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再做一回我們程家的姑娘……
從陸栩生進宮, 等在東華門外?的程亦安姐妹便得了消息。
程亦歆得知崔家和李家將滿門覆滅,心里那口怨氣散去,身上力氣也?跟被抽干了似的, 懨懨靠在程亦安懷里不?吱聲, 程亦安立即讓車夫送她回府。
路上她摟著程亦歆開導(dǎo)
道,
“舊的不?去, 新的不?來?,我聽人說?, 男人那種病怎么都治不?好的,哪怕姐夫待你是真心, 你一輩子也?就耗在這了, 如今鬧開了反而好, 索性丟開手海闊天空,你過自在日子,將來?什么可能都有, 不?要被婚姻束縛了腳步。”
程亦歆知道她在寬慰自己。
此刻車外?大雨瓢潑,馬車好像被隔絕開來?, 若是哭也?無?人聽到, 眼前就這么一個?可心的妹妹, 她不?必再顧忌了,抱著程亦安痛痛快快哭了一場。
程亦安聽得寸斷肝腸,前世姐姐就這么憋屈一輩子, 明?明?身邊有個?男人卻守起了活寡,日子得多難熬啊,“苦盡甘來?,姐姐,你在賀家也?太累了, 如今回到程家只管歇著。”
馬車快抵達程家時,程亦歆終于緩過勁來?,望著程亦安,“你給我補個?妝吧。”
她素來?驕傲,不?愿萎靡見?人。
程亦安頷首,打開隨車的小?匣子,取來?一些口紅胭脂,替她描了描,眼尾稍稍畫了個?妝,能遮去一些紅腫。
程亦歆對著小?鏡子笑了笑,“好。”隨后定定看著妹妹,“安安,今日幸好有你在身邊,原說?陪你,反倒是你陪我。”
程亦安不?知該說?什么好。
馬車停下,車簾掀開,一大堆婆子架著一個?敞篷來?接她,所有風(fēng)雨被格隔絕在外?,從馬凳到程家大門的廊廡下,被撐得嚴嚴實實,一點雨絲都沒有。
程亦歆濕了眼眶。
這就是娘家啊。
永遠不?會?讓她失望。
程亦安攙著她下車,再抬眼,赫然看到老祖宗由二夫人和三夫人攙著立在那里,長房所有人都出來?候著了,這應(yīng)該是老祖宗寡居之后第一次出來?迎人,她眼眶沒有淚,反而帶著笑,朝她張開雙臂,
“我的孩子,你總算回來?了,一點挫折不?算什么,程家永遠是你的家,你這是遇難成祥,往后一片坦途。”
能不?難過嗎,但老祖宗有化悲憤為力量的胸襟。
一句話沖淡了所有人的憂愁。
程亦歆腦子還?有些暈,慢騰騰來?到她身側(cè),抱住了老祖宗,
“祖母”
換做別人家不?知該多么灰心喪氣,但程家長房不?一樣,老祖宗將這化作一場喜慶的回歸,每個?人都在說?,
“回來?的好,回來?的好。”
簇擁著程亦歆到了老祖宗的院子,她一進去就尋孩子,程亦喬攬著她道,
“你就放心在這里歇著吧,三個?孩子在一處,高興著呢,我?guī)湍闳タ粗!?br />
孩子還?小?,又慣來?程家住,一點糖果玩具就哄住了,翠姐兒照舊跟在哥哥身邊跑,鬧著要爹爹和娘親的時候,被程亦喬一摟一哄也?好了。
老祖宗關(guān)懷程亦歆身子,再喚老太醫(yī)瞧,又親自看著她用了吃食和藥,便囑咐盧氏送她去歇著,
“先好好睡幾日,旁的都別想。”
程亦安待要跟過去,被老祖宗叫住了。
“今日多虧了你,你歇著吧,別把自個?兒累壞了。”
老祖宗拉著她坐在身旁問,“夜里雨大,今日在這里歇著?”
程亦安紅著臉道,“姑爺回了京城,我不?放心,得回去。”
“哦”老祖宗了然,這才露出笑容,“回來?了好,”又喚來?幾個?仆婦命仔細送程亦安回去。
程亦歆這邊由嫂嫂親自送回閨房,盧氏摟著她寬慰許久,
“孩子們都在老祖宗院子里,你不?管,今夜只管歇著,我陪你。”
程亦歆勉強露出笑容,“我又不?是小?孩子,哪里需要嫂嫂陪?”
盧氏卻是嗔了她一眼,陪著她坐下,認真望著她,撫著她紅腫的眼和面頰,
“歆兒,母親不?在了,常說?長嫂如母,我就是你最親的人。”雖說?盧氏和程亦彥待三個?妹妹素來?都一樣好,只是程亦歆到底還?是不?同些,她是程亦彥一母同胞的嫡親妹妹,是最親的骨肉。
盧氏一字一句告訴她,“只要我在一日,我就不?會?讓你受任何委屈。”
這個?時候回到娘家,娘家嫂嫂的話比任何人都有分量。
程亦歆哽咽道,“嫂嫂”
盧氏將她摟在懷里,“不?要怕歆兒,你過去什么擔(dān)子往自己身上攬,連我看著都心疼,該歇歇了,從現(xiàn)在起,你不?做賀家少夫人,你做程亦歆,做你自己,再做一回我們程家的姑娘。”
程亦歆終于被她說?得心里暖洋洋的,抱著她闔上眼。
程家真的很?好,每每一回來?,她什么都不?用擔(dān)心,熱水吃食都是現(xiàn)成的,孩子有人管,她就像是倦鳥歸巢,無?比舒適自在,而在賀家就不?一樣,什么事都要她操心,她閑不?下來?。
這下沒了負擔(dān),整個?人睡得沉沉的。
她這邊睡著,老祖宗院子里還亮著燈。
不?多時,程亦彥回來?了,拿回和離書遞給老祖宗看。
老祖宗看了一眼,嘆道,
“那賀青云沒說?什么吧?”
程明?昱入宮之時,就知會?程亦彥料理和離后續(xù),程亦彥從皇宮直奔賀家,得知妹妹受了這么大委屈,氣得咬牙切齒,
“他不?肯和離,求了我許久,我告訴他,若是不?簽字,就去京兆府告官,未免影響孩子,他最終還?是答應(yīng)了。”
老祖宗也?覺得很?惋惜,終究是什么都沒說?。
“今日夜深,你就不?去打攪了,等明?日你親自去探望你妹妹,這個?時候就該你這個?做哥哥的擔(dān)當?shù)臅r候,不?能讓她有任何后顧之憂。”
程亦彥苦笑道,“我恨不?得養(yǎng)她一輩子,哪里還?需要祖母您來?吩咐。”
“我就怕我沒機會?養(yǎng)她一輩子,先前她跟賀青云好時,還?有同窗問起她,說?是當年來?我們程家對妹妹一見?鐘情,若是賀家待她不?好,就告訴他云云,賀青云不?成,我給她尋十?個?八個?不?在話下。”
老祖宗被他說?得一笑,“少耍嘴皮子,小?心被你爹爹聽見?。”
說?曹操曹操就到。
程明?昱冒雨而回,回來?就問程亦彥和離的事可處置妥當,在爹爹面前,程亦彥就嚴肅許多,恭敬回了他的話。
程明?昱點點頭,又問起程亦歆如何了,老祖宗說?很?好。
程亦彥又道,“兒子已安排陳嬤嬤和張嬤嬤在收拾嫁妝,不?出三日全部能搬回來?。”
程明?昱想了想道,“常用的搬回她閨房,其余的擱到東北坊那套宅子里。”
那是過去程家一棟私宅,此前一直租給旁人,今年初空下來?,程明?昱已做好長留女兒在身邊的主意,這棟宅子就在程家園附近,轉(zhuǎn)過去一條街走?一刻鐘不?到就是。
程亦歆性子不?比程亦喬,她內(nèi)斂沉穩(wěn)又驕傲,不?習(xí)慣在人前低頭,額外?給她安置一棟宅子,她有自己獨立的府邸,不?必受制于任何人,心里痛快,住在程家也?不?會?覺得寄人籬下,就當回娘家做客似得,兩廂便宜。
程亦彥聞言不?高興了,
“爹爹這么做,置兒子于何地,我通共就這么幾個?妹妹,我還?能嫌她們不?成,哪個?我都可以養(yǎng)一輩子,爹爹這是在防我。”
程明?昱確實有這個?念頭,“你好,那是你做哥哥的擔(dān)當,但她做妹妹的,也?會?有自己的顧慮,為父必須讓你們都沒有后顧之憂,方是長久之道。”
程亦彥朝老祖宗癟癟嘴,很?不?樂意。
老祖宗笑了,“你就依你爹爹吧。”
“還?有一句話為父事先也?要給你交個?底。”程明?昱嚴肅看著程亦彥,到了這個?當口,索性將話都說?明?白。
程亦彥還?為方才的事心存埋怨,嘀咕一聲,“您說?吧,兒子聽著呢。”
“經(jīng)此一事,為父不?得不?為你幾個?妹妹長遠考慮,男人再好,也?不?如自己可靠,所以,程家家產(chǎn)將來?她們都有一份。”
程亦彥連連頷首,
“都聽爹爹的,都聽爹爹的。”
老祖宗見?他答應(yīng)得痛快,促狹笑他,“你不?心疼?在旁人家可都是嫡長子繼承,更何況你這是外?嫁的妹妹。”
程亦彥道,“祖父在世時,家業(yè)遠不?及爹爹這會?兒大,孫兒既然是程家未來?的掌門人,就該拿出自己的手段,跟爹爹一般創(chuàng)出一番事業(yè),程家人未來?都靠我呢,我若還?存依賴之心,程家將來?靠誰?”
老祖宗頷首,“言之有理,我就知道我們程家不?會?教錯孩子。”
程明?昱督導(dǎo)兒子的毛病又犯了,“那你倒是說?說
?,你打算如何闖下一番事業(yè)?”
程亦彥這就有話說?了,指了指東面,“父親,江南豪族已平,人口釋放出來?,商賈之業(yè)必將發(fā)達,有姑父在,海波蕩平,海路暢通,咱們得將目光放在海上,兒子在戶部,時常能閱到各地抽分局的檔案,外?商來?華與日俱增,將來?通海之業(yè)大有可為。”
“兒子打算在通州靠海的津口建個?船廠,營建港口,拓展海貿(mào)。”
程明?昱滿意道,“很?好,為父呢,也?上了年紀,家中?產(chǎn)業(yè)慢慢都要交給你。”
程亦彥朝他一揖,“兒子領(lǐng)命。”
等程亦彥一走?,老祖宗問程明?昱,“賀家那邊你打算怎么辦?”
程明?昱疲憊摁了摁眉心,
“交給陸栩生去處置吧。”
老祖宗鬧了一夜也?乏了,打發(fā)程明?昱去歇著,已過子時,過去這個?時辰程明?昱早睡了,今日諸事繁多,又過了時辰,反而沒了睡意,沐浴更衣來?到琴房。
一人輕輕撥動?琴弦,不?成曲調(diào),沉浸在這片刻的安寧。
他這個?年紀,晨起身子尚有反應(yīng),那賀青云年紀輕輕怎么就不?成,女兒成婚近八載,他難以想象她是怎么熬過來?的,也?罷,往后再替她尋個?俊俏郎君便是。
隨著這一個?念頭落下,程明?昱指下琴音如流水,像細涓入海,漸漸匯入夜的深處。
第62章 第 62 章 娘
程亦安這廂出了程家大門, 就看到裘青架著馬車,低眉臊眼地坐在車轅上,看樣子像是被人訓(xùn)了。
再看車駕旁的如蘭, 滿臉氣鼓鼓的。
程亦安眨眨眼, 一陣疑惑。
方才人多, 如蘭就沒跟進去?, 與陸家其他人一道在倒坐房歇著,這會兒婆子傳話出來, 如蘭等人便準備接著她離開。
雨已停,地面淌著一層水漬, 婆子將程亦安送到馬車旁, 程亦安瞪著如蘭,
“你罵裘青了?”
如蘭極為不痛快道,“可不是,怪他沒留個?心眼, 多帶幾人來賀家,害您差點出事?。”
程亦安看向裘青, 裘青已滿臉通紅, 五大三粗的漢子, 好像無地自?容來,
“少奶奶,如蘭姑娘罵得?對?。”
程亦安笑, “她往后常這么罵你,你也樂意?”
裘青嘿了一聲,撫著后腦勺笑出滿口白牙,“就怕少奶奶舍不得??”
程亦安朝如蘭看了一眼,如蘭羞得?跺腳跑去?后面那輛馬車。
程亦安便上車, 裘青調(diào)轉(zhuǎn)馬頭往陸府趕,程亦安乏了,聽著車轆滾滾的聲音漸漸入眠,不知到了何處,馬車似乎停頓了一下?,又重新開動,程亦安晃了晃神,忽然面前罩過來一道黑影,緊接著鋪天蓋地的吻落下?來。
程亦安來不及睜開眼,他的舌輕而易舉撬開她齒關(guān)探進去?,她下?意識抵住他胸膛,蝴蝶骨往后瑟縮,陸栩生思之若渴,重重握住她后腦勺,深深吻進去?。
程亦安被他禁錮在滾燙的胸膛喘不過氣來,整個?唇仿佛被他叼著,含弄著,嬉戲攪動。
慢慢的,暌違已久的清冽強勢主宰她的感官,她身子軟下?來,雙臂不由自?主纏著他脖頸掛在他身上,大約是用力過猛,他呼吸急促到跟不上,突然緩了力道,程亦安反而拱身上來壓住他唇邊不舍他抽離。
陸栩生見?狀恍若被勾起了天雷地火,徹底將她身子往懷里一摟,讓她貼的嚴絲合縫,兩人就這般你來我往,吻從她的唇游離至耳珠再往下?,程亦安思緒仿佛被巨浪吞噬,直到一抹炙熱的舔舐劃過心口,程亦安忽然反應(yīng)過來,這是在馬車,外頭還隨行?一幫侍從,才手忙腳亂推開他,
“別”
因著方才她歇息,車內(nèi)并未點燈,程亦安看不清他,只感覺到有一雙鷹隼般的眸子犀利又痛恨地盯著她,怪她壞了他的好事?,好似要吃了她。
程亦安哭笑不得?安撫,“你是國公爺,不要面子的嘛。”黑暗中伸過手,替他整理?衣襟。
陸栩生深吸一口氣慢慢平復(fù)。
聽到里面動靜停下?,裘青將轉(zhuǎn)了一圈的馬車使回陸府小門。
程亦安問他,“你在江南到底怎么回事??那個?刺客呢?你有沒有受傷?快些一五一十告訴我。”
陸栩生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冷著臉將她打橫抱起,兜在懷里,上手掂了掂皺眉問,“瘦了?”
程亦安哪有功夫與他討論瘦不瘦的事?,拍他的手,“放我下?來,好好說話!”
陸栩生不理?她,抱著她下?車,一張俊臉陰沉得?跟水似得?,沿途仆從唬了一跳,誰也不敢吱聲,倒是如蘭手腳快,先一步奔回寧濟堂吩咐李嬤嬤備水。
程亦安惱死了,雖說夜深無外人,隨從也不敢亂看,但她還要面子,小聲命令,“放我下?來。”
陸栩生無動于?衷。
程亦安無奈,只能埋首在他懷里。
“問你話呢。”
胸膛處傳來她悶悶的嗓音。
跟羽毛一般撓他耳廓。
陸栩生眼神愈深,跨入寧濟堂,哪兒也不去?,徑直將人扔去?浴室。
進了屋子,程亦安生龍活虎從他懷里跳下?來,虎著臉瞪他,
“還不肯說話?再不說話就出去?。”她扶著腰立在浴桶旁,那熱呼呼的水汽蒸在她周身,襯得?她跟仙女?似的。
陸栩生往后退開一步,慢條斯理?退下?自?己的官袍,深邃的目光始終凝在她身上,輕聲問道,
“怎么瘦了?”
“先把?刺客的事?告訴我。”程亦安眼眸掙圓,不肯讓步。
陸栩生退得?只剩中衣,慢慢頷首,“解決了。”以防程亦安擔(dān)心,他只能撒個?謊。
他骨子里還是有些大男人,不愿意家里女?人給他操心。
程亦安放心下?來,又上下?打量他,“受傷沒?”
陸栩生看著她,眉眼撩出笑意,“脫了瞧不就知道了?”
程亦安臉一紅,氣得捶了他一下。
陸栩生還真脫了,程亦安臉紅歸臉紅,也細細檢查一遭,仿佛檢查自?己所有物,“添了兩道傷疤。”
不算太深,應(yīng)該沒有大礙。
隨后二人一前一后洗了澡,便出了浴室。
程亦安在程家用過一點晚膳,問陸栩生,“你吃了沒?”
“在宮里陪陛下?吃過一些。”比起用膳,他現(xiàn)在更想吃別的。
已近子時,程亦安實在累得?慌,便往床榻去?,夏日?拔步床換成?了架子床,四面敞開,涼爽得?很,卻還是掛了薄薄的紗帳,以作遮擋。
程亦安先躺上去?,回眸卻發(fā)現(xiàn)陸栩生在放簾帳。
陸栩生不在府上,程亦安是不放簾帳的,若是擱下?簾帳風(fēng)進不來,熱得?慌。
“你放簾帳作甚?”
陸栩生一面忙活一面回,“你說呢。”
程亦安噎住,無奈坐起身,柔聲哄著他,“陸栩生,一來今日?我長姐出了事?,我沒有興致,二來,你平安歸來,我明日?便要去?平安寺還愿,今夜不能沾葷。”
說話的空檔,陸栩生已擱好簾帳鉆了進來。
二話不說將人往懷里一摟。
“程亦安,我們多久沒見?了,你數(shù)一數(shù)?”
他力氣實在是大,身子骨也精壯,她在他懷里跟羊羔似的抵擋不住分毫。
程亦安被他摁在枕褥間,眨了眨眼,正在思量。
陸栩生已脫口說出答案,“整整三月半。”他語氣頓了頓,很理?所當然道,“你說我想不想。”
“那也不必急于?今日?,我跟佛祖許了愿,你別害我食言。”
未免陸栩生使壞,她干脆側(cè)過身,陸栩生卻把?她掰過來,唇壓著她嘴低喃道,“你可知江南百姓稱我為什么?”
“嗯?”
“他們私下?喚我陸閻羅,你信菩薩不如信我,你跟我許個?愿,看靈不靈。”他知道她喜歡親吻,很不老實勾她。
程亦安真的被他氣死了,雙手雙腳抵著他胸口腹部,
“你的軍令狀呢?”她試圖轉(zhuǎn)移他的注意力。
陸栩生一頓,立即松開她,起身折出拔步床,先在東次間望了一圈,問門外的李嬤嬤道,
“我讓徐毅送來的匣子呢。”
李嬤嬤曉得?小夫妻今日?團圓,免不了要鬧,親自?守夜
,聞聲立在外頭回,
“二爺,擱在博古架第三層的架子上。”
陸栩生翻到了,又點了燈,拿進來給程亦安瞧。
幸在下?了一場雨,今日?夜里很涼爽,夫妻倆坐在架子床,也不覺得?熱,陸栩生打開匣子,交給程亦安一疊文?書和?契書,
“你的錢莊已辦好,明炷任掌柜,我也留了人手看著,錢莊一月底創(chuàng)建,到今日?試營業(yè)整整三個?月,借出三萬兩銀子,存進來一萬八千兩,慢慢來,我許諾的金額一定到位。”
這可是錢生錢的寶貝啊。
程亦安捧著契書愛不釋手,仔細翻過,都記在她名下?,里面還有那些抵押的鋪面契書存檔,看得?出來明炷辦事?很牢靠。
陸栩生看著她小財迷的樣子失笑一聲,伸手奪過來塞進匣子,擱在外邊梳妝臺,又吹了燈重新進塌,這個?時候程亦安將自?己嚴嚴實實塞進薄褥里捆著,不給他機會。
陸栩生給氣笑了,“程亦安,你這是真心要去?還愿,還是跟我玩欲拒還迎的把?戲?”
程亦安把?自?己裹緊小聲道,
“等明日?,明日?回來我都依你,成?嗎?”
陸栩生拿她沒法?子,無奈答應(yīng),“好。”
程亦安聽著他老老實實躺下?,便把?褥子給扔開,畢竟這樣怪熱的。
陸栩生是個?熱爐子,他一回來,屋里就擱了冰塊,程亦安擔(dān)心涼著小腹,往自?己小腹搭了些被褥,牽著另外一截遞給他,“你搭嗎?雖說年輕,卻也要保養(yǎng)。”
可別精神幾年就不行?了。
陸栩生似乎猜到她想什么,往她的方向挪了挪,任由她給自?己搭被褥。
兩個?人之間只有極狹窄的距離,“你別過來了。”
“抱一抱也不成??”
“我怕你不好受。”
陸栩生沒做聲。
程亦安見?他久久沒有動靜,想起這個?男人在外頭風(fēng)里來雨里去?,又心疼了,轉(zhuǎn)身過來摟住他腰身,“陸栩生,往后別再出遠門了,我擔(dān)心你。”
“想我沒有?”她說親她一次就會惦記他。
程亦安很想問當初他跟王韻怡也這般黏人嘛,還是忍住沒問,“想了。”
明顯很敷衍的口吻。
陸栩生輕哼一聲,
程亦安見?他不痛快,反問他,“那你呢。”
“當然想。”
程亦安不信。
陸栩生摟住她,“睡吧。”
面朝他睡呼吸都是他的氣息,程亦安轉(zhuǎn)過身。
這樣后背貼在他胸膛,沒有靠得?太近,不算嚴絲密縫。
陸栩生雖然答應(yīng)不碰她,奈何身子不聽使喚。
“安安?”他無奈的嗓音傳來。
程亦安已經(jīng)在打哈欠了,“嗯?”
“要不,過幾日?再去?還愿?”
陸栩生往前去?了去?,好叫她知道為什么提出這個?理?由。
程亦安一下?子被他弄醒了,“你”
陸栩生口吻說不出的惆悵,“我也沒法?子”
“我睡不著。”
程亦安:“”
妥協(xié)的念頭在腦海一閃而過還是被她壓下?,今日?拖明日?,明日?拖后日?,又賴到什么時候去?,可別佛祖以為她說話不算數(shù),回頭不聽她許愿了。
程亦安咬牙,“你在江南這么多天怎么過來的?”
陸栩生道,“日?日?忙著怎么收拾豪強,哪有功夫想這些”
說完就后悔了。
程亦安嘖嘖一聲,“方才是誰說想我來著。”
陸栩生扶額,
實在忍不了,干脆摟住她腰身,讓自?己貼得?更如意些,“那就抱著睡一晚,它若做得?到,我就做得?到。”
程亦安還是頭一回見?他臉皮這么厚。
氣得?要挪動。
陸栩生吃痛,連忙抬腿欺上去?摁住她雙膝,“別鬧。”
這話一落,已順勢得?了逞。
太狡猾了。
程亦安倒吸一口涼氣,又羞又惱。
兩個?人就這么依偎在一處,程亦安眼神都軟了,呼吸也熱了幾分,心想認命吧。
只是一會兒過去?,他半天都沒動靜,程亦安簡直要瘋了,
“你到底要怎樣?給個?痛快,我還要睡呢!”
