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還真是一如既往喜歡小白……
“殿下, 臣婦身子不大舒服,您放臣婦離去吧?”程亦安眨巴眨眼,想法子脫身。
長公主一眼看穿她, “裝?”
“怎么你?就這么怕陸栩生?安安, 你?爹爹可是程明昱, 哪個男人不服你?管教, 休了?便?是,下一個更?乖。”
程亦安反唇追擊, “那殿下您呢,您這么多年了?為何盯著我爹爹不放?下一個更?乖啊”她學著長公主的語氣。
長公主面露苦楚, “因為我沒得到過嘛。”
程亦安竟無話可說。
這一耽擱, 馬車已駛出老遠。
雪瀟瀟而落, 連著這熙熙攘攘的天地也變得寂靜。
這是一場極有情調的雪,沒有北風赫赫,沒有大雪壓城, 雪沫子紛紛揚揚,如點綴在上京城的細絨。
長公主府前的煌煌燈火與銀白色的雪光交相輝映, 映著昏陽交割的天際有一種別樣的明凈, 馬車停下, 長公主攜程亦安下車,一道往門檻內去。
裘青毫不意外跟了?上來。
長公主府的侍衛待要攔,裘青稍一拱手與長公主作揖,
“殿下,臣奉命護衛少?夫人安虞,除非臣死?,否則半步不退。”
程亦安看了?裘青一眼,方才她不是沒有權衡, 若聲張恐招來陸栩生,陸栩生上回可是放了?大話,若得知她進了?公主府,定要來鬧,屆時不好收場,最好的法子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再說了?,什么男寵,長公主也不過嘴上說說而已,她不答應,還能摁著她收人不是?
所以,她沒有示意裘青通風報信。
既然她沒有授意,裘青就不能擅自行動。
他已被陸栩生遣給了?程亦安,那么他就是程亦安的人,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
即便?裘青內心已替少?將軍急得五臟翻騰,卻也不能自作主張。
程亦安給裘青尋了?個借口,
“殿下,裘大護衛耳聞殿下的侍衛長是當年禁衛比武的魁首,心生敬仰,想討教一二。”
長公主視線移至裘青身上,威武高大的身板,端正冷肅的長相,氣質不錯,“準了?。”
長公主徑直帶著程亦安來到雪廬,長公主府的雪廬建在府邸西面一處凹地,四面避風,廬前有一寬闊的院落,一側廊下擺著一排武器,可見平日長公主還真?在此地觀賞侍衛比武。
庭前,裘青與長公主的侍衛長在交手,刀劍相交在地面發出一陣陣錚鳴之?聲,給雪廬平添幾分肅殺。
程亦安瞧得認真?,生怕裘青落了?下風,回去不好交代,而長公主似渾不在意,著人上了?瓜果點心鹿肉并?一盤雪菜,鹿酒早已溫好,她示意宮人替程亦安斟酒。
程亦安方才吃飽了?,這會兒沒動點心,只飲了?一口鹿酒,熱辣辣的酒液順著喉嚨流竄至五臟六腑,一股熱浪漸漸順著四肢五骸往上升騰。
“殿下,這酒果然
不錯,很?暖身子。”
長公主倚在鋪著黑狐褥子的軟榻,一口一口品嘗,目色幽幽瞟著前方,“待會你?捎一壇回去,冬日夜里?喝上兩口,給你?們小夫妻兩個助興”
程亦安聞言頓時猛咳,原來這酒還有這等藥性,她連忙擱下酒盞不喝了?。
“殿下,時辰不早,我近來接手中饋,恐府上還有家務要料理。”
長公主嫌棄盯著她,“女人家的,何苦將自己困在后宅?”
程亦安道,“倒也不是困在后宅,順手料理料理,再說了?,我可不比殿下您,您是皇家公主,坐擁榮華富貴,我還是得替自己掙點家業,不僅老了?安生將來孩子也有指望。”
長公主大手一揮,“等你?有了?孩兒,認我做干祖母,我百年后膝下這點子產業就舍她了?。”
程亦安如今什么都不怕,就怕長公主豪擲千金,試圖打消她的念頭,
“殿下,您還年輕,何不尋個靠譜的男人,若有一兒半女,將來也后繼有人。”
長公主語氣堅決,“除了?程明昱,我不給任何男人生孩子。”
程亦安:“”
忽然想起長公主也曾有過一位駙馬,聽說那位駙馬被長公主和離后,又娶了?妻生了?一兒一女,如今那一雙兒女還時常來給長公主請安。
此計行不通,程亦安只能換個路子,
“殿下,我忽然想,像我爹爹那樣的人,怕是刀劍斧鋤也鑿不開他的心,實?在不必為了?他蹉跎自個兒,而心悅一人,最好的法子便?是成為他,超越他您可是大晉的長公主,麾下門客無數,您若想干出一番事業,那些男人哪個都不是您的對手。”
長公主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辭,“超越他,成為他?”
“對!”程亦安給她鼓勁,“您方才不是說女人不要困在后宅嘛,既如此,殿下您給我們女人做表率呀。”
程亦安覺得自己這次準沒錯了。
不料長公主腦筋實在是常人難以度之?,
“屆時你?爹爹就能看到我了?”
程亦安:“”
這是怎么都繞不過去是嗎?
總比眼下癡癡纏纏強。
“您試一試。”
長公主忽覺茅塞頓開,也對,三十年了?,她這般苦苦追求,程明昱可看她一眼?
喜歡他就要成為他。
這是何等誘人的鼓舞。
長公主頓時有了?主心骨,連忙又拽住程亦安的手腕,
“安安,你?可真?是我的福星,不行,我得犒勞你?。”長公主看向身側的女官,
“去,將偏院的福康和福林傳過來。”
程亦安聞言面頰生臊,只覺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連忙攔住長公主,央求道,
“這點小事,您就不必犒勞了?,臣婦真?的消受不起,那陸栩生的脾氣您是知道的,您今個兒給我招了?男寵,我活不過明日了?”
這下輪到長公主恨鐵不成鋼,她靜靜掃了?程亦安一眼,目光在她胸脯和纖腰落了?落,長公主何等眼力呀,程亦安遮得再嚴實?,她也能窺出真?章,哼道,
“這般豐滿柔美的身段,可不能便?宜了?陸栩生,好不容易來這世?上一遭,不多經歷幾個男人,哪知什么人好什么人壞?本宮先把人領來,你?瞧一瞧,喜歡就帶回去,不喜歡再挑嘛”
不等程亦安拒絕,那頭廊廡角已繞出兩個美人兒。
個個身挑如竹,挺拔蘊秀,風度翩翩。
程亦安看第一眼呆住了?。
倒不是為美色所惑,這兩廝可不是對著她爹爹尋的嗎?
身量與爹爹相差無幾,均是冷白的面孔,寬肩窄腰,風靈毓秀,連穿著打扮也學了?個十成十,即便?相貌和氣度不像,可遠遠瞧去,也是很?罕見的美男子。
長公主挑男人的眼光真?是絕。
長公主這個時候顯現幾分害羞來,“咳咳,我府上都是這樣的,這兩人年紀最小,配你?。”
程亦安正要義正言辭拒絕,忽覺脖子后刮來一陣陰風,冷不丁回過眸,只見側面廊子上立著一人,一身緋紅官袍英姿烈烈,狹目低垂似有寒芒綻出,不是陸栩生又是誰?
不是,我沒有
程亦安慌忙捂住臉。
陸栩生氣得七竅生煙,
瞧那副傻眼的摸樣,果然一如既往喜歡小白臉。
抬手抽出腰間的軟劍,掌心蓄力將軟劍往斜對面一震,那柄利劍恍若靈蛇一般竄至兩位少?男眼前,直挺挺插入二人跟前的廊柱,將他們嚇得花容失色,個個跌倒在地。
好好的美人兒被陸栩生敗了?風景。
長公主見狀大怒,拂袖而起,
“陸栩生,我長公主府邸豈容你?放肆!”
陸栩生大馬金刀行過來,將頹喪無比的程亦安拉起藏在身后,眉目凜凜睨著長公主,
“陸某放肆也不是一回兩回了?。”
說著不管長公主什么臉色,對著身后喝道,
“來人,將長公主府內所有男寵給我趕出去!”
話落,他身后閃出幾十條身影,那幾十條身影忽如旋風般竄去府內各處。
長公主還是頭一回被人如此挑釁,惱羞成怒,“陸栩生,你?這是冒犯皇室!”
陸栩生不屑地嗤了?一聲,懶洋洋的眉角歇著一抹肆意乖張,
“若是陸某沒記錯,上回我可是警告過殿下,萬不能再擄我夫人入府,殿下既然敢做,那就承擔后果!”
長公主氣瘋了?,遙指他的鼻尖,“我何曾擄安安?你?這是肆意挑釁!”
程亦安實?在太了?解這兩人的脾氣,一個比一個烈,誰也不服誰,她立即從陸栩生身后繞出,攔在二人跟前解釋道,
“栩生,你?誤會了?,我受殿下相邀,來府上喝酒品茶而已”
長公主怒目而視,“你?聽見了??”
陸栩生沒看程亦安,而是睨著長公主神態囂張,“我說擄就擄了?”
“你?有種!”長公主氣得咬牙切齒,“來人,給我把陸栩生轟出去!”
可惜這時,長史打前庭方向急匆匆趕來,對著長公主大喊,
“殿下,官署區那頭起火了?,聽說燒到了?都察院!”
程明昱在都察院!
長公主這下心里?跟著了?火似的,什么都顧不上了?,一股腦往外奔,一面指著陸栩生喝道,
“你?等著,本宮要你?的命!”
眨眼間,長公主府的人魚貫而退,程亦安也不知真?假,連忙撲到陸栩生跟前,驚問?,
“方才長史說的可是真??”
她倒是比長公主多了?一分理智,沒急著跟過去。
陸栩生嗤笑一聲,忽然彎腰將她打橫抱起,連同那云狐斗篷一掀,將她整個人裹在其?中,連個鼻眼也不留了?,大步往外走,
“聲東擊西之?計而已。”不然長公主府邸的侍衛怎么調出去?
程亦安只覺天旋地轉身子一輕被他猝不及防裹在懷里?,悶得差點喘不過氣來,胡亂掙扎了?幾下,給自己掙出一線光亮,悶悶問?,“我爹爹呢,他沒事吧?”
“我還能真?傷你?爹?不過是燒了?長公主在宮墻外的一個倉庫而已。”
程明昱入主都察院后,長公主鬼使神差,逼著皇帝把都察院外一個倉庫對換給了?她,由此她在里?頭建了?一座閣樓,遠遠能眺望都察院的方向,陸栩生燒得就是這一處。
程亦安還是擔心,“畢竟是宮墻重?地,你?不怕明日言官彈劾,長公主去圣上跟前告狀?”
“那也得有人查到我身上,此其?一,其?二,你?覺得都察院會彈劾我嗎?”
程亦安:“”
也對,都察院的人對長公主恨之?入骨,言之?鑿鑿這位長公主玷污了?他們首座。
“可是,你?也不必為這點小事大動干戈,我自信能安安穩穩出府,再說了?,殿下其?實?沒你?想得那樣霸道無理”
“是嗎?”頭頂響起他陰森森的冷笑,
“男人都送到眼前來了?,我看她是自個兒求而不得,
專門尋我的不痛快!”
程亦安生怕他誤會,立即辯解道,“不是,你?誤會了?,不是你?看到的那樣”
話沒說完,人被陸栩生扔進馬車里?。
陸栩生氣狠了?,沒跟著她上車,縱馬往前帶路。
程亦安被顛了?一路,馬車好不容易停下來,那雙鐵鉗般的胳膊伸過來,再次將她摟個囫圇,冒著鵝毛大雪,順著專為他留的角門進了?書?房,再打小門進了?寧濟堂。
下人見他怒氣沖沖進來,均唬了?一跳。
如蕙瞧見如蘭跟在身后追,再看陸栩生懷里?明顯揣著個人,便?知是程亦安,連忙撲跪在地,攔住道,
“世?子爺,無論多大的事,還請您小心我們奶奶,萬不能傷了?她”
陸栩生壓根不聽她的話,越過她進了?內室。
等到程亦安再見天光時,人已被陸栩生扔在了?拔步床上。
已是戌時初刻,雪光將外頭的天色映出一片銀亮,雪比方才更?大了?。
屋子里?燒了?地龍,倒是不冷,程亦安慢條斯理將斗篷解下來扔出去,坐在床榻平靜看著陸栩生。
陸栩生去浴室凈了?手面回來,順帶遞了?一塊濕熱的帕子給程亦安。
程亦安慢騰騰瞟了?他一眼,接過帕子給自己擦臉凈手,完了?又扔回梳妝臺。
簾帳兩幅均掛起,高高大大的男人端坐在梳妝臺前,攔著她的去路,虎視眈眈盯著她。
說怒倒也不盡然,但臉色陰得可怕。
“看過癮了??”陸栩生薄唇緊抿,
程亦安頓覺冤枉,“沒有,你?來那一會兒,人剛出來,我是瞧見了?,可我瞧著像我爹爹,便?覺得驚詫,并?非是因著他們本人”
“但你?還是看了?”
程亦安噎住,無奈攤攤手,“那你?要怎么辦嘛?”
陸栩生舌尖在齒關抵了?抵,沉著臉沒說話。
程亦安被他樣子弄得有些害怕,小聲解釋,“我真?的沒瞧見,我就是遠遠看到個模糊的樣子,覺得像我爹爹心里?想的是長公主殿下品味一如既往啊”
可惜程亦安發現,這話說完,那男人臉色更?差了?,陰沉沉的跟潭死?水似的,掀不起半點漣漪。
程亦安就瞧見他抬手放下兩幅簾帳,人如猛虎下山般一步一步朝她逼近。
原先的光亮一下被隔絕,程亦安心咯噔直跳,“陸栩生,你?做什么?”
眼眸一下還不適應黑暗,什么都瞧不見,只聽見一點窸窸窣窣的動靜,甚至連呼吸也不聞,恍若身側有一伺機而動的猛獸。
太可怕了?。
程亦安要哭了?,兇他道,“你?不許嚇我,再嚇我,我不跟你?過日子了?!”
“你?再不吭聲,我讓人去請我爹爹”
話音未落全,那道挺拔的身影罩了?過來,掌心捂住她綿軟的嘴唇,將她整個人推至枕褥間,程亦安聽到他喉結翻滾的聲音,想要吞人似的。
她委屈巴巴瞪著他,嘴唇試圖蠕動,偏被他捂得緊。
柔軟濡濕的唇瓣跟貓兒似得撓著他掌心,陸栩生雙目幽深昏暗,拽著她手往自己身上擱,
“你?瞧瞧,你?摸摸,哪兒比不上那些小白臉。”
這一下被迫摸到他滾燙的肌膚,程亦安腦子震了?一下,身子也抖了?下,就這么抖落了?一身慌張和懼怕。
大約是有些跟不上陸栩生的思緒,程亦安混混沌沌地開始聽他指派,指腹慢慢在他胸膛腹理描繪。
當然最先摸到一些疙瘩,像是傷疤,硬邦邦的,結實?的胸膛往下是壁壘分明的腹肌,一塊一塊蓄著賁張的力度。
原來方才折騰這會兒,是在脫衣裳哩。
這廝一言不合秀身材。
早說嘛,害她嚇一跳。
摸到一處深溝不敢往下,又老老實?實?搭上他寬肩,有模有樣評價道,
“勉勉強強吧。”
也不能讓他太猖狂。
陸栩生給氣笑,應著她這聲“勉勉強強”,順手抽了?她腰帶,將她整個人剝出來。
程亦安急了?,只覺危險在逼近,“行了?行了?,我認輸,我有眼無珠,看什么男寵,有我們陸大將軍,我誰也看不上。”
瞧,能伸能屈。
“可你?還是看了?”
看癡了?。
陸栩生就是不放過她。
“我真?沒有”程亦安這是被他逮個正著,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見他卻遲遲不下來,程亦安又有些發冷,嚅聲道,“風灌進來了?。”
陸栩生陰沉沉地發笑,手臂卻很?老實?地探入她脊后,將人給捧起來,又替她將被褥掖實?了?些,程亦安只覺呼吸都要被他剝奪,喘著吁氣,干脆纏上他。
這下如同窩在暖爐子里?,貼的也緊,她舒服了?。
陸栩生又將她胳膊往他后背搭,“說清楚,哪兒比不上,不說出個所以然,今日沒完。”
程亦安輕輕嗤了?一聲。
當她不知道么,他就是借機欺負她罷了?。
總歸她也不吃虧。
于是裝模作樣比較,柔軟的指腹四處丈量自己的領地,很?滿意的樣子,“這回弄明白了?,中看也中用。”
隨著他一聲諷笑,死?死?將她摁進去。
差點沒要了?程亦安的老命。
外頭已不知幾時了?,丫鬟們聽見里?面的動靜,曉得沒有大礙也漸漸散了?。
好似有鳥兒鳴,好似有云兒飄,渾渾噩噩的不知歸處。
雨霧起了?一層又一層,熏迷蒙了?她的眸子,她卻知道這個男人著實?是很?不錯的。
幾乎不用任何花樣,就能讓人快活。
今日不小心捅了?這么個簍子,也沒真?跟她動怒。
成熟男人有一處好,拿得起放得下,懂得如何化?“干戈”為“玉帛”,不是那種在外頭受了?點氣就拿妻子作筏子的人。
位高權重?,給了?她殷實?的家底,無與倫比的安全感。
拿著條條框框比,陸栩生是最合適的夫君。
如果一定要說不好,那就是他不愛親吻。
程亦安喜歡親吻,也說不出為什么,天生喜歡。
陸栩生不然,夫妻這般久,他也只是上兩回輕輕在她唇角一碰,再深入就沒有。
不知他是不喜,還是不習慣。
若是前者?,她無話可說,也不會強求,畢竟是搭伙過日子的夫妻,誰還沒點不可踏破的底線。
若是后者?,趕明兒教他。
第32章 第 32 章 前世真是瞎了眼
這一夜要了兩次水。
還是程亦安再三求饒方得以消停。
雪厚厚下了一夜, 陸府門前都堆了兩寸高?,幸在家丁與兵馬司的將士們通力合作,給清掃個干凈, 陸栩生照舊天還沒亮就出了門。
程亦安昏昏懵懵在簾帳中坐起, 聽著外頭好似響起幾波人聲, 這才記起, 她如今是陸府的當家少奶奶,想必是外頭管事在問話?。
如蕙早早在外頭候著, 簾兒一拉開,立即探過頭打量程亦安。
發髻散了一大半慵慵懶懶堆在胸前, 那一雙水亮的杏眼紅波流轉, 顯然余韻猶存, 臉上白?白?凈凈不見什么?痕跡,看神情不像受傷,如蕙略略放心。
程亦安被她打量得很不好意思?, 清了清嗓子道,
“我還好, 沒事, 外頭什么?事這么?鬧呢?”
如蕙招呼小丫頭捧著銅盆上前, 該洗漱洗漱,該梳頭梳頭,一面忙活一面回,
“今個兒一早如蘭沖去質問裘青,責他是不是告了狀,那裘青說?不是,如蘭擔心姑娘您,不分青紅皂白?罵他一頓, 這不,裘青央求管事的來遞話?,說?是給您磕頭,昨個兒的事真?不是他報的信。”
程亦安還是很信服這些疆場上的鐵漢子,“如蘭膽子也真?大,連裘青都敢罵。”
如蕙抿嘴笑道,“可不是,那么?威武一男人,被如蘭罵得跟龜孫子似得,漲紅著臉支支吾吾辯解不過來”
程亦安笑了笑沒做聲了。
不一會,穿戴整潔出了床榻,來到東次間坐著,李嬤嬤領著四個丫鬟來擺早膳。
照常一碗紅參粥,補氣提神,一碟子春卷,一碟子青稞餅,一碗魚丸蝦皮湯,還有一小碗老鴨粉絲湯。
程亦安用不完,喚來如蘭進來和?如蕙一道吃。
李嬤嬤便?將外頭管事的話?給回了,
“今個兒您頭一回理事,大家伙都不敢亂動,人如今在議
事廳候著,等奶奶您的示下。”
李嬤嬤原想說?時辰晚了,但看程亦安不慌不忙的樣子,只?當她有意給管事們下馬威就沒吱聲。
程亦安打算等如蕙和?如蘭用完,一道帶著她們過去,見李嬤嬤似乎欲言又止問她,
“嬤嬤有話?說??”
李嬤嬤憂心忡忡道,“奶奶年輕,不知這陸府水深,別看昨個兒二爺發了一通威,看著像是給你鋪了路,可真?要管好底下那些牛鬼蛇神,并不容易,咱們初來乍到,路子都沒摸明白?,那些人,用嗎,不放心,她們合伙算計您您都不知道呢,不用嘛,咱們上哪兒尋那么?多信任的人手。”
“奶奶掌了家,老奴替您高?興,卻也替您愁得一宿沒有睡。”
程亦安看著李嬤嬤堆起皺紋的眼角,失笑道,“車到山前必有路,嬤嬤莫愁。”
除此之外,李嬤嬤其實還有一樁心事,當著程亦安的面,卻又不敢說?。
別看李嬤嬤是程亦安教養嬤嬤,卻因老太太那樁事,如今在寧濟堂還得往后站。
李嬤嬤鐵了心要倚著程亦安這顆大樹,老太太那邊是徹底撂下了,那老太太也識趣,不必程亦安開口?,已經將李嬤嬤那女兒女婿給放歸了,前段時日女兒和?女婿求到她跟前,想讓她幫著在陸府尋門差事。
這不,程亦安開始掌家了,是個極好的機會。
但李嬤嬤不敢開口?,畢竟她現在可不是以前。
如蕙二人不敢叫程亦安等,匆忙塞了幾口?起身,程亦安卻是瞪她們,“我也不是在等你們,我在想事兒,再吃一些吧。”
再過了一會兒,主仆四人由小丫頭仆婦簇擁著往議事廳來。
陸府的議事廳在垂花門內,垂花門西面是花廳,東面挨著側門處便?有一小院子,是陸府當家主母理事的議事廳。
大雪天二太太沒起,免了晨昏定省,老太太那邊病下更不許人打攪,程亦安徑直來到議事廳。
里面果然聚滿了人。
一等管事,二等管事和?三等管事,總共一百人,將不大不小的議事廳擠個水泄不通。
眾人原還交頭接耳,聽到門口?仆婦喚“少奶奶來了”,立即肅敬,紛紛給程亦安請安。
程亦安在橫廳長塌坐了下來。
早有管事準備了火爐,如蕙又親自將攜來的一塊貂皮褥子鋪上,讓程亦安坐著,搭了一塊豹皮緞褥在她身上保暖,如蘭呢,帶著小丫頭將程亦安慣用的那套茶具給擱下,吩咐人煮茶水去了。
雪已停,院子里的積雪也被清到角落,上百人默立下方,悄悄打量程亦安。
端端正正的美人兒被簇擁坐在軟榻,雪白?如玉的一張臉,圈在一叢細細的兔毛中,瞧著十足雍容富貴,可到底太年輕了。
年輕有年輕的好,好糊弄。
程亦安太明白這些管事的底細。
陸栩生再厲害,終究不能日日在府上,說?到底這位少奶奶成不成,這些管事們也都在看。
這是其一。
其二,陸府偌大一個國公府,即便?不如程家源遠流長,那在京城也是首屈一指,每日大事十來件,小事上百件,灶上的,廚房的,內院的采買,外院的采買,茶水廳,宴歇處,庫房的,守夜巡門的,管園子的,還不算太太奶奶們身旁的丫鬟婆子,光這些,就得好幾十個管事。
她才攜了幾人進府?
通共兩個得力的陪嫁丫鬟,兩門陪房,人盡其用,也只?能管上兩三個檔子口?的事。
歸根結底,程亦安還得用陸府的人。
既然必須用他們,那大家伙自然就有底氣了。
哪個房里人不是人精?
正瞅著她這一難處,二太太將自己的幾位嬤嬤丫鬟給使?來了,婆母的面子你敢不給?
老太太和?大太太的人俱在,大太太的人雖知兇多吉少,老太太的人卻是有底氣的,為何,你敢不把長輩放在眼里?
就連三太太這個素來菩薩般的人兒,也使?了幾人來。
你與其用長房的人,還不如使?我的人,兩相其害取其輕嘛。
不說?外頭,就是身邊的李嬤嬤,不也想塞她的女兒女婿進來么??
