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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章 第 17 章 即日起,安安與四房再無……

    午時?起?, 奉天殿的上空便浮現一層層魚鱗云,彩陽漸而暈成團團光暈,已不復朝晨的絢麗。

    膠州大案一起?, 引起?北齊震動, 一刻鐘前, 八百里加急送入皇城, 已有鐵騎在宣府外頻擾,與其同時?, 江州一帶突發罕見瘟疫,有蔓延江浙之勢, 可?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害得皇帝午膳都不曾用, 迅速召集文武肱骨來殿, 詢問對?策,殿內靜若無人,十幾?位緋袍大臣躬身默立, 紛紛眉頭緊皺無一人吭聲。

    終是有人耐不住,嘀咕幾?聲, 起?了興頭, 少頃眾臣你一言我一語紛紛建言獻策, 只是顧著這頭顧不著那頭,皇帝均不滿意,直到?有一人執笏越眾而出, 行至殿中朝皇帝遙遙一拜,

    “臣以?為此間看似內憂外患,實則只江州一事可?稱之為憂,北齊膠州不足為慮,無需冒然應對?, 操之過急。”

    這話如一縷春風撫平皇帝心頭的煩愁,皇帝很有興致,立即問,

    “程公何以?見得?”

    只見殿中那清雋男人緩緩抬起?臉,這是一張任何時?候看過去依然讓人驚艷的面龐,骨相清俊,皮相貴氣,眼似沉著一團幽光,有著剛柔并濟之美。

    偏他身形清正似松,緋袍加身,無風而動,任何時?候立在人群,均能天然般與他人屏開,有一種世人皆醉我獨醒的超拔,這等氣度也難怪幾?十年過去了,“風華絕代”四字,也僅僅用于他一人之身。

    程明昱靜靜望了皇帝一眼,并未立即開口,皇帝明白了,這是要密議。

    于是皇帝立即撥了撥拇指處的扳指,淡聲道,

    “諸位愛卿先退下?,程公隨朕來御書房。”

    片刻,程明昱跟著皇帝往東偏殿去,跨進御書房門檻時?,皇帝側臉問了內侍一句,

    “栩生怎么還沒來?”

    陸栩生在皇帝這跟親兒?子?似的,甚至比寧王還得得寵。

    那內侍答,“世子?陪寧王殿下?去城南大營巡兵去了,說是得申時?方回。”

    皇帝輕輕啊了一聲就沒再說話,隨后君臣進入御書房,皇帝落座后示意程明昱也坐,程明昱立著未動,

    “《孔令》有云,‘臣不敬君,則天威不立,天威不立,則四海難夷’,臣身為左都御史,諸臣之首,當做表率,忠君,敬君,慎言,慎行。”

    瞧,就是這么個將規矩刻在骨子?里的人,任何時?候不驕不躁,不卑不亢。

    皇帝失笑搖頭。

    程明昱聲望隆重,門生故吏遍天下?,身為皇帝心里難免有些忌憚,可?就是程明昱這個人,他極有人格魅力,實在叫人恨不起?來。

    啃朝中最難啃的骨頭,生死置之度外,從不居功自傲,不徇私,不結黨。在內對?皇帝畢恭畢敬,簡在帝心,在外中正明辨,通達治體,像是一部?行走的大晉律法,有他在,朝綱不亂,他這個皇帝坐的很舒心。

    更難得的是他人品貴重,克己自省,上負江山社稷,下?負家?族興衰,不知私欲為何物?,為世家?楷模。

    “這世間若只剩一位君子?,非程公莫屬。”

    那程明昱聽?到?“君子?”二字,眼神忽然變得蒼茫,好似有一片陰霾覆過,發出一聲極低的自嘲,“臣不敢當君子?二字。”

    “哈哈哈,程公此言,將世人置于何地呀。”

    皇帝只當他自謙,沒往心里去,挪了挪桌案鎮紙,正色問,“程公說說,北齊如何應對?。”

    程明昱回神拱手道,“今晨臣與陸僉事議過此事,有一個主意,請陛下?斟酌。”

    “程公講。”

    “明面上遣一人前往北齊議和,做謙讓之態,私下?順著膠州之案的線索,著心腹私通北齊,北齊有兩?座城池乃大齊賦稅之源,其一烏蘭城,此城專造民用鐵具,可?著人暗地里在這收購鐵具,抬高物?價,則北齊工匠均棄弓箭武器而鍛造民用鐵具,軍備廢弛,其二乃庫寧城,此城倚靠東北深山老林,皮毛生意冠絕天下?,亦可?著人在此

    地收購皮毛,尤其是馬皮馬毛,則北齊御寒之物?均會外流,戰馬損傷,不出三年,北齊戰力下?滑,不戰而屈人之兵。”

    北齊與大晉不同,大晉鹽鐵官營,而北齊全民皆兵,所有武器和戰馬均由戰士自個兒?配備,一旦戰馬損耗,武器不夠,北齊鐵騎便如折翅的鳥。

    程明昱與陸栩生不同,陸栩生善戰,敢戰,但程明昱始終懷悲憫之心,上兵伐謀,不到?萬不得已不出兵,將士的命也是命啊。

    皇帝聽?到?最后,捋須長笑,“程公之陽謀,當世無人能及。”

    程明昱神色依舊,只垂首道,“陛下?謬贊,至于江州,可?命太醫院組建一隊防疫人馬,由禁軍護送南下?,先隔離封山,再行救治”

    程明昱話未說完,皇帝嘆道,“江州乃賦稅重地,一旦瘟疫蔓延后果不堪設想,遣禁軍和太醫南下并不難,可?難的是已近年關?,國庫空虛,急缺物?資。”

    程明昱聽?到?這里,聞弦歌而知雅意,立即道,“國有難,臣下不得不為君父分憂,程家?前不久剛將所有春租收起來,臣取其五捐獻國庫,用于賑災。”

    皇帝聞言做慨然狀,立即起?身繞出御案,來到?程明昱跟前,撫著他肩頭,

    “卿乃社稷之臣。”

    程明昱連忙垂首,“臣不敢當。”心想,您將亦彥安插在戶部?,不就是這么個目的么。

    程亦彥管的就是國庫收支。

    皇帝當然不會心虛,臣子?終究是臣子?,一切皆為君為朝廷服務。

    再看程明昱,今年四十有五,體態清雋,氣度清越,面頰無絲毫贅肉,通用官袍穿在他身上恍若為他量身定制,觀之,賞心悅目,也難怪皇妹癡迷他達三十年之久,反觀他自己,明明比程明昱還小些,卻已大腹便便皇帝心里懊惱一聲,后退一步負手道,

    “今日老太君大壽,朕卻將你從宴席上拽出來,心有不忍,趁著時?辰還早,程公快些回府宴客吧。”

    程明昱也不再耽擱,再施一禮,退出了御書房。

    出了門檻,迎面一股寒風撲過來,云層徹底遮住了蒼穹,程明昱望著那層烏云,眼底的光也隨之慢慢散去,雙目沉沉如同填平不了的深淵,漫步離去。

    程明昱素來自律,白日卯時?起?前往都察院處置公務,下?午申時?初刻回府料理族務,夜里亥時?初刻安寢,幾?十年如一日,若非特殊情況,從無更改。

    他就像是矗立在天地壇旁的那塊晷表。

    嚴謹無趣。

    申時?初刻到?,該回府了。將將出午門,登上馬車,隨侍打前方急馬奔來,

    “家?主,出事了,那四房的二老爺在議事廳鬧事呢。”

    程明昱一愣。

    這一日還是來了也終于來了。

    不做遲疑當即棄車騎馬,往程府疾馳而去,來到?南府大門前,果見門檻內外人頭攢攢,

    眾人見他翻身下?馬,立即恭敬讓出一條道,

    “家?主好。”

    “給家?主請安。”

    晚輩紛紛見禮。

    眾人望著這位族長恍若高山仰止,無比敬畏,心想族長出面收拾鬧劇來了。

    然而,他們看到?的是程明昱越至程亦安跟前,將程明祐掀翻,對?著他沒有絲毫遲疑地說,

    “是我。”

    這兩?個字并不重,卻足夠清晰地傳達到?在場每一人耳中。

    現場鴉雀無聲。

    程亦安望著這道從天而降的背影,腦子?像是被塞入漿糊,幾?乎已無法思考。

    這道背影,她當然不會陌生。

    如果說大晉朝廷有兩?道脊梁,一道是陸栩生,一道便是堂伯父程明昱。

    而此刻那個讓程家?所有人敬畏如虎的堂伯父,矗在她跟前,告訴所有人,他是那個兼祧她母親的男人。

    怎么可?能?

    誰都可?能,不可?能是他呀。

    程明祐被程明昱折斷了一根手指,脊背撞在石階上,疼得他額尖細汗直冒,直打哆嗦,他顧不上傷勢,忍痛抬起?龜裂般的雙目,視線如刀直碓上來,

    “是你?”

    程明昱面無表情看著他,語氣平穩依舊,“從此時?此刻起?,安安與你再無任何瓜葛,你若再出言不遜,滾出程家?。”

    “呵”程明祐扶著臺階慢慢直起?身,步子?踉蹌來到?程明昱跟前,他借著一步臺階與程明昱目光直挺挺接上,齒尖仿若要咬出一絲血來,瞇起?眼,滿嘴嘲諷,“我滾出程家??”

    “程明昱,我以?為你會覺得對?不住我!”

    程明昱臉上掀不起?絲毫情緒,“沒有任何人對?不住你,你出事的消息傳來,你的母親和你的妻子?悲痛欲絕,整日以?淚洗面,而你躺在邊塞草原醉生夢死,你有足足一年時?間遞個消息回來,那時?你做什么去了?”

    “我沒有!”這才是程明祐后來每每想起?最懊悔的事,

    他忽然咆哮起?來,“我不知我出現在朝廷犧牲官員的名錄中,我以?為”

    程明昱無情地打斷他,“每位出征官員身上均佩戴符牌,而你的符牌落在戰場,打掃戰場的將士當然將你列入陣亡之列。你的符牌不在身上,你自個兒?不知道嗎?”

    程明祐啞口無言。其實他也曾遞過消息的,只可?惜那消息不知為何不曾送入京城。

    可?也僅僅是一瞬的黯然,他又跟發燥的獅子?,朝著程明昱吼道,

    “程明昱,枉你為族長,享譽四海,你也覬覦芙兒?美色,將她霸占”

    “住口!”

    老太太顫抖著身勠力一喝,眼神死死盯著程明祐,十分失望道,

    “此事,無關?明昱,也無關?芙兒?,一切錯皆在我,皆是我一人所謀!”

    程明祐難道就不恨他母親嗎,他恨得咬牙切齒,打臺階奔下?來,雙手拽著老太太的胳膊,搖晃道,

    “對?,你為什么要逼芙兒?做這樣的事?你不逼她,她不會死,您就不能等等我?等個兩?三年!”

    老太太大約是氣昏了頭,抬手又是一巴掌抽在程明祐面頰,

    “你放肆!”

    程明祐被她打懵了,酒勁也醒了過來,愣愣不吱聲。

    老太太用了這一番力氣,已是身心疲憊,劇烈喘氣,

    “你以?為我不想等?”

    她顫顫巍巍拄著拐杖往里走,挨著議事廳西面的圈椅坐下?,眾人跟了進去,或戰或坐,聚了一廳人。

    老太太滿目灰槁,接著道,“從你戰死的消息傳回來,我和芙兒?婆媳倆日日相對?抹淚,她總是不信,隔兩?日便去香山寺給你祈福,我也總覺得我兒?子?還活著,不愿給你辦喪事,可?一月過去,兩?月過去,最后等來朝廷的撫恤銀子?,連傷兵都運回京城了,我的兒?卻死在戰場,灰飛煙滅”

    老太太想到?這里痛不欲生。

    “你爹爹沒什么出息,素日在族中被人欺負,又死的早,我一人拉扯大你們三個孩子?,其中心酸不足為外人道,你兄長資質平平,你三弟至今不曾考上科舉,唯有你,是我們四房唯一的進士,我所有指望都在你身上,而你卻死了,我怎么能接受啊?”

    她彎下?腰艱難地用袖口拭擦眼淚,“我想給你留個后,倘若將來,朝廷看著你戰死的份上也能優待孩子?,過繼自然是個不錯的法子?,可?你十三叔家?的情形你也知道,他那個小兒?子?早逝,后來過繼個孫子?,三歲大的孩子?后來養熟了嗎?明面上占著你十三叔家?的產業,私下?卻貼補自己親娘家?里,弄得雞飛狗跳,二來,你大哥當時?也沒生兒?子?,我去哪過繼去?”

    “我問過芙兒?的打算,她決心為你守節,芙兒?心善又是個最溫順乖巧的孩子?,她父母雙亡,在京城舉目無親,她能去哪兒??我又能給她嫁什么好人家??我想也好,那我們娘倆相伴過日子?。”

    “后來我帶著芙兒?回鄉給你守喪。”

    “我雖應了下?來,可?日日看著那么貌美的小娘子?,柔柔軟軟的模樣,心里就一陣擔心,都說寡婦門前是非多?,恐她招來禍事,不僅損害四房顏面,害你九泉之下?蒙羞,恐連她也去了性命,”

    “果不其然,時?不時?便有人打她的主意,悄悄送墜子?的,遞香巾的,那些個齷齪男人把芙兒

    ?當什么了,好好的活潑嬌俏的小娘子?門都不敢出了。”

    “原也沒起?這個念頭,可?你這一死,四房沒了頂梁柱,人人踩在我們頭上欺負。娘咽不下?這口氣呀,你爹死丟下?爛攤子?給我,你死,又是一個爛攤子?。”

    恍若回到?了當年舉目無助的處境,老太太痛心疾首好半晌方勻出一口氣,

    “那時?,明昱恰恰為他續弦守喪歸家?,某一日我在程家?牌坊前遇見他,那么芝蘭玉樹的男子?,頂天立地,從容不迫,溫和地告訴我,若有煩難之事便知會他,他定幫襯我,我便想若有這樣的兒?子?,一生也就不愁了,那一夜回去,我忽然就起?了主意。”

    “明昱不是立志不娶么?也無后患,不擔心他未來的夫人跟芙兒?別苗頭。”

    “他是族長,是一家?之主,有他撐腰,芙兒?一輩子?不會被人覬覦,她可?以?安安穩穩帶著孩子?過日子?。”

    “更重要的是,只要說服他兼祧,我們四房便有了真?正的靠山,這是百利而一害的事。”

    “兼祧之事,古已有之,雖近些年不提倡,可?我們程家?還是有的,當年你七房叔伯家?也是兼祧了一房。”

    “我定了主意后,立即尋芙兒?商議,芙兒?死活不肯,我也不敢逼她。”

    “可?緊接著發生了一樁事,”老太太說到?這里,滿臉的皺紋恐要擠在一處,恨道,

    “芙兒?總躲在屋子?里不是事,有一日風和日麗,我勸她出門采采花,回頭做些胭脂水粉,送一送旁房的妯娌姐妹,通走人情有個照應,她應下?了,那日她不過是去程家?堡后園子?里采個花兒?,就被人尾隨,那個混賬拽著她的手差點將她拖入山林子?!”

    “幸在程家?家?丁發現及時?,將她解救了出來,明昱得訊也將那混賬責打二十板子?,砍了他一只胳膊,將之發配邊境,從此之后,芙兒?整日悄悄抹淚,越發連屋子?都不出了。”

    “我乘勢再勸她,告訴她,‘孩子?,你生得這般貌美,婆婆無能,護不了你,你那些個兄弟瓜田李下?,也容易被人說道,你兄長那日與你說一句話,那金氏便罵了好一陣,給你臉色瞧,孩子?,你難道一輩子?要這么委屈嗎?那明昱不再娶妻,你無后顧之憂,他人品貴重,也不用擔心他糾纏,只等你有了身孕,你們便可?斷了往來,’”

    “‘婆婆知道你是個最端莊本分的孩子?,過不了心里這關?,可?你應下?來,生個自己的骨肉,你也有了指望還給明祐留了后,這對?你,對?我們四房都是好事啊。’我將此間厲害分析明白給她聽?”

    “芙兒?含著淚終究應下?了。”

    “接下?來我先尋到?當年待你父親最為親厚的一位伯祖,與他說明緣由,你伯祖幾?乎不做二想便答應了,他領著我尋了另外三位族老,也就是你五叔,十二叔,十八叔。”

    后兩?位老太爺此刻就在現場,紛紛站出來朝程明祐頷首,

    “沒錯,當時?這個主意是我們共同拿的。”

    他們一道尋到?北府老太太,北府老太太當時?另有打算,

    “那就干脆讓芙兒?改嫁明昱算了。”老祖宗見過夏芙,是個能讓人喜歡到?心坎上的姑娘。

    “我當然不答應。”老太太說,“這與四房有個明昱的孩子?是迥然之別,我苦口婆心勸大嫂,就差沒跪下?了,最后終于逼得大嫂首肯。”

    “接下?來只剩明昱本人,我們磨他磨了差不多?一個多?月吧,他是族長,子?嗣繁榮也是他的責任,四房已經這樣了,他不拉一把也不像話。”

    “他本房不娶妻,替族弟兼祧一房妻子?擱在四房,也不違禮法。”

    “放眼整個程家?,還有誰比明昱更合適?”

    “幾?層長輩壓下?來,最終我們說服了明昱,而在此之前,明昱與芙兒?尚不曾見過面,何來覬覦芙兒?美色一說?”