身后傳來陸栩生暗啞的嗓音,“你吃得?太死。”他動不了。
程亦安兩眼望天,臉靨給蒸燙了,恨不得?死過去?。
這一夜自?然沒個?消停,翌日?天亮,程亦安又打起精神陪著陸栩生去?給二太太和?老太太請安,路上無論陸栩生說什么,她都不搭理?。
陸栩生訕笑。
二太太看著他們進明熙堂,一個?害臊,一個?意氣風(fēng)發(fā),跟新婚敬茶似的,極為有趣。二太太第一次在兒子臉上看到這樣鮮活的神色,可見?他是真心喜歡程氏的。
前段時日?陸栩生失蹤,二太太懸了好幾日?心,日?日?跪在佛像前祈福,得?知兒子平安歸來,過去?那份計較的心思都沒了。
“如今也沒別的,只踏踏實實生養(yǎng)個?孩子,我就滿意了。”
長輩就是這樣,到了年紀催婚,催完婚催孩子。
陸栩生滿口答應(yīng)。
在二太太這里用了早膳,又去?拜見?老太太,入了夏老太太身子好些了,也開始接受大兒子敗落的事?實,慢慢愿意見?客,如今闔府都靠陸栩生撐著,自?然對?著他們夫婦露出悅色。
到最后也就一句話。
“功勛有了,吃穿不愁,就安心生養(yǎng)孩子。”
這讓程亦安想起前世被公公婆婆催孩子的情景,頓感壓力。
陸栩生卻是直白道,
“祖母,孩子遲早會有,我這剛回來,不急。”
老太太畢竟是過來人,明白他言下?之意。
瞪了孫子一眼,“行?了,去?忙你們的吧。”
陸栩生便去?了皇宮,他是都督府僉事?,各府軍械一事?歸他管,他著人查賀家弩機一事?,賀侯那邊叫苦不迭,事?實上昨夜他私下?就處置了那批軍械,可惜程明昱的人蹲在賀府外,被逮了個?正著,陸栩生一上報,都察院趁勢又彈劾,賀家的侯爵就這么給丟了,賀康正也被罷職在家。
再說回程亦安這邊,雖說昨夜是破了戒,程亦安自?己給自?己洗腦,認定佛祖是大方之人,應(yīng)該不會與他們夫妻計較,依舊打算去?平安寺還愿。
上午在府上料理?家務(wù),午時歇夠,精神滿滿往平安寺進發(fā)。
今日?運氣好,撞上一位大師來平安寺論經(jīng),廟里極為熱鬧。
程亦安先去?佛祖跟前還了愿,因著昨夜之事?,恐佛祖怪罪,又多抄了一份經(jīng),等到結(jié)束,天色已暗,晚霞漫天。
平安寺前面有一放生池,附近的孩童嬉嬉笑笑聚在此處扔銅板,到處都是銀鈴般的笑聲。
馬上就是端午節(jié),平安寺的香火更甚,至夜色氤氳,依然行?旅不絕。
寺廟大門對?面有一廣闊的地坪,這里扎了幾十座花燈,燈下?聚了不少小攤小販,是遠近聞名的夜市。
程亦安極少逛夜市,今日?撞上了,便干脆瞧一瞧。
婆子丫鬟將她護在正中,侍衛(wèi)也寸步不離跟著。
其中一個?攤位擺滿了瓷俑,那瓷面精致,做成?一對?嬉戲的孩童,跟福娃似的,程亦安覺得?好看,便買下?來。
附近攤主見?她出門架勢大,便知是富貴人家的少夫人,紛紛熱情吆喝。
錯落的燈芒在她面頰交織,程亦安像只翩躚的彩蝶,左看看右逛逛,有些應(yīng)接不暇。
如蘭瞧見?一個?小姑娘扎的花環(huán)極為可愛,便買來戴在程亦安發(fā)髻上,那小姑娘得?了銀子,興高采烈奔去?一位婦人跟前,
“娘,娘,女?兒掙銀子了,快些帶女?兒買糖葫蘆吃。”
那婦人將女?兒手里的銀子反握入她掌心,從自?己兜里掏出一角銀子,“傻孩子,你的銀子留著,要吃糖葫蘆,娘給你買。”
小姑娘可高興了,非拉扯著母親的袖子,將她拉下?來,婦人曉得?女?兒要做什么,配合地彎下?腰,把?臉蛋湊過來,小姑娘重重啵了一口。
“我喜歡娘親”
程亦安心頭忽然發(fā)酸。
怔怔望著挪不開眼。
這時,茫茫人煙中傳來一道陌生又柔軟的嗓音。
“蘋蘋”
蘋蘋?
這是她的乳名,除了兩位祖母,除了爹爹,不會有人這么喚她。
該是重名了。
程亦安將花環(huán)取下?來,又重新掛在如蘭頭上。
“給你戴。”
視線還是忍不住去?追尋那對?母女?,那婦人已經(jīng)牽著孩子買糖葫蘆去?了。
幼時看著其余姐妹滾在母親懷里撒嬌,她何嘗不羨慕。
如蘭見?她追著看,以為她饞,“姑娘,奴婢去?買一串來給你好不好?”
程亦安收回視線,沖她一笑,“買兩串,咱們一人一串,”想起隨行?一伙人,改口道,“不對?,大家都買一串。”
身側(cè)的婆子笑道,“奶奶自?個?兒吃吧,我們就不吃了,上了年紀吃了甜膩的東西容易掉牙。”
程亦安回過眸正待回她,忽然看到身后不遠處,一道身影矗立在燈芒里。
那雙眼該怎么形容呢,好美?,仿佛淌著一眶江南煙雨,任誰被她看一眼,都能失了魂。
四目宿命般越過人煙黏在一處。
程亦安杏眼黑白分明凝望她,起先以為是不經(jīng)意相望,可她的視線仿佛釘在自?己身上,里面夾雜著太多的情緒,好似有說不盡的思念,訴不盡的苦衷,和?怎么也洗褪不盡的愧疚。
程亦安心本能絞在一處,忍不住朝她走去?。
逆著人流來到她身側(cè),三步遠的距離,看清她身著湖水綠的薄褙,纖細姣好的身段,美?得?如一縷春風(fēng),更要命的是那五官給了她致命的熟悉感。
“蘋蘋”刺痛從心底深處涌上來,慢慢蓄成?綿綿的淚,在夏芙眼底盈盈蕩漾。
一個?陌生婦人喚她蘋蘋,怎么可能?
她的乳名旁人是不知道的。
程亦安腦子仿佛被塞了一團漿糊,整個?人又懵又驚,只覺有個?念頭在腦海橫沖直撞,似要噴薄而出。
夏芙深吸一口氣,哽咽聲中含著笑意,無比憐愛地朝她伸出手,“我的孩子”
就是這么一聲,狠狠捶在程亦安腦門,將她給敲明白了,
難道面前這陌生婦人是她的親娘?
她還活著?
程亦安懷疑自?己在做夢,淚水如同破閘的潮,翻涌而出,連著那道柔美?的身影也在眼前支離破碎地晃。
她好怕這是一場夢。
腳步灌鉛似的,遲遲邁不開步子,喃喃問,
“您是誰?”
第63章 第 63 章 要告訴爹爹
十月懷胎, 天生的血緣,哪怕陌生,初見, 也讓人不自覺想靠近。
程亦安忍不住走近她, “您真的是我?娘嗎?”
夏芙淚水無聲無息又綿綿無盡, 重重點頭, “安安,是我?, 我?回來了,我?來找你了。”
那?眼神啊跟蜜糖般甜, 真的是她娘。
她娘還活著。
她有?娘了。
沒有?什么能阻止血脈相連, 程亦安朝她撲過去, 把她緊緊摟在懷里,
“我?沒有?做夢吧,您真的活著嗎?”
雖然一切來得猝不及防, 來得毫無預(yù)料,她腦子甚至都沒反應(yīng)過來, 卻不影響她要親近她, 哪怕是個鬼魂, 且讓她抱一抱。
她在娘親身上感覺到?了溫度,很柔軟的懷抱,即便身量比她矮了一些?, 也絲毫不影響她膩歪在她懷里,貪圖這一刻夢幻般的溫暖。
夏芙哽咽難語,緩緩地攀著她腰身,慢慢至她背心,將她抱緊,
“是啊,安安,你出生在八月初一子時一刻,今年滿十八,你左耳下有?顆美人痣,你笑起來有?兩個小酒窩”
她是得多?傻,當年要跳崖,害這么小的孩兒沒了娘。
夏芙心痛如絞。
程亦安聽了高?興得哭出聲,將她摟了又摟,“是,您說的對”
沖著這張臉,她也該認出來,這是她親娘。
她就是照著娘親模子長的。
母女倆擁泣一陣,程亦安從她懷里起身,拉著她上下細看,“那?您怎么活過來的?您這些?年在哪兒?過得好嗎?”
太多?太多?疑惑充斥在心口,恨不得一口氣問個究竟。
夏芙一笑,握著她手?腕,“我?慢慢跟你說。”
這時,一穿戴不俗的嬤嬤打?燈架暗處邁過來,朝二人屈膝,含笑道,
“王妃,請馬車敘話吧。”
王妃
程亦安腦子再度一呆,僵硬地將視線移至那?位嬤嬤身上,很富態(tài)的老?婦人,笑得雍容和氣,一看便是大戶人家的管事嬤嬤。
“王妃?”程亦安吃驚地望著夏芙。
什么王妃?
夏芙溫柔地笑著,拉著她往路旁停著的馬車走去。
程亦安任由她牽著,來到?一輛極為寬大奢華的馬車旁,馬車四周垂著珠玉花穗,五六仆從屏氣凝神,有?人提燈,有?人垂首侍立,紛紛朝夏芙無聲行禮。
嬤嬤掀開珠簾,攙夏芙登車,夏芙上了車轅牽著程亦安上來,母女二人一道彎腰進去,隨后嬤嬤示意所有?人退開,與?如蘭候在兩側(cè)。
這是一輛甚是華麗寬敞的馬車,足足可容納五六人,三面均有?坐席,正北有?一條寬塌,左角一方小案擺放茶壺花插香薰一類,右角放著一紫檀小幾?,擱著幾?冊書。
夏芙拉著程亦安在正北的寬塌落座,指腹不停在她手?背摩挲,目光細細密密從她模樣至穿戴,再到?神情,看個沒停,眼底沁著笑沁著淚,一直沒開口。
程亦安也凝望她,才?發(fā)覺母親容貌驚人,想來也有?四十的年紀,肌膚白皙如雪,眼角也不見明顯皺紋,看著不過三十出頭的婦人,溫柔嫻靜。
難怪祖母總說她們像,是像了七成。
“娘,方才?那?嬤嬤喚您王妃,您是什么王妃?”
京城的王爺和王妃她都見過,可從未見過她娘。
難不成是外?地的藩王?
娘改嫁了,程亦安心里一時百感交集。
不過比起身份,程亦安更關(guān)心娘親怎么活過來的。
“娘,您當初不是跳崖了嗎,到?底是怎么回事?您把這些?年的經(jīng)歷都細細告訴我?吧。”
夏芙失笑,回過神來,頷首道好。
“安安,當年娘親一時糊涂,做出蠢事,萬幸老?天有?眼,落下時被一條藤蔓掛住,減緩了墜力?,沒讓娘親當場斃命,而是被甩落在一片草叢,饒是如此,娘親當時也昏迷過去,幸在被路過一對采藥的老?夫婦營救,那?老?夫人頗懂藥理,不曾輕易挪動我?,尋來山上扔下的兩塊木板綁好將我?放上去,夫婦倆抬著我?,坐上羊皮筏,從一條極窄的小溪滑入漕河。”
程亦安疑惑道,“我?記得香山寺下并無河流呀?”
夏芙笑道,“沒錯,是無河流,只是那?日午后下了大暴雨,小溪河水暴漲,足夠撐著我?們?nèi)ヤ詈印!?br />
程亦安萬幸道,“幸在蒼天有?眼。”
“說來那?兩位老?夫婦,怎么會冒雨采藥?”
夏芙也覺得很神奇,大約是老天不想絕她吧,一切像是冥冥注定,“后來我?也問過,就因?為下暴雨,他們才?有?機會坐羊筏進山,才?有?機會采到他們想要的藥材。”
“那?后來你們?nèi)チ四膬海磕?對老?夫婦還在嗎?”
“這話就長了,這對老夫婦本是滇南人士,丈夫走鏢,妻子行醫(yī),家里開了個醫(yī)館,這一次恰恰去東北采購藥材,路過京畿,無意中搭救了我。”
“因著有我這個傷患,他們一路改乘船,從通州至松江,沿海路回滇南,走了足足三個月。”
“好不容易回了滇南,原來南面有?敵軍犯境,砸了他們的醫(yī)館,老?夫婦的兒子召集義勇抵抗,趕走了那?些?敵軍,后來一步步發(fā)展壯大,成為了云南王。”
云南王?
天哪!
“然后您就嫁給了云南王?”程亦安足足吃了一驚,云南去京城幾?千里,難怪杳無音信。
夏芙差點笑出聲,撫了撫女兒的眉心,“傻孩子,哪有?這么容易呀?娘親當時傷得極重,足足三年不曾醒來。”
程亦安臉色霎時僵住了,小臉慘白慘白的,眼眶也漸漸從桃紅變得深紅,淚水如注,
她不敢想象娘親吃了多?少苦頭。
“然后呢?”她哽咽問。
“頭三年,老?人家吩咐兩個丫鬟服侍我
?,多?少回快要死了,她卻堅持救我?,蒼天不負苦心人,三年后,我?終于睜開眼,再后來就是慢慢康復(fù)的過程。”
她輕輕地笑著,“我?在輪椅上待了整整十年,直到?四年前方下地。”
輕飄飄一句話,跟刀子似得割在程亦安心口,她疼得全身抽搐,伏在夏芙膝頭痛哭。
“娘”
得多?苦啊,才?能讓她熬過來。
程亦安哭得雙眼紅腫,不成模樣,“那?您這個時候怎么入京來了?是來尋我?的嗎?”后面這句話她問得小心翼翼。
夏芙笑容滯了滯,“安安,我?其實一直沒做好準備來找你。”
女兒的出生畢竟不光彩。
她怕自己?的出現(xiàn),給安安帶來致命的傷害,怕害安安抬不起頭來。
程家畢竟是天下第一高?門,偶爾也會從云南王口中得知京城的一些?消息,直到?聽說程家嫁了一偏房女兒給陸栩生,她就猜到?那?個女兒是程亦安,后來打?聽果然是她無疑。
不僅是程亦安,且是圣上賜婚,那?么這門婚事該是穩(wěn)固了。
她才?慢慢動了入京的念頭。
想看看孩子,看看十月懷胎生下的親骨肉,她在這個世上最親的人。
總歸看一眼,將來死了也不遺憾吧。
“我?痊愈后,老?王妃便生了重病,她一身操勞風(fēng)里來雨里去,落下不少病根,我?感念她救命之恩,便衣不解帶侍奉她湯藥三年,直到?一年前她病故。”
“原來如此。”程亦安吸了吸鼻子,“娘,云南王府往后便是我?的恩人,我?一定替您報答他們。”
夏芙看著女兒乖巧的摸樣,忍不住心頭發(fā)酸,“孩子,娘不曾養(yǎng)你,丟下你做了糊涂事,你不怨我?嗎?”
程亦安聞言心口刺痛,“您受了那?么多?委屈,女兒豈能怪您?您能活著,就是女兒的萬幸。若是可以,往后您長長久久跟著女兒才?好。”
夏芙笑了笑,沒有?接這話,只憐愛地撫著她的發(fā)梢,替她擦拭眼淚。
程亦安忽然想起前世,那?個時候母親為何不曾進京?
“娘,您這會兒是跟云南王一道入京來的嗎?”
夏芙頷首,“沒錯,陸栩生平定江南豪強,有?些?綠林不服他管教,悄悄奔來顛寧之地,投靠王爺,其中還有?不少朝廷的命犯,此事棘手?,王爺親自進京面圣,此外?,今年年底該王爺三年一次的述職,索性提前入京。”
所以今生因?為陸栩生去了江南,間接導(dǎo)致云南王提前入京。
而前世年底,她已改嫁范玉林,當時為了名聲著想,四房祖母對外?聲稱她病逝,難不成娘親因?為這個緣故,前世就不曾入京了?
過去種種,細說不清。
如今能重逢,就是萬幸當中的萬幸了。
已過了晚膳時辰,馬車徐徐往云南王府駛。
“娘,您哪日回的京?”
“昨日。”
“昨日到?,您今日就來尋我?啦?”
“是啊,前日抵達京郊,我?便遣人去打?聽你的行蹤,今日午后侍衛(wèi)回稟,說是你來了平安寺,娘便尾隨而來,安安,你不怪我?唐突吧?”
“娘,您怎么能用唐突的字眼?您活著,是我?最大的幸運!”程亦安再度投入她懷里。
十八歲了呀,當年襁褓里的小孩兒,已嫁人為妻。
時光過得真快。
夏芙摟著她,望著窗外?車水馬龍,燈紅酒綠,生出幾?分?恍惚。
“安安,你這些?年過得好嗎?快告訴為娘。”
程亦安當然滿口說好,吃好穿好睡好,“除了沒娘疼,我?什么都好。”
夏芙心痛,很是愧疚,“那?往后娘來疼你。”
云南王府在正陽門大街之西,正陽門以南,離著平安寺不過兩條街道,沒多?久便到?了。
王府門庭十分?氣派,只是因?常年無人居住,門前寥落,附近也無人煙,是個僻靜的府邸。
馬車停下,仆婦們簇擁著母女二人下車來。
這時,燈火煌煌的門庭下立著一人,只見他一身玄色王袍,生得十分?高?大威武,手?里不知提著何物,興致勃勃往夏芙跟前奔來。
“阿芙,阿芙,快瞧我?給你捎什么來了?”他先把左手?的食袋提起,獻寶似的,“這是荷葉包雞,京城最有?名的小吃之一。”
又將右手?的食盒拎了拎,“這是五團圓子,我?嘗過了,比咱們云南的好吃,你來試試。”
話落這才?發(fā)覺夏芙身旁立著一俏生生的女娃,云南王呆了呆。
程亦安也呆住,癡癡看著這位繼父,云南王生得一張周正的面孔,廣額闊面,是很大氣豪爽的長相,那?滿臉的笑絲毫沒有?架子,讓人易生親近。
更難得的是,他明明比母親要高?大許多?,卻是彎下腰將食袋食盒奉到?她跟前,好似只要看到?母親,他眼里再也瞧不見旁人。
夏芙倒是對云南王這番做派見怪不怪,拉著程亦安與?云南王道,“我?女兒。”
言簡意賅,沒有?多?余的字眼。
云南王神情登時一亮,眼底的喜色恍似要掉出來,嗓音拔高?了幾?度,“咱閨女?”
夏芙笑笑不吱聲。
云南王立即回過眸,朝府邸前候著的管家等人嚎啕一嗓子,
“來人,備好酒好菜,閨女回家了!”
不問她姓甚名誰,不問她從哪兒來。
直接認為閨女。
程亦安哭笑不得,卻還是大大方方朝云南王斂衽一禮,“亦安拜見云南王,祝王爺吉祥安康。”
“哈哈哈哈。”云南王很高?興,拎著東西往里一指,“外?頭風(fēng)大,咱進府說話。”
如蘭伴著兩個婆子跟在程亦安身后一道進去,其余如裘青等侍衛(wèi)也被云南王府下人安置在倒坐房。
進了正廳,早有?下人擺好酒菜,聽聞添了新客,又吩咐廚房加菜。
云南王先將食袋食盒擱在主位,又親自將席位拉開一些?,指著溫聲道,“阿芙,坐。”
夏芙來到?席間,指著右邊示意程亦安落座,這時,一個七八歲的少年從后廳跑上臺階,
“娘,這是我?的位置。”
程亦安移目過去,只見那?小少年穿著一身錦服,模樣跟云南王像了個七八成,就是比云南王瘦巧些?,
程亦安吃驚望著他,“我?弟弟?”她問夏芙。
程亦安以為這個孩子是夏芙所生。
夏芙失笑搖頭,“不是。”她牽了牽程亦安的衣角,“為娘只有?你一個孩子。”
程亦安想起母親在輪椅癱瘓多?年,怎么可能生兒育女,拍了自己?腦袋,
“是我?糊涂了,不過,也算我?弟弟。”
不料小少年很不高?興,覺得有?人與?他搶娘,
“娘,我?不要姐姐。”少年眼巴巴望著夏芙。
云南王一個眼瞪過去,手?掌已經(jīng)揚起來了,“你不認姐姐試試?”
夏芙聞聲扭頭剜了云南王一眼,“你胡鬧什么,勛兒年紀小,別嚇著他。”
沐勛攝于父親淫威,不情不愿朝程亦安施了一禮,
“姐”
程亦安沖他笑了笑。
云南王把兒子拉到?自己?身旁落座。
席間,云南王親自幫著夏芙把荷葉包雞撥開,又用筷子挑起肉絲擱在她碗里,“你嘗嘗,味道很不錯。”
酒水茶水都給夏芙備好,像是做慣了的。
倒是夏芙很客氣道,“王爺自個兒用吧。”
“好嘞,”云南王又與?程亦安道,“閨女啊,從今往后這是自個兒家,不興客氣的,聽你娘說有?個你,爹爹替你將院子都打?點好了,時常來住。”
云南王一直想要個像程亦安這樣的閨女,若是夏芙肯給他生就更好了。
一聲爹爹把程亦安臉都給說紅了。
她有?爹啊。
若今日在這里喚云南王一聲爹爹,她能想象親爹程
明昱的臉色。
夏芙看出女兒的窘迫,溫聲道,“你別理他。”
程亦安不可能真的不理云南王,席間主動斟酒,起身朝他行了大禮,
“請王爺受我?一拜,謝王爺及老?王爺夫婦救母之恩,亦安定銘記在心,銜草以報。”
說著跪下給王爺磕了頭。
云南王見狀急了,連連擺手?,“誒誒誒,這就見外?了,一家人不說報恩不報恩的話,快起來。”
夏芙也趕忙把女兒扶起,心疼道,
“傻孩子。”
一頓飯過后,王爺拎著兒子一邊教訓(xùn)去了,程亦安伴著母親回了后院,去她正院轉(zhuǎn)了一圈,各式各樣的雕窗格柵,擺了不少古董文玩,也有?一些?書畫,開間又大,挑空又高?,顯得十分?氣派。
當中一條長型書案,擺放些?文房四寶,整整齊齊,看著不曾動過。
母女倆移至東邊炕床上說話。
程亦安實在好奇她跟王爺?shù)氖拢澳铮鯛斒窃趺椿厥拢客鯛斶@是有?妾室?”
仔細想想,母親四年前才?痊愈,這么長時間,王爺不可能不娶妻。
夏芙回道,“王爺先前有?一位王妃,數(shù)年前過世了,膝下兩個兒子,長子原先在京城做過質(zhì)子,三年前王爺述職,以老?母病重為由,將孩子帶回去了,只是朝廷恐王爺擁兵自重,暗示王爺再送質(zhì)子入京,這回便送小兒子來了。”
“那?您算是王爺?shù)睦m(xù)弦?”
夏芙似乎不愿多?提與?云南王的事,撫著她面頰道,“孩子,說說你的事,在陸家好嗎?你婆母待你如何?可有?為難你?那?陸栩生呢,又是什么樣的人?”
程亦安想起陸栩生便笑出來,“明個兒我?便領(lǐng)他來正式拜見岳母。”
夏芙從她眉眼的嬌笑看得出來,陸栩生應(yīng)當不錯。
夏芙又問了許多?,包括四房老?太太,甚至是程明祐,唯獨沒提程明昱。
她沒提,程亦安也不好說。
夏芙聽說程明祐后來帶了苗氏回京,沉默了許久,最終點了點頭沒有?再問。
程亦安看著溫柔嫻靜的母親,想起她當年的遭遇,依然心頭鈍痛,“娘,您當初為何要跳崖?是被祖母逼得嗎?”
夏芙聞言一愣,對于老?太太沒有?程亦安想象中的憤怒,反而問,“她老?人家身子如何了?”
程亦安低聲回,“倒是不大好。”
夏芙明白女兒的心情,溫聲寬慰她,
“孩子,當年的事,與?任何人無關(guān),沒有?人逼我?跳崖,是為娘自個兒糊涂,你不要怨任何人,娘糊涂過一回,往后不會了,你就當娘破繭重生吧。”
程亦安見母親如此豁達,還有?什么可怨的,一切往前看。
“好,往后由我?來好好照料娘。”
夏芙這個時候露出一絲絲甜蜜,“那?安安打?算如何照料娘?”
程亦安黑漆漆的眼眸烏溜溜轉(zhuǎn),“帶娘吃好吃的,再去逛逛鋪子,買娘親喜歡的衣裳首飾”絮絮叨叨說了一陣不過是彌補這么多?年不曾相伴的缺憾。
好可愛的女兒啊。
夏芙真的是喜歡到?骨子里,舍不得挪開眼,“安安,得空來王府陪娘住一陣如何?”
“那?是自然,等我?回陸府安排好家務(wù),就來陪娘。”
夏芙笑了,這一笑就有?冬雪初融般驚艷,還有?克制的歡喜。
也不知是血濃于水的親近,還是母親真的很惹人喜愛,程亦安將多?年來的夢付諸實踐,抱著她重重親了一口。
把夏芙給親懵了。
親生的就是親生的。
她舍不得離開安安了。
“安安,安安”她不停地喚著她的名兒。
程亦安跟她撒嬌,“您喚我?蘋蘋吧。”
祖母告訴過她,程亦安三字是父親程明昱所取,而乳名是娘親所取。
夏芙笑著說好。
時辰不早,外?頭婆子來催了。
程亦安不舍地跟夏芙告別,
“娘,我?明日再來看您。”
夏芙說等等,“娘給你捎了禮物來。”
她喚來嬤嬤,將一個大箱籠搬來。
掀開籠蓋,里面是各式各樣的物件,有?長裙,有?背搭,還有?些?女孩子穿得小衣,和精編的項圈,都是夏芙坐在輪椅時親自給縫的。
程亦安心潮如涌,卻是忍住眼淚,露出笑容,“謝謝娘。”
夏芙和云南王一道送她出門,目送馬車走遠,方收回視線。
云南王對著程亦安贊不絕口,
“不愧是阿芙的女兒,生得跟你一樣美。我?這是白得了一個女兒啊。”
夏芙?jīng)]理他,徑直往里去了。
云南王送她去后院,進了門庭,便樂呵呵問,
“阿芙,如今女兒也尋到?了,什么時候可以考慮咱們倆的事了?”