人人都有自個兒主意。
主意多,并不是壞事。
程亦安不動神色一個個掃過去,接過如蘭遞來的茶水,慢騰騰喝。
這些人當然得用,也必須得用。
這里的管事嬤嬤要么?是各位太太奶奶的陪房,要么?是陸家的家生子,個個在陸府盤踞多年,關系網錯綜復雜,且在外頭甚有門路,一旦棄之不用,陸府將陷入癱瘓,那不是給別人添堵,是給程亦安自個兒添堵。
當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用。
老太太的人不能用,弄個祖宗在上頭壓著不難受么?。
二太太的人也不能用。
昨日她看得明白?,這位婆母有意接手中饋。
搞不好這些婆子暗地里使?些什么?絆子,給她難堪。
其余人即便?能用,也不能輕而易舉就襯她們的意。
人的劣根性,得到的太容易,便?不珍惜。
直接將老太太和?二太太的人趕出去?
當然可以,她大可雷厲風行全部發落。
但事兒不能這么?做。
一來留下不敬長輩的名?聲,二來,這些人心里不服,沒準私下弄出什么?幺蛾子來,三來,何苦將所有仇恨往她一人身上拉呢。
程亦安現在意圖很簡單,要用人,還得用順手。
怎么?辦?
她啜了幾口?茶,終于將茶盞給擱下了。
首先?她毫無意外先?撤下了大夫人的陪房。
這是要告訴所有人,貪圖公中財產嚴懲不貸。
隨后任命明嫂子夫婦為銀庫管事,負責發放銀子,至于總管房的大總管,不出意外給了陸栩生的心腹杭管家,有這位老管家在,便?如定海神針,出不了大亂子。
至于余下人,程亦安神色便?緩了下來,笑融融道,
“諸位嬤嬤們,我年輕,今個兒剛接手,諸務還不熟悉,諸位嬤嬤的性情呢,我也得再瞧瞧,這樣吧,其余的人手一切照舊,我看看再說?。”
這話?一落,諸位管事松了一口?氣,個個露出喜色。
早就看明白?了,這位少奶奶是個性子極好的人。
才十七歲呢,就想當國公府的家,也未免太托大了些。
管事嬤嬤們喜笑連連,紛紛屈膝謝恩,“少奶奶菩薩心腸,是我們陸府的福氣。”
老太太的人手,程亦安均沒有動,而是將二太太送來的嬤嬤,安插在庫房與采買并人情上。
這一通安排下來,大家看明白?了。
少奶奶穩了一手,不敢不給老太太和?二太太面子。
當然,底下那些等著往上攀的管事難免有些失落,不過也難怪,誰叫她們平日沒往寧濟堂走動呢,少奶奶不敢輕易用她們也是尋常。
程亦安將人打發,進了議事廳里面的暖廳看各處的賬簿。
這時,進來一個婆子。
李嬤嬤認識,往程亦安請示道,
“二奶奶,是二太太那邊的陪房姚嬤嬤。”
那姚嬤嬤喜笑顏開進來了,歡歡喜喜朝程亦安施了一禮,
“奴婢請奶奶安。”
程亦安對著她神色極為溫和?,“嬤嬤坐吧。”
這位姚嬤嬤是二太太那邊除了貼身王嬤嬤外的第一人,也就是說?,姚嬤嬤是二太太派來的領頭羊。
姚嬤嬤大約是看著程亦安溫秀,還真?就托大,在她跟前的錦杌落座。
站在一旁的李嬤嬤深深看了她一眼,輕蔑地勾了勾唇角。
程亦安擱下賬簿問她,“姚嬤嬤何事?”
姚嬤嬤剛接替大夫人的人手,管著庫房的事,她這一來是有心獻計,
“奶奶拿奴婢當自個兒人,委任這么?重要的差事,老奴感激不盡,心想著奶奶剛過門沒多久,怕是對府上的事不大清楚,忍不住要替奶奶籌謀。”
程亦安笑,“嬤嬤有話?盡管說?來。”
姚嬤嬤道,“依老奴瞧,老太太的人,您不能用。”
程亦安聞言露出苦笑,“嬤嬤所言,我何嘗不知,只?是到底是長
輩跟前的人,我不能擅動。”
姚嬤嬤聞言一點也不意外,“老奴就知奶奶好性兒,既然奶奶拿奴婢當個人,奴婢少不得做個惡人,幫著奶奶除掉這眼中釘。”
姚嬤嬤奉二太太之命來幫襯程亦安,豈能容忍上頭有人作威作福。
程亦安笑而不語。
姚嬤嬤也不多說?,就知道這些奶奶們面兒薄,不會輕易授意什么?,自個兒今日主動請纓,等回頭事成,程亦安能不欣慰?
然而姚嬤嬤獨自留下來進暖廳的事,并沒能瞞住老太太那邊的人。
白?日各自當差,到了晚邊,管事們也回到了陸府周遭的裙房,大大小小幾十個小院子繞著陸府半圈,這里住著府上一些打秋風的族人和?親戚,以及諸位管事。
老太太那邊幾位管事悄悄聚在段嬤嬤院子里說?話?。
段嬤嬤過去與大夫人的人一道管著采買,這一處油水最多,段嬤嬤哪里舍得撒手。
“瞧那老虔婆得意的摸樣,定是出了什么?壞主意?”
“可不是,她能做什么?,無非就是幫著二太太對付咱們罷了。”
“可不能讓她得手。”
“我原不想與她計較,既然她要害咱們,就別怪咱們先?下手為強。”
姚嬤嬤管著庫房的差事,前幾日為了布置老太太的壽宴,從庫房里撈了不少好家伙出來擺著,如今壽宴沒辦成,老太太心情不好,吩咐人搬回去。
姚嬤嬤領著幾人召喚幾位小廝丫頭來老太太院子搬家伙。
搬了一架十二開的嵌花鳥珠貝紫檀屏風,幾對青花瓷的對耳梅瓶回庫房,忙完老太太這頭,又緊著去宴客廳,將原先?擱在這里的十張黃花梨八仙桌給搬回庫房。
頭一回當差,姚嬤嬤不可謂不慎重,生怕磕了碰了惹了主子不快,事必躬親,甚至喚來二太太處的幾位管事幫忙盯著,好不容易至晚將東西搬回庫房,累得腰酸腿脹回院子里歇著,結果瞧見一伙人舉著火把漏夜朝她院子里來。
為首之人正是老太太身旁的段嬤嬤。
“姚嬤嬤,你好大的膽呀,剛領了肥差,就迫不及待中飽私囊。”
姚嬤嬤見是老對頭段嬤嬤,扶著腰喝過去,
“你這婆子發得哪門子瘋,也敢往我身上潑臟水?我今個兒累得半晌,本?本?分分當差,哪像你們,借著采買的事,不知掏了多少油水。”
段嬤嬤卻不與她理論,往議事廳的方向指了指,
“嬤嬤,奶奶發話?,讓你隨我去議事廳。”
姚嬤嬤這才微微變了色,“什么?意思??”
段嬤嬤道,“今個兒你不是搬了東西回庫房么?,你們搬錯了,老太太醒來又念著那只?擱在窗邊高?幾的五彩梅瓶,便?著人去庫房尋,結果呢,竟是沒尋著,這不,老太太大發雷霆,問罪少奶奶,少奶奶這會兒傳你過去問話?呢。”
姚嬤嬤心突突直跳,一把往前推開段嬤嬤,快步往庫房去。
趕到陸府東北角的合院,卻見李嬤嬤面色凝重立在廊上,
姚嬤嬤立即上前解釋道,“老姐兒,您先?別慌,容我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
姚嬤嬤先?帶著人挑燈進了庫房,記得今日著實搬了一只?極小的五彩梅瓶進來,眼下卻怎么?都尋不著了,尋了半晌,忽然明悟過來,懷疑段嬤嬤等人算計她,立即跳出來,
對著尾隨而來的段嬤嬤等人喝道。
“好你個老賊婆,過去這庫房是你們的人管著,保不準私下配了鑰匙偷了東西,誣陷了我。”說?著,她指著段嬤嬤與李嬤嬤道,
“老姐兒,今日這事,可不能輕易揭過去,您知道,我是二太太的人,這府邸往后都是咱們世?子爺的,我能給咱世?子爺丟人?必定是這老賊婆怕我擠兌她們,故意生事。”
“李嬤嬤,您聽我的,調遣一撥人來,照著她們挨個挨個搜,我就不信搜不出來。”
段嬤嬤還真?怕李嬤嬤聽信姚嬤嬤的話?,去裙房搜東西,都是千年的妖精,誰能保證自個兒手里干干凈凈的,當即撲過來,往前拽住了姚嬤嬤的手,
“什么?你們的人我們的人,我們不過是奴才,聽主子令行事,你今日丟了老太太的東西,無論如何跟我去回老太太的話?。”
李嬤嬤這邊假意上前攔,可惜段嬤嬤勢大,也早有準備,一伙人氣勢洶洶把姚嬤嬤等人拖去了老太太的院子。
后來果然在姚嬤嬤的值房尋到了那只?細梅瓶。
老太太會聽個奴才辯解?
原就念著大老爺被關了兩日沒回來,心里慪著氣,不由分說?,借著這樁事,把氣撒到二太太身上,將她底下的好幾名?干將給發配了。
姚嬤嬤等人被打了二十板子,丟了差事,由人灰溜溜抬了回去。
二太太氣得臉色都青了。
身旁的心腹王嬤嬤給她出主意,
“老太太太可恨了,故意跟咱們過不去,大小姐,咱們也不能看著她們囂張。”
二太太這個時候還沒想到是程亦安的茬,冷冷睨著她問,“嬤嬤有什么?主意?”
王嬤嬤哼道,“您等著,管不得她要臉不要臉,既然她不讓咱們的人上手,她也別想落著好。”
月中是二老爺的冥壽,二太太列了一張采買單子,吩咐采買房去置辦。
采買房過去是老太太和?大太太的人搭手,大太太的人被使?下去后,程亦安換了二太太的一位嬤嬤,這已經是二太太僅剩下的一等管事。
段嬤嬤這回學聰明了,生怕二太太的人找茬子,將這事就給了二太太的宣嬤嬤。
宣嬤嬤平日是個和?氣人,悄悄拿了一兩銀子塞給段嬤嬤,
“嬤嬤,我剛接手,實在不知門路,嬤嬤給我指個路,我也好有的放矢。”
段嬤嬤瞟了一眼那銀子沒接,“不過是些香紙蠟燭,直接去鼓樓下大街買便?是。”
宣嬤嬤苦笑,“若是香紙蠟燭倒也簡單,偏生二太太還叫買十匹絲絹,五盒墨錠,一箱宣紙,一盒湖筆呢”
二太太出身書香世?家,平日愛舞文弄墨。
段嬤嬤聞言面露震驚,
“買這么?多?少奶奶那邊批了嗎?”
宣嬤嬤露出笑容,“自己正經婆母的事,哪能不批?”
段嬤嬤立即明白?了。
二太太是想從公中套銀子。
這種事過去她也幫著大太太做過。
什么?意思??
先?開個單子出來,讓總賬房批了,再去銀庫支銀子,拿著錢便?去采買,原本?五兩的貨只?花二兩銀子,多出的三兩就進了太太手中,當然管事的也會從中分一杯羹,但大頭是太太們拿。
二太太再心高?氣傲,架不住底下小兒子要貼補,小女兒還未發嫁,就連上頭的二姑奶奶也想從娘家分一杯羹,二太太不想些門路怎么?成?
段嬤嬤常年采買,太明白?里頭的干系,接過單子一瞧,稍稍合計,那就是五百兩的開銷。
過去這一趟少說?也能掙五十兩。
段嬤嬤心動了。
但也沒全心動。
二太太的銀子她是決計不能掙的,省得將自己賠進去。
宣嬤嬤看出她的顧慮,苦口?婆心道,
“我只?求老姐兒給我介紹個好地兒,我也能撈個一兩半兩的,你知道我媳婦快生了,正是要用錢的時候,您放心,回頭定有重謝。”
宣嬤嬤畢竟頭一回接手采買,路子不通,也是情理當中。
段嬤嬤沉吟道,“重謝就不必了,你知道我這人素來颯爽,從不沾葷腥,不該拿的我一概不拿,不過老姐兒既然求了我,我少不得幫個忙,鼓樓下大街十三坊有一家姓錢的掌柜,他的筆墨極好,價錢也公道,你去便?是。”
“至于絲絹,東市第三個十字路口?,往西面去最里一家掛著‘江南布坊’牌子的,她家的絲絹物美價廉,你可以試試。”
段嬤嬤心里想,她萬事不沾手,二太太賴不到她身上,但回頭呢,她可以去這兩家拿些回扣,如此兩全其美。
宣嬤嬤去了,段嬤嬤沒放在心上。
今日她在議事廳當值,哪知到傍晚,總管房來了人,將她押去了后院。
原來那宣嬤嬤打著段嬤嬤的旗號與人家掌柜的會了面,套出不少私情,聲稱要報官,唬得那掌柜的將段嬤嬤給出賣,不僅段嬤嬤,府上任何一位在他那里拿了好處的嬤嬤全部給抖露出來。
這下好了,捅了馬蜂窩。
二太太當然不會放過擠兌老太太的機會,責怪老太太底下的人手腳不干凈,弄得老太太面上極為難堪。
名?單遞到程亦安手中,老太太那邊的人手全軍覆沒,余下自然還有不少人。
程亦安沒有發作。
水至清則無魚,人
至察則無徒。
余下的管事程亦安一一叫進來,該敲打敲打,該收服收服,有了這把柄在手,這些人不是她的人也成了她的人,個個感恩戴德,視她為主。
如此恩威并施,借力打力,將那些倚老賣老的老油條全部送走,剩下的不說?全部服服帖帖,那也大差不差了。
待第四日升廳議事,大家伙看著這位年輕的少奶奶,再不敢有半點輕視。
陸栩生回府時,從杭管家口?中聽聞此事,略略怔愣。
瞧著溫柔賢淑的性兒,沒成想也有些城府和?手段。
回想前世?亂糟糟的后宅,再看如今的程亦安,聰明能干,才貌雙全。
大丈夫求妻,不過如此。
他前世?到底是瞎了哪只?眼,將她放走了?
第33章 第 33 章 可見姑爺心里有您呢
陸栩生都已經跨進門了, 心里總覺得不大得勁,又騎馬出了巷子去上?回她愛吃的攤子,捎了一只荷葉包雞回來, 又曉得程亦安愛干凈, 尋來一個漂亮的食盒裝好?, 帶著去后院。
行至寧濟堂門口, 聽見里面熱熱鬧鬧,立在窗欞外往內看了一眼。
“還是咱們老爺疼您, 瞧,一點子吃食眼巴巴送來。”
程亦安的面前擺著四個食盒, 一只荷葉包雞, 一疊小塊的蔥油餅, 一只燒鵝還有一盤蜜汁的藕夾。
正正好?,就是上?回陸栩生去程府探望給捎的夜宵零嘴。
程家來的婆子立在一旁笑容滿面,
“家主曉得您愛吃這些, 恐外頭的不干凈,吩咐府內的廚子買來照著做, 還別說, 那攤子上?的貨雖用?料不怎么樣, 味道卻極好?,可是耗了咱們廚子不少時日的功夫,方將?配方鉆研出來, 這不,挑著最好?的食材給您做了,送了來,就盼著給姑奶奶您打打牙祭呢。”
程亦安還是頭一回被人寵得這么過,難怪程亦喬賴在家里不想嫁人, 有這樣的爹爹,還要?男人作甚。
程亦安心緒翻涌難以自持,舍不得下嘴。
婆子催道,“姑奶奶,您快些嘗嘗,合不合口味?若是合口味,老奴也好?回去復命哩,家主的意思是您喜歡,日日給您送,新鮮的,不帶重樣”
日日送,新鮮的,不帶重樣
窗外的陸栩生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食盒,再?瞟一眼桌岸上?色香味俱全的荷葉包雞,心情五味雜陳。
他終于?明白?他為?什么不喜歡這位岳父,一個人把?事情做得太極致,讓旁人無路可走啊。
陸栩生意興闌珊拎著食盒出來,回到?小門處,又把?食盒塞給了徐毅。
正在嗑瓜子的徐毅忙不迭接了過來,見陸栩生一臉郁色,問道,
“爺,怎么了?少奶奶不喜歡嗎?不對啊,上?回不是挺喜歡的嘛。”
陸栩生沒說話,獨自一人悶悶地往書房去了。
*
兩?日過后,通州運河塌方的案子終于?審清楚,大老爺負有督造不利之罪,被皇帝罰了俸祿,戴罪回府,老太太含淚拽著他問,“可有說罷你的官職?奪你的爵?”
大老爺心里還慌著,搖頭道,“暫時還沒定論,陛下只叫我回府待命,栩哥兒幫著說了話,將?我領了回來。”
老太太見陸栩生從中斡旋,心里踏實了。
看來陸栩生沒有食言。
大老爺被關了幾日,神情不復往日,深一腳淺一腳往自己院子里去,孰知一進院子,迎面幾個抱枕扔了過來,只見大太太扶著腰立在門口朝他破口大罵。
“你個沒用?的東西,自個兒丟了官便罷,還連累我們母子!”
“你可知,為?了換你出來,我舍了多少銀子?”
大夫人一把?鼻涕一把?淚從明間沖出來,手里還抱著引枕,對著大老爺砸,
“我告訴你,我把?中饋還給了栩哥兒媳婦,鋪子銀子還了回去,這還沒完,那栩哥兒逼著我拿私房銀子填補了這些年的虧空,我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還賠進了嫁妝銀子,我跟著你,可是一天好?日子沒過,真是造的什么孽啊!”
大老爺人本就不精神,被她這么一推搡,人撞在廊柱上?,差點滑倒在地,還是大少爺陸云生急匆匆趕來,護在父親跟前,挨了母親幾下打,方止住這場紛爭,那大老爺在都察院吃了幾日苦,回來被大夫人這般蹉跎,已是忍無可忍,爬起?來往外走,
“我還真就不進你的門!”
這一夜往小妾處歇著了。
然而好?景不長,僅僅在府上?待了兩?日,都察院又來了人,說是他牽扯進另一樁受賄之案,這下好?了,人被連夜帶走了,長房如?同塌了天,個個聚在老太太院子里哭。
陸栩生也想過拿著郝管家的冊子逼大老爺主動遞折子,將?爵位讓他承襲,但陸栩生沒這么做,太便宜大老爺了。
爵位他要?,大老爺玩忽職守,貪污受賄,也該受到?懲罰。
人被直接關去了刑部,可見證據確鑿,這下別說爵位官職,就是性命能不能保住還是兩?說。
大少爺也被父親連累,停職回府。
大太太和老太太抱著哭了一宿,到?白?日想起?陸栩生來,大太太說要?去找陸栩生,老太太含淚拽住她,
“別去了,若是我沒猜錯,是這孩子在報仇呢”
他那是什么性子,不在意的時候沒拿他們當回事,真正上?了心,又有誰能從他手底下翻天呢。
老太太此刻無比懊悔,當初不該利欲熏心,動了奪爵的念頭,弄得如?今人財兩?空。
現在所?有苦,自己熬著受著,是惡有惡報吧。
求還是要?求的,老太太后來親自帶著大夫人前往陸栩生的書房,意在放下身段跟他說好?話,好歹給大老爺留條活路。
陸栩生沒在府上?,也沒搭理她。
徐毅得了陸栩生囑咐,恭恭敬敬在書房廊子上?朝老太太施禮,
“這是朝中大案,咱們世?子爺再?得臉,也越不過國法?禮規,不過還請老太太細想,兒子是兒子,孫兒也是您的嫡親血脈,爵位丟了豈不可惜?您老可別只顧著護一頭啊。”
老太太聽到?這里,忽然醒悟過來,二話不說回到?院子,以誥命夫人的身份主動寫一份折子送去宮中,請求皇帝將?爵位還給陸栩生。
識時務,方能解陸栩生一時之恨。
這事由老太太來做,最為?順理成章。
折子由司禮監掌印劉喜遞到?皇帝手中,皇帝將?折子一瞧,眼露精芒,
“這老太太,倒是聰明人。”
劉喜笑道,“陛下,那陸府大老爺如?今正在油鍋里煎熬,老太太曉得兒子不可靠了,與?其丟了爵位什么都沒有,還不如?保住爵位,至少討世?子爺一個好?。”
案子審下去,會是什么陣仗,誰也料不到?,屆時御史蜂擁而起?,太后那邊再?稍加掣肘,陸家這個爵位能不能保住還難說。
當初爵位給大老爺,也是時務下無奈之舉,皇帝對著陸栩生一直心生愧疚,如?今有了機會,皇帝還是很樂意將?爵位物歸原主。
是以,趁著大老爺案子沒有明了之前,借著老太太這股東風,皇帝立即下旨,將?陸國公府的爵位直接授予陸栩生。
皇帝每一封折子都會由奉天殿發來都察院,都察院審核無誤發往六部,若朝臣不滿皇帝的決斷,是可以據理力爭甚至駁回的。
這封折子,都察院會駁回嗎?
程明昱當然沒有,他勘合簽字二話不說發去了禮部。
官宦授爵歸禮部管。
禮部尚書孔云杰,太子的老師,太后黨的中堅,以陸家大老爺案子沒查明為?由駁斥了這封奏折,不僅如?此,他甚至上?書彈劾程明昱,斥他以權謀私包庇女婿。
孔云杰為?何處處與?程明昱作對,是因為?他侄兒孔成鶴。
孔成鶴是何人物?
孔圣人之后,生得風流倜儻,一表人才,當年在京城也是有名的翩翩佳公子,長公主當年逼婚程明昱不成,負氣招了孔成鶴為?駙馬。
這可
是朝中唯一的公主殿下哪,不僅有才有貌還有權勢。
孔成鶴喜不自禁,日日鞍前馬后侍奉長公主,原指著一輩子吃香喝辣飛黃騰達呢,不料程明昱喪妻了,長公主嗅到?機會毫不猶豫將?他給踹了,孔成鶴那個叫恨哪,從此談程明昱色變。
別看如?今孔駙馬已娶妻生子,甚至孩子都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他對當年的事依舊耿耿于?懷,內心深處念念不忘長公主,一聽到?程明昱三字,依舊炸毛。
這不,程明昱竟然也有以權謀私的一日,可把?孔駙馬給樂壞了,當即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召集孔家麾下各路人馬,彈劾程明昱。
都察院的人能看著自家首座受辱?
當庭跟禮部的人吵了個底朝天。
皇帝被他們吵得頭都暈了,這都什么事,揪著點陳年舊事不放,害堂堂皇帝授個爵位都不成。
在這一片紛紛擾擾的吵鬧中,一人忽然越眾而出,揚聲道,
“陛下,臣,也彈劾左都御史程明昱。”
眾臣紛紛望過去,只見當庭那人長身玉立,器宇軒昂,不是陸栩生又是誰?
皇帝有些傻眼,指著立在文臣之首的程明昱道,“你彈劾你岳丈?”
“是。”
“彈劾他什么?”
“彈劾他徇私啊。”陸栩生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
陸栩生這句話,將?所?有爭吵給壓下了。
皇帝瞟了一眼程明昱,程明昱抱著笏板立在下首,對一切置若罔聞,好?似那些彈劾與?他沒有半點瓜葛。
陸栩生往左來到?孔尚書身側,看了他一眼,又往皇帝拱袖道,
“陛下,臣堂堂都督府二品僉事,行得正坐得端,臣還需要?程大人徇私嗎?”
陸栩生撩眼看著孔云杰,“孔尚書,這個爵位我還就不要?了。”
“不就是我父親用?命換來的嗎,我不稀罕,你的侄兒不過是被長公主休了一次,先帝許了一個侯爵予以安撫,我陸某人大不了再?砍個南康王的人頭,將?爵位掙回來就是。”
孔云杰被這話說得面紅耳赤。
他家的爵位是以色侍人博來的,而陸栩生呢,可是實打實的戰功。
這話無異于?捅了孔云杰的痛處,他兩?眼一黑,有搖搖欲墜之狀。
此外陸栩生這一席話,還釋放了一個重要?訊息。
當年陸栩生從邊關回來,絞殺南康王的功勛一直是沒論的。
所?謂的世?子爵位也是父親陸昶的遺澤。
皇帝當年有意嘉獎,陸栩生卻不以功勛為?念,只求朝廷好?好?安撫白?銀山將?士的遺孤。
即便拋開陸昶的戰功,僅論南康王一戰,陸栩生之功勛足夠他掙兩?個國公爵。
不給陸栩生授爵,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此舉會激起?將?士們的不滿。
所?以陸栩生說不要?爵位時,是以退為?進,赤裸裸的威脅。
孔云杰不怕得罪人,但太子以仁孝著稱,不能得罪武將?。
那寧王瞅準了機會,立即跳出來朝皇帝道,
“父皇,陸府爵位本就是陸昶將?軍給后人的遺澤,陸侍郎辜負兄弟期待,如?今遺澤留給慎之不是情理當中嗎?此事是陸府老太太首請,又是父皇您俯準,合情合法?,程大人簽字并無徇私之嫌。”
“此外,即便不論陸昶,單論當年南康王之戰功,這個國公爵慎之也當之無愧。”
太子見大勢已去,為?挽救岌岌可危的聲望,也立即附和,
“陛下,臣也以為?,陸僉事之爵位,實至名歸!”
