒了也不叫我。”他的語調很是輕松,提著食盒過去然后放到桌上打開,里面放著的是甜菜粥和幾樣精致小食。
他把東西一一拿了出來:“剛好趁熱喝點粥暖暖腸胃。”
“賀承禮死了,”賀景泠突然道。
李長澤頓了一下,接著點了點頭表示他知道了,也沒在說什么。
“科舉舞弊一案朝廷遲遲不給出一個決斷,他是想用這個方法來引起朝廷的重視。”
李長澤把一盤什錦脆推到賀景泠的面前,像是在哄小孩:“三郎一整天沒吃東西了,好歹用點。”
賀景泠看著遞到面前的勺子沒到反應,繼續道,“他早就察覺出哦回京別有所圖,又覺得文德門前的慘案都拜我所賜,為保全賀氏,他昨夜給了我一杯有毒的茶。”
李長澤目光一冷,接著若無其事舀了一勺粥遞到賀景泠面前:“那他便是該死,其實賀承禮也算是個聰明人,用這個方式赴死對他來說可謂是死得其所,不僅保全了他的一身清名,還能徹底點燃天下文人士子的怒火,加速朝廷處理科舉舞弊一案的進程,這樣的結果對他而說或許也是圓滿。”
李長澤說的有些嘲弄,他沒有問賀承禮和賀景泠兩人說了什么,既然說過不再問那便不會再問,他要的是賀景泠這個人,至于其他的,又有什么妨礙呢。
重要的是人。
面對遞到嘴邊的食物,賀景泠微微搖頭,他實在沒什么胃口,道:“左綸從前在玄鐵營,是李叔同放在暗處的一枚暗棋,商陸在玄鐵營時便深得他的信任,高慎倒臺,李叔同對禁軍動了心思,所以安排他去禁軍,朝廷一時無可用之人,自然就輪到了他,昨日這一出,倒是讓我意外得很。”
李長澤對上賀景泠眼睛,賀景泠的眼瞳極黑,靜靜盯著人看時,會讓人產生一種背后發涼的感覺。他笑了一下,玩笑地問:“三郎就不懷疑文德門前大開殺戒都是我授意的?”
賀景泠被他看著,那雙眼睛坦然自若,他迎上李長澤的視線,語氣淡淡道:“是你做的嗎?”
“當然不是。”
“那有什么好問的。”賀景泠感覺自己渾身都在痛,他撐著桌子,慢慢道,“你現在該擔心擔心你自己,李珩衍還以為他可以置身事外坐收漁利,可李叔同心思細膩,又怎么可能放過這個連鍋端掉的好時機,今日殺的這些人,來日都會成為受李珩衍蠱惑的該殺之人,他想一箭三雕除掉你和明王,這樣太子之位自然而然就落到他的手上了。”
哪怕李叔同有所行動在他們意料之內,哪怕是有意為之,可左綸當街殺人,他手中有偽造的太子手令,就這件事,就足以讓李長澤這個太子背上暴戾之名,民心盡失。
他說完,等著李長澤的下文,孰料對面的人突然傾身抓住他放在桌上的手,額頭抵住額頭,肌膚相貼只感覺到一陣滾燙。他暗罵自己大意了,以為昨夜冷月嬋看過又吃了藥睡一覺就沒事了,李長澤皺眉:“發燒了。”
賀景泠對上他懊惱的視線,緩慢地點了點頭,一時忘了自己要說什么:“……好像是。”
第079章 廢儲
李叔同坐在桌案前批閱奏折, 聽見不遠處床榻上有動靜,抬頭看去,就見李牧不知道什么時候醒了,正歪著頭, 一雙眼睛直勾勾地望著自己。
他立刻笑著起身, 一臉欣喜:“父皇您醒了, 您不知道您昏迷的這些時日兒臣都擔心壞了,哦,父皇別這么看著兒臣,您昏迷了這么久,朝廷諸事總要有人來處理,可兒臣又實在擔心父皇您的身體,所以只好讓他們把奏折都搬到元極殿來了。”
他笑得理所應當,走到桌旁時順手給齊帝倒了杯水:“父皇渴了吧, 來喝點水。”
他扶著齊帝把杯子遞到他的嘴邊, 李牧顫抖著想要推開他, 然而手指只無力的動了幾下, 他狠狠瞪了眼李叔同, 扭頭道:”滾!”
