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坦白
望著凌懷蘇的神情,鏡楚眸光又陰沉了幾分。
彼時他被天雷淹沒,五感在暴虐的聲色下變得遲鈍,只來得及看見凌懷蘇朝這邊撲來,連口型都沒看清。
沒想到他隨口一詐,詐了個正著。
鏡楚張了張口,接踵而至的質問險些脫口而出——
為什么要裝陌生人
是恢復記憶后閉口不談……還是從一開始就在演戲
如果不是被我戳破,你是不是打算就這么瞞下去
鏡楚后脊躥起一層后怕的冷汗,感覺這事不能往深里想。百味雜陳在胸口翻涌攪和,堵得他幾乎喘不上氣。
無論前世還是今生,凌懷蘇總是唯一能輕易調動他情緒的那個人。
握著凌懷蘇的手幾不可察地顫抖起來,手背上的青筋快要頂破皮膚。
鏡楚逼視著凌懷蘇的雙眼,執意要從他嘴里撬出一個答復: “為什么不說看我被蒙在鼓里很有趣”
凌懷蘇: “……”
他自知理虧,啞口無言地游移開視線,沒想到對方蹬鼻子上臉,強行扭過他的下巴,不依不饒道: “別躲。”
“凌望。”鏡楚一字一頓地說, “看著我,回答。”
下頜上的力道箍得凌懷蘇一愣。
他活這么大,頭一回被人這樣“輕浮無禮”地對待,新鮮得他連心虛也顧不上了,挑起一邊眉毛,似笑非笑地用眼神將鏡楚掃了個遍。
“小狐貍出息了。”凌懷蘇保持著被他掰著下巴的姿態,聲音有些含混不清, “唔……若你還肯認我這個主人,現在是要造反嗎”
鏡楚倏地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失態了。他用力閉了閉眼,松開對凌懷蘇的禁錮,偏過頭去不再看他,視線垂落在醫院光可鑒人的地板上。
空氣一時安靜下來。
凌懷蘇不動聲色地觀察鏡楚的側臉。
青年收斂了情緒,看起來冷冷淡淡的,并無多少表情。可不知怎么的,凌懷蘇居然從那張臉上看出了委屈的意味。
其實凌懷蘇大可發揮他舌燦蓮花的本領,找補出一百種不重樣的理由,將他的動機圓得天衣無縫,有理有據,保準把人哄得服服帖帖的。他素來很會這一套。
可他不想用在鏡楚身上。
不知過了多久,凌懷蘇比落雪還輕的聲音響起: “不與你相認,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聞言,鏡楚轉過頭: “……什么意思”
凌懷蘇緩緩正色,輕咳一聲,將語氣調整到一個近乎誠懇的地步,心平氣和地開了口: “小狐貍,我無法長留于世。”
一句石破天驚的話被他輕飄飄地道出,砸得鏡楚胸口冰涼一片,沒吭聲,等他的下文。
凌懷蘇卻似乎不打算繼續解釋下去: “那個鈴鐺,你還留著么”
這話頭起得明知故問,凌懷蘇比誰都心知肚明,鏡楚絕不可能隨意亂丟。
但他沒想到,鏡楚會把它放在最貼身的地方。
鏡楚脖子上有個吊墜,平時掩在作戰服一絲不茍的領子下,看不出是什么,直到他在裕福商場換了身衛衣,寬松的領口露出一段黑色繩子,襯得鎖骨勻長,凌懷蘇當時忍不住多看了兩眼,沒想到就是鈴鐺。
鏡楚從頸上取下吊墜,放進凌懷蘇手心,那小物件被他體溫焐得溫熱,仿佛含著某種沉甸甸的情誼。
一道柔和的金光閃過,吊墜變大成了顆通體如墨玉的鈴鐺。
“此物是我小時候一個高人贈予的,說是與我有緣。師父說,它的氣息與天音塔相近,應是關系匪淺。”凌懷蘇捏著那顆鈴鐺晃了晃,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四千年前,我……將此物交與你時說,待到它響起,我便會回來,是因為我在里面存放了一縷元神,既然它與天音塔存在深刻感應,如果有人試圖打天音塔的主意,會驚動我的元神。”
他說到某處時,微妙地停頓了一下,盡管很短暫,鏡楚還是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的含糊其辭。