孔云杰沒辦法?,被逼得立即拿著皇帝詔書去禮部蓋戳,著人去陸府宣召。
陸栩生入宮還沒回來,禮部的詔書是程亦安并老太太等人接的,寧濟堂的人簇擁在程亦安身側,歡欣鼓舞,
“少奶奶,待回頭讓世?子爺哦,不對,讓國公爺給您請個誥命,您就是咱們大晉最年輕的一品誥命夫人哪。”
老太太和大太太那邊磕了頭,便默不作聲回了房,雖說爵位是保住了,心里到?底不痛快。
二夫人一面欣喜爵位拿回來,一面想起?早逝的丈夫,又是悲從中來,心情復雜往回走,倒是三少奶奶柏氏艷羨地看著程亦安,上?前客氣地道了一句恭喜,方尾隨二夫人離去。
三夫人看著兩?房太太們回房后,過來狠狠摟了程亦安一懷,“好?姑娘,如?今呢,我這個做嬸嬸的,見著你都不敢托大了,還得體體面面喚你一句‘國公夫人’了。”
程亦安被她說得害臊,“瞧您說的,無論什么誥命,在您面前晚輩終究是晚輩。”
三夫人就喜歡她這股隨和勁兒,任何時候不拿喬擺架子。
“行了,今個兒是你的好?日子,嬸娘做主,拿錢給你慶賀,”三夫人轉身吩咐陪房嬤嬤,“去開箱拿銀子,就說安安和栩生大喜,闔府發錢,上?下同喜。”
程亦安豈會真讓她掏錢,連忙攔住,
“嬸娘好?意,我心領了,至于?銀錢,已吩咐賬房預備了,這就發呢。”
外頭還有看熱鬧的街坊鄰里,也一并得了賞錢。
外頭越熱鬧,襯著長房這邊越冷清。
大少奶奶柳氏這廂將?老太太和大太太各自送回房,疲憊不堪回到?自己院子,結果就瞧見丈夫正在次間獨自喝悶酒。
想起?人家丈夫殺伐果決,給妻子掙誥命,再?看自己的丈夫,喝成一灘爛泥,事事還得她拿主意,柳氏便忍不住搖頭,
她往另一頭坐下,看著郁郁寡歡的陸云生道,
“你也別一蹶不起?,這一房子人都靠著你呢。”
陸云生頹廢地倒在羅漢床上?,咧嘴苦笑,“靠我?靠我什么?我請同僚打聽過了,父親這次犯的事可不僅僅是督造不利這么簡單,搞不好?要?蹲牢獄,我能不跟著進去就不錯了,還有什么指望?”
柳氏素來是要?強的性子,聽了這話,也沒了支撐,眼淚忍不住滾滾而落。
“那我們娘仨該怎么辦”
柳氏膝下一兒一女,孩子都小,就指望爹娘呢。
往后沒了俸祿,沒了前程,可怎么活?
正怔愣著,忽然聽到?廂房傳來哭聲,柳氏抹了眼淚立即起?身去院子里,卻見奶娘抱著姐兒含淚過來了,
“大奶奶,大姐兒今日沒吃上?新鮮的蛋羹,又哭了,奴婢給她熬的粥,她怎么都不肯吃。”
柳氏聽到?這里,心刺痛了下。
過去她幫著大夫人掌家,陸府里里外外哪個不討好?她,如?今一招失勢,那些仆從捧高踩低,原先每日不間斷的燕窩蛋羹沒了,弄些次品糊弄糊弄,可憐姐兒嘴養刁了,怎么都不肯吃。
柳氏鼻頭酸了酸,忍住淚意,喚來陪嫁丫鬟,“去庫房將?我準備給柳家的年節禮拿出來,那里有一份燕窩,去熬了給姐兒吃。”
丫鬟應下,不一會一婆子提著食盒過來,問柳氏要?不要?用?膳,柳氏沒心情,只往屋里一指,“給大爺送去吧。”
她是閑不住的性子,過去這會兒還得去議事廳瞧一瞧,以防有要?務,如?今人空下來,立在廊廡上?不知往何處去,正出著神,門口繞進來一婆子,神色微亮沖她行禮,
“大少奶奶,二奶奶請您過去呢。”
柳氏愣了愣,指著自己,“請我?”
“可不是,人在議事廳等著呢。”
柳氏心里想莫非是哪處賬目出了岔子,程亦安要?盤問她,當下也不敢耽擱,入屋補個了妝,遮掩了紅腫的眼,帶著丫鬟仆婦往議事廳來。
輸人不輸陣,即便如?今落魄了,也不能被人看笑話。
是以程亦安看到?柳氏時,柳氏依舊從容,先是與?她道了一句恭喜,隨后問她,“弟妹尋我何事?可是賬目出了問題,你拿過來,我瞧一瞧。”
程亦安卻對她露出笑容,將?丫鬟都使出去,往前一比示意她落座。
柳氏摸不準她的心思,只得挨著圈椅坐了下來,擠出一絲笑容,
“弟妹有話不妨直說。”
程亦安將?桌案上?準備好?的幾本賬冊往她跟前一推,
“今后府上?采買和人情,照舊由大嫂來管。”
程亦安與?柳氏當然談不上?熟悉,更談不上?交情,甚至過去柳氏也幫著二夫人打過她的主意,但程亦安沒有計較。
無關緊要?的人和事,程亦安不想費功夫去計較。
人要?有容人之量。
她想把?日子過好?,不能把?整個國公府的擔子壓在自己一人身上?。
她前段時日旁觀柳氏持家,柳氏行事十分干練,做事毫不拖泥帶水,極有掌家主母之風范,能為?她所?用?。
結交人不要?結交在高處,而是結交在低處,以柳氏此時的處境,需要?人拉一把?。
此外,有了先前殺雞儆猴,別說底下的管事,就是柳氏也不敢再?貪沒公中之財,即便平日有點小摸小拿的,又有什么打緊,她膝下還有兩?個孩子要?養。
她有了得力幫手,柳氏有了立足之地。
皆大歡喜。
果然,柳氏聽了這話,滿臉震驚,不可置信問,“二弟妹,你這是認真的嗎?”
她也愁往后在國公府沒了出路,處處被人看不起?。
若她能繼續掌家,她的孩子也有照應,至少不會受委屈。
柳氏想起?方才孩子連碗吃的都夠不著,忽然淚水盈睫,哽咽不已,只是她素來堅強,不輕易示弱于?人,又生生忍住。
程亦安安撫地看著她,“當然,你看我像是開玩笑的嘛?這國公府是大家的國公府,大嫂也要?盡一份力呀。”
程亦安笑起?來真的很好?看,明媚又溫柔。
柳氏淚水便止不住了。
瞧,人家多大度,敢于?用?人。
當然,程亦安也不會完全信任柳氏,她將?李嬤嬤的女兒和女婿安排做采買,以來制衡柳氏。
柳氏這會兒對她感激都來不及,對于?她的安排自然是照單全收,
“弟妹這份情,我心領了。”她淚收了收,目光看著賬簿定聲道,“總歸我不會叫弟妹失望就是。”
她萬沒想到?,跟著婆母東一錘子西一棒,什么都沒撈著,最后卻是程亦安給她指了一條明路,給她雪中送炭。
柳氏拿著賬簿回去了,相?應的對牌照舊交給她。
等她一走,程亦安又將?三少奶奶柏氏也請過來。
那柏氏早就看出國公府未來全仰仗程亦安夫婦,回去后便絞盡腦汁如?何跟程亦安套近乎,這不一聽程亦安尋她,一刻都不敢耽擱,立即神采奕奕過來了。
“二嫂嫂,您尋我何事?”
程亦安照舊將?仆人使出去,把?廚房和二房的采買交給了柏氏,
“三弟妹,往后這兩?處公務得三弟妹來料理,你看如?何?”
柏氏張大了嘴,“我我真的可以嗎?”
先前她嫁過來沒多久公爹便過世?了,當中幾度想插手中饋均鎩羽而歸,眼看旁人的陪房都有著落,她的陪房至今還在后面裙房住著,沒有正經差事,心里就焦急,婆母雖有幫襯之心,奈何做不了主,如?今程亦安主動將?掌家權分一些給她,柏氏受寵若驚。
程亦安看著柏氏通紅的眼眶,忽然有些嘆息。
柳氏也好?,柏氏也罷,看著的都是陸府后宅這一片天,這一片天就像是籠子似的網住了她們,夫君不爭氣,上?頭還有婆母壓著,日子也不好?過,妯娌一場,程亦安沒想借著風光在她們面前耀武揚威。
“對,你可以,前段時日府上?忙亂,不就是你時不時去廚房照看免得一家子沒得吃么。”
柏氏被她說得很不好?意思,“都是一家子骨肉,我平日閑著也閑著,幫襯是理所?當然的呀。”
回想過去自個兒礙著婆母不曾示好?程亦安,再?看人家如?今不計前嫌,柏氏忽然嗚咽哭起?來,
“嫂嫂,我對不住你。”
有柳氏和柏氏搭班子,她再?從中調度,三位妯娌上?下齊心,怕是比老一輩掌家要?愈加得心應手。
不僅如?此,程亦安吩咐李嬤嬤在議事廳掛一塊牌子,學朝廷六科給事中督促各部公務一般,但有要?務登記在檔,限時料理,以作考核。
再?學程家設戒律院,賞罰分明。
陸家內院也被她整得井井有條。
戒律院的管事嬤嬤派給誰呢。
程亦安想到?一個人物。
那就是徐毅的母親,陸栩生的乳娘徐嬤嬤。
徐嬤嬤被陸栩生從寧濟堂遣出去后,心里一直耿耿于?懷,私下沒少攛掇著兒子來討要?差事,戒律院可是個得罪人吃力不討好?的差,非德高望重者不授,而以徐嬤嬤乳娘的身份,實在再?合適不過。
程亦安將?徐嬤嬤尋來,把?戒律院交給她,那徐嬤嬤眼冒精光,仿若自己是一員被委以重任的大將?,
“奶奶放心,有老奴在,一定幫著您將?戒律院管得死死的,不叫出一點錯兒。”
那徐嬤嬤前段時日落了臉面被人擠兌,沒少受氣,如?今又神氣起?來,逢人就說程亦安的好?。
程亦安這一番調度,出乎所?有人意料。老太太和大太太見她敢用?柳氏,再?多的不滿都化為?服氣,二太太見她愿意拉柏氏一把?,才知自己過去小看了人。
里里外外沒有不夸的。陸府氣象更新。
陸栩生自那日被封國公,還不曾回府,從皇宮出來便直奔宣府,兩?日后方歸,從陸府外的巷子進來,就被族人攔了去路,一路夸贊他娶了一門好?媳婦,
“不愧是程家長房的女兒,很有宗婦氣度。”
“咱們陸府到?了她手里,方顯興旺之兆。”
從族人到?管家,再?到?徐毅,陸栩生耳朵都快聽起?繭,漏夜回到?寧濟堂,卻見那人見人夸的妙人兒慵懶倚在羅漢床睡大覺呢。
屋子里燒了地龍,又額外添了炭盆,爐火正旺,程亦安穿得不多,一件淺杏色的緞面褙子,身上?搭著一條褥子,倚著引枕朝他的方向露出大半張俏臉,面頰被炭火熏得紅彤彤的,小嘴如?櫻桃,嬌艷欲滴,雙臂交疊在胸前,將?那豐滿擠成一團,從他的角度能看到?一片雪白?的肌膚,白?的發光。
陸栩生身上?帶著寒氣,去了一趟浴室,洗的干干凈凈回來,見程亦安還沒動靜,怕她凍著,將?她推醒,
“怎么不去床榻睡?”
程亦安迷迷糊糊醒來,掀開眼皮看是他,又合上?了眼,“來了月事,肚子里疼,難受便睡了。”
一聽來了月事,陸栩生心里有那么一點失落。
不過也不急,前世?孩子就是下個月懷的。
“要?我抱你去床榻睡嗎?”
程亦安著實不想動,看了一眼遠處的拔步床,“我怕冷。”
陸栩生明白?了,“那我先替你熱一熱。”
可真是難得。
程亦安瞌睡醒了,倚著引枕伸著脖子往簾內瞧,果然看到?陸栩生將?自己捂在被褥里,老老實實暖床去了。
程亦安稀奇也不稀奇。
不稀奇是因為?前世?范玉林每到?冬日就是這么做的,她見多不怪。
稀奇的是,這是陸栩生第一次給她暖床。
程亦安抱著引枕沖他笑。
水靈靈一雙杏眼,如?葡萄似的,怪可愛的。
陸栩生枕著雙手遙遙與?她對視,“這段時日辛苦國公夫人了。”
“嘿”程亦安笑了一聲,“哪里,比不得國公爺在外頭風雪兼程。”
二人相?互捧吹,
“十七歲的國公夫人也是京城頭一份了。”
程亦安故意氣他,“可惜前世?沒我的份。”
陸栩生臉色一僵,起?身往她這邊來,
“行了,熱好?了,你過來睡。”
徑直將?她抱起?來擱在床榻,隨后吹了燈,自個兒也躺進去。
程亦安倚在他懷里有些不顧他的死活,
“國公爺不愧是國公爺,連床榻也暖得比別人好?。”
這個別人不言而喻。
陸栩生不想說話,生了一會兒悶氣,又問,
“他還做了什么?”
“替我暖小腹。”
陸栩生咬著牙將?手掌探過去,覆在她小腹,“滿意了嗎?國公夫人?”
“嗯,滿意了。”夜色里她狡黠又虛弱地笑著,漸漸睡過去。
每每月事初日,程亦安全身發涼,小腹脹疼難當,但今日被陸栩生這么暖著,竟睡得格外踏實,陸栩生覆了片刻才察覺她小腹極其冰涼,難怪這般有氣無力。
回想前世?,他身為?丈夫,當真不曾關懷過她一絲一毫。
所?以范玉林一直是這么對她的?
陸栩生心里很不是滋味。
翌日程亦安醒來,發覺小腹處擱了暖爐,問簾外的如?蘭,“誰擱得爐子?”
如?蘭笑吟吟掀簾進來,“姑娘,姑爺晨起?出門時交待我放的。”
這男人也學著細心了。
如?蘭扶著她坐起?,替她斟了一杯熱水,“姑娘,奴婢瞧著,姑爺待您真是不錯,可見心里有您呢。”
“是嗎?”
程亦安怔怔喝著水,卻沒有這樣的篤定。
這一世?為?何過得這般愜意,是因為?兩?人都重生了,知根知底,決定好?好?伴著過日子。陸栩生因此處處替她撐腰,履行丈夫的責任,而她呢,也想著幫他把?后宅打點好?。
至于?心里是不是有她?
程亦安覺著彌補缺憾和責任居多。
陸栩生現在所?作所?為?是出于?愧疚,而不是喜愛。
程亦安不覺得她已入他的心。
想嗎?
那是肯定的。
沒有女人不希望丈夫心里有她。
程亦安忽然起?了個主意。
等那榆木疙瘩開竅等到?何年何月,她要?主動出擊。
身上?來了小日子,程亦安就不打算去議事廳,如?今議事廳有兩?位少奶奶坐鎮,底下都很服,程亦安除了大事去拿個主意,就沒什么事了。
閑下來,程亦安干脆將?徐嬤嬤喚了過來。
徐嬤嬤如?今可忙著,過去陸府那些婆子私下賭錢,不僅輸了月例,還弄出放私貸,偷金賣銀的事,程亦安叮囑她一定要?杜絕此事,故而徐嬤嬤每日晨起?至夜里均在府上?巡視,乍然聽程亦安傳喚,以為?有什么要?緊事,忙不迭過來了。
程亦安吩咐小丫頭給她沏茶,又讓了座。
徐嬤嬤坐在她跟前的錦杌,“奶奶喚老奴來有何事吩咐?”
程亦安拿著筆,攤開一張宣紙,一本正經問她,
“嬤嬤,我與?二爺成婚這么久,還不曾了解他的喜好?,嬤嬤養了他這么大,可知二爺喜歡吃什么好?什么,我這個做妻子的平日也好?注意些。”
這事問到?徐嬤嬤心坎上?。
“旁的老奴說不上?來,若是問二爺的事,那老奴能倒一車子話了。”
果然,那徐嬤嬤便打開了話匣,從陸栩生小時候忌諱什么,愛吃什么,全部給交待了。
真是不問不知道,一問嚇一跳。
這廝三歲穿過人家的粉裙子?
難不成他喜歡艷麗的裝扮?
徐嬤嬤笑道,“二爺小時候生的可好?看了,二太太便把?他當姑娘打扮。”
原來如?此。
吃魚不愛吃魚肉,卻愛吃魚皮?
湯類他不愛,卻喜歡炒的干干的辣辣的?
最忌菜里沒鹽,湯里沒肉。
這廝口味重啊
程亦安忽然覺著陸栩生也挺不容易,成婚這么久,她讓下人擺什么菜他就吃什么,大約是前世?的刻板印象讓她以為?陸栩生不好?口腹之欲,所?以她從來都是依照自己口味布菜。
而她口味清淡,講究養身,顯然與?陸栩生的喜好?大相?徑庭。
如?今看來,他著實受了不少“委屈”呢。
程亦安原原本本將?徐嬤嬤所?說的要?點,全部記下,又舍了徐嬤嬤幾百錢讓她去買酒吃,打起?精神坐在案后準備給陸栩生制定菜譜。
終究是來了小日子人精神不濟,寫著寫著,打了瞌睡,便又挪到?羅漢床上?睡著了。
陸栩生是午時初回的府,徐毅告訴他后院不曾備他的膳,便在書房用?了過來,進了屋子見程亦安臥著一動不動,不敢打攪,坐下來打算看一會兒書,一眼就發現桌案鋪開的一張宣紙。
上?頭羅列著他的喜好?,忌諱,以及她定下的食譜。
陸栩生吃驚地看了一眼程亦安,眼底暗芒翻滾。
沉默地坐了一會兒,忍不住開始期待。
第34章 第 34 章 教他
程亦安這?一覺又睡去了申時, 醒來只有?一個管爐火的小丫鬟錢兒守在跟前,她并不知?那張單子被陸栩生看過。
如?蕙在簾外探頭,見她醒來, 立即進來給她擺午膳,
“奶奶睡得沉, 奴婢不敢打攪, 菜肴熱了兩輪您還沒醒,奴婢怕再熱便?去了味兒, 做主賞給了后罩房的婆子和丫鬟,這?是給您新做的幾樣菜。”
程亦安頷首, 人還有?點沒緩過神來。
如?蕙擺膳這?會兒功夫, 錢兒端來盆子伺候她洗漱。
因?著過了時辰, 程亦安也?沒用多少,稍稍墊了墊肚子便?擱下,只是這?頓飯功夫, 她對陸栩生的菜肴單子又有?了新的想法,喝過茶就吩咐錢兒,
“給我研墨。”
錢兒擱下小鉗子, 轉身凈手捏著小墨錠給她研墨, 目光在宣紙上掠過,她不識字,并不知?道上頭寫了什么, 程亦安又改了幾個花樣,折騰片刻,又將單子折好擱在一旁,小腹依舊不大舒服,便?往羅漢床躺著了。
不一會三少奶奶柏氏進了屋子, 自打程亦安讓她幫著管家,柏氏常來寧濟堂坐坐。
柏氏知?道今日程亦安小日子,不讓她挪動,“嫂嫂躺著吧,我坐坐就走。”
程亦安也?不跟她客氣,倚在引枕問她,“弟妹可是有?事。”
如?蕙搬來一個錦凳,柏氏就在她對面坐下了,“二?嫂嫂,方?才程家四房來了一位婆子,遞了一個帖子過來。我正好在,便?多問了幾句,才知?道您娘家四房的堂姐喚作亦晴的姑娘已經定親了。”
程亦安愣道,“這?么快?”
皇帝讓程家與陸府聯姻那段時日,正是程亦晴議親之時,四房的大伯母一心想替堂姐程亦晴拿下陸家這?門?婚事,程亦晴心思便?在陸栩生身上了,自然將旁的婚事都給拒了,哪知?后來婚事落到?她頭上,程亦晴坊間名聲有?損,婚事艱難,連帶著看她也?很不痛快。
前段時日回去還沒影兒呢,這?才多久功夫就定了親。
柏氏道,“可不是,今個兒送了定親的禮盒來,我方?才吩咐人帶過來給如?蕙收著了。”
一旁來說姑娘定親當日,得邀請相應親友見證,再各自包一份禮儀回府。
程亦晴顯然顧忌先前的嫌隙,沒請程亦安,但禮儀還是吩咐人送了來。
“我知?道了。”還是覺得蹊蹺又吩咐如?蘭去打聽打聽。
明嫂子管著程亦安與程家那邊的外事,如?蘭把話遞去明嫂子處,明嫂子打聽完立即親自來回話。
“姑娘,亦晴小姐定給了刑部郎中楚家府上,相看倒是亞歲宴前相看過一次,對方?很滿意程家,想結這?門?親,原是要納征下聘慢慢來,哪知?楚家的老太太病危,楚家的意思是問能不能提前將亦晴姑娘迎過去,省得回頭被守喪耽擱。”
“四房老太太去跟長房商量,咱們老祖宗不同?意,覺著太著急了,顯得上桿子嫁女,對姑娘不尊重,真要有?事,一年而已,也?等?得起,但四房沒聽,聽說是亦晴姑娘自個兒急著嫁過去,最?終便?定了主意,半月后便?要來迎親了。”
程亦晴因?為那件事在程家待不下去了,只想著快些成婚,了結此事。
“她既送了禮盒來,你便?替我回一份添妝。”
又喚來如?蕙,“去耳房將新打得那對珍珠耳墜并那兩股金釵拿過來,”轉身與明嫂子說,“你拿著替我走一趟四房。”
程亦晴也?給她添過妝,她這?算是回禮。
程亦晴沒邀請她吃定親宴,程亦安也?不必親自去添妝。
明嫂子等?著如?蕙準備好,捧著錦盒便?出去了。
這?一忙活又到?了晚膳的光景。
陸栩生從前院書房回來了。
程亦安原還不急著吃,念著他一個大男人三頓是少不了的,便?吩咐嬤嬤們擺膳。
程亦安嫌外頭冷,晚膳就擺在東次間,陸栩生坐下時往東墻下的桌案瞄了一眼,程亦安將那張單子對折好壓在鎮紙下,他裝作毫不知?情?,坐下用膳。
程亦安沒用多少就擱下筷子。
“怎么不吃了。”陸栩生問她,
程亦安道,“我午膳吃得遲,這?會兒不餓。”
陸栩生看著她懶洋洋的模樣語氣嚴肅了幾分?,“往后一日三餐還是得準時準點,如?此對身子好。”
常年在外行軍打仗的漢子,就盼著能準時吃上飯,像程亦安這?等?嬌生慣養的大小姐顯然不食人間煙火。
程亦安倒是很服管教,立即乖巧地頷首,“我錯了,往后改。”
腦袋往一旁歪了歪,雙眸黑澄澄地如?一汪水,面頰興許因?月事之故顯得有?些發白。
平日一點不如她的意一蹦三尺高,今日倒是乖覺。
陸栩生忽然有一種訓新兵蛋子的錯覺,兀自笑了笑。
程亦安也無聲咧了咧嘴。
過去與范玉林那段婚姻,她是主導者,范玉林大多聽她調派,結果是什么呢,她心力交瘁,勞神勞力,其實還是得找個穩重成熟的男人,享受被照顧的感覺。
等?她把陸栩生的芳心俘虜了,他會更好吧?