    “事情議定,只差過明路,然而你堂伯母卻念著明昱守喪期滿,恐那明瀾長公主鬧事作祟,故而提議,先壓下?不聲張,待孩子?出生,兩?人以?后不作往來,屆時?再與族人言明,料想那長公主也不敢為難芙兒?。”

    程明祐死了,兼祧名正言順,程明祐活過來了,便不合情理,除了瞞下?別無他法,后來收到?程明祐活著的消息時?,老太太果斷尋到?北府老太太,施雷霆手段,將當年的事遮掩干凈,這是后話。

    “二人守喪期滿,事兒?便提上日程,我也問過醫師,什么日子?同房有便于受孕,除了那些日子?外,他們二人不再見面,三月后吧,芙兒?有了身孕,明昱回京赴任,芙兒?便在老家?養胎,”

    “后來證明我的決斷是對?的,自那之后,再無任何人敢打芙兒?的主意,芙兒?安安穩穩過日子?,臉也胖了,人也精神了。而我們四房的境遇也肉眼可?見地轉變。”

    “唯一不順心的就是,生下?的是女娃,我不死心呀,我好不容易說服明昱答應兼祧,難不成又去過繼旁的孩子??我左思右想,一事不煩二主,決心故技重施。”

    說到?這里,老太太停下?來,掩面泣不成聲,

    程明祐挪著膝蓋來到?老太太跟前,赤紅著眼問,“所以?,芙兒?便跳崖了?”

    老太太一面拭淚一面哽咽,“自從她生下?孩子?,便得了產后陰郁之癥,時?不時?落淚,我想著換個地兒?她心情些許好些,便帶著她和孩子?回到?京城,”

    “有一日,明昱聽?聞我們回京,使人送了許多?玩具給孩子?,也有一些絲綢首飾給芙兒?,我見芙兒?盯著那些首飾失神,順道又將兼祧之事一提,芙兒?沉默了許久許久,兩?日不曾說話,直到?有一日她突然笑了,心情很好的樣子?,抱著安安跟我說,‘我近來常常夢到?我母親,想去香山寺給她祈福,安安就拜托娘照看。’”

    “她走到?門口,還回過神來跟我笑,‘娘,您要小心,別摔了安安。’我抱著小安安,頭也不抬回她,‘安安是我的命根子?,我哪敢摔她?’”

    “孰知她這一去就再也沒能回來。”老太太失聲痛哭,望著膝下?的兒?子?,“明祐,萬方之罪,罪在我一人。”

    “明昱是我所求,芙兒?是我所逼,你誰也不要怨,怨我吧。”

    “這些年我們得了明昱不少好處,若再怨他,便是過河拆橋,沒臉見人了。”

    程明祐枯坐在地,整個人像被抽走了精神氣,說不出一個字。

    暮色氤氳,廊廡外的風燈次第點起?,長風灌了進來,將案頭燈火撲得忽明忽滅,仆從立即尋來燈罩將燭火罩上,議事廳內忽然靜極了,唯有老太太時?不時?的抽泣聲。

    程明昱漠然聽?著一動不動,恍若一個局外人,好似那些歲月便如老太太言語這般,輕描淡寫就揭過了,他沉默一會兒?率先開口,

    “從今日起?,安安與四房再無瓜葛。”

    老太太聞言扶幾?起?身,“不可?!”

    她拄著拐杖,指了指兩?位族老,半是施壓半是懇求,“明昱,當年的事幾?位族老都在場,你也親口白牙允諾過,安安是四房的孩子?,這事上了族譜,無可?更改,你是當朝左都御史,我們程氏家?族的掌門人,你不可?言而無信。”

    可?程明昱眼底沒有絲毫可?商量的余地,“您當年也答應,不讓我女兒?受一丁點委屈,這些年我私下?給你們四房貼補多?少,您心知肚明,三位族弟的公差是我安排的,幾?個侄兒?能去國子?監入讀,也是我之授意,這一切的一切,不過是為了換取安安平安無憂長大,可?今日之事,你也瞧見了,是您老人家?食言在先!”

    老太太急得跳腳,她的謀劃好不容易見了真?章,豈可?中道崩殂,“明昱,我不答應!這些年我待安安如何,你是看在眼里的,讓她住最好的院子?,吃最精致的小食,我的親孫女通通靠后,若非我悉心教?導,又如何養出這么天真?爛漫的姑娘來?”

    “至于今日之事,我也給你交代。”

    老太太凄色一收,揚聲道,

    “來人,將那苗氏捆起?來,送

    回老家?看著,永不入京,芊芊也跟著回弘農,交予老嬤嬤教?導!”

    立即便有管家?進來,帶著幾?個婆子?將那苗氏和程亦芊帶下?去了,那苗氏嘴里還不老實,

    “什么大戶人家?干得什么齷齪事!”

    可?惜很快她的嗓音被悶在一團棉布里。

    緊接著老太太看向程明祐,含痛道,

    “至于明祐,他也不配留在京城,慶兒?往后由我親自教?養,而你們一家?三口,便去弘農服罪,往后不必回來了。”

    后面這話便是與程明祐說的。

    很顯然老太太已經放棄了程明祐這一支。

    那苗氏的兒?子?程亦慶含著淚跪在門口給老太太磕頭,“孫兒?謹遵教?誨。”

    料理完這些,老太太拂去眼淚,與程明昱道,“如此,院子?里都清凈了,安安歸寧也無煩心事,你滿意了嗎?”

    可?惜這位素來嚴謹克制的男人,眼底閃現幾?分散漫和無情,“已經遲了,我不會再給任何人欺負安安的機會,族譜在我手里,我行族長之權撥亂反正,你無權過問。”

    程家?族規縱然森嚴,可?族長有一票否決之權。

    他盼這一日盼了不知多?少個日夜,朝思暮想,若非顧念她們母女聲譽,早早就將孩子?認了回來。

    老太太氣死了,將拐杖一扔,在地上發出一陣尖銳之聲,

    “你這是要逼死我!”

    程明昱可?是在各國政要之間縱橫捭闔的男人,程家?族內這點陣仗壓根不在他眼里,他看都沒看老太太一眼,轉過身,目光緩緩落在程亦安身上,清湛的眼神在那一瞬恍若觸及巖漿,化為漪漪溫水,他喉嚨蠕動片刻,慢慢來到?亦安跟前,

    “蘋蘋”

    這是他第一次光明正大,以?父親的身份站在她跟前。

    綽綽約約的光芒澆注在她周身,還是那張玉雪可?愛的臉,一如幼時?。

    “蘋蘋,你愿意跟著爹爹回長房嗎?”

    蘋蘋

    程亦安神色晃了又晃,視線落在他肩頭不曾上移,

    蘋蘋這個字眼她已多?年不曾聽?到?,少時?祖母氣她頑皮,偶爾還斥她幾?句“蘋丫頭”,待她長大后就再也沒人喚過。

    她記得祖母提過,這是她母親給她娶的乳名,她閨名“亦安”,小字蘋蘋,寄托著父母美好的祈盼,期盼著她平安順遂一輩子?。

    “亦安”二字是她父親所取,所以?這個父親是堂伯父嗎?

    也慶幸她經歷了兩?世,知道整個事情經過后,她比預料中要平靜許多?。

    她也如是平靜問他,“那我娘怎么辦?”

    她記在哪兒?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母親何以?自處,她不想讓那個善良溫柔的女人在死后被人說道。

    程明昱心頭沉痛,喉嚨劇烈翻滾一陣,慢聲開口,

    “若是你母親在天之靈愿意,我迎她牌位過門,再將你記在她名下?如何?”

    “我呸!”

    這下?那程明祐又挺了尸,狼狽地站起?身,陰狠盯著程明昱,

    “你做夢,芙兒?是我妻子?,你休想得到?她,哪怕是牌位,你也別指望。”

    說著他使了個眼色,讓他心腹小廝去取來夏氏牌位。

    程家?宗祠供奉著列祖列宗,位置也有限,許多?偏房的小支牌位就擱在自己院子?里,夏芙的牌位就供在四房內的小祠堂內。

    片刻那小廝捧了來交給程明祐,程明祐將之抱在懷里,一屁股坐在地上,跟個無賴似的盯著面前的虛空,

    “芙兒?是我的,誰也別想帶走她。”

    程亦安見狀不怒反笑,三兩?步上前來,

    “您有什么資格說這樣的話?她嫁了你,可?不是你的附屬,她既然最后選擇跳崖自盡,也意味著她想脫離這個苦海,不想留在程家?。”

    身為兒?女,她不能為母親盡孝,唯一能做的便是遂了她臨終心愿,幫著她離開程家?這個牢籠。

    主意已定,程亦安長出一口氣,正色道,

    “程明祐,我代我母親與你提出和離,我要將我母親的牌位移出程家?!”

    程明祐聞言只當笑話般,別過臉去,“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不答應,誰也不想取走她的牌位。”

    然而這時?,一道嗓音從外送了進來,清清朗朗,擲地有聲,

    “由不得你不答應!”

    只見陸栩生一身紫褐武服闊步邁進議事廳,腰間系著一條犀紋革帶,褲腿也扎入烏靴中,襯得他長身玉立,別有一番英武軒昂,還是早上出門的模樣,可?見他該是打衙門直接來的這,程亦安看到?他心里莫名定了下?。

    陸栩生用眼神安撫妻子?,隨后來到?她身側,愧色道,

    “我來晚了些。”

    程亦安鼻尖莫名發酸,搖了搖頭。

    陸栩生看了一眼立在程亦安另一側的程明昱,心里微微一哂,整了半日他早早將正兒?八經岳父給得罪了。

    眼下?也不是琢磨這個的時?候,他視線移向程明祐,

    “二老爺,你口口聲聲維護岳母,可?你樁樁件件卻將她陷于不義之地,岳母為你守喪之時?,你卻與旁人風花雪月,你捫心自問,你配做她的丈夫嗎?”

    那程明祐卻沒理會他這茬,而是冷笑問,

    “陸栩生,你今日也得知了真?相,程亦安這樣的身份,你還能接受?”

    陸栩生聞言長笑一聲,

    “還真?是笑話了,我陸栩生娶的是程亦安這個人,無論她從哪里來,無論她是何出身,入了我陸栩生的門,就永遠是我妻子?,誰也說不得她半個字。”

    “甚至只要她高興,這個程字,她亦可?扔去!”

    那程家?幾?位族老聽?了頓時?大怒,

    “你簡直大逆不道。”

    陸栩生渾然不在意,“我可?不比你們,滿嘴之乎者?也,說著最道貌岸然的話,做著最齷齪的勾當,生生將個婦道人家?給逼死。”陸栩生不欲與之分辨,抬手伸向程明祐,

    “請二老爺將牌位還于安安。”

    程明祐死豬不怕開水燙,陰沉著臉睨著陸栩生,“你一個外人,也敢來插手我們程家?的事。”

    陸栩生不疾不徐回,“俗話說女婿是半子?,岳母老人家?膝下?沒有兒?子?,她的身后事就合該我這個女婿來料理。”說著他嘆了一氣,“陸某眼里只論是非對?錯,可?別拿那些世俗規矩來壓我。”

    隨著他話音一落,抬手往程明祐手肘一震,那牌位便離了程明祐之手往半空拋來,陸栩生就靠著這一手輕輕松松將牌位取到?手。

    那程明祐捂著手肘疼得彎下?腰臉色都白了,

    “你你簡直目無尊長!”

    “那也要看你像不像尊長!”

    對?付程明祐這等無賴,還就得陸栩生這樣的“兵痞子?”。

    程亦安見狀連忙撲過來,無比寶貝地將牌位接過來抱在懷里。

    陸栩生取到?牌位后,又與程明昱商議,

    “程大人,岳母遺愿要離開程家?,四房二老爺看是沒可?能親自寫放妻書,敢問程大人,您身為族長,有權寫一份和離書吧?”

    讓程明昱來做這個事,其實并不厚道,但陸栩生顧不上,只要將牌位移走,岳母便清凈了,至于程明昱和程明祐之間的官司,就與他陸某人無關?了。

    程明昱當然看穿陸栩生的打算,他倒是沒有遲疑,

    “好,我來寫。”

    “你敢!”程明祐最恨程明昱,恨他與芙兒?有過肌膚之親,“你有什么資格寫?仗著你是族長便為所欲為。”

    程明昱沒有理會他,吩咐身側管家?取筆墨,而這時?,老太太卻突然開口,

    “安安,這份和離書不如由我來寫。”

    大家?均吃驚地看著老太太。

    那程明祐更是跟瘋子?似的要阻止,程明昱身后的管事立即撲過去將他給摁住了。

    老太太實在太擅長權衡利弊,“安安,我是你母親的婆婆,這份和離書我來寫,比明昱更名正言順,”

    程明昱畢竟與夏芙有過夫妻之實,難免會被人說有徇私之嫌。

    “我想你也期望你娘清清白白離開程家?,對?吧?祖母沒有旁的,只有一個請求,你留在四房,哪怕只要一個名分也無妨”

    程明昱顯然不可?能答應,皺著眉正待開

    口,忽然一道聲音喚住了他,

    “明昱。”

    北府老太君由媳婦們攙著進了議事廳,她來到?程明昱跟前,安撫兒?子?,

    “明昱,從長計議。”

    她目光在不遠處的程亦安身上落了落,柔柔靜靜的姑娘,臉色還有些發木,顯然還沒從身份劇變中緩過神來,老祖宗心疼地嘆了一聲,跟程明昱道,

    “我知你等這一日等了許多?年,盼著孩子?喚你一聲爹爹,可?眼下?不宜操之過急,給孩子?一點時?間,等她慢慢接受你。”

    說完,老太君扭身看向四房老太太,語氣一變,

    “四弟妹,你這些年照顧安安辛苦了,但我們長房也沒虧待你,安安不欠你的,如今安安得嫁良人,已不是你我能左右,四房也好,長房也罷,都是程家?,她始終是程家?女,這一點無可?更改,弟妹何必苦苦相逼,惹得孩兒?對?程家?心生抵觸?”

    “我的意思是,做人留一線,日后好相見,安安要的和離書,你給,名正言順,這份情我和明昱記著,至于族譜,由安安自個兒?決定,如何?”

    不愧是老祖宗,眼界心胸很不一般,這番話說得四房老太太駁不出個不是來。

    老太太心知這是北府老太君的緩兵之計,她狡猾得很,以?此計博取安安好感,好叫安安早日認祖歸宗,也難怪,眼下?的安安可?不是閨閣女,陸栩生方才那番話讓她有絕對?的底氣不稀罕程家?女的身份。

    其實今日被那個混賬一鬧,已是功虧一簣,長房無日不盯著,只待尋到?契機便順水推舟將人認回去,可?恨十幾?年的謀算斷送在這里,老太太再不甘心也已是回天乏力。

    手里最后一點籌碼,干脆當做人情送出去,至少安安還能念著十幾?年的養育之恩,維持住人情臉面。

    “罷了”老太太扶著額,身子?跌坐在圈椅里,人一瞬像是老了許多?,

    “好,安安要的,我給。”

    最終程明昱以?滋生事端為由,著家?丁將程明祐押下?去,程明祐離開前,帶著哭腔問自己的母親,

    “娘,兒?子?最后問您,芙兒?死前可?還惦記過兒?子??”

    老太太閉著眼一動未動,這樣的話讓她怎么答呢,她置若罔聞。

    夏芙已死,當年她到?底因何而跳崖,已無法揣度,而程明祐的疑惑也永遠不會有答案了。

    事情總算是告一段落,程亦安長出一口氣,此間事了,關?于親娘和當年那樁兼祧,還有不少疑惑,程亦安抬起?眼,定定望著程明昱,

    “我能單獨跟您說會話嗎?我有話想問您。”很客氣生疏的語氣。

    程明昱眸眶一痛,哪有什么不答應的,連忙抬袖往外一指,“你隨我來。”

    程亦安便將牌位交給陸栩生,亮晶晶望著他,“余下?的事你幫我料理。”

    這語氣與方才明顯不一樣,帶著溫柔和信任。

    程明昱看了陸栩生一眼。

    陸栩生心也跟著一軟,接過牌位,“放心去。”

    父女倆相繼跨出門檻,天黑了,清一色的大紅燈籠掛滿了石道兩?側的樹杈,燈火若一條火蛇蜿蜒至府邸深處。

    里里外外的族人還未散,大家?眼底的驚訝絲毫不減,望著程明昱的那一雙雙眼,依舊充滿景仰和敬畏。

    如果兼祧的是旁人,族人必定頗有微詞,可?這個人是程明昱。

    他可?是族長啊,難挑的擔子?他來挑,棘手的事他來料理,旁人是為美色,只有他是為責任,程明昱天然有這種人格魅力讓旁人覺得他做的一切都理所當然。

    以?至這會兒?大家?看著程亦安,更多?的是便是羨慕了。

    羨慕她成了掌門人的女兒?。

    今非昔比。

    再瞧她身側,一個是當朝文臣之首名滿天下?的程家?族長,一個是令四境聞風喪膽的邊軍主帥,誰不說她一句命好?

