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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9章 四象

    在經(jīng)歷了被僵尸追,被花粉圍,被煞氣堵等種種慘絕人寰的事情后,一隊傷殘人士連氣兒都沒喘勻,又被打包扔進了小黑屋。

    各種意義上的“傷殘” ——

    陸祺自從目睹陸經(jīng)緯墜入巖漿,連個音節(jié)也不曾發(fā)出,也沒掉過一滴淚,只有眼眶紅得驚心。他好像變成了一個麻木的傀儡,求生意志全無,若不是鏡楚用不禁拖拽著,恐怕當(dāng)場被煞氣吞吃殆盡也不會掙扎一下。

    談初然的情況比他稍好一些,但也沒好到哪里去。也不知是不是失血的原因,她的額發(fā)被汗水打濕,貼在煞白的臉頰上,整個人透著恍惚。

    鏡楚似乎是唯一一個看起來沒有大礙的——如果忽略他凝重的神情的話。

    至于凌懷蘇更不用說,他能復(fù)生,靠的全是那一縷寄存在鈴鐺里的元神,藕斷絲連地維持著他與人世的關(guān)系。

    在這樣的情況下,單以魔氣催動祝邪都費勁,更遑論直接使出元神之劍。半殘不全的元神哪里經(jīng)得起這個耗法,傷及根本,別看他面上端得八方不動,實際上僅是保持站立不倒下,就幾乎花光了他全部力氣。

    不生殺予奪,不荒淫縱欲,也不修煉個什么邪功把人間攪得血雨腥風(fēng),雞犬不寧,反而跑去給特調(diào)處的后輩做免費指導(dǎo)……說他是“魔”,其他魔頭估計都得嫌魔的形象被這家伙拉低了,而他做這一切,更不可能有人給他頒發(fā)個“三好魔頭”的獎狀。

    當(dāng)魔頭當(dāng)?shù)竭@個地步,實在憋屈得前無古人。

    在其他人看不見的地方,凌懷蘇悄悄將半透明的手掌攏進衣袖,忍不住扯起一個自嘲的苦笑。

    被黑暗籠罩的一瞬間,他的第一反應(yīng)是慶幸。

    慶幸那個人看不見他捉襟見肘的狀況,以及強撐的神態(tài)。

    因此,他得以旁若無人地松懈,放任自己毫無保留地攤開脆弱,由此偷得片刻的喘息,不必害怕誰會擔(dān)心。

    不到迫不得已,絕不吐露半分自己的真實感受,好像只要他做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樣子,就真的刀槍不入,天塌下來也能咬牙扛著。

    并非因為有多堅強,而是一種與生俱來的骨子里的驕傲——從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小少爺,到搖光山天賦異稟的大師兄,再到只手遮天的當(dāng)世大魔……他被這些頭銜推著走了太高太遠(yuǎn),漸漸習(xí)慣了重任在肩,乃至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卣J(rèn)為所有人都合該受他庇護。如果他倒下,身后便沒人了。

    也許鐘瓚說得對,這叫自大。

    約莫是一時松懈的力道太過,緊繃的弦驀地松弛,凌懷蘇腿腳一軟,整個人居然不受控制地踉蹌了兩步,本能一抓,抓住了一只溫?zé)岬氖终啤?br />
    而手的主人也在同一時間從背后攬住他的肩,穩(wěn)穩(wěn)地將人護在臂彎里,乍一看就像摟抱。

    這姿勢曖昧過了頭,兩人俱是一怔。

    反應(yīng)過來后,鏡楚受了炮烙似的先一步甩開了凌懷蘇的手。

    凌懷蘇: “……”

    氣性這么大

    黑暗沒有持續(xù)太久,一隊傷殘人士連氣兒都沒喘勻,前面隱約有了亮光。

    仿佛清水入墨,黑逐漸稀釋成模糊的灰,隨著光明增強,視野里仍是成片霧蒙蒙的白,讓人疑心花了眼。

    看了一會才意識到,那就是霧。

    鏡楚在身后低聲開了口: “這是心魔瘴。”

    心魔瘴這東西凌懷蘇并不陌生。

    劍修戾氣與殺氣重,是所有修士里最容易滋生心魔的,因此勘破心魔是每個劍修的必修課。在搖光山上,莫問真人三天兩頭把他扔進心魔瘴里,一炷香的時間出不來便罰抄十遍清心經(jīng)。不過那時凌懷蘇什么都不缺,少爺巴掌大的心眼里塞滿了“什么樣的發(fā)髻更襯新衣裳” “哪種劍穗更顯氣度”等閑情瑣事,沒什么苦大仇深的執(zhí)念,睡一覺的功夫,心魔瘴就自行消散了。

    再到后來,缺憾與悔恨一樁樁一件件,有了長心魔的溫床,卻沒有把他扔進心魔瘴里磨礪的人了。

    談初然從恍惚中回過神: “什么是心魔瘴”

    “簡而言之,是一種能勾起你貪嗔癡的東西。”亮光之下,凌懷蘇又拾起了若無其事的樣子,手指遙遙一抬,往談初然和陸祺眉心各自打入一團熒光, “清心訣,保持誦念,別陷進去了。”

    “一直念,不被干擾就可以了嗎”

    “尋常心魔瘴是這樣。”凌懷蘇道, “可此處除了瘴氣,還融合了煞氣,即便我們不受影響,煞氣造出的心魔也會不請自來。”

    煞氣里有多少人,心魔便有不重樣的多少種,可以說是“心魔大雜燴”。待他們一個個消滅完出去,黃花菜都涼了。

    然而自相殘殺是魔物的天性,最快最便捷的方法,是讓它們窩里斗。

    若能以魔制魔,再集中化解……

    凌懷蘇與鏡楚異口同聲地說: “四象陣。”

    四象陣是一種最基礎(chǔ)的陣法,借由四神獸之力運作,不怎么依靠布陣人的修為,上手快,用途廣,效力強,略通陣術(shù)皮毛的初學(xué)者都能繪制。

    對應(yīng)心魔“喜” “怒” “哀” “懼”四種情緒,用在這里再合適不過。

    鏡楚掃了眼鋪天蓋地的濃霧: “問題是,應(yīng)該布在哪里”

    凌懷蘇思忖片刻: “借羅盤一用。”

    羅盤的持有人坐沒坐樣地窩在角落,是個大寫的“六神無主”,被談初然搡了一把才滿臉空茫地抬頭。

    凌懷蘇沒有急著重復(fù)剛才的話。

    他靜靜看了陸祺一會,忽然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地說: “你知道何謂心魔么”

    陸祺: “……”

    “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五陰熾盛,求而不得。凡人皆有七情六欲,嘗八苦而勘不破,心魔便會趁虛而入。”凌懷蘇將聲音放得很輕,如同囈語, “至親離世,痛如錐心,眼下又被困在心魔瘴里,稍有不慎便會被心魔纏上,瘋癲而終……我卻一點也不擔(dān)心你,想知道為什么嗎”

    為什么

    陸祺的眼睛轉(zhuǎn)動了一下,就聽見凌懷蘇不咸不淡地續(xù)上了話音: “看看你這副樣子,殺父仇人就在外面,你卻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心魔怎會瞧得上你這種人”

    黑暗中,陸祺的身形晃了晃,如同風(fēng)中搖搖欲墜的枯葉。

    他將頭埋進臂彎,須臾,眾人聽到了一聲壓抑不住的哽咽。

    而后如洪水開閘,遲來已久的崩潰終于傾瀉,陸祺抱著膝蓋,放聲痛哭。

    ……

    羅盤內(nèi)的指針已經(jīng)停止了轉(zhuǎn)動,在離開陸祺的一剎那化為烏有。凌懷蘇以魔氣為刻刀,在羅盤的四個方位分別刻下四道符號。

    “七情之中,喜怒哀懼為基本,形形色色的心魔也不外乎這四種情緒。”凌懷蘇說, “只要四種各尋其一,承載于四象陣內(nèi),其他心魔也會被吸引而來,到時便可集中化解。”

    四象有靈,以玄武之沉穩(wěn)可安定喜悅,以青龍之寧靜可平息憤怒,以朱雀之熱情可融化哀傷,以白虎之勇猛可克制恐懼。

    最后一筆落下,刻痕倏地光芒大熾,復(fù)又黯淡下去,化作痕跡里流轉(zhuǎn)的暗紋。

    陣成的瞬間,翻涌的霧靄似乎被驚動,蠢蠢欲動地朝這邊繚繞而來。

    一陣陰風(fēng)吹過,談初然頓時感覺有只冰冷的爪子在她后頸摸了一把,她捂著發(fā)毛的脖子回頭,只看到了裊裊的霧氣。

    “別分神。”凌懷蘇緩步走進濃霧, “這霧慣會欺軟怕硬,越是恐懼,它便越猖狂,還會根據(jù)人內(nèi)心的恐懼自行變化。什么都別想,念清心訣。”

    談初然硬著頭皮“嗯”一聲,跟著往前走去。

    可人腦有個著名的“白熊效應(yīng)”,你越是不讓它想,它就越是偏要叛逆地大想特想。

    談初然打小體質(zhì)差,隔三差五就要招來點臟東西,小時候沒少被嚇出心理陰影來,這么多年過去了也沒能學(xué)會與之和平共處。恐懼的對象還鐘愛于“中式恐怖”,她可以邊看喪尸片邊吃薯片,也可以面不改色地?fù)魯懒_摩,但夜深人靜時響起的一段嗩吶,能給她嚇得睜眼到天亮。

    她顛三倒四地念著清心訣,腦子里各種跑馬燈似的陰影控制不住地過了個遍。

    于是在她身旁,白霧中依次閃過紅衣女人,蒼白鬼童,以及腦門貼符一蹦一跳的僵尸……

    凌懷蘇看得眼花,驚嘆于這小姑娘天外有天的想象力。

    好在有清心訣撐著,那些鬼影沒維持三秒便煙消云散了,造不成什么實質(zhì)傷害。

    他略感無奈地看了眼鏡楚,隔空傳聲道: “你們處果真人才濟濟。”

    似乎自從進了熔巖洞,鏡楚一路沉默寡言。

    聽了他這句半是揶揄半是感慨的話,鏡楚抬了下眼皮,淡聲道: “論輩分,你是這些心魔的祖宗,自然無所懼怕,一身輕松。”

    凌懷蘇敏銳捕捉到了話音里的挖苦。

    他當(dāng)然知道原因,兩人之間還有一件事懸而未決。

    那事他處理得稀里胡涂,欠人一個交代。

    凌懷蘇輕輕嘆了口氣: “先幫我抓齊四心魔,逮住鐘瓚,其他的事,我們出去再議,好不好”

    他伸出那只完好的手——元神的傷還未緩過來,這會有點跟不上鏡楚的步伐,他有心扯一下那人的衣袖,又想起方才被甩開的情形,半尷不尬地意欲縮回。

    結(jié)果沒縮成。

    鏡楚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溫和的靈流一波接一波渡來,所經(jīng)之處,他元神上震出的傷口如同被無數(shù)根牛毛針細(xì)細(xì)密密地扎了一遍。

    不怎么疼,反倒有些酥麻。

    凌懷蘇不由自主地瞇起了眼睛,與此同時,與柔和暖流截然相反的冷淡聲音在腦子里響起,把他遮遮掩掩的行徑揭了個底掉: “真以為藏在袖子里,就沒人看得見”

    凌懷蘇: “……”

    所幸前方有了動靜,適時將他從如芒在背中解救了出來。

    霧靄太過濃稠,凝滯不動,看起來宛若一堵頂天立地的白墻。

    他們甫一靠近,墻面突然像蕩開的水幕,影影綽綽地浮動著。隨著波紋平息,眼前驟然開闊,霧氣也漸次消散。

    他們被拉入了心魔幻境中。

    幻境尚未完全亮起,一條黑影突然朝他們躥來,帶起腥風(fēng)撲鼻。

    竟是一只羅摩。

    就著交握的手,凌懷蘇下意識把鏡楚往身后一帶,側(cè)身擋在他身前。

    ……盡管從仍顯蒼白的唇色來看,他貌似才是更需要保護的那個。

    羅摩四爪還沒著地,忽地發(fā)出一聲慘叫,直上直下地摔回了地面——一只匕首精準(zhǔn)無誤地自后刺穿了它的喉嚨。

    男人半蹲下身,拔出沾滿血跡的匕首,十分不拘小節(jié)地在衣服上抹了兩抹,然后刀尖朝下,熟練地插回大腿外側(cè)的刀鞘里。

    在他擦匕首的時候,幾人看清了幻境內(nèi)的情形。

    這里似乎是一片荒廢的兒童樂園,彩繪的卡通人物油漆剝落,因褪色而模糊,仿佛與誰的童年一起塵封在記憶深處。

    男人不慌不忙地接起電話: “不用增派,已經(jīng)處理完了。鎮(zhèn)是樂園里一個小丑吉祥物,受小孩兒喜愛而生了靈,樂園廢棄后沒人找他玩,心態(tài)有點崩,煞氣引來了幾只羅摩……不是我說,怎么還有游樂場拿小丑當(dāng)吉祥物啊羅摩沒把我怎么著,倒是這丑玩意給我嚇夠嗆,喜歡的小孩兒心是有多大……行,半小時后趕回處里。”

    簡單交代完情況,他關(guān)閉通訊器,終于直起了身。

    那人看起來二十來歲,劍眉深黑,斜斜壓在一對深邃的眼窩上,是個有些桀驁的長相,讓人想起班上總是和老師對著干的刺頭。

    陸祺怔在原地,整個人僵成了一塊木頭。

    因為那人不是別人。

    正是……年輕時的陸經(jīng)緯。

    第50章 身世

    一開始,陸祺以為他出現(xiàn)了幻覺,或是真的生出了心魔。

    他強忍著多看兩眼的沖動,用力閉上眼,不帶喘氣兒地將清心訣從頭至尾過了一遍,再睜開眼時,陸經(jīng)緯依舊栩栩如生地站在那。

    陸祺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印象里,這個年紀(jì)的陸經(jīng)緯是很陌生的。

    陸經(jīng)緯大他二十五歲,而幻境里的人還很青澀,這個時候,他應(yīng)該還不記事,甚至還沒出生。

    所以,這并不是他的心魔。

    鏡楚適時出聲,肯定了他的猜測: “是你父親的。”

    聞言,談初然扭頭望向鏡楚,心頭浮起一點模糊的異樣,卻一時說不出哪里奇怪。

    二十年前特制子彈還沒造出來,對付羅摩最好用的還是冷兵器,不過弊端也不小。陸經(jīng)緯的制服上沾滿了腥臭的血跡,都是宰羅摩時弄上的,有幾滴甚至濺到了臉上,陸經(jīng)緯也渾不在意。

    他就著埋汰的手,從同樣埋汰的衣服兜里摸出包煙,靠在破舊的旋轉(zhuǎn)木馬邊點上。

    剛抽了兩口,旁邊忽然傳來嬰兒的啼哭聲。

    夕陽西垂,殘敗的荒廢樂園里,嬰兒尖細(xì)的哭叫更顯詭異。陸經(jīng)緯條件反射地抽出匕首,謹(jǐn)慎地循聲走去。

    聲音的源頭是一座兒童滑梯。陸經(jīng)緯觀察了片刻,確認(rèn)里面不是什么會模仿哭聲的羅摩,才試探著拉開了滑梯小屋的門。

    年輕男人微微瞪大了眼。

    只見一個裹著薄毯的嬰兒蜷縮在那,小臉通紅,正哭得撕心裂肺。

    看見那嬰兒的瞬間,陸祺心里一個可怕的猜想呼之欲出。

    他頭腦都是懵的,幻境里的陸經(jīng)緯也一臉空白,不知所措。

    陸經(jīng)緯扔掉煙,似乎想要伸手抱起嬰兒,一瞥沾滿污穢的雙手,又收了回去。他在制服上踅摸半天,終于找到一塊干凈地,抹去血跡,小心翼翼地抱出孩子。

    乍被抱起,那嬰兒停下了啼哭,眨巴著黑豆似的眼望向抱他的人。

    陸經(jīng)緯回憶著見過的樣子,輕輕拍打嬰兒的背: “你這小東西命還挺大,居然沒被羅摩一口吞了。”

    結(jié)果也不知道是他身上的羅摩血太難聞,還是拍的力道不對,本來安靜下來的嬰兒忽然“嗷”一嗓子,變本加厲地嚎起來,好懸沒哭背過氣。

    陸經(jīng)緯: “……”

    畫面外,陸祺眨了下發(fā)澀的眼,緩緩轉(zhuǎn)向談初然,啞聲說: “姐……是我想的那樣嗎”

    他看見談初然抿著唇,良久,很輕地點了下頭。

    和每個單親家庭長大的孩子一樣,陸祺也刨根問底地追問過他媽媽在哪,得到的回復(fù)總是語焉不詳。

    “好問題,我也想知道。”

    陸經(jīng)緯說這話時,嘴里常常叼著根棒棒糖——據(jù)特調(diào)處的陳阿姨透露,陸經(jīng)緯煙癮很重,后來有了陸祺就戒了。棒棒糖名義上是買給陸祺的,事實上買三根,陸經(jīng)緯據(jù)為己有一根,剩下兩根也不能幸免于難,沒過多久也拿去給他過干癮了。

    棒棒糖被霸占就算了,親媽的事不能含糊。可若是陸祺不問清不罷休,陸經(jīng)緯就把糖棒一吐,裝腔作勢地?fù)沃~頭,作出一副心碎的模樣: “實話告訴你,你爹打了二十幾年光棍,老天實在看不下去,把你扔給我了,行了吧——臭小子,揭我傷疤還揭上癮了”

    或許是他那副戲精附體的樣子敷衍味太重,導(dǎo)致陸祺一直以為這人在滿口鬼話糊弄打發(fā)自己,從沒把他的話當(dāng)真。

    又或許是因為陸經(jīng)緯對他太好,給的愛與保護永遠(yuǎn)是充足的,讓他壓根沒往那邊想過。

    他怎么可能……不是親生的呢

    心魔幻境倏地一轉(zhuǎn)。

    陸經(jīng)緯的聲音先聲奪人地落進眾人耳中: “半個月前我們送醫(yī)院的那個孩子……情況怎么樣了”

    場景變成了特調(diào)處辦公室,書桌后坐著個微胖的中年男人。

    盡管和之前見過的樣子略有不同,凌懷蘇還是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這是那只天鵝精,單局。

    單局那會還是單隊,發(fā)型也還沒經(jīng)歷歲月的洗禮,難能可貴地覆蓋了每一寸頭皮,他低頭在文件上簽字: “沒什么大礙,應(yīng)該已經(jīng)送往福利院臨時照顧了。”

    “孩子的父母找到了嗎”陸經(jīng)緯說, “我可以幫忙。”

    單隊奇怪地抬頭看了他一眼: “那是公安局的事,不歸我們管。”

    頓了頓,他又道: “不過我聽說,進展好像不太順利。附近沒有監(jiān)控,八成是故意丟在那里的。哎,現(xiàn)在的年輕人,管生不管養(yǎng)……”

    陸經(jīng)緯直眉楞眼地問: “找不到怎么辦”

    “福利院那邊也會幫忙發(fā)尋親公告,如果公告期滿后還找不到,就只能按棄嬰情況辦手續(xù),留在福利院了。”說著說著,單隊終于品出不對勁來, “……你不會是想收養(yǎng)那小孩吧”

    陸經(jīng)緯: “……”

    單隊擱下簽字筆,語重心長地打量了他一眼: “小陸啊,你今年快26吧家里是不是正催婚呢我多嘴一句你別介意,帶著個孩子可不好找對象。”

    “干我們這行,三天兩頭不著家的,找對象不是霍霍人家姑娘么”陸經(jīng)緯摸摸頭,不以為意地一笑,露出一顆虎牙, “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但那孩子……怪可憐的。”

    單隊盯著他,片刻,無奈地?fù)u頭妥了協(xié): “那行,福利院那邊我?guī)湍闵泳湓挕!?br />
    “得嘞!”陸經(jīng)緯立正朝他敬了個禮, “謝謝單隊,祝您頭發(fā)永遠(yuǎn)比煩惱密!”

    臨出辦公室前,單局忽地叫住他: “哎,要不你給那小孩起個名字吧”

    陸經(jīng)緯扶著門把,嬉皮笑臉的神態(tài)漸漸正色。

    “就叫一個‘祺’字吧。”陸經(jīng)緯笑說, “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幸福吉祥。”

    ……

    光影流轉(zhuǎn),時間驟然加速,無數(shù)畫面蒙太奇般一幅幅揭過。

    他們看到陸經(jīng)緯穿著圍裙,笨拙地在廚房忙活。他嘗了一口鍋里的糊狀南瓜泥,皺著臉尋求場外援助: “陳姐,我已經(jīng)用文火了,怎么還一股糊味啊”

    電話那頭傳來陳姐的笑聲,耐心指導(dǎo)著每一個步驟: “第一次做輔食都是這樣的,不著急,慢慢來。”

    陸經(jīng)緯苦笑道: “沒想到,控制火候比控制煞場還難。”

    他們看到陸經(jīng)緯猛地從床上彈起,睡眼惺忪地抱起哭鬧的小孩,嘴里哼著不成調(diào)的搖籃曲,哼著哼著自己先腦袋一歪睡著了。

    他們看到同事打趣陸經(jīng)緯“身上沾著股奶香”,他不屑地白了對方一眼,說: “你懂什么,這是男人的榮譽。”

    陸祺一眨不眨,近乎貪婪地將那人的一言一笑盡收眼底,祈禱幻境能流逝得慢一點,再慢一點,好讓他借這鏡花水月的一段心魔,再好好地看一眼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可惜光陰無情,即便在幻覺中也不例外。小男孩一天天地長大,畫面上的內(nèi)容也逐漸與陸祺的記憶重合。

    陸經(jīng)緯總是很捧他的場,哪怕陸祺只是在六歲學(xué)會了系鞋帶,他爹都會贊不絕口,得意地吹著口哨,毫不吝嗇地拍馬屁: “小子,你是我的驕傲!”

    常言道“慈母嚴(yán)父”,陸經(jīng)緯卻幾乎從未兇過他。

    以至于回憶起童年,目之所及全是美好的回憶。

    他把慘不忍睹的成績單交上去時,陸經(jīng)緯沉默良久,一把扔開成績單: “走。”

    “去哪”

    “網(wǎng)吧。”

    陸祺以為聽錯了: “哪!”

    陸經(jīng)緯拍了拍他的肩: “哥們兒,咱不是這塊料,不要把時間浪費在學(xué)習(xí)上。趁現(xiàn)在該干啥干啥吧,以后工作就沒空玩了。”

    吊兒郎當(dāng),他實在很沒有身為人父的樣子。

    可就是這么個不靠譜的人,獨自把陸祺健健康康地拉扯大了。

    ……

    明明都是美好的回憶,畫面外的陸祺卻已經(jīng)泣不成聲。

    他想起陸經(jīng)緯跳入巖漿前,在生命的最后一秒,看過來的眼神依舊是平靜溫和的,甚至還若無其事地沖他笑一下了,笑里帶著素有的灑脫不羈。

    一如從前那般,他說: “小祺,你是我的驕傲。”

    陸祺的視線開始模糊,幻境的畫面被蒙上一層朦朧的水霧,像是午后小睡時,陷入的一場美夢。

    夢里……沒有痛苦與生離死別。

    陸祺忽地心想: “我還費勁出去干什么,留在這算了。”

    這念頭剛剛一動,白霧似有所感,立刻就像嗅到血腥氣的餓狼,連綿不絕地快速向他涌去,不到片刻的功夫,人就被纏裹其中。

    陸祺身形一黯,竟隱約被那些霧氣同化的趨勢。

    自陸經(jīng)緯的心魔出現(xiàn)起,凌懷蘇便一早留意著,見勢不對,當(dāng)機立斷打出一道清心訣,想要喚回他的神智。然而清心訣尚未觸碰到陸祺,便被白霧隔絕開了。原先虛無縹緲的霧氣居然凝出了實體,行將把陷進心魔的人吞噬其中。

    這可不太妙。

    談初然顯然也注意到了,焦急地望向鏡楚和凌懷蘇: “老大,前輩,陸祺他……”

    “此乃‘喜’心魔。回憶太過美滿,讓人情不自禁地意欲沉湎其中。”凌懷蘇看了眼越積越濃的霧瘴,臉上少見地露出了憂心忡忡的神色, “最好等他自己克服,強行抽離,怕只會落下失心瘋。”

    然而情況不容樂觀,鏡楚手指一動,不禁應(yīng)召而出,弦身劃過一抹蓄勢待發(fā)的冷光。

    就在鏡楚做好了最壞的打算,隨時準(zhǔn)備把陸祺從心魔中強行拉出之際,彌漫的霧氣忽然自己散了。

    那些白霧圍著陸祺垂涎三尺地縈繞了一會,卻始終盤旋不下。臨到某個節(jié)點,竟毫無征兆地分崩離析,煙消云散。

    白霧的中心,陸祺踉蹌倒地,心魔幻境也倏地破碎。

    凌懷蘇憑空一抓,幻境碎影便星星點點地落入羅盤,玄武圖案幽幽亮起。

    他垂眸望著羅盤,若有所思: “原來如此。”

    鏡楚: “什么”

    “怪不得心魔瘴奈何不了他。”凌懷蘇道, “瘴氣以執(zhí)念為食,越是兇戾的執(zhí)念,殺傷力便越強。可他們二人,雖有遺憾,卻不生怨恨,瘴氣汲取不到力量,便難以為繼了……心性也算難能可貴。”

    ***

    陸祺用了好一會,才顫顫巍巍地從地上爬起。

    他目不轉(zhuǎn)睛望著幻境最后消失的地方。出神之際,聽見凌懷蘇和緩的聲音響起: “你們還會再見的。”

    陸祺怔然轉(zhuǎn)頭: “……你說什么”

    “他此生行善積德,入了輪回,一定會再次投胎為人。況且,他于你有恩,你們之間還有一樁善緣。”凌懷蘇偏頭一笑, “記得我說過么塵世間,只要長相惦念,總會重逢的。”

    第51章 入魔

    心魔瘴內(nèi),其余大大小小的“喜”心魔也被強大的能量吸引,紛紛注入玄武位。

    凌懷蘇手持羅盤,四平八穩(wěn)地望著漫天霧瘴百川歸海似的涌入四象陣,待心魔歸位完畢后抬手一攏,玄武紋泛起幽微的紅光,徹底將心魔封鎖其中。

    白霧終于稀薄了些許,不再似無可撼動的高墻。然而,隨著四心魔之一被全部收歸,整片心魔瘴驟然失去四分之一的力量,剩下的魔氣忽地焦躁不安起來。

    凌懷蘇覷了眼暴動的霧瘴: “要加快動作了。”

    心魔瘴融合了近百人的煞氣,五花八門的喜怒哀懼摻和其中,內(nèi)容各不相同,層出不窮。

    他們見識了各種光怪陸離的心魔,最后,從目睹學(xué)生遭受侵害卻無能為力,試圖討回公道卻被開除的年輕老師那里提取了“怒”心魔,又從幼時經(jīng)歷大地震,被掩埋在暗無天日的廢墟三天三夜的幸存者身上捕捉了“懼”心魔。