程亦安這?樣想。
然后程亦安樂滋滋地看著陸栩生用膳。
陸栩生何?等?人物,感覺十分?靈敏,察覺她在觀察自己,于是那雙筷子開始作祟,一會兒往那盤粉蒸肉夾上一塊,一會兒往那盤子菜心夾,那盤辣子雞就在眼前,他愣是沒怎么動筷子,最?后又舀了一碗豆腐白菜湯一口氣吃完。
程亦安略略傻眼。
徐嬤嬤這?情?報有?誤啊?
陸栩生余光已察覺那張小臉垮起,心里作笑,面上卻不動聲色,最?后看不下去,舍得吃下半盤辣子雞。程亦安終于把心吞回肚子里。
陸栩生看著碎碎念的傻姑娘,暗自搖頭。
一點風吹草動都在臉上,這?點子城府,難怪前世被范玉林哄騙了去。
陸栩生用完晚膳回書房去了,程亦安在屋子里消食,想了想又翻出那張單子添了幾處訊息。
天色氤氳時,外頭來了一位管事,說是長公主送來一個食盒,程亦安忙讓人送進來,打開瞧發現是一壺鹿酒。
說到?上回那樁事,長公主發現被陸栩生坑騙后,勃然大怒,立即去皇宮告狀,皇帝聽說她又將程亦安帶入府中,絲毫不同?情?她,陸栩生火燒倉庫的事就這?么不了了之。
長公主雖然對陸栩生恨之入骨,卻依舊偏愛程亦安,上回允諾要送程亦安一壺酒,這?不今日便?送來了。
只是,與這?壺酒一道送來的還有?兩個侍衛。
程亦安睜大眼,“送來兩個侍衛?”
如?蘭奉程亦安之命,親自去外院招待長公主府的嬤嬤,又塞了賞銀給嬤嬤,打聽了一嘴回來,
“對,那兩名侍衛生得高高大大,模樣也?很俊俏,跟門?神似的杵在陸府門?口獅子旁,說是奉長公主之命,往后護衛您出行,就連銀子都不必咱們陸府出,直接從長公主府領,聽說此舉得到?陛下親口允諾,這?下咱們國公爺是想趕也?趕不走。”
程亦安先是一陣扶額,又覺得好笑。
“咱們爺呢?”
如?蘭捂著肚子笑道,“入宮跟陛下理論?去了。”
程亦安真是服了長公主,府上男寵被陸栩生強行遣散,如?今又送來兩個侍衛給陸栩生添堵,這?兩人是徹底干上了。
程亦安將那壺鹿酒擱在長條桌案。
長公主府上哪怕是一個尋常的酒壺也?不是俗物,銀鍍金的工藝,雕著徐公子游春圖,那徐公子峨冠博帶,憑欄遠眺,裙帶當風,很有?她父親的風范,連只壺都不放過啊
愛慕一個人便?是這?等?感覺嗎,她怕是一輩子都做不到?。
聞著聞著,真是太香了。
她小日子還沒走,豈能喝酒。
程亦安逼著自己將酒壺挪去一側,尋來一冊詩詞靠在羅漢床上翻,可惜那酒香跟長了腳似的非往她鼻尖鉆。
程亦安被熏得昏昏然,罷了,鹿酒暖身子,當也?無壞處吧,程亦安艱難地說服自己,慢吞吞朝酒壺的方?向爬過去,跟個偷吃的孩子似的,小心翼翼揭開酒壺,一股濃烈的酒香竄出來,酒香太醇太正,令人垂涎,程亦安顧不上了,立即斟出一杯來,一點點品嘗。
大約是屋子里炭火燒得旺,大約是鹿酒太香,沒多久程亦安便?覺天旋地轉,人已暈乎乎。
到?底還殘存一線理智,飲完一杯,終于按捺住沖動沒有?再飲,靠在羅漢床小憩。
如?蕙忙完進屋子,聞得一室酒香,唬得不得了,連忙將那壺鹿酒藏去耳房,回過身見程亦安睡得正香,暗暗跺腳,來了月事呢,她竟然敢喝酒,真是孩子氣。
戌時三刻,陸栩生黑著臉回來了。
隔著簾子看了一眼程亦安,見她還在睡,也?沒聲張,進了浴室洗漱。
如?蕙察覺陸栩生心情?不好,慌忙進屋將程亦安給推醒,
“姑娘,姑爺怕是在皇宮受了挫回來,臉色不好看呢。”
程亦安昏懵地睜開眼,揉了揉眼角,頷首道,“我知?道了”
半刻鐘后,浴室方?向的屏風處繞出一道挺拔身影。
他身量極高,寬肩勁腰,一身骨肉被戰場烽火歷練得無比勻亭,恍若天生的衣架子,走路端正又沉穩,幾乎沒有?聲響,哪怕立著不動,也?能感覺到?那一股勃勃的威懾力。
這?是來自邊軍主帥的煌煌威赫。
陸栩生在她對面坐了下來,大約是覺著屋子里炭火太足,又將外衫褪下,只剩下一件中單,中單輕輕交疊,稍稍露出一片結實的胸膛,程亦安看著不知?怎么就咽了咽口水。
“陛下怎么說?”
陸栩生臉色發青,“長公主在陛下跟前言之鑿鑿那倉庫是我放的火,陛下也?心知?肚明,長公主威脅陛下,若不答應她送兩個侍衛護你,她就去都察院鬧,陛下為了保住你爹,犧牲了我。”
“噗!”程亦安看著陸栩生咬牙切齒的模樣,睡意瞬間全?無。
男人受了委屈,程亦安自當安撫,她清了清嗓道,“無妨,你就當府上多了兩個侍衛,我是什么人,身正不怕影子斜,還能對侍衛動什么念頭,你無需顧慮。”
“你看,裘青不就在我身邊嗎,如?今多了兩個人給他打下手,不也?挺好。”
“是嗎?”陸栩生嘶牙冷笑,“怕是更方?便?長公主擄你吧。”
“她不會,這?次你大動干戈,長公主也?定生了忌憚,不會再做出格的事。”
陸栩生沒說話,總歸得想法子把那兩人弄走。
程亦安看陸栩生氣得不輕,抬手扯了扯他衣襟,慢騰騰替他攏好。
這?一靠近,滿嘴的酒香就蓋不住了。
事實上,陸栩生一進門?就聞著了,他瞇起眼審視她,“喝酒了?”
程亦安暈乎乎地頷首,“嗯,喝了一杯鹿酒。”
陸栩生一聽鹿酒,臉色都變了,
“你敢喝鹿酒?”鹿酒可是燥物,
程亦安被他低沉的語氣嚇得一驚一乍,比出一小截手指,“我偷偷喝了那么一點點”
“你方?才說喝了一杯”陸栩生目光銳利瞪著她,
那張臉早被鹿酒熏得紅撲撲的,眼神也?顯見迷離。
程亦安眼眶微微泛紅,眼底仿佛淌著一層醉人的霓光,眼尾不點妝而艷,滿臉渴望的模樣。
陸栩生看著她迷茫的樣子,氣笑道,“你自討苦吃。”
微平的薄唇在她眼前一晃而過,離得并不遠,輕易便?夠著了。
程亦安鬼使神差抬出雙臂,拽住陸栩生的肩頭,將他往自己跟前拉,
陸栩生坐在錦杌,雙手搭在膝蓋,修長的脊背微微彎曲,那雙纖細的胳膊很自然而然就圈住了他的脖頸。
陸栩生看著她昏懵的模樣,很頭疼,“程亦安?”
程亦安眼里只有?那張誘人的唇。
主動往上貼過去。
她靠過來那一瞬,陸栩生眉頭緊皺,明顯防備著。
柔軟的唇瓣往他嘴邊貼上,像是被輕羽撓了一把,這?種感覺陸栩生先前就嘗過,如?果不是有?身體渴望,陸栩生一般不會碰程亦安,而今日她身子不便?,顯見是不成的。
但他也?沒推開她,只是低沉地哄她,“你不方?便?,別鬧。”
程亦安這?個時候已經醉了,腦子不聽使喚,下頜輕輕往外一送,與他粘得更緊,陸栩生身子明顯一僵,覺得她在玩火。
“程亦”
安字還未脫口,那靈巧的舌尖趁虛而入,很靈泛地竄進來,往他齒尖一勾。
這?下周身恍然有?電流竄過,陸栩生喉頭明顯一咽,薄薄的皮肉覆在尖銳的喉結,上下翻滾。
他齒關不動,眼色幽沉,沒有?說話。
程亦安見撬不開他的齒關,露出委屈的
表情?。
陸栩生又見不得她委屈,“你到?底想怎樣”
他顯然沒有?經驗,這?一下又被程亦安給得逞了,那小靈尖可真是跳脫,很快滑了進去,這?下她身上的柔軟都已貼過來,陸栩生怕她從被窩里鉆出凍著,被迫俯身,程亦安雙臂牢牢勾住他脖子,迫著他往下懸在她上空,她舒舒服服靠在引枕,開始她的游獵。
陸栩生下意識閃躲,那靈蛇便?開始掃蕩他的唇腔,從未有?過的獵奇感受令他大腦有?一瞬的空白,就像是初生的牛犢很容易被人牽著鼻子走,程亦安輕易便?捕捉到?了她的獵物,一陣陣輕輕的舌尖嬉戲,能勾出人的五神六魄,渾身的血液均往那一處竄,所有?感官幾乎被她褫奪。
陸栩生從未有?過這?樣的沉浸,像是要將人拽進一個泥潭,自甘沉淪。
那種渴望被她一點點勾出來,漸而蓄成一閘洪流,仿若要傾瀉而下,手腕不自禁摟住她上身,甚至已開始往她衣襟內攀奪。
她實在像是舞藝嫻熟的蹁躚蝶兒,勾著他不停嬉戲,就在陸栩生感慨這?是一場無比美妙的角逐時,多年來出生入死的警覺在那么一瞬閃過靈臺,他猛地意識到?了什么,不由分?說推開程亦安,扭過身望著窗欞方?向劇烈地喘息。
程亦安被他推得一愣,巴巴望著他,“陸栩生”
眼神伴隨著意猶未盡和好事被打斷的懊惱。
陸栩生閉著眼深呼吸幾口氣,逼著自己將那股戾念壓下去,扭過頭來,眼神已恢復平靜,
“你小日子還沒走,你想做什么?”
程亦安這?才意識到?了什么,往他下身瞟了一眼,幸災樂禍地笑了笑,“我知?道了”
隨后身子往另一側翻滾,將臉捂進被窩里直樂。
陸栩生拿她沒法子。
認命地去拔步床暖了暖被窩,一點不帶商量的,很不溫柔地將人從羅漢床上撈起,擱入被褥,程亦安看著滿臉戾氣動作卻盡量很輕,渾身充滿矛盾的男人,只覺好笑。
“對不起啦”她還輕輕往他胸口一戳。
這?回陸栩生很無情?地拍開她,低喝道,“睡。”
燈吹沒,屋子里陷入黑暗,也?陷入安靜。
程亦安能感覺陸栩生還在生氣,他僵硬地直躺著沒搭理她。
過去至少昨夜還將她摟懷里給她做暖爐子呢,這?會兒就一點都不留情?。
男人翻臉比翻書還快。
程亦安性子好,不與他計較,輕聲問他,“我腳能擱你腿窩里么?”
她冷。
陸栩生沒好氣將她一雙小腿撈過來。
身子熨帖了,程亦安開始反思,往他的方?向望了一眼,
“你不喜歡?”
黑暗中那男人身形如?伏臥的長山,沒有?吭聲。
陸栩生不說話的時候,程亦安還有?些怕他,只能自個兒給自個兒找臺階下,
“哦,那是我冒進了”
陸栩生聽得她小聲嘀咕的語氣,氣得胸口疼。
“你不是不舒服嗎,還不睡?”
他終于肯說話,程亦安膽子又大了,往后撩來一笑,小心試探,“那往后還可以這?樣嗎?”
陸栩生果斷拒絕,“不能。”
好吧。
那是不喜歡了。
陸栩生素來說一不二?,他說不能那是真的不能。
程亦安泄氣了,生無可戀地望著黑漆漆的簾帳,自個兒開導自個兒。
無妨,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他那方?面已經很好了,就這?一處不滿足也?沒什么。
她總不能貪心,什么都要。
開始在腦海細數陸栩生的好,
瞧,有?權有?勢,生得還很俊美,也?很護著她,是個十全?十美夫君呢。
程亦安安心地睡過去。
陸栩生怎么都睡不著,一面是醋得五臟六腑都在懊悔,一面被程亦安勾得欲//火//焚/身,聽得她呼吸均勻傳來,悄悄掀開被褥,去了浴室。
程亦安心里不怎么擱事,翌日晨起神清氣爽,將昨晚的事就忘了,直到?夜里看到?陸栩生面色不虞回來,甚至看都不看她一眼,才想起昨晚的事。
陸栩生坐在炕床看書,年底衛所要發年終賞銀,金額要根據衛所這?一年的表現裁定,都督府底下的文官根據軍紀考核已初步擬定了賬目,陸栩生正在核對。
程亦安施施然在他對面坐下。
撩起眼皮盯了他一會兒,大方?認錯,“昨晚是我輕薄你了。”
陸栩生手下一頓,慢慢抬起視線,與她目光相交,“然后呢?”
然后?
這?是要賠禮了?
程亦安開始尋思如?今的陸栩生缺什么?
他什么都不缺,缺銀子。
他銀錢都交給了她,在外頭肯定要應酬,于是程亦安起身去內室,不一會翻出一個十兩的銀錠推到?他跟前,
“給你補十兩銀子如?何??要是下次”下次再親他,可以再給十兩,程亦安眼神充滿著循循善誘。
不料陸栩生打斷道,“我不要銀子。”把他當什么了。
骨節分?明的手指忽然伸過來,輕輕摁住她手背,又倏忽一轉,將她整個柔荑撈入手中,
“夫人給我一點旁的賠禮如?何??”
程亦安看著似笑非笑的他,警惕道,“要什么?”
“你針線怎么樣?”
他印象中程亦安針線不錯。
程亦安眨眨眼,“不怎么樣?”
“去益州后呢。”
“更是荒廢了。”
“有?沒有?給范玉林繡過什么?”
這?下程亦安語氣一頓,有?肯定是有?的。
陸栩生收回手,不容拒絕道,“我也?要。”
算上前世程亦安已多年沒動過針線了,不由得犯難,“你想要什么?”
“你們女人愛給男人繡什么?”陸栩生握著冊子頭也?不抬問,
程亦安想了想道,
“香囊?汗巾子?”
“那就做個香囊吧。”
程亦安狐疑地睨著他,哼道,“你會戴嗎?”
陸栩生還真沒戴過這?種玩意兒,“你先做。”收在書房也?成。
濃黑的長睫深深垂下,給那本就冷峻的面孔添了幾分?凌厲。
程亦安明白了,他這?是在吃前世的醋。
沒法子,誰叫她招惹了他。
翌日,程亦安喚如?蕙尋來針簍子,認命給陸栩生繡香囊。
第一下就不小心戳傷了手指,程亦安忽然來了脾氣。
她到?底有?多想不開要追男人,瞧,得寸進尺了吧。
程亦安沒好氣起身,將那張單子給扔去博古架的旮旯里。
第35章 第 35 章 不能讓爹爹出事
三日過去, 程亦安的小日子?結束,也借著這?段空閑認認真真給陸栩生?縫制了一個香囊,湖藍湖絲緞面的料子?, 什么花紋都沒繡, 男人嘛, 應該也不喜歡花里胡哨的東西。
等等!
想起徐嬤嬤所說陸栩生?的喜好, 有沒有可能?他喜歡艷麗的東西?
程亦安忽然決定試一試真假。
于是,程亦安又尋出?一塊緙絲面料, 裁出?一塊花紋繁復的圖案,花了兩日功夫重新給陸栩生?縫制了一個, 面料之上, 她又繡上幾?片蘭草, 一只狡兔,乍眼望過去,花紋繁復色彩紛呈。
程亦安已許久不曾繡花, 這?一次重拾了過去的手?藝,頗有那么幾?分自得, 拿著左看右看愛不釋手?。
陸栩生?夜里戌時方回, 玄黑的氅衣覆滿霜雪一身風塵仆仆, 李嬤嬤忙替他將氅衣卸下,陸栩生?撲落身上的雪漬,掀簾進了東次間, 程亦安已吩咐人準備好熱水給他洗手?凈面,待他洗了一把?臉,又斟一杯茶給他,
“怎么總是回得這?樣?晚?”程亦安擔心問他。
陸栩生?陪著她來到桌案落座,回道, “年關事多,都督府各處的文書撘子?都需要我簽字蓋戳,走?不了。”說著語氣頓了頓,“你哥哥比我還忙。”
程亦彥管著國庫,大晉每一筆銀子?都要從他手?上劃過,每年十一月至
來年三月,他是大晉官署區最忙的人,年終結賬,開年預算,都少不了他。
程亦安也很擔心哥哥,“你今日見著他了?他還好嗎?是不是都顧不上吃飯?”
陸栩生?笑道,“你多慮了,他不是頭一年做這?個郎中,程家人應對很妥帖,你嫂嫂每日三頓著人準時準點送,餓不著他。”
程亦彥與盧氏的夫妻情誼,程亦安很羨慕。
李嬤嬤帶著人進來擺膳,陸栩生?看了一眼今日的菜席,還是沒有什么變化,他確實不怎么挑,有什么吃什么,這?是行軍多年養成的習慣,但?那日看到程亦安列了單子?,便免不了有所期待。
陸栩生?沉默用?完這?頓飯,飯后猶豫要不要去書房,程亦安從里間興致勃勃捧出?兩個香囊,
“吶,給你的賠禮,喜歡哪個?挑一挑。”
一個湖藍色的素面香囊,沉穩優雅,面料極有光澤度,干凈利落無任何多余的裝飾。
另一個緙絲花鳥香囊,工藝細膩精致,十分亮眼。
都很好看。
論?穿戴,他喜歡第一個,但?觀賞嘛,他喜歡第二個。
“不能?都給我嗎?”
程亦安搖頭,“不行,必須挑一個。”她好不容易繡出?兩個,不能?都給了他。
陸栩生?權衡片刻,還是接過第二個擱在手?里。
總歸他也不戴,那選第二個好了。
那個小兔子?生?得一雙憨懵的眼,有些像程亦安,怪可愛的。
程亦安心里別提多震驚了,他果然喜歡色澤艷麗的東西。
程亦安看了一眼自己的裝扮,杏色的家常褙子?,素面朝天,若非出?門,她并不費心裝扮,程亦安深深覷了他幾?眼,對陸栩生?刮目相看。
陸栩生?還在惦記著她另一個香囊,“真的不給我?”
“你要這?么多作甚?”程亦安吶著聲,將另外那個擱在錦盒里,準備以后自己戴。
陸栩生?雖然有些遺憾,卻也沒強求。
不一會徐毅遣人遞話,說是官署區來了人尋陸栩生?,陸栩生?拿著香囊回了書房,程亦安看了一會兒賬簿就睡下了。
也不知睡到什么時辰,察覺那雙手?很不老?實在她身上游移,程亦安被他弄醒了。
“陸栩生?,我睡得正好呢”
他已將她掰過來禁錮在身下,嗓音發沉,“我已等了你五日。”
因著那個吻忍了五日,到今日才碰她。
程亦安想起那個吻,還有些生?氣,他壞她的興致,她憑什么便宜他,
“你不讓我碰,我憑什么給你碰。”
陸栩生?呼吸壓在她面額,“前世?沒準是今日懷上的。”
程亦安一頓,想起前世?便是臘月二十幾?日發現懷孕,原本該來月事的日子?沒來,太醫把?脈診出?孕像,那個時候孩子?已經上身,可見還真有可能?是這?個時候懷上的。
這?一停頓,陸栩生?已輕車熟路進了去,氣得程亦安直捶他。
可惜捶也沒用?,他越發可勁兒使壞,程亦安嗓音被他撞碎了。
深更半夜的,每一點響動都格外清晰,程亦安不敢驚動丫鬟婆子?,愣是忍著嗓,可惜她越忍,越有欲拒還應的架勢,陸栩生?的興致也一陣蓋過一陣,程亦安早早繳械投降了,他還未好,后來干脆將她摁在床榻一角,看著她跟個鴕鳥似的趴在枕褥間嚶嚶求饒方罷手?。
程亦安明白?了,他這?是算那夜的賬。
陸家年終的租子全部收齊,有的擱在鼓樓下大街的倉庫,有的進了陸府后面的庫房,程亦安將多余的活物糧食之類分成幾?十份,讓陸家族人每戶領一份回去,連著三日都在忙這?個事。
月底下了好一段時日的雪,終于至臘月初一這一日放了晴。
程亦安清早伴著兩位妯娌在議事廳主持了議事,將這?一月府內要務給分派下去,忙到巳時初刻,府上來了一位意料外的客人。
來人掀開桃紅的斗篷朝她露出?一張笑臉,
“安安”
正是戶部尚書鄭尚和的女兒鄭穎。
程亦安格外驚訝,忙上前迎過去,握住她的手?,“你怎么來了,對了,還不曾恭喜你呢,賀你將成為寧王妃。”
前兩日陸栩生?告訴她,皇帝已下旨,將鄭穎賜給寧王。
鄭穎面有羞色,還是很大方地回道,“多謝。”
程亦安要拉著她進屋喝茶,鄭穎卻搖頭,
“快別忙活了,我是來接你去我府上玩的。”
“去做什么?”
見程亦安明顯很意外,鄭穎還很不好意思,她是個馬癡,平日愛跟馬兒打交道,不愛跟人說話,所以人情世?故并不熟稔,今日想起曾邀請程亦安欣賞她的馬廄,就一股腦子?過來了。
鄭穎說明緣故,滿臉歉意看著程亦安,“是不是唐突了?”
程亦安正好也悶了好些日子?,便干脆出?去散散心。
立即回寧濟堂換了一身出?行的裝扮,伴著鄭穎往教忠坊去。
陸國公?府離教忠坊有些遠,往北過西安門,順著皇城腳往東,過鼓樓下大街方至教忠坊一帶。
教忠坊雖離皇城不遠,到底在皇城之北,人煙沒那般稠密,在這?里,鄭府占了很大一塊地,只是鄭穎并沒有領著程亦安去鄭府,她并不想浪費功夫應酬,而是徑直攜程亦安去了她的馬廄。
鄭穎的馬廄在鄭府北面一處空院子?,鄭尚書有多寵女兒,為了滿足女兒的嗜好,愣是在府邸之北購了一處院子?,將之改造成馬場,如今這?個院子?便是鄭穎的私產。
鄭穎一日有半日待在此處。
馬場里面還有一雪廬,冬日鄭穎愛攜三兩好友在此地烤鹿肉吃。
先將程亦安領進來,給她奉了茶,便指著遠處馬廄道,
“我哥哥托人從大宛買了兩匹好馬來,我想著先前拖你們夫婦的人情,將小赤兔讓給我,我今日贈一匹馬當做回禮,你親自去挑,行嗎?”
君子?不奪人所好。
程亦安笑道,“贈我就不必了,你若是得空,待會就教教我騎馬,讓我盡盡興便成了。”
鄭穎沒說什么,拉著她去馬廄,程亦安發現鄭穎一到馬廄,眼神兒便淌著光,馬兒興致高不高,她一眼就能?看出?來,會很耐心地勸生?病的馬兒喝水吃藥,真的是個極特別的女孩。
鄭穎安撫好馬兒,各自挑了一匹馬,帶著程亦安在馬場奔馳,想起上回程亦安打馬球的拙劣技術,又忍不住教了一手?,兩個人玩得正帶勁呢,遙遙瞧見管家領著兩人進來。
當先一人玉冠王袍,豐神俊朗,正是鄭穎新定的未婚夫寧王,而另一人一身玄黑長袍,長身玉立負手?跟在一側,則是陸栩生?。
鄭穎看到寧王驚得險些從馬背上摔下來。
程亦安先一步翻身下馬,將搖搖欲墜的鄭穎給攙下,高大的黑馬擋住了寧王等人的視線,鄭穎滿臉求救地望著程亦安,“安安,怎么辦?”
程亦安驚訝于她的緊張,“你們不是訂婚了么?往后要做夫妻了,不必如此見外。”
平日挺大方的姑娘,怎么看到寧王就慌成這?樣??