    程亦安看著大家?炯炯的眼神,心頭苦笑。

    終究不算很光彩的出身,還不知今日過后,京城會傳出什么閑話呢。

    這個念頭剛從心里劃過,燈火煌煌的門口忽然行進來幾?名內侍,只見他們一個個冠袍帶履,氣度不凡,那為首之人手執拂塵來到?臺階下?,看了程明昱一眼,掖了一禮,

    “程大人,陛下?口諭。”

    程家?其余人立即跪下?,程明昱帶著程亦安下?臺階施了一禮,

    那內侍退了一步,面朝父女倆,含笑道,“陛下?說,朕賀程大人認回掌上明珠,特賜玉如意一對?給陸少夫人壓驚。”

    這有如一場及時?雨,將可?能出現的所有傳言絞殺在搖籃里。

    連皇帝都認可?的身份,誰還能詬病程亦安的出身。

    這會兒?奉天殿那位,恐怕得高興得手舞足蹈。

    程亦安竟然是程明昱的親生女兒?,沒有誰比皇帝更樂見其成,既如此,身為帝王就該盡快坐實這個身份,替程明昱收拾首尾,他幫了程明昱一把,程明昱沒有理由不領這個情。

    程明昱倒也沒有明顯的表情,只鄭重一揖,“臣領旨謝恩。”

    程亦安接了玉如意交給如惠收著,目送宮人走遠后,隨程明昱來到?他在北府的外書房。

    程明昱的書房并不在程府的顯要位置,相反離中軸線許遠,選了一僻靜之地,穿過一片闊麗的長廊,步入一個十分寬正的院子?,里頭略有些山石點綴,總體布置十分簡樸低調,程亦安也無心多?瞧,跟著他沿著抄手游廊往里去,在轉角卻瞧見三人立在那書房外。

    打頭一人,眉清目正,眼底笑意依舊明朗,正是二哥哥程亦彥,“安安,歡迎回家?。”

    程亦安看程亦彥素來便親近幾?分,想起?前世他百般維護,如今細想該都是程明昱的安排,比起?對?程明昱的陌生和敬畏,顯然這位二哥哥在程亦安這得了個笑臉,

    “二哥哥”

    她屈膝行禮。

    這一聲二哥哥溫柔婉轉,聽?得程亦彥心都化了,“咱們親生骨肉,何須拘禮”

    不等程亦安多?言,程亦彥身側那少婦含著淚一把行過來握住她的手,

    “安安,我可?憐的妹妹,可?苦了你了。”

    程亦彥的妻子?,長房大奶奶盧氏早已哭成了淚人兒?,她素來是個端厚之人,方才得知程亦安是嫡親的妹妹,為她際遇心酸。

    程亦安過去只聞這位大嫂賢名,接觸并不多?,一時?尷尬地不知如何寬慰,

    “嫂嫂莫哭。”

    這最后一位便是長房二姑娘程亦喬了,她倚著墻角俏生生凝著程亦安并未過來。

    程亦喬心情頗有些復雜,最先得知程亦安是爹爹親生女兒?,心底不可?避免滋生一些醋意,竟有人要與她爭爹爹寵愛了,可?轉念一想,程亦安本該與她一般集萬千寵愛于一身,卻生生被養在偏房無父無母十幾?年,不可?謂不可?憐,一時?心疼越過那點子?醋意,很快就接受自己有個妹妹了。

    興許習慣了高高在上,還不知要如何與程亦安親近,她干巴巴打了個招呼,

    “咳咳,今后我是你二姐。”

    常有人說長房大小姐脾氣不大好,程亦安平日是有些懼她的,并不往她跟前湊,她客氣地回了一禮,“姐姐好。”

    瞧見遠處程明昱在門檻處等候,程亦安便快步跟過去了。

    這邊三人目送他們父女進了抱廈,紛紛收回視線。

    程亦彥立即嚴肅地看向妹妹,

    “二妹,往后安安便是咱們的親妹妹,你可?不許對?她做臉色,安安可?不是亦歆,她性子?弱些,吵不過你,你別欺負她。”

    程亦喬一聽?就皺了眉,“哎哎,程亦彥,你可?別太偏心哪,我還什么都沒做呢,你就嘀咕上了,爹爹平日話少,你卻比三個活爹還聒噪。”

    盧氏曉得他們兄妹一吵起?來就是沒完沒了,連忙推著程亦彥往外頭去,

    “行了行了,別吵著父親和安安。”

    外頭這對?兄妹的爭吵聲漸行漸遠,里屋的程明昱和程亦安已落座。

    這間抱廈極大,做內書房用,雕鏤的格扇一排,隔出一間碧紗櫥,格扇年歲已久雕工卻十分精細,在羊角宮燈的映照下?

    那些鳥獸蘭花栩栩如生。

    正北的屏風下?擱著一張四方桌,兩?側各擺一把圈椅,程明昱在左面落座,轉身點了一盞銀釭往對?面一推,原以?為程亦安會坐在他身側,不料那孩子?卻在對?面的一條長幾?前坐下?了。

    父女倆之間隔著寬寬一條過道。

    淅淅瀝瀝的小雨打在窗外的枝葉,襯得抱廈內別樣寂靜。

    廊廡外燈芒如瀉,照著雨絲如霧,程亦安看著出了一會兒?神,這才慢慢將視線移至程明昱身上。

    興許是為了親近,不給程亦安任何威壓,趁著她出神的空檔,程明昱入內褪下?官袍,換了一身常服。

    洗舊的茶白長衫,清雋的模樣,一雙眼靜靜望著她,帶著克制的溫情。

    程亦安見他正襟危坐,也跟著將腰身挺直。

    程明昱發現她調整坐姿忽然意識到?什么,雙手拽了又拽,不知該如何安放,堂堂都察院首座,朝廷第一人,竟是有些手足無措。

    只是他內斂慣了,等閑人窺不出他的心境。

    是以?在程亦安眼里,他依舊是那個積威已久,不茍言笑的掌門人。

    “接下?來我有些事要問您,望您不要瞞我,好嗎?”

    還是有些怕他。

    父女倆的隔閡不是一日兩?日便能撫平。

    程明昱心頭鈍痛,雙手撫在膝頭,溫和道,“蘋蘋只管問,爹爹知無不言。”

    爹爹?

    程明祐自來就不喜歡她,她不敢叫爹爹,每每瞧見亦芊和亦慶親昵地喚爹爹,她好生羨慕。

    如今嘛,程亦安心里嘖了一聲,叫不出口啊。

    第18章 第 18 章 安安,你爹爹今日會不會……

    興許是那句“爹爹”, 讓程亦安沒有立即說?話。

    程明昱也不急,享受與女兒?相處的片刻寧靜。

    這是他們父女倆第一次相處,不對?, 確切地說?是與長大后的安安第一次相處。

    想當年夏芙生產, 他連夜冒雨奔回弘農, 隔著一墻, 在雨中?立了一夜,待孩子平安誕生方松一口氣。

    他第一次見到她是她滿月那日, 老太?太?將孩子抱給他,柔柔軟軟的一團, 很漂亮的模樣, 很像他。

    再后來看著她一天?天?長大, 她愛在南府后巷轉角處那顆榕樹下玩,梳著兩個小揪揪,粉雕玉琢的模樣, 被男孩子追著跑,清脆的笑聲回蕩在整個角落, 不小心絆了腳, 一頭栽下去, 抬起眼時,掛著兩條長長的淚線。

    他心疼得跟什么似的,立即將她抱起來, 瞧見他掌心的糖果立即不哭了,大大的一雙黑眸,蓄滿了淚水,坐在他膝蓋一面咬糖一面望著他笑,不知多惹人憐愛。

    再大了, 能記事,老太?太?不許他見,怕孩子生疑,他便只?遠遠地佇望。

    他是族長,總有法子的,五歲的女娃通通要入學,他開始每日抽空去族學督導功課,白日學了什么,均在他這里背書。

    小丫頭搖著蹣跚的步子來到他跟前,一雙杏眼水靈靈地轉,東瞧瞧西撓撓,磕磕碰碰背下詩篇,偶爾也有調皮的時候,戒尺高高舉起,輕輕落下,她被他嚴肅的模樣嚇得要哭,待發現并不疼,又一溜煙跑了,生怕他后悔似的。

    再后來,長成大姑娘了,整日躲在閨閣繡花,他就見不著了。

    程明昱深深吸著氣,久久沒有說?話。

    程亦安先打破沉默,

    “我娘真的是自愿的嗎?”這是程亦安最?憂心之?處。

    若是被逼迫跟一個陌生男人行房,該是何等恥辱。她擔心老太?太?為粉飾太?平掩蓋真相。

    程明昱靜靜地望著她,眼底滿是苦澀和?無奈,“安安,爹爹不可能強迫你娘,也沒有任何必要,我確信,此事是她首肯。”

    也是,以程明昱之?驕傲,必得對?方心甘情愿才答應。

    程亦安心里好受了那么一丟丟,為難地看了他半晌,尷尬地問,

    “那您呢,您不是被迫?不是被算計吧?”

    她祖母那個人,不達目的不罷休,為了綁住程明昱,利用些不光彩的手段也不是不可能。

    這話就叫程明昱更哭笑不得了。

    “安安放心,爹爹肯定是親口應允的,爹爹不可能在這種事上被人算計。”

    這樣的事他遇見的還少嗎,明瀾長公主也好,京城貴女也罷,哪怕族內也遇見過一些,他從未讓自己深陷不該有的傳聞中?。

    起先他當然也是不答應的,他立誓不娶,何必再多此一舉,后來他們一日三趟的磨,只?道他不接受,那就在族里選旁人,要么是未成親的郎君,要么是已娶妻生子的,倒也不是沒有喪妻的鰥夫,或是人品不好,或是色性太?重,終究都是要再娶的,盤來盤去,還就剩他了。

    母親也來勸,

    “你呀就別推拒了,那夏氏我見過,品格端正,不辱沒了你,也配做你孩子的母親,且人家話說?得明白,只?要個孩子,給四房留個后,事成絕不與你糾纏,這樣的品性可不就是襯了你了?”

    “她實在可憐,生得文弱,家里沒個男人照應,娘家無人,誰都能欺她,你就當行好吧,她那嫂子防她防賊似的,你這一出面,程家上下哪個還敢不敬她?整個族里無人說?閑話,也不會起任何風波,你是族長,責無旁貸。”

    他母親也有私心,大約是看他鰥孤,盼著他與夏氏做一對?夫妻,等老了做個伴也不是不成。

    程明昱的話讓程亦安松了一口氣。

    他們是自愿的,至少也顯得她出身?沒有那么齷齪不堪。

    程明昱當然知道孩子心里有負擔,生怕她自卑自棄,忙道,

    “安安,爹爹和?你娘都是很盼著你的,你可千萬不要將程明祐的話放在心上,你是最?好的姑娘,你回來,有嫡親的祖母,有哥哥嫂嫂,有兩個親姐姐,大家都很愛護你。”

    這就是程明昱最?大的顧慮,當年每每動念要將她認回來,就是怕孩子受不住流言蜚語出事,畢竟夏芙就是這么死的,他實在接受不了程亦安離開他。

    是以暗暗守護,不敢越雷池一步。

    這一回,程亦安明顯看到他酸紅的眼眶,小心翼翼的模樣。

    她忙一笑,“您別多慮,我沒有您想象中那么頂不住事,我還好,我就是心疼我娘。”

    換做前世?的她,面兒?薄,還真不知會如何,如今不一樣了,好死不如賴活著,沒有什么比活著更重要。

    “我最?后問您,我娘到底是怎么死的?是不是程明祐活著的消息傳回來,她承受不住便跳崖了。”

    這話一落,程明昱神情明顯不一樣了。

    就像一個人被戳了軟肋,收了所有鋒芒和?銳氣,入定似的沒有聲息。

    程亦安不敢催他,只?能靜靜等著。

    好半晌,程明昱方緩緩開口,

    “你娘死在程明祐回京之?前,她死時并不知道他活著。”

    也就是說?,她不是因程明祐回京無法自處而自盡的。

    “我祖母再起念頭時,您知道嗎?”

    程明昱聞言那清雋的面孔忽然變得十分陰戾以及陌生,自嘲道,

    “知道。”

    對?著女兒?,他很坦白道,

    “并且我答應了。”

    程亦安手一顫,整個人怔住了。

    這幾個字分量何如,意味著什么,程亦安并非不明白。

    她看著程明昱,這個挺拔偉岸如高山般令人仰止甚至不敢褻瀆的男人。

    就這么干脆直白地告訴她,面對?二次兼祧,他答應了。

    程亦安確實很出乎意料。

    程明昱痛苦地看著她,

    “安安,你很失望吧,你爹爹也不過如此。”

    他是程氏家族的掌門人,世?家之?冠冕,天?底下多少文人志士視他為楷模,他是世?人口中?品格最?清正的君子,素來將規矩刻在骨子里。

    而他也不過如此,不過一個尋常男人,最?終卻也逃不出欲望地驅使。

    “如若我不答應,興許你娘就不會死。安安”程明昱雙目深幽如永遠探不到底的寒潭,永遠填平不了的深淵,

    “你娘的死,為父負不可推卸之?責任,你要恨,就恨我。”

    他終究沒有逃離克妻的魔咒。

    程亦安能感受到程明昱在為自己的痛苦尋找一個出口,好似有人恨他,他身?

    上的罪孽便輕一些。

    那一段歲月,又豈是“相處三月便懷了孕”,簡簡單單幾個字可以輕易蓋過的。

    說?的都挺好,從今往后不再往來,可他們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

    她忽然有些明白,她娘因何而死了

    程亦安很心疼他們。

    “那我娘真的尸骨無存嗎?”

    程明昱微微垂了垂眸,臉色漸而發木,“是,我當時人在肅州,聞訊立即快馬加鞭趕回香山寺,遣了兩千人去尋,茫茫深林,尋了五日五夜,方圓三十里都翻過,只?尋到一片衣角。”

    程亦安最?擔心母親葬身?獸腹,那得多痛啊,

    “可有尋到野獸?”

    程明昱沉默搖頭。

    程亦安閉上眼,淚水緩緩而淌。

    她很想抱一絲僥幸,可一想到十七年過去,依然杳無音信,就不敢奢望了。

    所有始末大抵都明白了。

    程亦安吸了吸鼻子,抬袖拭去眼淚,問他,“那一抹衣角還在嗎?”

    程明昱怔愣一瞬,慢騰騰起身?,越過桌案來到博古架后一排架子,尋到其?中?一個暗格,內墻內送出一個小抽屜,他從里面取出一個錦盒,交給程亦安。

    程亦安看著他,接了過來,程明昱坐在她對?面,沉默著沒有說?話。

    程亦安迫不及待將錦盒打開,里面躺著一片衣角,上繡著幾朵細碎的黃桂,看得出針腳極好,會是她娘親手所繡嗎?

    那片衣角邊緣有撕裂的痕跡,覆滿灰塵,看得出來當初拿回來就不曾清洗,該是一直擱在里頭沒有動過,程亦安看了一會兒?正待合上,目光忽然落在錦盒邊框,這是一種黃花梨木制的錦盒,很有一些年份了,紋路斑駁且明顯有一層厚厚的包漿。

    程亦安回眸去瞧程明昱,程明昱雙手搭在膝蓋,不知在想什么,臉色很是淡漠。

    程亦安將錦盒重新鎖上,抱著盒子柔聲問他,

    “我母親的遺物,可以交還給我嗎?”

    放在他這好像不大合適。

    程明昱修長的手指明顯一顫,避開她的視線,遲疑地扯了扯唇角,“好啊”

    很輕的語氣。

    程亦安深深看了他一眼,抱著錦盒起身?朝他施禮,

    “那我告退了。”

    程亦安往外走?。

    程明昱沉默地坐著,一動未動。

    也不知坐了多久,大約是起夜風了,寒風從窗戶縫里灌進?來,掠起他單薄的衣角,程明昱受不住這一股寒涼,捂著胸口劇烈地咳嗽,這一下驚動守夜的隨侍,立即進?來侍奉他,

    “哎呀,老爺,您怎么穿得這樣少,來,老奴扶你進?內室,范太?醫的藥您得按時吃呀”

    程明昱沒有理會老仆嘮嘮叨叨,推開他的手,獨自踱進?內室。

    *

    程亦安不得不佩服陸栩生的本事。

    她去的這會兒?功夫,和?離書到手,不僅如此,連官府那邊的文書手續也辦好了。

    “這么晚了,衙門還能幫你辦?”

    程亦安上車時問他,陸栩生正在替她斟茶,男人穩穩重重坐在那兒?沒有搭話,倒是趕車的裘青笑道,“少奶奶,您也不看咱們爺是誰?”