鏡楚目光陰郁地盯著凌懷蘇,直截了當地揭穿了他語焉不詳的部分: “但你當時并不確定這方法行不行得通,對么”
凌懷蘇蹭了蹭鼻子: “畢竟我也是第一次當魔,經驗不足嘛。”
與未開智的低階魔物不同,像凌懷蘇這種應天劫而生的大魔,只要不被觸及那個致命的弱點,是殺不死的。而每只魔的弱點各異,只要他沒缺心眼到自己暴露死穴,基本只有天道能震懾這逆天的存在。
可魂飛魄散容易,想再聚回來難,這事又一沒先例二沒老師,凌懷蘇迫不得已,只能鋌而走險,分割元神放進鈴鐺,留了這么個“理論上可行”的后手。
眼見著鏡楚面上越發山雨欲來,凌懷蘇連忙順毛: “好了,這不是成功了么,雖然過程艱辛了些——剛剛復生時,我是真的記憶不全,不認得你,約莫是元神離體太久,需要磨合。”
“至于現在……”凌懷蘇話鋒一轉,笑道, “刻骨銘心,不敢忘懷。”
鏡楚猝不及防地受了撩撥,眼皮一顫,一時忽略了他話中的漏洞: “什么時候恢復的記憶”
“木偶盒上有個我留下的影場。我在里面看到了你,還有師父和謝朧他們。”說到這,凌懷蘇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柔和下來, “好像重溫了一遍舊夢,再一睜眼,原來我的狐貍都長這么高了。”
“我僅有一縷殘缺的元神,能茍延殘喘多久自己也不知道,大張旗鼓地與你相認完,指不定哪天稍一不慎便灰飛煙滅了。將此事告知于你,除了徒增離別時的悲傷,我想不出有什么益處。”凌懷蘇頓了頓,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好一番推心置腹, “小狐貍,你要我怎么舍得對你坦白呢”
凌懷蘇是從正道墮的魔,中正之氣與魔氣在他體內兩項抗衡,此消彼長,倘若不像其他魔頭那樣大開殺戒補充戾氣,時間一久,暴虐的魔氣便隱隱有噬主的征兆。
更遑論靈氣稀薄的現代世界,仙門修士都式微了,哪里能容得下一只千年大魔頭凌懷蘇活得越久,就越舉步維艱,就差把“水土不服”刻在腦門上了。
最好的結果就是速戰速決,事了拂衣去,也算功德圓滿了。
這些前因后果不必細說,鏡楚心里自然有數。可心里有數是一回事,能眼睜睜放任不管又是另一回事。
更何況鏡楚向來最憎惡“無能為力”四個字。
病床上,年輕的調查官沉默良久,將字句咬得決絕又鄭重: “我絕不會讓你灰飛煙滅的。”
“你要把我強留于世嗎”凌懷蘇露出點無可奈何的笑容, “你守護了四千個春秋的世界,忍心看著它毀于一旦嗎”
鏡楚頰側肌肉繃起,半晌,他硬邦邦地說道: “這你無需擔心,我自會找到辦法。”
“辦法”凌懷蘇望著鏡楚的眼睛,輕聲道, “就像你擅自背上度厄印那樣么”
“……”
鏡楚脊背一僵,睫毛垂落,頭一次避開了他的視線。
如果說最開始發現度厄印時,凌懷蘇的心情是火冒三丈的話,一五一十地袒露心跡后,那把火已經熄得差不多了。此刻面對鏡楚這副樣子,更是連死灰復燃也再難做到。
凌懷蘇再次幽幽嘆了口氣。
他自詡沒什么“拯救蒼生”的高風亮節,之所以死了都要詐尸插手人間,是因為他認為天音塔的事和自己脫不開干系。以他這樣“天地逆旅一過客”的行事風格,萬事塵埃落定后,捫心自問,已做到仁至義盡,無愧于天地親師友。
他倒是一身輕松,可唯一對不住的,大概就是鏡楚了。
狐貍是他親手養大的,凌懷蘇深知他秉性正直,重情重義,卻沒料到他會重情義到這個地步,守著一句許諾者本人都沒把握的承諾,傻里傻氣地守了四千年。
“此事確是我考慮不周。”凌懷蘇低聲道, “等這些都結束后,一定給你個說法,好不好”
鏡楚抬起眼,對上凌懷蘇那雙深不見底的黑色眼睛,心臟仿佛被這人三言兩語揉搓成個面團,軟得一塌糊涂。
他喉頭一動: “懷蘇……”
凌懷蘇偏頭,柔軟的青絲垂落過肩: “嗯”
就在這時,病房門被煞風景地敲響了。陸祺的聲音在外頭響起: “前輩,是我,有個情況我覺得有必要匯報一下!”