朝廷一再要求讓云南王送質(zhì)子入京,云南王不得已送次子過來,只是孩子小,無人照看,王妃早逝,孩子過去一直是養(yǎng)在老?王妃與?夏芙身邊,夏芙為報恩,決定留在京城幫著云南王看顧孩子,因?此,入京前,擔(dān)了個王妃的名頭。
老?王妃去世時,有?撮合夏芙和云南王的意思。
云南王也屬意夏芙。
只需簽個婚書,上了族譜,她就是他名正言順的妻子。
云南王想三媒六聘正式迎娶她。
他不想委屈她。
只見前方的夏芙,揉了揉有?些?發(fā)酸的腰,漫步往里去了,燈芒映照在她周身,帶出一圈朦朧的光暈,她一路繞進屏風(fēng),沒有?應(yīng)他。
*
程亦安這廂登上馬車回陸府,路上看著那?一箱子衣物,忍不住哭了一場。
沒有?什么比娘還活著更令人歡喜。
她突然想起程家。
想起爹爹。
爹爹一直因?為娘親的死而耿耿于懷,自責(zé)不已。
不如告訴他,也好叫他釋懷。
且娘親入了京,難免會與?京城女眷走動,與?其回頭在程家鬧出風(fēng)波,還不如事先跟爹爹通個氣,
程亦安決定去見程明昱,于是她掀開車簾,吩咐裘青,
“改道去程府。”
第64章 第 64 章 爹爹,我娘還活著……
從云南王府去往程家園, 先往北上正?陽門前的下大街,再往東,過正?陽門崇文門折往北行一段便是?。
馬車從下大街改道往東, 在正?陽門前的棋盤街時, 陸栩生跳了?上來。
“大晚上的, 去程家作甚?”
已是?戌時初刻, 陸栩生在御書房用了?晚膳,打?算回國公府, 出奉天殿收到消息說是?程亦安這邊出了?事。
原來暗衛(wèi)發(fā)現(xiàn)程亦安跟著云南王妃走?了?,心里不?大踏實, 對于云南王妃的出現(xiàn)心存疑竇, 畢竟程亦安從未見過母親, 以?防有人?假冒,別有用心,于是?稟報陸栩生, 陸栩生這不?就在半路候著了?。
程亦安自然?而然?拉住他,喜色按捺不?住, “栩生, 我娘我娘還活著, 你敢信嗎?”
程亦安還沉浸在一種不?真?實的喜悅中,簡短地將?母親為人?所救的事告訴他。
陸栩生攬著她坐下,認真?看著她, “你確定是?你母親?沒認錯人??”
程亦安白了?他一眼,“不?會有錯,你看到她你就信了?。”
陸栩生倒也?不?大擔(dān)心,誰敢在他和程明昱的眼皮子底下誆騙程亦安,知道她這是?要往程家去, 陸栩生神色幽幽,
“你這是?打?算去告訴岳丈?”
“可不?是?,發(fā)生了?這么重要的事,我當然?得知會爹爹。”程亦安毫不?猶豫道。
陸栩生心情復(fù)雜看著她,“我勸你過幾日再去。”
程亦安愣了?下,“為何?”
陸栩生失笑,“我怕你這一去,你爹今晚歇不?好覺。”
程亦安:“”
雖然?她也?摸不?定她爹的心思,想來不?至于,畢竟十幾年過去了?。
“我爹爹霽月風(fēng)光般的人?物,一直把娘的死背在自己身上,現(xiàn)在得知娘還活著,一定是?高興大于一切。”
還有什?么能比人?活著更重要呢。
陸栩生輕輕捏著她軟軟的柔荑,輕描淡寫道,“高興歸高興,難過也?免不?了?。”
程亦安還是?不?太了?解男人?。
是?男人?就有占有欲。
想當年程亦安遞一張和離書給他,他簽字是?簽的痛快,里頭何嘗不?是?夾雜著傲氣作祟和自負,認定自己不?是?非她不?可,她心里有別人?成全便是?。
母親讓他再婚時,他毫不?猶豫,
誰沒了?誰不?能過?
可事實是?,心里并不?好過。
自己女人?跟別人?跑了?,
誰受得了??
一時沖動和離,又一時沖動再婚,后來懊悔一生。
程亦安沉默了?。
哪個孩子不?期盼自己的爹娘在一處,可這樣的夢,程亦安沒有做過。
她的出生實在是?不?同尋常,娘親當年受了?那樣的逼迫,爹爹也?非是?發(fā)乎于情,若非祖母當年那番“野心”,她壓根不?會來到這個世?上。
旁人?家的人?倫之樂,她不?敢去想。
二十年的陰差陽錯,能活著相見就很?不?容易了?。
云南王府一家是?娘親的救命恩人?,他們相識多年,甚至對于娘親來說,他們之間更熟悉,若非有她,想必娘親都?不?會回京吧。
這是?娘親的選擇,她沒有理由置喙。
作為女兒只能支持她。
“只要我與娘親往來,爹爹遲早會知道,與其等他從別處得知,還不?如我來告訴他。”
“如果?我知道卻不?告訴他,才是?對他的傷害。”
陸栩生點點頭,“言之有理。”
夫婦倆趕到程家,卻發(fā)現(xiàn)北府門前車馬喧囂十分熱鬧。
管家將?二人?領(lǐng)進去,程亦安指著側(cè)門處問?道,“這是?怎么回事?”
管家笑道,
“得知咱們大小姐和離,京城媒人?聞風(fēng)而動,紛紛來說媒。”
這剛和離一日呀。
程亦安委實吃了?一驚,“大晚上的也?不?消停嘛?”
管家無奈道,“可不?是?,已經(jīng)在前頭巷子口設(shè)路障了?,若是?外頭的車馬不?叫進來。”
行至正?廳處,程亦彥聞訊匆匆來迎,
“三妹妹,慎之,怎么不?早些來用晚膳?”
事實上,程亦彥和陸栩生剛在官署區(qū)分別不?久,陸栩生指著程亦安道,
“是?安安有事尋岳父。”
程亦安見程亦彥好像風(fēng)塵仆仆的樣子,笑問?,“二哥哥這是?在忙什?么?”
程亦彥頭疼地往后院花廳一指,
“今日來了?不?少親朋故舊,為的是?大妹妹的婚事而來,其中有些交好的世?家,打?著拜訪的旗號來打?探消息,少不?得要應(yīng)酬一番。”
程亦安卻知道長姐眼下不可能有心思改嫁,
“祖母怎么說?”
程亦彥道,“祖母面上一概推拒,私下卻是囑咐我和你嫂嫂暗中留意,若有好人?家說給她老人?家聽聽。”
程亦安朝陸栩生眨了眨眼,“瞧,我們程家的姑娘可緊俏得很?,你若是?哪日想不?開與我和離,我也不愁嫁不出去。”
陸栩生眼角直抽,借著寬大的衣袍,重重捏了?捏她的手,咬牙道,“我們可能和離嗎?”
上一輩子折騰得還不?夠?
程亦安輕笑,“萬一你娘想要個大金孫,而我卻生不?出來呢?”
陸栩生:“”
這時程亦彥也?一本正?經(jīng)接話,
“可不?是?,爹爹經(jīng)歷大姐這一事,已暗中給三個妹妹各自準備一棟宅子,說什?么男人?靠不?住,還是?得靠自己。”
這是?給女兒準備退路啊。
陸栩生給氣笑了?。
忽然?覺得云南王出現(xiàn)也?很?是?時候。
讓這位岳丈老房子著著火,省得一腔心思用在對付女婿上。
他看著程亦彥笑,“大舅哥,你也?是?男人?。”
程亦彥拍了?拍他的肩,語重心長,“我比你覺悟高,我主動給我夫人?置辦了?一份產(chǎn)業(yè),用來警醒自己。”
程家男人?都?沒救了?。
陸栩生不?想跟他說話,環(huán)顧一周,“岳丈在哪,安安有事找他。”
程亦彥收起笑色,與程亦安道,“爹爹在他書房,你直接去吧,祖母和嫂嫂都?在宴客,這會兒怕是?不?便見你。”
隨后又問?陸栩生,“你也?去嗎?”
陸栩生搖頭,“我不?去,你安排個書房給我,我要寫幾封信去江南。”
這個時候跟程亦安去見岳父,那就是?看岳父笑話了?,往后連程家大門都?進不?了?。
程亦彥親自領(lǐng)著陸栩生去自己書房,吩咐管事嬤嬤跟程亦安去程明昱那。
程明昱的書房,程亦安來過幾回,行至穿堂處便叫嬤嬤退下了?,比起旁處熱鬧,這里清幽無聲,恍若無人?,連燈火也?隱隱約約,像是?浮動在夜色的一縷煙。
想起陸栩生所說,程亦安行至那間抱廈外時,步子也?忍不?住放慢了?。
忐忑有些,擔(dān)憂也?有,卻是?沒有猶豫。
三個月不?情不?愿的相處,怎么跟人?家十幾年的交情比?
況且娘親曾是?四房的媳婦,爹爹是?程家族長。
他們之間隔著天塹,隔著人?倫,隔著世?俗眼光。
從一開始就注定不?可能。
素來伺候程明昱起居的老仆恭敬一揖,悄聲退去暗處。
程亦安定了?定神,緩緩?fù)崎_了?門。
最先入目的是?東窗外那一片竹林,正?是?最茂密的時候,一大片竹葉拂過窗欞,探出些綠油油的枝。窗左面掛著一幅雪白的絹面,畫卷前立著一人?,他身著茶白的長袍,廣袖飄飄,恍若一顆挺拔的勁松,卓然?而立,有一種任爾東西南北風(fēng)自巋然?不?動的氣勢。
他左手捏著一盞墨汁往絹面一潑,右手握著一支羊毫以?極其嫻熟的手法描繪出一幅潑墨畫。
不?過眨眼的功夫,墨水到底,他的畫也?完成。
這是?一幅寫意山水畫,從上往下俯瞰,恍若一塊巨石矗立人?間,細細的苔蘚,茂密的枝葉,當風(fēng)而立的迎客松,些許挑擔(dān)的山農(nóng),均躍然?紙上。
那墨汁流的可快了?,要在這么短的時辰內(nèi),完成一幅精湛的書畫,有構(gòu)思,有意境,筆法犀利,畫風(fēng)磅礴,得需要多少年的功力呀。
爹爹真?是?一個能把任何事做到極致的人?。
陸栩生要是?完美到這個地步,她也?該要擔(dān)心外頭的花花草草了?。
聽到身后有腳步聲,程明昱往后退開一步,欣賞自己的作品,看樣子似乎還很?滿意,
“蘋蘋,你瞧爹爹今日這畫作得如何?”
程亦安輕輕將?門掩上,沒有回這話,反而是?俏皮道,
“爹爹怎么猜到是?我?”
程明昱實在是?敏銳,察覺程亦安語氣與平日略有不?同,好似多了?那么一丟丟討巧和賣乖。
“你的腳步聲,爹爹辨認得出來。”
他沒告訴她,只有她來時,老仆從不?通報。
程明昱回過眸,將?羊毫擱下,一面凈手一面視線落在女兒身上,溫聲問?,
“這么晚了?,怎么過來了??可是?有事?”
程亦安眼底的笑意是?遮掩不?住的。
她心情好,程明昱眸色也?染了?幾分溫煦,
“坐,爹爹給你沏茶。”
程明昱對嬌滴滴的小女兒向來是?寵到什?么事都?舍不?得她做。
但程亦安還是?堅持道,“女兒來吧。”
茶幾擱在南窗下的書案旁,一套精致的汝窯天藍釉茶盞,茶水尚溫,程亦安無心煮茶,干脆就著茶斟了?兩杯,西墻下是?一面碩大的博古架,博古架前擺著一條紫檀長案,這是?程明昱的書案,北墻下擺著一架六開的座屏,屏風(fēng)下安置一張四方桌,兩把圈椅,程明昱已繞出桌案,來到桌左落座,過去程亦安陪著他坐在桌右,而今日程亦安將?茶盞遞給他后,卻選擇第一次父女相見時坐的對面錦凳。
兩個人?之間空無一物,這樣的距離讓程明昱心里微生了?一些皺褶。
看來,女兒有重要的事告訴他。
程明昱調(diào)整姿勢面朝她,“蘋蘋,怎么了?這是??”
夜光是?柔和的,落在她面頰也?如朦朧的光暈,她溫溫軟軟笑著,連著眉梢也?似被渡了?一層霞暉,像極了?她的母親。
程明昱喝過茶,手搭在桌案,溫和地看著女兒。
程亦安卻將?茶盞握在掌心,沒急著喝,“爹爹,我來,是?有一樁事要告訴您。”
她說話時眼神很?認真?,能讓人?感覺受到她的慎重。
程明昱定定看了?她一會兒,清雋的眸眼恍若怎么都?撼動不?了?的深潭,平靜無瀾,
“你說,爹爹聽著。”
隨后程亦安便脫口而出,
“我今日見到我娘親了?”
程明昱修長的手指明顯一顫,一向敏捷的思緒陷入混沌。
每一個字眼都?很?明白,拼揍一處卻是?無法理解。
他茫然?且疑惑地看著程亦安,沒有任何反應(yīng)。
程亦安見他如此?神情,猜到他沒反應(yīng)過來,于是?進一步解釋道,
“爹爹,您相信嗎,我今日出門上香時竟然?遇見了?我娘親,她沒有死,她還活著呢。”
程明昱心猛得竄了?下,腦子有那么一瞬的空白,搭在桌案那只手臂不?由自主滑下來,落在膝蓋,雙手微微屈著,明顯手足無措。
“安安,你是?認真?的嗎?”他嗓音太沉,仿佛是?一根被扯緊的弦,隨時有崩斷的危險。
他心里其實還有那么一絲不?相信,畢竟這個消息太突然?,只是?當年一點骸骨都?不?曾尋到,又不?是?沒有可能。
程亦安眼底的淚花閃出來,哭笑不?得道,
“這種事,我怎么可能騙您?我親眼見到了?她,她還活著,當年被人?救下,受了?傷,養(yǎng)了?好些年才好我知道了?第一時間趕來告訴您。”
每一個字像是?一撮撮火苗,一點點往耳廓里爬,往心里鉆,慢慢將?那顆塵封已久的心給烘熱,程明昱呼吸漸漸發(fā)燙,眸光跟寒石般沉,眼神像是?看著程亦安,又像是?看著面前的虛空。
“她現(xiàn)在何處?”程明昱雙手扶在膝頭,克制著情緒問?。
一個從來將?規(guī)矩刻在骨子里的人?,一個將?君子之德奉若圭臬的人?,幾十年了?,從不?習(xí)慣表露情緒,又或者,他不?知道表露情緒。
所以?落在程亦安眼里,他依然?是?鎮(zhèn)定的。
程亦安咽了?咽嗓道,“云南王府。”
程明昱木了?一下,始料不?及,語調(diào)明顯起伏,“云南王府?”
“是?啊,云南王府老王妃便是?位女醫(yī),當年上山采藥時,撞見了?摔下崖的娘親,將?她救了?下來,因?著娘親昏迷不?醒,他們又急著回云南,便將?娘親帶了?回去,”
程亦安沒有將?夏芙昏迷三年并癱瘓十年的事告訴程明昱。
爹爹已經(jīng)夠自責(zé)了?,不?想再讓他背負更多的包袱。
她希望,他們各自放下,各自安好。
程明昱現(xiàn)在是?徹底相信了?,去了?云南就能解釋為何他追尋不?到蹤跡,一想到夏芙當年從那么高的山崖摔下去,必定傷勢不?輕,那一股炙流不?受控地在四肢五骸亂竄,連著呼吸也?亂了?,眼眶一點點變紅。
就在他要問?她傷勢如何時,就聽得女兒紅唇輕啟,柔聲道,
“爹爹,娘親如今嫁給了?云南王,是?云南王妃。”
程明昱所有話咽在嗓眼里。
天地好像從來沒有這么靜。
茫茫的大海無邊無際,沒有一絲光亮。
他什?么都?看不?見了?。
那一股炙流就這么凍結(jié)在五臟六腑,漸漸結(jié)成寒冰,化不?開,挪不?動。
程明昱甚至不?知自己該作何反應(yīng),足足愣了?一盞茶功夫,方遲遲應(yīng)了?一聲,“哦”
程亦安看著他臉色忽然?變得蒼白,眼神低垂,所有情緒掩在長睫之下,心刺痛了?下,
“爹爹?”
程明昱沒有動。
“爹爹,娘親還活著,比什?么都?重要,我們該高興,該慶幸,是?嗎?”
她緩緩起身,一步一步走?向他,想要蹲下來的時候,他忽然?抬起眼,漆黑的眸如深潭望不?見底,唇角微微一扯,露出一絲笑,盡管這絲笑程亦安無法形容,卻還是?聽見他說,
“是?。”
簡短的一個字。
程亦安松了?一口氣,淚光在眼眶搖搖欲墜,又哭笑出聲,
“我到現(xiàn)在還不?敢相信,跟做夢似的,爹爹您知道嗎,娘親養(yǎng)傷時織了?不?少衣裳給我,她惦記著我呢。”
“爹爹,我娘回來了?,安安有娘了?。”
“對啊,安安有娘了?”程明昱麻木地重復(fù)她的話,眼底慢慢滲出笑,像是?冬日的陽,薄薄的一層光,一戳就破,
他雙手往膝頭抓了?抓,白皙的指骨青筋畢露,遲疑地說,
“是?一件很?值得高興的事,為父也?替你高興。”
他依舊溫和,神情也?不?似作偽。
程亦安的淚落下來。
風(fēng)無聲掠進,掀動他衣袍,他巍峨地坐著,像陷在時光的塵埃里,一動不?動。
父女倆相對無言,臉上都?帶著笑,卻不?真?切。
“時辰不?早了?,安安,陸栩生還在等你,快些回去歇著吧。”程明昱笑著道,
過去,他從不?催她,只恨不?得她能多留一會兒。
程亦安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朝他俯身一拜,
“那女兒告退。”
她很?想告訴他,他還有她,還有她這個親生女兒,但他的表情完美到?jīng)]有任何一絲安慰的需要,程亦安暗嘆一聲,轉(zhuǎn)身離開。
出門時,她望了?他一眼,他還保持著那個姿勢未動,門緩緩掩上,將?他的身影徹底隔絕。
第65章 第 65 章 王爺,這位是陸某的岳丈……
程亦安已?走遠。
老仆回?到門口, 從格柵窗往里望了一眼,程明?昱還坐著沒動?。
見他伸出手好像是在尋茶,老仆趕忙推門進?去, 打算給他重新斟一壺過來。
程明?昱卻已?扶住方?才那一盞茶, 就著剩下的那半盞茶水, 灌入嘴中。
冰冰涼涼的茶水順著滾燙的喉嚨滑入腹腔, 身子一下子涼透了。
人也漸漸冷靜,清醒。
安安說的沒錯, 能活著就是最大的幸運了。
當年他收到消息,從肅州趕過去, 抵達香山寺山崖下時, 已?是次日, 前一日下過暴雨,將所有痕跡掩飾干凈,他尋不到骸骨, 尋不到腳步,只有些許野獸的足印, 便以為她葬身腹中。
后來也不是沒在京畿附近找尋, 恐她落入什么手中, 可惜陰差陽錯還是錯過了。
沒有什么比活著更重要。
他應(yīng)該無?比慶幸,慶幸有人照料她,這?么多年不至于孤苦無?依。
就是這?樣?。
口忽然很干, 程明?昱再度拾起茶盞,里面空空如也。
這?個?時候,老仆已?沏了熱湯來,見他喝完冷茶,頓時不悅了,
“老爺,您已?不是年輕時候的身子,夜里喝涼茶,于腸胃不好,吶,老奴給您煮了一碗溫湯,暖一暖肺腑吧。”
方?才退得遠,屋子里的話?老仆一無?所知。
程明?昱木然看著面前的虛空,沉默許久方?搖了搖頭。
老仆見他神情比往日寥落,不知該說什么。
這?些年沒有人比他更明?白家主的苦,這?個?令全天下所有人敬仰贊服的大晉朝廷第一人,也曾有年少的悸動?,也曾有難以自持的風(fēng)月。
那些兼祧的日子,他是唯一一個?侍奉在家主身邊的人,夜里提醒他日子到了,該去了,從不情不愿,磨蹭著時辰,到去的越來越早,回?得越來越遲。
最后一次,那把焦尾琴都抱在懷里,邁出門檻了,那邊傳來消息說是懷上了,往后不必去了。
他永遠記得,把消息稟到家主跟前時,家主那一瞬的表情。
掩飾不及的失落,錯愕,慢慢過渡到麻木的歡喜,就如眼前這?般。
再后來,她去世了,那一扇小門,那一條幽深的甬道,那一間不大不小的琴房,就成了他自矜人生?唯一的缺口。
心情不好,便撫琴,這?是老仆伺候程明?昱雷打不動?的經(jīng)驗。
“老爺,該去琴房了。”他好心提醒。
程明?昱往后靠在背搭,好像是陷在那里動?彈不得,沒有要起身的意思。
老仆心里錯愕了一瞬。
過去再忙再累,他總要去撫一會兒琴,今日卻不肯去。
蹊蹺了。
這?時,門外來了一人,是乙子部?的首領(lǐng),想是有事稟報,老仆就退下了。
那黑衫人進?門來,將門掩好,來到程明?昱跟前,拱手道,
“家主,云南王是昨日抵達的京城,陛下暫時還未見他,說是讓他稍作休息,得了空再見,云南王這?一回?攜妻兒進?京”
程明?昱這?里有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每每京城有重要人物入京,暗衛(wèi)需打聽清楚底細匯報給他,云南王進?京是近來京城大事之一,是以乙子部?首領(lǐng)主動?前來匯報,方?才他發(fā)現(xiàn)說到“妻”字,家主瞳孔明?顯縮了縮,以為自己說錯了話?,是以頓了頓,半晌見程明?昱沒做聲,方?接著道,
“來的是幼子,今年七歲半,說是這?位
續(xù)弦所生?。”
程明?昱手搭在圈椅扶柄,目光定著方?才程亦安坐過的椅凳,眼眸緩緩瞇了瞇。
云南王上京的折子是從他手里過的,他當然知道這?位“王妃”的底細,姓夏,原是云南王的側(cè)妃,后來王妃過世后,被?扶正,此次跟著云南王進?京,大抵是要留在京城陪伴兒子做質(zhì)子。
他萬沒料到,這?位夏氏是夏芙。
程明?昱揉著眉心自嘲一聲。
“這?位云南王妃的來歷,清楚嗎?”
暗衛(wèi)搖頭,“暫時就知道這?些,若是您要查,屬下這?就遣人去一趟云南,將她查個?究竟。”
程明?昱那張俊臉陷在陰影里,淡聲吐出兩字:“去查。”
“是。”
又輕聲稟報了幾?樁別的事,見程明?昱沒有吩咐,就準備離開?,臨走時突然想起一事,折過身,
“哦對了家主,記得情報提過,這?位云南王妃擅琴。”
程明?昱暗沉的眸光極輕地跳躍了下,眼底的自持一點點被?抖落,
思緒也一下被拉得老遠。
記得那是他們第三次還是第四次見面吧。
這?一夜下著小雨,他比往回?來的早一些,他從穿堂跨進?她的院子,恍惚聽見內(nèi)室傳來一段琴音。
他從小摸琴,只需聽幾?個?音便知這?人深淺,從門口行至廊廡這?一段,她就錯了三個?音,且這?把琴弦實在不好,音質(zhì)不夠清越。
程明?昱搖搖頭,行至門口,大約是發(fā)現(xiàn)他身影,里面的琴音突然斷了。
門被?人從里面拉開?,老嬤嬤迎了他進?來,他收傘交給老嬤嬤,撩開?珠簾跨入東次間,她楚楚立著琴案旁,雪白的俏臉明?顯閃過一絲驚愕。
他明?白了,今夜下雨,她沒料到他會來,所以在撫琴。
他目光挪至琴案,一把并不怎么好的舊琴,琴弦也略有生?澀。
夏芙察覺他視線,便當他不悅,畢竟他時間珍貴,每每匆匆來,匆匆走,一刻都不想多留。
她今日不曾準備,怕是耽誤他時辰,于是慌忙往里讓,
“您請進?。”
程明?昱猜到她在想什么,微微皺了皺眉。
難不成他就這?么急不可耐?