    程家所在的黃華坊隸屬大興縣,所有戶籍婚姻簿冊均收在大興縣衙的戶房,陸栩生的人只?需拿著他的名剌過去,當值的官員立即給他就辦妥了。

    她娘終于干干凈凈脫離了程家。

    程亦安顧不上喝茶,小心翼翼尋來帕子將那牌位給擦拭干凈,吩咐裘青道,

    “去崇南坊咱新買的宅子里。”

    前段時日程亦安相中?一個宅院,二話不說?就買下了。

    裘青如今分派給程亦安使喚,就不會過問陸栩生的意思,程亦安吩咐他去哪,馬車便往哪兒?趕。

    陸栩生還是沒忍住問,“干脆帶回家算了,等我在隔壁盤個院落給岳母?”城南極遠,擔心程亦安兩邊跑累得慌。

    程亦安可不想讓陸家人說?道,她那個婆婆是什么好相處的人物嗎,她現在在陸家沒掌中?饋說?白了還沒什么地位,“不必,我娘愛清凈,就在別苑吧,我隔三差五過去祭拜她,就當散散心也挺好。”

    陸栩生不再多言。

    方才程亦彥陪他在北府偏廳用了膳,猜到程亦安沒功夫用膳,給她準備了一個食盒。

    于是他把牌位接過去,又將食盒拎到她跟前,“身?子是本錢,先墊墊肚子。”

    程亦安很聽勸,用濕帕子凈了手,便將食盒打開,各式各樣的香氣撲鼻而來,食盒共有三層,一樣一樣拾掇下來擺在馬車小案,竟然有八樣小菜,兩盅湯。

    天?麻乳鴿湯一盅,排骨山藥湯一盅,一碗佛跳墻,一碟小甑糕,冰糖燕窩粥,青蝦卷,川炒雞一小碟,一小碟茄羹,火腿燉肘子等,每一樣分量均不多卻極其?精致奢華,譬如這雞肉挑得是骨頭不多油膩不多的腰窩肉,肉鮮味美,譬如這道火腿燉肘子,那肘子皮被炸得外焦里嫩,雪肉入嘴即化,絲毫不覺油膩,切了些雞丁玉米豌豆蘿卜丁,淋油炸上一小會兒?放些香菜蔥蒜澆上去,香噴噴的直叫人掉口水,更難得的是挑兩根細嫩的綠菜花纏繞周身?,碗旁處用兩支烤熟的蝦和?兩片火腿鋪上,便是一道色香味俱全的極品了。

    僅僅一個小食盒讓程亦安感受到了長房的富貴。

    程亦安餓壞了,立即拾起筷箸用膳。

    剛要入嘴,忽然聽見對?面的陸栩生嘖了一聲。

    “怎么了?”

    陸栩生神色復雜盯著這一案菜,“程亦彥真是不怕得罪我啊,方才他親自作陪,吃的膳食可比不上你這一食盒的規格,如此厚此薄彼實在有失豪門風范。”

    程亦安笑,“定是你上回出言不遜,二哥哥懷恨在心呢。”

    陸栩生沒說?話,程亦彥的把戲他能沒看明白么,可勁兒?寵妹妹,盼著妹妹早些認祖歸宗,陸家已經?夠富貴,比起程家還真是差得遠,媳婦兒?如今又是程家長房的幺女,以程明昱那德性,指不定要怎么寵,屆時他這個女婿便被比下去了。

    程明昱家財萬貫有的是銀子往程亦安身?上使,他就不一樣了,那點家財在程明昱跟前顯得寒磣。

    不成,得早些將國公府爵位拿回來才成。

    程亦安用膳,馬車便駛得極其?平穩,自然不夠快,到城南別苑已是戌時中?,城南這一帶巷道不比北城,沒那么平整,年久失修,天?可憐見偏又下起雨,地面坑坑洼洼,泥濘不堪,以至馬車半路拋錨,程亦安抱著牌位立在一處屋檐子下避雨。

    如蘭和?如惠一人撐傘,一人給她緊著披風護在她左右。

    而陸栩生呢,一面吩咐人去附近車馬行租車,一面著人回府駕馬車來以備萬一,再遣人去別苑瞧瞧,能否使一輛車來接,男人跟著侍衛一道將馬車從坑里拖出來,彎腰垂眸正在查看車轆。

    程亦安心里愧疚極了,大抵是覺得跟陸栩生還沒那么熟,總覺得自己拖累了他。

    不一會陸栩生用雨水凈了手回到屋檐下,褐色的蔽膝已濕了一大半,肩頭覆滿雨珠,回來見她小臉垮起還露出笑,

    “別急嘛,一會兒?就好了。”

    還安慰她。

    程亦安眼眶就紅了。

    回想前世?有一回她出城前去寺廟上香,半路遭遇大雨,馬車被阻在半山腰,范玉林當時滿腹怨言,責怪她不挑個好日子出門,躲在馬車里任由仆從在外頭折騰,她見仆從毫無章法,沒法子只?得親自出面撐傘出來調度,當時她身?子弱,受了些風寒后來病了一場。

    反觀陸栩生,方才馬車拋錨,他愣是眉頭都沒皺一下,一面安頓好她,一面便急著處置去了,情緒穩定,沒有半句埋怨。

    陸栩生其?實是個很有脾氣的人,但他從來不發脾氣,他永遠在解決問題。

    “抱歉,耽擱你了。”程亦安說?。

    陸栩生嗤了一聲,“咱們夫妻,何談耽擱二字?”

    程亦安抿嘴淺笑,見他肩頭的雨珠猶未落,踮著腳抬手替他拂了拂,陸栩生大約沒料到她的動作,愣了愣,程亦安紅著臉很快收回去,看著檐外的雨霧。

    陸栩生靜靜看了她一眼,清了清嗓子沒做聲。

    哪怕兩個人在床笫之?間?最?親密的事都做過,青天?白日親昵之?舉還不太?習慣。

    還

    是去別苑的暗衛最?先回來,牽來一輛大馬車,夫妻連忙趕到別苑,一頓安置,又是擺佛堂,又是設蒲團,磕頭上香忙了大半個時辰,至亥時末方往回走?。

    一切都妥當了,娘親的事也塵埃落定。

    望她在天?之?靈安息吧。

    程亦安想起娘親死得那么慘,忍不住在回程的馬車上失聲痛哭。

    幸在馬車內只?陸栩生一人,外頭雨聲噼里啪啦蓋住她的哭腔,倒也沒驚動仆從。

    陸栩生最?怕女人哭,卻也曉得程亦安今日經?歷了劇變,心里積了一腔情緒要釋放,便任由她哭,只?是哭了足足一刻鐘有余,程亦安還沒有停下來,陸栩生便慌了。

    “哎,程亦安,咱不哭了,別哭壞了身?子。”

    手忙腳亂尋帕子遞過去,頭疼問,“哭夠了嗎?”

    程亦安與他隔著一張小案,手臂搭在車壁哭得撕心裂肺,也哭得很辛苦,聽到他的嗓音,抬起淚眼眼巴巴望著他。

    那男人左手搭在小案,右手拿著一塊帕子遞到她眼前,身?子轉過來是面朝她的方向?,卻因那張小案明顯隔著距離。

    這笨男人也不知道借胳膊給她用一用。

    程亦安從他手里接過帕子擦去眼淚,止住哭聲。

    這一路程亦安不再理會他,夜里回府先更衣上塌,往里面躺著了,留給他一道背影。

    陸栩生身?上沾了泥水,洗得久 ,回來便見妻子離著比平日要遠一些,

    怎么了這是?

    勸她別哭,還勸壞了事?

    陸栩生挪過去,胳膊伸向?她腰間?,要將她摟過來,程亦安卻將他的手拍開,側眸看著他,

    “你想要?

    陸栩生看著她哭腫的眼無語道,

    “你都難受成這樣了,我至于這么獸性大發嗎?”

    程亦安道,“那為什么碰我?”

    陸栩生明顯被問住了,

    “這不是你不舒坦,想安撫安撫你?”

    程亦安委屈道,“方才在馬車里怎么不見你安撫我?是不是出了這張塌,你就不碰我了?”

    陸栩生一頓,意識到了什么,二話不說?將妻子摟過懷里。

    程亦安氣哼哼地推開他,顯得她求他似的。

    再次背過身?去,扔給他一道更冷漠的背影。

    陸栩生揉著眉棱失笑,沉默片刻,終究是連被褥和?人一同裹入懷里,這一回程亦安沒再掙扎。

    *

    昨夜著了寒涼,翌日晨起程亦安發了高熱。

    陸栩生天?還沒亮便去了衙門,是午時方得到的消息,趕早回來看望她,程亦安迷迷糊糊臥在榻內,喝過藥,出了輕微的汗,此刻又睡過去了。

    陸栩生不敢打攪,從里間?退了出來,坐在明間?問李嬤嬤,

    “什么時候請的大夫?”

    李嬤嬤恭敬地答,“清晨便請府上大夫來瞧過,老奴不放心,著裘青拿著您的名帖去太?醫院請太?醫,聽聞是國公府少奶奶生了病,太?醫院副掌院何太?醫趕來了,兩位大夫合著開了一記方子,藥剛吃過,方才出了些汗,瞧著熱退了些,奶奶想睡,老奴就由著她了。”

    李嬤嬤不愧是老太?太?調教出來的人,話說?得明白,條清縷析,又道,“回二爺,奶奶身?子不好,奴婢自作主張遣如蘭去上房告罪,二太?太?便免了咱們奶奶晨昏定省。”

    陸栩生贊許地點了頭。

    恰在這時,里間?又傳來程亦安的呼喚,李嬤嬤帶著如惠忙入了內,陸栩生也掀簾在一旁瞧著,原來是藥性發作,出了大汗,如惠等人又忙著給她擦身?子,換了一身?干凈的衣裳,人這才踏實睡下。

    陸栩生在東次間?用了午膳,又寫了幾封手書交予隨侍送去都督府,最?后一次進?來探望時,聽見程亦安嘴里在嘀咕什么。

    “水”出過汗后,她嘴里干渴,陸栩生便替她斟了水來,剛要遞給她,聽得她忽然往里翻轉,帶著哭腔,像是在做噩夢,

    “范玉林,你走?開”

    陸栩生一聽這話整個人怔住了,纖細的胳膊往他的方向?撲過來,茶盞就這么被打歪,溫熱的茶水順著蔽膝濕了他半身?,陸栩生愣是坐著一動不動,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悶悶脹脹的澀楚,好不難受。

    那小白臉不是都尋外室了么,還念著作甚?

    陸栩生起身?,出了拔步床。

    邁開兩步,床榻內傳她嗚嗚咽咽的低聲,“渴”

    陸栩生看了一眼自己濕漉漉的衣擺,重新斟了一杯,認命回到拔步床內,將人從被褥里扶起,程亦安雙眼還闔得很緊,小嘴紅彤彤像在尋什么,陸栩生將水盞遞過去,她便咕咚咕咚大口喝,解渴了,腦袋一歪心滿意足接著睡。

    陸栩生將她擱入被褥里,入浴室換了衣裳,就再也沒往里來。

    他在穿堂處沉默了許久,為這點事生氣不至于,逼著自己將方才那一幕從心頭拂去,準備出門。

    昨夜下過大雨,今日放了晴,這會兒?午時剛過,日頭最?為絢爛。

    陸栩生將將至大門處,一輛寬大的馬車停下,一人掀簾而出,正是程亦彥。

    “慎之?,這是去哪?”

    陸栩生立在臺階上回了他一禮,“我打算入宮一趟,不知燕寧兄怎么來了?”

    程亦彥抬抬手,示意婆子將馬車上的東西搬下來,自個兒?提袍上了臺階,與陸栩生道,

    “聽聞妹妹病了,我帶了些藥材來,興許用得上。”

    陸栩生聞言狹目瞇了瞇,臉色就不怎么好了,“消息可真靈通!”

    既然程明昱早知程亦安是他女兒?,保不準這些陪房里就有長房的人。

    雖說?沒有惡意,可陸栩生不希望程亦安身?旁有眼線。

    程亦彥也是聰明人,很快嗅出他言下之?意,忙哂笑一聲解釋道,“哪里,今晨府上的人拿著你的名帖去太?醫院請太?醫,說?是少奶奶病了,太?醫院便將消息報去我父親那兒?,父親擔心安安,吩咐我來探望。”

    一夜之?間?程亦安是程明昱親生女兒?的消息已傳遍全城。

    那些個平日討好不了程明昱的人,可不得尋著機會獻殷勤。

    陸栩生這才釋疑。

    可憐方才吃了一肚子干醋的男人,此刻心情實在不怎么好,他皮笑肉不笑送客,

    “行了,燕寧兄的好意我領,亦安在睡著,你也不便見她,東西留下,人請回吧。”

    陸栩生可真是一點都不客氣。

    程亦彥給氣得發笑,卻還是道,

    “若妹妹病情好轉,還望慎之?托人轉告一聲,省得家中?祖母父親擔憂。”

    陸栩生應下,將人打發走?,立即往皇宮去了。

    他這一離開,消息便報去了大夫人那。

    昨日之?事轟動整個京城,陸家當然首當其?沖,自昨日傍晚府門口便有各式各樣打探消息的人,陸大夫人干脆閉門謝客。

    程亦安一躍成為程明昱的嫡親女兒?,對?陸家大房就十分不利了。

    那程明昱能不幫著自己女兒?拿到國公府的中?饋?即便程明昱高風亮節不屑于插手陸家家務,那北府的老太?君呢,那可是被譽為女中?諸葛的人物,一定不會看著自己孫女被陸家欺負。

    大夫人幾乎是坐立不安,

    “可惜呀,你二嬸這下是如愿了。”大夫人酸溜溜地說?,又跟大媳婦柳氏道,

    “你瞧怎么著,這栩哥兒?媳婦病著,是不是得去瞧瞧?”

    大奶奶柳氏露出苦笑。

    各房妯娌平日有個頭疼腦熱,走?動走?動并不是稀罕事,可程亦安不同,她自打進?府,各房去寧濟堂走?動的極少,大房這邊名義上想拉攏程亦安,私下實則心存忌憚,沒真把她看在眼里,二房呢,二太?太?不喜歡程亦安,三奶奶柏氏也不敢冒然往程亦安跟前湊,唯獨三夫人倒是帶著女兒?去過寧濟堂。

    眼下程亦安身?份水漲船高,不去可就得罪了程家長房,去嘛,多少有些捧高踩低的嫌疑,面上掛不住。

    大夫人很快想到了主意,揉了揉額心道,

    “這樣吧,就說?我身?子不適,你帶上一盒燕窩,替咱們長房去瞧瞧吧。”

    大奶奶柳氏心頭一跨:瞧,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就全賴她頭上。

    誰叫人家是婆婆呢,大奶奶認命去庫房拿燕窩,帶著兩個丫鬟往寧濟堂去。

    她這邊一有動靜,消息很快遞去了三奶奶柏氏屋里,柏氏立馬來明熙堂尋二太?太?討示下,

    “娘,長房大嫂那邊已往寧濟堂去了,咱們本是同房,不好落入下乘吧。”

    柏氏早有結交程亦安的心思,無奈婆婆不喜程亦安,她不敢擅自行動,如今程亦安成了程明昱的掌上明珠,前程不可限量,再不借著她生病前去拜個碼頭,往后路可就走?絕了。

    柏氏心里其?實很明白,二太?太?遲早歸西,這二房終究得靠陸栩生來撐著,她何苦得罪嫂嫂弄得往后里外不是人。

    二夫人王氏頭疼了一宿,說?高興不盡然,她先前將人得罪狠了,說?不高興么,栩生能娶到程明昱的女兒?,這無論如何都是喜事。

    “你去吧。”二夫人興致缺缺地說?。

    她還不至于拉下臉面去跟兒?媳婦低頭。

    柏氏絞著手帕尷尬地問,“那娘瞧著,兒?媳拿點什么去探望?頭次去,總不能空手去吧。”

    二夫人抬眸看了柏氏一眼。

    柏氏羞愧地低下頭。

    她丈夫三少爺陸繼生眼下還在國子監進?修,靠府上月例度日,偏三少爺自小被二太?太?慣壞了,吃穿用度都十分講究,柏氏私下沒少貼補,以至于手頭并不寬裕。

    她倒不是舍不得東西給程亦安,實在是沒有太?多拿得出手的,恐入不了程亦安的眼。

    二夫人當然看穿柏氏的窘境,吩咐身?旁的嬤嬤,“拿鑰匙開庫房,將去年王家送來的那只?老山參給栩哥兒?媳婦送去,再把前幾日平陵侯府封來的那四兩燕窩給繼哥兒?媳婦。”

    柏氏便知那燕窩要給她做人情,立即磕頭謝恩,“婆母厚愛,兒?媳銘記在心。”

    大房和?二房的人均往寧濟堂走?,三夫人的心腹嬤嬤也催她,

    “太?太?,您要不也使姐兒?去瞧瞧?”

    三夫人卻很明智地搖頭,“不必,安安在養病,這會兒?指不定沒法見人,她們心里有鬼,急著修補隔閡,咱們可是坦坦蕩蕩做人,不急著這會兒?去燒熱灶,等安安好了再說?。”

    三奶奶柏氏為不顯得落人之?后,手腳很快抄了近路,趕在寧濟堂西面的長廊撞上了大奶奶柳氏,妯娌二人相視一眼均心領神會。

    也好,要尷尬大家一塊尷尬。

    二人一路有說?有笑來到寧濟堂的月洞門前,卻見門口熙熙攘攘一群人,手里抱著大小不一的錦盒往里送。

    門口的李嬤嬤瞧見兩位奶奶,目光在二人丫鬟手里的錦盒掠過,便心中?有數了,立即過來請安,

    “請兩位奶奶安,這是來探望我們二奶奶嗎?可別在這里吹風,進?屋喝茶吧。”

    柏氏和?柳氏跟著上了廊廡,卻見東西流水般往西廂房里送,那交接的婆子敞亮又大氣,十分面生,瞧著不像是陸家人。

    “單子均在這里了,老姐兒?收好,我也好回去給老祖宗復命。”

    原來是程家的人。

    再看自個兒?攜來的錦盒就顯得寒磣了。

    程亦安還在昏睡,人沒見著,各自留下禮儀便灰頭土臉回了房。

    傍晚時分,程亦安總算醒了,她這一覺睡得很沉,夢到范玉林被抓進?監獄,她去討要和?離書時,范玉林拽著她衣角不放,懇請她救他,她一腳將他踢開,果真是這樣的下場才好呢。

    程亦安生怕自己回到了前世?,夢里出了一身?汗,幸在這一睜眼還在陸家,便長出一口氣。

    李嬤嬤將柏氏二人來過的事告訴她,程亦安倚著引枕邊喝藥邊道,“記在人情賬簿上,將來她們有個頭疼腦熱,我也該回禮的。”

    李嬤嬤替她掖了掖被角,低聲道,“大太?太?給的燕窩品相一般,不過二太?太?那支人參著實不錯,三奶奶的燕窩也還算好。”

    雖說?二太?太?不待見她,但比起長房,親疏遠近程亦安心里還是有數的。

    “那些燕窩收著等回頭做人情用吧。”

    程亦彥方才抬了一箱燕窩來,夠她吃半年,程家長房真是財大氣粗。

    這一夜陸栩生夜值沒回來,程亦安沒多想。

    五日后,程亦安總算痊愈,又歇了兩日,宮里傳來消息,說?是皇帝念著這幾日風和?日麗,要在太?液池西面的馬場舉行馬球比賽,邀請京城五品以上官宦女眷前去觀看。

    大奶奶柳氏將自己打聽到的消息告訴眾人,

    “聽說?是要給寧王殿下相看王妃呢。”

    寧王是皇帝唯一的兒?子,身?份尊貴,京城待嫁貴女哪個不稀罕?