鄭穎緊張地膝蓋都在發軟,慢吞吞從馬腹一邊繞過來,靦腆地朝寧王的方向屈膝施禮,
“見過寧王殿下,見過陸國公?爺。”她低著頭誰也不敢看。
陸栩生?跟程亦安對了一眼,程亦安便知他是陪著寧王過來的,朝寧王行禮。
寧王原還一派從容,見鄭穎一張臉紅的跟猴子?屁股似的,自個兒也落了個不自在。
“咳,今日天氣不錯,路過此處,想起本王的小赤兔也在這?里,便順道瞧瞧。”
程亦安聽出?這?是寧王的托辭,她悄悄看了一眼鄭穎。
鄭穎信了,“那臣女領著殿下去看小赤兔。”
寧王:“”
陸栩生?揉了揉眉棱,決定幫寧王一把?,遂面無表情與程亦安道,
“我今日正忙,原沒空來接夫人回府,這?不,被寧王殿下拉著繞道而來。”
鄭穎:“”
再不明白?就是傻子?了。
這?下更窘得無地自容。
程亦安見她站著不動,輕輕推了推她,“鄭姑娘,別叫殿下站在風口吹風呀。”
鄭穎這?才恍惚回過神,支支吾吾往雪廬比,“請殿下與陸將軍進來喝茶。”
寧王深深剜了陸栩生?一眼,負手?進了門庭。
鄭穎先領著二人落座,隨后朝程亦安擠眼色,示意她跟著一道去茶水間。
程亦安起身與鄭穎來到隔壁,鄭穎小臉一跨,抱住程亦安的胳膊,
“怎么辦?我太慌了我都不敢看他。”
程亦安逗她,“那成了婚怎么辦?你也不看他嗎?殿下再尊貴,卻也是你夫君,你把?他當個尋常的男人就是了。”
鄭穎鬼使神差問,“你第一次見陸將軍是怎樣??也如我這?般緊張嗎?”
程亦安與陸栩生?第一次見面就是在洞房花燭夜,喝了合巹酒便直接同了房。
一步到位。
“咳,我們婚前不曾見過。”
鄭穎明白?過來后,臉更紅了。
捂著臉不敢出?去。
程亦安沒法子?,輕輕在她耳邊吩咐道,
“你就把?他當你馬棚里最喜歡的一匹馬,你平日怎么跟馬兒說話,你也這?樣?與他說話,慢慢的,就自然了。”
程亦安方才瞧見鄭穎把?馬棚里的馬當好友,一本正經的模樣?真的很可愛。
鄭穎忐忑地望著她,“真的可以嗎?”
“可以,你瞧我跟陸栩生?,成婚前沒見過不也過來了。”
鄭穎瞟了一眼程亦安明艷的臉,嘟著嘴道,“我若生?得你這?般美,就不會這?么不自信。”
鄭穎面頰微微有點小雀斑,少時常被人嘲笑,是以她不愛跟人玩,打小跟馬打起了交道。
程亦安沒告訴她,前世?陸栩生?照樣?跟她和離,“我見你第一眼就喜歡上你了,再說了,殿下若無心,怎會繞道來看你?”
這?話微微給了鄭穎一點自信。
這?才長出?一口氣,斟了茶親自去給寧王奉茶。
陸栩生?已經借口退了出?來,程亦安也沒跟進去,夫妻倆立在廊廡一角,給寧王和鄭穎說話的機會。
二人的隨從和女仆均候著呢,倒也不失禮數。
寧王接過茶,見鄭穎還是不敢看她,微微扶額。
雪廬內氣息靜止了那么一瞬。
二人為打破尷尬,忽然異口同聲開口,
“小赤兔近來可乖順?”
“殿下用?午膳了嗎?”
這?份默契無形拉近了些距離,鄭穎終于舍得看他一眼,眼神很清幽,極為俊朗的模樣?,鄭穎覺著自己配不上他,又忙低下頭。
寧王卻是立即借口回,“本王還不曾用?膳。”
鄭穎一聽這?話,像是終于尋到機會,逃離這?份尷尬,“我這?就去給殿下準備”不等寧王答應便繞出?了雪廬。
寧王看著她輕盈的背影,無聲噎了噎。
結果寧王左顧右盼,等了快小半個時辰,終于瞧見鄭穎匆匆忙忙捧來一盤菜肴,三菜一湯,還有一份點心,熱騰騰的,像是剛出?鍋。
鄭穎害羞地將之擱在寧王身側的桌案,
“殿下您快用?吧。”
寧王已經餓過了,卻也不能?不給未婚妻面子?,
“好。”
寧王畢竟皇室出?身,打小養尊處優,一舉一動都透著優雅。
鄭穎在一旁侍奉,見他每一樣?菜都嘗了一口,忍不住問,“合殿下口味嗎?”
寧王頷首道,“很好。”頓了頓忽然意識到了什么,抬眸問鄭穎,
“你親自做的?”
鄭穎嘿嘿一笑,面龐生?熱道,“是,您親自來,臣女不知要如何招待”說完這?話,紅暈已爬上了耳梢。
寧王心念一動,靜靜看著她沒有說話。
平心而論?,鄭穎確實不是他喜歡的類型,可是為了大業著想,他接受了父皇的安排,今日也是奉父皇之命,特地來探望,他發現鄭穎比他想象中要誠摯。
在皇城長大的人,已經習慣帶著面具過日子?,鄭穎這?份純真很難得。
寧王忽然對婚后的生?活有了一分期待。
里面的動靜就這?么不高不低傳到陸栩生?耳郭里,他眼神犀利地掃向身側的程亦安。
寧王第一次單獨見未婚妻,就得到未婚妻親自下廚的待遇。
而他呢,這?邊等了好些時日了,程亦安那張菜肴單子?至今沒有蹤影。
程亦安收到丈夫不滿甚至質詢的眼神,有些發懵,
“怎么了?”
陸栩生?似笑非笑,“夫人是不是忘了什么?”
“什么?”
“那張菜肴單子??”
程亦安眨了眨眼,費了好半天的功夫才意識到陸栩生?說得是什么。
“你看到了?”
“嗯。”
“想要?”
“嗯?”
“若是成婚前你也繞大遠路來探望我,我每日給你下廚。”
陸栩生?:“”
得了,他這?輩子?都別指望程亦安下廚了。
看著他憋屈的樣?子?,程亦安揚了揚唇。
鄭府離著程家并不遠,程家人今日本要去陸府送新做出?來的一批皮子?,聽聞程亦安在這?里,那位韓嬤嬤徑直來了鄭府馬廄外,立在馬車前殷勤地給程亦安施禮,
“姑奶奶,老?祖宗聽說你到了這?邊,請您回程家吃個便飯呢,若是樂意就在府上住著,若是不便,夜里再讓府上少爺送您回去。”
程亦安抬眼看著陸栩生?,“你去不去?”
陸栩生?已經把?岳丈得罪得很徹底,搖頭道,“我就不去了,正好官署區還有事,晚些時候我來接你。”
程亦安便跟著程家的婆子?去了程府。
程亦喬和盧氏親自在門口將程亦安迎了進來。
“二哥哥不在府上吧?聽陸栩生?說,他近來忙得很。”
盧氏嘆道,“都半月沒回過府。”
“那父親呢,也不在嗎?”
話音未落,瞧見一人披著玄狐大氅立在廊廡等她,他身姿挺拔,眉目清正含笑望著她,
“安安。”
私下喚她蘋蘋,當著眾人的面,便與大家一般喚她安安。
“父親”這?段時日沒回程家,程明昱依舊隔三差五給她送吃食,程亦安現在看到他,越覺親切。
程明昱能?夠感?覺到小女兒對他漸生?依賴,抬手?領著她進了門。
老?太君照舊將她摟在懷里,“蘋丫頭真狠心,整整一月不曾回娘家。”
程亦安替自己辯駁,“旁人出?嫁一年半載不回娘家,我已經回得夠勤了,再時不時來,怕您嫌我。”
老?太君瞪她,“我會嫌你?這?會子?你就是和離了要歸家,我怕你爹爹還要放幾?日鞭炮歡慶呢。”
今時不同以往,過去程亦安在南府,又有皇帝逼婚,程明昱沒法子?將她許給了陸栩生?,如今姑娘認回來了,沒有任何后顧之憂,還就真怕她在夫家吃苦。
就拿程亦喬來說,旁人家二十的姑娘早不知嫌成什么樣?,到了程明昱這?里,只要程亦喬不樂意嫁,他就不催。
程亦安聽著這?話,往程明昱看去,程明昱正接過程亦喬遞來的茶,神色平靜,沒有半點否認的跡象。
程亦安哂笑一聲,“那趕明我真離了陸家,您老?可別說我。”
老?祖宗笑,又說起另一檔子?事,
“蘋蘋,回家里住一段時日吧。”
仆婦正給程亦安奉茶,程亦安接在掌心,沒顧上喝,問老?太太道,
“住一段時日?”
老?太君指著程明昱與程亦安道,
“再過二十來日,我們要回鄉祭祖,你爹爹是族長,必須出?面,這?個年怕是要在弘農過了,趕巧,今個兒廷議,議定由你爹爹奉命南巡,替朝廷主持清丈田地一事,你爹爹估量過,恐半年不得回來,年前將都察院的事交待好,你爹爹明年初便徑直從弘農去江南,要這?么久不見你,你爹爹不放心,想讓你回來住”
程亦安聽了這?席話,人忽然被釘住似的,腦子?里嗡嗡作響。
前世?爹爹也是年后去了江南,直到七月底聽說她在陸家出?了事,方急匆匆趕回料理了苗氏母女,她永遠記得范玉林跪在他腳跟前求娶她時,爹爹的情
形,隔著珠簾聽到他在里面劇烈地咳嗽,那時她不知緣故,如今想來要么是因她的事傷懷難過一路奔波著了風寒,要么就是在江南殫精竭慮受了罪,或者?兼而有之。
總之她嫁去益州一年后,爹爹便病逝了。
從他一死,程家開始走?下坡路。
以至后來太子?造反,北齊鐵騎南下,程家糟了滅頂之災。
想要挽救程家,第一步就是不能?讓爹爹出?事。
去江南清丈田地,便是與成千上萬的豪族為對,其中之艱險難以估量。
爹爹定是在那里吃了苦頭,熬壞了身子?,才有后來的病癥。
今生?她好好的,爹爹不會擔心。
那么唯一的隱患便是這?一趟南巡。
不行,她得想法子?阻止爹爹南下。
這?個念頭一起,程亦安胸口劇烈嘭動,連著手?中的茶盞失手?而落。
茶盞砸在地上碎了一地,連著地上的錦毯也濕了一大片,大家吃驚地看著程亦安。
“安安,你怎么了?”
程明昱看著女兒慘白?的小臉,面露凝重。
第36章 第 36 章 換我去
程家眾人被她嚇了一跳, 都?圍了過來。
“安安,你沒事吧?”
程亦安緩緩吸了一口氣,回過神來, 情緒低落道,
“我沒事”
大家看著她委屈的模樣, 就知道她是?舍不?得程明昱。
老?祖宗心疼地將她摟入懷里, 仆婦忙彎下腰看她衣裳是?否淋濕,見無礙, 便?立即蹲下來將茶盞給收拾了。
程明昱眸色翻滾看著女兒沒有說話。
程亦喬倒是?感同身受,也跟著紅了眼眶, 最后忍不?住朝程明昱抱怨,
“爹爹就不?去?了唄, 朝廷沒了您又?不?是?不?成。”
程明昱嗔了女兒一眼,低聲道,“這是?國?策, 不?是?兒戲。”
程亦安聽?到?這里,心頭又?添了一層焦慮。
正?因為這是?國?策, 她才不?得不?慎重, 這不?是?等閑能攔得住的。
得想個萬全之策才行。
不?過因著這一變故, 席間用膳的氛圍就不?怎么好了。
程亦安始終不?說話,程明昱看著她也難受,好不?容易認回的女兒, 剛對他有一絲親情有一絲依賴,他就要走?,委實叫孩子接受不?了。
膳后老?祖宗看他們父女倆,一個悶聲不?吭,一個滿目擔憂, 便?催著程亦安道,
“跟你爹爹說一會兒話?”
程明昱也有此意?。
程亦安卻?跟使性兒的孩子似的,虎著臉搖頭,“夫君說好來接我,想必快到?了。”
程亦安猜到?程明昱要安撫她,但她現在還沒想到?法子應對,不?宜露出端倪。
盧氏見氣氛低迷,便?想著岔開話茬,問程亦安道,“聽?聞安安近來掌家了?府上家務可還繁忙?周旋的開嗎?”
程亦安眼眶的紅色未褪,心不?在焉答了她一句,“還好,兩位妯娌幫襯我,都?很妥當。”
盧氏笑著道,“我這段時日出去?,遇著人沒有不?夸你的,都?說你很能干,年紀輕輕將陸府治得跟鐵桶似的,說是?不?愧是?爹爹的女兒。”
程明昱卻?是?心疼道,“安安,不?必將擔子全往身上攬,你還小,即便?做錯了,也是?情有可原。”他怕女兒過于勞神勞力?,虧了身子。
程亦安訥訥應了一聲。
還是?沒有跟程明昱多說的打算。
程明昱頭疼。
不?多時外頭仆婦來稟,說是?姑爺的馬車到?了外頭巷子,程亦安不?等陸栩生來接人,便?起身告辭,
“祖母,父親,安安先告退了,至于回府短住的事,等我問過姑爺的意?思”
老?祖宗見她臉色始終不?好,也不?挽留,“你去?吧”她示意?程亦喬去?送。
姐妹倆一道往外走?。
看著她們離開,老?祖宗將人往外頭使,與程明昱一道立在窗欞目送程亦安。
想起方才的情形,老?祖宗心頭發愁。
程明昱還沒出發呢,程亦安這里便?失手摔了茶盞,兆頭不?好。
老?祖宗憂心忡忡問,“你非去?不?可嗎?”
程明昱神色不?動,“母親也學了兩個孩子說糊涂話了,這事除了我,誰還去?得了?”
老?祖宗不?說話,沉默片刻,還是?忍不?住道,“你沒瞧見蘋蘋,她都?惱了。”
程明昱哪里沒看出來,程亦安話都?不?愿意?跟他說。
定是?氣他剛認了她就棄她離去?。
孩子還是?太乖巧了些,連使性子也這般文文靜靜,看著心疼。
程明昱道,“母親想法子將她接回來,我來安撫。”
陸栩生這廂剛下馬車,準備進去?給長輩請安,便?瞧見程亦安面色凝重跨出門檻,程亦安朝他使了個眼色,讓他上車,陸栩生看了一眼門檻內,程亦喬朝他頷首打個招呼,沒有讓他進去?的意?思,便?不?作二想,朝程亦喬供了拱袖,算是?招呼過,便?轉身攜程亦安上車。
程亦安等著他上來,立即拉住他胳膊低聲問,
“我爹爹要去?江南?”
陸栩生聞言心念一動,先是?掀開車簾,將隨行使開一些,這才回眸深深看她一眼,在她身側坐下,“沒錯,我正?要回來與你說這事。”
程亦安毫不?猶豫道,“不?能讓我爹爹去?。”
陸栩生愣了一下,問道,“為什么?”
程亦安便?將自?己的顧慮一說,“我擔心爹爹會在江南出事。”
陸栩生還沒想到?這一層,“我只知你爹爹后來著病,并不?知與江南有關。”
前世程明昱是?南巡回來一年后去?世的,陸栩生當時也不?在京城,與程亦安和離后,他心里并不?好受,又?與表妹處不?下去?,一年大半時候都?在邊關,對程家的事不?甚了解。
他以為程明昱是?尋常病逝,原打算提醒程亦安請個大夫給程明昱看診,提前預防,孰知根源在江南之行。
“你爹爹過世后,崔家王家群擁而起,有意?取程家而代之,朝中也沒了主心骨,我在邊關常覺軍糧不繼,后方不?穩,遺憾你爹爹過早離世。如今瞧來,確實不?能讓你爹爹南行。”
程亦安這個時候萬分慶幸陸栩生與她一道重生,否則牽扯安國?大政,豈是?她一弱女子能扭轉得了的,“你有法子嗎?”
陸栩生沉吟道,“很難,你知道為何要選你爹爹南下嗎?”
“自?從先帝金山堡一戰折隕,大晉國?勢漸衰,各地豪強并起,吞并土地,隱匿人口,朝中入不?敷出,國?庫始終不?大充盈,而江南是?賦稅重地,一旦將這里土地人口清丈出來,將大大增加朝廷的賦稅,緩解朝政壓力?,所以江南之行,朝廷必行。”
“此行,既要與江南豪族作斗爭,又?要安撫他們,不?叫他們起動亂,非德高望重,手腕老?道者不?可,你爹爹是?不?二人選。”
只有程明昱有這個名望與手段,推行國?策。
“不?過”陸栩生想起前世程明昱南巡的成效,又?微一搖頭,“正?因為你爹爹是?世族之首,他有這個能耐震懾住江南豪族,但也因為他身份所限,決定著清查賦稅并不?徹底。”
本質而言,程家也是?一豪強,且是?豪強之首。
說白了,程明昱此行是?朝廷與江南豪族達成的妥協。
而皇帝要的是?就是?一個平衡,既要豪族妥協,又?不?能起動亂。
所以程明昱非去?不?可。
但在陸栩生這里,還有更?好的人選。
“不?如,我去?吧。”
程亦安看著他云淡風輕的面孔,震驚了,“也不?行,萬一有危險呢。”
程亦安也盼著國?泰民安,但不?能以犧牲陸栩生和父親為代價。
她沒那么無私沒有那么偉大。
朝廷總有能人,歷史車輪總能往前推進,而她只有一個爹爹,只有一個陸栩生。
陸栩生笑道,“我與你爹爹不?同,你爹爹呢,以天下為己任,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不?惜命,我不?同,我女兒兒子還沒出生呢,我豈能死?你放心我不?會有事。”
程亦安不?答應,“我爹爹尚且因程家之故,能鎮得住那些豪強,你雖有名望,卻?在江南毫無根基,你去?更?難。”
陸栩生滿臉慷慨之狀,“可是?我去?,才能真正?扭轉
大晉江南局勢。安安”他握著程亦安冰冷的手腕,“此等蓋世之功,我豈能舍與旁人?”
重生一次,他豈能什么都?不?做,成日窩在這錦繡堆里貪圖享樂?
是?男人,就有抱負,何況他素來經天緯地,不?是?等閑人。
程亦安恁著臉甩開他道,“行啊,那你去?之前給我一份和離書,省得你出了事,我心里難受。”
陸栩生氣笑了,“行,我再想一想法子。”
心里卻?拿定主意?,取岳父代之。
想要說服朝廷換人,并不?容易,畢竟這是?與滿朝文武和皇帝為對。
回到?陸府,夫妻倆各懷心事,一夜轉輾反側,至子時程亦安方沉沉睡過去?,只是?她睡不?踏實,陸栩生卻?精力?旺盛得很。
都?這個節骨眼了,他還有心思做那種事,又?是?凌晨將程亦安給弄醒了。
陸栩生也沒法子,誰叫這具身子正?是?血氣方剛之時,挨著她就忍不?了。
“萬一,陛下真允我南下,你這會兒懷了身子不?是?很好?”
程亦安被他催得話都?說不?囫圇,“我不?給你生孩子”
粉拳直往他前胸后背招呼。
陸栩生卻?氣定神閑道,“你身子可比你這張嘴實誠多了”
聽?著那潺潺的動靜,程亦安捂著臉泄了氣。
事后程亦安偎在被褥里,看著陸栩生穿戴,忽然想起一事,問他,
“對了,前世我爹爹出事后,長公主殿下是?何反應?”
陸栩生一頓,這才絞盡腦汁回憶前世,扭頭道,“長公主殿下幾?乎失控,得知你爹爹是?南巡積勞成疾,責怪當年舉薦你爹爹南巡的官員,親自?執刀殺去?人家府上,不?少官員都?遭了殃,不?是?為躲避長公主而狼狽不?堪,便?是?不?小心被砍傷了,也有人因此喪命,殿下自?個兒最后也瘋了。”
陸栩生回想前世程明昱故去?后,皇帝看到?他回京時,當著他的面扼腕痛惜,嘆道,
“程公這一去?,國?失一柱。”
當年程明昱十七歲出使北齊,挽大廈之將傾,坊間便?有人給他斷命,道他有克妻之命,為何會克妻,因為他這個人命格太貴,與大晉國?運相牽連,等閑女人壓不?住,果不?其然,程明昱死后,不?僅程家走?下坡路,大晉國?勢也漸衰。
陸栩生見程亦安面無血色,寬她的心,“你放心,這樁事我會處理好。”
男人露出堅毅的側臉,沖她安撫一眼,便?撩帳離開了。
程亦安聽?了他這話,心里驀地安定下來。
陸栩生就是?這么一個能讓人安心的男人。
昨日廷議雖然定了程明昱,因著出行還早,詔書還未下來,陸栩生趁著機會,立即安排人在朝中彈劾程明昱,甚至于這一日當庭否決昨日的提議,
“陛下,臣以為程大人去?江南不?大合適。”
滿朝文武聽?了這話,差點翻白眼,
“陸栩生,你岳丈是?怎么得罪了你,你處處與他為對?”
“他嫁個女兒給你,還招惹了你?你不?是?今日彈劾他,就是?明日擠兌他,攤上你這個女婿,也是?程公倒了霉。”
別說素來崇敬程明昱的朝官,這回就是?禮部尚書孔云杰都?忍不?住開口斥罵陸栩生,責他無事生非。
“你倒是?說說,滿朝還有誰比程明昱更?合適?”
孔云杰雖然不?喜歡程明昱,卻?不?能否認他的能耐,下江南平豪強,非程明昱不?可。
皇帝原還想罵陸栩生,見大家伙都?在罵,反而放心了,他沒搭理陸栩生,卻?是?有說有笑問程明昱,
“程公,依朕看,程公是?不?是?哪兒委屈這個女婿了,實在不?行,程公私下邀他去?府上一趟,好好安撫吧。”
程明昱心里也覺得納罕,昨日蘋蘋哭著回去?,難不?成就唆使陸栩生來朝廷鬧事?
陸栩生可從來不?是?將朝政視為兒戲之人,更?不?可能為了顧念蘋蘋的情緒,就一道使性子。
他深深看著陸栩生,無奈道,“栩生,你若有異議,私下同我來說。”
陸栩生也與程亦安一般,不?理會他,而是?朝皇帝拱袖,
“陛下,臣以為,臣比程大人更?合適南巡。”
大殿內頓時一靜,眼刀子紛紛朝他扔來。
合著這是?跟岳父搶功勛呢。
“你胡鬧!”太子忍不?住站出來,端著兄長的架子責備他道,
“慎之,江南豪強并立,吞并人口與土地,長此以往,朝廷將成無米之炊,程公前往,既能替朝廷收納賦稅,也能安撫群強,這事但凡還有另外一個人選,陛下也不?會將朝臣之首遣離朝廷呀。”
“我知你最是?精忠報國?,一心為朝廷效力?,可也得分個好歹,孤說句不?中聽?的話,慎之在江南毫無根基,那些豪強別說服你,怕是?你去?,連理都?無人理你。”
陸栩生的功勛在北境,北境將他奉若神明,那江南富貴窩里的大族可不?大把陸栩生放在眼里。
“此外,”太子說出朝中遣程明昱去?的另外一個重要緣故,
“有兩江總督為奧援,程公此行必定是?群魔俯首。”
兩江總督是?程明昱的妹婿,能不?給程明昱掠陣?
陸栩生笑道,“殿下越說,越激起臣的勝負心,如此,臣還非得去?會一會這些豪強不?可,看看是?陸某的刀槍強,還是?他們的骨頭硬!”
說完陸栩生又?沖皇帝躬身,
“陛下,臣有密奏。”
“朕不?跟你說。”皇帝一甩袖,挪著屁股側過身去?,他了解陸栩生的脾性,當年陸昶在北境被南康王圍困,朝中無人敢戰時,陸栩生也是?來到?御書房秘奏,耗盡口舌說服他答應他北上。
顯然陸栩生打算故技重施。
上回那是?他父親,皇帝能理解,可南巡關乎國?策,皇帝賭不?起,一旦江南亂了,大晉必亡。
陸栩生也不?急,徐徐笑道,
“那程大人南巡這張折子,臣可不?簽字。”
高祖皇帝創立大晉不?久,中書省左丞相作亂,高祖極有魄力?廢丞相設八座,何為八座,便?是?朝中權勢最顯赫的八人同在中書房議事,凡遇邦//國?大政必須八座同議簽字畫押方準行,這是?為了杜絕丞相一人獨攬大權,以權謀私,攪亂朝綱。
陸栩生身為邊關主帥當然是?八座之一,恰恰南巡清丈田地是?明年大晉第?一要務,列為諸務之首,必須八座齊心方可推行。
陸栩生這一撂挑子,影響國?策推行。
百官氣得吹鼻子瞪眼。
一旁這種情形,倒也不?是?沒法子,皇帝可以徑直下中旨,乾綱獨斷。
所謂中旨便?是?不?經八座直接將詔書下去?各衙門的特旨,信服力?自?然有所欠缺,但今日這陸栩生明顯找茬,朝臣還是?很擁護皇帝行中旨。
皇帝當然想到?這一層,但陸栩生畢竟是?他“親”兒子,不?忍這般下他臉面。
“陸栩生,你非要氣死朕!”皇帝拂袖離去?。
陸栩生一哂,立即跟了過去?。
寧王也尾隨其后。
皇帝踏進御書房,聽?見身后的腳步聲,便?知是?陸栩生,扭頭劈頭蓋臉對著他一頓喝罵,
“你什么年紀了,今年也二十一了,還跟朕在朝中使性子呢?這是?你使性子的事嗎?”