李叔同依舊好脾氣:“看來父皇還是習慣劉盛寧伺候, 劉盛寧。”他抬高聲音喊道。
聽見里面的動靜,門口劉盛寧推門躬身進來,看到李牧醒了, 激動的跪在地上:“陛下您醒了, 外面可都翻天了。”
李牧猛地咳了幾聲,心中雖然知道沒什么好事還是問:“發生了什么事?”
劉盛寧:“前太傅賀承禮帶著一群國子監的學生日日在文德門前鬧事, 威逼朝廷,太子殿下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竟然下了格殺令,十數個學生血濺文德門,那賀承禮也當場吐血昏厥,已經過身了。”
李牧笑了一聲,才聽一半就知道聽出了他話里的意思,就這么冷眼看著他們二人,盡管臥病在床衣冠不整,可久居上位的威嚴依舊讓人難以忽略。
劉盛寧低著頭還在繼續陳述:“陛下,太子殿下自從從燕陽回來就跟換了個人一樣,可能是覺得陛下病重,又自認有功,所以行事沒了顧忌,這才釀成此等大禍,眼下太子已經犯了眾怒,民情激憤,還請陛下圣裁。”
李叔同不緊不慢補充說:“父皇,還有一事,皇兄在燕陽時曾私自回京,不過半日又悄無聲息離開,入京不奉詔,怕是父皇病重,皇兄已經有了別的心思了。”
“好,好啊,”李牧的目光從他們身上掠過,似笑非笑問,“那晉王以為要如何處理?”
“兒臣不敢,一切但憑父皇做主。”
劉盛寧頭埋得更低:“陛下,太子無德,好大喜功,目無法紀,當街殺人手段殘忍,種種罪行罄竹難書,朝臣都跪在殿外求陛下處決太子,此事已經是犯了眾怒,賀承禮一死,更是坐實了太子欺師之名,儲君無德,便是大齊將來無望啊,如果不嚴懲難以堵住悠悠眾口,安撫天下百姓。”
李牧:“所以呢?”
劉盛寧只感覺自己整個后背都被冷汗浸透,但事已至此,是成是敗在此一舉,他不信自己會輸。他大著膽子抬起頭望著李牧,心中一橫,一臉堅決道:“陛下,太子殿下身為儲君,一無才能令天下信服,二心懷不軌擅自回京,三濫殺無辜恐將來,陛下,廢儲吧!”
寢殿內一時之間似乎連空氣都凝固了,李叔同什么話也沒有說,回到最初坐著的地方坐下。
李牧哈哈大笑問:“晉王也是這個意思?”
李叔同:“父皇,這是天下人的意思,皇兄的心思昭然若揭,竟然仗著燕陽一事居功自傲,在文德門前大開殺戒以此威懾天下臣民,我大齊皇帝歷來以德服天下,您說皇兄怎么可以這么做呢。
“哦還有,父皇中毒一事兒臣已經查清,是父皇您身邊的提督太監賀元晟受明皇叔蠱惑,連同珍妃在父皇的日常膳食中做手腳,兒臣已經將他二人就地正法,父皇您看明皇叔那里怎么處理,還請父皇明示。”
不等李牧說話,李叔同已經起身來:“父皇臥病在床多日,想來腕力虛浮,兒臣已經替父皇想好辦法了,劉盛寧。”
他說完,劉盛寧捧著一張還沒有加蓋國璽的布帛,上書:
廢太子令。
圣德二十七年秋,吏戶禮蓋以歲考舞弊,朝野震動,士子跪以文德,綸戮十數人,天下皆驚,婦孺椎泣,禍首太子宴,廢。
***
自太子被廢,遲遲沒有決斷的科舉舞弊一案也迎來了最終的裁決,吏戶禮三部尚書處以斬立決,家眷親屬皆判流放,抄沒其全部家產一律充公。近十年間凡通過科舉入朝為官者皆參與官員考核,又稱“復考”,未通過者按其考核結果多寡降級處理,降級最多者高達六級。降無可降著直接罷免處置。