    進展比想象中順利,沒過多久,四象陣的空缺便只剩一個。

    然而,輪到最后的“哀”心魔時,幾人卻碰了壁。

    一路上,他們抓了好幾只“哀”心魔,收進四象陣后,其余心魔皆不為所動—— “哀”心魔的數(shù)量雖然最多, “哀”的程度卻都大差不差。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至親離世,摯友反目,蘭因絮果,名落孫山……回首此生,誰還沒有過那么一兩件哀慟到刻骨銘心的事

    大家平分秋色,沒有能獲得壓倒性勝利的,自然也就不足以吸引其他心魔依附而來。

    又一只“哀”心魔被收歸后無事發(fā)生,陸祺難免有些泄氣,嘟囔道: “這個居然也不行……那要找到猴年馬月去啊”

    在心魔瘴里摸爬滾打了一段時間,談初然被各種鬼影磨礪出了免疫,盡管那些心理陰影還是時不時出來騷擾一下,至少她已能維持住表面的見怪不怪了。

    察覺到陸祺的心浮氣躁,談初然老僧入定般地提醒道: “定神。”

    但她心里其實也沒多少底,一本正經(jīng)地告誡完陸祺,又轉(zhuǎn)過頭詢問凌懷蘇: “前輩,如果我們一直找不到,會怎么樣”

    “倒也不會怎樣。”凌懷蘇邁著氣定神閑的步子, “不過麻煩些,需要一個一個抓了。”

    瘴氣依舊一眼望不到頭,猶如浩渺無邊的霧海,世人數(shù)不勝數(shù)的哀傷在其中流動,一步一心魔。

    凌懷蘇揮手打出一道劍氣,將涌動的白霧向兩邊撥開,勉強分出一道供人通過的罅隙: “我奇怪的是,為何心魔已經(jīng)被我們收伏了大半,瘴氣還是這樣濃郁”

    談初然想了想: “會不會因為‘哀’心魔的數(shù)量比較多”

    “與數(shù)量無關(guān),心魔瘴的濃度只受力量影響。”凌懷蘇道, “這些心魔里,必定有個很強大的存在。”

    談初然: “既然如此,我們難道不應(yīng)該一早就發(fā)現(xiàn)了嗎”

    強大的心魔會主動把人拉入其中,通過幻境勾起被困者的情緒共鳴,以汲取能量壯大自己。不必費力去找,便會自己送上門來,所以前幾個心魔他們都找得很快。

    “問題就在這里。”凌懷蘇沉吟道, “那心魔既不外露,力量又被壓制得滴水不漏,就仿佛……不愿被人發(fā)現(xiàn)一樣。”

    陸祺奇道: “心魔瘴是它們的主場吧在這里,心魔也會被壓制么”

    “面對執(zhí)念,有人束手無策,放任自己沉淪其中;而有人因為種種原因,不肯心甘情愿地受其擺布。若在心魔滋生的過程中遭到了主人的刻意壓制,即使入了心魔瘴,心魔也會下意識地藏匿起來,畫地為牢。”凌懷蘇道, “再走走看吧,探清這片霧瘴還有多遠(yuǎn)。”

    在白霧里穿行了一會,凌懷蘇忽然感覺哪里不太對,空蕩蕩的,好像缺了什么。

    他偏頭看了一眼,忽然反應(yīng)過來哪里奇怪了——

    有個人似乎很長一段時間沒吭聲了。

    往常鏡楚都是寸步不離地跟在他身旁,眼下不知何時,兩人之間的距離拉開了不少,鏡楚落后小半步,保持在他兩臂之外遠(yuǎn),側(cè)臉與肩頸都繃得極緊,看起來有種異樣的冷淡。

    雖然鏡楚平時話也不多,但凌懷蘇就是能感覺到,這種緘默與“高冷”存在著微妙的不同。

    更像是,被某事占據(jù)心神的心不在焉。

    趁著陸祺和談初然走在前面,凌懷蘇放慢腳步,悄悄靠了過去,低聲道: “想什么呢”

    貼過去的一瞬間,凌懷蘇明顯感覺到鏡楚本就緊繃的身形更僵硬了。

    凌懷蘇: “怎么不說話”

    鏡楚眼梢向他一瞥,淡漠道: “心魔瘴里言多無益。”

    在他們四周,霧氣險惡地縈繞著,人穿行于其中,一丁點隱秘的念頭都會被無限放大。

    霧里半明半昧的光映照出鏡楚深邃的剪影,凌懷蘇心里一動,記憶忽然被拉回了四千年前,那場大雪來臨前的夜晚。

    他記得那晚的夜色很美。鏡楚站在靜謐的山道上,如水的月光灑了滿肩,背后是搖光山的蒼蒼云松,他比夜色還要美上幾分。

    山高水遠(yuǎn),他與凌懷蘇道別: “嗯,等你回來。”

    于是一切美好都定格在那如畫的一幕,此后戛然而止,滄海桑田。

    凌懷蘇再也沒看過那樣好的月色。

    “搖光山出事的那個晚上,我去摘絳心草,你叫住了我。”凌懷蘇目光悠遠(yuǎn),幾不可聞地說, “當(dāng)時……你想說什么”

    聞言,鏡楚的反應(yīng)有些古怪。

    他沒有立刻回答,淺色的眸光轉(zhuǎn)向凌懷蘇的方向,遲疑了一下才落下來,定定地凝望了凌懷蘇片刻,仿佛在確認(rèn)什么。

    半晌,他才收回視線,扔過來一句: “明知故問。”

    他千言萬語蘊含于四個字,凌懷蘇卻聽懂了。

    凌懷蘇無聲嘆了口氣,好像有羽毛般柔軟的東西在心頭輕輕一撓,撓出一絲不可名狀的感受,酥癢而泛著酸。

    望著鏡楚輪廓清晰的側(cè)臉,凌懷蘇情不自禁地冒出一個念頭: “我這樣做,真的是對的么”

    他是不是……傷了狐貍的心

    凌懷蘇動了動唇,想要說什么,忽然看見鏡楚蹙起了眉。

    “怎么”

    就在這時,躁動不已的白霧遽然停止了浮動,如同被凍結(jié)般定在了半空。

    走在前面的陸祺與談初然猛地剎住腳步: “怎么回事”

    然而,凌懷蘇根本無暇他顧,他此刻全部注意力都在鏡楚身上——

    只見鏡楚那張喜怒不形于色的臉竟唰地色變,身形不穩(wěn)地倒退了兩步,半跪在地。凌懷蘇被他驚了一跳,下意識上前去扶。

    鏡楚聲色俱厲地喝止了他: “別過來!”

    他垂著頭,五官隱沒在晦暗不明的陰影中,他仿佛正在極力壓抑著什么,呼吸都粗重起來,良久,艱難地緩緩?fù)鲁鲆豢跉猓S持住了些許神智。

    凌懷蘇皺眉: “你……”

    “我沒事。”鏡楚咬著牙道, “你別過來。”

    可惜凌懷蘇的一生就是個鋼澆鐵鑄的“叛逆”二字,想讓他乖乖聽誰的命令,簡直比登天還難。

    聞言,凌懷蘇連頓都沒頓一下,三兩步走到鏡楚面前,一把掰起了他的下巴。

    那雙琥珀色的眼睛不復(fù)清明,眼底漫起不祥的暗紅,無處遁形地暴露在凌懷蘇視野中。

    凌懷蘇一愣,話還未出口,鏡楚猛地攥住了他的手。

    手掌滾燙,力道大得如同要將骨頭捏碎般。

    鏡楚死死地盯著凌懷蘇,眉間隱隱現(xiàn)出一道狹長的紅色印記,紅得似要滴下血來。

    他的瞳孔緊縮成一條銳利的豎弧,猶如兩柄薄薄的刀片,將凌懷蘇的倒影嚴(yán)嚴(yán)實實地圈禁其中。

    刀刻般的視線掃過凌懷蘇的眼睛,鼻子,最后落到那蒼白的嘴唇上,一個聲音冷不丁從鏡楚心底響起: “這是我的。”

    那餓狼瀕死般的陌生眼神看得凌懷蘇心里一驚。

    在鏡楚周身,森然殺意毫無保留地氣場全開,刺骨的寒氣從他身上四散涌出,無孔不入地滲入霧瘴里。

    凝滯的霧瘴忽然恢復(fù),變本加厲地再度動蕩起來。霧氣越聚越多,比一開始還要濃稠,人被圍困其間,仿佛被夾在了量身定制的墻體里,竟有窒息的錯覺。心魔瘴以幾人所在的位置為中心,裹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

    陸祺驚詫地后退: “好,好像有什么東西出來了……”

    談初然回頭,注意到鏡楚的異樣: “老大!”

    “狐貍。”凌懷蘇嚴(yán)肅地與鏡楚對視, “停下。”

    鏡楚的睫毛劇烈顫了顫,忽然,他拼盡全力將凌懷蘇往外一推。

    凌懷蘇踉蹌兩步,盤旋的白霧里猝不及防響起一道驚雷聲,由遠(yuǎn)及近地落進耳中。

    心魔幻境驟起。

    只是眨眼的功夫,幻境畫面在白霧中瘋狂生長——陰風(fēng)怒號,愁云慘淡,觸目所及皆是沉郁的灰黑色,唯有鉛云里偶爾閃過蜿蜒的電光。

    明明幻境里的東西觸碰不到,被拉入幻境的人還是切身感受到了那種世界末日一樣的威壓,身不由己地想要顫栗。

    陸祺駭然抬頭,一座矗立在天地間的古塔赫然倒映在他瞳孔: “那,那是……”

    玄色巨塔在陰沉天色下更顯巍峨,閃電乍起,映亮了直立于塔頂?shù)娜擞啊?br />
    那人馬尾發(fā)絲翻飛,紅衣奪目,被狂風(fēng)吹振得獵獵作響,如同一面迎風(fēng)招展的旗幟。

    高處不勝寒,更何況有怒雷壓頂,然而那人姿態(tài)閑散,不躲不避,猶如登高望風(fēng)。他手執(zhí)一柄銀色長劍,背對著眾人站得極穩(wěn),一只手垂在身側(cè),有一搭沒一搭地敲打著劍身。

    古塔之下,烏泱泱的修士聚集在一起,皆是披甲執(zhí)銳,神情肅穆地仰望著塔頂黑氣繚繞的男子。

    一人越眾而出,正是夙霧假扮的琦伏月。

    “凌望,你要做什么!” “琦伏月”聲如洪鐘地道, “難道要強吞神塔不成”

    幻境里的人說的雖是古語,但某些字的發(fā)音還是和普通話大差不差的。

    譬如那擲地有聲的頭兩個字。

    聽到那個名字,陸祺和談初然齊齊瞪大了眼。

    “我……我沒聽錯吧”陸祺恍惚地呢喃, “他剛剛是說……凌,凌……”

    結(jié)果舌頭打結(jié), “凌”了半天也沒說出后半句。

    塔頂那人輕笑一聲: “破銅爛鐵而已,要它作甚。夙夫人不能因為自己想要,便認(rèn)為別人也趨之若鶩。”

    “我看你是走火入魔胡涂了。” “琦伏月”冷冷道, “四十九天前,我夫人已和其他一百二十八名同道一起,慘死于你手中,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哦是嗎。”紅衣人不以為然地轉(zhuǎn)過身,風(fēng)輕云淡道, “那便毀了這所謂的神塔,為令正與諸位道友陪葬,如何”

    又是一道列缺霹靂,慘白的電光轟然炸開,照亮了那人的面容。

    他緩緩抬頭,在陸祺和談初然愕然的注視下……

    露出了一張與身邊那位“山神靈前輩”一模一樣的臉。

    那一刻,兩個大字不約而同地在陸祺和談初然腦中蹦出,響亮而有力地表達(dá)了二人的感受。

    —— “我……操。”

    第52章 蠻荒

    有那么幾秒鐘,談初然雙耳嗡鳴,覺得自己的大腦空白一片。

    但其實,在她愣神的片刻,那些草蛇灰線自動首尾銜接地串聯(lián)起來,勾勒出了一切有跡可循的細(xì)節(jié)——

    比如“山神靈”一副古人裝束,通曉古法秘術(shù),卻對現(xiàn)代社會所知甚少,連普通話都說不利索。

    比如二人相同的姓氏,以及那句意味深長的“你不會想知道的。”

    再比如,他們老大的態(tài)度……

    談初然正夢游著,就感覺半邊肩膀一沉,陸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她兩眼發(fā)直地轉(zhuǎn)頭: “你干嗎”

    陸祺眼珠比她還直,氣若游絲地說: “沒什么,膝蓋突然有點軟……”

    就在不久前,他還在大肆講述著他們老大是如何如何崇拜凌望,對這位“三歲小孩都知道他陰險毒辣”的大魔頭是如何如何癡迷,就差沒添油加醋地描繪出一部迷弟追星史了。

    沖著這位被追的魔頭本人。

    他和談初然對視須臾,忽然心照不宣地想起了什么,同時扭過頭,朝他們老大的方向看過去。

    不看不要緊,這一看,倆人剛剛安放回軀殼的魂好懸沒再度嚇飛。

    原先鏡楚所在的位置空無一人,倒是心魔幻境內(nèi),一抹陌生又熟悉的身影吸引了他們的視線。

    那人個頭極高,氣質(zhì)十分出眾,周身籠罩著層半透明的光圈,恍若仙人。他不遠(yuǎn)不近地站在黑壓壓的修士后,可那些修士仿佛看不到他似的,應(yīng)當(dāng)是光圈隱蔽了氣息。

    陌生是因為,幻境中的人一頭如墨長發(fā)傾瀉于肩,長衫窄袖,似乎是大病初愈,臉色泛著不正常的白,更襯得他面如寒霜,眉目間的肅殺與凝重猶如實質(zhì)。

    熟悉是因為,那人從臉到身形,都和他們老大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

    ……或者說,就是他們老大過去的樣子。

    四千年前。

    談初然默然片刻,啪地反抓住了陸祺的手: “……也扶我一下。”

    ***

    幻境內(nèi)的討伐聲一波高過一波,修士們?nèi)呵榧崳癖鄹吆糁D魔衛(wèi)道,為死去的同道復(fù)仇。

    場面眼熟得很,與玱瑯島公審殿堂內(nèi)那日如出一轍。

    不同的是,這場討伐的主持者已經(jīng)暗中撕下偽裝,露出了口吐獠牙的真面目,毫不留情地步步緊逼。

    “‘毀了神塔’你在說什么夢話”披著琦伏月皮的夙霧冷笑一聲,寒聲道, “天音塔的存在便是為了鎮(zhèn)壓你們這些腌臜魔物,凌望,你執(zhí)迷不悟,意圖魚死網(wǎng)破,未免也太高看自己吧。”

    凌懷蘇不言聲,拄著魔氣凝成的劍,沉靜地立于百丈高空,在明明滅滅的雷光之下,就像一尊不喜不悲的神像。

    只見他將劍身一橫,兩指輕輕拂過冰冷的劍脊,經(jīng)他拂過的地方,魔氣一寸寸聚集注入,劍身登時凝黑如墨。

    而隨著他的動作,滾滾黑云如怒海狂潮般洶涌而至,在天音塔上空積壓起暴怒的威壓,止不住地悶響。

    其他修士仍在不明所以,夙霧卻面色大變,頃刻間明白了他要做什么,不可置信地喃喃: “瘋了……瘋了!”

    凌懷蘇與雷霆只有一線之隔,轟隆隆的雷聲幾乎貼著耳邊,仿佛在低吼威脅不要輕舉妄動。他對此置若罔聞,神色自若地挽了個劍花,天道被挑釁得忍無可忍,雷云中的電光迫不及待地炸著火花,眼看快要兜不住。

    凌懷蘇劍尖朝下,就要直直沒入塔頂中央——

    一抬眼,不期然對上了人群中某道視線。

    鏡楚從九死一生醒來,一睜眼就感覺到了身上那股不屬于他的力量。

    他跌跌撞撞地爬起來,全然不顧傷好沒好透,先是趕回?fù)u光山,發(fā)現(xiàn)那里已經(jīng)寸草不生,面目全非。遍尋凌懷蘇無果之際,偶然間聽到街上人的議論,才得知修真界天翻地覆, “叛徒”凌懷蘇畏罪跳入蠻荒谷,生死未卜。

    他連憤怒與悲傷的時間都沒有,當(dāng)即馬不停蹄地動身趕往蠻荒谷。

    一路上,鏡楚設(shè)想了很多可能看到的情景。

    如果有幸找到奄奄一息的凌懷蘇,他就為他洗凈血污,帶他回去養(yǎng)傷,等傷養(yǎng)好,親自去找那些活膩歪的東西一個一個地算賬,不論做什么,再也不會讓這人手上沾一滴血。

    倘若凌懷蘇沒有出現(xiàn),他會毫不猶豫跳下去,即便將蠻荒谷翻個底朝天,也要把人找回來。

    如果找不回來……他沒有凌懷蘇那樣的大義,不介意把修真界變成新的蠻荒谷。

    他做足了最好最壞的打算,可最后還是晚了一步。

    當(dāng)他趕到時,仙門百家的大軍已經(jīng)先他一步地匯集在天音塔下,叫囂著要誅一個人的命。

    那個人他苦尋多日,最終踏著尸山血海歸來,成了魔。

    塔頂之上,隔著烏泱泱的距離,凌懷蘇的視線與鏡楚相交。

    就是這片刻的愣神,夙霧抓住時機,奮不顧身地御劍而上,幾個轉(zhuǎn)瞬便飛至凌懷蘇身前,抬手便是殺招,要終結(jié)這不知天高地厚的魔頭的性命。

    鏡楚瞳孔驟縮,當(dāng)即撕開隱蔽氣息的屏障,不顧一切地朝塔頂沖去。

    然而甫一動身,一道魔氣早有預(yù)料地迎面而來,鏡楚驟不及防,被撞了個正著,釘在原地。

    凌懷蘇微微后仰,避開夙霧的殺招,足尖一蹬,借力將自己騰至半空,再度落下時,長劍已經(jīng)高舉在手。

    驚雷乍起——

    所向披靡的劍意裹挾著滔天的雷電,泰山壓頂般悍然砸下。

    刺目的電光將世界照得有如白晝,在場所有人腿腳一軟,幾乎被那一瞬間的壓力折斷脊梁。

    處于雷暴中心的人卻出離地平靜。

    被白光吞沒前,凌懷蘇的目光定定落在鏡楚身上,帶著某種塵埃落定的意味。

    鏡楚看見他無聲笑了笑。

    足以令人失聰?shù)呐拙揄懴拢麅H能看清凌懷蘇的口型。

    不算難懂,因為他只說了六個字: “小狐貍,別過來。”

    ***

    天罰之怒的場面太過震撼,貫耳雷聲仿佛直擊靈魂深處,連帶著幻境外旁觀的陸祺與談初然也仿佛身臨其境,控制不住地腿軟。

    旋即,一股不可名狀的莫大悲意猶如一把尖刀,筆直地沒入天靈蓋。

    尖刀一寸寸地剖開了他們的脊椎與血肉,冰冷的銳痛從頭至尾地貫穿身體,一瞬間,好像這輩子所有難過的事積攢到了一起,無邊無盡的哀傷兜頭罩下,有種萬念俱灰的錯覺。

    ——他們被心魔感染,切身體會到了心魔主人的情緒。

    心魔瘴內(nèi),白霧不住從情緒共鳴中汲取著力量,顏色漸漸加深,直至變成黑色。黑霧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膨脹壯大,肆無忌憚地將所有人席卷其中。

    陸祺與談初然腳下一軟——這回是真的軟了——地面陡然塌陷,兩人猝不及防地向下墜落。

    及至觸了地,他們猶自沉浸在那難以擺脫的悲傷中,久久不能回神。

    他們生平第一次經(jīng)歷這種滅頂而無解的錐心之痛,一時間承受不來,甚至忍不住想要嚎啕大哭,以發(fā)泄胸口郁結(jié)難紓的悲慟。

    眉心忽地一涼,凍得他們一激靈,冰涼的清心訣頃刻間卷走了所有雜念,冷汗從四肢百骸中滲出,兩人怔忪抬頭,才發(fā)覺他們似乎掉入了心魔的更深處。

    在他們四周,黑霧與他們擦身而過,江河入海似的不停向某一處聚集,盤旋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

    頭頂落下凌懷蘇的聲音: “留在這里別動。”

    兩人抹了把滿臉的淚水,立刻乖乖聽話,原地戳成了兩只木雞。

    凌懷蘇掃了眼翻涌的黑霧,輕輕嘆了口氣,頭也不回地向漩渦中心走去。

    第53章 失控

    那些黑霧看似猙獰,卻在接觸到凌懷蘇的瞬間倏地收起了利爪,薄紗似的繚繞在他周身。

    像是誰刻在骨血里的守護。

    一路上,無數(shù)畫面在心魔瘴中浮沉,層層迭迭地蔓延開去。

    而那些令人應(yīng)接不暇的畫面里,主角只有一個——他自己。

    他看見自己手拿一把折扇,半遮著臉,只露出一雙笑意盈盈的眼睛。

    他看見自己單手提著只酒葫蘆,輕巧地翻進郁郁蔥蔥的枝葉間,斜倚著樹干,仰頭將酒一飲而盡。

    他看見霜天峰落了漫天鵝毛大雪,他忽然來了興致,折取一枝白梅,當(dāng)場舞起劍來。劍意凜冽,招式橫呈,白梅枝帶起的劍風(fēng)激起一片雪霧,花瓣與落雪相撞,卻開得愈發(fā)生機勃勃。

    少年偏頭眨掉眼睫的雪粒,在紛飛的大雪中向白狐抬眼一笑: “小狐貍,看好了,這招叫作‘傲雪凌霜’——”

    ……

    有些瑣碎的場景他本人甚至毫無印象了,卻被另一個人視若珍寶地一一記下,放在心里,獨自收藏了經(jīng)年。

    很難確切形容凌懷蘇那一刻的感受。

    最開始,他發(fā)現(xiàn)自己對鏡楚起了不可言明的非分之想時,便下定決心,終身不將那點綺念宣之于口,

    鏡楚是絕世出塵的天生靈物,而他是人,歸根結(jié)底肉體凡胎,一兩百年的壽數(shù)如過眼煙云。就算拼了命地修煉,把自己修成個千年老王八,也終究難逃一抔黃土的歸宿。

    “長久”對他而言太奢侈了,他只有安分守己地扮演好“父兄”的角色,替小狐貍鋪好眼前的路。

    可連這點微不足道的小事,他都做得不盡如人意。

    對這個人,他總是虧欠良多。

    哪怕后來鏡楚對他坦誠,親耳聽到那些話,凌懷蘇的第一反應(yīng)也是不可置信。

    小楚對他……怎么會呢

    凌懷蘇自戀了一輩子,大概所有的妄自菲薄,自慚形穢都用在了鏡楚一個人身上。

    他將其歸結(jié)于鏡楚弄錯了。

    從丁點大的時候,鏡楚就整日圍著凌懷蘇轉(zhuǎn),見識太少,分不清好賴,一不當(dāng)心生出點遐思也是有的。歷經(jīng)四千年的沉淀醞釀,再微末的好感也會被無限放大。

    距離是很懂得如何美化一個人的。

    直到看見這些心魔,他才意識到自己遠(yuǎn)遠(yuǎn)低估了鏡楚的情誼。

    原來情動無聲,早在千年前刻骨。

    ***

    隨著凌懷蘇靠近黑霧漩渦中心,心魔內(nèi)的場景也在變換著。

    于是他看到了鏡楚視角的當(dāng)年。

    一道天雷將天音塔劈得支離破碎,轟然倒塌,撲過來的夙霧也被燒成了一把飛灰。然而凌懷蘇并沒有身消形殞,不過數(shù)月,魔氣重聚了他的體魄。那一天狂風(fēng)大作,烏云密布,安然無恙的凌懷蘇重現(xiàn)蠻荒谷上空。

    這一回,鏡楚及時趕到了。

    大大小小的妖修,走火入魔的修士紛紛前來投誠,奉他為天下至尊的魔君。

    為表誠意,他們擅作主張修造了一座巍峨的魔宮,奢華氣派至極,名為“不夜宮”。

    凌懷蘇原本不打算住,但他去不夜宮走了一遭,忽然就動搖了。

    因為那座山和搖光山很像。

    都有山尖被雪的高峰,澄澈如鏡的湖水,蜿蜒的小溪與古樸的石橋,主殿外,有一大片蒼翠欲滴的竹林。

    鏡楚看出他的猶豫,便自作主張地替他應(yīng)了下來,拉著凌懷蘇住進了不夜宮。

    凌懷蘇認(rèn)領(lǐng)了“魔君”這個稱號,上位之后,他也不負(fù)眾望,干了一件很有魔君氣派的大事——

    那天凌懷蘇率領(lǐng)三千魔修與妖修,踏平了蠻荒谷。

    鏡楚沒有親臨其境,他被凌懷蘇支去了南瓊之海,關(guān)于那天的狀況,是從同去的魔修口中得知的。

    據(jù)說那天山崩地裂,蠻荒谷內(nèi)大大小小的魔物尸橫遍野,嗆鼻的血氣直沖云霄,染紅了蒼穹,戰(zhàn)后,蠻荒谷一帶連續(xù)降了整整三個月的紅雨,有如人間煉獄。

    從此魔頭絕跡,世間再無神塔,亦無動蕩的魔谷與魔物。

    一派清和。

    蕩平魔谷,這本是一件值得稱頌的功績,然而因為做出此事的人是凌懷蘇,性質(zhì)就變了味。

    世人不惜以最大的惡意揣測他的動機,斷定凌望此舉是為了鞏固自己千古魔君的地位。大概只有鏡楚知道,斬魔物,平蠻荒,是凌懷蘇幼時的志向。

    沒想到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自己成了最險惡的魔頭。

    魔氣混沌濁重,污染心神,在所難免地勾起凌懷蘇的戾氣,時日一長,他肉眼可見地變得陰郁逼人,性情逐漸不可捉摸起來。

    與鏡楚的喜怒不形于色不同,鏡楚是因天生靈物性情淡漠,鮮少有事能激起他強烈的情緒,而凌懷蘇則是真的將情緒掩藏得極深,幽暗復(fù)雜的心思一磚一瓦,在肚子里筑起了深不可測的城府。

    他依舊很愛笑,但笑瞇瞇的樣子透著森然冷意,讓人汗毛倒豎,仿佛下一秒便能將眼前人的頭生生擰下來。

    對于這個喜怒無常的魔頭,有人恨不能啖其肉飲其血,得而殺之;有人見之膽顫,避而遠(yuǎn)之;而大多數(shù)人屈服于魔頭的淫威,表面敬重,實則畏懼。

    整座肅穆冷寂的不夜宮里,唯有鏡楚敢招呼都不打地踏入露華濃,瞥一眼主位上的魔頭,不滿地數(shù)落一句: “怎么又瘦了。”

    其實以鏡楚的身份與能力,整日與一群魔物廝混在一起,是有些委屈的。

    奈何他志向有限,只容得下凌懷蘇一人。不論凌懷蘇想做什么,他都會傾盡所能地支持,無怨無悔,誓死追隨。

    哪怕不為道義所容。

    若凌懷蘇追查搖光山一事,他便替他查;

    若凌懷蘇殺人放火,血洗仙門,他便帶頭沖鋒陷陣;

    若凌懷蘇要當(dāng)個名副其實的魔頭,他便與他一同背負(fù)罵名。

    畢竟搖光山覆滅后,能陪凌懷蘇聊得上一兩句舊事的,就只剩自己了。鏡楚與他朝夕相伴,見過他不肯示人的脆弱,知道他難言的隱衷,無端油然而生出幾分相依為命的責(zé)任感。