他是有君子之風(fēng)的,即便是為了子嗣,為了承諾,也不至于一點風(fēng)度都沒有。
他朝琴案走來,指著小凳,與她道,
“坐下,你方?才錯了音,我來教你。”
這?是他們第一次做床笫之外的事。
冷白的俊臉毫無?波瀾,語氣也不見起伏,如同命令。
夏芙暗暗咬了咬唇,瞟了他一眼,默聲挪過來坐下,只覺頭頂壓著一道嚴肅又銳利的目光,掌心都在冒汗。
看出她的窘迫,他忽然覺得好笑。
這?樣?慌張怎么學(xué)得好?
“把你教會,也省得將來你不會教孩子。”
這?個?理由?無?懈可擊。
她聽見這?話?,慌得一下就坐穩(wěn)了,纖細的腰肢也挺得直直的,怯怯眼神覆滿了堅定,
“我一定好好學(xué)。”
她現(xiàn)在果然學(xué)得很好。
程明?昱彎下背,將臉深深埋進?掌心。
*
程亦安這?廂出了書房,尋到陸栩生?就徑直登車回?府。
路上,陸栩生?見她臉色不大好,了然問道,
“怎么樣?,你爹爹什么反應(yīng)?”
程亦安神色復(fù)雜看著他,沒有說話?。
陸栩生?嗤了一聲笑,就知道自己猜得沒錯。
“你爹爹寡居這?么多年不曾續(xù)娶,除了那個?克妻的傳言,想必也有岳母的緣故在內(nèi)。”
程亦安胡亂抓了抓腦,“罷了,不管了,”
一邊是娘,一邊是爹,手心手背都是肉。
細想一遭,她又開?始自我安慰,“我覺得爹爹應(yīng)該是自責(zé)內(nèi)疚更多,給他一點時間,他能慢慢接受的。”
時間是治愈一切的良藥。
陸栩生?看著她滿臉苦惱,揉了揉她鬢角,將她拉入懷里,
“別管了,他們的事咱們插不上手。”
程亦安撲入他懷里,鼻尖被?他清冽的氣息環(huán)繞,迷糊問,“男人真的有這?么重的占有欲嗎?”
陸栩生?眸色忽然一陣幽沉,“嗯。”
“那我改嫁了,也沒見你惦記我啊?”程亦安推了推他的肩。
陸栩生?心亂了一下,她怎么知道沒有。
當年他在邊關(guān)想女人的時候,腦子里想的就是程亦安。
程亦安見陸栩生?不說話?,忽然賊賊笑了下,
“今日上午我在議事廳,三弟妹跟我說,王家那邊給婆母來了信,說是王家下半年就要進?京了,陸栩生?,我可警告你,別給我折騰出什么花樣?來,否則我跟大姐作伴,再挑個?乖順的小郎君。”
陸栩生?這?下是徹底慌了,緊緊箍著她的腰身,
“程亦安,我是什么人,你應(yīng)該清楚,我是那種三心二意,出爾反爾的人嗎?”
程亦安眼神有一搭沒一搭撩著他,纖纖玉手在他腰間掐了一把,似笑非笑的摸樣?。
陸栩生?只覺一股壓力撲面而來。
“我有什么你不滿意的地方?,你說。”
程亦安沒說,舒舒服服靠著他胸膛歇著,“等見過我娘,過一陣子去程家,幫我長?姐掌掌眼。”
那是給程亦歆掌眼嘛?怕是給自己尋退路吧。
陸栩生?有一種危機四伏的緊迫感。
他真得跟大舅子取取經(jīng)了。
這?一夜回?陸府安頓,翌日晨起便打點賀禮,準備去云南王府。
陸栩生?剛從江南回?府,皇帝給他準了兩日假,這?一日便在府上歇著,等著待會陪她去云南王府,程亦安這?一下裝了兩車子禮,鬧出的動?靜不小,被?二太太王氏知道了。
二太太著人將陸栩生?喚過去,
“你媳婦這?是又要去哪?怎么三天兩頭不著家的,她年紀輕,你得說說她,這?府里的事還管不管了?”
陸栩生?見母親語氣不好,嚴肅問她,
“母親,府上是哪兒出了亂子?還是什么事耽擱了?”
二太太噎了下,
“倒也沒有。”
程亦安在與不在,并不影響管事們積極當差,她賞罰分明?,議事廳每日有人掛牌督促,明?嫂子,李嬤嬤,如蕙等人各個?幫忙盯著,再有柳氏和柏氏坐鎮(zhèn),不僅不出亂子,還很是井然有序。
陸栩生?道,“這?就對了,她事兒辦得好,人又活的自在,不正說明?她的本事么,有這?樣?能干的媳婦,我以為母親該自豪珍惜才是。”
陸家族人對程亦安的評價都極好,
“難不成母親嫉妒她?”
二太太被?兒子堵了一句,氣得臉紅,“我怎么會,我就是見她”二太太說到這?里嘆了一聲,指著東面的方?向,
“程家長?女和離這?事,你知道了吧?”
“我當然知道。”
二太太苦笑道,“就這?兩日功夫,程家上門提親者比比皆是,還有人朝我打聽消息,說是盼著我去程家說項,你說這?”
陸栩生?見二太太吞吞吐吐的,“您有什么話?就直說。”
二太太愁道,“我怕你媳婦不收心啊。”
陸栩生?還是第一次在這?位眼高于頂?shù)哪赣H臉上看到了焦急。
可真是稀罕。
“您是擔(dān)心我媳婦心不在我這?,回?頭與我和離,改嫁他人?”
二太太道,“正是如此。”
程家長?房條件太好,女兒
不愁嫁,那程亦歆哪怕帶著個?孩子,想要求娶的依然絡(luò)繹不絕,且門第人才皆不差。
二太太第一次對程亦安有了危機感。
陸栩生?深深望著她,笑得很是復(fù)雜,
“娘,您知道我媳婦為什么愛往程家跑嗎?”
二太太問,“為何?”
“因為程家好吃好喝招待她,闔家拿她當寶貝,而陸家呢,婆母不甚疼愛她,上個?街要問,出個?門要管,她在這?兒不自在的很,可不得往娘家跑?我這?媳婦守不守得住,可不看我,而是看您。”
二太太結(jié)結(jié)實實給噎了一把。
她還想數(shù)落兒子,反而被?兒子數(shù)落一頓。
見陸栩生?看著她笑,二太太最終硬著頭皮說了一句,
“行了,你也使把勁,早些讓她生?個?孩子,她心就在這?了。”
陸栩生?輕哼,“等表妹進?京,希望您還是這?個?態(tài)度。”
二太太臉一窘,“行了行了,不是要去哪兒嗎,去吧去吧。”
夏芙這?事,實在不好外道。
往后程亦安還要與云南王府往來,陸栩生?需要徹底打消母親的顧慮,于是認真道,
“母親,實不相瞞,兒子在江南數(shù)度遇到刺客,曾蒙云南王的人相助,他于我有恩,前日他進?京,我這?不今日安排安安替我去打點,陛下將邊防交給我,而云南王駐守南疆,往后我還有許多事需王爺從旁協(xié)助,所以,兩府之間少不得往來,母親心里當有個?數(shù)。”
二太太一聽才知道程亦安是為了兒子在周全,頓時心生?愧疚,
“好了好了,母親往后不再多問,你們?nèi)ッΠ伞!?br />
收拾好了,程亦安這?邊攜陸栩生?去云南王府,路上就問他,
“婆母尋你去作甚?”
陸栩生?現(xiàn)在學(xué)聰明?了,夾在當中的男人就得兩頭瞞,“沒事,說起王家的事,讓我?guī)兔Υ螯c,我拒絕了。”
程亦安就沒多想。
陸府坐落在時雍坊,與云南王府皆在正陽門大街之西,不過兩刻鐘便抵達,夏芙早收到消息,便吩咐府上婆子張羅起來,畢竟是第一次見女婿,她十分慎重。
巳時初刻,洞開?的府門前,跨進?來一雙人影。
云南王覺得那器宇軒昂的男人有些面熟,問側(cè)旁的夏芙,
“阿芙,咱這?女婿叫什么來著,我怎么好像見過呢?”
夏芙只告訴他,她有個?女兒,昨日剛認女兒,說好今日帶女婿登門。
夏芙笑道,“陸栩生?。”
“誰?”
不等云南王細問,那張棱角分明?的面容已?清晰映入眼簾,云南王一眼認出來人。
“陸國公??”
云南王委實吃了一驚。
陸栩生?和程亦安先在臺階下朝夫婦二人一揖,旋即上臺墀而來,早有婆子準備蒲團,陸栩生?上前正式跟夏芙行跪拜大禮,
“小婿栩生?拜見岳母!”
丈母娘看女婿向來是越看越滿意,“快些起來。”吩咐嬤嬤給見面禮。
陸栩生?接過遞給身側(cè)的如蘭。
這?一起來,目光再次落在云南王身上,從容朝他拱袖,
“見過王爺。”
云南王可不是四川總督和兩江總督,他幾?乎不受朝廷控制,很有底氣地受了他的禮,攜他入座,
“來來來,咱們翁婿今日不醉不歸。”
“早知你是我女婿,江南那些逃竄來的賊匪就好處理了,你給我一封信不就完了嘛?”
陸栩生?見他左一句女婿右一句女婿,頭皮有些發(fā)麻,
“朝中大事,陸某不敢徇私。”
“不至于,不至于,對了,本王折子遞進?去幾?日了,陛下怎么還不得空見?”
陸栩生?卻知道皇帝這?是給云南王下馬威。
不過既然有了程亦安這?層關(guān)系,陸栩生?勢必要替云南王斡旋,
“陛下這?幾?日腰病犯了,王爺海涵,不過想必不是明?日就是后日了。”
陸栩生?打算今夜入宮替云南王走一趟。
云南王一路爬摸打滾上來,豈能不懂陸栩生?的意思,
“那本王是沾了女婿的光。”
“不敢。”
云南王是豪爽之人,徑直拉著陸栩生?起身,往東面講武場去,
“耳聞女婿武藝冠絕,本王一直心存欽佩,今日咱們切磋切磋。”
二人這?般離席而去,程亦安就伴著母親說私房話?。
夏芙看著她大包小包送了不少東西來,立即嗔她,
“我們王府什么沒有,還讓你送?”
程亦安笑,“我擔(dān)心娘親初來乍到,采辦不便,所以替您預(yù)備著。”
話?落意識到她也曾在京城待過幾?年。
夏芙失笑道,“也確實變化很大,很多地名都沒了。”
程亦安又問,“對了,皇后娘娘可有召您入宮?若定了日子,您可要告訴女兒,女兒陪您一道去。”
夏芙不喜應(yīng)酬,“王爺對外聲稱我身子不好,若有應(yīng)酬也該會拒絕。”
程亦安明?白夏芙的顧慮,
“娘,您不必因為過去的事而擔(dān)心,您大大方?方?的,坦坦蕩蕩的,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女兒的事陸栩生?皆知,他會護著我,而且程家這?邊”
程亦安說到這?里,小心望著母親,嗓音也放緩,“我也與爹爹通過氣了。”
提到“爹爹”二字時,母親眼底閃過一絲怔惘,很快如常地點點頭,說好。
午膳過后,陸栩生?告辭回?了官署區(qū),云南王去拜訪故友,程亦安陪著母親去后院說話?。
今日的陽光格外烈,用過午膳,程亦安便來了瞌睡,母女倆歪在炕床上午歇,夏芙當年受了那么重的傷,夏日從不用冰,就連這?炕床上墊的也是一塊很薄的絲綢緞面褥墊,而非涼爽的牙墊玉墊。
夏芙團坐在一邊,讓程亦安枕著她腿睡,看著女兒如花似玉的臉蛋,忍不住輕輕揉了揉,程亦安昨晚做了許多光怪陸離的夢,夢到母親摔下崖,睡得并不好,這?會兒人很困,迷迷糊糊倚著母親說,
“我小時候常夢到您這?樣?抱著我”
夏芙心頭一酸,淚水無?聲漫出,一直忍著不吭聲,直到確認她睡熟,方?深深吸了吸鼻子。
睡了不到一刻鐘,程亦安熱醒了,滿頭大汗。
夏芙像照看小孩兒一般,細細地替她拭汗,程亦安坐起身,呼了兩口熱氣,“娘,您這?屋子也太熱了,夜里王爺受得了嗎?”
夏芙手一頓,沒接她這?話?,
“你衣裳都濕透了,帶衣裳來了嗎,要不換娘的衣裳穿?”
“帶了衣裳來的。”程亦安吩咐如蘭去馬車取來備用的衣裳,跟著夏芙進?內(nèi)室換,出來時,她隨意往床榻瞥了一眼,好似只看到一個?枕頭。
她與陸栩生?睡覺習(xí)性不一,她喜歡用低枕頭,陸栩生?用高枕頭,是以床榻上擱了兩個?。
不過也有夫妻共用一個?。
云南王已?有兩個?兒子,母親又是續(xù)弦,這?樣?的年紀也不知能不能生?養(yǎng),平心而論?,程亦安是不希望母親再生?養(yǎng),畢竟她身子不好,且曾犯過產(chǎn)后抑郁,只是沒有孩子傍身,又擔(dān)心母親將來在王府難以立足。
“娘,您是什么打算?往后就打算養(yǎng)著二少爺嗎?”
收拾妥當,母女倆重新挪到炕床邊坐著,夏芙坐在床上,程亦安搬來一椅凳靠著她,她嫌床榻熱。
夏芙知道她擔(dān)心什么,溫聲回?,“安安,娘親已?無?生?育的可能。”
程亦安愣了下,心口閃過一陣絞痛。
她倒是忘了,娘親曾受那么重的傷,不能以常人度之,忍不住淚如雨下抱緊她腰身,
“娘,無?妨的,女兒就怕您受生?育之苦,往后您也別擔(dān)心,總歸有女兒,女兒置辦了宅子產(chǎn)業(yè),一定保您衣食無?憂。”
夏芙難得露齒一笑,“傻丫頭,娘的事你別操心,娘心里有數(shù)。”
“你跟娘來。”
夏芙帶著她來到正院后花園,這?里有一個?碩大的花房,大約十丈見方?,說是花房其實不盡然,程亦安也曾做過藥材生?意,發(fā)現(xiàn)這?里栽種了各式各樣?的草藥。
不僅如此,花房里還有個?單獨的玻璃房,這?里更是培育了不少珍奇藥類。
程亦安滿臉驚愕,
“娘,這?是”
夏芙笑道,“我入京前,王爺特意吩咐人提前預(yù)備的,安安我忘了告訴你,娘平日便跟這?些藥草為伴。”
最開?始她每日要吃很多種藥,她逼著自己記,有時老王妃忙不過來,便把方?子給她,她自個?兒推著輪椅在藥架子上配藥,十幾?年如一日,這?些藥名藥效,早已?滾瓜爛熟,且她手里也研制了不少藥浴的方?子,她自個
?兒便是靠浸泡藥浴而痊愈。
不然十年的輪椅生?涯,怎么熬過來的呢。
等云南王這?邊不需要她了,她可以開?個?藥鋪,養(yǎng)活自己壓根不是難事。
程亦安看著她云淡風(fēng)輕的笑容,什么都明?白了。
就在這?時,眼前忽然閃過一道黃光,長?長?的,帶著尾巴,嚇了程亦安一跳,
“娘,那是什么?”
夏芙見女兒花容失色,后知后覺大意,“對不起安安,這?是小蛇,娘一時忘了它們的存在,嚇到你了。”
不是忘了,而是因為自己習(xí)慣了它們的存在,忽略了它們的危險。
程亦安聞言只覺整個?脊背刮過一陣陰風(fēng),身子僵如石膏,
“蛇蛇嗎?”她牙關(guān)都在打架。
她最怕蛇了,光想一想那滑溜溜的樣?子,夜里就睡不著覺。
夏芙見她小臉慘白,頓時懊惱不已?,飛快拉著她往回?走,柔聲哄她,
“安安乖,不怕,它們不會咬人。”
程亦安跟著她快步回?到臺墀,看著纖巧柔秀的母親,再望了望身后葳蕤的花房,腦子都是木的,
“您不怕嗎?”
夏芙回?眸幽幽看了她一眼,沒告訴她老王妃在滇南的藥圃里,養(yǎng)了一屋蛇。
大的粗如樹干,小的閃若銀光。
她不僅不怕,還能馴養(yǎng)蛇。
“我不怕。”夏芙牽著她要回?屋,“娘給你泡壺花茶,給你壓壓驚。”
程亦安卻是好奇極了,立在臺墀沒動?,指了指那茂密的花房問,“這?里有多少條蛇?”
夏芙想了想答道,“一百多條吧”
“走!”
快走!
程亦安待不下去了。
雞皮疙瘩起了一身。
回?到正院,夏芙讓她坐下,程亦安忍不住環(huán)顧四周角落,離得這?么近,夜里真的不會爬進?來嗎?
“娘,那些蛇真的能乖乖待在后院嗎?”
夏芙實在不想嚇女兒,但她又不擅長?撒謊。
程亦安看她踟躕的摸樣?,就知道自己猜中了,她兩眼望天。
這?一夜陸栩生?回?來,便瞧見程亦安躲在羅漢床上,明?明?困得眼皮打架,卻不敢上床。
“這?是怎么了?”他問守在一旁的如蘭。
如蘭也滿臉迷糊,朝他福身道,“回?二爺,二奶奶回?來便是這?般,看哪兒都害怕,仿佛怕什么蟲子爬進?來。”
陸栩生?環(huán)顧一周,嚴肅問,“屋里進?蟲子了?”
如蘭搖頭,“奴婢帶著人尋了三遍,沒發(fā)現(xiàn)一只蟲子,方?才又熏了一遍驅(qū)蟲香。”
程亦安終于等到他回?來,心里踏實不少,“快去沐浴,洗好了陪我睡。”
陸栩生?道,“我方?才回?來出了一身汗,已?在書房洗過。”
“那就快抱我去架子床睡覺,我困死了。”
如蘭連忙垂眸退下。
陸栩生?接住她伸過來的雙手,將她抱起往架子床走,程亦安緊緊摟著他,上了床也不肯撒手。
她神情明?顯不對勁。
陸栩生?將她擱在床榻,脖頸被?她雙臂圈著,被?迫壓下身來,懸在她上方?問,“你到底怎么了?”
程亦安眼巴巴望著他漆黑的雙眸,
“陸栩生?,若是我會養(yǎng)蛇,還能馴蛇,每日跟一屋子蛇待在一處,你還愿意娶我嗎?”
陸栩生?:“”
“你這?是受了什么刺激,要問這?種刁鉆的難題?”
看吧,連陸栩生?都怕。
程亦安對云南王的崇敬到無?以復(fù)加之地。
不是什么人,都配跟她娘過日子。
“我娘養(yǎng)了一百多條蛇。”
陸栩生?:“”
對云南王頓時肅然起敬。
翌日上朝,皇帝當?shù)罱右娫颇贤酢?br />
陸栩生?的眼神不住往云南王身上瞄,這?輩子他很少佩服什么人,但云南王絕對算一個?。
散朝后,文武官員三三兩兩從奉天殿邁出,有人留在奉天殿前的廊廡與司禮監(jiān)的官員敘話?,有人立即回?衙門當差,陸栩生?行至丹墀正中時被?兵部?尚書拉住了,兩個?人剛議完事,陸栩生?見前方?臺階下行來一人。
一席仙鶴補子緋袍,裙帶當風(fēng),氣質(zhì)遺世獨立,非程明?昱不可。
陸栩生?立即拱起衣袖朝他行禮,
“岳丈大人。”
這?時,一雙手快速伸過來,將陸栩生?扶起。
“誒,咱們翁婿一場,不必客氣,不必客氣,栩生?,方?才多謝你替我說話?。”
陸栩生?僵了一下,慢騰騰抬起眼,不動?聲色看了一眼正前方?的程明?昱。
程明?昱手里還抱著那塊笏板,長?身玉立,眼神無?波無?瀾看著這?邊。
陸栩生?暗叫頭疼,目光移至熱情的云南王身上,干笑道,“王爺言重了,陸某方?才所說乃是常理。哦,對了,來,在下給您引薦引薦”他撩袍往程明?昱一指,
“這?位是”
“誒,還用得著你引薦,”云南王早就發(fā)現(xiàn)了程明?昱,將陸栩生?手腕一按,
“栩生?小瞧了本王,程家當家掌門人,都察院首座,本王豈能不識,”
正待拱袖與程明?昱見禮,卻見陸栩生?清了清嗓,看熱鬧不嫌事大道,
“他是陸某的岳丈,安安的親生?父親。”
云南王:“”
目光頓了那么片刻,再度調(diào)轉(zhuǎn)至程明?昱身上,變得鋒利。
第66章 第 66 章 你不去見芙兒嗎?……
程明昱名貫四?海, 云南王雖不熟悉卻還是耳聞的,早些年入京見過幾回,是極有風(fēng)度的人物, 每每他與朝中有齟齬, 程明昱從中斡旋, 云南王對他一直甚是推崇, 贊他德才兼?zhèn)洌袊恐?風(fēng)。
但得知他是程亦安的親生父親, 那就是夏芙先頭的男人。
云南王那一股子?火就從腳底竄至眉心。
那一張和氣的臉,霎時血雨腥風(fēng), 眼如刀斧, “你就是害阿芙跳崖之?人?”
云南王嗓音壓得很低很沉, 也僅僅是身側(cè)程明昱與陸栩生耳聞。旁的臣工見這邊似有爭鋒,雖好?奇卻遠遠避著不敢靠近。
夏芙出事,程明昱一直自責(zé), 當著云南王并?未否認,“是。”
陸栩生見他將事情攬在自己身上, 頓感不妙。
果然, 那云南王目露狠厲, 捏著拳頭就往程明昱面?門砸去!
“不可!”
陸栩生斷喝一聲,探身往前一掠,一招擒拿手握住云南王的拳頭, 擋在程明昱跟前,對著怒火中燒的云南王沉聲道,“王爺弄錯人了,此事與岳父無關(guān)!”
云南王氣得不是零星半點,“他都承認了, 怎么與他無關(guān)!”
待要掙脫陸栩生的鉗制,接著打。
陸栩生迅速摁下他拳頭將他往旁側(cè)花壇一帶,離得程明昱數(shù)步遠,“奉天殿前,王爺三思!”
云南王一頓,這才往遠處巍峨的奉天殿覷了一眼,輕哼一聲,收回手扶著腰背對程明昱。
陸栩生看了一眼不遠處的程明昱,嘆息一聲,低聲問云南王道,“當年的事,岳母不曾與您道哉?”
云南王輕輕瞟了陸栩生一眼,沒吱聲。
夏芙入京時告訴他,她已身死,與前夫家再無瓜葛,只有一女,尚在京城且已嫁人,其?余事她不曾詳說,云南王猜到該是傷心事,否則也不至于到跳崖的地步。
也因此,他在上給朝廷的折子?中,給她編了個側(cè)妃的前身,取名夏嵐,云南王府的事朝廷向來管不著,都是他一人說了算,至于程亦安,云南王已想好?,打算收她為?義?女,正式認在夏芙名下,好?叫她們母女正大光明往來。
理由?云南王也給的充足,往后夏芙帶著孩子?要在京城常駐,他與陸栩生公務(wù)上往來最多,讓陸栩生夫人多加照看王妃,實?在是情理當中,方才在御書房,這事他便與皇帝提過,皇帝見他有心將妻兒留在京城,可見對朝廷忠心,十分滿意,允了此事。
但看陸栩生這神色,這程家的事仿佛還不簡單。
云南王沒說自己知道,也沒說不知道。
陸栩生便只能言簡意賅解釋,“安安先頭有一位名義?上的父親,是岳母的前夫,他在金山堡一戰(zhàn)中出事,程家誤以為?他身死,老太太便想給兒子?留個后,遂叫家主程明昱兼祧這一房,是以有了安安,可惜老太太不滿安安是女兒,想逼著岳母再度兼祧,岳母當時抑郁難當,遂跳崖而死。”
云南王心頭震驚,怒道,
“程家這是什么玩意了?還當時第一高門呢。”
陸栩生苦笑。
愣了片刻,云南王回眸看了一眼程明昱,“他答應(yīng)?他妻子
?答應(yīng)?”