圣德二十七年的年末在轟轟烈烈的官員復考中結束,朝廷吏治革新,復考的指令一下達,被罷免者不計其數,一下子就空出來許多職位,于是又有新令下達,凡舉子不用等三年,次年再開春闈。
朝廷此舉可謂大快人心,當然新令頒布的同時他們也都知道若不是祈京那位前太傅喪命,天下文人眾怒壓力之下,這件事沒辦法這么快給出判決。
于是在賀承禮下葬那天,長街之上萬人空巷,老幼婦孺自發前去為這位天下學子之師的老太傅送行。廢太子扶棺而哭,這一舉動再次讓本就對文德門一事心存懷疑的人對朝廷的處決表示質疑,不過這種質疑聲在日復一日各種政令的下達的變動中也漸漸淡忘。
送行當日十里長街水泄不通,萬人嚎哭,朝廷為安撫賀氏子孫及天下文人特賜其配享太廟之殊榮。此令一出,人人皆為大齊痛失一個文學大儒而悲痛欲絕,仿佛他們已經忘了當時大罵賀承禮薄情寡義,貪生怕死的人也是他們。
漫天的冥錢灑滿了整條朱雀大街,天地為之變色,慟哭聲夾雜在北風的呼嘯聲中,掛在枝頭的紙幣或者被風吹爛變形或者被雨淋濕褪色,最終在今年的第一場雪中消失無蹤。
祈京的一處別院內。
商陸跪在地上抱拳道:“殿下此招太險,如今朝堂皆在晉王的掌控之中,朝臣唯他之命是從,為殿下您說話的張閣老現在都稱病在家了,左綸并非全權相信我,否則他們文德門一事也不會釀成如今的慘禍。”
盧飛:“屬下覺得這事兒也不能全怪商大人,就晉王那道貌岸然的模樣,他以前那個難產而死的側夫人就不簡單,跟在他身邊的左綸又好的到哪兒去,當面一套背面一套,殿下,您說您這些天是不是裝的太過了呀,他們都想爭太子這個位置,您倒好,直接給他們遞上去了一個,不對,是兩個發落您的由頭。”
于殷:“有腦子的人都看得出來祈京最近不太平,文德門一案殿下就是被人構陷,不過他們拿住了殿下私自回京的把柄,又有林野歐陽越作證,殿下說不出來理由,往嚴重了說那就是意圖謀反,可不就是給晉王他們機會嘛。”
李長澤摩挲著指骨間的玉扳指,聽了他們的話也沒什么表示,往后靠去,雙手交叉放在腦后,一臉無所謂道:“誰是太子重要嗎?我做了這么多年還不是被廢了。”
盧飛:“殿下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有心情取笑。”
李長澤掀開眼皮懶懶看著桌面上放著的一塊上好的徽墨,問:“盧飛,你覺得我父皇是個什么樣的人?”
盧飛張了張嘴,不知道李長澤為什么突然這么問:“屬下不敢妄議天子。”
意料之中的回答,李長澤笑了下沒有追問,誰是太子對他來說沒有所謂,重要的是最后的那個位置是誰坐的:“如今朝廷風波不止,李叔同搞出這么大的動靜來,看似風光無限大權在握。可人越是在要得到自己心心念念的東西的時候顧慮越多,他現在離那個位置越近,反而只會越束手束腳,就怕順遂太過,迷了心竅。”
盧飛:“是,他是不敢動您,明王可慘了,現在滿大街都傳頌著他和自己的內兄的風流韻事。”
李長澤意味深長地問:“你怎么就知道是晉王傳的呢?這種事李珩衍不會捂得嚴嚴實實,還讓晉王察覺出來,大肆傳揚?”
盧飛:“不是晉王難道還是他自己不成,”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驚呀的捂住自己的嘴,低聲遲疑地道,“之前那件事……難不成……是明王妃?”