    然而鏡楚在心里兀自立好了豪言壯語,凌懷蘇卻不肯給他“誓死追隨”的機會。

    鏡楚日漸感覺出,盡管凌懷蘇待他如從前,兩人還是微妙地生分了起來。

    最直觀的跡象,便是凌懷蘇不再事事同他商議了。

    這位新任魔君日理萬機,開始不知緣由地消失,三天兩頭找不見人影。

    某個夜晚,凌懷蘇披星戴月地回到露華濃,疲憊地抬頭,看見鏡楚悄無聲息地候在殿內(nèi),看上去等候已久。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幻境外的凌懷蘇看了一會,才想起這是哪一天。

    那時他受魔氣影響,心性不受控制地日復(fù)一日暴戾起來,嗜血的沖動如附骨之疽般暗中滋長,他能清晰感覺到這種變化,卻無能為力。

    后來他找到了一種方法。

    凌懷蘇命人在后山湖泊上布了處淬骨洗髓陣,然后在夜深人靜時,獨自將自己關(guān)在陣中,親手將祝邪捅進心口,待劇痛平息他沸反盈天的嗜血欲望,再將那些戾氣盡數(shù)送入陣中。

    如此,每次經(jīng)歷一番淬骨洗髓,至少能維持住一段時間的清醒。

    那晚,他剛從陣中出來,回來時被鏡楚逮了個正著。

    凌懷蘇腳步一頓,先是不易察覺地聳了聳鼻尖,確認(rèn)身上血腥味已經(jīng)被湖水洗凈,才遲疑著走進殿內(nèi): “怎么在這”

    鏡楚看見他蒼白的臉色,眉頭一皺,伸手要來探他的脈,被凌懷蘇不動聲色地避開,若無其事地道: “有事要對我說么”

    凌懷蘇光顧著擔(dān)心露餡,也就沒注意到鏡楚被他避開后一閃而過的神色。

    而如今,那種失落的情緒通過心魔瘴,毫無保留地傳給了凌懷蘇。

    鏡楚盤問了凌懷蘇這些時日的行程,直截了當(dāng)?shù)乇硎荆院笥惺裁词驴梢越挥伤プ觥A钁烟K自然聽得懂他的意思,卻都巧妙地搪塞過去。

    后來兩人心不在焉地各自聊了幾句,直到更深露重,鏡楚才離開。

    凌懷蘇記得,就在鏡楚消失在殿門外的下一刻,他強撐多時的從容便再難以為繼,虛脫地倒頭昏睡不起。

    那似乎是他們?nèi)肓瞬灰箤m后唯一一次促膝長談,卻都藏著話,你進我退,你退我進地旁敲側(cè)擊,顧左右而言他,在明里暗里的試探中漸行漸遠(yuǎn)。

    凌懷蘇知道鏡楚察覺出自己的疏遠(yuǎn),但他別無他法。

    清醒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少,仙門正道的圍剿一日比一日難纏,護魂燈的天山雪蓮還未找夠,罪魁禍?zhǔn)诅姯戇下落不明,妖族又時有暴亂……他必須在有限的時間內(nèi),做完他該做的事,再最大限度地安排好后事,為鏡楚留下一個清平人間。

    然而好景不長,洗骨伐髓陣終究是治標(biāo)不治本,用的日子久了,魔體似乎產(chǎn)生了抵抗性,理智維持的時間越來越短。

    又一次險些失手殺了宮人后,凌懷蘇意識到,不能再這么下去了。

    他不愿讓鏡楚看到自己滿手血污,瘋瘋癲癲的可怖樣子,決定親手結(jié)自己。

    凌懷蘇開始嘗試自戕。

    他嘗試了各種方法,可皆無濟于事。心口被洞穿,會自動愈合;軀體被挫骨揚灰,會重新聚攏。魔頭的不老不死之力在他身上似乎成了詛咒。

    蠻荒數(shù)百年也未必能孕育出一只浴血而出的大魔,歷史上大魔寥寥,關(guān)于魔頭的死法記載更是少之又少,凌懷蘇翻遍古籍,終于找到了一種說法。

    與其說是說法,不如說是猜測。

    并不復(fù)雜,凌懷蘇還恰好具備執(zhí)行的條件。

    但他捧著古籍,對著那行觸目驚心的字跡,沒有一絲解脫將至的喜悅。

    那天以后,雷厲風(fēng)行的魔頭一改消極求死的態(tài)度,好像突然懂得了珍惜生命,不遺余力地與反噬的魔氣抗?fàn)帲S持著一線搖搖欲墜的清醒。

    凌懷蘇意志堅定地茍活于世,在魔宮里待了七年。

    第七年,失控的那天終于還是來了。

    第54章 塵緣

    所有宮人都被逐了出去,時值隆冬,雪滿山林,偌大的不夜宮萬籟俱寂,一派蕭瑟肅殺之景。

    鏡楚撥開密集的雪影,趕到岸邊時,湖面已經(jīng)覆了茫茫一層白。

    一塵不染,純凈無比。

    凌懷蘇就站在湖心枯木上。

    成為魔君后,這人不改臭美的初心,依然成日將自己打扮得容光煥發(fā),衣冠楚楚,只不過穿的顏色從明烈張揚的正紅,變成了深邃的暗紅與玄黑。

    可今日,他竟久違地穿回了明紅色,還束起馬尾。

    望著那道恍若隔世的背影,鏡楚晃了很久的神。

    飛身掠至凌懷蘇身邊,看清他手中劍,鏡楚有些訝異: “祝邪”

    都說劍修的劍不是劍,而是半條命。祝邪是把有脾性的靈武,凌懷蘇十三歲得到此劍,當(dāng)年駕馭它時有多不容易,后來劍與劍主的聯(lián)系便有多堅不可摧。歷經(jīng)日復(fù)一日的磨合,祝邪與劍骨共鳴共通,早已被浩蕩正氣灌注進每一寸紋理,乃至于凌懷蘇剔骨墮魔之后,再次拿起祝邪,靈劍居然起了排斥之意,隱隱抗衡凌懷蘇的魔氣。

    劍與劍修對著干是十分要命的,凌懷蘇只得將祝邪收了起來,數(shù)年來幾乎從未碰過這把劍。

    “嗯,束之高閣這么久,也該帶它出來透透氣,都積灰了。”凌懷蘇將祝邪從劍鞘中抽出,和著手帕遞給鏡楚, “擦劍還會么”

    在搖光山上時,凌懷蘇沒少使喚鏡楚幫他擦劍,自然是得心應(yīng)手的。

    鏡楚接過劍柄,駕輕就熟地擦拭起來,聽見凌懷蘇說: “你不問為什么嗎”

    鏡楚: “問什么。”

    凌懷蘇: “那些宮人都去哪了”

    凌懷蘇做什么,鏡楚很少過問。因為他知道,凌懷蘇這樣做自然有他的理由。

    不過鏡楚還是配合地問了一句: “他們?nèi)ツ牧恕?br />
    “我把他們都打發(fā)走了。”凌懷蘇往樹干上一倚,散漫地?fù)纹痤~頭, “一個個笨手笨腳的,看著心煩,遠(yuǎn)不及你體貼。”

    凌懷蘇將語速放得很慢,吐字輕重有致,和緩的尾音像含著把小鉤,撓得人心癢癢。

    尤其是最后一句,被他用溫柔繾綣的語氣說出來,鏡楚幾乎從中聽出了些寵溺的意味,心里說不出的熨帖。

    鏡楚勉強壓下了不安分的嘴角,卻沒藏住眼中情緒,帶著淺淡笑意掃了凌懷蘇一眼,揶揄道: “你每天要梳三遍頭,衣服隨心情換,把他們趕走,誰來伺候大小姐梳頭穿衣”

    雪下得越來越大了,枯木之上套著個小小的結(jié)界,在漫天風(fēng)雪中撐起了安靜的一隅,頗有些與世隔絕的味道。

    凌懷蘇托著腮說: “你啊。”

    鏡楚擦劍的動作一頓,抬眼望向樹上的人。

    凌懷蘇歪了歪頭: “怎么,不愿意么”

    鏡楚靜默一瞬,用一種幽深而含蓄的目光打量了他片刻,才放下劍,輕飄飄地開了口,話的內(nèi)容卻是截然不同的鄭重: “我愿意為你做任何事。”

    凌懷蘇從樹上跳下來,笑吟吟地說: “可巧,眼下就有一件,而且只有你能做到,不知小狐貍肯不肯幫這個忙”

    鏡楚: “你說。”

    凌懷蘇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賣了個關(guān)子,緩緩踱至水邊,伸手撥了下覆雪的湖面,慢條斯理地說: “你聽說過洗骨伐髓陣嗎”

    鏡楚一愣。

    凌懷蘇揉捻著指尖冰涼的濕意: “難為這片湖水了,每次都要任勞任怨地替我承受剮下的戾氣,都沒問過人家愿不愿意。”

    鏡楚面有冰霜,心有九竅,向來是聞一知十,凌懷蘇點到為止的三言兩語,他立刻串聯(lián)起前因后果,什么都明白了。

    他呆在原地半晌,臉上的血色隨著直直下墜的心褪了個干干凈凈。

    “我不知道還能撐多久。”凌懷蘇笑一下了,笑容又飛快黯淡下去,他氣若游絲道, “狐貍,我累了。我想……好好地睡上一覺。”

    “不,不。”鏡楚下意識否認(rèn),向來鎮(zhèn)定的人竟有些語無倫次起來, “不會的,一定還有別的辦法,你等著,我現(xiàn)在去找……”

    凌懷蘇拉住他的衣袖,嘆息比落雪還輕: “我已經(jīng)把古籍翻遍了,書上說,魔頭不死不滅,只有唯一一個致命的弱點。”

    對上凌懷蘇的目光,鏡楚一口氣提到了嗓子眼。

    反應(yīng)過來后,鏡楚猛地后退一步,胸口像被塞了把萬年不化的冰碴,冷得生疼,一時間,望向凌懷蘇的神色幾乎是惶恐失措的。

    直到對方接下來的四個字堵死了他最后的余地。

    凌懷蘇說: “天生靈物。”

    “……”

    “狐貍,”凌懷蘇的聲音平靜得近乎溫柔,又溫柔得近乎殘忍, “殺了我。”

    鏡楚充耳不聞,手無知無覺地下滑,被祝邪吹毛短發(fā)的劍刃上割開了一道口子,尖銳的切膚之痛傳來,稍微喚回了鏡楚的神智。

    他勉強穩(wěn)住心神,斬釘截鐵地說: “不可能。”

    “方才不是還信誓旦旦地說,愿意為了我做任何事么”凌懷蘇無可奈何地笑了笑, “連這點小忙也不肯幫”

    鏡楚咬住牙關(guān): “這件事除外。”

    凌懷蘇寸步不讓: “若我只求這一件事呢”

    場面僵持到這地步,再下去便是不歡而散。

    鏡楚不想跟凌懷蘇對峙,他將祝邪放回原地,轉(zhuǎn)身用不容置喙的口吻道: “那便恕我無能為力。給我三天時間,我會找到其他的……”

    話音與離開的腳步齊齊一頓,在鏡楚腳下,整片湖水突然躁動不安地沸騰了起來,他聽見身后傳來一聲壓抑的悶哼,暴虐的魔氣以枯樹為中心,以翻山倒海之勢向四周翻滾而去。

    就在這時,鏡楚余光看見一縷魔氣纏卷起了祝邪。

    他驚恐地意識到了什么,立刻伸手阻攔,卻還是晚了一步。

    祝邪迅速朝他身后飛去,直直貫穿了凌懷蘇的胸膛。

    凌懷蘇的眉梢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雙手拔出染血的祝邪,膝蓋一軟,拄著劍單膝跪在地上。

    他露出個自嘲似的苦笑: “原來求死不能是這種滋味。”

    鏡楚悚然變色,沖上去攥住他的衣襟: “凌望你瘋了!”

    凌懷蘇微微仰著頭,用低沉得幾近虛弱的聲音說: “那就別再讓我繼續(xù)瘋下去了。”

    他將劍柄塞進鏡楚手里, “動手吧。”

    失控的魔氣源源不斷地從凌懷蘇體內(nèi)涌出,眨眼間席卷過整座不夜宮下的大山。

    鏡楚眼睜睜看著那人越來越蒼白,越來越虛弱。

    血跡慢慢洇過衣襟,與鮮紅的外袍融為一體,分不清是血水還是衣服本身的顏色。

    凌懷蘇并不催促,只是靜靜看著他。

    不知何處傳來一聲遙遠(yuǎn)的烏啼,凄厲的回聲哀轉(zhuǎn)過空蕩蕩的不夜宮。

    黑霧盤桓,草木盡枯。

    雪還在下個不停。

    ……

    過了約有一輩子那么久,鏡楚用力閉了閉眼,艱難地舉起祝邪。

    然而僅僅是這么一個動作,似乎就耗光了他生平所剩的最后力氣,再難以為繼。

    凌懷蘇無聲嘆了口氣,走近幾步,用心口抵住了那不住顫抖的劍尖。

    才愈合的皮肉被再次刺破,新的血液滲出來,鏡楚瞳孔一縮,當(dāng)即要抽手,下一刻,凌懷蘇不由分說握住了他執(zhí)劍的手,向后帶去——

    雙手交迭的那一刻,鏡楚看見凌懷蘇對他溫柔地笑了一下。

    飛濺的血沾上睫毛,鏡楚眨也未眨,緊縮的瞳孔盛著那人的倒影。

    “咣當(dāng)”一聲,祝邪落地。

    這一回,凌懷蘇清楚地感知到被捅穿的地方?jīng)]有再愈合,暴戾的魔氣與生命力都一同順著掏空的心口,飛速向外流失著。

    太疼了,也太累了。

    他嗆出一口血,卻發(fā)自內(nèi)心地翹起了嘴角,然后再難支撐,身形如枯萎落葉,向下倒去。

    墜入湖水前,一雙冰涼的手伸過來,將他撈進了懷里。

    “懷蘇,懷蘇……”

    鏡楚雙頰繃得死緊,凌懷蘇甚至能聽到他牙關(guān)緊扣而發(fā)出的“咯咯”聲。他下意識想替凌懷蘇療傷,浩浩蕩蕩的靈力從他手掌翻出,注入進凌懷蘇的身體,卻如一盤散沙,無可挽回地消散。

    有什么滾燙的東西滴落在凌懷蘇臉頰,他愣了一下,才反應(yīng)過來。

    那是……鏡楚的淚水。

    鏡楚哭得無聲無息,五官緊繃到面無表情,只有眼淚接連不斷地從通紅的眼眶滾落。

    凌懷蘇如鯁在喉地心想: “我到底還是讓小狐貍傷心了。”

    “別哭,你做得很好。”凌懷蘇輕聲說, “況且,我又不是死了……”

    鏡楚一怔,不明所以地看著凌懷蘇變戲法似的掏出一個鈴鐺,擱進他手心。

    凌懷蘇: “待到它響起的那天,我會回到你身邊。”

    鏡楚牢牢攥著那顆鈴鐺,像攥住了救命稻草: “好,我等你。”

    凌懷蘇笑一下了,想伸手替鏡楚擦干凈眼睫上的血跡,卻弄巧成拙,同樣沾著血的手輕輕拂過,反而在他深邃的眉眼染上一絲觸目驚心的紅。

    凌懷蘇的識海開始模糊,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忽然開始不著邊際地色膽包天起來。

    他想,這可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fēng)流了。

    懷揣著這么個不正經(jīng)的念頭,凌懷蘇的身影開始變得透明,如火的紅衣漸漸黯淡下去。

    “不,不要……”

    鏡楚用力收緊臂彎,卻只圈住了一把虛無縹緲的碎光。

    少時的風(fēng)光無限,壯志凌云,后來的行至水窮,如臨深淵,英名也好,惡名也罷,全都化在了星星點點的虛影里。

    風(fēng)一吹,便煙消云散了。

    彌蒙的魔氣淡去,露出歸于平息的湖面。茫茫一片白,延綿至無邊無際的天邊——

    是個沒有魔頭的大好人間。

    ***

    凌懷蘇跋山涉水,總算摸進了心魔瘴渦的中心。

    他看到了被心魔繚繞的鏡楚。

    那人閉目打坐,看似巋然不動,額間一抹心魔印鮮紅如血。

    抬手觸及他的瞬間,凌懷蘇被拉進了困囿鏡楚的最后一重幻境。

    無數(shù)人臉在黑霧中閃過,不同的是,這次主角不再是凌懷蘇單獨一人。

    他看到了山野云霞,炊煙裊裊,他與鏡楚布衣素履,徒步穿行于大街小巷,仿佛變成了再普通不過的一對凡人。

    凌懷蘇喜歡熱鬧,三五日便往酒樓茶館這種地方湊,和姑娘聊到興頭上時被抓個現(xiàn)行,鏡楚面色鐵青地把人一路捉回家,第二天為他梳發(fā)時蓄意報復(fù),故意束了個歪歪扭扭的馬尾,然后面不改色地?zé)o視某人的抗議。

    他們居住的小院和霜天峰那座小木屋很像,花草蓊郁,院里還養(yǎng)了條胖乎乎的狗。

    沒有血海深仇,不必庇佑蒼生,他們賭書潑茶,拌了嘴又和好,在煙火氣里吵吵鬧鬧,從日常瑣碎與家長里短里咂摸出酸甜苦辣的一生。

    生老病死的盡頭,一起白發(fā)蒼蒼,同棺而眠。

    在朝生暮死的此世光陰里,牽絆成彼此牢不可破的塵緣。

    ……

    幻境重重變換,最后,凌懷蘇又看到了那日的夢境。

    燭影搖紅,共挽牽巾。這一次,紅蓋頭緩緩挑起,他終于看清了那“新娘”的面目。

    正是他自己。

    望著幻境里鏡楚溫柔而熾熱的目光,凌懷蘇無可奈何地連連心嘆。

    能把七情淡薄的靈物勾起心魔,可真有他的。

    然而,看著看著,凌懷蘇很快發(fā)現(xiàn)了不對——

    即使這次沒有外力干擾,夢境還是在上一次的地方中斷了。

    無獨有偶,所有這些幻境,無論情意如何綿綿,氛圍有多合適,最親密的舉動都大多是蜻蜓點水的擁抱,偶有極少數(shù)的親吻,也只是發(fā)乎情止乎禮地碰一碰眉心。

    而每次將要更進一步,畫面總在關(guān)鍵之處戛然而止。

    也不知道是心魔主人不允許自己繼續(xù)下去,還是壓根對接下來的事一無所知。

    凌懷蘇想起什么,忍不住輕笑了一聲。

    這一笑,把心魔主人笑醒了。

    鏡楚緩緩睜開眼,目光仍帶著被心魔糾纏的疲憊,恍惚間落在凌懷蘇身上,似乎花了一會才確認(rèn)眼前人不是心魔而是本人。

    他眼角掃過周圍形形色色的畫面,聲音喑啞地開了口: “你都看到了。”

    凌懷蘇似笑非笑地一挑眉: “嗯,看到了。”

    “……”鏡楚心力交瘁地閉了閉眼,搖搖晃晃起身,有些自暴自棄地冷聲道, “看到便忘吧,不堪入目的東西臟了你的眼,見諒。這些心魔我會想辦法,你——”

    “瞧你那日緊張的神色,還以為夢里有什么大不的內(nèi)容呢。”凌懷蘇忽地截口打斷他,失笑道, “都肖想了,也不想大膽點。嘖,真沒出息,出去別說是我養(yǎng)大的。”

    鏡楚被他嘲諷得一愣,還未反應(yīng)過來什么意思,就見凌懷蘇湊近一步,將手伸進了他的發(fā)間。

    五指纏綿過三千煩惱絲,說不出的曖昧與纏綿,鏡楚呼吸一滯,耳朵“唰”地漫起一層血色,差點以為這又是心魔的新形態(tài),掙扎著就要后退。

    凌懷蘇不給他后退的余地,牢牢將人鎖在身前,格外多情的鳳眼一彎,勾起一點若有若無的調(diào)戲笑意。

    “看好了,這才是春夢該有的內(nèi)容。”凌懷蘇的音量越來越低,最后換上了氣聲,幾不可聞道, “我只示范一次。”

    說完,他扣住鏡楚的后腦,傾身含住了那雙冰涼的嘴唇。

    第55章 歸宿

    鏡楚平時總微抿著唇,給人一種生人勿近,目下無塵的疏離感,只有親上去才知道,那雙薄唇意外地軟。

    凌懷蘇本想淺嘗輒止,一不小心沒忍住,輕輕舔開了鏡楚的唇縫。

    鏡楚從未和人有過這樣親密的舉動,更何況對方還是他朝思暮想了四千年的人。也不知是不是被心魔魘住的勁還沒過,他一時間手足無措地僵在原地,任由凌懷蘇富有技巧性地撬開牙關(guān),由淺入深。

    舌尖相觸的那一瞬,這位身高近一米九的首席調(diào)查官下意識往后一縮,好像一只受到驚嚇的大型動物,又被凌懷蘇扣著后腦勺勾回來: “別動。”

    凌懷蘇耐心而不容拒絕地親吻著他,一手穿過他頭發(fā),輕輕摩挲,另一只手不怎么安分地逡巡向下,覆在了鏡楚的側(cè)腰。特調(diào)處處長常年鍛煉的身材緊實,腰間沒有一絲贅肉,觸感堅硬如鐵。

    凌懷蘇在那手感良好的腰間流連了一會,內(nèi)心幾重糾結(jié),到底還是沒舍得探進去。

    狐貍太干凈了,像一張白紙,凌懷蘇總覺得男女之事,肌膚之親這些東西,在他面前都變得齷齪不堪起來。

    老魔頭戀戀不舍地收了手,沒忍心對這塊純天然無污染的大寶貝下口。

    這時,凌懷蘇插進鏡楚發(fā)間的手忽然感覺到了一絲異樣。

    他微微后仰,熾熱的鼻息擦過鏡楚的鼻尖,掀起眼皮看去。

    鏡楚耳朵紅得要滴血,脖頸處也泛起一大片紅,額間心魔印在昏暗的環(huán)境中亮得灼眼。

    而此刻,男人烏黑的發(fā)間,突兀地探出了兩只白色狐耳,猶在簌簌顫動著。

    鏡楚除了剛化形時還不適應(yīng),狐耳花了大半宿才收回去外,其余時候,他一直將本體藏得很好。只要他不說,沒人能將這樣一個賽雪欺霜的人和“狐貍”聯(lián)系到一起去。

    凌懷蘇盯著那對毛茸茸狐耳看了會,不知想起了什么,忽地失笑道: “鏡處長這對耳朵,莫不是……只有我一個人見過吧”

    鏡楚: “……”

    他臉紅得能掉色,表情還是一本正經(jīng)的,堪堪保持住了不假辭色的處長臉面。

    “區(qū)區(qū)心魔而已。”鏡楚沉著臉撥開他的手,冷調(diào)的嗓音沉沉,聽不出一絲顫抖, “你不必為此遷就我。”

    聽起來很有信服力。

    ……如果不是頭上還頂著對因心緒起伏跳出的獸耳的話。

    凌懷蘇輕輕嘆了口氣。

    沒人教過鏡楚何謂七情,何謂六欲,他幽然暗生的心意或許連自己都唾棄,不然也不至于生出心魔。他等了四千年,也自我唾棄了四千年,被心魔折磨了四千年,背著生生世世的天譴在塵世里浮沉。

    結(jié)果等到的,是個翻臉不認(rèn)人的負(fù)心漢。

    鏡楚這些年都是怎么過的,看到失憶的他時究竟是什么心情,又是以怎樣孤注一擲的勇氣對他剖白心跡……凌懷蘇只要稍一細(xì)想,心就針扎似的疼,直喘不過氣。

    凌懷蘇知道,他方才那一吻,半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放縱,另一半也是于心不忍的回應(yīng)。鏡楚因為他吃的苦已經(jīng)夠多了,他再態(tài)度不定,以“為你好”為由反復(fù)把人推遠(yuǎn),未免也太不干人事了。

    凌懷蘇理直氣壯地反駁道: “誰遷就你了我樂意。”

    鏡楚垂著眼,不置可否。

    見他不信,凌懷蘇靠近一步,執(zhí)起鏡楚的手,有一下沒一下地磨蹭著他的指縫: “當(dāng)年有件事,我沒對你說實話。魔頭罕見,天生靈物更是難尋……能誅殺魔頭的并非天生靈物。”

    鏡楚目光微微閃動了一下。

    凌懷蘇頓了頓: “而是……那魔頭的心愛之人。”

    話音落下,他聽見鏡楚驀地屏住了呼吸。

    凌懷蘇這一生,虛情假意的甜言蜜語說過不少,連篇的鬼話能把人哄得團團轉(zhuǎn),可真到了開誠布公的時候,如簧的巧舌哪哪都不得勁。

    “普通修士的壽命也就百十來年,在天生靈物眼中,如同朝生暮死的蜉蝣。于是我做好了‘一寸相思一寸灰’的打算,只盼趁著多活兩年,好多為你鋪兩年路。后來誤打誤撞成了魔,倒是有了陪你長大的條件,卻沒了理由。”

    “你于我而言……是心上的一捧凈土,見之忘憂。不該承受這些苦大仇深,也不該替我背負(fù)這么多狗屁倒灶的事,你應(yīng)該是自由自在的。”凌懷蘇的聲音輕輕地,像是夢囈, “不曾想到頭來,你還是被我羈絆了四千年。那時我想,也好,再陪你一遭,等到……”

    說到此處,凌懷蘇語焉不詳?shù)匾恍Γ駠鳑]了下文,鏡楚卻敏感地領(lǐng)悟了他的未竟之言,眼眶倏地紅了。

    等到一切塵埃落定,天下太平,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魂歸故里,還人間最后一份安寧。

    懷揣著不必出口的私藏情愫,直至彌留之際……

    遙祝他的小楚順?biāo)鞜o虞,福澤綿長。

    這本應(yīng)是他的歸宿。

    鏡楚反客為主地攥住他的手,啞聲把他的話原封不動奉還回去: “我樂意。”

    凌懷蘇寵溺地彎起眼睛: “那可勸你想清楚了,入了我的魔爪,就再也逃不掉……唔。”

    鏡楚不再廢話,像個忍到極限的癮君子,低頭重重地堵住了凌懷蘇的嘴。

    心魔瘴猶在翻騰,卻肉眼可見地淡了下去。

    他們六根不凈,被撲面而來的凡俗裹了滿頭滿身。

    ***

    最后一縷“哀”心魔歸位,羅盤光芒大作,成型的陣法勢不可擋地運作起來。

    無數(shù)的哭聲,笑聲,吼聲和尖叫聲被一同湮滅在了運轉(zhuǎn)的四象陣?yán)铮詈髿w于寂靜。霧氣消散,周遭恢復(fù)了原本的樣貌,一堵厚重的石墻佇立在幾人面前。

    陸祺愣愣地端著羅盤,下意識想問接下來怎么辦,一張口忽然想起面前兩位祖宗的身份,愣是把話咽了回去。

    然后他看見,那位名為凌望的祖宗朝另一位點了下頭,嘴角還帶著若有似無的笑意。

    鏡楚上前一步,修長的五指悍然張開,雪白琴弦游蛇般直竄而出,死死釘進了石壁中。

    而后手指一攏,萬鈞齊發(fā)!