東臨總部傳來緊急消息,可他們處長還不省人事地床上躺著,談初然,陸祺和程延商議一番,最終決定先稟報另一位大佬。幾人在門口你推我讓了半天,最終推出了年紀最小的冤大頭敲門。
房門被拉開,陸祺一股腦倒出事先打好的腹稿: “前輩,總部那邊有緊急情況……欸老大你醒啦”
就見鏡楚面如寒霜地坐在床上,直直看過來,兩道凍人的視線格外惹眼。
陸祺無端打了個磕巴,感覺處長的臉色今天格外差。
難道是大病初愈的緣故
鏡楚臉色差歸差,還是沒因情緒落下正事: “什么緊急情況”
程延越過大腦宕機的陸祺,匯報道: “地下九區的禁制被觸動了。”
特調處大樓地下有九層特殊倉庫,儲存著各種重要物證或危險品, 24小時有人看管巡邏,還布著天羅地網般的法陣,連只蚊子飛進去,都能監控出是公是母。
地下九區的安保程度最高,存放的正是316片天音塔殘片。
“只是禁制被輕微觸動了,沒到觸發警報的地步,巡邏隊員例行檢查發現后,整個地下倉庫當即進行了排查,并未有物品丟失,也沒有發現闖入痕跡,不排除是禁制日積月累產生松動的可能。”程延道, “但您交代過,不管多小的風吹草動都不能忽略,巡邏隊就上報了此事。”
禁制法陣雖精密,卻也有個度,不會捕捉到一粒灰塵便警鈴大作。而且,畢竟是人為控制的死物,安保內部人員也有鉆漏子的可能。
特殊倉庫門禁森嚴,固若金湯,三十年來出狀況的次數屈指可數,許多人就算有賊心也沒賊膽。
鏡楚斂目忖道: “怎么偏偏在這個時候”
凌懷蘇也發出相同的疑問: “這么巧”
恰好挑他們不在總部,處長還住了院的時候出岔子,如果不是鏡楚再三強調過要事無巨細地匯報,巡邏隊很可能就忽略了。
可若真是的有人潛入,在嚴密的安防下,還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覺,只能說明此人實力深不可測,且極有可能是特調處內部人員。
鏡楚眉頭蹙起: “特調處最近來過什么人”
第41章 前塵
特調處是一級保密單位,除了機關內部幾乎沒人知曉。總部大樓坐落于東臨荒郊,層層陣法隱蔽,別說人了,連鳥雀都不大愛往這深山大澤的地飛。外來人員不管出于何種需要前往總部,都必須經過報備審批。
程延搖頭: “沒有,他們說一切如常。”
空氣一時凝重下來。
如果不是外人,那就說明……特調處內部很有可能不干凈。
“肅查相關人員,先從特倉工作人員開始。”鏡楚眼皮都不眨地拔掉輸液針頭,不容置疑道, “這幾天任何人都不準擅自離開總部,等我回去再說。必須不惜一切代價保管好九區的東西,這事再發生一次,巡邏隊可以集體滾蛋了。”
“頭兒,你的傷……”
“沒事。”鏡楚從病床上下來,無所謂地活動了一下身體, “還有些東西沒查清,我們等會回裕福商場一趟。至于你們……”
他一抬眼,對上了幾人欲言又止的表情,飽含的期待不言而喻。
鏡楚好笑道: “出任務上癮了”
他們三人中,程延是高級調查員,本來就是閑不住的外勤;談初然雖然是個技術宅,但實戰素質也不差,況且事關陸經緯,她做不到坐視不理;陸祺就更不用說了,兩樣原因他都占。
程延不好意思地撓撓鼻子: “我們是關心您的身體嘛!”