陸栩生解釋道,“岳丈前頭有兩任妻子?,均早逝,此事發(fā)生在繼室過世之?后。”
云南王明白了。
他與朝廷官員打交道不多,只知官名職務(wù),私事卻不甚清楚,他也從不感興趣。
說白了,他就是云南的土皇帝,與朝廷只有名義?上的從屬關(guān)系。
“但他也難逃其?咎。”
這話陸栩生就沒接了。
云南王轉(zhuǎn)過身看著程明昱。
這時程明昱上前來,對著他鄭重一揖,
“程某代安安謝王府搭救夏芙之?恩,往后有用得著程某之?處,王爺可明言。”
云南王看著程明昱這副仙風(fēng)道骨的模樣,一把年紀還生得這般俊俏,便知招惹女人,心中本能生了幾分忌憚,
“我母親乃醫(yī)士,救死扶傷是她分內(nèi)之?責(zé),無需言謝,即便謝,也輪不到程公來謝。”
程明昱唇角溢出一抹極淺的笑意,“王爺雅量,程某拜服。”
旋即后退一步,朝他再度一揖,便轉(zhuǎn)身離開。
奉天殿前的丹墀,廣袤無邊,夏風(fēng)肆掠,程明昱寬袖被?數(shù)度掀起,他卻不疾不徐,身形巋然如松,很有一股岳峙淵渟的氣度。
云南王看著他背影問陸栩生,“他對你岳母當無感情吧?”
“沒有!”陸栩生果斷否認,“懷了安安之?后,他們不曾見過面?。”
斯人已嫁,就沒有必要給人家夫妻添堵了。
云南王覺得程明昱真不是一般男人,對著夏芙這般人物,還能無動于衷,不是無情無欲的神仙,就是臉盲的呆子?。
想當年阿芙尚在輪椅上時,不小心在醫(yī)館露個面?,就被?當?shù)匾晃煌了旧僦髑蠡椤?br />
阿芙說這輩子不會嫁人。
個中緣故,云南王今日明了,她在程家被?逼得太多,婚姻于她而言是牢籠。
那一瞬云南王想,阿芙不要名分就不要名分吧,總不能一輩子?這么耗著,無非是一張婚書,只要他認可她的身份,她就是他的王妃。
轉(zhuǎn)念一想,還是過不去心里那關(guān),覺得自己虧了阿芙。
遠處程明昱已下了臺階,只剩一點影子?,云南王還是不乏忌憚與陸栩生說,
“栩生啊,我可不喜歡與朝中這些文官打交道,裝得一副君子?之?貌,卻一肚子?壞水,中看不中用,就會蠱惑姑娘們。”
這話陸栩生深以為?然,“可不是?”
“我看你這位岳父就是。”
陸栩生笑笑不說話。
云南王帶著這般復(fù)雜心情回了王府。
夏芙正在泡蛇酒,一條一米長的青蛇被?她放了進去,下人均避得遠遠的,云南王面?不改色走?了過來,坐在她對面?。
這樣的場面?對于打小就玩蛇的云南王來說司空見慣,他母親對那些蛇比對他還耐心,云南王習(xí)以為?常。
只是夏芙這樣的美?人玩蛇,就添了幾分鬼魅的誘惑。
夏芙訓(xùn)蛇也有個緣故,她生得太美?,起先沒少招人覬覦,自從她跟著老王妃訓(xùn)蛇,就沒人敢再招惹她了。
王爺欣賞她這份能耐。
夏芙見他盯著自己的拳頭左瞧右瞧,便覺奇怪,
“你怎么了?這是沒打著人,心里不得勁?”
“可不是!”
夏芙還是很了解云南王的。
云南王伸了伸自己雄壯的拳斧,很后悔道,“今日還是該給他一拳的。”
換做是他,睡了一晚就是自己女人,還兼什么祧,云南王認定夏芙跳崖,程明昱負不可推卸之?責(zé)任。
夏芙問道,“誰?”
“程明昱。”
夏芙眼神微微一恍,沉默許久,看著云南王,“你都知道了?”
“嗯,栩生告訴我了。”
“你今日打他了?”
“沒,這不是沒打著嗎?”
夏芙嚴肅道,“王爺,過去的事與任何?人無關(guān),我過得是好?是歹,該我自己負責(zé),我想不開,也是我自己糊涂,不怪旁人。至于他他當時只是受族老之?托,身負族長之?責(zé),與我兼祧,他是君子?,還望王爺往后莫要再生事。”
云南王委屈巴巴看著她,“阿芙,你對他”
“沒有。”夏芙極快地截住他的話,“您別多想,時辰不早了,您要用午膳嗎?”
云南王意識到自己失言,鄭重跟她道歉,
“阿芙,過去的事我不再問了,我今日已與陛下陳言,今后認安安為?義?女,往后你們母女可以順順當當往來。”
提到程亦安,夏芙神色不自覺柔軟起來,喜極而泣,“那可太好?了。”
*
雖說今日眾人不知云南王與程明昱之?間有何?過節(jié),不過奉天殿前丹墀二人差點大打出手的事,還是傳了出去。
陸栩生被?皇帝招過去詢問始末,陸栩生不可能瞞著君王,據(jù)實?以告。
皇帝神情復(fù)雜極了,“這可真是一筆糊涂賬啊。”
他程明昱也有今日。
想起自己求而不得的妹妹,皇帝突然有一種解氣的釋然。
在皇帝看來,程明昱多年不娶,未必不是對夏芙余情未了。
“難怪云南王要送他們母子?入京。”
有程亦安這層身份在,陸栩生必定照看夏芙母子?,對于云南王來說,孩子?安虞就能保住。
只是如果云南王妃是陸栩生嫡親岳母,那么這個人質(zhì)的份量就輕了。
“那個孩子?該是云南王和夏芙親生吧?”
皇帝當然要防著云南王糊弄自己。
陸栩生道,“臣昨日去云南王府見過那位二少爺,跟云南王像了七八成,是親生無疑,不過陛下若不放心,可以遣人去云南查。”
“是要查一查。”
陸栩生知道皇帝顧慮什么,“陛下放心,臣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心里有數(shù)。”
程亦安告訴過他,二少爺并?非夏芙親生,一旦云南王真有異動,二少爺必定做人質(zhì),陸栩生不可能拿江山社稷開玩笑。
皇帝頷首,“你,我還不信任嗎?”
陸栩生是為?了他敢拼命的人。
“換一處想,因著安安,云南王與朝廷關(guān)系越發(fā)緊密,也未嘗不是好?事。”
過去這樣的人物,朝廷還要聯(lián)姻呢。
眼下雙方相互信任,相互需要,才是共贏。
打起來對誰都不好?。
就是這份胸襟,很讓陸栩生佩服。
“陛下眼光獨到,氣吞山河,為?萬世圣主。”
*
程明昱在官署區(qū)差點被?云南王打的事,自然傳到程家。
他回府時,老祖宗將他喚過來問始末。
程明昱坐在圈椅里,神色低垂,直言道,“云南王妃是夏芙,安安娘親活著回來了。”
老祖宗一張嘴張得鴨蛋大,驚一陣,喜一陣,傷懷一陣,忍不住拉著他手肘問,
“你見過了,確定是她?”
程明昱喉結(jié)微滾,搖頭,“不曾見她,但可以確認。”
老祖宗胸口劇烈起伏,
“上蒼保佑,她是怎么活過來的?”
程明昱簡短的把事情告訴她。
老祖宗猛抓了一把心口,含著淚不住地搖頭。
“明昱啊,為?娘這輩子?唯一后悔的事,就是當初沒有狠下心,果斷替你聘了她。”
“云南王妃,云南王妃”
一想到心里相中的媳婦成了別人家的媳婦,老祖宗心梗得難受,疼得喘不過氣來。
“我要去見她,明日端午,我就要去見她!”
老祖宗是個說做就做的人物,當日夜里吩咐人備禮,并?知會程亦安,次日將所有宴席推拒,帶著程亦安趕來云南王府。
今日皇宮是有宴席的。
云南王赴宴去了,陸家也由?二太太帶著府上姑娘入宮參與龍舟賽。
老祖宗和程亦安倒是清清靜靜來到王府。
一進門,老祖宗就瞧見寬闊的廊廡下立著一婦人。
她穿著一身湖水綠繡黃花的緞面?薄褙,明凈如玉的面?頰,一雙汪汪
的杏眼,遠遠望去,與當年立在門檻內(nèi)怯生生與她行?禮的芙兒沒有半分區(qū)別。
“芙兒!”
老祖宗痛哭流涕,拄著拐杖迅速往前去,程亦安險些跟不上她的步伐。
那頭夏芙也緩慢下了臺階,盈盈望著她,含淚施禮,
“見過老祖宗。”
老祖宗就近一瞧,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著她,模樣兒沒怎么變,只是到底經(jīng)歷歲月風(fēng)霜,氣質(zhì)不一樣了,依然溫柔卻自有一股寧定婉約的風(fēng)韻。
“芙兒!”
老祖宗扔開拐杖,抱著她大哭。
“我的孩子?,自從你去,我無一日睡得安寧,你的小像至今掛在我佛堂,我日日禱告,說是這孩子?若真去了,保佑她投胎去個好?人家。”
忽見故人,夏芙也情難自禁,哭得不能自抑。
“老太太,您別哭了,我這些年過得很好?,真的”夏芙勸她。
老祖宗聞言卻是一把將她從懷里拉出來,狠狠一瞪,
“你糊弄旁人便罷,還能糊弄我?從那么高的地兒摔下去,怎么可能好??孩子?讓娘瞧一瞧,曾傷在哪里,讓娘看看,有多疼?”
每說一個字,老祖宗的眼淚就跟潮水一波一波往外涌,三人抱在一處哭得沒法停歇。
還是老祖宗身旁一位老嬤嬤過來勸,
“老祖宗,夫人,三小姐,快別哭了,外間日頭大,挪去屋里說話吧。”
程亦安一邊攙起祖母,一邊拉著母親,三人一道往正廳去。
下人均遣出去,程亦安親自給二人斟茶,老祖宗拉著夏芙坐在羅漢床上說話。
看著她挪不開眼,從秀美?的眉梢,到挺俏的鼻梁,再到紅艷艷的嘴唇,
“歲月不敗美?人,我們芙兒還是一樣美?。”
夏芙被?她說得極不自在,往程亦安努了努嘴,
“安安在呢,您說得我害臊。”
老祖宗看都沒看程亦安一眼,“她就一孩子?,懂什么。”
被?嫌棄的程亦安:“”敢情她是愛屋及烏的那個“烏”。
干脆挪到對面?圈椅坐著,不打攪她們。
老祖宗還是擔(dān)心夏芙身子?,“讓娘看看,過去都傷在哪里?”
左一句娘,右一句娘,夏芙面?靨嬌紅,都不知如何?回她。
讓改口吧,當年坐月子?最難的時候,是老人家在她身邊照料,那時便叫她把她當婆婆,婆婆還不許喊,就讓喊娘。
不改口吧,如今物是人非,再這么叫就不合適了。
“并?無明顯外傷,都好?了。”
老祖宗知道她沒說實?話。
“怎么就嫁了云南王了呢?報恩也不是這個報法?”
如果可以,她現(xiàn)在就恨不得八抬大轎將夏芙抬回程家長房。
夏芙嫻柔笑道,“我蒙老王妃相救,先王妃去世后,老王妃有意撮合我和王爺,一來二去便成了。”
老祖宗那個叫心痛如絞。
很想說當時怎么不往京城遞個迅,卻想著終究是程家對不住人家,沒能找到她又?怨誰?
看夏芙的神情,明顯不想再跟程家有任何?瓜葛。
老祖宗一腔話堵在肚子?里沒法說。
她這輩子?在哪兒都是抬起頭做人,唯獨夏芙跟前,她郁結(jié)難言。
最終還是忍不住多了一句嘴,
“哎,明昱這些年也不曾再娶,一直單著呢。”
夏芙眼眸微微一垂,纖指拽著軟帕,沒有接話。
老祖宗不死心,“你出事,他一直耿耿于懷。”
夏芙抬起眼,笑容依然明凈,“那倒不必,與程家主無關(guān)的。”
程家主
老祖宗心在滴血。
程亦安也悄悄看了她一眼,這是母親第一次正面?提到父親。
完全生疏的樣子?,程亦安心里嘆息,能怎么說呢,過去他們連夫妻都算不上。
就算有些情誼,生離將近二十年,也早磨得干干凈凈。
夏芙隱約嗅出老祖宗心里的遺憾,正面?回她道,
“老太太,我現(xiàn)在過得很好?,不瞞您說,比在程家自在百倍千倍,王爺待我極好?,沒有任何?束縛,王府也無大大小小的規(guī)矩,我從來沒有這樣好?。”
“人要往前看。”
老祖宗明白了她的意思,她當年在程家備受家規(guī)族規(guī)摧殘,已經(jīng)受夠了,不會再踏回去。
這下是心里拔涼拔涼的,想不死心也難。
老祖宗回去就病了,可把一屋子?人給嚇壞,紛紛要去請老太醫(yī)。
老祖宗堅持不肯。
“不必去,這病好?不了了。”
眾人拿她沒轍,稟去程明昱那,傍晚程明昱回府,來到老人家塌前,
“您老怎么跟孩子?似得耍起脾氣,病了就得請大夫。”
老祖宗看著四?十多歲的兒子?,面?容清雋,體?態(tài)也挺拔勻稱,旁人家這個年紀早已老了,可她的兒子?還很年輕,二十年來,給他說媒的人就沒斷過。
她撫了撫胸口,“相思病,治不了。”
當年失之?交臂,太過遺憾,才叫老太太現(xiàn)在耿耿于懷,將夏芙視為?執(zhí)念。
程明昱神色一頓,立即明白她言下之?意。
老祖宗爬起來,拽著他袖子?說,
“我今日見到芙兒了,她更美?了,更有風(fēng)韻。”她盯著兒子?深沉的眸色,
“你真的不去見她嗎?”
“看她一眼我就得了相思病,我怕你不去,你會后悔一輩子?。”
第67章 第 67 章 程明昱的敏銳
老祖宗這?一病在程家?傳開, 四房的老太太拄著?拐杖過來探望。
兩妯娌的相處一直很微妙,過去老祖宗看著?可愛的孫女?在人家?手里有些眼饞,又?為?了孩兒免不了許多事要?配合四房老太太, 這?么多年倒也養(yǎng)出不少默契來。
程家?這?么多房的妯娌中, 就屬四房老太太和六房老太太最精明。
她先問過安, 又?試探老祖宗道,
“聽說安安近來跟云南王府走?得近,您老昨個兒也去了一趟云南王府, 這?是怎么回?事?”
四房老太太覺得很奇怪,安安突然?跟云南王妃認了干親, 而老祖宗這?樣千百年都不曾出門的人物?破天荒出了門, 且一回?來就病下了, 老太太直覺有內(nèi)情,便來問了。
老祖宗看著?她瘦骨嶙峋的樣子,知道夏芙的死也是她的心病之一, 便沒打算瞞她,
“云南王妃是芙兒。”
四房老太太心口狠狠顫了顫, 一下還沒反應(yīng)過來, 后來漸漸回?過味, 兩行混濁的眼淚被抖落下來,臉色忽然?泛鉛,
“你沒騙我吧, 你知道,芙兒的死我一直耿耿于懷,她離開后,我沒過一天好日?子”
老祖宗也心痛難當?,“我騙你作?甚, 否則我這?病又?從哪兒來的?”
四房老太太聞言立即從圈椅起身挪至她身側(cè),含淚道,
“你讓我見見她,我就見一面,我死心了,即便此?刻去見閻羅王我也能瞑目。”
老祖宗搖頭,“我不能做主,你要?想見她,自個兒遞帖子去,她若愿意見,就是你的造化。”
四房老太太還是穩(wěn)了一手,沒直接遞帖子去云南王府,而是親自趕車去陸國?公府,程亦安正在府上理事,聽聞程家?有人在巷子口等她,衣裳都沒顧上換,帶著?丫鬟去了巷子口,掀開車簾便看到四房老太太一張寡瘦的臉,
“祖母!”
只見她眼眶深深凹陷,臉上黑斑俱現(xiàn),薄薄的皮肉裹著?顴骨,看著?形若枯槁,程亦安一驚,“您怎么瘦成這?樣了?堂姐出嫁時,您瞧著?精神不是還不錯嘛。”
老太太沒有跟她解釋,而是撫著?她手背道,
“安安,帶我去見你娘。”
程亦安一愣,沒有答應(yīng)。
老太太哭道,“安安,祖母時日?無多了,就想見一見你娘,臨終了個心愿,跟她賠個不是。”
程亦安看著?她寡瘦的面龐,心頭一酸,“我替您遞個帖子去,若是她肯我陪您去,若是不肯,還望您不要?打攪她。”
老太太哽咽點頭。
程亦安當?即遣裘青去了一趟云南王府,不到一刻鐘回?了消息說是愿意見,程亦安要?去換衣裳,老太太攔住她,“一家?人不拘虛禮,不必換了。”
程亦安就穿著?家?常
的褙子,跟著?她去了云南王府。
老太太沒走?正門,而是悄悄打側(cè)門進了王府。
夏芙在后院偏廳見了她。
四房老太太不比老祖宗,是夏芙在程家?相處最多的人,夏芙對?她的感情很復(fù)雜,兩兩隔著?臺階相望,相泣無言。
“芙兒”
四房老太太一口黑血從嗓眼溢出,膝蓋一軟差點跌下去。
夏芙和程亦安見狀,一前一后攙住她,
“老太太”夏芙蹲下來抱住她。
四房老太太望著?夏芙,越看越難過,嗓子啞了似的,只顧得上哭。
幾個婆子搭手將人抬進去,放在羅漢床上,夏芙給她把了把脈,知道她行將朽木,一時默然?。
當?年除了那樁事外,老太太這?個婆母對?她是極為?不錯的,媳婦中就偏疼她,沒有因為?她出身不如大嫂金氏而嫌她,見她性子柔軟反而處處看顧,從不叫她干活。
四房老太太只顧拉著?她,“芙兒,我真沒想到這?輩子還能見到你,我現(xiàn)在是悔不當?初,哪怕那時應(yīng)了長房老太太所請,將你給了明昱,也好過逼你跳崖到頭來我竹籃打水一場空,害了你們母女?”
老太太當?著?程亦安的面,沒說后悔當?初兼祧的事,若是不起意,沒準現(xiàn)在夏芙還是她媳婦。
只是沒有當?初的兼祧,就沒有程亦安,所以這?話不能說。
夏芙卻聽出她未盡之意,悄悄看了一眼女?兒。
程亦安默默喝茶沒有反應(yīng)。
夏芙?jīng)]與老太太多談過去的事,問起她身子,
“要?不我給您開些藥回?去?”
老太太搖頭,伸手將隨身攜帶的一個匣子遞給她,
“這是我當年替你留下的舊物?,今日?都拿來給你,我已給安安簽了和離書,芙兒,你如今跟程家沒有任何瓜葛了,痛痛快快過自己的日?子,若有什么人敢說三道四,我站出來替你說話。”
夏芙笑道,“我如今已不是夏芙,我叫夏嵐,出身老王妃的娘家苗疆,被老王妃許給王爺為?側(cè)妃,王妃過世后便被扶正。”
老太太明白她的意思,“好,如此?最好。”
說了半日?的話,問起她在云南王府的事,絲毫不提程明祐,夏芙也沒問。
他們之間終究是過眼云煙了。
臨走?時,她抱著?夏芙不肯撒手,
“我時日?無多,往后也不能再來看你,芙兒,讓娘好好抱一抱,若有來世,換我給你做牛做馬,服侍你一輩子。”
夏芙想起當?年程明祐出事后,婆媳倆相互扶持的日?子,心痛難當?,回?抱住她,
“都過去了,您老也釋然?吧,我現(xiàn)在過得很好,也很慶幸能從程家?的藩籬掙脫出來。”
老太太最后被婆子們悄悄抬著?從側(cè)門離開王府。
夏芙卻單獨把程亦安留下來。
“安安,你過來,到娘懷里來。”
程亦安挪過來褪下鞋,上了羅漢床,夏芙將她雙手拉在懷里,
“安安,當?年的事,為?娘不后悔,也從未后悔過,我的安安是在爹娘期許下來到這?個世上的,你可千萬不要?看輕自己。”
怕孩子因為?自己的出身而自卑,這?是夏芙唯一也是最大的顧慮。
程亦安笑著?道,“娘,我沒您想的這?么脆弱。”
“您當?初真的是自愿的嗎?可不能為?了安慰我而糊弄我?”
夏芙目色忽變得蒼茫,頷首道,“是,一來,當?初娘親寡婦之身,處處被人覬覦,難以度日?,二來,也著?實?想要?個孩子傍身,否則未來幾十年何以為?繼?固然?老太太有她的算計籌謀,卻也著?實?經(jīng)過我首肯,是我自己愿意的。”
看來老太太和爹爹說的都沒錯。
又?想起她方才所說:不后悔,也從未后悔爹娘期許下
程亦安想起“爹娘”二字,心里忽然?閃過一絲刺痛。
冷不丁問了一句,
“那您想過要?跟爹爹見一面嗎?”
夏芙目光定在她衣襟前,那里繡了一朵碎黃的小花,被斜陽映染,好似浸在舊時光里,她笑了笑道,
“不必了。”
程亦安啞聲扯了扯唇。
人世間的悲喜并不相通,有人盼著?功成名就,有人盼著?兒孫成群,還有人盼著?闔家?團圓,而她的爹娘怕是永不能同現(xiàn)。
*
端午節(jié)往后又?過了幾日?,程亦安這?幾日?要?么在府上盤點各地鋪子營收,要?么就悄悄往云南王府跑,夏芙會親手給她下廚,做她愛吃的餃子。
這?幾日?陸栩生也很忙,江南豪族雖平,卻牽扯一大幫善后公務(wù),譬如將那八家?豪強的家?底抄出來上繳朝廷就不是易事。
期間陸栩生跑了一趟江南,至五月中旬回?來。
這?一次回?來,帶回?一大批財物?并查抄出來的賬目。
皇帝看著?厚厚三大沓賬簿,隨意翻幾頁都是嘆為?觀止。
“栩生啊,你這?一戰(zhàn)可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這?些財物?全部到庫,我大晉十年軍費開支無憂矣。”
這?些還僅僅是現(xiàn)有的財物?,再加上那些清查出來的人口礦山,所有過去掌在豪強手里的產(chǎn)業(yè)收歸朝廷,不出五年,大晉就稱得上國?富民強了。
“說吧,你要?什么賞賜!”
陸栩生笑了笑,“臣蒙陛下厚愛,得封國?公,已是位極人臣,旁的念想也沒有,陛下若實?在要?賞,就賞臣一些珠寶田產(chǎn)財物?吧。”
陸栩生這?么做是有緣故的。
自古功高震主,他若是一心求功名,反而引起朝臣及皇帝忌憚,他若貪財,皇帝反而覺得這?個人好控制,用得放心。
皇帝卻岔了臉色,“你什么時候也貪圖起財物?來?”
一問這?話,陸栩生可就有話說了,
“陛下,您還別說,我現(xiàn)在還真就什么都不愁,就愁這?些黃白之物?。”
“這?話怎么說?”這?可不是他認識的陸栩生。
陸栩生道,“您知道的,自打我媳婦被程明昱認回?去,那程明昱家?底都快掏給她了,她現(xiàn)在有錢有閑,壓根就看不上我們陸家?那點子家?產(chǎn)。”
“害我整日?提心吊膽,生怕她哪日?不愿意跟我過,收拾收拾就回?程家?去了。”
皇帝瞠目結(jié)舌,見陸栩生滿臉煩惱不似作?偽,頓時皺了眉,
“你可是我大晉最年輕的國?公爺,上回?你請旨,朕也封了她誥命,她跟著?風(fēng)風(fēng)光光,不挺好嗎?你怎么會在媳婦面前挺不起腰板來呢?”
陸栩生攤攤手,“我媳婦那人品模樣,您見過的,她離了我,還愁沒去處?”
皇帝嫌棄地看著?陸栩生,“你們成婚這?么久了,怎么還沒個孩子?”