    足有成年男子臂展寬那么厚的石墻爆發(fā)出隆隆巨響,頃刻間,以五道弦打入的地方為中心,蛛網(wǎng)般的裂紋蜿蜒過整座墻面。

    下一秒,轟然坍塌。

    碎石飛濺,塵土四起,巖漿火光透過煙塵直射進來,凌懷蘇有些不適應(yīng)地瞇了瞇眼。

    他們在心魔瘴里一夢數(shù)千年,外面的世界只過去了短短一個時辰。

    聽到動靜,鐘瓚轉(zhuǎn)頭看來,略感意外地冷哼一聲: “命還挺大,居然沒被困死在里面。”

    是啊,不僅沒死,還順帶談了個情說了個愛。

    凌懷蘇這會心情大好,看狗都順眼。他嘚瑟地飛了鐘瓚一眼,沒跟他一般見識。

    鐘瓚: “……”

    鐘瓚無端被他那眼掃出了一身雞皮疙瘩,半天才把那詭異的惡心感壓下去, “不過拖住你們一個時辰也夠了。”

    他回過身,目光眷戀地落在祭壇之上。那里,云幼屏靜靜地平躺著。百人祭重鑄的肉-身已經(jīng)聚成,女孩的皮膚白得近乎透明,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如同白瓷上細(xì)微的紋理。

    她闔著眼,表情祥和,除了鵝黃色長裙下的胸口沒有一絲起伏外,看起來就像睡著了一樣。

    “我已經(jīng)剔除了她體內(nèi)的業(yè)火蝕心花,只剩下……最后一步。”鐘瓚呢喃著,眼底是掩飾不住的欣喜若狂。

    他小心翼翼地放出閃動的魂火,將其懸在云幼屏眉心之上, “……融魂。”

    魂魄順暢無阻地隱入眉心,漸漸消失。與此同時,祭壇周圍繁復(fù)的祭文一齊流動起來。

    祭成。

    那一小團魂魄融入的瞬間,談初然毫無征兆地身形一歪,猝不及防朝一邊倒去。

    陸祺嚇了一跳,連忙扶住她: “初然姐你沒事吧!”

    談初然撐住發(fā)暈的腦袋,半晌才有氣無力地擺擺手,吐出一句: “沒事,老毛病了……”

    —— “……體質(zhì)也不好,算命的說我魂魄不穩(wěn),總愛招些不干不凈的東西。”

    凌懷蘇皺了皺眉,談初然曾經(jīng)說過的話忽然浮現(xiàn)耳畔。

    正當(dāng)此時,祭壇那邊傳來鐘瓚不可置信的聲音: “怎,怎么回事!”

    只見魂魄歸體后,久久無事發(fā)生。鐘瓚手足無措地打量著毫無動靜的軀體,本能地想觸碰,黑霧繚繞的手又在半空頓住,唯恐弄臟了對方似的, “為什么沒有反應(yīng)!”

    肉身已成,魂魄入體,在百人祭的加持下,其余殘魂理應(yīng)被吸引歸位。

    之前不是感應(yīng)到其他魂魄的下落嗎

    為什么會失敗!

    “不要!”鐘瓚眼睜睜看著云幼屏的身體迅速腐敗下去,重新露出可怖的骨肉。他再也顧不上,驚慌地?fù)渖先ププ≡朴灼恋氖郑缓蟾惺苤侵皇只鞅鋱杂驳陌坠恰?br />
    一條削鐵如泥的琴弦破空而至,鐘瓚目光渙散地抬頭,卻任人宰割般一動不動,好像失去了反抗能力,麻木地握著那只白骨森森的手掌。

    以至于琴弦直擊面門時,他自暴自棄地閉上了眼睛。

    千鈞一發(fā)之際,一道黑氣不知從何處竄出,不偏不倚地撞上了琴弦,替鐘瓚抵擋了這一擊。

    鏡楚收回不禁,一抬眼,就見前方某處的石壁震顫不止,表面深淺不一地鼓動著,片刻之后,竟“長”出了一座雕像。

    “凌小友。”一道空靈的女聲淙淙流水似的從石像里流出, “久違了。”

    凌懷蘇抖了抖衣袖: “夙夫人,你終于肯現(xiàn)身了。”

    凌懷蘇說這話時用是的現(xiàn)代普通話,因此陸祺和談初然都聽懂了。

    聽到那個稱呼,陸祺立刻想起了程延講述的故事,壓低了聲音向談初然確認(rèn): “她她她……不會就是‘夙霧’吧”

    談初然仍有些虛弱,白著嘴唇點點頭: “應(yīng)該。”

    陸祺: “……”

    他心情復(fù)雜地掃了一眼熔巖洞內(nèi)。

    這里滿打滿算七個人,合著他倆的年齡加起來,連其他人的零頭都沒有!

    “歲月真是不待人啊。當(dāng)年的劍道魁首何等威風(fēng),萬人景仰,一劍霜寒十四州,卻一念之差選錯了路,落到現(xiàn)如今的境地。”女聲輕言細(xì)語,嘆息的尾音在熔巖洞內(nèi)蕩出回響, “如若不是受了那道天雷,你也不至于虛弱到被魔氣反噬。聽聞魔君失控那日是血流成河,方圓百里寸草不生啊,沒能親眼一睹真是可惜……怎么樣,萬劍穿心,天譴加身的滋味如何”

    此話精準(zhǔn)無誤地戳中了鏡楚的創(chuàng)傷,他目光一冷,當(dāng)場亮出了不禁,被凌懷蘇不慌不忙地按住。

    凌懷蘇眉梢都沒動一下,反唇相譏道: “唔,應(yīng)當(dāng)比在廢銅爛鐵里茍且偷生要自在一些。”

    “廢銅爛鐵”夙霧像是氣笑了, “天音塔乃是天道的化身,是對我族的恩賜,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族個個狼子野心,妄想獨占,唯獨你,不知搭錯哪根筋,偏要堵上身家性命與天道作對……凌望啊凌望,該說你特立獨行好呢,還是冥頑不靈呢”

    凌懷蘇: “謬贊,不敢當(dāng)。單純看那破塔不順眼罷了,放到現(xiàn)在,你的神塔充其量算個,呃……”

    詞到嘴邊忽然卡了殼,他轉(zhuǎn)向鏡楚,鏡楚居然心領(lǐng)神會了他的意思,順暢地接話道: “違章建筑。”

    “對,正是這個詞。”凌懷蘇一笑, “……充其量算個違章建筑,也就當(dāng)時修仙界沒有拆遷隊,不然什么神塔妖塔的,早給你推平了。”

    “所以呢,你打算故技重施,引天雷破塔”夙霧幽幽地嘆了口氣, “以你現(xiàn)在的狀態(tài),真以為能撐到和神塔同歸于盡嗎我們不妨走著瞧,看到時候是天音塔先倒塌,還是你先魂飛魄散,徹底從世界上消失。”

    鏡楚猛地攥緊了拳頭。

    不得不承認(rèn),她說得沒錯。倘若天音塔真的重聚,且不論人間會掀起怎樣的風(fēng)波,除非動用核武,恐怕再難摧毀了。

    夙霧游刃有余地柔聲勸道: “不要再負(fù)隅頑抗了,天音塔的部分碎片在你們手里吧交出來,等到神塔重現(xiàn)人世,我可以記你們一功。”

    石像的眼珠微微一動,掃過凌懷蘇和鏡楚身后,目光中的嫌棄不加掩飾, “修仙界已不復(fù)存在,看看當(dāng)世這些凡胎濁骨的人類,蠢笨庸俗,與螻蟻何異二位何必為了他們賣命”

    “凡胎濁骨”的陸祺: “……”

    不是阿姨,怎么還帶人身攻擊的

    “容我提醒一句,”凌懷蘇油鹽不進地說, “當(dāng)年修仙界屠殺你們蚩人時,也是這么想的。”

    夙霧的聲音一瞬間冷了下去: “不見棺材不落淚。”

    熔巖洞內(nèi)的各個角落忽然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響。陸祺側(cè)耳聽了一會,意識到那是什么時整個人都不好了。

    只見熔洞里,目之所及之處冒出了鋪天蓋地的羅摩,不動如山地從石壁,地面與洞頂鉆出,密密麻麻如同變異的雨后春筍。

    那不是普通的羅摩,不知吃什么長大的,體型居然比一般羅摩大了數(shù)倍,還品種各異,放眼望去丑得形態(tài)不一,能湊齊一整本羅摩圖鑒大全!

    領(lǐng)頭的一只落了地,雄赳赳氣昂昂地張開血盆大口,發(fā)出一聲氣吞山河的咆哮,縱使陸祺已有準(zhǔn)備,事先捂住了耳朵,還是被那一嗓子吼得胸口轟鳴震蕩,喉頭登時涌上一口腥氣,有一種靈魂都快被那聲震出體外的感覺。

    一旁的談初然更是痛苦地捂住頭,險些撲通栽下去。

    夙霧冷笑一聲,雕像重新融進了石壁里。與此同時,無數(shù)只巨型羅摩齊刷刷呼嘯而出!

    “臥槽!”陸祺兩耳還在嗡嗡耳鳴,調(diào)門都高了八度道, “老大怎么辦!”

    鏡楚沉聲道: “殺。”

    話音落地,他與凌懷蘇同一時間足尖點地,箭似的迎了上去。

    兩人身形如電,橫沖直撞地闖入黑壓壓的羅摩群,掀起了一場單方面的屠殺。

    不禁弦閃著寒芒直直甩出,鞭子一樣抽著呼呼的風(fēng)聲,三下五除二將十?dāng)?shù)只怪物捆了個正著,扔皮球似的朝空中拋去,未及落地,一道雪亮的劍影緊隨而至,不早不晚地接住了打包的羅摩,來了個干脆利落的斬首服務(wù)。

    “天衣無縫!”羅摩頭顱噼里啪啦落下,凌懷蘇沖鏡楚飛了個吻,在傳音里肆無忌憚地調(diào)戲, “小美人,笑一個唄”

    “沒正沒經(jīng)。”鏡楚毫不給面子地評價道,轉(zhuǎn)頭卻忍不住翹了下嘴角。

    有道是“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盡管鏡楚和凌懷蘇配合默契,削首如砍瓜切菜,但仍擋不住成群結(jié)隊的羅摩悍不畏死。前面的倒下了,后面地又源源不斷地涌上來,半天過去,羅摩的數(shù)量看上去居然并沒減少多少。

    另一邊,陸祺攙扶著談初然,腳不沾地地躲避羅摩的追殺。頭頂尖銳的腥風(fēng)三番五次擦著他的頭皮而過,給他擦出了一身冷汗。雖然有槍,奈何他槍法實在感人,又是在帶著傷員屁滾尿流逃命的情況下,打出去十發(fā),只有一發(fā)勉強射中了羅摩的后腳跟,羅摩齜牙咧嘴地一跳,追得更起勁了。

    這種時候,陸祺只能慶幸特制子彈是無限制的,空氣充能,隨用隨發(fā)。他在心里感謝起了技術(shù)部上下祖宗十八代,還沒感謝完,一只羅摩斜躥出來,猝不及防截住了他們的去路,黑洞洞的大嘴一張,準(zhǔn)備發(fā)動聲波攻擊。

    陸祺一個激靈,手忙腳亂地扣動扳機,無事發(fā)生——手-槍響起了無情的過熱提醒。

    陸祺: “……”

    他大爺?shù)?

    電光石火間,談初然直起腰, “砰”地一槍打爆了羅摩的腦袋。

    “你先走!”

    她把陸祺往空地一推,不再拖累他,跌跌撞撞地掉頭朝反方向跑去。

    ***

    巖漿湖心,鐘瓚失魂落魄地癱坐在祭壇邊,對周遭的騷亂充耳不聞。

    直到一個槍口抵上了云幼屏的頭骨。

    “出口在哪”談初然冷聲逼問。

    鐘瓚掀起眼皮,冷哼一聲: “要挾我”

    “是。”談初然將手槍抵得更緊, “快說,不然我讓她死無全尸。”

    “好,我說。”鐘瓚咬了咬牙,撐著祭壇慢慢站起來, “出口就在……”

    他話音一頓,視線移至洞內(nèi)某處。談初然隨著他的視線看去,鐘瓚目光一凜,冷不防揮出一道黑氣。

    談初然迅速反應(yīng)過來,及時避過黑氣,就在她側(cè)身的瞬間,一只羅摩分秒不差地從后面撲來,利爪已經(jīng)到了鐘瓚跟前。

    算好了似的!

    鐘瓚不得已抬臂生受了這一擊,而后重重將羅摩甩下巖漿。他氣急敗壞,黑氣從手掌暴漲,朝談初然席卷而去。

    談初然悶哼一聲,被撞出了三米遠(yuǎn),險伶伶停在岸邊,徹底暈了過去。祭壇上的東西也成了被殃及的池魚,只剩個空殼的護魂燈被一起掃了下去,骨碌碌滾到談初然身邊。

    又一團黑霧在手中成形,鐘瓚陰森森注視著不省人事的談初然。

    護魂燈遭遇摔落,火苗仍是紋絲不動的。燈盞漸漸停止了滾動,一抹白色火光靜謐地投照出來,映在了談初然身上。

    驀地,鐘瓚瞪圓了眼。

    只見談初然身上,緩緩浮起了兩道朦朧的影子,竟是一身兩魂。

    那兩道魂影一高一矮,一男一女。

    依稀是謝朧……與云幼屏的模樣。

    第56章 共生

    “初然姐!”

    陸祺遠(yuǎn)遠(yuǎn)看見談初然栽倒在地,心跳都停拍了。

    他腦子一空,不管不顧地沖了上去。也許是危難當(dāng)頭小宇宙爆發(fā),陸祺一時間有如槍神附體,雖然沒有一擊致命,但彈彈到肉,特制子彈的火光把羅摩燎了個半殘,陸祺幾乎殺紅了眼,在怪物群中浴血奮戰(zhàn),居然成功突破出了一小道豁口。

    沒過多久,陸祺的后背肩膀也光榮掛了彩,被抓出得血痕斑斑,他不由得趔趄一步,然而僅是這片刻的松懈,一只羅摩趁虛而入,尾巴橫空一掃,狠狠撞上了他的肩膀。

    那畜生體型如小象,重逾幾百斤,一條尾巴足有房梁那么粗,被這玩意一掃,肩胛骨幾乎要硬生生折斷,陸祺痛得連聲音都發(fā)不出,狼狽地翻滾在地,手-槍也脫手而出。

    羅摩昂頭長嘯,高高抬起前爪,準(zhǔn)備一巴掌了結(jié)了這不知死活的小螞蟻。

    利爪已經(jīng)近至眼前,陸祺只來得及本能地護住頭部,局促地蜷起身子,心里知道這一爪恐怕要把他拍成黃瓜片,已經(jīng)做好了用血肉之軀硬抗的打算。

    然而,那蒲扇大的爪子落下,疼痛卻并沒有如預(yù)想中到來,陸祺只覺胸口一熱,同時聽見羅摩發(fā)出一聲凄厲的慘叫,他茫然地張開眼,見那畜生飛了出去,重重摔進了巖漿里。

    陸祺呆滯兩秒,似有所感地掏出了懷里的羅盤。

    只見那羅盤已然四分五裂,一縷如煙的煞氣從中逸散而出,拂過陸祺的頭頂。

    ……就像有誰溫柔地摸了一把他的頭發(fā)。

    意識到什么后,陸祺眼眶一熱。然而那縷煞氣盤旋著,很快就散了。

    熔巖洞里的咆哮聲連成了片。

    “太多了。”鏡楚瞥了眼一望無盡的怪物群,在這種地方待得越久,對他們就越是不利, “得速戰(zhàn)速決。”

    凌懷蘇握緊祝邪,綿長的劍氣從劍尖傾瀉而出,轉(zhuǎn)著圈地攪動起融金化玉的巖漿,他驀地將劍身一旋,原本暗流涌動的地火頓時形同沸騰,迸發(fā)出一朵巨大的火花,火焰高高揚起,旌旗似的,所向披靡地向四面八方激蕩開去。

    凡是生物,對于火的恐懼是與生俱來的。在這突如其來的烈火洪流下,圍攻的羅摩畏縮地停滯了片刻。

    然而也僅僅是片刻,這群變異羅摩的皮比城墻還厚,毛毛雨般的火焰落上去,大概也只有無痛脫毛的作用。就連掉進巖漿里的羅摩,還能裹著一身火苗爬出來,頂著焦糊的皮肉繼續(xù)悍不畏死地前仆后繼。

    鏡楚一弦把一只跑到他跟前的羅摩絞成了八塊,隨手甩到一邊: “凡火不起作用。”

    “但至少它們是怕火的。”凌懷蘇與鏡楚背對而立,若有所思片刻, “……你說,天雷會不會把這里劈塌”

    鏡楚心有靈犀地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確定”

    凌懷蘇: “我想賭一把。”

    下一刻,他聽見鏡楚沉穩(wěn)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那便賭吧。”

    凌懷蘇勾唇一笑,久違地催動起魔氣,黑霧自他腳下騰起,起先是薄薄的一層,漣漪似的,而后逐漸風(fēng)起云涌,暴漲成一張鋪天蓋地的大網(wǎng),以凌懷蘇所在的位置為中心,勢如破竹地朝四周彌散開去。

    黑霧所經(jīng)之處,張牙舞爪的羅摩紛紛腳下生根般頓住了身形,被毫無反抗之力地卷了進去,黑霧去勢不減,當(dāng)熔巖洞內(nèi)所有羅摩都被網(wǎng)羅其中時,隔著地面,熔巖洞上方響起了隆隆的雷聲。

    魔氣調(diào)用得太過奢侈,果不其然,鉆心的銳痛如約而至。

    背對著鏡楚,凌懷蘇不動聲色地按了按心口,強忍下劇痛,虛虛抬手一攏,黑霧驟然收緊,呆若木雞的羅摩便如同被一網(wǎng)打盡的魚,被拖拽著飛速靠攏巨網(wǎng)中心。

    就在收網(wǎng)的一瞬,鏡楚一抖手腕,不禁游蛇般飛出去,卷起一捧沸騰的巖漿,原地甩出了一圈氣貫長虹的火焰,雨露均沾地噴灑在所有聚攏而至的“魚”身上。

    兩人驀地分開,只聽一聲巨響,一道驚雷忽地落下,摧枯拉朽地砸開了洞頂,當(dāng)當(dāng)正正地劈在了兩人原先的位置,將著火的羅摩堆全部湮沒進電光之中。

    雷電與火焰狠狠相撞,猶如往干草堆里投進一顆火星, “轟”的一聲,羅摩們霎那間被烤成了一鍋糊肉。

    天外雷火是這種穢物的克星,羅摩們原地燃成了一個個大火球,自亂陣腳地在熔巖洞里橫沖直撞,哀嚎聲不絕于耳,不過一時半會,便燒成了一把灰煙。

    陸祺一槍終結(jié)了一只強弩之末的羅摩,拔足跑向祭壇,無視一旁神色陰晴不定的鐘瓚,驚慌地抱起地上的談初然: “姐!”

    談初然仍雙目緊閉,一副人事不知的樣子,陸祺正要細(xì)細(xì)察看她的情況,忽覺一陣地動山搖——天雷不僅烤糊了羅摩,也把熔巖洞砸成了露天的,洞頂被劈開一個大洞,簌簌的沙石不停落下,大有搖搖欲墜的架勢。

    只聽頭頂“嗖”的一聲,銀絲般的琴弦神鬼莫測地竄出,掃開了行將砸中陸祺的石塊,接著三兩下纏住了鐘瓚。

    解決完零散的羅摩,鏡楚和凌懷蘇雙雙落至湖心島。

    鏡楚伸手探了把談初然的脈,還沒說什么,陸祺緊張地開了口: “老大,初然姐她有沒有事”

    鏡楚向來嚴(yán)肅的臉上看不出什么端倪: “先出去。”

    鐘瓚被不禁捆住時沒有一絲掙扎,此刻冷不丁開了口: “她一身兩魂,魂魄受驚而不穩(wěn),拖得越久越危險,眼下是最好的時機。”

    鏡楚睨他一眼: “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鐘瓚面不改色地說: “救人。”

    一聽他說要救談初然,陸祺眼睛驀地一亮,可隨即又想到什么,望了一眼岌岌可危的熔巖洞,遲疑道: “可是……”

    “放心。”鐘瓚看出他的憂慮,不屑地嗤一聲, “有我的陣法撐著,一時半會兒塌不了。”

    陸祺心頭一喜,下一秒?yún)s聽鏡楚冷冷道: “我憑什么相信你。”

    聞言,陸祺猛地回過神。

    盡管鐘瓚神色坦然,不似作假,可剛剛還對他們痛下殺手的老妖怪怎么會突然轉(zhuǎn)了性,善心大發(fā)地要救一個素未謀面的人

    陸祺從喜悅中清醒,心下狐疑,一時舉棋不定起來。

    就在這時,凌懷蘇抱臂于胸,悠悠開了口: “讓他救。”

    鏡楚依言松開不禁,鐘瓚連被勒痛的手腳都顧不上揉,跌跌撞撞地轉(zhuǎn)身走至祭壇邊。

    他最后深刻地看了一眼祭壇上的人,像是要將她曇花一現(xiàn)的容貌烙印于心,而后緩緩伸出手,取出了眉心間那一點殘魂。

    當(dāng)年他徒手挖開厚厚的積雪,從山洞的尸山血海中翻出了面目全非的云幼屏,只護住了這么一小團行將消散的殘魂。

    這點微末的碎魂是無法投胎入輪回的,于是他以身作陣,將自己與云幼屏的殘魂一同封印了起來。

    倘若生前不能相守,那便讓他為她撐起最后的安寧。

    可沒想到,他以命相護了四千年的珍寶,最終是由他親手放開的。

    鐘瓚注視著掌心里魂魄發(fā)出的柔和熒光,嘴角露出一點同樣柔和的笑意,柔和到,幾乎沖淡了他千年來被煞氣浸漬出的陰戾。

    ……不過,這樣也不錯。

    那點魂魄像磁石邊上的鐵屑一樣,無法抗拒地飛向了談初然,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厝诹诉M去。

    這一次,所有人都一清二楚地看見了她身上的兩道重影。

    認(rèn)出魂魄的主人,鏡楚不由得微愕。

    他動了動唇,余光看見鐘瓚膝蓋一彎,毫無征兆地順著祭壇邊緣軟了下去。

    隨著魂魄離體,云幼屏依靠祭祀維系,本就油盡燈枯的身體再也難以為繼,迅速有了頹敗回骸骨的跡象。

    與此同時,絲絲縷縷的煞氣從鐘瓚周身逸散,每流瀉出一縷,他的身影就黯淡一分,仿佛四散而出是他的的生命力。不久,他身上同步出現(xiàn)了與云幼屏一樣的痕跡,血肉干涸,露出了森森白骨。

    凌懷蘇輕輕地蹙了下眉: “共生契……”

    所謂共生契,效用與度厄印大差不差,都是單方面的“一損俱損”,一方受到損傷,另一方契主便會承受同樣的傷害。

    可綁定此契的大多是生死與共的活人,誰會和一具骸骨同生共死呢……

    鐘瓚虛弱得不行,不過都這樣了,他還要打腫臉充胖子,冷笑道: “師兄好眼力。”

    熔巖洞搖晃得愈發(fā)劇烈了,地面開始迸發(fā)裂痕,貪婪的巖漿見縫插針地涌起。

    “魂魄齊聚,她睡一覺就沒事了。”鐘瓚有氣無力地沖他們擺擺手, “滾吧。”

    凌懷蘇一時沒有動,他垂著眼,眸光落在頹然的鐘瓚身上,長久而靜默。

    良久,他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地開了口: “在玱瑯島上,小師妹曾對我說過一番話。”

    聞言,鐘瓚的眼皮一顫,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凌懷蘇慢條斯理地說: “那天你不在,她來找我訴苦。她說……鐘瓚是個百年難遇的討厭鬼,每天都要和她斗嘴,她煩都快煩死了。”

    這話的確像云幼屏能說出的,透過字里行間,幾乎能想象出她的小表情和語氣,鐘瓚癱靠在祭壇邊,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提起。

    “但煩著煩著也就習(xí)慣了,這幾天他忙著練習(xí)布陣,耳根子驟然清凈,居然……還有點不習(xí)慣。”玱瑯島客舍里,云幼屏托著下巴,長而密的睫毛一壓,姑娘向來直率的臉上難得露出個稍顯羞澀的笑容, “師兄,你說,喜歡一個人,是什么感受呀”

    ……

    “……百家比試后是你的生辰,所以,她想等回到搖光山,好好為你籌劃生辰禮,向你挑明心意。如果你不從,她就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從。”說到這里,凌懷蘇笑一下了,聲音輕了下去, “之后,她想請我這個大師兄,為你們做個見證。”

    白骨化已經(jīng)爬過了半個胸膛,鐘瓚死氣沉沉地癱坐在地,不知該作何反應(yīng)。

    他有點想笑,喉嚨卻發(fā)澀得不象話,仿佛身體背叛意志,自作主張地想替他嚎啕痛哭。

    可是一具枯骨,怎么會流淚呢

    熔巖洞就要塌了。

    鏡楚瞥了眼奄奄一息的鐘瓚,對凌懷蘇道: “走吧。”

    不禁從鏡楚手中直直甩出,扎實地釘在了洞頂尚且牢固的部分,鏡楚借著琴弦,身形一躍,敏捷地攀上了洞口,分別將陸祺與談初然拽了上去。

    凌懷蘇心里百感交集,對上走火入魔般的鐘瓚,卻是無從說起。

    最終,他閉了閉眼,一言不發(fā)地轉(zhuǎn)過身,忽然聽到鐘瓚啞聲說: “后天巽位。”

    第57章 木劍

    地殼塌陷時爆發(fā)出經(jīng)久不息的轟鳴,陣法終于撐到了極限,與洞穴同時土崩瓦解。巨大的石塊與泥沙俱下,砸進尚未來得及凝固的巖漿里,熔巖洞中的一切,罪惡與遺憾,偏執(zhí)與妄念……悉數(shù)掩埋其中。

    凌懷蘇站在不遠(yuǎn)處,熔巖明明滅滅的火光倒映在他瞳孔。

    那沒頭沒尾的一句說完,鐘瓚再沒了下文——共生契帶來的白骨化覆蓋過他全身,凌懷蘇回頭時,他已經(jīng)徹底化作了骷髏,仍保持著倚靠在祭壇邊的姿態(tài),與石臺上另一具骸骨頭抵著頭,隔著咫尺的距離,一同歸于沉寂。

    也將一同長埋于黃土之下。

    他們循著不見天日的星宿門而來,眼下離開熔巖洞,才發(fā)現(xiàn)臨近拂曉,地表是一片鳥不拉屎的荒原。鏡楚用移動終端給總部發(fā)送了位置,沒過多久,特調(diào)處專機兵貴神速地降落在他們面前。

    程延第一個拉開艙門,跳下直升機,先是被人事不知的談初然結(jié)結(jié)實實嚇了一跳,目光移到抱著她的陸祺臉上時,又嚇了第二跳。

    這倆人在鬼門關(guān)前摸爬滾打一遭,身上都掛了彩,作戰(zhàn)服被撓成了乞丐裝,海帶似的黑色布條在風(fēng)中直打顫。而陸祺不知經(jīng)歷了什么,臉色比暈倒的談初然還差,活像見了鬼。

    醫(yī)療隊仔細(xì)檢查了談初然的情況,將她抬進了機艙內(nèi)。趁陸祺齜牙咧嘴地接受上藥時,程延在他身邊坐下,問: “發(fā)生什么了”

    陸祺心力交瘁地抬起頭,看了他一眼,滿臉寫著懷疑人生: “程延哥,你先告訴我,你是人,對吧”

    程延: “”

    他被這罵人似的問法弄得莫名其妙,用一種“你在胡言亂語什么”的眼神上下打量了陸祺好幾遍,還伸手摸了摸這小孩的額頭。

    沒燒啊

    陸祺眼珠紅血絲遍布,目光空洞地自顧自道: “貨真價實,如假包換的人類,肉體凡胎,活到一定歲數(shù)就嗝屁,出生在社會主義新大地,接受九年義務(wù)教育,只在解高中數(shù)學(xué)題時懷疑自己被外星人掉包過……快告訴我,你是不是!”