    大夫人女兒?已出嫁,陸栩生是帝黨中?堅,皇帝不大可能再娶陸家女,所以二夫人的小女兒?陸書芝也不用去爭,三房還有兩個待嫁女,不過怎么挑都挑不到三房頭上,所以這次陸家姑娘毫無負擔上場玩耍。

    五小姐陸書芝已經?躍躍欲試要組建馬球隊了,

    “二嫂,你會打馬球嗎?”

    程亦安坐在人群沒怎么出聲,聞言立即回道,“我不大會。”

    前世?在京城大門不邁二門不出,后來去了益州,范玉林教她打過幾場,只?是她實在沒有打馬球的天?賦。

    陸書芝卻興致勃勃邀請她,“來嘛來嘛,嫂嫂準備一身?騎服,明日哪怕不上場比賽,玩一玩也是可以的。”

    程亦安確實好久不曾活動筋骨,便答應了。

    連夜吩咐針線房的給她趕制了一身?騎服,就缺一匹好馬,夜里陸栩生回來,程亦安尋他要馬。

    陸栩生告訴她,“我的馬太?過雄烈,你駕馭不住,這樣吧,明日到了上林苑,我把寧王那匹小赤兔要來給你。”

    “那多不好,別奪人所愛嘛。”程亦安笑吟吟地說?。

    陸栩生看了她一眼。

    白白凈凈的一張小臉,嵌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沒心沒肺。

    他對?她還不夠好么,惦記著小白臉。

    “那小赤兔只?適合女人騎,他沒女人,自然給你。”說?完他倒頭就睡了。

    程亦安發現陸栩生近來有些奇怪,連著好幾日不曾碰她,改吃素?前世?陸栩生心思深,不茍言笑叫她猜得辛苦,今生嘛,看憋不死他。

    次日晨起,果然天?朗氣清,萬里無云,陸栩生早早上朝去了,程亦安揉著惺忪睡眼起床收拾,伴著陸家上下浩浩蕩蕩趕往上林苑。

    到了這里便是人滿為患,遙遙可見馬場四周支起了皇帳,正北為皇室成員的席位,左右則是各世?家的錦棚,京城官宦勛貴多,各家錦棚地兒?并不寬敞,有的幾家共用一個,陸國公府的錦棚是右面第一家,丫鬟仆婦早備好了茶水,怕冷,還擱了兩個爐子在里頭,大夫人擅長交際,又帶著媳婦去了別處串門,二夫人入宮之?時就被太?后的人傳喚走?了,三夫人今日在府上陪老太?太?,余下的姑娘去馬棚選馬去了,錦棚里只?剩下程亦安和?三奶奶柏氏。

    不一會,一個穿著鵝黃色裙衫披著一件銀鼠緞面披風的姑娘掀簾進?了陸家錦棚,一瞧見柏氏立即露出笑容,

    “好嫂嫂,上回你說?表兄娶了一個貌美如花的嫂嫂,是哪位?”

    柏氏聞言一陣尷尬,指著坐在席中?的程亦安道,“香兒?妹妹,二嫂嫂在這,快些過來請安。”

    程亦安已聞得那少女的嗓音,認出她是陸栩生的表妹王云香。

    這個王云香當然不是前世?陸栩生所娶那位,而是那位的堂妹。

    前世?自從她跟陸栩生成婚后,王云香很為那位堂姐打抱不平,是以每每來陸家看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王云香果然上前來請安,眼神在程亦安身?上上上下下流轉,“見過表嫂。”

    程亦安不喜她挑刺的眼神,神色淡淡頷首,就沒作理會。

    王云香見程亦安冷待她,心里很不服氣,偏要挨著程亦安另一側落座,陰陽怪氣道,

    “嫂嫂如今成了程家長房之?女,調子就不一樣了,也學著拿鼻孔看人了實話告訴嫂嫂,嫂嫂這等作派委實配不上我二表兄”

    程亦安臉色已經?拉下來,正待開口,只?聽見王云香突然尖叫一聲,整個人被一紫袍太?監從后擂來一腳,直挺挺飛出臺階,摔在臺前草

    場。

    這一變故嚇壞了在場所有人,程亦安心想誰這么大膽敢當眾毆打官宦貴女,就看到長公主搭著宮人的手慢騰騰步入錦棚,她目中?無人地盯著前方,神色懶懶淡淡,一如既往威赫逼人。

    而為了不礙長公主的眼,那王云香連哭的機會都沒有,就被人拖下去了。

    程亦安喉嚨深深噎了噎,趕忙起身?行禮。

    可惜那纖纖玉指輕輕按住她肩頭,將她摁了下去,程亦安被她徑直摁在了椅凳上,宮人立即抬來一鋪滿華錦的圈椅,長公主慵懶地靠在圈椅,修長的指尖在程亦安肩頭有一搭沒一搭撫著,視線始終盯住對?面的程家錦棚,

    陸家錦棚為右面第一間?,程家錦棚為左面第一間?,坐在陸家的錦棚內可以一覽無余看清對?面程家的動靜。

    “安安,你說?你爹爹今日會不會來?”

    程亦安看著近在咫尺的玳瑁護甲,尖尖的泛著森冷的光芒,脊背不自覺繃緊。

    “想來不會。”他應該不會湊這樣的熱鬧。

    長公主一聽,那股氣勢瞬間?就萎了,拍了拍程亦安的肩,拉著她起身?,“這兒?視野不好,跟我去皇帳。”

    第19章 第 19 章 夫綱不振

    錦棚內陸陸續續坐滿了人, 若坐不下便將少爺們使出來?擠在馬場四周觀看,姑娘們俏生生地往外探頭,少爺們神采飛揚呼喝, 人人遍身羅彩, 襯得這草場如春日般絢爛。

    正北的皇帳用明黃的簾帳隔成三間?, 當中一間?最大, 為?帝后專用,右面?一間?安置其余皇室人成員, 左面?這一間?獨獨就給了長公主。

    程亦安在眾目睽睽之下,被長公主帶到?了皇帳。

    身后是一座十二開的花鳥蘇繡屏風, 席前又擺上十分寬大的長案, 長案下擱著火爐, 程亦安渾身被烤得暖暖和和的。

    琳瑯滿目的點心瓜果擺了一桌,茶水奶酪也齊全,一應用物不輸公主府, 長公主在哪都不會委屈自?己。

    大約是長公主惡名在外,這會兒?已有無數視線頻頻往程亦安這里使, 想必人人念頭與她一般, 擔心她身世宣揚出去, 長公主拿她泄憤。

    不一會,內侍高宣皇帝駕到?,長公主這才不冷不淡起身, 跟著眾人朝正中皇帳行了禮,原來?不僅帝后來?了,太后也領了太子到?場,再有略微受寵的嬪妃隨駕,隔壁皇帳反而有些坐不下, 寧王干脆趁著皇帝不注意,溜到?了長公主這邊。

    太子正好也要來?給長公主請安,兄弟倆撞在一處一同邁了過來?。

    這一眼?瞧見?長公主身側坐了個俏生生的小娘子,長公主所到?之處向?來?是鳥絕人滅,竟然還?有人成為?她的座上賓。

    太子的視線不由朝程亦安多看了一眼?。

    程亦安連忙起身朝兩位施禮,“請太子殿下安,請寧王殿下安。”

    太子身著明黃儲君圓領袞服,著翼善冠,二十出頭的年紀,面?龐白凈略有圓潤之色,眉目十分溫潤謙和,素有禮賢下士之風。

    寧王則穿了一身尋常的絳紅王袍,玉冠束發?,個子比太子要高些,身量也俊挺,眉目輪廓分明,比太子更有王者之氣。

    甭管私下勢同水火,明面?上兄友弟恭,一道給長公主見?禮。

    “姑姑好”

    長公主也朝太子欠了欠身。

    太子笑?問,“姑姑今日怎么來?得這樣早?”

    長公主沒有理會他們,而是將下頜往旁側抬了抬,寧王順著她視線回眸,才發?覺自?己擋住了程家?錦棚的方向?,哭笑?不得地讓開路。

    “姑姑,程大人和慎之在文昭殿商議出使北齊的事,怕是過不來?。”

    “本宮知道”

    長公主在朝中地位不一般,太子一心想拉攏,寧王見?太子不動,自?個兒?也賴著不走,均絞盡腦汁尋話題討長公主歡心。

    程亦安便悄悄退至一旁,立了一會兒?,聽得有個嗓音在喚她,

    “安安,快來?。”

    程亦安尋了好一會兒?才發?現程亦喬躲在左側一根皇柱旁朝她招手,

    程亦安快步繞出皇帳,程亦喬抬手拉著她往帳外一個小亭子處跑,確認安全了,程亦喬才松開她,氣喘吁吁瞪她,

    “你怎么跟長公主待在一處?”

    程亦安失笑?道,“殿下邀請我來?的。”

    程亦安生得極好,笑?起來?眼?梢彎彎很是柔軟,看起來?很好欺負的樣子,程亦喬不放心她,

    “笨丫頭,她可不一定安什么好心,來?,跟姐姐回程家?的錦棚,料她不敢再動手。”說著程亦喬拉住了程亦安的手腕。

    但程亦安權衡片刻拒絕了,

    “喬姐姐”

    “二姐!”程亦喬兇巴巴地糾正她。

    程家?姑娘極多,若要序齒程亦喬得稱一聲九姑娘,程亦安便是十七姑娘,常有弄錯的時候,是以相互之間?以名稱呼,但長房私下在自?個兒?房里是序齒排輩的。

    程亦喬這一聲二姐便是將程亦安當自?己人。

    程亦安從善如流改口,“二姐。”

    程亦喬看著乖巧的妹妹,找到?了當姐姐的感覺。

    “嗯,不錯,跟我回去。”

    程亦安再次搖頭,“殿下并不曾苛待我,我若不告而辭實在無禮。”

    長公主喜怒無常,她這會兒?禮遇自?己,若自?己不識好歹,才是真正開罪了她,屆時后患無窮,更何況今個兒?皇帝太后就在隔壁,長公主怎么可能對她行不當之舉,大抵是她上回入了長公主的眼?,長公主賞臉罷了。

    畢竟是剛認回來?的妹妹,程亦喬不敢強行做主,“可是被爹爹知道,又是好一陣擔心。”

    程亦安回眸看了一眼皇帳,“陛下在此,無需擔心。”

    程亦喬想了想也是,最后只得作罷,“長公主喜怒無常,你小心應對。”

    程亦安打發完程亦喬,裘青已在不遠處等她,滿臉愧疚,

    “少奶奶,殿下不曾為難你吧?”

    程亦安手一擺笑?道,“沒呢,別擔心,二爺呢?”

    裘青回道,“陛下給少將軍派了任務,少將軍去了都督府,等一會兒?才來?,對了,您的馬拴在那?邊馬棚里,您要試試嗎?”

    方才裘青去接那?匹小赤兔,不成想眨眼?功夫就被長公主闖進?了陸家?錦棚。

    程亦安道,“不急,我先與殿下行個禮,退安再去。”

    程亦安回到?皇帳,長公主身旁已沒了人,見?她去而復返,長公主眼?神深深,“方才是程家?那?個二丫頭將你喚了去?”

    程亦安笑?,“是呢,二姐瞧見?我,與我打個招呼。”

    “怕本宮吃了你吧!”長公主心如明鏡。

    程亦安訕訕點了點頭,在長公主面?前沒必要粉飾太平。

    長公主喜歡她的坦誠,“既如此,為?何去而復返?”

    皇帝來?了,她不可能去程家?錦棚捉她。

    程亦安插科打諢道,“您親口答應要帶著我一塊做生意,我還?指望您領著我掙銀子呢!”

    長公主哈哈大笑?,“好,坐著吧,陪本宮看比試。”

    程亦安坐下來?別了別被風吹亂的鬢發?,長公主這才發?現她手腕只戴了一串碧璽珠子,頓時皺眉,

    “本宮賞你的玉鐲呢,怎么不戴?”

    程亦安歉意回道,“那?玉鐲太貴重了,臣婦怕磕著碰著,就沒戴來?。”

    一支玉鐲便價錢不菲,何況一雙。說到?底她跟陸栩生家?底不算豐厚,經不住她揮霍。

    長公主嫌棄道,“一個鐲子罷了,摔了本宮庫房還?有好的,短不了你吃穿用度,年紀輕輕的女娃穿得這么素,像什么樣。”

    說著使了個眼?色,身旁女官立即從一侍婢手里,將長公主隨身攜來?的一盒珠寶奉了過來?。

    長公主極其喜新?厭舊,有時上午戴的鐲子,至午后不喜歡了又要換旁的,是以每日宮人均要攜一箱子珠寶出門。

    一個長長的紫檀鑲八寶錦盒擺在程亦安跟前。

    這是一種專門盛放手鐲的首飾盒,當中有夾層,鐲子擱在里面?不會晃動,錦盒里放著四個鐲子,個個水頭極好,有紫羅蘭,有綠翡,還?有和田羊脂玉,看得人眼?花繚亂。

    “挑吧。”長公

    主掀了掀眼?皮,看向?場上。

    皇帝下令,禁軍先進?行一場騎射比試暖場。

    那?一個個健碩的男人縱馬奔騰,揮舞著汗水,看得長公主入迷。

    程亦安猜到?這是長公主素日愛戴的鐲子,不敢擅動,忙笑?道,

    “殿下疼我,我豈能不知,只是我待會要上場打馬球,帶著鐲子實在不便。”

    長公主聽著有道理,“那?就把這盒鐲子都帶回去吧。”

    程亦安眼?一黑,連忙起身,“殿下,臣婦惶恐”

    長公主眼?神輕飄飄掃過去,“拒絕本宮,你才該惶恐。”

    說到?這,長公主不知想起什么,忽然起意吩咐一內侍道,

    “去程家?錦棚替本宮傳個話,讓人告訴程明昱,他養不起女兒?,本宮替他養。”

    程亦安:“”

    默默喝了一盞茶。

    接下來?便見?長公主對著場上的男人評頭十足,長公主旁的不說,看男人的眼?光真的很毒辣,

    “瞧見?沒,那?個帶赤羽盔的高個子,別看他瘦,肌肉有勁,這種男人穿衣顯瘦,褪衣顯肉,若是臉再好看些,本宮就收了他”

    “還?有那?個,舉著令旗那?個,生得一表人才,就是兩肩不夠勻亭,氣質差了些”

    “再看最右邊騎火紅大宛馬那?個,眉目極是英挺,這種男人,床榻之間?不會遜色”

    “咳咳咳,殿下!”程亦安聽不下去了。

    長公主瞧見?小娘子紅彤彤一張臉,如三月的胭脂嬌艷欲滴,眉眼?有幾分程明昱的模樣,忽然就有些失神,“不過他們一百個加起來?,也不及你爹爹分毫。”

    長公主又不是無腦之輩,相貌尚是其次,她欽佩程明昱的本事,十七歲便能縱橫捭闔于三國之中,至生死于度外,這是經天?緯地的社稷之才。

    她始終記得初見?程明昱,少年一襲白衫鶴立丹樨,那?一身的清越氣度,如同天?降佛子,讓人恨不得將他拽下凡塵。

    “你娘何其有幸能得到?他,換我,跳一百次崖我也心甘情愿。”

    這話換旁人說,程亦安認定是挖苦,可出自?長公主之口,便知是肺腑之言。

    恰在這時,公主府一位內侍興沖沖從皇帳外奔進?來?,

    “殿殿殿下,程程大人來?了。”

    公主府的人平日訓練有素,屏氣凝神,也就只有撞上程明昱才這般手忙腳亂。

    長公主頓時臉色一慌,

    “哪兒??”她往程家?錦棚探頭。

    瞧見?有一道身影坐在錦棚一端,上身被遮住瞧不見?,雙手搭在膝前,極有威儀,不是程明昱又是誰?

    長公主心怦怦直跳,連忙轉過身問程亦安,“安安,快瞧瞧我,妝容可花?鬢發?可亂?”