當?男人的,都有一個念頭,以為?有了孩子就拴住了對?方。
陸栩生再度攤手,“賀青云有了個女?兒,也沒拴住我那大姨姐,人家?程明昱養(yǎng)得起呀。”
程亦歆被權(quán)貴爭相求婚的事,皇帝也有耳聞。
頓時看陸栩生就犯了愁。
皇帝琢磨道,“那朕讓劉喜擬一張單子,回?頭賞賜與你。”
陸栩生笑道,“多謝陛下。”
不過皇帝還是沒有就此?落心。
國?公爵位的事,陸栩生本就受了委屈,這?次蓋世之功,就賞一點財物?說不過去。
陸栩生既然?是他“親兒子”,那他這?個公爹就得拿出本事來。
“朕不能讓你被程明昱比下去!”皇帝嚴肅說,
陸栩生愣了愣,被他突如其來的堅決給嚇到,
“陛下何意?”
皇帝忽然?起身,在御案后踱來踱去,
“朕要?給程明昱給不起的。”
陸栩生跟著?起身,微躬道,“您這?是打算給我長臉?”
“可不是,”皇帝立即
有了主意,
“朕封你媳婦為?郡主,如此?朕既長了你的臉,也不枉費你這?份功勛。”
陸栩生當?然?是欣喜的,他寧可自己不要?任何賞賜,也得給媳婦掙一份體面,
“這?體面我岳丈著?實?給不了。”
皇帝哈哈大笑,“是吧?”拾起茶盞喝了一口茶,“就這?么定了。”
旨意下到禮部,被禮部駁了回?來。
皇帝差點給氣?噴茶,“誰敢駁朕的旨意?”
禮部尚書孔云杰當?然?不答應(yīng)封程亦安為?郡主,不愿看到陸家?和程家?勢大,于是便以“非宗親女?無封郡主前例”為?由頭駁了這?封詔書。
皇帝知道禮部那些老臣,最是循規(guī)蹈矩,于是他改寫詔書,
云南王府不是認程亦安為?義女?么?
讓程亦安以郡主之身認云南王府為?干親,這?樣就名正言順了。
皇帝明顯是想拿程亦安捆綁住云南王府,這?是朝務(wù)大局。
禮部反駁不了。
但都察院又?封駁了這?封詔書。
皇帝氣?得跳腳。
不一會,程明昱求見,恰恰云南王今日?在禮部兌王府今年的份例,也聽說了此?事,趕忙來求見皇帝,要?促成此?事,這?不,一前一后進了御書房。
皇帝看了一眼云南王,先問程明昱,
“程公,朕要?封你女?兒為?郡主,是嘉獎栩生平豪強之功,你為?何封駁?”
程明昱從容一揖,淡聲回?,
“陛下,臣不同意安安認云南王府為?干親,您若封郡主,徑直以陸栩生之功勛封就是,何必搭上云南王府?至于您怕百官置喙,此?事臣來料理。”
先前云南王府放話要?認程亦安為?干女?兒,不過是口頭說說,給夏芙和程亦安來往行方便之門,可如今封郡主,那就是實?打?qū)?要?記在云南王府,夏芙的事他還沒查清楚,現(xiàn)在云南王妃是“夏嵐”,誰知道云南王府往后會不會有什么幺蛾子,程明昱堅決不答應(yīng)。
云南王頓時大怒,指著?他跟皇帝道,
“陛下,封郡主得有個順理成章的由頭,這?程明昱他分明就是借公濟私,見不得安安喚我一聲干爹。”
皇帝也看出由頭來,捋須瞇起眼打量程明昱,
“程公,你一向雅量,今日?怎么為?點小事斤斤計較來,不過是個干女?兒,云南王府于安安母親有恩,安安喚云南王一聲干爹,實?在是合乎常理。”
程明昱忽然?撩袍跪下,神色堅決道,
“陛下,臣就這?一點私心,臣什么都能接受,唯獨不能接受自己的寶貝女?兒喚別人一聲干爹,至于她欠云南王府的恩情,我這?個做父親的替她還,朝廷要?給云南王府的軍餉,我程家?擔(dān)負一半。”
動不動就拿銀子來砸。
皇帝扶額,很是無力。
程明昱早有后手,將戶部尚書鄭尚和也給拖了來。
一聽要?給國?庫省銀子,鄭尚書眼神蹭蹭亮了,
“陛下,應(yīng)了吧。”
皇帝尚在權(quán)衡,那頭云南王不甘示弱,大手一揮,
“陛下,臣治下今年收成還行,您給一半軍餉就行了。”
“咳咳咳!”
司禮監(jiān)掌印劉喜止不住地咳。
真是一個賽一個硬氣?。
于是程明昱也起身回?了一揖,“那這?一半也由臣來出!”
云南王背著?手:“今年軍餉不要?了!”
眾人:“”
皇帝,鄭尚書,劉喜和陸栩生面面相覷。
敢情封程亦安一個郡主,能給朝廷省這?么多開銷呀。
但云南王的話不能當?真,真不要?軍餉,可不見得是好事。
每年朝廷送軍餉去云南,順帶要?任命官員,節(jié)制云南民政軍政,否則能平白無故給錢。
程明昱早料到這?一點,故而掐住了皇帝七寸。
皇帝開始勸云南王,
“云南王,滇南百姓本就賦稅繁重,王爺要?替朕駐守南疆,抵御外侮,豈能不從朝廷撥銀子?總歸呢,名義上外頭也都知道安安是王妃之義女?,于王府而言并不影響。”
云南王不答應(yīng)。
如果夏芙真的是云南王妃,那么云南王無所顧慮,可偏偏她只是掛個名頭。
一旦程亦安真能以郡主之身認云南王府為?干親,就徹底跟云南王府綁在一處,意味著?他有更大把握求娶阿芙。
而且云南王敏銳覺察出程明昱這?不僅僅是在跟他爭“女?兒”。
于是,云南王也拿出他的殺手锏,誠懇地朝皇帝一揖,
“陛下,臣是真心歸服陛下,愿意替陛下守好南疆,臣實?在是喜歡安安這?個姑娘,王妃更是把她當?命根子,請陛下成全。”
這?話就是告訴皇帝,想拉攏云南王府,要?給出誠意。
皇帝最開始何嘗不是這?個念頭。
于是又?為?難上了。
而這?個時候,程明昱卻深深看了一眼云南王。
夏芙是程亦安生母,無論是干親與否,程亦安跟云南王府這?一層關(guān)系是逃不脫的。
那么云南王何以如此?執(zhí)著?于要?認安安這?個女?兒?
除非他覺得現(xiàn)有的關(guān)系不牢靠。
一個男人在什么情形下會這?般沒有安全感?
除非夏芙的心不在他身上
程明昱實?在是太敏銳了,心細如發(fā),從這?一短短交鋒中,便嗅出了不對?。
一想到夏芙與云南王之間的事恐與他想象中的不一樣,程明昱心潮如涌,慢慢直起腰身,如此?,他更不能讓安安與云南王府扯上關(guān)聯(lián)。
于是這?位老辣的文臣第?一人,很快給皇帝獻了計,
“陛下,臣突然?想起王爺尚有一長子,今年二十一,還未大婚。”
聰明人,點到為?止。
皇帝便知道是什么意思。
程亦安畢竟不是云南王親生女?兒,這?點關(guān)聯(lián)能有多牢固?
還不如嫁一宗室女?去云南,徹底用聯(lián)姻給鞏固。
云南王真的給氣?笑了。
不愧是都察院首座,玩心眼還真玩不過他。
無妨,他近水樓臺先得月。
于是云南王很豪爽地放棄那個念頭,
“哎呀陛下,總之,安安是我夫人女?兒,干不干親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心里拿她當?女?兒待,有安安在京城陪著?我王妃,我在云南,也好放心給陛下效忠。”
這?話是告訴皇帝,有程亦安這?根紐帶,足夠他給皇帝賣命。
于是事情就這?么定了。
朝廷給云南王府的軍餉有一半歸程明昱出,用來替程亦安還云南王府的恩情。
云南王捏著?鼻子認了。
皇帝褒獎陸栩生之功勛,下旨封程亦安為?郡主,禮部尚書還不答應(yīng)怎么辦,沒關(guān)系,陸栩生拿著?圣旨親自去了一趟禮部,悄悄塞了一張紙團給禮部尚書。
上頭有什么呢?
寫著?陸栩生在江南查到的一些始末,孔尚書為?人清正,架不住底下孔家?子弟手腳不那么干凈,孔尚書臉一憋,二話不說簽字蓋戳,將詔書發(fā)去陸府。
程亦安當?庭接旨,陸家?族人紛紛來賀喜。
這?可真是一份不可多得的榮耀。
陸家?大擺宴席,感念圣恩。
夜里陸栩生回?來,見程亦安捧著?圣旨左看右看,寶貝得很,忽然?覺得受再多累也值了。
于是他有模有樣朝她拱了拱手,
“臣給清和郡主請安。”
程亦安樂了,裝腔做調(diào)擺出郡主威儀,“大膽郡馬,怎么回?得這?樣晚?”
陸栩生一聽不對?,他這?是成了郡馬了?
郡馬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以后程亦安想休他就休他。
不得了,不得了,他這?是馬前失蹄。
“哎,咱不興這?個稱呼,還是喚夫君吧。”話落,他很快揪住程亦安的小辮子,
“程亦安,你還不曾喚過我夫君。”
程亦安將圣旨卷起,交給如蕙仔細收好,隨口回?,
“這?是什么了不得的稱呼嗎?我不喚,你就不是我夫君了?”
陸栩生忽然?不說話。
等著?丫鬟出去了,將她從羅漢床抱起徑直往床榻去。
五月中旬,正是最熱的時候,程亦安沐浴過后,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襦裙,他輕車熟路將襦裙系帶一
解,那裙衫就被他給扯落。
一片涼意打在胸口,程亦安下意識遮了遮,望著?上方的男人,“你做什么!”
借著?朦朧的光色,陸栩生掃了她一眼,
“換了胸兜?”
程亦安的幾件胸兜,身為?丈夫不可謂不熟悉,每每都遮得嚴嚴實?實?。
難得今日?這?件橘色胸兜十分敞亮,仿佛做小了,怎么都兜不住,像是熟透又?掙破皮殼的大雪梨,欲拒還羞。
程亦安臉一紅,“我娘給我做的,我舍不得丟,就穿上了。”
夏芙過去給程亦安做的小衣,有些合適有些不合適,不管哪一件,她都舍不得丟。
陸栩生展顏一笑,“不愧是岳母,唯有岳母才疼我這?個女?婿。”
程亦安踢了他一腳。
情到濃處,陸栩生撩起她發(fā)梢問,
“喚一聲夫君來聽聽?”
“你嬌不矯情?”
陸栩生將她摁在圍欄邊欺負,程亦安死不屈服,
“郡馬!”
“陸郡馬”
“這?是你替自己掙來的頭銜,我豈能辜負你一番美意?”
陸栩生:“”
第68章 第 68 章 這算不算他們一家三口團……
除了封程亦安為郡主, 最先?允諾的那一批賞賜也沒少。
陸栩生自然將這?些?賞賜一股腦上交程亦安。
一陣魚水之歡后,程亦安沐浴更衣,爬起來又翻了一遍那份賞單。
“這?里有不少書畫古玩, 如果我沒猜錯, 陛下是?直接從?那些?財物里劃撥給你的?”
陸栩生一面將人摟在懷里, 一面給她掌燈, “想必是?如此。”
這?些?財務(wù)還不曾入國庫,皇帝恐戶部官員摳摳搜搜, 所?以徑直就撥過來了,如此不走戶部賬目, 從?皇帝私賬里出, 朝廷官員無話可說。
“看完沒?我要熄燈。”
程亦安累得直打哈欠, 一面將單子扔回床邊的梳妝臺,一面琢磨道,
“咱們的庫房太小了, 我得挖個地窖才行。”
那些?賞賜里還有一些?金元寶,擱哪都不放心。
陸栩生道, “我書房下就有地窖。”
程亦安可以安心睡了, 想著這?男人出生入死, 最后她得了好處,程亦安從?他懷里起身,往他親了親, 原是?想親他的嘴,黑燈瞎火瞧不清,這?一下親在他喉結(jié)。
濡濕一閃而?逝,似顫麻竄過周身,陸栩生僵了僵。
眼看那罪魁禍首躺下了, 再度將人給拖出來。
五月二十二這?一日是?萬壽節(jié)。
往年皇帝提倡節(jié)儉,不曾鋪張,今年既然國庫大有改善,底下的官員紛紛上書讓皇帝大辦。
皇帝自登基以來,內(nèi)憂外患,兩?黨相爭,鮮少有能睡好覺的時候,近來不同,自陸栩生與程家?聯(lián)姻,鄭家?女?又嫁給寧王之后,皇帝明顯察覺太后黨捉襟見肘,而?他這?邊形勢一片大好。
如今陸栩生又替他平定了江南,不僅是?陸栩生的功勛,又何嘗不是?他這?位皇帝的政績,朝野內(nèi)外紛紛稱贊皇帝敢于用?人,是?位有魄力的君王,皇帝心情通泰,便允朝臣慶賀。
鴻臚寺早早遣送國書去四境,邀請鄰邦前來賀壽。
到了二十這?一日,皇城張燈結(jié)彩,路上隨處可見異域的使臣。
朝野休沐三日,普天同慶。
二十二這?一日正日子,皇帝在瓊?cè)A島廣寒殿大擺宴席。
為何擺在廣寒殿,也有緣故,實在是?近來暑氣太旺,唯廣寒殿四面環(huán)水,涼爽宜人,白日可吃酒,夜里可劃船賞燈,豈不快哉,于是?司禮監(jiān)便將宴席擺在這?了。
清晨劉喜將今日禮宴的名單交予皇帝過目,皇帝看了一眼各國使臣的名錄,包括北齊在內(nèi)的邊境諸國皆來了人,“北齊來的是?南康王的兒子南安郡王?”
劉喜道是?,“此人一直視咱們陸將軍為心腹大患,他這?次來,怕是?不好對付。”
南安郡王曾揚言要殺陸栩生,給父親報仇。
“著錦衣衛(wèi)暗中盯著他一舉一動,有任何異動報予朕知,此外也抄送一份情報給栩生。”
“遵命。”
“對了,太后怎么樣了?”
過去太后從?不參與皇帝的萬壽節(jié),她不想給這?個面子,但皇帝這?邊禮節(jié)不能少。
劉喜道,“說來蹊蹺,奴婢昨日去給太后娘娘請安時,她老人家?說今日要來給陛下您祝壽。”
皇帝怔愣住。
這?樣的場合,太后等閑不露面,這?一露面保不準另有目的。
不過他與太后斗了多年,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辰時不到,天蒙蒙亮,程亦安便趕到了云南王府。
今日皇帝萬壽節(jié),母親無論如何是?要入宮拜壽的,否則便是?對皇帝大不敬。
故而?程亦安一早過來替她梳妝,幫著她拾掇,順帶給她講述皇宮規(guī)矩與禮儀。
夏芙著王妃品階大妝,深藍夾紅對襟鑲金鳳翟紋通袖大衫,頭戴點翠朝陽鳳冠,梳百合髻,發(fā)?髻均被鳳冠罩在其?內(nèi),唯露出一張鵝蛋般姣好的面頰,不施粉黛亦是?明艷動人。
這?樣的裝扮得用?重首飾來配,程亦安翻開她梳妝匣,第一眼竟看到一串珊瑚手串,手串色澤沉郁,與她那一串品質(zhì)相仿,明顯包漿濃厚,該是?戴了許多年。
程亦安下意識將這?一串拿出來遞給她,“娘,戴這?串吧,我也有,咱們一起戴,好看呢。”
程亦安將自己手上那串也亮出來給她看。
夏芙笑了笑,便依言套上了。
云南離著緬國近,此地盛產(chǎn)翡翠,故而?夏芙的梳妝盒里有一盒子翡翠,一個箱盒里掏出來十個小錦盒,整整十條,無論水頭色澤均是?最上乘的。
“娘,怎么從?沒見你戴過?”
夏芙當然不會戴,這些是屬于“云南王妃”的首飾,她既然不是?真的王妃,非必須場合她不會用?。
但今日既然要入宮赴宴,不戴是?不合適的。
程亦安給她挑了色澤最為濃郁的綠翡,夏芙搖搖頭,“還是?這?條玻光種的無色手鐲吧。”
她習(xí)慣低調(diào)。
程亦安看了她手腕一眼,那條珊瑚手串戴在她手腕正正好,也很襯她的膚色。
夏芙拾掇好自己,便打量女?兒,程亦安比她穿得要鮮活一些?,年輕的女?孩子,正是?花朵般的年紀,肌膚雪瑩嫩得出水,一件對襟銀紅繡海棠紅花紋的罩衫,一條馬面裙,紐襻上均繡了如意結(jié),梳著回心髻,髻頭插上一支鑲嵌鴿子蛋的金珠累絲鳳雙股釵,如蕙并未給她搭配太奢繁的頭飾,也不曾涂太厚的胭脂,恐遮了這?副好容色。
出門時,再套上那象征郡主品階的霞帔便完美了。
云南王帶著兒子騎馬先?行,程亦安陪著夏芙坐在馬車,馬車從?西安門入宮,停在欞星門外,進門往東面走,有一條長長的白玉石橋,便是?玉河橋,從?玉河橋進承光殿,再往北過太液橋,便抵達廣寒殿了。
此時正是?各文武官員與內(nèi)外命婦入宮之時,橋上人來人往,相識的或結(jié)伴同行,或駐足攀談,卻因人多,也不敢久留。進了欞星門,程亦安便沒跟云南王夫婦一道走,她與母親生得太像了,母親有意避嫌,讓她留后幾步。
眼看夏芙和云南王進了承光殿,程亦安這?才往玉河橋去,行至半路,忽然聽到身后傳來一道久違的嗓音。
“安安!”
這?不是?長公主嗎?
程亦安頓時大喜過望,立即回過眸,果然瞧見長公主由?兩?名女?官簇擁行來,
“殿下,您何時回的京城?怎么不遣人知會我一聲,我好去府上迎候您。”
長公主搭著女?官的手臂,立在那兒等她過來,輕輕哼了一聲,
“你如今有了干爹干娘,哪里還記得本宮,本宮就算知會你,恐你也沒心思過來。”
完了,這?是?吃味了。
過去長公主也曾想認她為干女?兒,怎奈她擔(dān)心爹爹不肯,予以拒絕,結(jié)果趁著公主不在,就認了云南王府。
程亦安暗叫不妙,立即過去賠罪,
“殿下,此事有緣故,還請您聽安安解釋。”
長公主目不斜視往前方上橋,不恁道,“不用?解釋,我都知道了,你一定要說是?皇帝為了拉攏云南王府,便讓你親近王妃是?吧?”
言罷她駐足,還是?很不解氣地揪著程亦安的小臉蛋,“安安小丫頭,這?干爹干娘是?能隨便認的嗎?本宮都舍不得讓你給我磕頭,如今你卻要去給別人磕頭?等著,宴席過后,本宮尋皇帝,讓你辭了這?份干親。”
程亦安疼得撅起小嘴,“殿下,您饒了我吧。”
卻知道這?是
?不據(jù)實已告不成了,于是?便替上另外一位女?官,攙著長公主往太液橋去,一面吐露真情,
“殿下,此事我只告訴您,您萬不能宣揚出去,那云南王妃是?我母親,因著這?個緣故,我才認干親的。”
與其?等長公主去問皇帝,還不如她主動交待,這?事瞞不住。
長公主果然愣了好半晌,“有這?樣巧的事?”
程亦安便將云南王府救下母親的事告訴她,長公主默了片刻,
“倒是?個可憐人。”
隨后便往前走,沒有再提。
程亦安摸不準長公主的心思,雖說長公主言之鑿鑿放下爹爹,卻也不知她對爹爹曾經(jīng)的女?人是?個什么態(tài)度。
娘親如今改嫁云南王府,公主當不至于為難她吧。
行至廣寒殿,里里外外的朝臣女?眷均起身行禮,內(nèi)侍恭敬引著長公主就席。
廣寒殿的正殿比奉天殿正殿還要大,正中搭著一座戲臺,用?白玉石柱為欄,左為文官,右為武官,而?文武官員后方各掛著一方珠簾,安置各府上的女?眷。
今日因有外賓,東面的客席便給了各國使臣,本國文武官員則依照品階坐西面。
其?余皇室宗親則列坐上席。
蟠龍寶座左右各設(shè)太后與皇后之席,下有三層臺階,其?一是?太子和寧王之席,往下便是?長公主和云南王府,最后一階則坐著其?余皇室宗親。
程亦安進殿第一眼往上首云南王府的席位一望,果然瞧見云南王帶著母親坐下了,二人身后坐著二少爺沐勛。
環(huán)視一周,看到了陸栩生與幾位都督,各部尚書也在,卻唯獨不見禮部尚書孔云杰和爹爹。
程亦安不知為何心里莫名有些?緊張。
這?樣的場合,爹爹肯定是?要來的。
長公主邁開兩?步不見程亦安跟來,扭頭卻見小姑娘打算繞側(cè)面去女?眷席,把她叫住了,
“安安,你今日隨我坐。”
程亦安已發(fā)?現(xiàn)二夫人等人坐在陸家?女?眷席,打算過去,聽了這?話,愣住了,
“殿下,不合適吧?”
長公主面無表情道,“本宮說合適就合適。”
程亦安看了一眼引領(lǐng)的司禮監(jiān)秉筆,這?位秉筆苦笑一聲朝她頷首,程亦安只能跟上了長公主,長公主于是?就在眾目睽睽之下拉著程亦安坐上了第二層臺階上的高位。
長公主畢竟不是?第一次“擄”程亦安。這?樣的情景,百官顯然已習(xí)以為常。
陸栩生看了一眼路過的程亦安,程亦安朝他眨眨眼。
陸栩生喝了一口茶也沒吱聲,長公主在江南承諾過不會教程亦安學(xué)壞,他就不再插手二人往來。
長公主上臺階時,云南王一家?已起身。
云南王對著長公主拱袖一揖,
“長公主殿下大安。”
長公主牽著程亦安來到夫婦二人跟前,朝云南王欠了欠身,
“多年未見,云南王風(fēng)采依舊。”
平平打過招呼,將目光移至夏芙身上。
這?一下目光停留地有些?久。
云南王不知長公主與程明昱那段舊事,所?以對于她打量夏芙,略有好奇。
程亦安手心都出汗了,卻是?一動不敢動。
夏芙并不在意長公主的打量,她眼神落在長公主拽著女?兒的那只手,定了片刻。
長公主打量完夏芙,視線再度調(diào)向云南王,頷了頷首,便繞進自己席位。
程亦安坐下時,聽得自己心怦怦直跳。
她總覺得今日不是?壽宴,而?是?一場修羅宴。
坐了不到片刻,一行人跨進大殿,為首之人一身緋袍,挺拔雋秀,可不就是?她父親程明昱,而?程明昱正與禮部尚書孔云杰領(lǐng)著一位穿胡服的高大男子踏入殿中。
不消說,那人當是?南康王之子,北齊的南安郡王。
只見三人有說有笑往東面客席而?來。
程亦安視線忍不住挪向?qū)γ娴哪镉H。
夏芙正夾著案上一塊蘿卜糕遞給身后的二少爺沐勛,對下方一切置若罔聞。
而?長公主呢,也正接過女?官奉來的茶盞喝茶,不曾往爹爹瞟一眼。
再過一會,爹爹將南安郡王送上座,退至右面第一席,正襟危坐,只等皇帝駕臨。
這?一個個無比從?容泰然,合著就她一人出了一身冷汗。
程亦安坐的位置恰恰在白玉石欄旁邊。
一抬眼能看到對面的夏芙,眼神稍稍下移,便是?百官之首程明昱。
他們二人的神情幾乎如出一轍,一同垂眸斟茶,又默不作聲飲茶。
這?是?程亦安第一次在同一場合看到自己的爹和娘。
盡管他們各自有家?。
程亦安忽然想,這?算不算他們一家?三口團聚?