    程延被他繞了進去,一頭霧水地應(yīng)和: “對,百分百純種人類,三十三歲還找不到對象的平平無奇凡夫俗子一位,除了沒懷疑過被外星人掉包,本人高考數(shù)學(xué)滿分……不是,這都什么跟什么”

    “沒什么。”陸祺夢囈似的咕噥道, “突然覺得人是個稀缺物種。”

    程延: “……鏡處他們呢”

    陸祺沒吭聲,兩眼發(fā)直地看過來。

    程延: “……”

    被盯得心里發(fā)毛,程延舉手投降: “好好好,我自己找去,尊貴的稀缺物種您好生歇息著哈。”

    ***

    鏡楚找到凌懷蘇時,他正倚在一塊巨石旁,一縷頭發(fā)掙脫了束縛,在額角隨意地垂落下來,凌懷蘇這個整理儀容狂魔居然沒搭理,拿著祝邪,旁若無人地削著一塊木頭。

    那木頭在他手里漸漸成型,鏡楚一眼便看出了他的意圖。

    鏡楚沒有多問,悄無聲息地一旁站定,凌懷蘇削了多久,鏡楚就看了多久。

    直升機的噪聲在上空響起,凌懷蘇將手里的東西往地面一戳: “過來,讓我靠一會。”

    像凌懷蘇這種人,哪怕世界末日,他都能望著塌陷的天地,淡定地呷上一口茶,任誰也瞧不出他風(fēng)輕云淡的面皮底下,藏著多少打碎牙齒和血吞。此刻雖然包著頤指氣使的殼,鏡楚還是敏銳捕捉到了他話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鏡楚的肩膀?qū)掗煟∪廛涰g,靠上去格外踏實穩(wěn)當(dāng),還有一點心曠神怡的因素加持,凌懷蘇將頭埋在他肩窩,沒過多久,呼吸便平緩了下去。

    確認(rèn)他已經(jīng)睡熟,鏡楚這才沖一邊的直升機招招手,召喚出一只翹首以待老半天的程延。

    程延十分有自覺地控制自己的目光不亂瞟,看見鏡楚一手?jǐn)堉钁烟K的肩,一手豎在嘴邊,朝他比劃了個“小點聲”的手勢。

    鏡楚壓低聲音問: “他們兩個身體情況如何”

    程延也放輕了聲氣,匯報道: “沒有大礙,都是皮外傷,醫(yī)療隊已經(jīng)消毒包扎過了,初然生命體征穩(wěn)定,只是應(yīng)該一時半會醒不了。”

    “塌陷的熔巖洞里有擴散物質(zhì),你安排人手把這一帶封鎖起來,布置好煞氣凈化裝置,再調(diào)幾批速凍液氮,對塌陷區(qū)進行降溫,記得全程做好防護措施。”鏡楚掃了眼不遠(yuǎn)處的醫(yī)療隊, “他們兩個送醫(yī)院,談初然醒了,或是有任何情況,隨時通知我。”

    程延聽出他的弦外之音: “頭兒,你不跟我們一起回去”

    鏡楚小心翼翼地側(cè)過身子,把凌懷蘇抱了起來。這人比看起來輕得多,寬敞的衣服底下一撈都是空的,身形單薄,一把腰窄得讓人心驚。

    “不了。”鏡楚垂頭看了眼懷里安睡的人, “我回家一趟。”

    說完,他單手掐了個障眼手訣,掠了出去。不及程延反應(yīng),兩人的身形已經(jīng)在一閃之后不見了。

    一時間, “會原地消失就是炫酷!”和“處長這個工作狂居然回家了!”兩個念頭彈幕似的在程延腦子里跳出來,分不出誰更炸裂一些。

    直到鏡楚帶起的風(fēng)也偃息,程延才乍然回神。

    他如夢初醒的目光落在原地,這才注意到,巨石邊,地上插了一把木劍。

    迎風(fēng)不動,像一塊煢煢孑立的無字碑。

    ***

    鏡楚抱著凌懷蘇,一路飛回了落腳的二層小樓。

    在此之前,他從來不把那里叫“家”。天生靈物生來如無根浮萍,無家可歸,想來只有凌懷蘇在的地方,他才愿意冠以“家”這個字眼。

    他輕手輕腳地把凌懷蘇安放在床鋪上,看著熟睡的人那張蒼白而越發(fā)如玉的臉,心里總有一種錯覺,仿佛凌懷蘇是個玉雕的,看似一掰就碎,實則經(jīng)歷過千錘百煉,堅韌異常。

    不僅如此,還冷得驚心。

    鏡楚嘆了口氣,緩緩抽回手,幾乎感覺不到凌懷蘇的體溫。他時常會想起凌懷蘇在搖光山上的模樣,那時候他是不務(wù)正業(yè)的大師兄,整日帶著師弟師妹們招貓逗狗,眉間沒有一絲陰霾。

    這些深恩負(fù)盡,死生師友的哀痛與刻骨銘心的血海深仇,為什么偏偏落在了他頭上呢

    一時間,鏡楚心里生出無限酸澀。

    注視著凌懷蘇的睡顏,他彎下腰,克制不住地吻了下凌懷蘇的眉心。

    ***

    凌懷蘇又夢到了搖光山。

    那是他第一次踏進搖光山,被母親牽著,一步步邁上山石青階。

    那時他還沒有成人腰高,卻已現(xiàn)出了拿腔作勢的端倪。小孩故作驕矜地壓下眼里的新奇,將初來乍到的局促藏掖得滴水不漏,漫不經(jīng)心地在臺階上卡著鞋底的泥。

    莫問真人笑瞇瞇地摸了摸他的腦袋,說了些“這孩子根骨奇佳,定當(dāng)是修行練劍的可造之材”之類極度疑似坑蒙拐騙的經(jīng)典話術(shù)。

    他那時候分辨不出客套場面話,只知道馬屁被拍得十分舒爽,美滋滋地準(zhǔn)備認(rèn)領(lǐng)“劍修神童”的身份,結(jié)果被老頭領(lǐng)上主峰礪劍臺,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學(xué)習(xí)怎么削木劍。

    后來他才知道,搖光派所有入門的修士,也不論修的哪一道,不論資質(zhì)境界如何,修習(xí)的第一課都是親手削一把木劍。

    這大概是搖光派的特色,被問及這樣做的意義,莫問真人又打起了啞謎,只說修道先修心,削造木劍,就是在削除心頭的雜念。

    然而木刺扎進皮里,凌懷蘇心里更煩躁了,完全參不透“木劍”和“心”有哪門子聯(lián)系,一個月下來,劍術(shù)沒學(xué)到一點,木工倒是精進不少。以至于后來很長一段時間,凌懷蘇開始質(zhì)疑這野雞門派的靠譜性,合理懷疑這是為了能讓他們將來學(xué)藝不精被人打得屁滾尿流,流落街頭時能有一門討飯吃的手藝,不至于餓死。

    再往后,搖光山里的一幕幕走馬觀花般掠過——

    一會是講經(jīng)堂,在莫問真人催眠效果奇佳的誦經(jīng)聲中,云幼屏昏昏欲睡,一顆小石子從鐘瓚手里飛出,正中她小雞啄米般的后腦勺……然后倆人就在眾目睽睽下,被一起請上臺扎馬步,凌懷蘇看戲看得津津有味,謝朧則不忍直視地扶額捂眼。

    一會又是清靜峰,凌懷蘇下山時總會順帶捎回幾壇梨花釀,喊上謝朧他們偷偷過把酒癮,結(jié)果莫問真人突然造訪,他們手忙腳亂地藏好罪證,若無其事地應(yīng)付掌門笑里藏刀的審視,本以為能瞞天過海,直到有個倒霉家伙打了個酒嗝……

    凌懷蘇身為大師兄,又是罪魁禍?zhǔn)祝匀簧俨涣艘活D訓(xùn),莫問真人那個老沒正經(jīng)的,也不知道哪來的老臉嫌棄他游手好閑,說凌懷蘇整日吊兒郎當(dāng),嬉皮笑臉,沒有個劍修的樣子。

    夢境里的一切越來越遠(yuǎn),所有人一個接一個消失,凌懷蘇一個恍惚,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孤身躺在寂冷的露華濃里。

    搖光山的種種,都是一場物是人非的春秋大夢,他成了睥睨天下的魔君,令人望而生畏,再也沒人敢對他說半個“不”字。

    殺伐果斷,冷血無情的鬼樣子終于合了劍修的氣質(zhì),只是那個數(shù)落他的長輩再也回不來了。

    大概唯一的慰藉是,鏡楚還在他身邊。

    鏡楚……

    這兩個字像是一顆小石子,倏然投下,在凌懷蘇心里敲起經(jīng)久不散的漣漪。

    凌懷蘇緩緩睜開眼睛,還陷在那不可名狀的悵然里,呆呆地盯著小樓的天花板,不知今夕何夕。

    他微一轉(zhuǎn)頭,夢里名字的主人就在眼前。

    鏡楚坐在床邊,胳膊支著額角打盹,也不知守了多久。他似乎睡得不怎么熟,長而密的睫毛不時輕顫,給深邃的眉目投下一圈濃墨重彩的陰影。

    說不出的賞心悅目。

    當(dāng)此時,低垂的月色越過窗欞,映得鏡楚側(cè)影如畫。不知哪顆樹上的知了拖長調(diào)子叫著,但這方寸之地卻極度安靜,仿佛連風(fēng)都不忍心驚擾。

    一看到鏡楚,凌懷蘇的心里便如此生別無所求了一般,嘴角不由得翹了起來。

    下一刻,元神受損的疲憊排山倒海般襲來,凌懷蘇忙伸手撐了一下,那點心猿意馬也成了苦笑。

    一只手伸過來,覆上了他的脈門。鏡楚還是被這丁點大的風(fēng)吹草動驚醒了: “感覺怎樣有哪里不舒服么”

    對于自己江河日下的身體狀況,凌懷蘇心里十分有數(shù),因此在鏡楚摸出什么前,他已經(jīng)不動神色地?fù)荛_那只手,為了防止對方亂動,還先發(fā)制人,順勢緊緊鎖進了指縫。

    凌懷蘇撩起眼皮: “有。”

    鏡楚一瞬間緊張起來: “哪里”

    “我餓了。”

    鏡楚一愣。

    凌懷蘇少年修為有成,很小就辟谷了,食物成了酸甜苦辣的調(diào)劑,他本就不重口腹之欲,饑餓于他而言更是不常有的事。

    但鏡楚向來對這人百依百順,更何況此時凌懷蘇還有傷在身,別說是做頓飯,哪怕他想要天上的月亮,鏡楚也會毫不猶豫給他摘,當(dāng)下便起身道: “我去準(zhǔn)備。”

    誰知凌懷蘇沒撒手,把人拉了回來,十指交握,將鏡楚的手湊到唇邊,輕而又輕地碰了一下。

    凌懷蘇低聲說: “……小狐貍,我想吃的不是這個。”

    他說著,目光意有所指地在鏡楚身上游了一圈,所落之處全都是非禮勿視的地方,鳳眼抬起時蒙著瀲滟的水光,適時輕輕舔了一下嘴唇。

    鏡楚: “……”

    反應(yīng)過來后,鏡處長的臉“騰”地一下熟了。

    第58章 煙火

    對于鏡楚這個“大寶貝”,凌懷蘇本想默默在心里垂涎三尺,未曾想計劃趕不上變化,稀里胡涂發(fā)展到了這一步,順?biāo)浦郏煌粕狭艘粭l不歸路。

    既然無法回頭,那這便宜……就不占白不占了。

    如果說,之前他因記憶不全限制了發(fā)揮,或是因最后一點“良知”未泯,時不時蹦出的三言兩語的調(diào)戲還算有所收斂的話,如今彼此心思都明朗后,凌懷蘇的本性便暴露無遺,明目張膽地越發(fā)不要臉起來。

    曖昧地掃過鏡楚通紅的脖頸,凌懷蘇忍不住輕笑一聲: “看來,大調(diào)查官明白我的意思了。”

    他生著一雙浪蕩公子式的非典型鳳眼,眼角長而翹,宛如淡墨橫掃,又因極少正眼看人,眼角眉梢總是掛著幾分情意綿綿的輕佻。

    許是元神損耗傷還沒緩過來,月光下,那面目愈發(fā)白得驚心,散亂的長發(fā)鋪了一床,千絲萬縷的。

    鏡處長頭次經(jīng)歷這樣赤-裸-裸的調(diào)戲,腦子一空,七上八下地跳出了一大堆光怪陸離的桃色遐思。明明他才是狐貍,此刻卻感覺凌懷蘇比他更像《聊齋》里的狐妖,勾一勾手指,就能把人勾得五迷三道的那種。

    一瞬間,他曾在古書上看過的一句話流星似的劃過。

    那書上寫: “魔者,撩七情,通六欲,善惑人心。”

    鏡楚強行壓住自己快要燒起來的心,調(diào)動了全身的自制力,好歹沒被這魔頭勾得理智全無。

    他板著臉扒開凌懷蘇的爪子,不由分說地塞回了被窩,還順手撳開了床頭燈,試圖驅(qū)散什么似的: “別胡鬧,你傷好全了”

    暖黃的光線不強,凌懷蘇略微瞇了下眼,笑吟吟道: “區(qū)區(qū)小傷,哪抵得上及時行樂重要。”

    色心一起,那一丟丟不值一提的元神耗損,頃刻間化成了烏有。

    鏡楚面沉似水地瞪著他。

    “好啦,看把你嚇得。”凌懷蘇逗了兩句放過了他, “唔,不過一覺睡醒,還真有點饞……有酒么”

    ***

    地陷帶來的余震持續(xù)了一天一夜,終于漸漸平息。

    程延按照鏡楚的指示,忙前忙后地調(diào)派人手,熔巖洞塌陷區(qū)就地封鎖,運送物資器械的直升機接連不斷飛往現(xiàn)場。所幸那一片本來就荒,附近幾公里都渺無人煙,塌陷的原因可以拿地震糊弄過去,也不用擔(dān)心擾民。

    業(yè)火蝕心花作為媒介,在百人祭完成的那一刻便失去了活性,殘存在地底的可能性約等于零,要不然鏡楚也不會放心把這活交給他們。安排降溫是以防萬一,畢竟這東西一旦泄露出去,后果不堪設(shè)想,哪怕幾率只有萬分之一。

    只是巖漿碰上液氮……那場面就很精彩了,極冷與極熱狹路相逢,執(zhí)行作業(yè)的機器人被爆炸性氣化炸得人仰馬翻,給荒野來了場鋼鐵禮花秀。

    程延在一旁看著不斷飛出去的機械臂,心疼得直滴血:這得是多大的一筆開銷啊。

    一通折騰后回到醫(yī)院,他又對著一暈一傻的倆人發(fā)起了愁。

    陸祺不肯老老實實躺病床,從熔巖洞出來后,他就總是一臉恍若隔世的樣子,這會站在窗前發(fā)呆,背影都滄桑了不少。

    “我說,”程延往他手里塞了杯熱咖啡, “你們到底看見了什么”

    陸祺沒吭聲,低頭攪動著咖啡,過了一會,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地開了口: “你知道我是我爸收養(yǎng)的嗎”

    程延一愣。

    他沒回答,卻被表情出賣了個底掉。陸祺悶悶地說: “合著就我一人被蒙在鼓里。”

    “……也不是故意隱瞞,是不是親生的又怎樣呢陸哥對你可是比親爹還親。”

    “我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陸祺低垂著頭, “就是因為這個,我才更難受。程延哥,我一直在想,為什么好人沒有好報呢”

    程延的眼睛一點點瞪大: “你是說……”

    陸祺咬了下唇: “我……見到了他最后一面。”

    程延神色幾變,震驚與悲痛交織而過。他深深嘆了口氣,說什么都是多余,只好拍了拍陸祺的肩。

    直到咖啡都涼透,陸祺整理好情緒,沖程延笑了一下: “我沒事,二十多的人,不是哭哭啼啼的小孩了。其實我找了他那么久,早就不抱太大的希望了,只是想著,至少讓我知道他的下落。而且,那位前輩說……”

    空氣詭異地安靜了兩秒,陸祺話音一頓,臉色變得古怪起來。

    “‘山神靈’前輩”程延不明所以, “他說什么”

    “哦,忘了告訴你。”陸祺幽幽地扭過頭, “那位姓凌,單名一個望字。”

    程延: “”

    陸祺: “對,就是老大那位白月光,活的。”

    程延: “”

    信息量過大,在程延毫無防備的腦子里接二連三地轟炸出一場頭腦風(fēng)暴,他正凌亂著,就見陸祺木著臉,干脆利落地在風(fēng)暴中心拋下了第三顆原子彈:

    “‘白月光’活了多久,咱們老大就活了多久。”

    程延: “”

    此時此刻, “白月光”本人正在聚精會神地與掃地機器人斗雞。

    二層小樓坐落于郊區(qū)一座小山,周圍竹林環(huán)抱,風(fēng)景極佳,是鏡楚的私宅。

    凌懷蘇來到這個世界有段時日,對21世紀(jì)的科技已有了基本認(rèn)識,但認(rèn)識得并不深入——他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場里,忙著和場主周旋,還要關(guān)心那群后輩不被羅摩一口吞掉,條件有限,不容他進一步探索。

    如今在鏡楚這里,終于能細(xì)細(xì)研究這些新鮮東西的原理和用處。

    他閑庭信步地在屋內(nèi)溜達(dá),摸過什么,一旁的鏡楚就給他解說什么。

    “那個叫冰箱,嗯,相當(dāng)于地上冰窖。不透風(fēng),門板厚實著。”

    “水龍頭,一擰就出水,左熱右冷……從地下抽的,沒有引水陣,管道就在你頭頂。”

    “對,電視,就是上次被你一劍捅穿的,不亮是因為沒通電……不是這么通,把你手上電火花熄掉,傷好了么就濫用魔氣……看見那根黑尾巴了插墻上窟窿里就亮了。”

    凌懷蘇不憋壞水的時候,那雙上挑的眼睛沉靜下來,其實有近乎孩子般的清澈。

    他感興趣的目光在屋里轉(zhuǎn)了一圈,最后落在了那在地板奔走的圓盤上。

    “那是掃地機器人……不咬人,清理地面的。”說著,鏡楚隨手扔了團衛(wèi)生紙,給他演示用法,掃地機器人掉了個向,麻溜地把障礙物卷進了肚子里。

    鏡楚為他一一指點過家電用途,轉(zhuǎn)身進了廚房——某人花言巧語的嘴皮子功夫太過厲害,鏡楚拗不過,到底還是妥了協(xié),允許他沾兩口酒。只喝酒太干巴,鏡處長索性親自下廚,收拾出一頓色相俱全的飯菜來。

    他四千年沒白活,燒菜煮飯的技能還是有的,平時不下廚是因為自己不吃,一是沒必要,二是沒那個心思。

    在等待水沸的間隙,鏡楚朝廚房外瞥了一眼,看見那個興致盎然圍著掃地機器人逗玩的背影,覺得這點手藝今天才算用到實處。

    等到四菜一湯擺上桌,鏡楚環(huán)顧一圈,卻不見了凌懷蘇的人影,只剩掃地機傻頭傻腦地繼續(xù)工作著。

    凌懷蘇詐尸之后,一直沒什么“死而復(fù)生”的實感,他總覺得自己是這個新世界的匆匆一過客,凡人發(fā)展到了什么地步,如何上天遁地,日新月異都與他無關(guān)。

    他不過是一瓣元神,一縷執(zhí)念和一簇魔氣,該做的事做完,就片葉不沾身地打哪來回哪去了。

    直到鏡楚拴住了他浮云似的心。

    方才那幕煙火氣太濃,凌懷蘇恍然間覺得自己真的“活了過來”,也成了人間的一份子,以至于情不自禁地重拾他少爺時代的講究——沐浴更衣去了。

    淋浴花灑他用不慣,倒是小樓外有片天然活水,他一早就注意到了。池子是冷潭,凌懷蘇一氣呵成地在池邊刻了圈符咒,池水便慢慢加熱,冒出氤氳的霧氣來,凌懷蘇舒舒服服地下了水。

    鏡楚過來時,撞見的就是這么一番情景。

    他不由得腳步一頓,此情此景,忽然和四千年前的某一幕重合了。

    也是霧氣彌漫,花影婆娑。

    那是搖光山上的一泓溫泉,是凌懷蘇精挑細(xì)選出的一處寶地,湯溫如春,人跡罕至,水邊還有一片詩情畫意的桃花林,可以一邊泡澡一邊欣賞鳥語花香,非常契合少爺?shù)那槿ぁ?br />
    凌懷蘇又極愛干凈,經(jīng)常有事沒事去那里沐浴,幾乎成了一種消遣。

    那天忘了因為何事,鏡楚遍尋他不到,便來溫泉碰運氣,還真給他碰著了。

    鏡楚撥開霧氣時,凌懷蘇恰好沐浴完畢,從泉水中爬出。長發(fā)蜿蜒在光潔的脊背,他緩緩披上潔白的里衣,單薄的布料被水洇濕,勾勒出若隱若現(xiàn)的腰線……

    鏡楚只記得自己當(dāng)時腦子空白一片,反應(yīng)過來時,已經(jīng)下意識背過身去,空氣中濕度很重,他卻止不住地喉頭發(fā)干。

    當(dāng)晚,他就做了一場夢。

    大概也是從那天起,他開始意識到,自己有點不對勁。

    ……

    “狐貍”

    鏡楚回過神,見凌懷蘇趴在岸邊,一手撐著下巴,似笑非笑地歪頭望著他: “等急了”

    鏡楚欲蓋彌彰地收回視線,轉(zhuǎn)身往回走,口不擇言地扔下一句: “不急,你慢慢洗,我去……”

    沒走兩步,他忽然停住了。

    一簇水珠被黑霧卷著,凝成細(xì)線竄來,不松不緊地扣住了他的手腕。

    蒸汽繚繞,凌懷蘇的聲音好像也被染上蒸騰的熱意,沿著鏡楚的耳蝸一路淌了進去: “水溫正好……不來一起洗么”

    聞言,鏡楚半身不遂似的僵住了。

    他被凌懷蘇輕飄飄的一句話撩撥成了根木樁,就在不知作何反應(yīng)之際,耳聽身后傳來一聲輕笑。

    凌懷蘇話音一轉(zhuǎn),懶洋洋道: “逗你的。你緊張什么,我不吃人,也不吃狐貍。”

    凌懷蘇不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他雖然有意想發(fā)展點什么,然而看到鏡楚那行將就義般的背影,有點啼笑皆非,到底還是收斂了蠢蠢欲動的“歹念”。

    這種事太急切也不好,顯得他只為貪圖色相似的。

    于是凌懷蘇打掃干凈色狼般的綺思,端回正人君子般的端莊: “過來,幫我沐發(fā)。”

    鏡楚并沒什么如蒙大赦的感覺,慢吞吞走向水池,走近了才看清,池邊擺著一排瓶瓶罐罐,很眼熟,全是從他家浴室里搜刮出來的。鏡楚沒給他講什么是沐浴露和洗發(fā)水,他自己居然把這些東西的用途猜了個七七八八。

    少爺在搖光山上時,沐浴用的皂莢就幾乎不重樣。到了現(xiàn)代社會,五花八門的洗浴用品精準(zhǔn)拿捏了他那顆潔身自好的心。

    凌懷蘇居然還無師自通地學(xué)會了開蓋子,擱在鼻下嗅了嗅: “聞著挺香,就都拿來了——沒拿錯吧”

    鏡楚從他手中接過洗發(fā)水,一聲不吭地半蹲下-身,挽起袖口,掬了捧泉水淋過那柔軟的長發(fā)。

    手指捋過烏黑發(fā)亮的發(fā)絲,在那上面輕輕揉搓,泛起細(xì)小的泡沫,鏡楚心無旁騖地當(dāng)起了洗發(fā)工。

    凌懷蘇被伺候得十分周到,手肘舒舒坦坦地搭在岸邊。

    他閉著眼,一本正經(jīng)地說起正事來: “聽夙霧話里的意思,她似乎對重聚天音塔一事穩(wěn)操勝券。”

    鏡楚“嗯”一聲,手上動作不停: “她想以整個國境為陣盤,散布的隱藏煞場作為陣點,聚靈重修天音塔。如果不盡快找到陣眼,局勢對我們很不利。”

    鏡楚動作輕柔,放松效果極佳,凌懷蘇閉了目,暗自思忖起來。

    夙霧很可能已經(jīng)集齊必需的天音塔碎片,只待陣法啟動。若不能先發(fā)制人確定天音塔出現(xiàn)的位置,到時便會陷入被動,再采取措施恐怕為時已晚。

    可是——難就難在,如何排除那些障眼的陣點,找到真正的陣眼

    他們嘗試推算過一次,卻受了干擾,落入圈套。

    干擾陣點是什么

    微蹙的眉驀地一松,凌懷蘇忽然福至心靈,睜眼一把抓住了鏡楚的手: “會不會是我們想復(fù)雜了”

    鏡楚猝不及防,目光來不及躲閃,落在凌懷蘇光-裸的鎖骨以及水下若隱若現(xiàn)的胸膛上……

    他心知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來得不合時宜,當(dāng)即強行撕下自己的視線,潦草地一點頭: “嗯”

    好在凌懷蘇忙著推理,沒注意到,錯過了放嘴炮涮人的機會: “原先我以為干擾點數(shù)目眾多,才縮手縮腳,不敢輕舉妄動。可看鐘瓚和她貌合神離,怎么看怎么不像會花大量心思替她辦事的樣子……倘若,干擾點其實只有一兩個呢”

    第59章 紅塵

    “你還記不記得百棺村的煞場”凌懷蘇說, “與其他隱藏煞場不同,它是半封閉的。”

    鏡楚回過神來,很快跟上了他的思路: “那里的伏陰陣壓抑了煞氣,當(dāng)?shù)匮膊榈恼{(diào)查員誤以為危險性不高,便產(chǎn)生了懈怠,導(dǎo)致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有路人誤入。按理說,這是特調(diào)處的失職,可偏偏,那些人又大多安然無恙地出來了。”

    凌懷蘇: “不錯。說起來,還要歸功于甄念。”

    鏡楚對這個名字有印象: “她有問題”

    凌懷蘇搖了搖頭: “她本身沒問題,但她的存在就很耐人尋味了——身為場的一部分,并不與之同流合污,可場主怎么會容許一個‘叛徒’在眼皮子底下放人呢”