    程亦安都被她給弄緊張了,忙上下打量打量,“挺好挺好。”她又往程家?錦棚望了一眼?,著實看到?了她父親,“可是,他不會往這邊看的。”

    長公主卻坐得十分端莊,大氣不敢出的樣子,輕輕將坐歪的她給扯回來?,“他會看。”

    “你在呢。”

    程亦安無言以對。

    “安安,你說你爹爹會不會羨慕我跟你坐一處。”

    程亦安扶額,“不至于吧?”

    長公主目不轉睛盯著程明昱的方向?,“我看就至于,不然他為?什么來??”

    “對了,你還?沒認爹爹吧”不等程亦安回她,她忙道,

    “別忙認,讓程明昱也吃吃苦,嘗嘗求而不得的滋味。”

    程亦安哭笑?不得,“我只是還?不大適應罷了。”

    他一直在背后守望她,她又如何能棄那?份親情于不顧呢。

    長公主不管,“反正本宮沒松口,你不許認。”

    程亦安不會陪著她胡鬧,“殿下”

    “一個莊園!”

    “不是”

    “兩個!”

    程亦安生生閉了嘴。

    正苦惱著,就發?現有一道視線虎視眈眈盯著她。

    陸栩生方才與程明昱在文昭殿議完事,初步擬定了攻齊計劃,便一道往馬場來?。

    過去程明昱絕不可能來?這樣的場合,但內侍告訴他,程亦安被長公主帶在身邊。

    身為?父親實在不放心,必須來?看一眼?。

    然后看到?小女兒?虎頭虎腦跟人說話,一點防人之心都沒有。

    程明昱很是擔心。

    陸栩生呢,趕到?陸家?錦棚不見?程亦安蹤影,卻見?她竟然有說有笑?與長公主品評那?些男人。

    程亦安第一次看到?丈夫這般生氣,那?眼?神跟刀子似的仿佛要吃了她。

    陸栩生往外抬了抬頜,示意她出來?說話。

    程亦安便跟長公主找個借口,“殿下,我出恭。”

    長公主不做他想,“快些回來?。”

    程亦安帶著侍奉的如蘭從后方繞出皇帳,看到?陸栩生立在西面?一顆大樟樹下等她,立即提著裙擺迎上去,“二爺。”

    她今日穿了一身桃紅對襟撒花緞面?襖,襖邊鑲了一圈兔毛,梳著墮馬髻插了一支點翠包金步搖,那?張臉在太陽底下白得泛光。

    陸栩生看著她笑?吟吟模樣沒好氣道,“你跟我回錦棚,別與長公主湊熱鬧。”

    “為?什么?”陸栩生從未用這么嚴肅的語氣跟她說話,程亦安不愛聽。

    陸栩生眉眼?蹙著,“她府里養了男寵,行事又霸道,你跟著她不連累自?己名聲么?”

    程亦安不悅道,“陸栩生,前幾日是誰口口聲聲說不在乎名聲的。”

    陸栩生不是擔心什么名聲不名聲,他就擔心長公主將程亦安帶壞,

    “聽話,回來?。”他放軟語氣哄她。

    程亦安清凌凌看著他,“我與什么人往來?我自?個兒?拿主意,你不許干涉,之前說好不給我立規矩,什么都應我,如今出爾反爾!”

    想起這幾日陸栩生給她擺臉色,她輕哼一聲,“你不是生我的氣么,連著幾日不愛搭理我,這會兒?又管我作甚?”

    扔下這話,程亦安提著裙擺跑開了。

    陸栩生氣得腮幫子疼。

    她還?好意思提那?事。

    若不是她夢里念著范玉林,他至于日日吃素么。

    望著妻子嬌俏的背影,陸栩生搖搖頭往回走。

    不遠處幾位都督府的將士將方才那?一幕收入眼?底,私下悄悄道,“陸將軍在戰場雷厲風行,在府里仿佛夫綱不振呀。”

    “也尋常,誰叫夫人是程大人的女兒?呢。”

    程亦安回到?皇帳,見?長公主明顯滿臉沮喪,忙道,“殿下怎么了?”

    長公主心里難過,“你爹爹走了”

    眼?眶像是進?了沙子有些泛紅。

    何苦這是?很想勸她何必為?了個心里沒她的男人傷心,又擔心觸到?她的逆鱗不敢輕易開口。

    便干巴巴扯了扯她衣角,“咱今個兒?又不是來?看他的,是來?看這些禁軍將士的。”

    長公主被她逗得一笑?,“不怕陸栩生治你?”

    程亦安哂笑?。

    騎射比試過后,馬球賽正式開始。

    既然是要給寧王選王妃,自?然是姑娘們打頭陣。大晉民風開化,并不拘束姑娘們言行,打馬球玩冰嬉投壺均是姑娘們家?常便飯。

    有了這個機會,程亦喬便正大光明來?長公主身旁要人,

    她換了一身深湛的窄袖騎服,烏發?挽了個凌云髻,同色牡丹紋的腰封勾出纖細腰身,雖無絕色容貌卻也英氣逼人。

    “請長公主殿下安,臣女要攜妹妹去打馬球,請殿下準許。”

    長公主沒有阻攔,撫了撫程亦安的肩,“衣裳準備好了嗎?”

    “有的。”

    如蘭捧著一疊衣裳朝長公主屈膝。

    “馬呢?”

    程亦安笑?,“栩生尋寧王殿下借了一匹小赤兔,”

    赤兔馬千金難求,陸栩生嘴里說著給她,與寧王實則如何商議的,程亦安心里沒底,不敢冒然領受。

    長公主一聽“借”便皺了眉。

    “借什么?本宮這什么好馬沒有?”她老人家?瞥一眼?立在廊柱處的侍衛首領,

    “去,將我那?匹逐電牽來?給安安。”

    寧王就在隔壁,大約是聽說了這事,忙掀開簾帳過來?了,笑?容滿面?與長公主說,

    “姑姑莫惱,侄兒

    ?這馬已給了慎之,自?然就歸他了。”

    程亦安趕緊起身請罪,

    長公主卻替她回絕了,“你那?匹馬太小,哪里能顯現我們安安的風姿,還?是用逐電吧?”

    侍衛手腳奇快,很快兩匹馬均牽了過來?。

    小赤兔生得十分漂亮,毛色艷如晚霞,十分地奪人眼?球,馬蹄往前一踢,姿態昂揚,吸引了在場的所有姑娘的目光。

    長公主那?匹追風則不然,通身如墨,高高瘦瘦,一雙眸子很平靜地看著眾人,并無情緒,是一匹沉穩的老馬。

    陸栩生挑了小赤兔給程亦安是因?小赤兔出生不久,性子溫順,適合小姑娘騎,他壓根不求程亦安打出多么出色的馬球賽,只望妻子平平安安,省得磕著碰著了,程亦彥找他麻煩。

    寧王曉得姑姑脾氣,不容人質疑,便不堅持,

    “姑姑愿意割愛,是慎之媳婦之福,”

    又見?在場姑娘對著這匹赤兔興趣盎然,立即作了主意,“既如此,那?本王這匹赤兔便當做今日終局的彩頭。”

    “那?可太好了!”姑娘們紛紛喝彩,躍躍欲試。

    程亦喬引著程亦安換了一身衣裳回來?,場上第一輪馬球賽已開始,這一場馬球賽兩人一組,一次可上場六組,抽簽決定球由誰先發?,其余人奪球,哪一組進?的最多,彩頭歸誰。

    比賽實行淘汰制,第一輪比賽淘汰一半,第二場接著淘汰一半,最后留下的決一勝負。

    侯場時程亦安先試騎逐電,逐電不出所料,果然十分地穩,落地時絲毫不覺顛簸,騎起來?也十分自?如,看得出是一匹十分老道的馬,也難怪,長公主眼?光毒辣,座下沒有俗物。

    人活到?長公主這個地步也知足了,沒有男人又如何。正亂糟糟地想著,程亦喬牽馬過來?問她,

    “你打得如何?”

    程亦安方才瞧見?程亦喬趕了一會兒?球,看出她是個中好手,不想扯她后腿,“二姐尋旁人吧,我不過是個半吊子,回頭隨便組一隊,過過癮便可。”

    程亦喬瞪了她一眼?,“我稀罕那?匹馬?”

    說著示意程亦安上馬,“你跟著我,我來?給你講述打馬球的要領。”

    程亦安策馬與她并行。

    錦棚后是一片寬闊的草地,一路綿延至前方的太液池,這里風景如畫,程亦喬執桿帶球,給程亦安示意如何奪球,如何傳球,姐妹倆打了一小會兒?,程亦喬發?現程亦安還?真是扶不上墻的阿斗,害她累得氣喘吁吁。

    程亦安端坐在馬背滿臉歉意地看著她,“二姐,我是真的不行。”

    “不過二姐的馬球技藝著實精湛。”

    方才那?月桿從她身側滑過,不費吹飛之力就奪了她的球。

    程亦喬接過侍女遞來?的帕子一面?擦汗一面?道,“我的本事可是爹爹手把手教?的”

    話落意識到?自?己失言,愧疚地看著程亦安,“安安”

    程亦安笑?吟吟地搖頭,表示自?己不在意。

    程亦喬輕咳一聲,“沒事,回頭也讓爹爹教?你。”

    “對了,你這幾下子是誰教?的?”她印象里程亦安深居簡出,從未去打過馬球。

    程亦安的馬球是范玉林教?的。

    “我自?己胡亂玩的。”她笑?著遮掩過去。

    程亦喬有些心疼。

    “快輪到?我們上場了。”

    前面?已上場了十二支隊伍,程亦安和程亦喬排在最后一場的六支隊伍中。

    程亦安穿著一身玄黑騎服,再騎上一匹高峻黑馬,在色彩斑斕的人群中很是醒目。

    “安安加把勁!”

    長公主朝她揮手。

    程亦安靦腆地笑?了笑?,余光忽然瞧見?陸栩生不知何時坐在了寧王身側,視線不偏不倚落在她身上。

    程亦安臉一紅,把視線移開跟著程亦喬上場。

    抽簽后馬球落在鎮國公府大小姐石飛燕手里,她一馬當先往前,大家?伙一窩蜂追上,追得最快的要數程亦喬,她顯然與石飛燕是老對手,兩個人有來?有回,打的很精彩。

    程亦安起先還?能跟上去,沒多久便被擠了出來?,不過姑娘并不氣餒,曉得自?己沒幾斤幾兩,受多少挫都不在乎,樂呵呵跟在程亦喬身后轉。

    程亦彥從她一上場就在馬場周圍跟著了,比賽沒有妹妹重要,一路招呼程亦喬,“你帶帶安安。”

    別讓程亦安落單。

    程亦喬被石飛燕與其表妹姚玉妝夾攻,根本顧不上程亦安。

    程亦安真的是在外場游離嗎,她沒有,她在暗中分析場上形勢。

    那?石飛燕極其狡猾,顯然是早有預謀,伙同其他幾隊人馬圍攻程亦喬,意在將最難纏的對手先擠下場。

    石飛燕出身鎮國公府,其父乃都督府的左都督石衡,武將之首,論能耐不及陸栩生,資歷卻深厚,石衡是皇帝心腹之一,石飛燕也打小就喜歡寧王,她大約聽說皇帝想讓寧王聯姻程家?,便一直將程亦喬視為?對手。

    前世這一場馬球賽,程亦喬沒有上場,程家?不參與黨爭,程亦喬自?然不會搶風頭,最后是石飛燕取勝。而今生二姐明擺著是為?了讓她擺脫長公主才出馬,她可不能看著二姐被人圍困。

    石飛燕是將門虎女,馬球打得不說最好那?也堪稱前三甲,程亦安撼不動她,便將目標瞄準她的表妹姚玉妝。

    駕著逐電便對準姚玉妝馬腹方向?駛去,那?逐電極為?靈敏,仿佛收到?主人的示意,驟然雙蹄往前一個大跨越,驚了姚玉妝的馬,姚玉妝的馬不是逐電的對手,嚇得往后連退。

    程亦喬的左側空出位置,程亦安連忙補過去。

    “好樣的妹妹!”

    如果說先前還?不大熟悉,姐妹倆還?不知如何相處,那?么打一場馬球,距離無形拉進?。

    程亦喬可不是任人欺負的主,一頓猛攻,連著進?了兩球。

    姚玉妝看著程亦安,眼?睛似在噴火。

    程亦安還?能怕她?

    第一輪程亦安姐妹晉級,取勝隊伍每組得了一錠“富貴如意”銀子,這種銀子比市面?上尋常的銀子不同,數量有限,可供收藏。程亦喬毫不猶豫將之給了妹妹,程亦安收下了。

    這一場比賽程亦安不曾進?一球,全程跟在程亦喬身側打輔助,程亦彥看著她賣力的樣子心疼極了,中場休息時,便囑咐程亦喬,

    “你也讓妹妹進?個球。”

    程亦安能感覺這位兄長對自?己的包容和疼愛,前世她是程明祐的嫡長女,祖母與她說過最多的話是讓她擔起長姐責任,為?底下弟弟妹妹做表率,摔了不許她哭,累了不許她喊苦,嫁到?陸家?如履薄冰,改嫁范家?勞心勞力。

    而到?了程家?長房,她是最小的妹妹,大家?都無條件縱容她,仿佛她受了天?大的委屈。

    而事實是,她也曾撐起范家?整個門庭,她沒有被人保護過

    程亦安忽然酸了鼻子,紅了眼?眶。

    這下好了,那?程亦喬瞧見?頓時慌了,“三妹別哭啊,下一場就讓你進?球。”

    程亦安越發?哭出眼?淚,“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無妨的”

    程亦彥見?狀越發?慎重,遙遙往都察院的方向?一指,嚴肅提醒程亦喬,“你小心回去挨斥。”

    言下之意是程亦喬若沒帶好妹妹,程明昱定會責她。

    程亦喬看著不停抹淚的妹妹,急著撫慰,“安安,咱不急,慢慢來?,一定能進?。”

    這一動靜被不遠處樹下的陸書芝與陸書靈瞧見?,也紛紛過來?安慰嫂嫂,連長公主身旁的女官也驚動了,人人均以為?她為?不能進?球而委屈,紛紛給她鼓勁,好似一旦她進?個球便贏了整個比試。

    程亦安啼笑?皆非。

    第二輪,程亦安亦是不曾進?上球。

    石飛燕和姚玉妝進?攻更為?猛烈,程亦安專心致志打輔助,前世她看過姚玉妝和石飛燕的比賽,知道她們倆弱點在何處,姚玉妝幾回布陣均被程亦安破壞,氣得她在經過程亦安身旁時,罵了她一句“廢物,一個球都進?不了。”

    程亦喬聽見?,怒火中燒顧不上進?球,操起月桿將剛奪回來?的球徑直往姚玉妝面?門給撲來?,那?馬球不偏不倚正中姚玉妝的嘴唇,牙關擦出一抹血色,疼得她嗚呼大哭。

    程亦喬違規,被罰下了場。

    只是,她雖違規,姐妹倆卻依舊

    晉級終局,到?了這一步放棄實在可惜,“士可殺不可辱,不能讓她們得逞,我給你尋個人來?替補。”

    程亦安被她這么一說,也打起精神,“成,我繼續打。”

    所謂的二人小隊實則大多是男女搭檔,譬如石飛燕為?了拿下寧王的彩頭,組隊的便是她嫡親哥哥,京城有名的紈绔世子爺石飛越。

    姚玉妝的隊友則是自?己兩姨表兄城南侯府的世子爺魏舒亭。

    到?了決勝一局,公子哥的比例能占到?五成,大家?都鉚足了勁要拿下赤兔馬,替自?家?姐妹掙個好前程。

    程亦彥從不做意氣之爭,也不摻和這些小把戲,程亦喬便在程家?其余少爺里挑人。

    程亦安卻將眼?神直勾勾瞟向?坐在皇帝身側的陸栩生。

    陸栩生收到?妻子示意,愣住了,這是讓他上場?

    陸栩生平生最厭惡什么人?

    小白臉。

    讓他跟這群犬馬聲色的公子哥競技,他不屑。

    就好比縱橫疆場的邊軍主帥跟新?兵蛋子比武。

    這不僅打得沒意思,還?很失身份。

    身側的寧王見?夫妻倆眉來?眼?去的,胸膛震笑?,

    “慎之,愣著做什么,還?不去?”

    陸栩生才不想去,這才多久的功夫,他夫綱不振的名聲已在將士中傳開。

    程亦安不過打著玩玩,隨便在程家?挑個姑娘湊合就得了。

    長公主見?狀,朝自?己侍衛首領使個眼?神,

    “你去助陣安安,讓她多進?幾個球。”

    可憐的姑娘跑得滿頭大汗,一個球都沒進?呢,長公主心疼。

    “遵命。”

    這位侍衛首領是當年禁軍較武奪魁的人物,不僅人高馬大,還?生得一表人才,不然長公主也不會看上。

    然而,侍衛首領剛邁出步。

    那?頭陸栩生不知打哪抓來?一根月桿,黑著臉不情不愿朝程亦安走來?。

    眾人瞧見?他上場,臉色都變了,人還?沒到?程亦安跟前,便已被團團攔住。

    “少將軍,您來?做什么?咱們打比賽,您一邊看著就好。”

    來?攔的是陸栩生底下一位將士,也是京城勛貴子弟之一。

    陸栩生也不想來?,無奈妻命難為?,他不疾不徐笑?著,

    “陪夫人過過癮。”

    石家?的公子見?狀飛快從馬上躍下,帶著人干脆將陸栩生抱住,還?一面?朝皇帳大喊,

    “陛下,不能讓陸栩生上場,這是欺負人。”

    這可是將北齊南康王梟首示眾的大晉軍中第一人哪。

    誰打得過他一根手指頭?