她兀自彎了彎唇,在心里樂了一下。
第69章 第 69 章 當撫《西江月》……
不多時, 皇帝,太?后,皇后娘娘及兩位皇子皇妃均趕到?。
百官山呼萬歲, 皇帝路過臺墀, 看了一眼東席第一人, 只見那人身形挺拔雄迫, 鼻梁高聳,眉峰濃簇一看便是不好打發(fā)的角色, 心里對這?個南安郡王生了幾分忌憚。
而太?后呢,卻是平平瞟了一眼西?上首的程明昱, 微微合了合前襟, 與皇帝一道拾級而上。
待皇帝落座, 司禮監(jiān)掌印劉喜宣布宴席開始。
先是百官齊飲三杯恭賀皇帝壽誕,旋即從太?子和寧王開始,給皇帝獻壽禮。
太?子的賀禮也算推陳出新, 尋來一塊恍似“壽”字的太?湖石,實在巧奪天工, 引來滿堂喝彩。
寧王不疾不徐上前, 望著太?子道,
“皇兄珠玉在前,愚弟自愧不如,便只能做一些?手腳上的笨功夫。”他撩袍往前方戲臺一指, “來人,將本王編纂的那套類書給呈上來。”
從上古至今,中原華夏典章延續(xù)達兩千年之久,已?積累了璀璨文華,早在五年前寧王便動了心思, 召集翰林院和國子監(jiān)數(shù)百上千文人志士,修繕了這?一部集古往今來之大成的類書。
文冊過多藏在皇家藏書閣不曾運來,寧王只吩咐人搬來了目錄。
光目錄便有足足五冊書,可見其包羅萬象。
那奉命而來的翰林院臣子,當眾將類書的編纂體例宣讀給大家,眾臣并使臣均嘆為觀止。
寧王此舉,一在震懾敵國,好叫他們知曉誰才?是華夏正統(tǒng)。
二?來,也是收攬?zhí)煜挛娜耸孔又摹?br />
這?部類書可是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以皇子之尊屈降各世家,尋他們要來各家收藏的孤本,再一一謄抄集結(jié)而成,回頭書冊公?布出去,許多孤本便可為世人所傳頌,委實是一樁莫大貢獻。
寧王嘴上說著“笨功夫”,實則是一招定鼎乾坤的妙棋。
就連程明昱等中間派也忍不住為寧王這?份功力而驚嘆。
宴席上寧王大出風(fēng)頭。
太?子妃擔(dān)憂地?看了一眼被比下去的太?子,太?子始終笑?而不語。
寧王是皇帝親兒子,只要他出風(fēng)頭,其余人壽禮好與不好,皆無傷大雅了。
接下來輪到?長公?主。
如果說陸栩生是皇帝“親兒子”,那么在長公?主眼里,程亦安跟她親女兒差不多了。
她將一卷軸交給程亦安,
“安安替本宮將此圖獻給陛下。”
是有意讓程亦安在皇帝跟前露臉的意思。
程亦安也不知這?是何物?,鄭重?接過來與女官一道上前,二?人一左一右將卷軸打開。
卷軸大約有八尺長,上頭密密麻麻標注了不少地?名與山河。
待皇帝探頭一瞧,看出這?是一幅四?境航海圖,心頭震撼,此物?珍貴,堪稱國寶。
“明瀾,你從何處得來這?件寶貝?”
長公?主笑?道,“南洋一舶商手里得來的。”
皇帝很滿意。
程亦安瞥了一眼那航海圖,這?圖十分精細,不僅描繪了大晉和北齊所在,更將南洋諸國均列在其上,有了這?幅海航圖,大晉商船想要下南洋便輕而易舉了。
委實不可多得。
她合上卷軸,上前奉給司禮監(jiān)掌印。
云南王見狀,便朝身后小兒子看了一眼。
二?少爺沐勛捧著一物?上前來。
看著像是一鳥籠,上方覆著一深紅的帕子,待沐勛將帕子掀開,霎時一只無比艷麗的雀鳥從籠子里躍出,只見它盤旋在臺階之上發(fā)出幾聲極為美妙的啼鳴。
這?還不是最驚艷的,招人稀罕的是,那只雀鳥每展動一下翅膀,羽毛的顏色便煥然一新,仿佛在變戲法,皇后都看傻眼了,
“天哪,世間竟有如此美妙的雀鳥。”
沐勛仰眸指著那只銀雀,脆生生回道,
“回娘娘的話,此鳥名為銀雀鳥,身上共有十八種顏色,是我們云南玉龍山上的神鳥,父王特?命我捉來,獻給陛下。”
“好,很好,云南王,這?份壽禮朕很喜歡。”
旋即沐勛吹了一個口哨,雀鳥還巢,皇后看著稀奇挪不開眼,
“喲,沐小少爺這?是還會訓(xùn)鳥?”
沐勛聞言露出一口小白牙,很得意道,“娘娘,我家個個都有本事,我爹訓(xùn)馬,我娘訓(xùn)蛇,我訓(xùn)鳥!”
皇后頓時一驚,目光挪至嫻柔明媚的夏芙身上,
“王妃會訓(xùn)蛇?”
這?個蛇字一出,席間不少人倒抽涼氣。
夏芙緩緩起身朝皇后欠身,“不過小孩子玩笑?話,娘娘莫要當真。”
這?話明擺著是謙虛,看來是實打?qū)崟?xùn)蛇了。
天哪,皇后悄悄捂了捂胸口。
嬌滴滴的美人會馴蛇就連皇帝都打了個寒顫,朝云南王投去佩服的一眼。
云南王瞪著兒子,
“大言不慚,”起身朝皇后道,“請娘娘恕罪。”
皇后失笑?,“王爺言重?,本宮很是喜歡這?位少公?子。”
云南王看了一眼兒子,示意他歸位。
這?就是云南王的目的之一,往后兒子要與夏芙留在京城過日子,讓兒子多結(jié)善緣,便于宮里貴人照看他。
程亦安看了一眼爹爹,程明昱還是來時的模樣,目色低垂落在食案,連坐姿似乎都沒有任何變化。
宗親過后,禮部尚書孔云杰上前一一將使臣給引薦。
孔云杰讓南安郡王先獻禮,南安郡王望著對面的陸栩生笑?了笑?,
“本王的賀禮最后獻,且讓其余友國先給陛下賀壽。”
于是從車汗國始,四?境十余個國家的大使將本國最負盛名的寶貝獻給皇帝,最后輪到?南安郡王上場。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塵,起身來到?正中的寬臺,朝皇帝拱袖道,
“陛下,我們北齊產(chǎn)馬,皇伯父命我挑了十匹寶馬獻給陛下,只是本王覺得還不夠,想與陸將軍切磋切磋,來給陛下助興,如何?”
就知道他來者不善。
敵國的大將打上門來了,能不應(yīng)戰(zhàn)嘛。
南安郡王篤定陸栩生不會拒絕,所以肆無忌憚。
皇帝那邊臉色不怎么好看,陸栩生卻已?從容起身,氣定神閑地?上了臺,
“也好,郡王要為我皇獻技,陸某豈能不奉陪?”
“獻技”二?字,就將北齊使臣給踩下去一些?。
南安郡王發(fā)現(xiàn)這?些?大晉人都挺狡猾的,很愛逞口舌之利,他不在意道,
“希望陸將軍待會還能笑?著說話。”
陸栩生將左手背在身后,笑?道,“今日吾皇壽辰,陸某無論如何均會笑?著說話,郡王畢竟是來使,來者是客,這?樣吧,陸某讓你一只手。”
此次萬壽節(jié)邀請使臣,其實是陸栩生的主意。
早在他南下金陵,消息傳到?北齊后,北齊便有異動,私下商議要南下侵晉,只是北齊內(nèi)部還未議定,他這?邊火速收拾江南回了京城,打了個北齊一個措手不及。
饒是如此,北齊私下卻還是走動了西?域諸國與車汗,想集結(jié)聯(lián)軍來犯大晉,于是陸栩生決定先發(fā)制人,讓皇帝借著萬壽節(jié)之名,將人籠來大晉。
目的何在?
前世三年后,太?子造反,北齊伙同車汗國并西?域聯(lián)軍南下,讓大晉生靈涂炭,民?不聊生,許多婦孺被擄至軍營慘遭糟蹋,陸栩生憤慨不已?。
既然他重?生了,就不能白白活一遭,自然要趁早解除這?個隱患。
徹底斷了車汗國與北齊聯(lián)軍的可能。
陸栩生眼下提出讓一只手,實則是在亂對方的軍心。
南安郡王來勢洶洶,過于囂張,他不打擊其氣焰,倒叫其余諸國以為大晉無人。
南安郡王果然怒不可遏,氣得臉皮直抽,
“陸栩生,咱們倆可不是第一次交手,你有本事一只手贏我?”
南康王死后,南安郡王含恨在心,時不時帶親兵騷擾大晉,雖然無關(guān)痛癢卻也疲于應(yīng)付,那時陸栩生在守孝,好幾回奉命往北面迎戰(zhàn)南安郡王,兩人是老對手了。
陸栩生笑?道,“那我讓了一只手,即便輸了你,也是情有可原嘛。”
說白了陸栩生不想跟南安郡王打。
南安郡王不能讓他如意,于是也果斷背去一只手,
“我也讓一只,這?下你無話可說。”
陸栩生還是有話說,“那這?樣吧,待會咱們誰動了另外一只手,就算誰輸。”
南安郡王明顯來找茬,他們二?人功夫又不相上下,真要分勝負,還不拆了這?座廣寒殿,他不能讓皇帝壽宴毀在這?里,自然只能想法子轉(zhuǎn)圜。
南安郡王才?知道自己被陸栩生套進坑里,卻也無可奈何,“成,我答應(yīng)你。”
話落,南安郡王目露精光,赤手空拳朝陸栩生面門砸來。
看得程亦安一陣心驚肉跳,
“殿下,這?個南安郡王太?可恨了!”
長公?主握住她冰涼的手腕,“安安別慌,陸栩生下江南,遇刺不下一百回,還能活著回來,身手肯定不賴,他不會有事。”
現(xiàn)場還有這?么多禁衛(wèi)軍,自有高手坐鎮(zhèn),不會看著南安郡王傷及陸栩生。
程亦安一聽“遇刺不下一百回”,眼神溜著長公?主,“殿下,這?事您信箋里可從未提過。”
又是一個報喜不報憂的主。
長公?主訕訕撫了撫額,“告訴你又能怎么樣?你又沒本事替他上陣殺敵,除了瞎擔(dān)心,沒有半點益處,還不如叫你在家里好吃好喝。”
程亦安竟無言以對。
雖然她幫不上忙,也不能這?般沒心沒肺活著嘛。
這?是夏芙第一次抬眸看向臺上,到?底是自己女婿,她顯然掛心不下,悄聲問?云南王,
“王爺,你瞧著那郡王身手如何,栩生有勝算嗎?”
她捏了捏袖下的指環(huán)。
云南王瞥了她袖口一眼,猜到?她的意圖,
“沒有勝算,你就幫他?”
夏芙看著他沒說話。
她并不是在意輸贏,而是不希望女婿受傷。
陸栩生受傷,安安不好過。
云南王搖頭,“三位貴人在上,你別嚇著人家。”
雖說那小蛇快如閃電,一旁人發(fā)現(xiàn)不了,可萬一真被發(fā)現(xiàn)了,那將是災(zāi)難現(xiàn)場。
沐勛看得帶勁,起身趴在白玉石欄上觀戰(zhàn)。
只見前方寬臺上的二?人忽如閃電,忽如流光,無論南安郡王如何攻擊,陸栩生左閃右躲,一直不曾離臺,不叫波及底下宴席。
南安郡王很不高興道,“陸栩生,拿出真本事,別束手束腳的!”
“這?又不是你家皇帝壽宴之上,你當然不用束手束腳。”
南安郡王一拳往一旁的望柱砸去,陸栩生小腿回勾,逼得他收手,二?人再度往正中糾纏而去。
南安郡王拳功夫極猛,而陸栩生呢,腿功夫更俊,使腿費腰。
長公?主觀戰(zhàn)片刻,輕飄飄與程亦安說,
“你這?男人腰力很不錯。”
程亦安輕輕嗔了她一眼。
這?都什?么場合了,長公?主還有心思開她的玩笑?。
長公?主笑?,沒法子,誰叫她眼光毒辣。
而臺上,南安郡王越攻越猛,看那兇狠殘暴的模樣,似乎恨不得一拳砸碎陸栩生。
皇帝也提了兩個心眼,心里琢磨著要不要叫停。
就在這?時,南安郡王一拳往陸
栩生腰腹襲去,陸栩生被他逼得往后仰,郡王再度橫腿一掃,眼看要把陸栩生逼出寬臺,千鈞之際,陸栩生腳尖勾著望柱,修長的身姿幾乎橫在寬臺之外。
這?可是大好時機。
今日當眾打爆陸栩生,將大大挫了大晉邊軍主帥的威信,讓大晉皇帝顏面掃地?,也算是替父王報了一半的仇,于是,安南郡王果斷躍上望柱,揮右拳以泰山壓頂之勢朝陸栩生襲去,陸栩生飛快躲開,橫身踩著石欄往東北面后撤,南安郡王逮著機會拼命跟,一腳沖陸栩生脖頸踩去。
眼看快碰到?陸栩生,只見陸栩生右掌抵在一方食案,借力飛身閃開,而這?個時候一張稚嫩的面孔出現(xiàn)在他視野里。
正是車汗國大汗第三子,承王殿下。
南安郡王才?知自己上了當,火速勾住望柱往回撤,這?時陸栩生的右拳已?襲向他腰間。
南安郡王不得已?,使出左手格擋,借力往后一退,退至寬臺正中。
他看著機關(guān)算盡的陸栩生,沉聲一嘆,“本王輸了。”
他瞟了一眼那承王殿下,承王殿下已?被他方才?那一拳嚇得從席位滑下,鬧了個沒臉,正咬牙切齒瞪著他。
南安郡王暗自搖頭。
陸栩生含笑?一揖,“承讓。”遂下了臺。
大晉官員立即報以雷鳴般的喝彩。
但?南安郡王還不曾下去。
皇帝不耐煩道,
“南安郡王,可還有不服?”
“倒不是不服。”南安郡王先朝皇帝行了禮,忽然調(diào)轉(zhuǎn)一個方向,面朝程明昱,
“陛下可知我姑母明月公?主心系程大人一事?”
長公?主心念一動,看著南安郡王瞇起眼。
當年程明昱出使北齊,被北齊明月公?主看上,非要留他做駙馬,那時長公?主也正是少女懷春之時,不顧當時的皇帝反對,悄悄帶著府兵殺去邊境,要接程明昱回大晉。
兩位公?主的人馬在國境撞上,后來是程明昱使了一招金蟬脫殼,雙方才?罷手。
據(jù)長公?主所知,那位明月公?主至今未嫁。
比她還有毅力呢。
長公?主默默飲了一杯茶。
皇帝皺著眉問?,“郡王什?么意思?”
南安郡王忽然從腹下掏出一物?,這?是一個類似海螺的東西?,手掌心那般大,南安郡王將之擱在望柱之上,朝程明昱鄭重?一揖,
“程大人,我姑母纏綿病榻久矣,死前有一心愿,當年程公?一曲破陣子助陣兩軍較武,讓我姑母嘆為觀止,驚為天人,今日可否請程公?再度撫上一曲《破陣子》,我將之收在這?海螺里,捎回去以解我姑母思念之心。”
程明昱眉峰微微一動,尚未作聲。
身后都察院的幾位副官拔身而起,指著南安郡王怒道,
“你把我們程大人當什?么人了?他是我大晉文臣之首,程氏家族的掌門人,你讓他當眾撫琴撫慰你們那勞什?子公?主,簡直是癡人說夢,侮辱人!”
“輸了就輸了,別想踩著我們程公?,給自己找面子!”
“下去,下去,做客當有做客的禮節(jié),你是使臣,可別墮了你們北齊皇室的臉面。”
南安郡王沒把這?些?人的唾罵當一回事。
他誠摯交叉雙手,再度朝程明昱施禮,
“程大人,我姑母命不久矣,這?么多年一顆心系在程公?一人之身,她曾召集北齊境內(nèi)所有琴手鉆研那首破陣子,可惜無人能及程公?當年半點風(fēng)采,她臨終僅此一愿,愿程公?看在我姑母一番苦心的份上,聊以慰藉吧。”
程明昱聲望隆重?,讓他當眾撫琴,實在有失體面。
皇帝想都沒想拒絕道,
“南安郡王,此言過矣,朕念在你初來乍到?,不予計較,你退下。”
南安郡王卻沒打算就此放棄,他往上方皇帝拱了拱手,與程明昱道,
“程公?,說句不中聽的話,今日貴國陛下壽辰,即便不為我姑母,您身為臣子,給陛下賀壽,也是情理當中吧?”
皇帝見南安郡王拿自己做擋箭牌頓時大怒,
“來人,南安郡王喝醉了,將他帶下席間休息。”
立即有內(nèi)侍上前,一人抱著那破海螺扔下去,另兩人將南安郡王扯下來。
南安郡王不情不愿下臺。
此事本該告一段落,不料程明昱反而起身,緩緩繞上寬臺,行至正中朝皇帝合袖一揖,
“陛下,今日陛下壽誕,臣無其他好禮相獻,愿撫琴一首,給陛下助興。”
皇帝只當他被迫,“程公?不必如此”
然而程明昱卻語氣篤定,“臣是認真的。”
皇帝吃了一驚。
殿內(nèi)鴉雀無聲。
這?些?年程明昱別說吃席露面,就是書畫詩詞也極少流傳出來,過去只要有長公?主在的地?兒,他一概借故隱身,程明昱有多高傲,皇帝是知道的,先皇曾問?他討要書法賞給妹妹,被程明昱拒絕。
而今日他不僅來了,還要當眾撫琴。
皇帝覺得不可思議。
“程公?沒跟朕開玩笑?吧?”
程明昱搖頭表示沒有。
太?子不知想起什?么,忽然笑?道,
“陛下,程公?乃當世音律大家,既然他愿意給陛下賀壽,陛下何不讓我等也沾沾喜氣,洗洗耳廓?”
說實在的,當年程明昱出使北齊,其琴藝被北齊人吹得神乎其神,后來大晉將士回京也將當年那首助他們破敵的《破陣子》奉為仙樂,大家對他的本事好奇極了。
誰不想看程明昱彈琴啊。
坐在后方的女眷們蠢蠢欲動,
“爹爹一定是被那北齊人逼得。”程亦喬憤憤不堪。
“不見得。”程亦歆總覺得今日爹爹有些?反常,“爹爹今日出門時,我瞧見焦叔抱著他那把焦尾琴送上了馬車。”
程亦喬吃驚道,“難不成爹爹未卜先知,料到?南安郡王要為難他?”
程亦歆聳了聳肩。
那南安郡王見狀大喜過望,連忙起身問?道,
“程公?,可是打算撫《破陣子》?”
程明昱已?著人擺上琴案,那把焦尾琴也被送至臺上,他慢身在琴案后落座,目光直視前方,微微出神,
“《破陣子》我多年未撫,早已?忘得干凈,今日良辰美景,當撫《西?江月》。”
修長白皙的手指覆在琴弦,稍稍一帶,滑出一連串悅耳動聽的旋律。
夏芙,約好下回見面與你彈奏《西?江月》
一別十九年。
故時之諾,我程明昱今日來踐。
第70章 第 70 章 于高朋滿座訴說愛意
西江月
夏芙低垂的?鴉羽微顫, 素來平靜的?眼眸一度情?緒暗涌。
那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
臘月中旬的?一日大雪紛飛。
弘農(nóng)程家堡的?宅子外,種了一片枯竹,竹竿被大雪壓彎, 伏在地上?有如山丘。
她的?琴案正對著窗口, 已經(jīng)是練第七遍了, 快亥時, 她實在舍不得撒手。
他就坐在身側(cè),一身茶白的?厚袍子, 緄邊繡著銀色竹紋,襯得那張冷白的?面孔極其矜貴俊美。
她其實不大敢看他, 那雙漆黑的?眸眼極具穿透力, 好?似被他看一眼, 便無所遁形。
腳邊的?炭盆火勢漸衰,程明昱無奈,從一旁鐵桶里鉗出幾塊炭火又擱進去, 炭盆登時發(fā)出呲呲聲響,火苗竄起來。
“還要彈?”
夏芙明知他已不耐, 卻?是輕輕抿著嘴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偷偷笑了笑, 然?后點頭,
“是,總感覺我?彈得不大對味,少了些什么”
“家主, ”她忽然?偏轉(zhuǎn)過眸,一雙秋水般的?眸眼盈盈注視著他,
“您能彈一段給我?聽聽么?”
方才他只是信手撥了幾個音調(diào),就格外好?聽,有一種渾然?天成的?瀟灑, 明明是同樣一把琴弦,為何?區(qū)別這般大,她想聽一整段,當然?她更想聽一整曲,可她不敢說。
她大著膽子起身,讓開位置,亭亭立在那兒?,算是在“逼”他了。
程明昱看了一眼她那把琴,暗暗嫌棄了一番,
“這般喜歡《西江月》,下回我?捎來琴弦,彈與你?聽便是。”
夏芙聞言心里滋生一股綿綿的?熱浪。
她聽人說過,家主極擅音律,也收藏了一把舉世無二的?焦尾琴,這樣的?人物,用最好?的?琴弦,再彈一首她最愛的?《西江月》,光想一想,夏芙身子都要飄起來。
她立在窗下,低垂著眉眼,按捺住喜悅朝他輕輕點頭,“嗯,我?知道了。”
余光卻?見他立著一動不動,夏芙視線偷偷往上?移,忽然?與他目光對了個正著。
他明明白白看著她,好?似
在問?她還踟躕什么。
夏芙眼珠子轉(zhuǎn)溜一圈,才想起二人之?間的?“正事”,慌忙拍了下腦袋,提著衣擺面頰發(fā)燙往床榻去。
害她一時沉迷于彈琴,忘了時辰吧。
這么晚了,他還要回去呢。
夏芙暗暗掐了自?己一把,走到拔步床,瞥見里頭被燈火照得通明,臉上?登時一熱,立即折回去吹燈。
跟在她身后往這邊行來的?程明昱,差點被折返的?她撞個正著。
他連忙偏過身,就看著她匆忙吹了燈,那笨手笨腳的?樣子,整得好?似在偷情?。
他無奈搖搖頭。
熄了燈,屋子里陷入黑暗,各自?自?在多了,他們習(xí)慣了黑暗,均輕車熟路上?了塌。
這一回他比往日都要久,那泉眼好?似怎么都掘不盡,一泓又一泓溪流漫蓋衣裳床褥,她害臊地捂住臉。
他總是輕而易舉便能探到底,很想控制住,嗓子卻?怎么都不聽使?喚,后來回想起她簡直無地自?容,等他走了許久,她蜷在被褥里想,下回,下回一定要矜持些。
次日醒來人就不大有精神。
心想定是昨夜鬧得晚了些。
練琴練得晚,他又要得久,便弄到子時往后了。
嬤嬤來催了,夏芙方起塌,心里還想著后日的?約定,早膳沒用多少也沒覺出異常。
天冷路滑,老太太沒讓她去請安。
她在院子里歇了一日。
第二日還在下雪,她窩在被褥里更不想起來。
眼巴巴盼著第三日的?到來。
這一日天可憐見放了晴。
嬤嬤過來照顧她起居時,多了一句嘴,
“今日家主出了門,說是莊田那邊出了事,要去看一看。”
她心里就有些失落,不會爽約吧。
這種情?緒一直持續(xù)到午后,她忽然?吐得昏天暗地,只當自?己著了涼,喝了幾口熱水溫在被褥里,到底是驚動婆母,婆母是穩(wěn)妥人物,帶著府上?的?大夫來了。
她看著大夫,忽然?一愣。
再然?后,大夫給她搭脈,她只聽見喜脈二字,腦子里一片漿糊。
老太太喜極而泣,抱著她哭天搶地,
“好?孩子,咱們總算是懷上?了,總算是懷上?了,你?不必再受罪了”
不必再受罪了
夏芙怔愣當場。
直到今日她都無法形容那一刻的?心情?。
她被老太太摟在懷里,磕在她消瘦的?肩骨,遲遲笑了笑,“是喜事。”
一夜北風(fēng)吹。
她坐在琴案望著月洞門口,被雪壓彎的竹條堵死了他來時的路,從約定好?的?戌時一直坐到亥時,膝蓋都麻了,一貫伺候她的那位老嬤嬤心疼地抱著毯子裹在她身上?,將她擁在懷里,
“不必等了,家主不會來了。”
滾燙的?淚珠砸在琴案,碎成水花。
“只待你?懷孕,我們不再相見。”
“好?,有了身子,我?一定不再叨擾家主。”
十?九年過去了。
熟悉又陌生的?旋律,跟蠶絲一樣一點點往她四肢五骸鉆,往她心上?纏。
夏芙深深閉上?了眼。
臺上?的?程明昱已試過音。
長公主聽聞他要彈琴,已轉(zhuǎn)過身子面朝琴臺的?方向。
拋開她對這個男人的?情?愫,程明昱是音律大家,他當眾撫琴,便是一場視聽盛宴。
這樣的?盛況,她豈能錯過?