    鏡楚一皺眉,還真讓他給問住了。

    煞場以煞氣為基,誤入的路人就好像不斷送上門的新鮮食物,是可觀的能量來源。

    結(jié)果場里出了個胳膊肘往外拐的,不遺余力地把“食物”往外頭趕。

    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還有,有一點從一開始就被忽略了。我之所以在那里蘇醒,是因為祝邪沾有我的氣息,元神循著聯(lián)系而至。”凌懷蘇沉吟道, “可祝邪為什么會在百棺村是巧合……還是有人刻意為之”

    聞言,鏡楚摩挲他頭發(fā)的手一顫,微微垂下眼,嘴角一瞬間抿成了一條拉直的線。

    凌懷蘇察言觀色,覺得不對: “怎么”

    沉默須臾,鏡楚緩緩開了口,語速很慢,像在斟酌用詞: “當(dāng)年我把祝邪一同封進你的衣冠冢內(nèi),安放了三千年。后來有一次……我自身的天劫撞上度厄印度來的天譴,閉關(guān)休整了十年,出來時祝邪便不翼而飛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言語間關(guān)鍵之處一筆帶過,凌懷蘇聽罷,卻覺得仿佛有一把小錘在心頭重重敲了一下,又酸又軟又疼。

    他借鏡楚之手獲得解脫,自己是逍遙物外飄搖而去了,鏡楚卻守著一場舊夢和一句空頭承諾,替他負(fù)重涉遠(yuǎn),顛沛流離了四千年。

    那可是四千年啊……四千個春去秋來,一百多萬個日日夜夜。

    個中漫長的孤苦和無解的彷徨,又與何人說呢

    只有從他極偶爾透露的只言詞組中,凌懷蘇才能窺探一二,然而只是這一二,就足以讓人肝膽劇顫。

    手指蜷了又松,無言以對半晌,凌懷蘇如鯁在喉地提起一口氣,扣住了鏡楚的手: “小狐貍……”

    鏡楚本人卻不甚在意,仿佛那些艱辛都事不關(guān)己,讓他耿耿于懷的只有祝邪被盜這一件事而已。

    他反握住凌懷蘇的手,淡聲續(xù)上了之前的話題: “你是說,從百棺村醒來,發(fā)現(xiàn)隱藏煞場,再被引去下一個地方……這一切都是夙霧有意為之”

    “夙霧步步為營,沒什么是她做不出來的。”凌懷蘇說, “舍不著孩子套不著狼,故意暴露兩個陣點,就是為了引誘我們踏入錯誤的陣眼。”

    她在那里布下殄元咒,等凌懷蘇自投羅網(wǎng)。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凌懷蘇沒能和惡咒魚死網(wǎng)破——夙霧料到了凌懷蘇會借天雷破咒,卻沒料到天雷會落到鏡楚身上。

    凌懷蘇: “所以我在想,有沒有可能,干擾點只有她一開始拱手相送的那兩個,百棺村和樹人中學(xué)”

    夙霧下得一手好棋,但運籌帷幄的人很容易染上一個致命的弱點——自認(rèn)為算無遺策,便忽略了后手。

    一著不慎,雖不至滿盤皆輸,但棋局顯然已跳出了她的謀算。

    退一萬步講,哪怕這次推算出的陣眼仍不正確,也只是排除了一個錯誤可能而已。

    就在鏡楚陷入沉思之際,凌懷蘇忽然話鋒一轉(zhuǎn): “好了,正事說完了,是不是該說說私事了”

    鏡楚立刻有種不祥的預(yù)感,下一刻,一只手猝不及防把他拽進了水里。溫暖的泉水頃刻間漫過周身,凌懷蘇欺身而上,不輕不重地叼住了鏡楚微張的嘴唇。

    這一吻并不深入,輾轉(zhuǎn)廝磨,仿佛僅僅是情不自勝下的解渴之舉。

    交纏的氣息,嘴唇的觸感,連鏡楚身上那縷淺淡的蘭花香也無處遁形,被繚繞的熱氣放大了無數(shù)倍。

    凌懷蘇抬起手指,在他眉心輕輕一點: “紅塵劫你打算怎么辦”

    心魔印已經(jīng)消散,但難保不會卷土重來,想來這便是師父說的第二道劫“入紅塵”了。

    但怎么個“劫”法,如何度過,過不去會有什么后果……這些他們一概不知。

    這個隱患不清,凌懷蘇總覺得心里不踏實。

    指尖沾的水珠滑過鏡楚的挺拔的鼻梁,一路蜿蜒而下,滾落至微動的喉結(jié)。

    大調(diào)查官的衣襟向來一絲不茍地扣到咽喉,看上去利落又禁欲,此時因為方才的掙動松了一個扣,領(lǐng)口微微敞開,露出一小段精悍的鎖骨。

    看上去……更惹人浮想聯(lián)翩了。

    凌懷蘇的喉嚨不由自主地動了一下。

    奈何春色撩人,春色的主人卻是個不解風(fēng)情的棒槌。

    鏡楚往后一靠,聲音仍是冷靜平穩(wěn)的: “自己身體虛弱成那個鬼樣,反倒來擔(dān)心我了”

    凌懷蘇壞笑著在他腰上摸了一把: “虛弱你試過了就這么說”

    饒是早有見識,鏡楚還是被某人那張日甚一日無節(jié)操的嘴沖擊到無以復(fù)加,不由得卡了下殼,半晌,才咬牙擠出一句: “……你害不害臊”

    “你第一天認(rèn)識我”凌懷蘇一挑眉,振振有詞道, “再說,你是我養(yǎng)大的,對你我害什么臊乖,叫聲主人來聽聽。”

    鏡楚: “………”

    不是他良知未泯,主動糾正稱呼的時候了。

    論耍流氓的功力,為人正直的鏡處長完全不是這老魔頭的對手,他干脆老僧入定似的兩眼一閉,當(dāng)場來了個四大皆空,指望這廝能有點分寸,調(diào)戲夠了就適可而止。

    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他想多了,老魔頭壓根不知“分寸”為何物,面對一臉抵死不從的鏡楚,反而更來勁了。

    不及鏡楚反應(yīng),凌懷蘇一步湊上來,三下五除二挑開了他的衣襟,不安分的手狎-昵地?fù)嵘涎怼?br />
    凌懷蘇在他耳邊低笑道: “不正經(jīng)的夢做了這么多,考不考慮付諸實踐”

    說著,他還屈起膝蓋,有意無意地磨蹭了一下。

    鏡楚渾身一震,差點悶哼出聲,魂靈都麻了。

    他“啪”地攥住凌懷蘇作亂的手,寬闊的胸膛不住地起伏,好像一把火燒進了血里,哆嗦得說不出話。

    兩人貼得太近,任何變化都無所遁形,凌懷蘇大尾巴狼似的好生欣賞了一會鏡楚局促的樣子,終于決定大發(fā)慈悲,不戲弄他了,微微退后了半步: “算了,今天就先放你一馬,等……”

    “等”后面的話,凌懷蘇沒能說出口,鏡楚忍無可忍,反客為主地把他按在了池壁上,一口叼住了他的喉結(jié)。

    他像只被逼急了的肉食獸類動物,再難容忍屢次挑釁的獵物,終于失了控。尖牙來回輕輕噬咬他頸側(cè),泄憤似的留下好幾個牙印。

    這變故令人措手不及,凌懷蘇“唔”一聲,一股說不出的戰(zhàn)栗感一路從后脊沖到了天靈蓋,整個人控制不住地軟了半邊。

    他聽見鏡楚氣息不穩(wěn)地啞聲道: “不招惹我,你不得勁是吧”

    凌懷蘇: “……”

    他好像一時玩脫,引火燒身了。

    *

    鏡楚有一雙很好看的手。

    生得極好,手指長而直,用力抓握時,手背會繃起分明的筋線,寥寥幾道青筋在上方鼓現(xiàn)。

    就是那樣一只手,此刻隱沒在衣料之下,來來回回。

    有水珠沿著額角滑落,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泉水,凌懷蘇也無暇細(xì)究了,他呼吸很亂,難以承受地瞇了下眼,微顫的眼睫間是一片潮濕朦朧。

    ……是誰說先天靈物對這些一竅不通的

    鏡楚俯下-身吻他,將那些胡亂的聲音盡數(shù)堵了回去。

    凌懷蘇只是覺得熱。

    水也熱,人也熱,燙得他四肢百骸都快要燒著了。

    情迷意亂的間隙里,凌懷蘇抬手虛虛一抓,在鏡楚鎖骨附近摸到了一個有點硌手的物什。

    還沒反應(yīng)過來那是什么,陡然一陣痙攣,識海里轟然掀起一片空白,決堤滅頂似的將他淹沒。

    凌懷蘇的眸光便徹底渙散了。

    ***

    等凌懷蘇睜眼的時候,已是天光大亮,金烏高懸。

    他輕輕一偏頭,被窗簾縫隙透過的陽光晃了眼的那一刻,忽然間有些恍惚。

    上輩子,反噬的魔氣常常折磨得他整宿難眠,他已經(jīng)不記得有多久不曾睡到日上三竿了。

    他撐著坐起來,頸間傳來異樣,抬手一摸,發(fā)現(xiàn)那顆鈴鐺被系在了他脖子上。

    “醒了”鏡楚推門進來,順手把窗簾拉嚴(yán)實了,將手里的干凈衣服扔到床上,抬手碰了碰凌懷蘇的額頭, “把衣服穿上。”

    凌懷蘇沒言聲也沒動作,上下打量起鏡楚,眼角擎著似笑非笑的笑意。

    鏡楚被那居心不良的眼神掃得耳尖發(fā)熱: “看什么”

    凌懷蘇懶洋洋往后一靠: “我使不上勁,你給我換。”

    鏡楚: “……”

    等半天沒等到動靜,凌懷蘇飛了他一眼,笑瞇瞇地威脅道: “還需要我詳細(xì)闡述使不上勁的原因么”

    鏡楚拿他沒轍,拎起衣服,動作細(xì)致地伺候大少爺穿衣。

    大少爺衣來伸手,嘴上仍不閑著: “行啊你小狐貍,虧我還以為你純真無邪,懵懂無知……從哪學(xué)的”

    鏡楚撐開衣領(lǐng),套住了那顆喋喋不休的腦袋: “閉嘴。”

    “嘖。”凌懷蘇半是調(diào)侃半是感慨道, “你小時候多乖啊,有話從不憋著,對我百依百順,怎么現(xiàn)在成了個悶葫蘆,還兇巴巴的難不成因為睡了一覺就……”

    鏡楚聽不下去,截口打斷他的污言穢語: “穿好了。”

    “怎么,還不讓人說了……嗯”

    凌懷蘇昨晚沒占到便宜,只能口頭上找回些場子,本想意猶未盡地繼續(xù),一低頭,忽然發(fā)現(xiàn)鏡楚給他穿上的,和他自己身上那件一模一樣。

    鏡處長衣柜單調(diào),款式風(fēng)格都大差不差,但完全相同的并不多見。而且他常年穿著特調(diào)處的制服,今天居然破天荒換了件常服。

    那衣服沾著不易察覺的熟悉香氣,套在凌懷蘇身上略微有些長,一看就是鏡楚的。

    凌懷蘇意識到了什么,不懷好意地明知故問道: “在你們這個世界,穿相同的衣服,不會有什么特殊含義吧”

    鏡楚: “……”

    看表情,這是猜中了。

    凌懷蘇笑瞇瞇地張了張口,這時,手機鈴聲響起,打斷了老魔頭未出口的厥詞。

    “喂,老大”程延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 “初然醒了。”

    第60章 身魂

    凌懷蘇和鏡楚趕到的時候,程延已經(jīng)在樓底候著了。

    隔著老遠(yuǎn),程延便被倆人的“情侶裝”秀了一臉,隨即想到這兩位的真實身份,頓時手都緊張得不知道往哪擱了。

    他忙不迭迎上去,不由自主板直了腰: “頭兒,凌,凌前輩……”

    凌懷蘇沖他稍稍頷首: “什么時候醒的”

    程延一邊領(lǐng)他們上樓,一邊一板一眼地回稟: “九點半左右,醫(yī)生查看過說沒什么大問題。但醒是醒了,就是……”

    他忽地欲言又止,露出一個像是牙疼的表情。

    凌懷蘇瞥他一眼: “就是什么”

    說話間,幾人已經(jīng)抵達(dá)病房,程延在房門前站定,一臉難以言喻地拉下門把手,比劃出個“請”的手勢: “……您進去就明白了。”

    門縫被悄然推開,里面時斷時續(xù)的說話聲響起。

    “姐,我是小祺啊,陸祺,你還記得我嗎”

    “……”

    能聽出陸祺刻意放輕了聲音,但語氣里仍難掩擔(dān)憂: “不會真把腦子摔壞了吧姐你別嚇我,你,你說句話……”

    病房內(nèi),談初然靠坐在床頭,額頭纏著一條白色繃帶,察覺門被推開,她怔忪的視線越過陸祺投來。

    落到凌懷蘇身上時,那雙茫然的眼睛微微一睜,像是突然有了焦距,談初然動了動嘴唇,艱澀道: “大師兄……”

    陸祺背對著房門,又光顧著說話,絲毫不知身后來人,聞言一愣,試探性接話道: “沙師弟”

    程延: “……”

    他匆匆上前把這現(xiàn)眼包拎開,騰出病床前的位置。

    談初然臉上仍掛著如夢初醒的迷惘,像是從一場長久的大夢中醒來,不知今夕何夕。人還是那個人,可氣質(zhì)就是截然不同了。

    她定定地看著凌懷蘇與鏡楚,龐雜的記憶在眼里融化,逐漸化成了一把碎光。

    那些碎光越積越多時,她仰頭閉了閉眼,復(fù)又張開,忽地笑了: “大師兄,真的是你們……沒想到,還能有再見的一天。”

    魂魄入輪回,每一世的相貌都會發(fā)生改變,又因生活經(jīng)歷的差異,性情品格也會不盡相同。若非通過特定的搜魂手段,單憑肉眼是很難認(rèn)出魂魄的主人的。

    可凌懷蘇僅憑那帶笑的一眼,便認(rèn)出了故人。

    他跟著笑了,像過去那樣,摸了摸她的頭: “嗯,小師妹,好久不見。”

    小師妹

    程延愕然的視線在屋內(nèi)幾人游走一圈,最后落到陸祺身上。

    萬萬沒想到,這人跟著出了一趟外勤,領(lǐng)回來三位祖宗,其中一位還是與他們朝夕相處,互相拌過蒜的。

    這是什么魔幻錦鯉體質(zhì)

    “錦鯉”陸祺愣愣插話道: “初然姐……你還是初然姐嗎”

    談初然聞聲轉(zhuǎn)頭,笑望了他一眼,依稀間又有了以前的影子: “放心,沒把你小子忘了。剛醒時憑空多出一大段記憶,腦子亂得很,才沒空搭理你。”

    鏡楚: “所以,你現(xiàn)在什么都記得”

    談初然,或者說云幼屏點了點頭: “嗯,談初然是我的……算是轉(zhuǎn)世吧,感覺挺神奇,竟然是這樣一個人。”

    云幼屏活潑,談初然沉靜;云幼屏直率,談初然多思。乍一看,很難將這樣兩個性格截然相反的人聯(lián)系到一起。

    就連她自己,面對同時蹦出的兩套不同反應(yīng)體系時,也感到有些不習(xí)慣。

    云幼屏想到什么: “對了大師兄,還有一個人。”

    不等其他人反應(yīng)過來“還有一個人”是什么意思時,就見她神色一變,再抬頭時,眼角眉梢又換了一副氣場。

    “師兄。”她緩緩開口,說的竟是古語,連語調(diào)也發(fā)生了細(xì)微的變化, “我是謝朧。”

    目睹了這無實物變臉表演的一幕,程延和陸祺齊齊傻了眼。

    卻見凌懷蘇并沒有多少驚訝的神色,只是云淡風(fēng)輕地笑著: “你我之間,還需要寒暄那一套么”

    哪怕隔著四千年的生死,再次相見,師兄弟之間還是能輕松拾起從前的熟絡(luò)。

    謝朧也笑了: “師兄似乎早已猜到我在”

    看到談初然身上的兩道魂影,再結(jié)合搖光山舊址里兩人護魂燈的異狀,凌懷蘇就把情況猜了個七七八八——被業(yè)火蝕心花吞噬的痛苦太難以承受,云幼屏竭力抵抗,有魂消魄散之兆,而一旦魂魄散盡,就意味著連入輪回的可能都不復(fù)存在,此人的存在將被徹底抹去。

    危難關(guān)頭,謝朧一定是通過某種手段,強行拼湊回小師妹即將破碎的魂魄。而鐘瓚千辛萬苦找到的,只是一點微末的殘魂,余下絕大部分都被謝朧護著,送入了輪回,也因此,鐘瓚召魂才從未成功。

    凌懷蘇將自己的猜想簡單說了出來,謝朧聽完,撫掌贊嘆道: “果然,什么都瞞不過大師兄的法眼。”

    “行了,別拍馬屁了。”凌懷蘇一哂,復(fù)又正色道, “只是有一點我不確定,你是怎么護住小師妹魂魄的”

    謝朧說: “傀儡分魂術(shù)。”

    在他們幾人中,謝朧是最擅長煉器術(shù)法一類的,傀儡分魂術(shù)是傀儡術(shù)的一種,連凌懷蘇這種對術(shù)法一類不感興趣的都有所耳聞。

    因為它太過折損術(shù)主,是一門禁術(shù)。

    凌懷蘇微怔: “以自身一半魂魄為傀儡,包裹在小師妹魂魄之外,替其承受傷害。”

    謝朧頷首: “正是。”

    凌懷蘇蹙了下眉: “可這樣,你另一半魂魄不就……”

    “煙消云散。”謝朧淡淡地續(xù)上他的話,不以為意地說, “但總比兩人中有一人徹底消散的好,不是嗎”

    一句話把凌懷蘇未出口的惻然堵了個徹底——在那樣的情況下,此舉的確是最優(yōu)解了。

    “可當(dāng)時,你并不確定小師妹有朝一日能夠魂魄齊聚吧。”

    若非鐘瓚奉養(yǎng)著那一點殘魂,并在認(rèn)出云幼屏轉(zhuǎn)世后放出,謝朧也許就要生生世世成為他人魂魄上的一層保護,既不能重入輪回,也全無意識。

    與真正的魂飛魄散并無區(qū)別。

    謝朧沒有回答,而是把問題反拋給他: “師兄,難道換了你,便不會這么做了嗎”

    凌懷蘇一愣,須臾,笑嘆道: “難怪小師妹如今變得這般沉穩(wěn)安靜,原來是隨了你。”

    謝朧“噓”一聲,指指自己道: “某人聽著呢,正嚷嚷著,讓你少說她壞話。”

    如今謝朧和談初然兩魂共身,所見所聞皆是相通的。只是無征兆變臉的場面有點驚悚,謝朧又初來乍到,不熟悉現(xiàn)代世界,為了防止嚇到路人,他打完招呼便把身體控制權(quán)交給了云幼屏。

    身體已無大恙,幾人回到特調(diào)處,程延心思機巧得很,知道不便打擾他們敘舊,找準(zhǔn)借口便識趣地開溜,臨走還拖走一只探頭探腦的陸祺。

    面對謝朧和云幼屏,凌懷蘇挑著重點,刪繁就簡地概括了之后發(fā)生的事:夙霧是如何謀算的,又是如何借天音塔碎片保留元神,并試圖重聚天音塔的……最后,又簡明扼要地講了講他和鏡楚的推測。

    “聚靈陣……”謝朧斂目思索道, “方才聽師兄你說,如今的世間已沒有修道者了”

    身為親歷者,鏡楚最為熟悉,他平鋪直敘地將這一過程概括了一遍: “自從天音塔倒塌,魔谷被填平,靈氣便有枯竭之勢,仙門又在蠻荒之戰(zhàn)中損失慘重,仙脈逐漸斷絕,不到一千年的時間里,人間便回到了人的手中。”

    謝朧: “重聚天音塔,必然需要大量的天地靈氣,可若靈氣枯竭,還欲強抽的話……那不成了滅頂之災(zāi)嗎”

    “正因如此,才萬不可讓夙霧得手。”凌懷蘇道, “除此之外,還有一點我尚未想通。”

    “什么”

    “我寄放在鈴鐺內(nèi)的元神被驚醒,說明夙霧已有嘗試之舉。”凌懷蘇道, “上次交手,她知道我們猜出了她的意圖,若我是她,定會趁對方還未找出真正的陣眼,盡早啟動法陣,以免夜長夢多。”

    夙霧向來深謀遠(yuǎn)慮,行事之前,必然做好了萬全準(zhǔn)備。

    聚靈陣已成型,必需的天音塔碎片也湊夠了,她故意搞假動作,讓特調(diào)處誤以為她需要更多的碎片,就是為了爭取時間。

    那么……她在爭取什么時間

    謝朧沉吟片刻: “如今是哪年哪月哪日”

    鏡楚: “甲辰年,庚午月,己巳日。”

    “原來如此。”謝朧掐指一算,然道, “她是在等天啟日。”

    “天啟日”

    “天啟日千年一遇,七曜相連,地脈共鳴,靈氣最為充沛,也最為躁動。很多煉器宗師都會選擇那天開爐煉器,重要的祭祀也會在那天進行。”

    鏡楚道: “天啟日在哪日”

    謝朧道: “辛未月,壬申日。”

    凌懷蘇無意識轉(zhuǎn)動著祝邪銀戒,邊忖邊道: “也即是說,還有不足三日。”

    那個緊張的數(shù)字一出口,空氣一時安靜下來。

    或許是氣氛太嚴(yán)肅,云幼屏坐立難安地跳了出來,插話道: “我有一個問題,倘若我們知曉了法陣啟動的時間與陣眼位置……該如何破壞”

    說完,她驀地端正了身體,已是謝朧占了主位。

    謝朧面露憂愁地自言自語道: “小師妹,你出來前能否先打聲招呼這樣一驚一乍的,很容易嚇到旁人……咳,說回正題,關(guān)于如何破壞,我有一個思路。”

    “無論是煉器還是制作傀儡,其過程都大同小異,其中最重要也最難的一環(huán),便是將靈材引入物內(nèi),形成一種叫作‘炁’的東西。”謝朧打了個比方, “你們可以理解為妖物的妖丹,是核心一樣的存在,用以維持整個機體。”

    凌懷蘇領(lǐng)會了他的意思,若有所思道: “你是說,只要摧毀這股‘炁’,整個重聚中的天音塔便會土崩瓦解。”

    謝朧道: “不錯。”

    聞言,凌懷蘇和鏡楚不約而同地對視了一眼。

    收回目光時,凌懷蘇帶了些笑意: “這倒和我們先前的未雨綢繆不謀而合了。”

    從剛才開始,這兩人便一直有意無意地對望。而每次一方看去,另一方總能在第一時間心有靈犀地接到目光,然后同時蜻蜓點水般錯開眼。

    謝朧的思想認(rèn)知還停留在四千年前,沒懂這二人頻頻眉來眼去的是何意,但他不傻,能從那明顯不同尋常的眼神交織里,咂摸出某種難言的氛圍。

    怎么感覺……情意綿綿的。

    這個詞蹦出來的那一刻,謝朧把自己嚇了一跳,連忙按下齷齪的揣測,默念兩句“罪過罪過”。

    但他又想弄清究竟是不是他多想,于是遲疑著開了口: “你們……”

    話音未落,他渾身一震,再次換了里子。

    上一秒還文質(zhì)彬彬的人忽地笑出一口小白牙,云幼屏語速飛快地找補: “你們……下一步打算怎么辦哈哈哈……”

    凌懷蘇被她笑得莫名其妙,無奈地?fù)u搖頭,帶著一種慈愛而關(guān)懷的目光,高深莫測地拍了拍云幼屏的肩: “我收回剛才的話,再來一百個謝朧,也壓不住你這動若脫兔的靈魂。乖,下次別跳出來嚇人了。”

    云幼屏: “……”

    這個世界沒愛了。

    第61章 畫像

    “處長,這些文件需要您簽個字。”

    辦公室內(nèi),幾名調(diào)查員和助理站在桌前,畢恭畢敬地匯報著近期的工作。

    然而恭謹(jǐn)正經(jīng)只是表面的,實際上,幾人內(nèi)心的好奇已經(jīng)按捺不住,仿佛住了只上躥下跳的大猴子。

    趁鏡楚低頭讀文件的時候,他們的視線忍不住向旁邊瞟去。

    辦公室內(nèi),一名長發(fā)青年背著手,饒有興味地四處溜達(dá),看見什么感興趣的東西,便百無禁忌地拿起來把玩,仿佛他待的地方不是處長辦公室,而是自家客廳。

    而他們處長居然視若無睹,默許了這一行為。

    幾人不動聲色地面面相覷,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驚奇。

    鏡楚把簽好的文件推過去,隨口問道: “這盆栽哪來的”

    桌角擺了一小盆蓊郁的文竹,盎然的綠意十分養(yǎng)眼。

    助理回過神,連忙回答道: “哦,這是單局送您的出院禮物。單局還帶了話,說要有什么他幫得上忙的,您盡管提,國安局一定全力支持。”

    “嗯,知道了。”鏡楚吩咐道, “通知全體高級調(diào)查員,半小時后開會,務(wù)必到場。”

    這時,一旁的青年發(fā)出了疑惑的聲音: “嗯”

    聲音不大,但在安靜的辦公室里格外清晰,眾人轉(zhuǎn)頭看去。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只見那名青年歪了歪頭,感興趣的目光被書柜里某格吸引。那一整格里空空如也,除了一個長條狀的精致盒子。

    凌懷蘇不假思索地掀開盒子,里面似乎是一幅卷軸。

    那一瞬間,辦公桌前的幾人不約而同地想到了處長那位“白月光”的畫像,助理大驚失色,連忙出聲制止: “那個,別——”

    為時已晚,凌懷蘇一抖手腕,畫卷唰地展開。

    調(diào)查員們與助理: “……”

    凌懷蘇曾聽單局和陸祺說起過兩次,知道鏡楚藏著一幅他的畫像,今天終于得見。

    他眉梢一挑,將畫上那人孔雀開屏的模樣來來回回欣賞了兩遍,才意識到自己以前這么騷包。

    而收藏這畫的某人就更騷包了。

    凌懷蘇笑著飛了鏡楚一眼,舉起畫,一語雙關(guān)地問: “你的”

    鏡楚也同樣意含雙關(guān)地答: “嗯,我的。”

    “畫工不錯。”凌懷蘇不緊不慢地把畫卷起,一針見血地評價道, “只是這畫上的人花枝招展,一看就不是好東西。”

    說完,他彎起眼睛,在鏡楚意識里補了一句不能在大庭廣眾下說的: “以后別看畫了,現(xiàn)成的在這呢,軟和有彈性,隨便看不收費……想看什么樣子都有。”

    可憐調(diào)查員們聽不見倆人的悄悄話,嚇得夠嗆。

    這已經(jīng)不是單純地觸碰逆鱗了,這特么是逮著逆鱗使勁薅啊!