彭越:“聽聞明王妃唯一的女兒晉寧郡主幾個月前意外慘死,死相異常慘烈。”
盧飛:“所以說小郡主的死其實和明王有關,所以明王妃心生怨恨這才大肆誹謗,不對,如果真的是這樣,那她為什么要傳自己的親哥哥和丈夫的……謠言。”說著說著好像發現自己方才的話有多離譜,但好像又有幾分道理。
商陸聽罷道:“不管是誰傳的,現在這件事在祈京傳的沸沸揚揚,可明王還能穩坐如山,可見其心思深不可測。”
“商陸說得有理,不過我想晉王也很期待我這位皇叔出手的。”
幾人沒有在說話,事已至此,他們幾個雖然不知道李長澤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但只要按吩咐辦事就行了。
“行了沒事你們都退下吧,我出去一趟。”
李長澤打量著那方墨,突然毫無征兆地起身往內室走去,過了片刻出來時渾身上下煥然一新,特意換了件新做的墨藍色長袍。手上拿的一個鏡盒,他把那方徽墨裝了進去。
還沒有走的盧飛見狀煞風景道:“殿下,賀公子有錢什么好東西沒見過,上次還送了好幾支紫豪筆給祝安讓他練字玩兒,祝安桌上就有這么一方墨。”
李長澤心情頗好地吹了吹鏡盒上根本不存在的灰:“你懂個屁。”
他看了眼天色,沒再多話:“走了。”
盧飛見紀風要跟上去,抓住他的手說:“誒,你說這以后不住東宮,倒是方便了咱們殿下去夜會賀公子哈。”
紀風面無表情扳開他的手:“你什么時候跟祝安這么熟了?”
第080章 會面
冬日里的鯉魚池上結了厚厚一層冰, 被落下來的雪密密實實的覆蓋,白茫茫一片,完全看不出來夏日里日影搖曳魚游淺底的趣味。
宋景章近來得了準許,可以在府中四處走動, 他沒精打采地坐在長廊下, 身上裹著一件狐皮大氅, 露出來的臉上瘦了一圈,眼睛一動不動盯著結冰的湖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從前覺得明王府瑰麗大氣,比他們宋府不知道寬敞漂亮多少倍,還暗自得意自家妹妹得了個好去處,可現在卻是他呆在這里,不倫不類,只覺得是莫大的諷刺。
他已經從下人的口中聽到了關于科舉舞弊案的原委了, 他的父親從前也是一個窮書生一舉中榜娶了恩師的獨女, 雖然有幾個小妾, 可兒女卻只有他和宋景如兩人, 他曾洋洋得意父親母親感情和睦, 家宅安寧。
可一切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不對的呢?
這些天宋景章總在想要是朝廷處決的時候把他也帶上, 那他是不是就可以離開這兒了。砍頭,流放,怎么都行, 進鄴獄也可以, 總好過在這四四方方的院子里,生不如死的活著。
大雪紛飛, 管家匆匆走進院子,分明是寒冬臘月他卻滿頭大汗, 看見宋景章坐在池塘邊上,松了口氣跑過來道:“宋公子,你怎么獨自來這兒了,王爺今天心情不好,一會兒可能會來找你,你準備準備吧。”
“宋公子?”
宋景章反應淡淡地點了點頭,管家這才放心離開,剛要走,又被宋景章叫住。
“許管家。”
“宋公子有什么事兒?”
“李珩衍在哪兒,帶我去找他吧。”
管家面露難色:“這……”
宋景章已經起身:“走吧,也省的他再走一趟。”
許管家見狀只好趕緊拿過旁邊的傘撐開追了上去。
雪日難行,入目皆是大片紛白,墊在地上的雪幾乎沒過人的腳踝,他們走了許久才到李珩衍的書房,遠遠地就看見兩個穿著官服的中年人從里面出來,他們和宋景章擦肩而過,宋景章回頭看了那幾人一眼,是刑部尚書沈岳。還有工部尚書蕭賢舉,以及……蕭逸。
“宋景章,好巧!”蕭逸也看見了他,停下腳步意味深長地笑了下,剛要說話就被蕭賢舉拉著走了,身后還傳來蕭賢舉的呵斥:“看什么看!”
“打個招呼不行?”蕭逸語氣不耐。
“不行!”