    程亦喬看樂子,“誰說他不能上場?你能給妹妹助陣,他就不能給妻子助陣了?”

    姚玉妝瞧見?陸栩生過來?臉都白了,顧不上計較方才那?一球,忙與現場的裁度官道,

    “大人,方才是我自?己不小心磕了一下月桿,跟程亦喬無關,您讓她重新?上場吧。”

    裁度官:當他眼?瞎嗎?

    陸栩生壓根就沒打算好好打,笑?著道,

    “這樣,我讓一雙腿,再讓一只右手,只用左手跟你們打,成了吧?”

    眾人這才勉強讓他上場。

    陸栩生隨意尋了一匹馬,有模有樣將右手背在身后,左手拎著月桿,駛了過來?,至于馬韁這等小場面?,他無需馬韁足可御馬。

    陸栩生策馬來?到?程亦安身側,皮笑?肉不笑?看著她,“哪學得三腳貓功夫,在這里折騰?”

    言下之意是她沒幾兩本事卻在這里爭強好勝,非要逼著他來?湊熱鬧。

    程亦安看著他懶洋洋的模樣,忽然掀唇一笑?,“范玉林教?的。”

    陸栩生臉色一僵,立即收了倦怠,擺出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架勢,

    “待會球到?手,只管往前沖,想進?多少有多少。”

    不就是幾個球嘛?

    他能委屈程亦安?

    第20章 第 20 章 邊軍主帥的風采

    教令官一聲?令下, 馬場塵土飛揚,很快一陣此起彼伏的駕聲?,淹沒在濃濃的塵煙中。

    最后一場決定著?赤兔馬的歸屬, 錦棚的看客均引頸相望。

    場上有禮部尚書的孫女孔珍, 戶部尚書鄭尚和的小女兒鄭穎, 鎮國公府大小姐石飛燕, 姚侯府的姑娘姚玉妝,以及陳侯府的姑娘陳以彤。

    皇后看哪個都贊不絕口?, 身側一嬪妃卻指著?那穿淺黃騎服的俏麗姑娘說,“臣妾瞧來?, 還是覺著?彤彤最為沉穩, 您瞧她總是不聲?不響便?奪了球。”

    陳以彤是皇后嫡親侄女, 皇后無子,皇帝也只有寧王一個兒子,可不得籠絡住了, 陳皇后私心是想讓侄女嫁給寧王,以延續陳家榮耀。

    但皇帝不這么認為, 太后在朝中根深葉茂, 先帝朝一大幫老臣依舊站在太子那邊, 陳家本已是他這頭的,何必浪費這么珍貴的聯姻機會?,皇帝心里屬實最看好的是程亦喬, 無奈程明昱沒這個打算,那么皇帝退而求其次相中的是鄭尚書的女兒鄭穎。

    鄭尚書是程明昱大舅子,程亦彥的嫡親舅舅,人很和氣,在朝中極有人緣, 各個衙門皆有人脈,是朝廷出了名的和事佬,唯一不足之處便?是與程家一般,不參與黨爭,皇帝既然撼不動程明昱,便?打起鄭家的主意,前有陸栩生娶了程明昱小女兒,后有寧王娶了鄭家小女兒,幾乎已將程家這個天下第一大族給籠絡麾下,屆時無須他做什么,天底下的官員都看在眼里,自有人幫他將太子拉下改讓寧王繼位。

    毫無疑問?,皇帝相中了鄭穎。

    馬球賽其實并不重要,但皇帝要的是這個彩頭,一旦鄭穎拿下彩頭,她與寧王的緣分便?定了,屆時也無旁人敢娶鄭穎,鄭尚書必定順水推舟將女兒許給皇家。

    只要鄭家愿意,太后阻攔不及。

    太后會?看著?皇帝得逞嗎?

    當然不可能。

    禮部尚書衍圣公孔云杰是個死心眼的太子黨,深受先帝恩惠,認定太子才是正?統,一心想將太子扶上寶座,所以其孫女孔珍便?是太后安排的攔路虎,她旁人不管,只管攔鄭穎的路。

    石飛燕心慕寧王,一心奪魁,姚玉妝專事給她打輔助,陳以彤也鉚足勁要讓寧王表兄瞧見自己的本事,這伙人均打得熱火朝天。

    場上就屬陸栩生和程亦安清閑。

    少爺們見陸栩生上場,私下商議策略,先讓姑娘們打,他們五人結成統一防線以來?對付陸栩生。

    只是大家伙左忙右忙,卻不見陸栩生出擊,這對夫婦人呢?

    眾人忍不住揚首望去。

    只見那陸栩生領著?妻子來?到球門前,正?扶著?腰一板一眼教妻子如何射球。

    哎喲喂,球都沒運利索,別忙活射球,再說了,有離得這么近的嗎?

    不過十步距離,閉著?眼都能扔進去,還值得費功夫教?

    況且,他們可能讓程亦安站在球門前射球嗎?

    當他們余下十人都是死的?

    陸栩生是絲毫沒將他們放在眼里呀。

    五陵少年?們默默心塞。

    陸栩生這廂已將距離從二十步縮短至十步,射球的姿勢要領也都授予程亦安,他端坐馬背心累地說,

    “再試試。”

    程亦安一絲不茍瞄準球門,十桿下去,一次都沒射中,她滿懷歉意地回望陸栩生,濃黑的眼睫一眨一眨,要多慚愧有多慚愧。

    陸栩生咬著?后槽牙,“這范玉林也不過爾爾嘛。”

    眼看程亦安臉色一黑,忙不迭改口?,“行行,咱們從十步縮至五步,再不成,你就站球門前得了”

    程亦安依言趕著?逐電再往前幾步,球門近在咫尺了,再射不進說不過去啊。

    趕第一回有些偏,趕第二回摸著?球門了,程亦安越來?越得心應手,正?要趕第三回,

    身后傳來?陸栩生的嗓音,

    “做好準備,球要來?了”

    此刻程亦安桿下的球是借來?習練的,做不得數,聞言立即將球往草場外一扔,做好準備接球。

    陸栩生稍稍調轉馬頭,左手拎著?月桿面朝眾人的方向。

    前方姑娘們趕著?球往球門來?。

    看清陸栩生的意圖,五位少爺立即縱馬往前,齊齊朝陸栩生攻來?。

    五人?

    五人算什么?

    他在北齊陣

    中曾以一敵百,還要躲避對方的暗箭,在戰場上歷練出來?的那一身精壯肌肉有著?天生的敏覺性,瞅一眼對方排兵布陣,月桿忽如旋風般往前一掃,精準地預判了馬蹄前進的方向,咚咚幾聲?,月桿打水漂似的在幾人陣前地面連擊,馬兒行進受阻,調轉方向逃竄,人群散開,還有一人行聲?東擊西之計,意圖越過他給姑娘們開路。

    無妨,立夾馬肚一個縱躍,月桿直取對方馬腹,迫得那位公子哥不得不后退三步,陸栩生將他敗退的方向也給預設好了。

    他這一退,正?巧將尾隨而來打算進球的姑娘們給沖散。

    馬球往東撲落,陸栩生再一個挑桿,在半空將馬球截住,隨后飛快往程亦安方向趕來。

    這一套動作行云流水,瀟灑地要命。

    程亦安艱難地接住了這勢如破竹的一個球,卻是因著?毫無進球經驗,慌張之余沒能成功。

    “不打緊,再來?!”

    陸栩生也沒指望她一次能中,畢竟范玉林那點本事怎么可能教出好學生?

    公子們眼看陸栩生方才腿都不曾動,身子也不曾歪,便?將他們給擊退,頓時懊惱至極。

    “陸栩生,你欺負人哪。”

    陸栩生也沒法子,那頭程亦彥虎視眈眈盯著?呢,今日?不讓程亦安進球,收不了場,可是也不能壞了姑娘少爺們的興致,于?是他干脆把眼闔上,

    “我連雙眼也讓,成了吧?”

    人家讓得只剩左手了,再打不過是技不如人,少爺們哭笑不得。

    第二球開始。

    照舊是姑娘們先運球,五陵少年?們干脆將陸栩生團團圍住,有法子你就沖破人墻出去奪球。

    陸栩生真是無語了,這群笨蛋非要送到他眼前來?。

    睜眼偶爾會?被干擾,闔上眼聽風辯位,他的月桿更?為靈敏啊。

    蜻蜓點水般將身側五人給解決,陸栩生聽著?馬球前進的方向,縱馬過來?。

    趕球的是姚玉妝,眼看那高大的男人毫無預兆出現在她面前,嚇得她一慌,馬球脫手。

    陸栩生輕輕松松將送到手的球往程亦安那頭一運。

    又沒中?

    陸栩生還沒說話,場外的程亦彥鼓勵妹妹,

    “摸著?球門了,下一次準進。”

    程亦安懊惱的情緒瞬間得到安撫,咬咬牙準備下一局。

    第三球,少爺們這次學聰明了,散開成五點式,形成一字長?蛇陣攔在陸栩生跟前,這下你無法一網打盡了吧,等他各個擊破,那邊姑娘們已進了球。

    計劃很完美。

    但陸栩生是聽人調派的人嗎?

    指揮的最高藝術指揮敵人。

    他掉轉馬頭,輕而易舉從姑娘們手中將球奪來?,隨后忽左忽右,忽東忽西,將所有人引得離球門越來?越遠,到陸栩生掐算好的位置,他再將馬球往后一拋,馬球被穩穩送到程亦安腳下。

    真的,不差一厘一毫,那球仿佛長?了眼睛,循著?程亦安月桿的方向,主動黏了上來?。

    如果說方才還有姑娘們時不時干擾,那么眼下所有人離她足足有一箭之地,這下總能進球了吧?

    程亦安不負眾望,艱難地將球趕進球門。

    錦棚處爆來?雷鳴般的歡呼聲?。

    當然除了程亦喬和長?公主等人,其余人的喝彩送給的是陸栩生。

    雖說這只是一場并不起眼的馬球賽,卻讓他們領略到了這位邊軍主帥的風采,動動手指頭便?將在場所有人逗得團團轉,三十六計,他玩得爐火純青。

    大晉脊梁,名不虛傳。

    偏他本人渾不在意,目不轉睛盯著?妻子,好似妻子進個球比什么彩頭比什么奪嫡重要多了。

    雖說程亦安跌跌撞撞進球的摸樣沒眼看,但陸栩生不能打擊她,很給面子地朝她豎個拇指,

    “不錯,咱們再接再厲。”

    程亦安終于?進了球,心情很不錯,姑娘立在熾烈的午陽下,朝他咧嘴一笑,那明媚的眼梢映得這颯颯寒風也溫柔了。

    陸栩生遠遠望著?,忽然想,寵女人的滋味也不錯。

    程亦安越打越順,連著?進了三球。

    中場休息,少爺們聚在一處,決定想法子破局。

    總不能任由陸栩生猖狂下去,石飛越畢竟是將門虎子,制定了一連串的對策,只是等再次上場時,他們尋不到陸栩生的人。

    陸栩生做什么去了?

    他在打指導賽。

    范玉林那點子功夫也配教程亦安?

    既然已經讓妻子過足了進球的癮,是時候授予真正?的馬球技藝,訓練新兵最好的法子將她扔去戰場實戰。

    于?是程亦安便?跟姑娘們起步,開始正?兒八經打馬球。

    陸栩生呢,月桿都扔了,環手于?胸,端坐馬背跟在程亦安身側教她如何運球,如何勾球,如何奪球。

    “手臂帶動手肘用力,手肘再帶動手腕,沒錯,就是這樣,將球運出去!”

    程亦安又不笨,熟能生巧,漸漸找到手感。

    姑娘們欲哭無淚,敢情她們都是陪練?

    陸栩生當然不僅僅是來?陪妻子過過癮的,時不時指揮程亦安干擾孔珍,一眼識破石飛燕等人的策略,成功將鄭穎送上魁首的寶座。

    皇帝那點心思他能看不明白?

    做臣子的要學會?領悟上意。

    皇帝看到結果笑得不動神色。

    “好,很好,這場球賽十分精彩。”

    事后,鄭穎牽著?那匹火紅的赤兔馬來?到程亦安跟前,笑得有幾分靦腆,

    “謝謝你了,若不是你們夫婦相讓,今日?我得不到這匹赤兔馬。”

    誰知道?戶部尚書的小女兒實則是個馬癡,專好收集各類名馬,她馬廄里各種?品類的馬駒已齊全,唯獨缺一匹赤兔。

    程亦安很大氣地擺手,“你打得很不錯呀,倒掛金鉤都能打出來?,若不是我夫君攪局,你今日?也必贏的。”

    前世石飛燕使?了下三濫的手段,著?人打傷鄭穎,將她逼下場,今生有陸栩生的加入,石飛燕功夫都在應對他們夫婦上,顧不上欺負其他姑娘。

    鄭穎笑道?,“那趕明咱們再約,我帶你瞧瞧我的馬廄,咱們一塊兒打球。”

    程亦安道?好。

    太后也不是吃素的,離場時云淡風輕地掃了一眼場上,

    “依哀家看,若不是陸栩生出場,今日?打得最好的就是陳家那個丫頭了,皇帝,哀家瞧這場馬球賽算不得數,不如改日?設宴,召姑娘們進宮獻藝,再給寧王挑一位更?合適的人選吧。”

    成功地在皇后心中扎了一刀,離間了帝后。

    皇帝心里恨得牙癢癢,面上卻四平八穩回,

    “母后說的是,這幾個孩子都極好,朕也著?實都喜歡,只是做父母的有時也不能獨斷專行,還得過問?孩子的意思,若是孩子喜歡,二人又有緣分,朕也只能成全。”

    寧王又不笨,為了大業著?想,鄭穎無疑是最好選擇。

    太后扯著?唇角深深看了一眼皇后,轉身離開了。

    程亦安今日?累得夠嗆,上了馬車便?倚著?車壁假寐。

    這一回陸栩生學聰明了,將人慢慢攬過來?,擁在懷里讓她睡得舒坦些。

    等她醒過來?,已是下午申時末,強打精神起床,沐浴更?衣,出來?便?問?如蘭,

    “二爺呢?”

    如蘭想起午后程亦安睡迷糊被陸栩生抱進來?的樣子還很想笑,抿嘴道?,

    “二爺送您回來?便?入宮去了。”

    程亦安看了一眼丫鬟紅透的臉,再聯系這句話便?知自個兒怎么回來?的,頓時有些害臊,柔聲?問?,

    “沒被人瞧見吧?”

    如蘭忍住笑,“當然沒被人瞧見,一路上仆從都低著?頭呢。”

    那就是都看見了。

    程亦安小臉一垮。

    罷了罷了,總歸她現在也不當家,不必立威,笑話就笑話吧。

    “只是”如蘭為難地說,“二太太回來?臉色不大好看。”

    這是程亦安預料當中的。

    王云香被長?公主的人當眾掀飛,不僅害得王云香沒法上場打馬球,更?丟了王氏一族的臉面。

    果不其然,片刻過后,來?了一位嬤嬤,說是二太太有令,

    “讓二奶奶歇好了去明熙堂一趟。”

    程亦安只得梳妝打扮,換了一身鵝黃的家常襖子披上一件銀色的斗篷,帶著?丫鬟前往明熙堂。

    進去時,三奶奶柏氏和五小姐陸書芝均在。

    陸書芝回想起今日

    ?程亦安打馬球的憨樣,還覺得很有趣,俏皮地朝她眨了眨眼。

    程亦安看了一眼二太太的臉色,不便?回應,上前給二太太行禮,陸書芝和柏氏也起身給她見禮,二太太擺手示意程亦安坐在自己下首,開口?便?問?,

    “今日?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挑唆了長?公主教訓云香?那云香如今還在榻上躺著?動彈不得呢。”

    程亦安聽了這話毫無表情,長?公主是為她出頭,所以長?公主出手與她出手沒有區別,

    “今日?王姑娘挨打是事實,不過是她出言不遜在先。”

    “她說什么了?”

    程亦安直言不諱道?,“她說我不該嫁給二爺,這世間配得上二爺的只有她堂姐王大姑娘。”

    二太太頓時噎了噎。

    這種?話當著?程亦安的面說出口?著?實不妥。

    程亦安道?,“也并非我要賴在陸家,若是太太說服二爺,給我一份和離書,我即刻就能走。”

    二太太再度噎住,大有一種?招來?程亦安訓斥卻反被將了一軍的憋屈。

    不過眼下程亦安著?實有說這話的底氣。

    緊接著?程亦安又道?,

    “況且,我嫁妝至今還未拆封入庫,走起來?也便?順。”

    二太太這下臉色就火辣辣的了,所以早在新婚夜她身世還未大白前,她便?動了和離心思?