    幾人大氣兒不敢出,哆哆嗦嗦地朝處長那邊瞄了一眼。

    卻見鏡楚低笑一聲: “你說得都對。”

    直到走出辦公室,眾人仍是恍惚的。

    “你掐我一下。”一人抓住同伴,夢囈似的道, “我可能瘋了,居然從處長話里聽出了寵溺的語氣……”

    同伴目光呆滯地說: “你不是一個人。”

    ***

    “因此,排除這兩個陣點后,可推算出新的陣點——”

    會議室里,巨大的弧形顯示屏占據(jù)了整面墻。長桌兩側(cè),總部調(diào)查員與各地分部參會代表的全息投影各坐一方,皆凝神注視著顯示屏上的畫面。

    鏡楚身影挺拔,隨著他手指輕點,光幕上四十七個煞場與地脈眼坐標(biāo)相連,織成一張錯綜復(fù)雜的陣網(wǎng),最后交匯于某一點。

    “在這里。”

    畫面放大,那是溝壑縱橫的高原一帶,地廣人稀。

    “情況就是這樣。目前,特調(diào)處的首要任務(wù)是不惜一切代價,阻止天音塔重塑。”鏡楚將目光投向長桌, “接下來是提問時間。”

    一道全息投影舉起手: “鏡處,既然天音塔依靠這個聚靈陣,我們可不可以直接拔掉陣點,清除煞場,以此破壞陣法”

    “不現(xiàn)實。”鏡楚道, “第一,我們還有不到兩天時間,而余下的煞場有四十七個;第二,每個煞場里情況未知,還有伏陰陣,危險系數(shù)太高;第三,這種大范圍的法陣,陣點之間的聯(lián)系都很緊密,拔除一個,余下的陣點只會更加堅固。”

    “所以只能在陣眼守株待兔了。”一名高級調(diào)查員若有所思道, “那我們具體應(yīng)該怎么做呢”

    “各市特調(diào)支局派遣隊伍,就近前往陣點,在煞場周圍布下結(jié)界網(wǎng),同時維持秩序,疏散民眾,天啟日當(dāng)天見機行事。倘若陣法真的啟動,你們的任務(wù)就是將損失降到最小。”鏡楚有條不紊地安排道, “至于陣眼處,由我親自帶領(lǐng)總部駐守。”

    分局一個年紀(jì)比較大的代表提出疑問: “鏡處長,恕我直言,你所有的安排,都是以確定了陣眼為前提的。可你似乎并沒有直接的證據(jù)能證明,干擾點真的如你所說,只有那兩處。”

    那代表自詡資歷深,對于鏡楚這個“年輕”的總司令應(yīng)該不怎么服氣。這句不算客氣的質(zhì)疑一落地,會議室里的空氣瞬間凝固了,其他人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相繼扭頭探看鏡楚的反應(yīng)。

    就見他眉梢也沒動一下,淡淡道: “不錯,的確只是猜測。”

    此話一出,底下立刻發(fā)出細(xì)小的騷動,眾人對望著,互相交換詫異的眼神。

    代表沒想到他會直截了當(dāng)?shù)爻姓J(rèn),微愣之后,緊追不舍道: “我們?nèi)绾文馨岩磺袎涸谀愕膫人猜測上這豈不是太冒險了”

    鏡楚神色不動: “雖是猜測,可我并未說過沒有驗證手段。”

    代表皺眉道: “什么意思”

    “意思是,”鏡楚道, “不會很久,諸位可以拭目以待——還有別的問題么”

    之后,鏡楚不厭其詳?shù)亟獯鹆吮娙说囊蓡枺瑢θ蝿?wù)行動進行了面面俱到的部署。

    問完行動細(xì)節(jié),有人拋出了另一個問題: “鏡處,這次的任務(wù)級別是……”

    所謂任務(wù)級別,是特調(diào)處根據(jù)任務(wù)難度,危險性,與重要緊急性等各個指標(biāo),對任務(wù)進行的綜合評估,通常有四個級別。

    特調(diào)處的日常工作里,大多是藍(lán)色和黃色任務(wù),比如清場,捕殺羅摩等,能上升為橙色的任務(wù)都十分罕見了,得是全處上下集體晝夜顛倒地加班一個月的程度。

    看到鏡楚嚴(yán)肅不語的神色,提問的那人小聲道: “難道是……紅色”

    鏡楚沉默了一會,顯示屏幽幽的熒光映出他深邃的面容。

    “是。”

    與會者們面色更凝重了。

    “但它屬于紅色,是因為級別的最高等級只有紅色。”鏡楚雙手撐在桌面,微微傾身,沉聲說, “我希望各位明白,法陣若成,毀滅的將是整個人間。此戰(zhàn),不可不勝。”

    就在這時,會議室內(nèi)所有燈光乍然熄滅,全息投影也隨之中斷。

    不僅會議室,整個特調(diào)處大樓的電力系統(tǒng)突發(fā)故障,陷入了一片漆黑。

    應(yīng)急燈的微光下,大樓內(nèi)的工作人員紛紛驚疑不定地抬頭: “怎么回事”

    “不是有備用電源么為什么會停電”

    “我文件還沒保存啊!”

    “后勤呢后勤!”

    后勤部已經(jīng)亂成了一鍋粥,維修人員屁滾尿流地趕去檢查發(fā)電機,在對講機里發(fā)出哀嚎: “別催了祖宗們,備用電源失靈了!正在搶修發(fā)電機!”

    地下倉庫,巡邏隊隊長比他嚎的聲音還大: “快修,修好了你是我祖宗行不!整個地倉的保衛(wèi)系統(tǒng)都靠電供著呢!哎呦我……哪個孫子踩我腳你們幾個,去九區(qū),快!二隊的人呢匯報情況!”

    “三區(qū)檢查完畢,一切正常。”

    “報告,七區(qū)出口已確認(rèn)鎖閉,無異常!”

    手電筒晃動的光線下,巡邏隊員們急促的腳步聲在空曠的倉庫走廊回響,夾雜著對講機里此起彼伏的匯報聲。

    “九區(qū),九區(qū)呢!”

    一名巡邏隊員氣喘吁吁地跑過,他跑得太急,甚至在光滑的地面打了個趔趄,穩(wěn)住身形后連忙舉起對講機: “九區(qū)C口一切正常!”

    就在他轉(zhuǎn)過拐角,某個無人注意的黑暗角落,一片羽毛悠悠飄落,又悄無聲息地隱沒進儲物間。

    在嘈雜的地倉里片葉不驚。

    一陣兵荒馬亂,三分鐘后,特調(diào)處大樓的電力供應(yīng)姍姍來遲,就在燈光亮起的瞬間,撕心裂肺的警報聲炸了起來——地倉的禁制被觸動了。

    會議室內(nèi),舉著電話的調(diào)查員拍案而起: “哪個區(qū)”

    巡邏隊隊長緊張地吞了口口水: “稍等,正在全力排查……”

    一道冷淡的聲音插了進來: “不用排查了。”

    聞言,調(diào)查員們驚愕地抬頭望向鏡楚。

    鏡楚雙手抱臂,波瀾不驚地靠坐在扶手椅里,從突然斷電到現(xiàn)在,他全程沒有說過一句話,因為這個動作顯得鎮(zhèn)定從容。

    甚至有點……太鎮(zhèn)定了。

    他平靜道: “地下九區(qū),丟的是天音塔碎片。”

    說完,不顧眾人精彩紛呈的臉色,鏡楚掃了眼斷斷續(xù)續(xù)重連會議的全息投影: “人都到齊了么”

    助理迅速清點完人數(shù): “到,到齊了。”

    “嗯,讓程延進來吧。”

    五分鐘后,在場的所有人仰頭望著大屏幕,集體戳成了排排站的木頭樁子,愕然到無以復(fù)加。

    畫面中心,一個醒目的紅點正飛快移動著,直直向西北方靠攏而去。

    正是鏡楚“猜測”的陣眼的方向。

    鏡楚瞥了眼時間: “還剩48小時39分,辛苦各位,請即刻采取行動,在各自負(fù)責(zé)的陣點部署人手。”

    “最后重復(fù)一遍。”他朝窗外望了眼,東臨市郊曠遠(yuǎn)的夜空中,風(fēng)云開始悄然匯聚,天際線被鬧市區(qū)的霓虹燈染成一片暗紅。

    “此戰(zhàn),不可不勝。”

    第62章 木偶

    朔夜,萬籟沉寂,清濁分明。

    明明是六月的天,北風(fēng)呼嘯過峁梁,無端掃出了料峭的意味。

    黑沉沉的蒼穹下,一道白光流星似的劃過夜空。若此時有人拿望遠(yuǎn)鏡細(xì)看,會發(fā)現(xiàn)那白光包裹下是的一只天鵝。

    天鵝沖進黃土溝壑,落地幻化成人形。

    夙霧負(fù)手而立,望著眼前一處洼地,目不斜視道: “東西拿到了”

    單鴻鵠雙手捧起封印箱: “都在這里面了。”

    夙霧這才賞給他一束目光,抬手虛虛掃過箱子,輕而易舉破壞了上面的符咒,鎖扣“咔噠”跳開。箱蓋掀起,里面赫然是316枚微縮的天音塔碎片。

    “那群安保玩忽職守有一段時間了,我知道輕松,卻沒想到這么順利。”單鴻鵠自鳴得意地說, “有了這些碎片,這下天王老子來了,也不能阻擋您修……”

    “蠢貨!”夙霧冷冷地打斷他, “你們鳥族的心思都花在賣弄羽毛上了嗎”

    她一拂袖,碎片上憑空現(xiàn)出一道符紙,又無風(fēng)自燃,亮得刺目。

    單鴻鵠傻了眼: “追蹤符……”

    他反應(yīng)過來,立刻解釋道: “請您放心,他們使用追蹤符,說明他們并不知道是誰潛入了地倉,否則也不會對我毫無防范了。這一局,終究對您利大于弊。”

    他言辭懇切,有理有據(jù),夙霧聽罷神色稍緩: “算了,你先前那句倒也不錯,有了這近700枚殘片,修復(fù)神塔綽綽有余……如今大勢已成,凌望他們不怕死地追來,便讓他們有來無回。”

    “是。”

    “讓你辦的事都辦好了嗎”

    單鴻鵠恭敬道: “我將蠱放入盆栽中送去,他已經(jīng)收下了,就擺在桌頭。”

    “很好。只要靠近三尺以內(nèi),神行蠱便會無聲無息地潛入他體內(nèi),即便他是先天靈物,能控住他一時也足夠了。”夙霧瞇起眼睛,那是一雙很好看的眼睛,眼尾狹長,勾魂攝魄,眼中的光卻不含一絲溫情,平添幾分酷厲之色, “這一次,我定會除掉凌望那個礙事的家伙。”

    聞言,單鴻鵠面帶遲疑地說: “您確定,那神行蠱……不會傷及宿主的性命吧”

    夙霧睨了他一眼,嗤道: “鏡楚不過是助了你一把,我才是真正對你有救命之恩的人,這就擔(dān)心起他的安危來了”

    單鴻鵠下巴一緊,低頭不吭聲了。

    “放心,他不會有事,但凌望必須死。”夙霧冷笑說, “天音塔重歸后,消滅了人族那幫螻蟻,世間便是我蚩人的天下,妖族也會有一席之地,我答應(yīng)你的,不會食言。”

    ***

    烏金高原的西北部有一條石質(zhì)山脈,叫作鎖陽嶺,呈東西走向。山脈南部地勢高峻,黃土峭壁聳立;北側(cè)則畫風(fēng)突變,地勢趨于平緩,鋪展成廣闊的洼地。

    追蹤符最后的消失地點便在此處。

    天啟日前夜,特調(diào)處的外勤隊伍在鎖陽嶺附近的平坦地帶扎起一排排戰(zhàn)術(shù)帳篷,作為臨時指揮中心。

    能量檢測器前,鏡楚緊盯著屏幕上的實時數(shù)據(jù),調(diào)整了一下通訊耳機: “通訊測試,所有人報告狀態(tài)。”

    “鷹眼一號,飛行狀態(tài)良好,視野清晰,巡邏區(qū)域未見異常。”駕駛員推動著控制桿,掃了眼熱成像面板,迅速響應(yīng)道。

    “鷹眼二號一切正常,隨時待命。”

    ……

    昏星升起來了,幽微的星光下,數(shù)架黑色直升機的輪廓忽明忽暗,旋翼聲劃破山嶺上空。

    營地帳篷,凌懷蘇望向盤旋而過的直升機,一個半人高的木偶在他肩側(cè)站定,仰頭感慨道: “沒想到有一天,凡人也可以上天入地。”

    那木娃娃的鼻子嘴眼都是木頭雕的,可臉上就是無端冒出了滄海桑田的慨然。

    凌懷蘇失笑道: “怎么變成了木偶,還這樣多愁善感的”

    木偶不是別人,正是謝朧。

    他身為男子,和小師妹共享一具身體實在不方便,凌懷蘇便將他從搖光山帶回來的人偶給了謝朧——反正這東西在他這用處也不大。

    等謝朧上了木偶身,看到那憨態(tài)可掬的樣子,凌懷蘇更加慶幸自己做了個無比正確的決定。

    ——要讓他做成這副木娃娃打扮在鏡楚面前晃悠,還不如直接讓天雷把他劈成灰。

    “人間本就是屬于人的,修道者也不過是機緣巧合下離天道近了一寸。”凌懷蘇淡淡道, “歷代總有不知天高地厚之輩,僅憑這不值一提的一寸,便以為自己能耐大了,妄想抓住天道……”

    說著,他忽然一頓,若有所思地朝帳篷外看去,從他的位置,剛好能看到鎖陽嶺的北面洼地。

    謝朧: “怎么了師兄”

    “難怪……”凌懷蘇像是自言自語道, “難怪師父說天音塔里是‘萬般虛妄’。”

    先前他不甚理解這四個字的含義,權(quán)當(dāng)是這老頭故弄玄虛的糊弄之辭,如今好像腦內(nèi)某個關(guān)竅被突然打通,前所未有地通透起來。

    凌懷蘇又想起了莫問真人拋給他的那兩個問題:何為天命,又何為蒼生

    這一刻,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模模糊糊涌上來,好像當(dāng)今發(fā)生的一切,都在那神神叨叨的老頭的預(yù)料之中。

    “師兄”謝朧出聲叫回了他的思緒, “給,這是你要的東西。”

    凌懷蘇乍然回神,從謝朧手里接過那個小巧的東西。

    謝朧不確定地縮回手,憂慮重重道: “這樣做……真的沒問題嗎”

    “只有這樣才有機會靠近天音塔。”凌懷蘇手掌一扣,那物便隱入了掌心, “放心,這點默契,我與狐貍還是有的。”

    “其實,我用傀儡湊合一下也行的。”謝朧低頭看了眼自己的木頭身體, “這神木刻成的木偶,是師兄你為自己準(zhǔn)備的吧就這么給了我,實在是……”

    凌懷蘇不以為意地擺擺手: “放我身上,被雷劈一次就成灰了,不劃算。”

    望著他蒼白如玉的側(cè)臉,謝朧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最終一咬牙道: “早就想問了,師兄,你的身體……”

    “噓。”凌懷蘇打斷他,輕聲道, “你看出來便罷了,不要聲張,尤其是對狐貍。”

    謝朧依言壓低了聲音。

    饒是如此,他向來溫文爾雅的臉上還是多了幾分按捺不住的焦急,一迭聲道: “我如何能沉得住氣你瞞得過他,我卻看得真切。如今你只有一縷元神,維系元神存續(xù)的魔氣日益消減,倘若極盡所能好好養(yǎng)著,還能撐上三五月,期間再尋找方法也未嘗不可。可你偏要揮霍無度,此戰(zhàn)兇險,怕是稍有差池便會元神盡散!師兄,你就不能拿自己的命當(dāng)回事么”

    魔頭所謂的“不死不滅”,是指除了魔頭的心上人,其他外力很難徹底抹殺其存在。

    但這并不是絕對的。

    再怎么生命力頑強,也扛不住魔頭本人花樣作死,還是在本就遭受過重創(chuàng)的情況下。

    凌懷蘇笑了,卻避而不答,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地岔開話題: “你對紅塵劫解多少”

    謝朧一怔: “紅塵劫你是說……鏡楚”

    “你也說了,好好將養(yǎng)著也只能撐三五個月。我一介將死之軀,死皮賴臉地留在此處,大概也只有給他招雷劈的作用——哦,你不知道,這小祖宗給自己烙了個度厄印。”凌懷蘇略微自嘲地苦笑道, “倒不如順其自然,干脆些,也能為他斬斷最后一點牽累。”

    道理顯而易見:橫豎都是一死,不如死得其所。

    謝朧差點被他那沒心沒肺的笑意戳穿了肺管子,活像個替皇上發(fā)愁的太監(jiān),奈何木頭打的眉頭沒辦法皺,只好連連嘆氣: “所以,你要以身試劫……哎,大師兄,你這樣做,可曾考慮過鏡楚的感受”

    凌懷蘇的笑意淡了下去。

    半晌,他幾不可聞地說: “我對不住他。”

    這段時間的放縱,就當(dāng)他留給自己的最后一點念想吧。

    鏡楚是他心上的一捧桃源清風(fēng),見之忘憂。有了這份念想,似乎魂飛魄散也沒那么難捱了。

    “行了,別以為隔著木頭我就看不見你耷拉哭喪的臉,我還沒死呢。”凌懷蘇滿不在乎地一挑眉,復(fù)又微微正色道, “我不在之后,有件事需要你幫忙。”

    謝朧木著張臉,他心思剔透,隱約猜到了凌懷蘇的請求,并不是很想答應(yīng)。

    果然,就聽凌懷蘇道: “幫我抹掉狐貍的記憶。”

    謝朧語重心長地嘆息一聲: “你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長久。”

    凌懷蘇微微垂下睫毛,幾不可察地?fù)u了搖頭,夜色里,那顆眼尾的紅色小痣看上去像是一滴淚。

    長久……

    長久對他而言,太奢侈了。

    忽然,謝朧一本正經(jīng)地說: “師兄,抱歉,我可能幫不了你。”

    凌懷蘇稍感困惑地抬眼,就見木偶謝朧沖他身后抬了抬下巴。

    順著他的視線轉(zhuǎn)頭,凌懷蘇與鏡楚的目光當(dāng)空相撞——鏡楚正無聲無息地站在帳篷門邊,眉目間陰沉得能下場大暴雨,也不知將兩人的對話聽去了多少。

    一瞬間,死亡般的窒息籠罩了整個帳篷,仿佛連風(fēng)聲都凝固了。

    凌懷蘇: “……”

    這時,腳下地面陡然震顫起來,似乎有什么正醞釀著從地底蘇醒。

    凌懷蘇耳力強,聽見了鏡楚耳機里程延大叫的聲音: “頭兒,檢測到異常能量等級暴增……等等!”

    鏡楚面似寒霜地剜了凌懷蘇一眼,這才收起目光,深吸兩口氣,按了按耳機: “什么”

    程延: “不止烏金高原,全國范圍的異常能量值都爆表了!”

    第63章 傀儡

    臨時指揮中心里,監(jiān)測屏幕上,全國范圍如雨后春筍般冒出一個個紅點,轉(zhuǎn)眼密集成了一片連綿的深紅,格外觸目驚心。

    警報器狂響,所有人立刻進入嚴(yán)陣以待的戰(zhàn)斗狀態(tài),指揮官撲到面板前: “什么情況!”

    通訊儀里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雜音: “報告,北面洼地出現(xiàn)異狀!”

    直升機將影像同步過來了,只見夜色中,洼地中央下陷了一塊,露出個規(guī)整又巨大的圓坑。

    指揮官當(dāng)機立斷道: “啟動應(yīng)急模式!”

    “收到!”操作員立刻轉(zhuǎn)頭傳達(dá)指令, “老邵,快,啟動應(yīng)急!”

    叫“老邵”的操作員卻一動不動。

    “老邵”

    同事焦急地摘下耳機,推了把他的肩: “都什么時候了還發(fā)呆!”

    卻見老邵緩慢地轉(zhuǎn)過頭,雙目空洞,額間,詭異的金色紋路亮得惹眼。

    同事瞪大了眼,下一秒,他神色僵硬地低下頭,不可置信地望著插進腹部的匕首。

    老邵麻木地收回手,不等其他人反應(yīng),一拳砸上控制面板,金屬零件被砸得稀巴爛,手指骨也當(dāng)場震斷了幾根,而他好像感覺不到疼似的,一拳接著一拳,直至鮮血淋漓。

    屏幕故障熄滅前,右上角的時間剛好跳到23: 00整。

    ——子夜之交。

    與此同時,其他帳篷里也響起了此起彼伏的驚呼聲。

    不論是外勤還是技術(shù)人員,現(xiàn)場足有五分之一的人毫無預(yù)兆地倒戈作亂,而這些反水的人,無一例外,印堂都閃爍著一抹金色圖紋。

    “是蚩人血脈。”鏡楚及時趕到,捆住了正欲對同事痛下殺手的反叛者之一,看清他額間的族紋時,忍不住皺了下眉。

    當(dāng)年蚩人憑借著秘法與善蠱的手段,不少族人躲過了大屠殺,從此隱姓埋名于世,四千年的通婚下來,蚩人血脈已經(jīng)十分稀薄,與人族沒什么區(qū)別了。

    如今夙霧喚醒了他們。

    “數(shù)量竟有如此之多。”凌懷蘇神識掃過整個營地,情不自禁地喟嘆道, “為了今日,夙霧沒少煞費苦心。”

    蚩人說到底也是肉體凡胎,覺醒時間太短,來不及接受什么傳承。最初的措手不及過后,特調(diào)處眾人迅速反應(yīng)過來,反制了被控制心智的同事。

    這一番突如其來的變故造成的慌亂僅維持了片刻,但對夙霧來說,片刻已然足夠。

    洼地地面停止了下陷,五人高的深坑里,有什么東西無中生有般從地下“長”了出來。

    那是大大小小的塔身碎片,被由里至外擺成了層迭的圈,形成了一個錯綜復(fù)雜的陣形。

    一條燦金的絲線如同電光一般,以極快的速度在陣形中逶迤游走。

    “當(dāng)——”

    金線首尾相銜的瞬間,一道古鐘之聲蕩徹縱橫的溝壑。

    那鐘聲曠遠(yuǎn)而渾厚,仿佛裹挾著千年的長風(fēng),與天地共鳴,極富穿透力地貫穿了在場所有人的耳膜。

    眾人只覺腦中嗡然,神魂俱震,感官都好像被這肅穆的鐘聲剝奪了。

    眼前一黑的那刻,他們同時看到了一幅景象——

    血流漂櫓,哀鴻遍野。

    大地滿目瘡痍,蒼穹被染成了紅色。

    一幀幀駭目驚心的血腥畫面閃過:大批大批與普通人別無二致的蚩人遭受屠殺,被活埋進地底,被活活燒死,被刀劍開膛破肚……其中就連老人與兒童也在劫難逃,聲嘶力竭的哭叫聲不絕于耳。

    最后,畫面定格至一個破碎的祭壇。

    祭壇周圍匍伏著數(shù)百人,皆是衣衫襤褸,或面黃肌瘦,或遍體鱗傷,有人懷抱著一個襁褓,里面的嬰兒早已死去多時,腐朽的尸身發(fā)出難忍的惡臭。

    然而沒有人在意或掩鼻。這些人全都以一種哀慟悲憤到近乎瘋狂的眼神,緊緊注視著祭壇上的大祭司。

    大祭司每念下一句禱詞,他們便跟著低低齊聲誦念。

    字句泣血,哀切深重。

    古蚩族的語言拗口艱澀,內(nèi)容聽不懂,但卻能從聲音中感同身受地體會到這些族人們的情緒。

    那種刻骨的絕望,幾乎能把人拖入深淵。

    直到火箭彈爆破發(fā)出巨大轟鳴,眾人才倏然回神,歪的歪,倒的倒,特調(diào)處的精英外勤居然集體魔怔,被那詭異的場面硬控了兩分鐘!

    各類火箭彈和特制導(dǎo)彈不要錢似的朝深坑落去,然而那些碎片在狂轟濫炸中紋絲不動,迅速結(jié)成了一段塔基。

    鏡楚下令終止了無濟于事的轟炸,煙塵漸漸散去,只見洼地一側(cè),一個黑衣女子凌空而立,睥睨眾人。

    陣法金色的光芒自下而上地映照著,給那堪稱絕色的五官蒙上了一股詭異的肅殺氣。

    “看清楚么這便是四千年前,你族犯下的罪行。”夙霧的聲音輕而柔,聽著卻讓人不寒而栗,總覺得那慢聲細(xì)語背后藏著森冷的獠牙, “你們?nèi)俗遄栽偢哔F,卻忌憚蚩族秘術(shù),對與世無爭的蚩人趕盡殺絕,就連天道為我族降下的神塔都要攫為己有。”

    在場的外勤隊員們一臉戒備地打量著這個女人,聽她說到“人族” “蚩人”等字眼時,神情閃過一絲茫然。

    “呵,差點忘了,蚩族的歷史被你們抹得一干二凈。”

    她露出一個不喜不怒的冷笑,再抬起眼的時候,那圓形深坑里的塔基倏然一亮。

    “這樣是非罔顧的世界,是時候換換天了。”

    鎖陽嶺遽然掀起一陣蠻橫的罡風(fēng),整個烏金高原都開始震動起來。

    陸祺被罡風(fēng)掀得后退兩步,腳下不穩(wěn),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抬頭看見變了天。整座鎖陽嶺的天空仿佛被黑幡遮住了,浪潮般的烏云帶著萬馬奔騰之勢,奔涌著匯聚。

    大陣啟動了!