蕭賢舉一聽到自己兒子這吊兒郎當的語氣就生氣,就算宋進桓首鼠兩端背叛李珩衍,現在的宋家不復從前風光,可宋景章還能好好呆在明王府,李珩衍對這個宋景章的態度撲朔迷離,他們不該招惹的就不招惹。
就是想要說風涼話也不該是現在在明王府,李珩衍的眼皮子底下。
“蕭逸怎么在這兒?他是第一次來?”宋景章聲音有些發抖。
許管家道:“剛好他們出來了,公子進去吧。”
宋景章站在階下,細碎的雪屑鉆過油紙傘粘在他的眉毛和發絲上,大門從里面打開,李珩衍披了件和他同色的大氅,神情冷倨。
宋景章:“所以連蕭逸都是你的人?”
擺在眼前的事實,非要多此一舉來問,李珩衍根本不屑回答他這個問題:“你來干什么?”
宋景章深呼吸了一口氣,從他冷漠的口吻中回過神來,只覺得心中發寒,但還是強自鎮定對李珩衍道:“今日是我妹妹的生辰,我想見她。”
許管家聽罷心里咯噔一下,悄悄抬頭看了眼李珩衍。
李珩衍似乎笑了一聲,眼中閃過一絲興味,走上前來站在臺階上伸手替宋景章拂去身上的碎雪,手指下移拉住宋景章的手帶著他往里走:“進來。”
管家識趣的守在門外。
宋景章知道李珩衍這是什么意思,和他上床而已,這種事情有了第一次就有無數次,和誰睡不是睡,他發現自己現在已經可以很坦然面對這件事了,只要把李珩衍伺候好,大家都好過一點,哪怕這一切的始作俑者也是他。
書房內暖意融融,宋景章三兩下脫的只剩下一件里衣,又自覺給李珩衍脫去外袍,手伸到李珩衍腰帶處時突然被他抓住往前一帶,李珩衍的聲音比他的手還冷,捏著宋景章的臉問:
“宋鈺,你剛才在想什么?”
宋景章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于是答:“我在想怎么伺候王爺?”
“扶風樓的常客,會玩的花樣很多吧。”
宋景章看著他,下意識脫口刺了一句:“就是沒再男人身上用過。”
李珩衍眼神驟冷,捏著他下巴的手陡然用力,幾乎要將他的骨頭捏碎:“哥哥比妹妹懂得多,也應該比妹妹有趣的多。”
李珩衍的嘲諷不留情面,宋景章從來不是他的對手,他氣得眼眶發紅,不過這次沒有大吵大鬧,而是挨著自己強扯出一絲笑來。
書房里的床沒有那里的大,李珩衍要折騰人的時候什么難聽的話都能說出口,羞辱宋景章仿佛能給他帶來極大的樂趣,哪怕是在床上他也永遠都是那副冷靜自持的模樣,強勢又冷漠。
貪婪是□□,他接受,卻從來不會放任自己放縱。
每當這個時候宋景章就無可避免的想起他從前在扶風樓的一些姑娘,她們賣巧討笑放浪形骸,現在的自己和她們好像沒有什么區別。
他從來都是個紈绔子弟,什么都不懂,順從身體去享受是他的本能,可每次面對李珩衍那雙始終毫無感情的眼睛冷冷注視著自己的眼睛時,如同被潑了一盆冷水瞬間清醒,到最后丑態百出的只有自己。
許管家眼觀鼻鼻觀心,一個時辰后,房間里傳來一陣瓷器砸在地上的聲音,他早有準備,仍舊恭敬地站在門前,無聲警告路過好奇抬頭的下人。
李珩衍看著宋景章惱羞成怒的模樣:“砸吧,不夠我讓管家再送些過來。”
“李珩衍,你明明……”宋景章氣得臉色漲紅,滿眼不可置信地看著李珩衍。
“我方才可什么都沒答應,”李珩衍打斷了他,”宋鈺,你要知道現在宋家是個什么情況,如果不是我,就你這個樣子,不用等到流放,能不能活著走出天牢還不一定。宋景如是我的王妃,旁人不敢拿她怎樣,只不過是送她去了別院,她卻和外人里應外合在朝中參我,是我對你們太好了,讓你們兄妹都這么放肆?”