陸栩生搭著手任由皇帝出了一會兒氣,笑道,“陛下,您何時見臣在朝務上使過性子?”
皇帝立即噤聲。
還真沒有過。
他老?人家默了片刻,繞去?御案后,氣呼呼坐下,指著陸栩生鼻子道,
“你說,你今個兒不?說出個所以然,朕顧不?得你新婚,將你使去?邊關。”
寧王跟進來了,連忙殷勤給皇帝斟了茶,也示意?小內使給陸栩生端來錦杌,兩兄弟在皇帝御案前坐下了。
寧王也責備陸栩生,“慎之今日過于冒進了。”
陸栩生卻?是?神色鄭重道,
“陛下,程明昱這一去?,著實能解國?庫空虛之難,卻?不?能從根本扭轉江南局勢,陛下,此事只有臣去?,方能畢其功于一役。”
皇帝捏著一沓折子扔在他身上,怒道,“你以為朕沒盤算?朕心里明明白白著呢,可朕現在要的是?國?泰民安,眼下太子爭鋒在即,朕不?允許出半點亂子。”
說白了,穩定大于一切。
陸栩生也不?指
望一下子說服皇帝,他今日的目的是?攔住皇帝下詔書,只要皇帝還沒下詔書,人選就沒定下來。
“陛下,您先別急,臣擇日給您上一份奏章,詳陳臣的計劃,您若覺得可行,用臣,不?行,您再讓程大人去?也無妨嘛。”
皇帝狐疑地看著陸栩生,總覺得他此舉透著古怪,卻?又?說不?出哪里古怪。
“慎之,你給朕交個底,你到?底想做什么?”
陸栩生也不?打馬虎眼了,嘆道,“陛下,您想一想,首倡程明昱南下的是?何人?”
皇帝心咯噔一下,與寧王交換了個眼色。
寧王尋思道,“翰林院侍讀學士李勝。”
李勝是?太子黨。
而皇帝之所以沒往黨爭想,是?因為這件事從一開始,有且只有一個人選,那就是?程明昱,這是?兩黨有史以來第?一次毫無爭議的決策。
但陸栩生特意?提出來,皇帝不?由深思,“你是?懷疑太后在暗中做局?”
陸栩生道,“不?得不?防。”
皇帝沉默地看著他,片刻又?道,
“你去?難道就不?壞事?”
陸栩生道,“陛下,程明昱并沒有幫著您對付太子的打算,與其把這功勛給他,還不?如給我,您想一想,臣替您收服了江南,那太子黨還有希望嗎?”
皇帝拿著朱筆敲了敲他腦門,“你以為朕不?想?你到?底太年輕了,朕怕你去?,是?激怒豪強。”
程明昱去?是?萬無一失,陸栩生則是?刀尖飲血,成了一勞永逸,輸了一敗涂地,皇帝賭不?起,他沒松口,只讓陸栩生回去?,說是?再思量思量。
夜里陸栩生回府,程亦安就迫不?及待問,
“說服陛下了嗎?”
陸栩生見她眼眶都?熬紅了,顯然沒睡好,寬慰道,
“別急,我今日已逼得陛下將詔書擱置,還有時間,我必說服陛下換人。”
程亦安也知道這件事要更?改,沒那么容易,怕陸栩生真的自?己頂上去?,她打算尋長公主幫忙。
翌日天亮候著陸栩生出了門,程亦安立即換了衣裳,匆匆吃了幾?口早膳,悄悄帶著如蘭招呼上裘青等三個護衛,徑直往長公主府進發。
第37章 第 37 章 只要陛下答應,臣放下他……
天?又下起小雪。
程亦安下馬車時, 雪沫子攜著一股寒意?撲面而來,嗆了她?兩口,她?緊了緊身上的披風, 朝門口望去,
公主府大?門緊閉。
長公主遣來的侍衛立即上前?扣動門環, 那門房聽得是熟人嗓音, 連忙開門,便瞧見如蘭攙著程亦安立在寒風中, 顧不上盤問?,迅速將人引進門。
“少?夫人請進。”
門房管事聞訊也趕過來請安, 看程亦安眉色含憂, 問?道, “少?夫人是有急事嗎?”
長公主還未醒,有急事就通報,無?急事誰也不敢打攪長公主清眠。
程亦安從?管事揣度的神?色就猜出, 長公主該還在歇著。
“不急,殿下是在歇息嗎?”
“對, 殿下昨夜聽曲聽得晚了些?, 這會兒還未起。”
程亦安定了定神?, “煩請老?伯允我去廳堂坐一坐,我等殿下醒來再通稟。”
那管事面上應了,領著她?去偏廳候著, 心下卻不敢大?意?。
以程亦安的脾性,不是出了事不會輕易往長公主跑,旁的事無?關緊要,萬一牽扯程明昱,而被他耽擱, 便是罪過。
是以安頓好程亦安,他迅速將消息告訴正在議事廳的長史,長史也趕緊吩咐人遞消息給女官。
女官聞訊悄悄往內室瞟了一眼,簾帳紋絲不動,長公主沒有起身的跡象,也不好通稟,遂告訴長史,
“先將少?夫人請來后院。”
這還是程亦安第一次來到長公主府的后殿,五開大?間歇山頂的建筑,殿宇規格極高,一色的金黃琉璃瓦,富麗堂皇的門廊,斗拱內的藻井華麗如畫,無?處不彰顯皇室的尊貴。
熟悉的女官在門口候著了,程亦安朝她?頷首,女官屈膝往殿內一比。
越過高大?瑰麗的屏風,進了東次間,這里的東次間可不是尋常府邸的次間,上頭懸掛各式各樣的宮燈,開間極大?,好幾片黃花梨雕窗格柵將東次間分成三小間,格柵邊上又安置了碩大?的博古架,各式各樣精致的古董陳列其上,奢華可見一斑。
四周墻面懸掛許多幅書?畫,有風格妍麗的宮廷畫,有大?氣磅礴的山旅圖,更有意?境宏遠的山水畫,看得出作畫者技藝十分嫻熟且高超,但這么多風格迥異的畫全部鋪在一個屋子里,多少?有些?不協調。
女官瞧出她?的疑惑,輕輕覆在她?耳邊低聲道,“這些?都是程大?人早年的書?畫。”
程亦安明白了,早年父親才名在外,必有不少?作品流出,后來聽聞長公主高價收購,他就不再作了。
程亦安雖極力遮掩,可這位女官常年侍奉長公主,早已是察言觀色的人精,便知程亦安此行定有蹊蹺,急得往內室去。
恰在這時長公主也被外頭的動靜吵醒了。
皺著眉問?,“何人在外頭?”
她?這個人早年犯過一次病,后來怎么都睡不好,是以只要她?未起,府里是連只蚊子也不敢有。
女官神?色鎮靜上前?伺候她?起塌,“殿下,安安姑娘來了。”
長公主愣住,不做猶豫道,
“快讓她?進來。”
女官親自掀開簾帳,讓程亦安進內殿。
長公主內寢是一座極大?的千工拔步雕花床,足有尋常人家一間屋子那般大?,西面是梳妝臺,東面是一間鑲嵌八寶的木柜,層層簾帳被掀開,長公主正靠在床頭的引枕望著她?,烏發?鋪滿半身,面頰是晨起未褪的倦怠,
“怎么想起清早來尋本宮?”
像是一位慈長,帶著對晚輩的疼愛和?嗔惱。
大?約是還未梳妝,此時的長公主與尋常的婦人無?異,沒有那攝人的凌厲,也無?矢志不改的偏執。
一屋子下人舒舒服服伺候她?,她?該是這世間過得最瀟灑無?羈的人,前?世卻因父親之死發?作失心瘋,一生孤苦無?依。
她?不該是那樣的下場。
程亦安想起來千頭萬緒,眼底淚意?蓬勃朝她?撲去,
“殿下!”
長公主被她?猝不及防抱了一懷,明顯呆住。
她?這輩子從?未被人抱過,親娘早逝,父皇也在她?成年前?就故去了,嫡母皇太后待她?也不親近,雖說是大?晉唯一的公主,她?自小也是在皇宮磕磕碰碰長大?的,沒有人教過她?如何做人,她?被兩位皇兄偏愛縱容,養成隨心所欲的性子。
哪怕后來招了那位駙馬,床笫之間極盡諂媚之能?事,也不敢來抱她?呀。
今日就這么被程亦安給抱住了。
暖意?裹挾少?女的馨香纏了她?一身,溶溶蕩蕩惹人生醉,擁抱是這種?感覺嗎?
不過長公主也只是短暫的怔愣,便立即將程亦安從?懷里拉出來,見她?淚水糊了一臉,怒問?,
“是誰欺負了你?陸栩生嗎?還是旁人?”
大?有只要程亦安給個名字,她?就要將對方就地正法的架勢。
程亦安含淚搖頭,慢慢直起身,很不好意?思拭了拭淚,“沒有,我只是做了一個噩夢”
做了一個噩夢,就哭哭啼啼來長公主府告狀?
長公主過去沒發?覺,原來程亦安這么小孩子氣。
孩子依賴她?是好事,長公主沒養過孩子,不是很有經驗,但也覺得很有趣,
“嗯,那告訴我,是什么噩夢,夢里誰欺負了你,本宮跟他算賬!”
程亦安被她?弄得一笑,隨后想起來意?,又斂色搖頭。
“沒有人欺負我,只是那個噩夢與我爹爹有關。”
長公主一頓,這下臉上所有捉弄的情緒都沒了,只剩一臉凝重,她?看了一眼女官,女官立即帶著所有下人退去簾外,長公主這才正色問?程亦安,
“什么夢?”
只要是與程明昱有關,哪怕是一個夢,都足以讓長公主慎重。
程亦安愧疚不已,卻也沒旁的法子了,她?咬著牙道,
“您可知朝廷定了我爹爹年初去江南平豪強?”
程明昱的事沒有能?瞞過長公主的,她?毫不猶豫頷首,“是。”
程亦安急道,“趕巧的是,在此事定下的前?夜,我做了個稀奇古怪的夢,夢到我爹爹在江南積勞成疾,留下肺疾,回京一年便過世了。”
長公主心猛地往下墜,“當?真?”
她?這會兒跟老?祖宗一般,覺得這個夢大?大?的不妙,是不好的預兆。
接下來無?需程亦安再說什么,她?立即招來女官,伺候她?洗漱穿戴。
程亦安看著五六人簇擁著長公主忙忙碌碌,站在一旁幫不上忙。
長公主神?色威嚴,一言未發?。
宮人也均極有規矩,哪怕這般忙活,愣是一點聲響都沒弄出來。
只要不牽扯程明昱,長公主府上下均森嚴得不像話。
程亦安就站在長公主身后不遠處,透過銅鏡看到她?眼底的悲切以及隱隱壓抑的猙獰。
前?世爹爹死后,想必長公主便是這般模樣吧。
一刻鐘后,長公主穿戴妥當?,吩咐女官,“讓陳長史去宮門通報,說我有要事求見陛下。”
言罷,撫了撫長袖,與程亦安道,
“你在府上等我消息。”
程亦安送她?出門,長公主行至臺階處,忽然回過眸,定色看著她?,
“安安,謝謝你告訴我,不然,你爹爹若真有事,我怕我會瘋。”
程亦安愣住。
前?世她?可不就是瘋了么?
隨后長公主一刻都不耽擱,立即前?往東華門。
長公主等閑不求見皇帝,而每每來見皇帝準與程明昱有關。
所以奉天?殿的管事牌子吳公公瞧見她?都害怕。
卻也不敢敷衍,立即著人報去了皇帝那兒。
換做過去,皇帝也不愿意?見長公主,一定是能?推則推。
這些?年來長公主癡迷于程明昱,沒少?給皇帝惹來麻煩,譬如前?段時日,有一名朝官當?庭與程明昱吵得慷慨激昂,就因指著程明昱鼻子說了一句,將唾沫沾到程明昱身上,后來被長公主的人從?府邸拖出來,當?眾鞭笞一百鞭子。
害皇帝費了老?大?功夫方將人安撫好。
類似這樣的事,屢見不鮮。
所以皇帝一看到長公主就頭疼。
今日不同,朝中陸栩生集齊火力瞄準程明昱,非要把這個人選撤下來,皇帝被他們吵得腦仁疼,一聽長公主來了,立即尋了由頭,中途離場回了御書?房。
長公主盛裝跪在御書?房正中,裙擺鋪了一地,身姿端端正正,眉目無?波。
皇帝被她?的架勢給唬住,繞過她?立在御案前?側眸瞧她?,
“你這是做什么?”
長公主目色低垂朝他鄭重一拜,
“臣妹有事求見陛下。”
皇帝狐疑地盯了她?片刻,在御案后坐下問?道,“什么事?”
長公主先抬眼看了他一下,見他面色不大?好看,反問?道,
“皇兄因何事犯難?”
與程明昱有關的事,皇帝從?來不告訴長公主,隨口糊弄了一句,再問?她?何事?
長公主便把來意?一說,“臣妹聽聞陛下命程明昱南下平豪強,臣妹覺得不妥,請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差點沒從?龍椅跳起來,
“你來摻和?什么勁!”
長公主卻不慌不忙分析,
“陛下,程明昱看似是極好的人選,實則不然,他上了年紀,又是個極愛殫精竭慮萬事求全之人,這一去難保勞神?勞力,落下病根,一旦他出了事,陛下試想,朝廷會是何局面?”
程明昱一死,朝中那些?牛鬼蛇神?鎮不住了,保不齊那些?世家又興風作浪,王家趁勢一起,他與太子之間便是惡戰。
但皇帝也不是這么好糊弄的,這畢竟只是可能?,且可能?性極小。
更何況程明昱看著不過三十出頭,保養得比他這個皇帝還好,能?出什么事。
說白了長公主就是心疼男人,不愿看程明昱受罪。
“照你這般說,朕今日就下旨讓程明昱致仕,早早頤養天?年算了?”
長公主認真想了想,回道,“也不是不可。”
皇帝給氣死了。
這一個個的怎么都跟程明昱過不去。
來了一個不服管教的陸栩生,這又來了個更瘋的長公主。
皇帝大?馬金刀坐在龍塌,虎著臉道,“你回去,朝政大?事朕不容你干涉。”
長公主對皇帝的反應毫不意?外,氣定神?閑說,
“陛下,留程明昱在京城坐鎮朝堂,我替他南下清丈田地。”
長公主最先想的是她?陪程明昱去,但她?知道程明昱不會答應,只能?退而求其次。
皇帝簡直覺得她?在說笑話,
“你去?即便你是當?朝長公主,有幾分威望,可那些?豪族不是那么容易應付的,你畢竟養在深宮,缺乏與他們周旋的手段和?經驗。”
長公主來之前?就已經打聽清楚底細,立即獻出自己的提議,
“我與陸栩生一道去,我以皇家公主的身份鎮住那些?豪強,讓陸栩生好辦事。”
皇帝倏忽沉默了。
他當?然知道陸栩生去江南于自己更有利,但他更擔心陸栩生年輕氣盛,劍走偏鋒,惹怒豪強適得其反,但如果有長公主坐鎮,一人唱紅臉一人唱白臉,局面就不一樣了。
皇帝第一次覺得這個提議有那么一點吸引力。
長公主見皇帝已有動搖的跡象,立即拿出自己的殺手锏。
“只要皇兄答應,不讓程明昱南下,從?今往后,臣妹再也不纏著他了。”
一陣強風順著御書?房的窗欞縫里灌進來,掀起長公主迤邐的衣擺,她?像是跪坐蓮臺的觀音,眉目無?悲無?喜,巋然不動。
皇帝無?比震驚地看著她?,不可置信問?,
“明瀾你此話當?真?”
要知道,都察院每日彈劾長公主的折子,不說一百封也有十來封,程明昱為了避開長公主,能?不去的地兒不去,能?不赴的宴席也不赴,就連他這個皇帝也不知替她?收拾了多少?爛攤子。
而現在,她?說要放手。
皇帝都不敢相信。
三十年,三十年的執念一旦深入骨髓里,想要拔出來,無?異于挫皮拔骨。
長公主說到這里,神?色很是恍惚,臉上掛著極輕的笑意?,像是在說夢話,
“是啊,君子一諾,駟馬難追,我雖不是君子,卻也有一句算一句,只要您答應我的請求,從?此我放下他”
她?知道不給出足夠有吸引力的條件,皇兄不會允諾。
皇帝看著她?落寞的樣子,沉默良久。
想她?三十年如一日,心心念念那個男人求而不得,到今日還是為了他選擇放下,皇帝心疼又心痛。
她?一個人的兵荒馬亂,程明昱知道嗎?
知道又如何?他們終究不是一路人。
不過,明瀾終于舍得放下,皇帝是樂見其成的。
“你回去,你的提議,朕會仔細思量。”
皇帝目送長公主走遠,望著奉天?殿前?輝煌的官署區出神?,內侍見風一陣陣往皇帝面門撲,小心翼翼提醒,“陛下,文華殿那邊還吵著呢,劉掌印請您過去。”
皇帝這才頷首,慢騰騰搭著內侍的手,往文華殿去。
行至正殿,卻發?現方才還吵得不可開交的諸臣,眼下均鴉雀無?聲。
皇帝看著龍椅旁的劉喜問?道,
“怎么回事?”
劉喜指著立在殿中的程明昱和?陸栩生,苦笑道,
“回陛下,方才您不在,陸國公當?眾聲稱,要立軍令狀,不平江南誓不回京。”
皇帝吃了一驚。
他看向陸栩生。
這位年僅二?十一歲的將軍,身姿筆挺,眉目深邃,看著他就仿佛看著一塊矗立在邊境的豐碑,任何時候都不會叫人失望。
他這下知道,不僅是長公主,就是陸栩生都動真格的了。
皇帝這個人,并沒有經天?緯地的能?耐,也不是雄才大?略的君主,但他極有胸襟,能?容得下人。
陸栩生從?來沒有讓他失望過,這一次,該也不會讓他失望吧
“程公,你看呢?”
這一出口,便是動搖了。
程明昱這兩日一直在約見陸栩生,但陸栩生熟視無?睹,程明昱
沒法子,只能?跟皇帝道,
“還請陛下讓臣與陸將軍御書?房敘話。”
皇帝將二?人帶到御書?房。
沒理陸栩生,卻還是讓人給程明昱賜座。
程明昱沒坐,而是問?陸栩生,“慎之,你為何非要阻我南下?”
陸栩生總不能?忽悠他,說他女兒做了個夢云云,這樣的說辭撼動不了程明昱。
陸栩生語氣堅決,“岳丈,非小婿跟您過不去,任何人南下,小婿均會阻止,因為這樁事只能?我來辦。如果您還有疑惑,那我也不妨直言,我擔心您去,豪強平不徹底。”
程明昱深慮道,“慎之,牽一發?而動全身,江南賦稅重地,穩妥為上。”
陸栩生不以為意?,“岳父除非有私心,否則就該讓我去,江南百姓被豪族欺壓這么多年,朝廷是該徹底解除這個隱患,我已有萬全之策,還請岳丈放心。”
程明昱對陸栩生的萬全之策充滿擔憂,“慎之,不可輕敵。”
皇帝氣得瞪了他一眼,
“江南豪族盤踞數百年,就算你是頭猛虎,他們也能?纏得你動彈不得。”
陸栩生沖著他幽幽笑道,“還能?比白銀山更難嗎?陛下,沒有把握,我不會立軍令狀。”
皇帝忽然無?話可說。
陸栩生為什么要立軍令狀,也有緣故。
他前?世是怎么死的,被躲在山坡上的神?箭手一箭貫穿胸口,當?場死在馬背上。
箭矢沒入胸口的劇痛真叫人絕望,哪怕強如陸栩生也難以釋懷,故而重生后第一樁事,便是尋找這名兇手。
陸栩生出生入死多年,武藝警覺早已到登峰造極的份上。
但對方卻能?在他路過的山坡上成功伏擊,可見身手之詭異。
這樣的人不可能?憑空出世,一定有跡可循。
于是重生后,他立即悄悄安排人手尋找這名刺客。
一面著人往北前?往北齊,這名神?箭手可能?來自北齊南康王麾下,自從?他殺了南康王,南康王一脈一直伺機報仇。
也可能?來自太子和?太后,畢竟那時太子與皇帝在京城對峙,而他呢剛剛擊敗北齊平定邊亂,準備揮師回京,他的幾十萬邊軍是皇帝最大?的倚仗,一旦他死,京城局勢難料。
所以后者可能?性也不小。
暗探四出,經過數月暗訪,終于到今日凌晨有了消息。
前?日夜里,他的暗樁截獲了一封太后發?去通州的密報,經過兩日勘察,終于破解密報上的暗語,上頭只有四字,箭手南下。
旁人看到這條訊息必定是毫無?頭緒,但陸栩生有了前?世的經歷,自然很快捋出里頭的干系。
這必定是一名不到萬不得已不使出來的神?兵,也就是說,這是太后和?太子的殺手锏。
所以當?年那名神?箭手還真來自太后一黨。
這個時候南下作甚?
只有可能?是針對程明昱。
前?世是否也有這么一出,陸栩生不知道,但可以很確信的是,他娶程亦安,寧王娶鄭穎,已間接將程明昱攬入皇帝麾下,程明昱是無?奪嫡的心思,但架不住太后未雨綢繆。
借豪族之手除掉程明昱,掀起世族之爭,王家再度崛起,成為太后強有力的左膀右臂,是一本萬利的好買賣。
所以,毫無?疑問?,他必須南下,先除掉這個隱患,再收拾太后一黨。
程明昱深深看著陸栩生。
陸栩生越阻止他,就越有蹊蹺。
程明昱對這名女婿還算有些?把握,陸栩生不可能?真作意?氣之爭,要么陸栩生得到了什么重要訊息,得知此行有危險,想替他擔著。要么,陸栩生此行另有重要目的。
若是前?者,程明昱決不能?讓旁人代他受過,若是后者,何不坦誠相待,讓他幫他呢。
所以,程明昱也道,
“陛下,臣也可以立軍令狀。”
皇帝看著這對“針鋒相對”的翁婿,攤了攤手,
“你們倆自行決斷吧,誰說服誰,朕讓誰去。”
陸栩生就知道,皇帝這關他已經過了。
至于程明昱,怕是得交給程亦安。
第38章 第 38 章 她與他說的第一句話:家……
午時?小雪又停下了。
當空烏云洞開, 露出稀薄的陽光,像是被雪染就,薄成一道銀刃。
陳長史陪著程亦安坐在前廳西?面的暖閣等消息。
陳長史坐在西?面, 程亦安在東, 留了主位給長公主。
也不好干坐著, 程亦安便與陳長史攀談,
“陳大人來公主府多少年了。”
陳長史穿著一身青袍,眉目清秀, 神?色和煦,看著也不過四十上下的年紀。
他笑?著回, “下官服侍長公主也有?近二十年。”
程亦安數次看到陳長史鞍前馬后調度公主府, 滿足公主一切有?理的無理的需求, 真是個極為能干且耐心的男人,“陳長史精強能干,萬事求全, 也只有?您才?服侍得了長公主。”
陳長史忽然捋須笑?道,“殿下挑中下官, 可不是因為下官能干, 是因為下官生辰在除夕。”
程亦安啞然道, “除夕?這可真是難得,得極有?福分的人才?能生在除夕吧。”
陳長史哈哈一笑?,“令尊也是除夕的壽誕啊。”
“啊?”
這程亦安還真不知道, 父親竟是除夕生辰嗎?