    “行了,別提這些有的沒的,這是陛下賜婚,也由不得你我。”

    二太太還想著?替王家挽回顏面,以婆母身份吩咐她道?,

    “云兒終究在你手里吃了虧,你著?人送些賠禮過去,大家面上都好看。”

    程亦安面色淡淡起身,“太太恕罪,我做不到”

    眼看事情陷入僵局,而婆母臉色越來?越難看,柏氏立即出來?打圓場,

    “想是娘誤會?了,今日?之事著?實跟二嫂無關,是那長?公主堂而皇之占據了陸家錦棚,毫無預料對了香兒表妹出手,別說我,就是二嫂也始料不及呢。”

    二太太沉著?臉不吭聲?,她今日?心情不大好,太后將她宣進慈寧宮,狠狠訓斥了她一番,言下之意她御子無能,沒能管住陸栩生和程亦安,讓陸栩生堂而皇之倒向皇帝,處處跟太子黨作對。

    二太太日?子也不好過,一面是母族王家鐵了心支持太后,一邊是親生兒子忠貞不二唯皇帝馬首是瞻,可憐她夾在當中左右為難。

    這不在宮里受了氣,回來?拿程亦安撒火。

    可惜程亦安今非昔比,她是程家掌門人的幺女,今日?前往上林苑的路上,還遇見了那程亦彥的妻子盧氏,盧氏告訴她,“我家姑娘養得是嬌了些,還望太太多擔待。”

    這話是什么意思?

    不許她欺負程亦安。

    那盧氏向來?是北府老祖宗的傳話筒,這話等同于?北府老太君在敲打她。

    罷了,威風擺不得,總歸還是要叮囑幾句的。

    二太太與程亦安道?,

    “你如今是栩兒的妻子,都說枕邊教夫,栩生在外頭行事,你也看著?些,你們程家向來?不參與黨爭,你也該規勸栩生,讓他別摻和進去,他什么都不做,憑著?他的功勛,無論誰做皇帝,都短不了我們陸家的榮華富貴,何苦攪進去呢。”

    程亦安笑著?回,“母親,都說在家從父,出嫁從夫,我這剛過門沒多久,豈能做二爺的主,您是他的母親,您都管不住他,遑論是我?”

    二夫人何嘗不知,這不是被太后逼急了,病急亂投醫么?

    程亦安又勸她道?,

    “兒媳反倒覺得太太不必為此事憂心,外頭都是男人的事,無論是東風壓倒西風,西風倒反東風,橫豎礙不著?您,與其盯著?自己左右不了的事,不如將府內打點好,您本是國公夫人,這個家合該您來?做主。”

    程亦安這般說是有目的的。

    誰說媳婦只能聽婆婆調派,也要學會?向上引導,比如調/教夫君,比如調/教婆婆,她與二夫人是要長?處的,總不能日?日?針尖對麥芒吧,人有的時候要學會?禍水東引。

    果然,這話說到二夫人心坎上。

    她可不是這么想的。

    太后贏了,她是王家女少不了她的榮華富貴。

    皇帝贏了,有陸栩生這個兒子,她還是當朝一等一的誥命夫人。

    她摻和進去作甚?

    程亦安竟然有這等眼界?

    倒是令二夫人有些意外。

    “你說得對,那么眼下你可有法子奪回中饋?”

    程亦安這個時候就裝笨了,露出一臉嬌憨,“兒媳年?輕,實在是不經事,這府內處處還不熟悉呢,無從下手,再說”她紅著?臉,“再說二爺一再叮囑兒媳,外頭的事不許兒媳插手,只一心一意給他生個孩子,他便?滿意。”

    陸栩生確實是這個意思。

    二夫人無話可說。

    那就趕緊回去生孩子吧。

    二夫人放程亦安回房。

    程亦安問?過隨侍,陸栩生沒功夫回府用晚膳,便?在自個兒院子里吃了,似乎還未睡飽,消食后又早早躺下,半夜是被那人給鬧醒的。

    他分花拂柳般耐心與她周旋,似老道?的獵人一點點誘自己的獵物上鉤,程亦安醒神后,看著?那居高臨下的男人,如山岳般難以撼動,氣得去推他,

    “你碰我作甚?不是擺臉色么?”

    陸栩生發?笑,捉住她亂動的胳膊,摁在她臉側,“那你呢,開口?閉口?范玉林,怎么,這般難忘?”

    剛重生那會?兒,他偶爾問?起她在益州的事,日?日?都要聽到范玉林三字,那時也不覺得如何,如今漸漸的,那三個字聽不得,不知不覺,對她的占有欲越來?越濃,他早早將表妹這號人物忘去九霄云外,她連夢里叫的都是范玉林的名兒。

    可不讓他氣?

    程亦安這才明悟,原來?是翻了醋壇子,怪不得前段時日?梗著?脖子做和尚呢。

    她冷笑,“我不過今日?提了一嘴,還是你偏要往槍口?上撞,怪誰?我何曾開口?閉口?提他了?”

    “怎么沒?”陸栩生委屈上了,“前幾日?你病了,我給你端茶倒水,你倒是好,夢里叫著?他的名兒放不下。”

    程亦安一呆,這一呆那人趁虛而入,惹得程亦安紅著?臉錘他。

    陸栩生得了逞,可不得任她捶。

    程亦安試著?回想那一日?的光景,嗓音斷斷續續,“我是夢到他被關在地牢,我去尋他要和離書,被他拽著?衣角不放,這才鬧著?呵斥他不過念念不忘倒也不假,將他念死了我方解氣!”

    話落,久久不見陸栩生吭聲?,胡亂往上一抓,攀住了他結實的胳膊,不摸不覺得這一摸才察覺這男人的肌理硬朗如鐵,刀槍不入,百毒不侵,叫人踏實。

    “你怎么不說話?”

    夜色里她嗓音格外柔軟,如同照進來?那一抹月色,如同盤桓在屋檐的裊裊青煙。

    滾燙的呼吸烙著?她心口?,那人含糊不清回,“我有功夫說話?”

    程亦安很快明白他什么意思,羞答答不敢吱聲?了。

    似要將她往死里弄,胳膊肢顫顫巍巍纏住他脖頸,胳膊,后脊,指尖所到之處皆是傷痕,腦海不禁回想白日?他在馬場意氣風發?的摸樣,他并不愛笑,可眉梢歇著?的那一抹倦怠卻有一股別致的風流,好似他是游戲人間的看客,不曾真正?融入這片錦繡膏粱。

    程亦安忽然在想,兩世夫妻,她何曾窺探過這個男人的內心,他皺過眉嗎?他傷懷過嗎?當年?在白銀山他到底經歷了什么,他從未開過口?,哪怕是對她著?這個妻子。

    事后,程亦安撫了撫他的心口?,確認了,是硬的。

    一響貪歡。

    程亦安歇了足足五日?方緩過勁來?,不怪她嬌氣,昨日?久不曾騎馬腿側磨紅一大片,胳膊肘也酸脹難當,夜里又被陸栩生折騰整整一個時辰還多,四肢五骸險些不是自己的了。

    到了第六日?,也就是十月十五這一日?,太后傳召官眷入宮侍駕,今日?也稱“下元日?”,民間在這一日?修齋設醮,以祭亡靈。每年?太后均在這一日?在奉先殿給先帝祈福,并吩

    咐女眷親自做些點心結些花結一類前往太液池祭拜水官,祛晦解厄,以祈來?年?風調雨順。

    這一日?不僅宮里要祭拜,各府也要預備掛天燈,齋戒拜神。

    掌中饋的婦人均留在府上操持家務,一旁是讓府上無事的少奶奶或姑娘入宮隨祭。

    陸國公府的大閑人就是程亦安。

    清晨早早梳洗,換了一身素雅的裝扮,又去廚房走了個過場,最后拎著?食盒登車前往皇宮。

    丫鬟不能跟著?去,陸栩生親自送她到東華門。

    分別時還很不放心,“我今日?要去城外,一時半會?回不來?,你若是有事,遣人去知會?你爹爹。”

    程亦安嗔了他一眼,“我能有什么事?還怕人吃了我。”

    從他手中接過食盒,大大方方往甬道?去。

    遠遠瞧見一內侍在門內候著?了,還很殷勤地替程亦安接過食盒,陸栩生心想他可沒打點哪個內侍關照程亦安,所以這是岳父所為?

    岳父的關懷真是不動聲?色。

    陸栩生放心離開。

    巳時初刻,女眷們均在奉先殿外的裙房候著?,待太后,太子與禮部官員從奉天殿出來?,見過禮,又隨太子妃前往太液池祈福。

    今日?入宮的女眷非富即貴,程亦安在這里遇見了幾張熟面孔。

    打頭兩人自然是鎮國公府的大小姐石飛燕,與她的表妹姚玉妝。

    顯然雙方因馬球比試而結了仇,眼刀子頻頻往程亦安身上使?,程亦安視而不見。

    鄭穎見狀立即來?到程亦安身側,拉著?她輟在人群后頭往太液池去。

    “今晨我入宮時,遇見亦彥表兄了。”鄭穎的父親是程亦彥的舅舅,她與程亦彥是嫡親表兄妹,“亦彥表兄囑咐我一定要照看你。”

    程亦安頓時害臊,“二哥哥也真是的,將我當小孩子了。”

    她已嫁為人婦,而鄭穎還只是個未嫁姑娘,不該她照顧鄭穎么?

    但鄭穎也比程亦安大月份,她笑道?,“剛認回來?的妹妹,難免多疼些。”

    不多時,二十來?位女眷隨同太子妃抵達太液池的凌云臺,早早有宮人在此地擺上長?案,姑娘們一一將點心擺上去,循著?太子妃行禮跪拜。

    天陰了下來?,湖邊風寒,吹得姑娘們瑟瑟發?抖,太子妃不敢耽擱,怕凍著?這些金尊玉貴的主,儀式一畢,便?吩咐宮人領著?姑娘們前往瓊華島上的廣寒殿歇著?。

    廣寒殿名為廣寒,實則暖和得很,偌大的殿宇內燒了地龍,十二盞八面羊角宮燈懸掛其上,五顏六色的彩穗綴在燈下徐徐搖曳,將整座殿宇照得金碧輝煌。

    循例今日?均得吃了賜宴方能回去,太子妃尚在凌云臺操忙后務,女眷們先在此處候著?。

    點心瓜果擺了一桌,程亦安和鄭穎坐在最東面,喝著?羊乳暖暖肚子。

    鄭穎與程亦安說起表姐程亦歆的事,程亦彥和程亦歆乃程明昱第一任妻子鄭氏所生,程亦歆嫁去了大理寺卿賀侯府上,去年?賀夫人病逝,闔家回老家守喪,要明年?春才能回京。

    “表姐命好,嫁給了青梅竹馬的姐夫,夫妻倆恩愛不疑,上頭生了一個可愛的女兒,如今只消得個兒子,就完滿了,可惜侯夫人這一去又耽擱了一年?”

    程亦安印象中這位長?姐大方能干,世人常贊她有老太君當年?的風范,她出嫁前程亦安年?紀尚小,不常碰面,出嫁后更?沒機會?,這一算倒也有幾年?沒見著?程亦歆了。

    二人正?話著?家常,忽然一人從程亦安身側經過,毫無預兆就摔了一跤,那人匍匐在地,扭著?身含淚朝程亦安訴道?,

    “程亦安,好端端的,你攔我一腿作甚?”

    她嗓門極大帶著?哭腔,很快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程亦安先是滿頭霧水,再見姚玉妝淚眼汪汪,眼底暗藏一抹得意,忽然明白過來?,

    “我不曾伸腳,你別沒事找事。”

    姚玉妝掩淚道?,“怎么沒有?難不成我自個兒摔了自個兒?我看你是瞧那日?我不慎擠兌了你一句,你便?懷恨在心。”

    “程亦安,你好歹也是大家出身,氣量怎的如此狹小,上回讓你贏了,你還不滿意,今日?非要補上一腳,莫非仗著?自己有一位位高權重的夫君,便?可在宮里為所欲為?”

    這罪名可就大了。

    鄭穎氣得起身,

    “你胡說八道?,亦安與我坐著?一動未動,壓根不曾瞧見你,何以攔你?你別誣賴安安。”

    姚玉妝快嘴反駁,“堂堂鄭大小姐也能睜眼說瞎話,你們一塊的,你自然幫她。”

    鄭穎嘔的要死。

    程亦安也跟著?起身,嫌棄地看著?她,

    “你有何證據證明是我?”

    “那你憑什么說不是你?總之我摔了是事實,大家伙都有眼看的。”她攤著?手環顧一周。

    程亦安順著?她視線掃了殿內一眼,除了石飛燕和孔珍,其余人大多不愿摻和,紛紛別開臉。

    那石飛燕果然雙手環著?胸,背靠廊柱道?,

    “我還真瞧著?像是安安伸了一腿。”

    鄭穎怒道?,“你們不也是一伙的?自然幫她!”

    誰也不服誰,陷入僵持。

    程亦安沒理會?她,繼續坐著?喝茶。

    那姚玉妝見誣賴程亦安不成,故意撒潑朝程亦安撲來?,

    “你敢對我動手,我跟你拼了!”

    她揚起雙爪往程亦安發?髻抓來?,幸在程亦安眼疾手快,飛快側身躲開,那石飛燕和孔珍二人一面說不要打了,一面借著?扯架的功夫來?推搡。

    鄭穎也加入戰局。

    程亦安被逼到桌腳,抓起一把瓜子朝三人面門撒去,趁著?姚玉妝偏頭閃躲的功夫,拽住她發?髻將她往后一推,三人跟骨牌似得一個接著?一個往后倒。

    孔珍被壓在最底下,胸口?被石飛燕狠撞了下,石飛燕手肘磕在桌腳,疼得直叫屈,那姚玉妝更?是發?髻散亂,不成樣子,她氣得破口?大罵,

    “我看你嫁了個劊子手,自個兒也學了一身粗鄙功夫,一人竟打得過我們三人。”

    程亦安也沒料到今日?力氣這般大,竟然打贏了?

    不錯。

    她能容忍別人誣陷她,不能容忍旁人侮辱陸栩生,她眼眸一點點瞇起,“你說誰劊子手?”

    “你家陸栩生呀,還能是誰?”那姚玉妝不顧自己蓬頭垢面,自以為踩了程亦安痛處,神色極其囂張,

    “他就是個殺人狂魔,他是吃人血活過來?的,他是從死人堆里爬起來?的,你跟著?這樣的男人過日?子,不膽戰心驚嗎”

    她話還未說完,一道?敞亮的巴掌抽在她面頰。

    總歸已經動了手,干脆出口?惡氣。

    程亦安從未氣得這樣狠,額尖還冒著?青氣,睨著?她一字一句道?,

    “姚玉妝,今日?十月十五下元節,該當祭拜亡靈,你可知太后娘娘祭拜得是哪一路亡靈?我告訴你,祭拜的是那些追隨先帝死去的將士,三十萬活生生的性命,他們是孩子的父親,母親的兒子,女人的丈夫,妹妹的兄長?。”

    “你可以侮辱我,我不許你侮辱陸栩生,是他和他的弟兄們用血肉之軀堵上邊城的缺口?,才讓你有機會?在這里夸夸其談,讓你遍身羅綺縱情娛事!”

    鄭穎被她說得動容,一時還紅了眼眶,難以想象平日?嬌滴滴的女郎也有這等迫人的氣勢,也跟著?她挺直腰板。

    太子妃進來?時聽到的是這樣一番振聾發?聵的話,一時望著?程亦安神色復雜。

    太子妃出身秦國公府,祖父,父親,兄長?均是血戰沙場的將士,秦國公府滿門三十四名男兒,有一半戰死沙場,活著?的缺胳膊少腿,了此殘生,沒有人比她更?明白這一席話的分量。

    但終究在皇宮動了手,有違宮訓,太子妃問?完經過十分頭疼,牽扯重臣女眷,太子妃未敢擅專,先將人安頓此處,索性親自去稟報皇帝。

    太子妃一走,石飛燕便?悄悄塞了銀子給宮人,著?人偷偷去跟她爹爹告狀,讓她爹爹替她做主。

    鄭穎見她們忙著?各投門路,替程亦安著?急,

    “安安,咱們得想法子,不能讓她們惡人先告狀。”

    程亦安沒吭聲?,她餓了,天塌下來?先填飽肚子再說。

    宮人已送來?午膳,程亦安一人默不作聲?用膳,也知今日?大抵闖了禍,恐難

    以收場。

    她不后悔。

    去陛下跟前,她自有話分辨。

    人與人是無法共情的,程亦安想起陸栩生受的那些苦,竟成為旁人攻訐他的利器,心里就一陣難過。

    她心疼她的男人。

    罷了,豁出去了,有什么后果領受便?是。

    *

    午時的自鳴鐘敲響,程明昱處理完最后一道?文書,擱下湖筆,抬頭望了一眼天色,今日?起了風,太液池濕寒重,也不知蘋蘋凍著?沒有。

    這個念頭一起,值房的門忽然被人從外推開,進來?一道?清瘦的身影,瞧著?像是跑來?的,說起話來?喘氣不勻,

    “首座,您快些入宮,您閨女在皇宮闖禍了!”

    程明昱明顯一愣,連忙起身將梁冠取下,一面往外走,一面問?他,

    “將事情始末道?來?。”

    那名屬官將自己打聽到的告訴他,話尾憂心道?,

    “下官從奉天殿出來?,撞見石大都督與姚侯往奉天殿去了,瞧他們吹胡子瞪眼的摸樣,想必去跟陛下告狀。”

    程明昱不關心這個,只偏首問?他,

    “那內官如何說?我女兒可傷著?了,手打疼了嗎?”

    屬官屬實愣了愣,心想大人您關注的點兒有些偏,“好似不曾提及。”

    程明昱略略放心,這才整了整梁冠,提袍踏上奉天殿前的丹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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