“李珩衍,你無恥!”
“你第一天認識我?”李珩衍不痛不癢反問。
宋景章怒不可遏抬腿踹去,腳踝被人穩穩接住,李珩衍手上使勁,毫不費力地將他拖到面前,聲音變得低沉許多:“看來你還不累。”
***
“徐家家眷被判處流放,公子今日去送那位徐公子了嗎?”扶風樓的一個房間里,卓小宛帶著幾分好奇問。
賀景泠臨窗而坐,今日他穿了一件月白色裘衣,俊逸的臉上帶著的溫和的笑意,他拿起面前的茶抿了口放下,只是眼中情緒不明道:“青陽郡主去送他了,我沒打算去。”
卓小宛:“青陽郡主這個時候去送行也是仁義。”
“公子,人帶到了。”門外,錦娘的聲音傳來。
卓小宛看了賀景泠一眼,轉身去給她們開門,錦娘帶著一個清俊的書生走了進來。
那書生見到卓小宛也在里面,顯然愣了一下,忍不住又往她那兒看了好幾眼,直到錦娘他們離開。
“你來了,坐。”賀景泠沖他比手示意,“傷好了嗎?”
霍子猶這才戀戀不舍地收回目光,他點了點頭:“承蒙公子相救,已經大好了。”
他回答后人卻沒有坐下,而是一臉正色地對著賀景泠拱手道:“公子為子猶報仇,為天下學子討了一個公道,子猶在此謝過。”
賀景泠眉頭微挑,給他倒了杯茶:“霍兄過譽了,我這么做也不過是為了自保。”
霍子猶:“君子論跡不論心,賀公子救我一人為私,救天下學子為公,無人知亦是天下知。”
賀景泠:“文德門慘案過去不過數日,我這樣的人,可談不上一個義字。”
霍子猶微笑說:“凡是總有取舍,也總有意外,賀公子不是會自怨自艾的人。”
賀景泠來了些興趣,臉上的笑意放大了些,其實在這之前他并沒有見過霍子猶,對他的印象多少有些刻板,如今看來他沒看錯人:“怎么說?”
霍子猶身上雖然只是最普通的布衣,,但身姿筆挺,樣貌端正,做事說話更是一絲不茍。如果沒有科舉舞弊案,他原以為霍子猶會和徐仲先是一路人。
霍子猶道:“霍某不才,雖只是個身無長物的窮書生,可對自己的才學尚有幾分自信,幾次落榜之后我曾暗中結交了幾個中舉的進士,縱然狂妄可也自認經史策論不輸他們,十年榜上無名,非為我之過,患在朝廷也。
“后來我和幾個同儕被誣陷入獄,官服不準我們在參加科考,直到后來被趕出祈京,他們視我們為螻蟻,偌大的祈京城竟無處伸冤,如果不是公子施以援手,恐怕我這輩子都無緣殿試了。賀公子年少成名,身世坎坷,如果不是心性堅定之人,怎么還會回到祈京城授人以柄呢。”
“我喜歡聽人夸我。”賀景泠看著他,眼中的欣賞毫不掩飾,“霍子猶,我看過你的文章,我曾自認才高,可你那篇《均田論》我至今難忘。”
霍子猶驚訝:“這還是我鄉試那年所作,家中貧寒,那不過是一些窮人異想天開的言論。”說罷他自嘲似的笑了下。
賀景泠:“耕者有其田,織者有其戶,天下大同難得,但百姓想要吃飽穿暖不是奢求,富戶連天阡陌,窮著卻無立錐之地,《均田論》不是異想天開,是大齊急需改變的現狀,當時的考官若是沒有看到你文章中的價值,你又怎么拿那鄉試第一。”
霍子猶當然明白他話里的意思,他雖然除了讀書一無是處,可也不是迂腐守舊之人。
賀景泠和霍子猶說這些沒有別的意思,他知道這個霍子猶適合那里:“朝廷明年再開恩科,賀某先在這里預祝霍兄蟾宮折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