忽然明白過來,長公主相中陳長史是因為他與爹爹同一日?生辰。
這是何等的執念啊。
這下就有?點尷尬了。
程亦安怪自?己多嘴,不敢再嘮嗑。
正當這時?,外頭傳來說話的動靜,便知是長公主回來了。
程亦安神?色一斂, 與陳長史一道立即出門迎接。
出暖廳,便見長公主由兩?位女官攙扶進了廳堂。
“殿下!”
長公主聞聲,忍不住凝望她。
程亦安定定與她對視,只覺得她好像哪里不一樣了,就像是一個人忽然卸下一身勁,有?幾分茫然有?幾分虛脫。
程亦安以為她在皇宮受了委屈,立即接過其中一名女官攙住她,
“殿下,發生什么?事了?您是不是挨責了?”
長公主由她攙著進了暖廳落座,看著她露出笑?容,“沒有?,一切順利,如?果?不出意外,我將替你爹爹南下。”
程亦安神?情僵在臉上,
“這怎么?可以?”
她讓陸栩生幫忙,陸栩生自?個兒頂上去。
再求長公主,長公主也要代替她父親前往。
這一個個的都是怎么?了。
“朝廷就沒有?旁的能臣干將了嗎?”她急得要哭,“一個不成,遣兩?個三個去,總能成的。”
長公主伸手牽住她,笑?道,“傻孩子,你不是說要我成為他,超越他嗎?所以,我要去做他未竟的事業呀。”
程亦安,“”
這不過是她說著玩的。
哪能當真啊。
“萬一有?危險呢?”
“我又不上陣殺敵能有?什么?危險,行刺皇家公主罪同謀反,誰敢?再說了,我長公主府那么?多侍衛,若有?歹人沖進來行刺,那正好,本宮查下去,殺一儆百,以刀劍開道,看誰敢不應?”
骨子里,長公主跟陸栩生是一類人,充滿了血性。
程亦安覺得皇帝應該不大可能讓長公主單槍匹馬去江南,朝廷定有?萬全之策。
她總覺得長公主比往日?少了一股精神?氣,心里惴惴不安,“殿下,陛下這么?容易就答應了您嗎?”
畢竟是朝廷重務,不可能憑長公主一席話就改弦更張。
長公主說不是,“陛下也給我提了要求呢。”
“什么?要求?”
“從?今往后放下你爹爹!”長公主很平靜地說。
在場所有?人都怔住了。
程亦安驀地起身,呆呆望著她,“那您答應了嗎?”
“當然。”不答應怎么?有?足夠的分量說服皇帝放棄程明昱。
程亦安深深閉著眼,心緒翻涌如?潮,就當是不幸中的萬幸吧,若
能放下,對于公主來說何嘗不是一件幸事,程亦安忍不住再度撲過來抱著她,
“殿下,您一定要做到啊”
守著一份得不到的執念真的很痛苦。
就如?她前世五年為了一個孩子,日?思?夜想?,把自?己折磨得面目全非。
更何況長公主三十年如?一日?。
她希望長公主能做自?己。
任何人見到長公主只有?畏懼的份,程亦安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敢抱她的人。
長公主覺著被擁抱的感覺也不錯。
“你希望我做到?”她問程亦安。
程亦安在她懷里抬起頭,“嗯。”
長公主眉眼一彎,撫了撫她發梢,“那我總不能讓我們安安失望不是?”
話落,她將程亦安拉起來,目光望著窗欞的方向?,神?色怔怔吩咐,
“陳長史,你領著人去我書房寢殿,將所有?與程郎有?關?的東西?都收起來封好。”
陳長史和兩?位女官相視一眼,踟躕著不知作何反應。
從?他們進府開始,便被告知與程明昱有關的一切,他們對程明昱的了解興許不亞于程府的奴仆,他的喜好,禁忌,身量,穿著,生辰年月,一切的一切都刻在這些人的骨子里。
現在突然讓他們不再關?注這么?一個人,均都有?些茫然。
他們尚且如?此,那長公主自?個兒呢?
長公主的命令,府中上下向?來是無條件執行。
陳長史沒有?說話,只是將心疼壓在胸口,朝著長公主一揖,留下一名女官伺候,將其余人帶去后院。
長公主回神?看著程亦安,鳳目從?未這般清澈柔和,“安安,是這樣嗎?”
她眸底那抹光就如?那天際那片薄陽,淡的仿佛風一吹就能散去。
程亦安不知深愛一人是何滋味,卻明白要將一個人從?心底剔除并不容易。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長公主笑?著沒說話。
一縷日光從云層探出頭來,給洞開的青云鑲了個邊。
長公主喃喃道,“你們都出去,本宮想?一個人靜一靜。”
程亦安來到她跟前,鄭重給她磕了個頭,
“殿下,您好好歇著,安安回去了,若有?吩咐您只管遣人來支會一聲。”
長公主笑?著朝她擺手,目光送她去老?遠,她回眸那一瞬,像極了當年那意氣風發的少年,眉眼一樣皎然。
他真的太美好,美好的仿佛上蒼投下的一束光,讓人忍不住追逐,而現在那一束光就如?同落在院墻這一縷冬芒,漸漸在她眼底,明耀,暗淡,到最后被黑暗給覆蓋。
也不知枯坐了多久,大抵是餓了吧,長公主緩慢地搭著扶手起身,朝后院行去。
順著寬敞的游廊來到正殿門口,如?往常那般踏進東次間。
一腳踏進去,長公主愣住了,門口那瑰麗的座屏不見了,原先金碧奢華的東次間忽如?一口空曠的枯井,一種極致的空茫撲面而來,滿室的彩燈被取下,那些令她愛不釋手的書畫不見了,博古架上各色燒刻著他模樣的青花瓷也不知所蹤,三扇格柵正中的紫檀長案上空空如?也,只剩一沓新送來的宣紙無風而動。
長公主驀然坐在桌案旁,左手搭在桌案下意識往過去筆架的方向?一摸,過去這個時?辰她該做什么?哦,對了,該臨摹他的小楷,那可真是一手極致的小楷,筆鋒細密如?刃,每一筆線條韶潤優美,連成字卻格外挺拔雋秀,光瞧那一手字,就足以讓她春心萌動,難以自?持。
只是這一摸,什么?都沒摸到,手里空空,心也空空,她忽然不知要做什么?。
哦,對,肚子餓了。
“來人”
門口女官立即躬身應是,“殿下有?何吩咐?”
“擺膳。”
“遵命。”
女官轉身看了一眼婢女,婢女得到示意立即去傳膳,女官這廂往長公主身側行來,環顧一周,過去置滿擺設的長條案,桌案,書案都空了,過去這里從?不許擺膳,不許沾一點葷腥。
“殿下,擺在何處?”
一陣風來,吹動廊廡外暈黃的燈盞,燈芒越過窗紗在長公主身后灑下一團光,襯得她身影無比蕭索冷清,聞言她側過臉,燈芒追過來映亮她眉梢,白皙的手指輕輕往身側桌案一點,
“就這。”
*
又是至晚方歸。
年關?時?節,即便作息嚴苛如?程明昱,也不免被打亂時?辰,至戌時?方回到程府。
這個時?辰,老?祖宗那邊有?晚輩承歡膝下,程明昱一向?不去打攪,徑直從?小門回了書房,喚來管家詢問是否有?疑難家務,管家捧著一冊賬冊,一一為他念來。
程亦彥近來時?常不在府上,家族大事都稟到程明昱這來,得了分紅,程家一些紈绔少年難免在外頭惹事,這不今日?八房的一位少爺就在外頭聚眾賭博,被人告到戒律院。
“八房的老?太太今個兒求到老?祖宗頭上,說是八房大老?爺就這么?一個兒子,生得單弱,平日?是縱了些,請您看在八老?太爺的份上,從?輕處罰。”
這位八房的少爺名喚程亦珂,正是程亦安手帕交程亦可的嫡親哥哥,程亦可的父親和嫡母通共就得了這么?一個兒子,平日?養在錦繡堆里,是南府最混賬的少爺之一。
程明昱端坐在圈椅,眉峰不動,淡聲道,“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觸犯族規了。”
管家道,“沒錯,今年就是第三次。”
“先按族規處置,翻過年將他送去肅州的鋪子,讓徐老?管一管他,給他在邊關?吃點苦頭,歷練歷練,若再不成,就放棄吧。”
放棄就意味著往后不會再給程亦珂任何資源,相當于從?程家除名了。
“是,家主。”
這一條記下,吩咐人去執行,又換下一樁事,
“您先前允諾朝廷的租子,老?奴已足額交接給戶部,只是戶部今日?來了一位官員,說是想?拿其中三萬擔的糧食換一些絲綢,急著給宮里主子們裁制除夕新衣。”
先前通州那兩?艘漕船損失不少絲綢,現在司禮監和織造局急成熱火螞蟻,四處求救。
程明昱忽然抬眸,雙目銳利看著管家,“你怎么?答復的?”
管家連忙垂下眸,躬身道,“老?奴說哪有?這么?多絲綢,即便有?,也只是些不好的積年舊貨,怕是不敢玷污宮里的主子們,那官員就走了。”
說到這里,管家抬眸看他,“老?奴想?著咱們少主在戶部,人家越過他直接來府上,可見是在少主那里碰了釘子,少主沒答應的事,老?奴豈敢松口,故而就這么?回了。”
程明昱很滿意。
在程家當管家,不亞于在六部衙門當值,甚至這些管家的城府,心計,應酬的本事還要在六部有?些官員之上。
程明昱抬手摁住眉心,來回撫動,“那些糧食是給江州賑災用的,可不是給工部和司禮監彌補窟窿用的。”
“這樣,你拿著我的名帖去一趟戶部給事中徐坤府上,讓他查戶部各處捐獻物?資的流通去處。”
戶部給事中專職考核監督戶部官員,一旦發現有?不法之事,會立即上奏皇帝,但凡被各科給事中記錄在檔的官員,直接影響其升遷。
對于各部官員極有?威懾力。
“此外,你再聯絡京城捐獻物?資的名門,喊上幾位管家一道去戶部,找他們要派用回執,兩?廂夾逼,不給戶部官員挪用物?資的機會。”
“老?奴明白了。”
又議了幾樁事,管家闔上簿冊,笑?著告訴他,
“昨個兒咱們的人去陸府接三小姐,三小姐說家務繁忙不得空,今日?午時?去又沒碰見人影,只當今日?是不會來了,哪知下午申時?末,便見陸府的馬車停在門口,三小姐攜著大包小包說要在府上住幾日?呢,老?祖宗喜得跟什么?似得,問您待會要不要去瞧一瞧三小姐。”
想?起那對小冤家,程明昱便頭疼,
“不必了,她會主動來找我。”
當他沒看出小女兒的來意么?。
看她能耍出什么?花招來。
揮退管家,程明昱喚來老?仆入內沐浴,將白日?那身官袍換下,穿上他素日?愛穿的茶白舊袍,別看程明昱家財萬貫,他卻從?不愛置辦新衣裳,一應用物?也簡單,不過雖簡單,卻都是最好的用料。
譬如?他慣愛喝的這只酒盞是前朝澄明年間官窯燒出來的斗彩,這只杯盞極小,不及人手腕大,那一年卻只燒出五只極品,其中三只進貢皇宮,一只由當時?的皇帝贈給北齊皇帝當壽禮,剩下一只流入程家,前朝覆滅,那三只酒盞也毀于一旦,聽聞北齊皇帝那一只也不甚摔了,程明昱所用便成了孤品。
每日?睡前程明昱愛飲一口姑蘇酒,這種酒并不烈,也不清淡,色澤沉郁似血,口感層次豐富,入嘴有?果?香,再品有?細微的熱辣辣的感覺,到最后只剩余韻悠長。
程明昱憂思?過多,睡眠不好,這是一位老?郎中給他開的方子,由程家一位積年老?匠替他釀造而成,這是程家的秘方,這種酒在姑蘇賣得極好,且每年限量供應,用姑蘇人的話說,一年想?喝一口姑蘇酒,得上一年開春去預定,到了年底方得一些,能喝上姑蘇酒的非富即貴,尋常人夠不著哩,即便能訂上的,最多也只有?一斤半斤,再多也沒了。
正因為它稀罕,這些年“姑蘇酒”三字,已成了權貴的象征。
程明昱這些年對這杯酒已形成依賴,不喝上一口,壓根睡不著。
老?仆照舊替他斟了一杯,程明昱一口飲盡,過甬道,來到琴房。
抱廈之外,是一片茂密的細林,這個季節竹林早枯,為了續上這一片景致,程明昱后來在此地間植幾顆老?君梅,如?今梅枝橫斜,薄薄的雪色里微冒出些許綠意,是凜冽寒冬里唯一一點新意了。
程明昱的琴房就在竹林深處,竹林之外更有?蓊郁蔥木,層層疊疊的樹葉掩下一片清幽,平日?這里的琴聲是傳不出去的。
程明昱是程家的嫡長子,打小受得是最好的教育,從?會用筷子開始便摸琴,積年下來,早已是音律大家,當年北齊在邊境演武,給大晉施壓,他就曾用一首破陣子給將士們助陣。
比起書房,這間琴房稱得上狹小,也沒幾件擺件,屋子里并未點燈,程明昱下意識闔上雙目,修長的手指覆上琴弦,一連串流水般的音符便從?指腹下滑出。
沒有?琴譜,談不上節奏,隨性而彈。
雙指如?飛,從?西?角一路滑至東南,速度越來越快,琴音恍若一片刀光劍影從?當空劃過,漸而又順著東南往上回撥,這下似珠玉落地般,每一下鏗鏘明銳,抑揚頓挫,如?此來回大約十來次,到最后右手尾指往下一滑,尾音戛然而收。
這片天地都靜了。
汗順著額尖密密麻麻往下落,程明昱雙手撐琴深深呼吸。
她與他說的第一句話是什么?,
“您辛苦了”
事后她匆忙追過來,蔥玉纖細的手指扶著一盞茶,送至他跟前,昏朦的光影在她白皙的手背落下一層絨光,那里還有?未退的細汗。
他甚至沒去瞧她生得什么?模樣,余光倒出她身影,她細喘吁吁,像是被雨打濕的嬌花,顫巍難支。
這種事,她跟他說辛苦了?
接過茶盞一飲而盡,他頭也不回離開。
睜開眼,窗外細雪霏霏,梅枝婆娑,一晃十八年過去了,梵界視十八年為一輪回,那么?此時?的林中雪亦是那年雪,如?此,也算共白頭。
怔惘間,身后甬道末端的門口傳來細微的腳步聲,老?仆滄桑的嗓音傳來,
“家主,三小姐親自?給您做了夜宵送來。”
老?仆推開門,入目的是一條極深的甬道,程亦安拎著食盒抬起眼,看到那道修長的身影陷在黑暗盡頭。
第39章 第 39 章 一聲爹爹,什么都能應她……
他一襲白衫, 仿佛坐在時與?光的邊界,仿佛被遺落在世界盡頭,他猝不及防回眸, 眼底那一抹蒼茫像是深冬的幽寒拂掠不盡。
程亦安心猛揪了下, “父親”
這樣的程明昱讓她覺得很?陌生, 可冥冥中又覺得這才是真實的他。
老?仆遞給程亦安一盞風燈, 隨后將身后的門掩好,程亦安提燈緩步往前?。
她并不知抱廈后還有這樣一條甬道, 外頭被葳蕤草木掩蓋,里?頭卻別有洞天。
慢慢的離得他更近, 那張臉也變得更清晰, 真是看不出一絲老?態。
這不過?是一間木質的琴房, 兩丈見方,擺設也并不起眼,唯獨北面有一四方琉璃窗, 窗外雪若鵝絨漫天飛舞,襯著木屋像是一方遺世獨立的小天地, 不受萬物紛擾。
程亦安收回視線, 將風燈擱在桌案, 食盒也放上,望著程明昱訕笑,
“這么晚打攪您真是罪過?。”
這段時日?程明昱太?忙, 白日?壓根會不到他。
此?時的程明昱已恢復一貫神色,想是方才撫琴過?于盡興,眼下他眉目仿歇著煦暉,端坐在墻下一把木凳,有一抹朗月清風般的氣質。
“蘋蘋坐。”
其實這里?沒有第二個席位, 程明昱所坐不過?一把擱放衣物的木凳,程亦安要坐,只能將他琴案旁的錦凳挪來。
除了老?仆每日?進來清掃,這間琴房素來無人踏入,這是程明昱的禁地,哪怕其他幾個孩子?,也從無人進來。
但程亦安可以。
如果說他這一生都在循規蹈矩,那么程亦安的存在算是他唯一的放縱,是他克謹圭臬的一生里?開的唯一一扇天窗。
在他這里?,小女兒沒有禁區。
程亦安雙手交疊在腹前?,坐的規規矩矩的,悄悄打量這間琴房,原始的木屋,不做任何裝飾,在旁人家里?便稱得上寒磣,有了程明昱在,就被襯出幾分返璞歸真的意蘊。
“您常在這里?撫琴?”程亦安好奇問他,水杏眼幽澈明亮,遮掩不住少女的天真。
“是。”
程亦安面朝他而坐,身側不遠處就是那一張焦尾琴。
這是一把古琴,琴弦有包漿,可見時常彈撫,程亦安也愛琴,前?世她在益州偶然得了一把極好的綠綺,雖是仿制,用的卻是上好的木料和琴弦,音質很?不錯。
程明昱見程亦安蠢蠢欲動,鼓勵她,“你試試?”
“我可以嗎?”
程明昱朗聲一笑,“在爹爹這里?,你沒有什么不可以”
程亦安知他素來寵女兒,咧嘴一笑,然后調整坐姿,開始試琴。
少女身姿纖細優長,在程明昱眼里?便如早春的朝花,生機勃勃又略顯稚嫩,連撫出的琴音也是輕快明媚的,恰同她這個人。
撫了一段,大?約是覺得不大?適應,又重新來,這回雙手撥得越快,與?他方才運琴的姿勢一般,程明昱微微納罕,這難不成?是父女的默契只可惜比他的嫻熟還是差遠了,在他看來是毫無章法?,一團孩子?氣。
程亦安過?了一把癮,沖他回眸一笑,“好琴。”
程明昱心里?搖頭,面上卻道,“彈得好。”
忽然想起第一次在琴房看到程亦安。
那一年她五歲,剛上族學不久,學堂里?有琴房,專給程家的小輩習練。
她那一日?不知怎么就鉆到琴房,摸到最近的一張琴,隨手撥了下琴弦,一串音符跳出來把她自己都給嚇了一跳,緊接著好奇,她忍不住又撥,就像方才那般,亂彈一氣。
管家瞧見了,迎他時興致勃勃告訴他,他當時剛從衙門出來,準備去一趟都督府,聽了這話,愣是扔下公務快馬回府,趕到琴房,就看到小丫頭在那搗亂,這把琴試一試,那一把摸一摸,她好像在尋自己最喜歡的音質,更可愛的是她還能跟那些琴說話呢。
程明昱便把她叫到身邊,親自教她彈琴。
她那時膽兒小,癮卻大?。
蘋蘋的啟蒙恩師,其實從來都是他這位親生父親。
程亦安不急著表明來意,程明昱也不急,她現在在他面前?還沒那么放肆,說話還要起個興頭,程明昱給她倒茶。
程亦安忙攔住,“我給您做了夜宵呢,您等著。”
于是
趕忙將食盒蓋掀開,先?取出第一層食盒里?的燕窩粥。
“我什么都沒加,就加了一味去心火的百合,想您日?日?忙于朝務,喝了平心靜氣有助睡眠。”
燕窩用一只乳白底燒制紅梅花紋的瓷盞所盛,百合夾在雪白的燕肉中,三兩顆鮮紅的枸杞點綴,與?碗口的紅梅相得益彰。
燕窩并不稠密,很?是清淡。
可見她是打聽了他的口味而來。
程明昱靜靜看了一眼那瓷盞,并未動,反而含笑問程亦安,
“蘋蘋府上的家務都安排妥當了?能在家里?住多久?”
程亦安心想她哪有心思在程家住啊,若是事成?恨不得待會就要回去,但這話顯然說不得,她輕輕一笑,“安排得大?差不差,三五日是能住的。”
言罷又殷勤地將瓷盞往他胳膊肘旁推了推,黑白分明的大?眼眸水汪汪望著他,笑道,“您嘗一嘗嘛,好吃女兒往后還孝敬您。”
程明昱見狀,胳膊一收,往后靠在墻壁,不動神色回道,
“蘋蘋心意爹爹心領,往后不要去廚房勞累,那不是你這樣嬌滴滴女孩兒該做的事。”
瞧,陸栩生那混賬還盼著她下廚,爹爹這里?就舍不得勞動她。
果然還是爹爹親。
程亦安小臉一垮,指著那碗燕窩粥,委屈道,“您真的不嘗一嘗么,女兒可是費了老?大?功夫才做成?的。”
可不是費了她老?大?功夫闔城跑藥店,尋了這味藥來,一旦吃下,他四肢酸軟無力,三日?起不了塌,不能去上早朝,他這一“病”,屆時陸栩生再把軍令狀擺出來,朝臣不答應也得答應了。
程明昱面不改色道,“好,先?擱這,爹爹等會喝,時辰不早,蘋蘋要去歇了嗎?”
程亦安的失望都快要寫在臉上。
可是她哪里?是那么容易氣餒的姑娘。
“燕窩您不喜歡是吧?”程亦安綿綿一笑,又起身,翻開第二層食盒,取出她給熬的五白歸心湯,“這種湯藥冬日?最是滋補,您喝了,保管一夜睡到天亮。”
怕是連睡三日?不起吧。
程明昱不上這個當,面對?女兒“咄咄逼人”的攻勢,其實他也有些受不住了,愧疚道,
“安安乖,冬日?夜涼,琴房更是涼,你快些回去。”
程亦安倔強地四處張望,“這里?不冷啊”
還真不冷,程亦安忍不住起身來到窗口往外望,雪更大?了,簇簇的一團落在梅梢,落在屋頂,也落在窗欞外的木檐,煞是可愛。
“對?了,這里?為什么不冷?”她回眸問程明昱。
這樣的寒冬臘月,程明昱只穿了一身中衣,外罩一件袍子?,可見琴房極為保暖。
程明昱看著絞盡腦汁賴在這里?的女兒,失笑道,“底下有地泉。”
程亦安明白了。
百無聊賴轉悠一圈,又回到他身側坐著,一雙俏眼水盈盈望著他,帶著撒嬌的語氣,
“您真的不喝嗎?”
程明昱果斷杜絕她的念頭,“不喝。”
程亦安當然知道爹爹已看穿她的把戲,她也知道瞞不住他,他那么聰明,手眼通天,怕是早把她的謀算看得明明白白。
那又怎樣?
攻心計到了最后一步。
程亦安目不轉睛盯著他。
程明昱看了她一眼,忍住笑,
程亦安還是看著他。
程明昱其實已經快頂不住了,
大?女兒端莊大?氣,與?她講述道理,剖析厲害,她會聽。
二女兒雖胡攪蠻纏,可一旦他嚴肅,她也只能鎩羽而歸。
唯獨小女兒,不哭也不鬧,性子?軟和,生得也纖弱一些,攻勢綿綿,真的讓人吃將不住。
她辛苦忙活這么久,哪怕是毒藥他也得喝一碗,只是想起江南局面,程明昱生生打住念頭,“蘋蘋”
就在他準備將江南厲害告訴她時,只見程亦安忽然伸手抓住那碗湯水,毫不猶豫往自己嘴里?一灌。
“蘋蘋!”
程明昱臉色大?變,待伸出手攔,程亦安已喝了滿嘴,兩腮鼓囊囊的,眨巴眨眼看著他。
程明昱拔身而起從她手里?將碗奪過?來,扔桌案,急道,“快吐出來!”
她非但不吐,反而一咕嚕全咽下去了。
程明昱:“”
除了苦肉計,也是別無他法?。
程亦安方才動作太?急,自個兒也噎住了,捂著喉嚨劇烈地咳嗽。
程明昱臉都氣青了,
“來人,快傳大?夫!”