    一時間,天地間的清氣與靈氣如百川歸海般涌至,陣眼好像張開了一張能吞噬天地的巨口,來者不拒地將其吸納肚中。

    放眼望去,山河變色——大地崩裂,草木枯萎,一只飛鳥路過上空,毫無預(yù)兆地直直摔落,落地成了一具油盡燈枯的鳥骨。

    “夙夫人,我可要提醒你一句。”凌懷蘇眼角微微一跳, “如今蚩人早已與你口中的‘人族’融為一體,休戚相關(guān),你這樣不計后果地抽取天地靈氣,是想將你族后裔也一同葬送了么”

    夙霧聽了,絲毫不為所動: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連這點困難都克服不的廢物,也配稱作我族之人”

    她巋然不動地立于罡風(fēng)中心,衣袍獵獵翻飛,憑虛臨風(fēng),好似謫仙。

    夙霧居高臨下地望向陣眼當(dāng)中成型的塔基,眸光因淋漓盡致的野心而熠熠生輝。

    世界變成一片廢墟又如何

    若天道不復(fù),便由她來做端平新秩序的手。

    忽然,一道金光劃破厚重的黑云,朝著鎖陽嶺的方向由遠(yuǎn)及近而至,而后,越來越多的金光流星似的從四面八方飛來,徑直砸進了圓坑。

    那是遺落在各地的天音塔碎片,受到感召,自行歸位。

    隨著碎片復(fù)位,塔基之上,天音塔開始重聚,玄黑的塔身破竹之勢,從下至上地勻速壘起。

    事不宜遲,鏡楚和凌懷蘇抓住時機,破開刀劍般的罡風(fēng),飛身掠下,直沖天音塔。

    然而夙霧怎可能放他們輕易靠近,一人迎頭而上,半路截住了他們。

    是個老熟人。

    凌懷蘇皮笑肉不笑地掃了那人一眼,對鏡楚道: “狐貍,你啊,哪哪都好,就是這看人的眼光有待提高。”

    他一番話里帶刺,完全沒意識到鑒于不久前發(fā)生的事,這話把自己也罵了進去。

    鏡楚橫眉冷對道: “讓開。”

    單鴻鵠強行擔(dān)住了那令自己無地自容的目光,硬著頭皮回絕: “對不起前輩,我不能讓你過去。”

    話音未落,不禁弦毫不客氣地掃蕩出去,單鴻鵠一躍而起,俯沖而下時變作天鵝真身,張嘴吐出一團火焰,千年大妖的妖丹孕育的真火劈頭蓋臉地朝兩人燒來。

    鏡楚和凌懷蘇被那真火沖散,分別向兩邊退開,隔著火光交換了一個無需多言的目光,下一秒默契地同時有了動作。

    鏡楚手指一翻,五條琴弦齊齊竄開,像一張驟然張開的巨網(wǎng),摧枯拉朽地兜向天鵝大妖。看不見的威壓傾碾而至,單鴻鵠本能地攏起翅膀抵擋。

    在單鴻鵠自顧不暇的瞬間,凌懷蘇身形如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繞開單鴻鵠,動作敏捷地掠出,幾個起落便踏入了大陣的范圍。

    越是靠近陣眼,前行的阻力便越大。洶涌澎湃的靈氣不住地灌進陣眼,仿佛連空氣都被擠占得稀薄幾分。

    凌懷蘇被浩浩蕩蕩的氣流裹挾著,只覺魔氣與真元都被某種不明力量壓制住了,手腳沉重?zé)o比,灌了鉛似的。

    夙霧絲毫不見慌張,她俯視著蚍蜉撼樹般左突右進的凌懷蘇,在山雨欲來的夜色中,女人的眼角眉梢掛上了悲憫之色,如那些面目模糊的神像如出一轍。

    “傻孩子,你這又是何苦呢。”夙霧柔和地出言相勸道, “為了一群低劣卑鄙的凡人拼死拼活,難道他們會感激你么別傻了,他們只會像抹除蚩族歷史那樣,將你抹黑成十惡不赦的魔頭。”

    凌懷蘇右臂一展,祝邪憑空出現(xiàn)在手中,橫掃的劍氣撞上罡風(fēng),劈開了一條短暫的真空小道。

    他一邊寸步挪向陣眼,一邊游刃有余地提了下嘴角,不甘示弱地回嗆道: “不好意思,挑唆無效。本人活到這么大,只在意過一個人的看法。”

    夙霧垂著眼,忽然沒頭沒尾地起了個話頭。

    “我曾經(jīng)有個弟弟,你們很相像,都一樣執(zhí)拗天真,自以為能保護所有人。他身為蚩人,劍術(shù)卻極好,很難得吧那一方的族人誰受了欺負(fù),都來找他討回公道。”說起舊事,夙霧那冷厲的眼中難得有了一絲溫度, “……他為自己的劍取名‘立命’,他說,他要為蚩族立命,讓族人都有容身之所。”

    “后來,人族捉住了他,將他的手骨剁下泡酒,聲稱飲之能提高劍道修為,一盅賣二兩銀子。”夙霧的目光落在很遠(yuǎn)的地方,嘴角翹起一抹冷笑, “二兩……哈,多好笑啊。”

    “……”凌懷蘇一聲不吭地埋頭跋涉著。

    “凌望,我是打心眼里欣賞你這孩子,如果你當(dāng)初肯乖乖聽話,與我連手打開天音塔,后面的一切禍?zhǔn)露疾粫l(fā)生。”夙霧輕聲道, “現(xiàn)在也不晚,放棄那些徒勞的抵抗吧,與我一起建立一個全新的人間,好不好我知道,你想回?fù)u光山,想要師父師弟妹們,想和那只狐貍快快活活地浪跡四方……沒問題,這些,姐姐都可以許給你。”

    說話間,凌懷蘇已經(jīng)挪至塔前,剩下約莫五步的距離時,仿佛有無形的屏障擋住了去路,再難靠近分毫。

    “是么,姐姐”凌懷蘇緩了口氣,吊兒郎當(dāng)?shù)亟辛怂宦暎Z帶譏誚道, “等你這暴飲暴食的寶塔吞盡靈氣,山水美景都成了臭水溝,我上哪浪跡四方度蜜月去”

    這點距離應(yīng)當(dāng)足夠了,凌懷蘇索性在塔下站定,魔氣開始在他周身涌動,在龐大的靈氣下就像搖搖欲熄的燭火。

    雷聲轟隆而至,夙霧瞟了眼云層間隱隱的電光,搖了搖頭: “你是真的不怕形神俱滅啊。”

    凌懷蘇遺憾道: “不巧,當(dāng)了這么久魔頭,對不死不滅這點最有心得體會。”

    夙霧不以為然: “哦,是嗎”

    凌懷蘇緩緩橫起劍身,像千年前他曾做過的那樣,兩指拂過劍脊,將魔氣注入祝邪劍。

    祝邪沾過凌懷蘇的心頭血,成了一把兇煞的魔劍,與凌懷蘇的隔閡也不復(fù)存在,此刻與主人氣脈相連,低低地嗡鳴起來。

    就在凌懷蘇準(zhǔn)備一劍劈向天音塔時,夙霧忽然長長地嘆了口氣,同時,身后傳來了尖嘯的風(fēng)聲。

    下一刻,凌懷蘇瞳孔驟縮。

    有什么自后心洞穿了前胸,劇痛漫過四肢百骸。

    凌懷蘇緩緩低頭,看見了一根沾著血的……琴弦。

    在不久之前,那根弦還極盡繾綣地纏在他腕間,總是松松垮垮的。

    因為琴弦的主人怕弄疼他。

    凌懷蘇滿臉錯愕地轉(zhuǎn)過頭,目光與鏡楚相遇。

    鏡楚雙眼如幽潭,沒有一絲光,冷眼旁觀地看著凌懷蘇在他面前倒下,連眨也未眨。

    那是中蠱的征兆。

    目睹這一變故,鎖陽嶺上的外勤集體傻了眼。

    “大師兄……師兄!”

    云幼屏奮不顧身地就要往下沖,被程延死命拽住,她形象全無地跪倒在地,泣不成聲。

    陸祺則完全呆住了,目瞪口呆地望著塔下的一站一倒的二人。

    琴弦倏地收回,凌懷蘇被慣性帶得向前一晃,本能地抬手捂住血流不止的心口。

    他在滿手的滑膩中,摸到了一顆鈴鐺。

    “說起來,魔這一點還真是可笑,致命弱點居然是心愛之人。”夙霧幽幽嘆道, “一旦動心,不就把身家性命交出去么真是愚蠢至極……看,這便是下場。”

    凌懷蘇的力氣慢慢流失,手臂脫力地垂下,染血的鈴鐺從他手中掉出,骨碌碌地滾遠(yuǎn)了。

    夙霧唏噓不已地?fù)u了搖頭。

    她最不能理解的,便是情愛這種東西。

    諸如琦伏月之輩,死心塌地地將一切雙手捧到她面前,知道她的身份與野心后,居然不僅不懸崖勒馬,還執(zhí)意一錯再錯,甘愿被她奪舍。

    這不是愚蠢,是什么

    在她眼里,只有蚩族復(fù)興大業(yè)才值得為之獻身,只有血海深仇才值得赴湯蹈火,為了七情六欲尋死覓活,是最上不得臺面的。

    可惜懂這個道理的人太少了。

    鏡楚掙脫了神行蠱的控制,一把托起了凌懷蘇,哆哆嗦嗦的手指撫過那人冰涼的臉。

    沒人看得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繃得死緊的肩頸線條。

    另一邊,天音塔就快成型了。

    飛落的碎片一磚一瓦地拼湊在一起,再沒什么能夠阻止。

    大半個塔身屹立在黑云之下,僅憑這復(fù)原的半成品,神塔曾經(jīng)巍峨罩頂?shù)耐䦃罕憧梢娨话摺T趫鲇腥松踔聊_下一軟,在強大的震撼之下半跪在地。

    夙霧欣喜若狂地注視著巋然重聚的高塔,目光緊緊追隨著進度挪動。

    快了……

    只差一點點。

    她終于可以為族胞們開創(chuàng)一片新天地,告慰那些慘死于屠殺中的亡靈。

    然而就在這時,即將重塑到塔尖的影子毫無征兆地一頓,停了。

    夙霧神色一愣,還未來得及確認(rèn)怎么回事,緊接著,看見天音塔開始緩緩?fù)嘶厝ァ?br />
    不同于上次的碎裂崩塌,塔身從上至下地消散,碎成了一把飛灰,就像有只看不見的橡皮擦一點點擦去了塔身。

    那些被大陣吸納的靈氣涌動著,被盡數(shù)原路返還了回去。

    罡風(fēng)止息,大地漸漸安寧下來。

    草木重新舒展枝葉,鳥兒長出新的羽翼,轉(zhuǎn)了轉(zhuǎn)茫然的腦袋,若無其事地?fù)渖戎岚蝻w走了。

    “不……”夙霧不可置信地望著逐漸消失的天音塔,神經(jīng)質(zhì)地喃喃道, “不可能,這不可能……怎會如此!”

    “要怪,便怪你太自負(fù)吧。”

    凌懷蘇撣了撣衣袖,優(yōu)哉游哉地從天音塔的陰影處信步走出。

    他彎腰撿起鈴鐺,細(xì)細(xì)擦去上面的血跡和灰,重新系回脖子上,做完這一切,才抬頭一笑, “不是什么事,都能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間的。”

    夙霧朝方才的位置看去,只見鏡楚神色鎮(zhèn)靜地直起了身,而他懷中的“凌懷蘇”,在她眼皮子底下化作了一只傀儡。

    凌懷蘇得意地吹了聲口哨: “寶貝兒,配合完美!就是演技還差點意思。”

    鏡楚淡淡瞥過來一眼,沒買他的賬,顯然還在記之前的仇。

    “你們……”夙霧的嘴唇微微顫抖,怔忡間明白了前因后果, “……是那些碎片!”

    云幼屏的眼淚風(fēng)干在臉龐,沒反應(yīng)過來這唱的哪一出,直到看見那只傀儡才隱隱猜到了什么。

    她一頭霧水地轉(zhuǎn)向謝朧,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這位木頭師兄似乎自始至終都異常淡定。

    云幼屏愣愣地問: “師兄……是你”

    謝朧蹭了蹭鼻子,不好意思地說: “嗯,那傀儡是我給大師兄的,真正的大師兄將元神附在了鈴鐺上。”

    “……好一出金蟬脫殼啊。”程延一臉恍惚地贊嘆道。

    陸祺追問: “我還是不明白,前輩是怎么摧毀那塔的”

    謝朧: “先前你們在碎片上打的追蹤符只是幌子,用來吸引夙霧的注意,真正的玄機在于碎片里的魔氣。魔氣融進天音塔內(nèi),與師兄里應(yīng)外合,得以摧毀神塔重塑所需的‘炁’……這下,天音塔碎成了渣,拼也拼不起來了。”

    “所以,任務(wù)……成功了”

    結(jié)束了

    陸祺如夢初醒地怔怔轉(zhuǎn)頭,然而,還未等喜悅涌上心頭,腳底忽然又是一陣地動山搖。

    這一回,不再是地底蠢蠢欲動地震顫——鎖陽嶺乃至整個烏金高原,猶如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攥住,猛烈地上下?lián)u晃。不遠(yuǎn)處,一座山頭直接坍塌,黃土與石塊如瀑布般傾瀉而下。

    只見原本已經(jīng)熄滅的陣光驀地亮起,由金色變成了血似的紅光。

    一股沖天的黑氣呼嘯而起,以正在消失的天音塔為中心,滄海橫流地朝四方漫延,山河頃刻間失色,沒入蒼茫無邊的黑暗里。

    夙霧無憑無據(jù)地懸在沸騰的煞氣之上,身影肉眼可見地黯淡下去。

    那張艷色逼人的臉發(fā)生了駭人的變化,皮膚溶解,如同剝落的樹皮一樣,看上去形同鬼魅,可怖萬分。

    夙霧低低地笑了起來: “為何……天道如此不公……”

    陸祺悚然道: “她做了什么!”

    謝朧心里升起了一個可怕的猜測,脫口道: “不好,她要以命為祭,逆轉(zhuǎn)聚靈陣!”

    云幼屏汗毛都豎了起來: “抽取靈氣的大陣逆轉(zhuǎn)過來,那不就是……”

    將煞氣釋放至世間!

    只要作為陣點的煞場相連成形,地底煞氣將毫無保留地開閘而出。

    屆時,煞氣將難以遏制,妖魔肆虐,魍魎橫行。

    ——夙霧要將整個人間變成大型煞場!

    那一瞬間,云幼屏的血從天靈蓋一路涼到了尾巴骨。

    下一刻,翻江倒海的黑氣中,逆轉(zhuǎn)大陣成了。

    第64章 絕境

    某一時刻,各地隱藏煞場的伏陰陣同時不攻自破,各分局值守的外勤們還不及反應(yīng),便被一股腦地卷入煞場之中。

    更準(zhǔn)確而言,是那些煞場滲透到了現(xiàn)實世界。

    巍峨的陰影籠罩過來,田野,大樓,街道都陷入了凝滯不動的陰翳里,而那層陰影仍在氣勢洶洶地充斥蔓延。境內(nèi)所有異常能量監(jiān)測儀的警報聲就沒停過,歇斯底里成了一首和聲激昂的交響樂。

    “媽媽,天黑了!”高層居民樓里,一個小女孩趴在飄窗前,望著遠(yuǎn)處的陰影海潮似的由遠(yuǎn)及近,好奇地向媽媽宣布這一新發(fā)現(xiàn)。

    女人打了個呵欠,一把把她拎下來: “都幾點了,天還亮就有鬼了。趕緊睡覺!”

    城市與鄉(xiāng)村逐漸沉入了安眠,對于逼近中的黑暗無知無覺。然而對于焦頭爛額的特調(diào)處全處上下來說,今晚注定是個不眠夜。

    催命似的衛(wèi)星電話一個接一個撥到總指揮部,把網(wǎng)絡(luò)擠得水泄不通,系統(tǒng)不近人情的電子音提示線路繁忙。

    總指揮部……比線路更繁忙。

    鎖陽嶺幾乎沒入了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山在崩,地在晃,遮天的煞氣自陣眼處暴漲,在天地間滔滔不竭地彌散開去。人被那煞氣掃過,頓時感到了切膚般的痛楚。

    讓這些東西流出去就麻煩了!

    凌懷蘇當(dāng)機立斷地將祝邪插進地面,無數(shù)條銀光由中心蔓延開去。

    這些銀光似乎是祝邪劍的一部分,隨著銀光四下擴散,劍身一點點消失,光路的終點首尾相接,撐起一個泛著金屬光澤的半球狀結(jié)界,嚴(yán)絲合縫地把鎖陽嶺包裹其中,扣住了尚未來得及流瀉出去的煞氣。

    一開始,結(jié)界網(wǎng)還能抵擋住一時片刻,可那些煞氣實在是太多了,愈發(fā)膨脹的黑氣從地底涌出,群魔亂舞般地橫沖直撞,結(jié)界網(wǎng)像只快被撐爆的氣球,不祥地?fù)u搖欲墜起來。

    云幼屏最先反應(yīng)過來,朝著手足無措的同事們大喊道: “所有人,搭把手!”

    來特調(diào)處工作的,尤其是外勤里,大多是工作能力出色,被征調(diào)而來的精英。但再怎么出色,也不過是肉體凡胎的普通人,沒有飛天遁地的大能,如何能抵抗毀天滅地的浩劫

    眾人一時沒明白怎么能“搭把手”,茫然之際,就見云幼屏沖到結(jié)界網(wǎng)邊緣,抬手覆在了上面。

    手掌與結(jié)界相貼的地方,一小塊微光奇跡般亮起,沿著屏障向四周散去。

    云幼屏: “來幫忙,快!”

    程延,陸祺與謝朧緊隨其后,學(xué)著她把手按在屏障上,四道光芒匯聚,所經(jīng)之處,結(jié)界上流動的金屬明顯堅固了不少。

    見狀,其他人顧不得細(xì)想什么原理,不再猶豫,紛紛上前加固結(jié)界,每個人的掌下都無一例外地亮起微光,猶如星光融入銀河,屏障重新煥發(fā)出光澤。

    凡生,皆有靈。

    “凡人……怎么會……”

    夙霧半個身體都融進了黑霧里,身軀承受著獻祭之術(shù)的啃噬撕咬,她卻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自從十五歲那年,親人摯友們一個一個在她眼前倒下, “脆弱”二字便與她再無瓜葛。

    她曾經(jīng)自詡蚩族的救世主,在她眼里,心靈手巧,擅長秘術(shù)的蚩人才是高人一等的種族。

    可現(xiàn)在,維持陣法,將她玉石俱焚的企圖牢牢封住的,正是那群她視為“螻蟻”的凡人。

    那雙向來決絕的眼睛里飛快劃過一絲茫然,數(shù)千年的處心積慮,一個人的機關(guān)算盡,元神輾轉(zhuǎn)于天音塔碎片里的暗無天日……無數(shù)記憶潮汐似的從她發(fā)黑的眼前涌過,起起落落,最后浮出水面的,是一張暌違了四千年的稚嫩面龐。

    夙云抱著他那把心愛的立命劍,去牽她的手: “阿姐,這些年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吧我們回家,好不好”

    回家……

    踽踽獨行至生命盡頭,夙霧忽然后知后覺地感覺到了極度的疲憊,同時,也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釋然。

    她的嘴唇無聲動了動,似乎是說了個“好”字。

    視線漸漸模糊,她終于倦怠地闔上了眼,可以好好歇一歇了。

    ***

    陣眼附近的煞氣濃稠成了實質(zhì)。

    那并非一般的煞氣,常言道“上清下濁”,能夠形成煞場的往往是剛剛成形的煞氣,而有些兇戾到來不及化解的,便沉入地底,與濁氣混雜。

    此刻,這些兇煞之物源源不斷地被天地大陣抽取出來,濃縮在這一方小小的結(jié)界中。

    黑霧中沉浮著無數(shù)人無數(shù)年積攢的八苦怨戾,凌懷蘇和鏡楚逆流而上,仿佛有無數(shù)把尖刀利刃摩肩接踵地在身上剮過,內(nèi)府與煞氣狹路相逢,撞出乒乓尖鳴,一時有種萬箭穿心的錯覺。

    祝邪劍與凌懷蘇元神相系,此刻屏障承受的大半壓力都擔(dān)在他身上。

    而且這玄乎的煞氣不知怎么的,竟隱隱有反過來吸取他的魔氣的意思。饒是身為魔頭的凌懷蘇,一番千刀萬剮下來,也有些左支右絀。

    祝邪劍化作了屏障,魔氣不可輕易調(diào)動,凌懷蘇完全就是拿元神硬抗,一股暴虐的煞氣徑直掀來,他躲避不及,整個人后退兩步,險些被撞出陣外。

    鏡楚及時扶住他的后腰: “當(dāng)心。”

    方才那一撞直擊心口,凌懷蘇簡直疼得想齜牙咧嘴,但在鏡楚面前,他還是很有包袱的,尤其是在鏡楚已經(jīng)大半天沒搭理他的情況下,猛一這么親密,凌懷蘇幾乎有些受寵若驚。

    凌懷蘇不動聲色地咽下喉頭的甜腥,強裝鎮(zhèn)定地說: “沒事——只靠結(jié)界撐著不是長久之計,必須盡快摧毀陣眼。”

    然而相處久了,他若無其事的樣子端得再天衣無縫,還是瞞不過鏡楚的眼睛。

    “撐不住了為什么不說”鏡楚一把把他拉到身后,單手撐開一張琴弦織就的盾,煞氣登時被阻擋大半, “從現(xiàn)在開始,走我后面,不準(zhǔn)逞能。”

    凌懷蘇笑瞇瞇地瞥了他一眼,沒反抗,逆來順受地當(dāng)起了一碰就碎的花瓶,感覺被保護的滋味還挺美的。

    然而越靠近陣眼,就越舉步維艱,到后來,拼盡了全力也只能挪動一寸。

    鏡楚掃了眼看不到盡頭的前方,皺眉道: “這么硬闖下去不是辦法,就算我們能抵達(dá)陣眼,結(jié)界也撐不了那么久。”

    “陣眼……”凌懷蘇低低重復(fù)了一遍,忽然靈光一閃, “誰說陣眼只有這一個的!”

    鏡楚一愣,跟上了他的思路: “你是說,子陣眼”

    像這種龐大的陣法,陣眼往往不止一個,除了一個主要的陣眼,還會設(shè)置許多子陣眼,一來可以分擔(dān)主陣眼的壓力,二來數(shù)目眾多,可以迷惑破陣者。

    凌懷蘇伸手按在地面,果然感知到了子陣眼的氣息。

    雖無法通過子陣眼直接摧毀陣法,特定的子陣眼卻能通往主陣眼,生門就藏在這四面八方的子陣眼之一。

    但問題是……哪一個

    與此同時,結(jié)界邊緣再次出了狀況。

    支撐這樣的結(jié)界對凡人的消耗還是巨大的,不過片刻,就有人體力不支地跪倒在地,而因為他驟然撤力,旁邊的外勤頓時感覺到一股莫大的壓力反噬而來。

    經(jīng)過特殊訓(xùn)練的精英外勤尚且如此,更何況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的普通人陸祺。

    陸祺早已精疲力竭到了極限,他面有菜色,豆大的汗珠滾過緊繃的腮幫。

    “小祺。”云幼屏看出他的窘迫,急道, “你撒手,回去吧,這里太危險,交給我們。”

    即使大陣停轉(zhuǎn),結(jié)界內(nèi)積蓄的煞氣該如何處理還懸而未決,搞不好,結(jié)界內(nèi)的所有人都會遭殃,在場的外勤都做好了長眠此地的準(zhǔn)備。

    陸祺平安順?biāo)焓顷懡?jīng)緯的遺愿,陸祺已經(jīng)跟著他們涉了那么多次險,這種時候怎么能再讓他留下

    陸祺倔強地保持著撐陣法的姿勢沒動,從牙縫里擠出三個字: “不可能。”

    云幼屏二話不說,咬破中指,飛快在地上畫了個縮地陣。

    這是她唯一會的陣法,是鐘瓚教給她的,簡單易上手。

    還記得她那時慘兮兮地捂著中指,抱怨連連: “疼死了!學(xué)這個有什么用啊反正一次只能傳送一個人……小瓚子,咱們歇會唄”

    “關(guān)鍵時刻給某個笨蛋保命用的。”鐘瓚無視了她的賣慘,抱臂道, “連一個人的都學(xué)不會,還想學(xué)傳送多人的”

    云幼屏憤憤地瞪了他一眼,不說話了。

    片刻后,鐘瓚無奈地嘆了口氣: “手伸過來,給你上藥。”

    ……

    直到后來,在山洞中,云幼屏才明白鐘瓚口中的“關(guān)鍵時刻”是什么時候。

    那一刻,她說不清究竟是魂飛魄散更痛,還是心更痛。

    ……

    轉(zhuǎn)眼間,通至特調(diào)處的縮地陣已經(jīng)成型,云幼屏大聲催促陸祺: “快走,你真出什么事,九泉之下我們怎么和陸哥交代!”

    被精準(zhǔn)戳中死穴,陸祺狠狠地一震,動搖了。

    然而只是一瞬,他便重新拾回了決心,把一個受傷的外勤推進了縮地陣,大聲道: “我爸沒讓我當(dāng)逃兵!”

    “你是兵嗎還‘逃兵’”云幼屏險些被這犟孩子氣個倒仰, “你又不是特調(diào)處的人,瞎湊什么熱鬧!”

    “對,我不是特調(diào)處的,所以你管不著我。”陸祺重新按住結(jié)界,眼里紅血絲遍布, “我就算死,也要和你們死在一起。”

    煞氣中心,凌懷蘇閉目凝神,全神貫注地感受八個子陣眼的氣息,他心思急轉(zhuǎn),飛速在心中推算著子陣眼的可能。

    南離,北坎,東震,西兌,東南巽……

    忽然,凌懷蘇猛地睜開眼。

    他好像想起了什么,自言自語地說: “后天巽位。”

    鏡楚蕩開纏上來的煞氣,為他護法: “算出來了”

    “這是鐘瓚留下的最后一句話。”凌懷蘇拉起鏡楚道, “不管是不是,只能賭一把了。”

    通往子陣眼的阻礙要比主陣眼小得多,兩人很快抵達(dá)了巽位陣眼。鏡楚悍然甩出不禁,雪亮的琴弦直直釘進地面,以一己之力,硬生生將地面撕開了一道口子。

    只見空中黑云翻滾,被地面裂隙吸進了漩渦,不過片刻,那些掩人耳目往外涌的煞氣便滌蕩一空,一條深不見底的通道出現(xiàn)在子陣眼的位置。

    賭對了!

    鏡楚不假思索地說: “你留在此地,我……”

    后面的話,他沒能說完。

    因為在子陣眼開啟的那一刻,一只手自后伸來,掰過鏡楚的下巴。凌懷蘇猝不及防地堵住了他的嘴唇。

    這一吻用力而熾烈,像是要借此將所有來不及出口的情意盡數(shù)宣泄,又像是將今后的親昵與溫存一次性透支完畢,甜蜜得不合時宜,而又轟轟烈烈,幾乎豪放出了某種孤注一擲的意味。

    鏡楚陡然覺出不對,然而再想推開也來不及了。

    一股霸道的力量不由分說地沖進腦中,攪得他識海劇震,腦漿翻沸,大腦背叛了意志,被那股力量勾出了海嘯似的記憶。

    鏡楚身不由己地回想起兩人相處的一瞬一息——霜天峰的初見,玱瑯島的情愫暗生,搖光山的朝夕相伴,不夜宮的物與人俱非……再到四千年后相見不相識,以及最后曇花一現(xiàn)般的苦盡甘來。

    下一刻,所有那些畫面里,凌懷蘇的身影驟然開始灰飛煙滅。

    鏡楚察覺到有什么正在不受控制地流失,他想要拼命掙扎,卻仿佛被卡在了意識凝滯的縫隙里,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記憶里的那人一點點被抹去,猶如破碎的鏡花水月。

    至此,終于山窮水盡。

    凌懷蘇接住人事不知的鏡楚,接得不怎么穩(wěn),踉蹌著后退了兩步,最后還是狼狽地摔倒在地。

    嚴(yán)重受損的元神再無力遮掩,他周身已經(jīng)透明了,猛地偏開頭劇烈地咳起來,好歹沒吐鏡楚一身血。

    凌懷蘇苦笑了一下。

    他擦掉唇邊的血跡,在鏡楚眉心落下輕而又輕的一吻,然后轉(zhuǎn)身跳進了子陣眼。

    到頭來,他還是如愿以償?shù)刎?fù)心薄幸了一回,好在小楚已經(jīng)不會記得了。

    所有劫難與災(zāi)禍都迎刃而解,他會在此后撥云見日的光陰里,逍遙自在,無憂無慮地活下去。

    那一刻,凌懷蘇生出了某種功德圓滿,杳無牽掛的感覺,好像卸下了什么重?fù)?dān)一樣。

    鎖陽嶺上,僅存一線的天音塔底下忽然爆發(fā)出刺目的強光,瞬間穿透了煞氣,逆轉(zhuǎn)大陣在自爆的強悍元神下分崩離析。

    不知過了多久,煞氣終于被逼回地底;又不知過了多久,黑云也緩緩散去,陰翳褪了色。

    東邊第一抹天光破曉,山河遼闊,曙色八千里。

    原野上,既不見了天音塔,也不見了凌懷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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