女官將食案抬著換了個方向,程亦安只能陪著她轉(zhuǎn)身,轉(zhuǎn)身的?片刻,她瞄了一眼對面的?夏芙,她和云南王坐著沒動。
起調(diào)是幾個音符,高手與尋常人的?區(qū)別是,明明是幾個很簡單的?音符,程明昱彈起來,音符之?間流暢絲滑,曲調(diào)仿佛一縷煙從耳畔一滑而過,輕而易舉將所有人的?心弦給勾住。
僅僅是起手,他就表現(xiàn)出得天獨厚的?功力。
真?乃天籟之?音。
這是一首膾炙人口的?曲子,被古往今來的?音律大師封為十?大名曲之?一,講述的?是一對兩小無猜的?青梅竹馬,對彼此暗生情?愫,尚未來得及稟報父母,提親納采,朝廷一紙征兵的?詔書發(fā)下來,男子背負行囊奔赴戰(zhàn)場,臨行前二人在竹林互訴衷腸,約定護守終身,只可惜三年過去,傳來男子戰(zhàn)死?的?消息,女方將女孩兒?嫁出去了,又是五年過去,當年莽撞青蔥的?少年,一躍成為人上?人的?大將軍。
待他功成名就回鄉(xiāng),斯人已嫁,當年活脫曼妙的?少女,包著一頭紗巾抱著一個襁褓的?孩子,正在田間干活。
兩兩相望,唯有淚千行。
所有遺憾均訴在那綿綿的?風(fēng)聲與陰陰細雨中。
程明昱沒有將這種遺憾描繪得如何?哀婉悱惻,起手過后便是一串如流水般淙淙的?曲音,仿若面前翠竹掩映,幽窗下寶鼎茶閑繞指涼,有琴音穿山渡水而來,攜著一抹淡淡的?清涼與遺憾,拂化這殿內(nèi)熾熱的?暑氣。
長公主的?目光一直落在那雙手。
不聽曲,不看人,僅僅是這雙手,白皙修長,指骨分明,指尖撫在琴弦是那么游刃有余,好?似游戲人間的?謫仙,輕輕彈開一指,便是人間春色。
目光忍不住往上?,移至那緋紅的?衣襟,那里自?是一團仙鶴補子,沒有人能夠把官袍穿得這樣好?看,他該是天生的?衣架子,寬肩窄腰,夏日官袍用的?輕薄的?緞面,極是服帖,能清晰勾勒出他挺拔清雋的?身形。
隨弦而動的?寬袖,恍若林間的?風(fēng),秋日的?雨,富春江上?一抹浩瀚的?煙云,閑庭信步。
回想當初為何?一眼相中程明昱。
他有一種渾然?天成的?美,不似雕琢,克謹禁欲,是山巔的?雪,雪上?的?松。
多少年過去了,這個男人的?韻味就像是深巷的?酒,歷久彌新,越發(fā)引人入勝。
他的?琴如同他這個人,不會狂妄不羈,不會肆無忌憚,恰恰是克制延續(xù)到極限時,輕輕一撥,足夠動人心魄。
一見程郎誤終身。
長公主自?嘲地笑了一聲。
不知是何?人將珠簾給撩開,能讓女眷們清晰看到那道清絕的?身影。
熾熱的?夏風(fēng)從洞開的?殿外掠進來,化不開他眉間那抹霜雪,彈指間有那么一種參透世事茫茫的?悲憫從容,仿佛明知這是一曲得不到回應(yīng)的?孤鳴,一場遲到的?不曾宣之?于口的?愛意,卻?還是忍不住走一遍來時路,將它全部?訴在這把琴里。
彈得太好?,甚至覺察不到他任何?嫻熟的?技巧,仿佛每一個音符為他而生。
石衡之?妻,素來推崇程明昱書法的?石夫人,與身側(cè)的?秦夫人道,
“程大人這樣的?男人,只適合供著,哪個女人能心平氣和做他的?妻子。”克妻也就不奇怪了。
“可不是?只要程公活著,‘風(fēng)華絕代’這四字,只有他擔(dān)得起。”
即便是程明昱的?女兒?,與他相處最多的?程亦喬,望著這樣的?爹爹依舊如癡如醉,
“長姐,你?知道我?這輩子最大的?幸運是什么嗎?那就是投胎成為爹爹的?女兒?。”
程亦歆笑道,“也是最大的?驕傲。”
西江月既然?是家喻戶曉的?曲子,就意味著在場所有善琴者,均彈過,禮部?尚書孔云杰從始至終不曾睜眼,甚至手指輕輕在食案叩動,自?顧自?合曲,心里卻?想,他那侄兒?拿什么跟程明昱比。
陸栩生過去最不喜文人的?這些作派,但今日實打?qū)嵄辉栏附o折服。
就如他們習(xí)武之?人使?刀法到登峰造極之?地步,岳父這一手琴彈得是出神入化。
身后的?程亦彥扯了扯他的?衣袖,低聲道,
“怎么樣慎之?,有這樣的?岳父,是不是倍感壓力?”
陸栩生氣定神閑往上?方程亦安一指,
“你?瞧,全場都在聽琴,就她一人虎頭虎腦,可見我?家安安不吃這套,安安還是喜歡我?這樣的?,但是大舅哥你?就不一樣,有這樣的?父親,我?看你?才壓力如山。”
程亦彥苦笑不已,第一次在陸栩生跟前敗下陣來。
陸栩生說完看向程亦安,連他都被岳父的?琴音感化,怎的?程亦安好?似滿臉苦惱。
程亦安大概是全場唯一沒有認真?聽曲的
?人,這首曲子為誰而談,程亦安冥冥中已有感知。
琴臺上?的?爹爹已是人琴合一,而娘親呢。
她注意到夏芙雙手交疊在一處,指尖始終覆在那串珊瑚珠子,不曾往臺上?瞟上?一眼。
明明是朗月清風(fēng),鵲驚蟬鳴的?意境,
他們一人端坐琴臺,眾人皆醉我?獨醒。
一人默坐高席,置身事外。
程亦安心里沒由來涌上?一陣酸楚。
云南王聽過夏芙彈琴,如果說先前還只是猜測的?話,那么今日程明昱這首曲子一出,他忽然?之?間什么都明白了。
夏芙也愛彈《西江月》。
人家程明昱哪是給皇帝祝壽,他這是在紛紛擾擾的?人群中,訴說著對夏芙隱晦的?愛意。
這樣的?人物,這樣的?氣度,身居高位,手掌權(quán)柄。
云南王有那么一瞬,突然?想認輸,余光注意到夏芙指節(jié)隱隱發(fā)白發(fā)緊,他覆過手去,握住她冰涼近乎顫抖的?手,以只有二人才聽到的?嗓音道,
“阿芙,大不了你?收個外室,我?也認了。”
夏芙一怔,面頰一紅掙開他的?掌心,別過臉去不理會他。
曲子進入最后一段,三段重音,從最開始的?高亢激烈意境恢弘,慢慢過度至隱忍克制,到最后收音時,長指一撩,所有遺憾如脈脈月輝歸于云海深處。
一曲終了,余響繞梁。
殿內(nèi)許久無人出聲。
是太子最先撫出一掌,除宗親外,所有人起身朝程明昱行禮致意。
程明昱雙手搭在琴弦,心緒慢慢平復(fù),收弦,朝皇帝施禮,
皇帝還沉浸在方才那段旋律中,撫掌一笑,
“這叫什么?‘客心洗流水,余響入霜鐘’,今日之?程公,風(fēng)華無極,讓朕大開眼界!”
程明昱道了一聲謬贊,便抱著焦尾琴下臺,將琴弦交給內(nèi)侍時,大約是那把焦尾琴很有年份,一根弦往他手指崩了一下,血珠順著手背滑下來,內(nèi)侍嚇了一跳只當自?己沒收好?,程明昱不動聲色按住傷處,示意內(nèi)侍退下。
此舉恰被云南王收在眼底,他癟癟嘴,
“那根弦怎么就彈在手背,干脆往脖子抹一抹不就得了。”
夏芙瞪了他一眼。
云南王訕訕一笑,“說著玩的?,說著玩的?。”
女官將食案重新擺好?,程亦安看著動容出神的?長公主有些擔(dān)心。
“殿下?”她輕輕牽了牽長公主的?衣角。
長公主聞言看了她一眼,失笑道,
“安安,我?現(xiàn)在是真?的?放下了。”
程亦安還有些不敢置信,瞧她方才那般癡迷模樣,生怕她固態(tài)萌發(fā),又追著爹爹忘乎所以。
“您真?的?想開啦?”
長公主不著痕跡往夏芙瞟了一眼,對程亦安柔聲道,
“因為他心里有人啊。”
程亦安一驚,都不敢去看對面的?娘親,干巴巴道,“這您也聽得出來?”
長公主沒接這話。
只有苦過的?人才知道苦澀是什么滋味。
程明昱的?琴音里有求而不得的?苦楚。
過去只當他一心為國為民,胸懷天下,沒有半絲男女之?情?,長公主愛得坦蕩,如今得知他心中有人,再執(zhí)著就無趣了。
待那海螺收了一段音送去北齊給那明月公主,想必明月也會如她一般釋然?吧。
明月照暗渠,郎心不似妾心。
酒宴重拾熱鬧,官員們?nèi)齼蓛蓙斫o皇帝祝酒,程明昱這廂悄悄止住血,一內(nèi)侍借著上?前給他斟酒的?空檔,輕輕在他耳邊低語一句,程明昱臉色一變,看了一眼上?方的?皇太后。
此時皇太后也象征性給皇帝舉杯,皇帝看著太后溫煦的?樣子,心里越發(fā)沒底,果不其然?,不一會酒宴正酣時,門口忽然?來了一位太監(jiān)。
“稟陛下,稟太后娘娘,東廠首領(lǐng)太監(jiān)黃政求見。”
黃政是太后的?人。
皇帝眉頭皺了皺,“朕這里舉辦宴席,有什么事回頭再稟。”
太后見狀笑了笑道,“陛下,黃政辦事最是穩(wěn)妥,他逮著這個空檔進殿,定是有要事。”
皇帝不悅道,“太后,使?臣還在呢。”
但太后就是不讓步。
那眼神明晃晃寫著若是皇帝不依,別怪她當場翻臉。
皇帝忍了忍,“宣。”
片刻,黃政領(lǐng)著一人進來,先請過安,指著云南王道,
“陛下,云南王欺君罔上?,奪人之?妻,請陛下圣裁。”
這話一落,四座皆驚。
皇帝看了一眼云南王夫婦,瞥向黃政,已是心如明鏡,他嚴肅道,
“你?胡說什么!”
黃政將跪在地上?的?那個人拎起來,“陛下,那云南王妃不叫夏嵐,而是夏芙,她本是程明祐之?妻,根本就不是什么云南王妃。”
程明祐就在這一片煌煌燈火中抬起眼,目光無比精準落在云南王身側(cè)的?夏芙身上?,眼神陷入癡迷,
“芙兒?”
臺下的?程明昱看著程明祐那張清瘦的?臉,面罩寒霜。
原來東廠的?人昨夜悄無聲息殺到程家堡,以太后懿旨強行將程明祐帶回京城,暗衛(wèi)一路猛追,程明祐進宮之?時,消息也剛遞過來。
太后此舉,一在割裂云南王府與陸國公府的?聯(lián)系,二在對付程家。
太后見狀輕飄飄地說,
“陛下,讓程明祐上?來認一認,萬一認錯了,不過是一個誤會,無關(guān)緊要,萬一是事實,也不能壞了人家一段姻緣不是?”
程亦安已氣得咬牙切齒,看向?qū)γ娴?夏芙,夏芙臉色倒還算平靜,給她一個安撫的?眼神。
那廂云南王腮幫子直發(fā)冷笑,起身朝太后施禮,
“太后娘娘說的?這話,臣可真?是糊涂了,臣的?王妃出身苗疆,與臣打小相識,怎么會是別人的?妻子?”
太后笑道,
“所以,才要認一認嘛,程明祐,你?盡管上?來前,哀家給你?做主。”
那程明祐得了太后指令,慢慢起身,順著臺階一步步往上?。
二十?多年了,他與芙兒?分離整整二十?余年。
她的?模樣似乎沒怎么變,還是那么好?看程明祐眼眶深深泛紅,喃喃望著夏芙,
“芙兒?,對不住,是我?不好?,當年不該扔下你?一人在家”
夏芙正襟危坐,慢慢將視線移過去,也不知是年歲已久,那張臉模糊得辨認不出舊時痕跡,還是她腦海里早已將這個人給剔除,不記得他的?模樣了。
程明祐對于她來說,陌生得很。
隱約有些許碎片似的?畫面從腦海閃過,有歡聲笑語,有些許甜蜜的?瞬間,可如今在她心里,已泛不起任何?漣漪。
夏芙神色出奇地平靜。
眼看他已越過第一階,一步一步朝夏芙靠近,云南王已大馬金刀站起,臉上?掛著陰沉的?笑,摩拳擦掌攔住了程明祐的?路。
太后見狀立即皺眉,“云南王你?什么意思?哀家的?旨意,你?敢抵抗?”
云南王對太后這番話置若罔聞,而是毫不客氣地將程明祐給一腳掀了下去。
所有人始料不及,為云南王的?大膽而震驚。
太后面色極其難看,霍然?起身,“云南王,你?何?其囂張!”
云南王不疾不徐轉(zhuǎn)過身,朝皇帝拱袖,又往太后一笑,
“太后娘娘,您貴為國母,難道不懂人倫天常?”他指著夏芙道,
“這世間哪個男人愿意任由別人窺探自?己的?妻子?”
“我?最后一次告訴太后娘娘,吾妻夏嵐,出身苗疆,為我?母親娘家的?侄女,自?小與我?青梅竹馬,被我?納為側(cè)妃,我?亡妻過世后,遂將她扶正,若是太后不信,大可去云南查,而不是在這里顛倒黑白,插手臣子內(nèi)帷之?事。”
這時,底下的?程明祐顧不上?身上?疼痛,已翻身而起,激動地往上?爬,
“太后娘娘,皇帝陛下,臣看的?沒錯,她是我?的?妻子夏芙,不是什么云南王妃!”
“芙兒?,你?看看我?,我?們相識于蘇州茗蘭橋,那日下雨,你?忘了帶傘,我?對你?一見鐘情?,欲護送你?回府,你?卻?死?活不肯,跑進店鋪里躲我?,你?忘了嗎?”
程明昱深深閉上?眼,驀地起身,朝上?
方皇帝一揖,
“陛下,臣族人冒犯陛下壽宴,臣愧疚難當,還請陛下將他交給臣處置,臣這就領(lǐng)他回去,好?好?教訓(xùn)。”
太后似乎一直在等程明昱現(xiàn)身,聽了這話,她老人家忽然?彎唇一笑,
“哦對了,程家家主,如果哀家沒記錯,你?該也是認識夏芙的?,要不你?也上?前來認一認?”
程明昱瞳仁深得一縮,余光中那道身影已被云南王遮得嚴嚴實實,不欲叫任何?人窺探。
程亦安聽不下去了,起身往太后行禮,
“娘娘,即便臣婦的?母親活著,也與程明祐沒有半點瓜葛!我?母親已與他和離。”
這就是程明祐最痛恨之?處,指著程明昱喝道,
“太后娘娘,陛下,臣冤枉啊,程明昱一手遮天,逼我?與亡妻和離”
不等他說完,一道身影飛快掠來,一腳踩在他喉嚨,逼得程明祐將嗓音咽下去,只見陸栩生撫了撫衣襟,與皇帝道,
“陛下,此人當堂咆哮,是對陛下大不敬,還請陛下處置。”
皇帝正待開口,聽得身側(cè)太后力喝一聲,
“我?看誰敢動他!”
太后目色陰沉看著皇帝,
“皇帝,哀家以為,此事牽扯云南王府,算是國事,不可不慎重,必須查清楚。”
“如果云南王妃真?的?是夏芙,那么她就該回到程家四房,給程明祐做媳婦。”
程亦安給氣笑了,立即跪在皇帝跟前,
“陛下,皇后娘娘,我?母親與程明祐的?和離書,尚在府邸,若是太后不信,臣婦這就遣人送來。”
皇帝還能沒看明白么,太后就是故意借程明祐攪亂這一缸子水,好?叫帝黨焦頭爛額,四分五裂,
“太后,今日是朕壽誕,您將一點私事弄得沸沸揚揚,是真?的?要查云南王府,還是故意跟朕過不去。”
太后笑道,“皇帝,你?是萬民之?主,你?的?臣子受了委屈,被人逼迫和離,你?不該管嗎?”
這時,程明昱一針見血指出道,
“太后娘娘,程明祐與夏芙的?和離書,由其母程家四房老太太親擬,此事,所有程家族人均可作證,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是老太太遣人納采請期,和離也是老太太親自?做主,難道以您的?意思是,兒?子可以違背母親的?話了?”
太后驀地一震。
“大晉以孝治天下,太后娘娘今日此舉,是不是要告訴我?們文武大臣,往后所有兒?子均可以忤逆父母?”
就這席話把太后堵得無話可說。
程明祐還待掙扎反駁,卻?被陸栩生一腳摁得死?死?的?。
程亦安看著底下挺拔的?男人,松了一口氣,與太后道,
“若是太后娘娘還不信,臣婦這就去程家四房請我?祖母來作證。”
太后依舊不肯撒手,與皇帝道,“但王府之?事,還請皇帝細查。”
夏芙聞言突然?起身一笑,
“娘娘與陛下不必查了,臣婦這就叫你?們知道真?假。”
皇帝一愣,狐疑地看著她,“王妃何?意?”
夏芙繞出長案,來到太后跟前臺階下站著,先與皇帝請罪,
“敢問?陛下,可否請您容臣婦表演一段雜戲?”
皇帝摸不準她要做什么,卻?還是點了頭,“準。”
隨后只見夏芙往手上?指環(huán)一按,霎時一條極其美艷的?小綠蛇從她袖下彈出,在半空扭出極其靈動的?舞姿,又朝上?方的?燈盞纏去。
皇后嚇得往女官身上?一靠,而太后心臟也險些跳出來。
夏芙輕輕一噓,小綠蛇立即竄回來藏在她袖下,在場所有人均倒抽一口涼氣。
夏芙笑瞇瞇望著太后,“我?出身苗疆,娘娘這下信了嗎?”
太后看著她驚疑未定,抿唇不言。
雖說太后鬧這一出,很叫皇帝膈應(yīng),但皇帝還是敏銳嗅到機會,決定發(fā)落太后的?爪牙,
“黃政攪亂朕的?壽宴,該當死?罪,來人,將他拖下去關(guān)起來,三日后行刑!”
“至于程明祐,交給程公你?來處置。”
“臣遵命。”
太后還欲阻止,皇帝已氣得離席而去。
他一走,皇后和寧王收拾局面,由寧王領(lǐng)著使?臣去隔壁繼續(xù)宴飲,皇后吩咐女眷們四處轉(zhuǎn)轉(zhuǎn),晚間觀看焰火與花燈。
瓊?cè)A島有房舍幾十?間,亭臺閣謝沿池密布,出廣寒殿,四處林蔭茂密,既是賞景的?好?去處,也足可納涼。
云南王卻?以妻子受驚為由,不參加晚宴了。
他避開人群沒走太液橋,反而打算從涉山門,往北出皇城,今日赴宴人極多,即便路上?遇到一些女眷,卻?因著方才夏芙展露那一手,女眷們紛紛遠遠避開,無人敢去打量她的?模樣。
彼時,正是下午申時,日頭正熱,夏芙身子纖弱,走了一段便氣喘吁吁。
云南王將她送至太液池邊上?一處抱廈歇著。
這里人煙罕至,倒是不怕被打攪。
等了片刻,云南王見程亦安追了過來,放了心,指著夏芙與她道,
“安安,你?娘交給你?,本王要去料理一樁事。”
程亦安擔(dān)憂地看著母親,連忙過來攙住她,“您放心去吧。”
夏芙卻?是皺著眉問?云南王,
“你?去做什么?”
云南王沒看她,大步往前走,“安安,等你?娘歇夠了,你?就送她回去,別等我?。”
他非扒了程明祐的?皮不可。
什么混賬東西也敢來夏芙跟前露面,也不怕寒磣人。
云南王回到廣寒殿,尋來一內(nèi)侍問?,“程明昱何?在?”
門口的?內(nèi)侍被他兇狠的?模樣嚇到,指了指太液橋方向,“好?像往那邊去了。”
云南王把內(nèi)侍扔開,大步往太液橋方向去,追了一路至崇光殿追到了程明昱,程明昱果然?著人拎著程明祐打算離開,云南王及時叫住他,
“程明昱,把人交給本王處置。”
程明昱料定云南王會來,所以走得并不快。
那程明祐見云南王過來,使?勁將嘴里被塞的?棉團給吐出,目光在他們二人身上?流轉(zhuǎn),恨道,
“云南王,你?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夏嵐就是芙兒?,云南王,你?可知程明昱與芙兒?是什么關(guān)系?我?告訴你?,程明昱也覬覦芙兒?,想要霸占她,你?可別被他這副偽君子的?作派給欺騙!”
云南王看了一眼程明昱,程明昱面無表情?,沒有半分波動。
他先是上?前一腳揣在程明祐心窩子里,旋即從內(nèi)侍手里將人拎過來,狠狠往地上?一砸,
“你?個混賬東西,就憑你?這點德性,也配娶阿芙?且不說旁的?,阿芙在家里給你?守孝,你?卻?在外頭風(fēng)花雪月,你?怎么有臉說她是你?妻?”
“本王若不好?好?替阿芙教訓(xùn)你?,對不住你?今日這番勇氣!”
程明祐雙手被捆住,疼得在地上?直打滾,他蒼白著臉,一身大汗淋漓,還很不服氣瞪著云南王,
“你?個蠢貨,你?拿我?撒氣算什么?你?怎么不對付程明昱?你?問?問?他,他什么心思,這么多年沒娶,是不是惦記著芙兒??”
云南王嫌他嘴碎,一腳踢在他后腦勺,徹底將他踢暈,待耳廓清凈了,云南王拍了拍手上?的?灰,示意內(nèi)侍拎著人跟他走,隨后笑瞇瞇掃了程明昱一眼,
“程大人,一首《西江月》彈得很不錯嘛,稱得上?動人悱惻,可惜我?覺得阿芙彈得更好?,更可惜的?是,你?聽不到。”
程明昱負手而立,看著他眼神沒有半分變化,只交待道,“帶出皇宮料理。”
“還用你?說。”云南王輕哼一聲,帶著人走了。
程明昱等他遠去,立即掉頭往涉山門方向邁。
程亦安這廂陪著夏芙在抱廈坐了好?半晌。
“王爺一定是料理程明祐去了。”
夏芙嘆了一聲,垂下眸撥弄那串珊瑚串,“他就這個性子。”
程亦安往她腕間瞟了一眼,“娘,您的?蛇呢?藏起來了嗎?”
夏芙逗她,“怕嗎?”
“怕。”程亦安苦著臉。
夏芙抬手要去揉她的?小臉蛋,程亦安笑著躲開,坐到對面去了。
夏芙往腕間那條銀鑲綠松的?手環(huán)指
了指,“它藏在里頭,我?若不放它出來,就沒事。”
程亦安還是不敢靠近,朝她吐了吐舌。
就在這時,不遠處臨水的?水閣里傳來一道清脆的?嗓音,
“安安。”
程亦安聽出是程亦喬,立即起身,扶著廊柱往那邊探頭去,
“二姐!”
原來程亦喬和程亦歆也打算回去,因著日頭大,半路在這邊歇著,遙遙看到程亦安跟云南王妃在一處,興許是怕蛇,姐妹倆沒過來,只遙遙給夏芙屈膝。
“見過王妃。”
亭子里還有其他女眷,也不便過來。
程亦安朝她們揮手,夏芙笑著道,
“你?過去打個招呼吧,我?就在這略坐坐。”
程亦安也好?幾日沒見兩位姐姐,難得程亦歆肯出門,必定要去會一會的?,
“那您等著,我?去去就來。”
夏芙頷首。
日頭西斜,往臨水的?一面美人靠照來,夏芙便從美人靠移至抱廈當中的?桌椅坐著,河面暖風(fēng)徐徐,陽光落在波光粼粼的?水面,溶溶蕩蕩,刺眼得很。
周遭太安靜了,夏芙腦海不禁回蕩著那首曲子,連著那道模糊的?人影也似在余光里晃。
興許有些困了,意識略有混沌,恍恍惚惚聽到有道聲音在喚她,“夏芙。”
像極了家主的?嗓音。
夏芙以為自?己出現(xiàn)幻聽,直到那股清冽的?氣息逼近,她倏忽轉(zhuǎn)過身,對上?程明昱漆黑的?雙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