隨后彎下腰將咳得上氣不接下氣的程亦安打橫抱起,迅速往書房去。
屋外的老?仆聞言也是驚慌難當,趕緊奔出去,尋侍衛讓他們去請大?夫,再進屋來,程明昱已將程亦安抱著擱在了軟榻上,厚厚的褥子?偎在她身上,程亦安躬身如蝦,還在喘息,這藥果然還是那般烈,這一口喝下去,便如同喝了酒,人暈乎乎。
前?世程亦安在益州曾做過?藥材生意。
益州四周多的是深山老?林,珍奇藥材遍地,這樣的藥材一旦運去大?晉四地,可獲利百倍。
長年累月與?藥農打交道,程亦安也略有辯藥之才。
陸栩生今日?來長公主接她告訴她,只要她拖住爹爹三日?,三日?內他必定拿到皇帝的詔書,所以她便想起曾在益州接觸過?的一種藥材,名喚金鵝斷,別看藥名聽起來略有些可怖,實則是一種很?罕見的滋補藥,專治失眠之癥,一旦喝下去,三日?內保管睡得飽飽的,不想起塌。
當然略有一些害處,那便是四肢酸軟,渾身打不起勁。
程亦安想過?,若是程明昱順利上當,那就當讓爹爹歇息三日?,如果糊弄不住,只能行苦肉計了。
這藥起效可快,程亦安躺下去沒多久便如軟了骨頭似得,小臉開始發白。
程明昱悔得眼眶都紅了,坐在她跟前?的錦杌,瞪著她,
“亦安,你要勸爹爹便勸,為什么拿自個兒身子?開玩笑!”
他方才就該一口喝完,不給她機會。
看著小女兒為了逼他袖手,給自己喂毒藥,程明昱心里?剜肉般疼。
程亦安小聲駁道,“陸栩生勸了這么久,您聽了么?您明知道我的目的,卻始終不中招。”
“你還有理了!”
程明昱極少動怒,因?為他從來都有法?子?,但今日?他拿程亦安沒法?子?,
他低估了小女兒的決心。
府上大?夫在這時匆匆趕了進來,這是太?醫院致仕的一名老?太?醫,程明昱連忙讓開,讓他給程亦安把脈。
程亦安躲在被褥里?,搖頭道,
“您別白費力氣,這種藥無解。”
太?醫茫然地看了他們父女倆一眼,
“什么藥?”
“金鵝斷。”程亦安說。
太?醫扶了扶額,沒有說話。
這是一種藥性極強的滋補藥,嚴格來說不算毒。
程明昱臉色很?難看,問太?醫道,
“真的沒法?子??”
太?醫苦笑道,“倒也不是全沒法?子?,這得行針,不過?”畢竟是位女郎,脫了衣衫給他這個男大?夫行針顯然是不便的。
太?醫只能勸程明昱,“也不是大?病,歇個三日?,我回頭再給她在手指行上幾針,便完好如初,活蹦亂跳了。”
見程明昱還是眉頭不展,老?太?醫捋須道,“如果您不放心,我便給她煮一碗白蘿卜水,喝下去,倒是能緩一緩藥性。”
程明昱擺擺手讓他去。
等人離開,他在程亦安跟前?坐下,看著得逞的小女兒,嗔她道,
“你為什么不讓爹爹去?”
程亦安慢騰騰裹著被褥在塌角坐起來,訕訕望著他,
“若我告訴您,我做了個噩夢,夢到您在江南出事了,您信嗎?”
程明昱信,但這不足以阻止他南下。
“安安,爹爹身邊有圈養的密衛,會保護好自己,不讓自己受傷。”
程亦安瞪過?去,“您不是受傷,您是積勞成?疾,回了京城就病倒了,就”
后面的話程亦安不敢說,一開口眼眶已紅,淚水蓄了一眶。
他真的不能死?,程家不能沒了他,大?晉不能沒了他,她也萬不能失去這個爹爹。
子?不語怪力亂神。
可事實是,許多人為鬼神所制。
程明昱雖然不認同,卻也看得出來,這個噩夢給女兒帶來了太?大?的困擾。
他現在其實已經很?無力了。
今日?她能喝金鵝斷,若是他不應,她還能干出什么事來?
這比給他喂毒藥更叫他六神無主。
他總不能將她綁起來吧?
程明昱還在做最后的掙扎,心力交瘁道,
“安安,爹爹不去,就是陸栩生去,而我比他更有把握”
程亦安這時已淚如雨下,
“所以,讓我在你們倆之間做選擇已經夠難了,爹爹還要為難我嗎?”
程明昱驀地呆住。
她喚他什么?
爹爹
亦歆打小就聰明,開口卻極晚,旁人不到一歲就能喚爹爹娘親,她直到一歲半方脆生生喚一聲爹,程明昱永遠記得那一日?,她嚼著糖果忽然撲到他懷里?,毫無預兆就開了口。
他喜極而泣,摟著女兒許久不肯撒手。
到了程亦喬,小丫頭嘴皮子?可利索了,整日?爹爹長爹爹短,跟在他身后轉,他再忙總要陪她,教她認字彈琴。
唯獨程亦安絞盡腦汁見她一面,她一聲“堂伯父”砸在他腦門,偏生連這三字,都叫得磕磕碰碰,每喚他一聲堂伯父,就如在他心間插上一刀,有一回無意中聽她追在程明祐身后喚父親,便是萬箭穿心。
她的一聲“爹爹”,成?了他一輩子?的執念。
而現在她終于開了口。
凜冬的寒意化作糖漿裹挾一抹苦澀灌滿他心口。
就這一聲爹爹,他真的什么都能應她。
“好。”既然已做了決斷,程明昱也不是遲疑之人,吩咐門口的老?仆,
“讓陸栩生過?府一趟。”
第40章 第 40 章 做程家的女婿,可真不容……
等陸栩生的空擋, 老太醫已著人煮了一碗白蘿卜湯來,程明昱上前用引枕擱在程亦安后背,讓她靠得舒服些, 隨后準備親自喂她。
程亦安哪敢勞動他?, 連忙搖頭, 嘴里有些渴, 自個?兒接過湯盞,一口喝下, 這一會?兒功夫已來了睡意,程亦安控制不住閉上了眼。
這碗湯有些熱, 喝下去, 便?出了汗。
程明昱見狀吩咐老仆端來銅盆, 親自挽起袖子,用帕子給她額尖拭汗。
哪怕身?后傳來腳步聲,他?動作也沒絲毫停頓。
陸栩生大步邁進來, 就看到程明昱很細心在照顧女兒。
男人的占有欲作祟。
顧不上問明情形,先伸出手,
“岳丈, 我親自來。”陸栩生已在長塌邊上坐下。
程明昱也沒說什?么, 將帕子洗好,遞給他?,隨后起身?讓開。
陸栩生拿著帕子坐過來, 探頭瞧見程亦安又出了一腦門汗。
“這是怎么回事?”
程明昱負手立在一旁沒好氣道,“你不知道?”
陸栩生抬眸望他?,“小婿不知。”
程明昱只能將始末一五一十告訴他?。
陸栩生眉頭皺得死死的,“您明知她擱了藥,怎么不干脆認命吃了?”
程明昱心口慪了慪, 竟是無法駁他?。
陸栩生看著床榻上虛弱的程亦安,眸色幽暗,她信誓旦旦拍著胸脯說自己有法子,原來是這等法子。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陸栩生認命給她擦汗。
可憐他?沒照顧過人,笨手笨腳的,擦得不夠細致。
程明昱瞧見,只當他?不耐煩照顧程亦安,面無表情道,“有心就照料,不會?就讓開。”
陸栩生明白了,岳丈這是嫌他?不夠溫柔,陸栩生忍氣吞聲放輕動作,就這么磕磕碰碰折騰一會?兒,她總算不出汗了,陸栩生將帕子扔回銅盆,來到程明昱對面坐下。
程明昱開門見山道,“你非要去江南,是別有目的嗎?”
陸栩生也不跟他?含糊,直言道,“不瞞您說,我這些年時常遇刺,而其中有一名要緊的刺客已經南下,我想?去會?一會?他?。”
程明昱搖頭,“君子不立危墻之下。”
陸栩生:“我不是君子。”
程明昱:“”
啞然片刻,程明昱也不跟他?掰扯了,只最后問,“真的非去不可?”
“是,非去不可。”陸栩生眼神平靜,沒有半分波動。
程明昱便?知他?鐵了心,不再勸,起身?去書房的內室,抱來大約十幾冊文折,陸栩生立即起身?接過來,程明昱坐下指著那些文折道,
“這是我為南下做的準備,里面是江南幾十豪族的底細,其他?小族也略有一些,你拿回去看一看,做到心中有數。”
這恰恰是陸栩生急需的情報。
程家畢竟是數百年的高門,對江南乃至大晉境內的名門均是知根知底,如果他?沒猜錯,程家恐有秘密運行的情報人手。
他?打聽?得再多,也不如程家的情報詳細。
陸栩生抱著文折朝他?鄭重一揖,“多謝岳丈。”
“最后那個?小冊子里面記得是我程家麾下豪族的名單,必要時候,你可以拿他?們開涮。”
說白了這是程明昱的底牌,一并?交給他?了。
陸栩生徑直翻到最后一頁,瞄了一眼,暗暗咋舌,他?感受到了程家掌門人的實力。
“必不辱命。”
想?起陸栩生要對付那個?刺客,程明昱又不放心,從?身?后的博古架一格拿下一枚類似印信的東西,扔給他?,
“程家十三?密衛隨你南下。”
總不能看著陸栩生以身?犯險。
這個?陸栩生就推拒了。
“我身?旁有人,您放心。”
程明昱還能不明白他?身?邊那些人的底細么,都是白銀山遺留下來的鐵衛,“那些將士身?經百戰,能耐無需質疑,不過他?們都是硬路子,去江南身?邊得有些擅長暗殺使毒的能手,我這十三?人靠得住。”
陸栩生笑道,“這些人我也有。”
“多多益善。”
陸栩生見說服不了他?,只能笑納。
程明昱又問陸栩生打算如何著手,陸栩生卻保留地笑道,
“岳丈先容小婿賣個?關子。”
程明昱看得出來他?極有把握,就不管了。
程亦安被二人的說話聲吵醒,迷迷糊糊睜開眼,視線里映出陸栩生模糊的輪廓,立即晃了晃神,逼著自己清醒。
“你來了?”
陸栩生見狀立即過來將她攙著坐起些,給她墊上軟枕,看著她昏昏沉沉的摸樣,冷笑道,
“你可真能耐,把自己給整病了,把誰整病也不能把自己給整病不是?”
程亦安瞪了他?一眼,見父親在一旁就沒跟他?斗嘴,
“你們的事談清楚了嗎?”
陸栩生嗯了一聲。
程亦安如今放下了爹爹,又不放心陸栩生,打算回去再同他?商議,便?掙扎著起身?,“我們回去吧”
陸栩生也是這個?意思?,雖然岳父很好,也很關懷他?們,但陸栩生實在不喜歡程家。
程亦安腿還沒挪下塌,那頭傳來程明昱不咸不淡的嗓音,
“怎么,安安這是打算過河拆橋了?”
程亦安頓住,愣神問他?,“爹爹?”
程明昱不由分說,“在家里住幾日,待恢復如初再走。”
就她現在這個?模樣,回了陸府保不準還要打點?家務,程明昱不放心。
程亦安悄悄瞟了陸栩生一眼,露出求救的眼神,陸栩生只能試圖跟岳父談判,
“我保證照顧好她。”
程明昱很不客氣道,“你的保證在我這一文不值。”
陸栩生服氣,無可奈何瞥著程亦安。
程亦安不死心,輕輕牽了牽他?衣角,陸栩生再度看向程明昱,程明昱干脆別過臉去,不理會?二人,一臉沒商量的余地。
老仆見狀立即打起圓場,
“姑爺,小姐這情形雖然談不上病,這三?日怕是不好下榻,陸府自然是千好萬好,只是多少?得顧念著當家主母的威嚴,不如在程家輕便?自在啊。”
在陸家她是當家少?夫人,在程家,她是幺女,做什?么都會?被視為理所當然。
陸栩生無話可說,只是程明昱垂眸打理自己的袍子,沒有半點?留他?的意思?。
陸栩生哂笑,低眸問程亦安,
“那我先送你回院子?”
程亦安點?頭。
陸栩生取來她的斗篷,連人帶斗篷裹入懷里,頭也不回抱著她離開。
如蘭并?幾名仆婦候在院外,領著他?一道送去頤寧苑,陸栩生一路就被頤寧苑奢靡的擺
設給閃瞎眼,再到內室,隔著簾帳可見溫泉冒出騰騰熱浪,實在溫暖怡人,難怪程亦安不愿回去。
陸栩生將人擱上床榻,坐在塌前的錦杌看著她,抱了一路,他?氣都不帶喘一下,倒是程亦安反而累壞了,倚著引枕動彈不得。
“下次別做這樣的傻事了。”這會?兒她人難受,陸栩生也不忍責她,只耳提面命一句。
程亦安無力地抬著眼皮,有些舍不得他?走,
“留下嗎?”
陸栩生哼笑,“沒瞧見你爹爹那一臉不待見的樣子。”
程亦安扔下這一茬,定定望著他?,“你真的要去?”
陸栩生收斂神色,看著她發梢略有凌亂,替她撥了撥,應道,“是。”
程亦安又紅了眼眶,“對不起。”
“是我自己的主意,與你無關。”陸栩生當然不會?把那名殺手的事告訴她,怕她擔心,“你爹爹方才已將江南豪族的底細透給我,我已知己知彼,不會?有大礙。”
程亦安看著他?云淡風輕的摸樣,心里很不好受,陸栩生這個?人素來報喜不報憂,可惜已經勸不動他?了,她輕輕拽著他?袖口,綿綿望著他?,溫柔道,
“算我欠你的。”
陸栩生目光落在她粉白的手指。
過去表妹也曾這樣拽過他?,他?當時心里嫌煩,下意識就甩開了,而現在程亦安拽著他?,他?心里有點?發癢。
若她不吃那什?么勞什?子藥,這會?兒他?們該在回陸府的馬車上。
“欠我的,回頭等你好了還我。”
程亦安迎上他?直勾勾的眼神,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剛剛那點?子心疼愧疚霎時就沒了。
她輕輕錘了他?一下,粉拳搭在他?胸口,是那般的結實可靠,一時舍不得放下,就這么順勢撲在他?懷里,緊緊摟住他?的脖頸,
“陸栩生,我再也不提范玉林了。”
沒擔當的男人給陸栩生提鞋都不配。
雖說床笫之間常依著他?睡覺,可這般主動投懷送抱還是頭一回。
陸栩生反而有些手足無措,慢慢環過來回應她,“那你可說話算數。”
程亦安埋在他?脖頸處輕輕嚶嚀一聲。
陸栩生被她弄得更?癢了。
等程亦安再度睡下,陸栩生方抱著那沓冊子離開,別看他?在程亦安跟前說的輕松,私下對于對手,陸栩生從?來都給與足夠的尊重。
回到書房,他?喚來幾位心腹干將,擺出沙盤,對照程明昱的情報,開始推演。
程亦安這廂一覺睡到翌日午時方醒,一睜開眼,發現一張臉懸在她跟前,唬了她一跳。
“祖母,您別嚇我。”她往被褥里一縮。
老祖宗狠狠瞪了她一眼,回過身?坐正,“我嚇你?你嚇我還差不多。原先我覺得喬丫頭不及你穩重,結果你干了一票大的,把自己給放倒了。”
程亦安干笑。
盧氏也湊過來看了她一眼,溫柔問,“有力氣嗎,要不我扶你起來用點?粥食。”
如蘭領著小丫頭端來銅盆,老祖宗等人讓開,看著她洗漱凈面收拾干凈了,盧氏又著人端來小案,擱在她塌前,七八樣小菜擺在眼前,讓她享用。
程亦安確實餓了,先吃兩個?小蝦餃裹腹,其他?的一一也嘗了,吃得紅光滿面,老祖宗才讓人撤下去,開始數落她,
“就算舍不得你爹爹,也不能這樣胡來。”
無論她說什?么,程亦安只管點?頭。
老祖宗反而越來氣,指著她跟二夫人說,“自古以來老母疼幺兒,將天底下的幺兒縱得無法無天,我想?著她與旁個?不同,過去受了那么多罪,在陸家那一通治家的本事不輸給她長姐,只當她能給我爭氣,不料,她還是沒落窠臼,悶聲干大事,都能把她爹爹給唬住。”
“可見老幺就是老幺,沒幾個?讓人省心的。”
程亦安哭笑不得,有心替自己聲辯,可“劣跡”擺在這里,又是百口莫辯。
二夫人只管笑,“畢竟才十七歲,母親得體諒一些,換誰看著剛認的爹爹離開都會?眼巴巴的,您就當疼她吧,別數落了。”
三?夫人很納罕盯著她,“虧我昨個?兒回娘家,我娘家人都夸我們長房出了一位好姑娘,年紀輕輕便?成了國公?夫人,我聽?著面兒有光于是順著話頭把你夸上天,喲,我的國公?夫人,您可真是叫我小看了。”
程亦安害臊極了,“嬸娘們放過我吧,我是再也不敢了。”
環顧一周不見程亦喬,忙岔開話茬,“二姐呢?”
盧氏回道,“今日她外祖母家辦酒席,她清晨一早看過你就去那邊了。”
“今夜回來嗎?”
“怕是得明日回來。”
程亦安有些失落。
陪著她說了一會?兒話,見她又倦怠了便?各自離去,最后只剩老祖宗在她身?旁,拉著她的手心疼道,
“其實我也舍不得你爹爹走,自那日你摔了茶盞,我心里就很不痛快,今日清晨他?將事兒告訴我,說是不去了,我心里就踏實了,落了塊大石頭,孩子,祖母看得出來,你是真心疼你爹的。”
“今年我做主,不回弘農了,可不能留你一人在陸家過年。”
程亦安下午又睡了三?個?時辰,把晚膳都睡過去了,醒來卻見程明昱坐在塌前,
“爹爹”
她嗓音嘟囔著帶著幾分暗啞,眼皮不大睜得開,慢吞吞從?被褥里掙扎起身?。
她每一次喚爹爹,都讓程明昱生出初為人父的錯覺。
“安安餓了嗎?”
“嗯嗯。”
這間軟榻臨屏風而擺,頭前腳尾均擱著一個?矮柜,如蘭將水盆擱在矮柜,給她遞來一塊溫熱的濕帕子,又給她送了一杯漱口茶,程亦安漱口擦臉坐起身?,只覺香氳撲鼻,嗅了嗅道,“有吃的?”
程明昱將身?側一高幾挪過來,上頭擺著一個?食盒,食盒掀開,香氣更?為濃郁,碟子里盛著一疊三?角糕,外皮烤得焦脆金黃,里面似乎有餡,程亦安聞到了雞肉香。
“好吃。”她有些流口水。
程明昱失笑,“還沒吃就說好吃?”
言罷遞了一雙筷子給她。
程亦安探頭夾了一塊入嘴,里面果然是雞肉餡,定是挑了最嫩的雞胸肉,混著麥子粉,口感極為細膩軟糯,程亦安連著吃了三?塊,
“這是府上廚子做的嗎?我可從?來沒吃過這么好吃的三?角糕。”
程明昱語氣平靜道,“是爹爹做的。”
程亦安吃了一驚,滿嘴糕點?忘了咽,抬起眼愣愣看著他?,顯然不大相?信。
堂堂左都御史,程氏家族掌門人,竟然會?下廚,且廚藝這么好。
程明昱怕女兒誤會?,笑著解釋道,“爹爹也就會?這一道。”
幾十年如一日,可不就做得好了。
說到程明昱下廚這一事,實則是偶然。
那還是程亦彥五歲時候的事,素來驕傲的小少?年從?來沒有被比下去過,直到有一日去了一趟鄭家,被鄭家表弟給氣哭了,回來找他?要娘,說是旁人家的娘做了糕點?給孩子吃,他?沒娘做。
程明昱心痛如絞,便?親自下廚學?了這么一道點?心。
說出來沒有人會?信,那在官署區叱咤風云的程家二公?子,最愛吃的便?是父親這一道三?角糕。
“爹爹辜負了你昨晚的心意,今日做了這道糕點?給你賠罪。”
程亦安柔柔望著他?,眼底淌著一層脈脈的水光,顧不上說話,悶頭一口一口吃。
有這樣的爹爹,真恨不得離了陸栩生,回來給爹爹做女兒。
這一碟并?不多,只有八塊,程亦安很快就吃完了,然后眼巴巴看著程明昱。
程明昱心里很受用,清雋的眸眼滿是寵溺,“這里還有一碟,留著你晚些時辰再吃,一次吃太多容易噎著。”
又吩咐仆婦給她上正餐,這下程亦安就沒有那么有胃口,草草吃了一些就擱下。
程明昱還有事要忙,陪著她說了一會?兒話就回了書房,他?前腳一走,程亦彥后腳就進了門。
他?今日本沒功夫回來,這不聽?說程亦安病了,這才氣勢洶洶奔回府,果然進了門就責備程亦安,
“安安,你多大啦,還跟小姑娘似得使絆子不叫爹爹出門,你真有什?么苦衷,也該跟哥哥商量”
話說到一半,聞到熟悉的香氣,程亦彥停下來換了一副口吻,
“爹給做了三?角糕?”
程亦安見他?眼神開始往食盒上瞄,連忙撲過去將食盒摟在懷里,
“不給,二哥哥吃了多少?年,我這是頭一回吃,絕不分你一口。”
程亦彥給氣笑了,在她對面的圈椅坐下,
“這個?得趁熱吃,等冷了可就不好吃了。”
“這不關你的事。”程亦安不上他?的當。
盧氏跟著程亦彥一道進來的,落在他?后頭兩腳,見兄妹倆為了一盤糕點?吵起來,不覺搖頭,進來就斥了程亦彥一聲,“多大出息,堂堂國庫主事人,兩個?孩子的爹了,竟然跟妹妹搶吃的。”
“哪里,我逗她罷了。”程亦彥在妻子面前還是很要面子的。
程亦彥近來在官署區可謂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為了守住國庫那點?銀子殫精竭慮,盧氏見他?面露疲憊,猜他?許久沒好好歇一覺催他?回房,
“去泡個?溫浴吧。”
程亦彥叮囑妹妹好好休息,便?起身?要走,臨走時還不甘心地往食盒看了一眼,“哥哥已快一年沒吃著這玩意兒,你真的不舍一點?給哥哥?”
程亦安毫不留情,“不給。”
程亦彥給氣走了。
半刻鐘后,陸栩生也來了。
程亦安嘴里說要離了陸栩生,看到他?眉梢卻忍不住上揚,
“你從?官署區來得嗎?還是從?府上來的?用了晚膳嗎?”
在爹爹和?哥哥面前可以撒嬌,在丈夫這里不自禁就擔起妻子的責任。
陸栩生身?上裹著一件大氅,進了屋子覺著熱,立即將大氅交給丫鬟,凈了手面方來到她跟前坐下,“從?皇宮里來的,詔書我已拿到了,不過為了穩住那些豪族,對外聲稱由你爹爹主事。”
說到這里,陸栩生語氣一頓,神色復雜看著程亦安,“除我之外,陛下同意長公?主南下坐鎮金陵,給我掠陣。”
“我說你好端端的,為何非要長公?主摻和?一腳?”
程亦安道,“若不是公?主殿下,能這么順利說服陛下嗎?再說了,也算因禍得福,長公?主殿下決意放下我爹爹了。”
陸栩生有些意外,愣了愣卻道,“有時放手也不一定是好事。”
程亦安不高興了,“為什?么這么說?殿下就不能有自己的人生嗎?”
陸栩生急著來探望程亦安,沒顧上用晚膳,瞟見身?側小案有一食盒,手便?伸過去了,嘴里卻道,“我不是說她。”
程亦安心咯噔跳了兩下,狐疑地盯著陸栩生,那張側臉輪廓鮮明,濃密的眉睫在眼尾投下一片淡淡的陰影,神情里帶著罕見的低迷。
程亦安后知后覺意識到,他?這是在說前世和?離之事,
后悔當初放手了?
程亦安輕輕哼了他?一聲,這個?怔愣的空檔,卻見陸栩生已從?食盒底下的盤子里拿出一塊三?角糕。
“別吃我的糕點?。”
程亦安眼疾手快給奪過來,
這一塊往嘴里塞去,那邊將整個?盤子也給抱過來,
陸栩生被她一驚一乍的舉動給弄得啼笑皆非,只當她又因前世的事記恨上了。
程亦安覷著他?,滿臉的驕傲,“我爹爹親手做的。”
陸栩生神情僵在臉上,懷疑自己耳朵聽?錯,“你爹的手藝?”
“嗯。”
陸栩生舌尖往唇齒抵著,好一會?兒沒說話。
君子遠庖廚,他?程明昱不是世間第?一君子么?怎么學?起廚藝來?
見程亦安吃得津津有味,陸栩生對岳父的不滿已經到了極致。
真是不給人一點?活路。
他?這廂還盼著能嘗到妻子廚藝,結果岳父又給打了樣。
做程家長房的女婿,可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