“裕福商場里什么樣你們也看見了,這可不止清清場那么簡單。”鏡楚未置可否,只是不咸不淡地說, “此事牽扯復雜,接下來的情況只會更危險,你們不害怕”
問是這么問,鏡楚心知肚明,特調處哪個人不是經歷關關選拔,簽了生死狀才留下的怕死的早就打退堂鼓了。
這些人或許會害怕,但絕不會因害怕而退縮。
程延: “特調處不養慫蛋!”
談初然: “不怕。”
陸祺: “我也不怕!”
鏡楚瞥了眼陸祺: “他倆是編內人員,真有三長兩短那叫‘因公犧牲’,你一個無業游民跟著瞎湊什么熱鬧”
陸祺咧嘴一笑: “湊了那么多次也不差這一次了。老大放心,我堅決不拖后腿,要死也是安靜地躺一邊死!”
在三道殷切的注視下,鏡楚和凌懷蘇交換了個眼神,最終妥協地揮了揮手: “還愣著干什么趁現在該吃吃該喝喝,今晚出發。”
望著三人一窩蜂鉆出病房的背影,凌懷蘇嘴角不自覺翹起一個柔和的弧度。
鏡楚被那點笑意晃得一愣: “笑什么”
“想起了一些舊事。”凌懷蘇柔聲道, “從前在搖光山上,每逢我有事下山,他們三個也是這般軟磨硬泡地想要同去,得了準許,也是這般興奮。哦,那時你還是只狐貍,才這么高一點。”
“他們三個”指的是誰不言而喻。
搖光派覆滅后,凌懷蘇對此事三緘其口,世人一時猜測紛紛,凌懷蘇成了魔,更是直接坐實了“欺師滅祖”的罪名。唯有鏡楚知道這些都是無稽之談。
只是凌懷蘇不說,鏡楚自然也不會揭他的傷心事。像這樣由凌懷蘇主動提及,還是頭一遭。
鏡楚暗暗心道: “他想搖光山了嗎”
“你那是什么眼神”凌懷蘇失笑。
鏡楚沉吟片刻道: “搖光山舊址上的陣法痕跡,我原以為是你留下的,后來發現似乎不是。”
在魔宮的七年間,凌懷蘇行蹤不定,常常連著幾天都見不到人影。鏡楚直到和他重返舊地,才知道他居然神不知鬼不覺地修建了座墓穴,還為搖光山殞命的每人供上了護魂燈,照這樣看,給搖光山套上層保護陣法也沒什么稀奇了。
護魂燈以心頭血為燈芯,每做一盞都是極大的消耗,三百八十八盞……鏡楚終于明白為何有段時間凌懷蘇身體那么差,以至于魔氣的反噬變本加厲了。
說實話,他有些難以理解。
身為天生地養的靈物,鏡楚天性堅忍淡薄,喜怒愛憎都不及常人濃烈,說難聽點就是薄情寡義,所以才需渡入世劫。對于搖光山的劫難,他雖有痛惜,卻也大多是因為凌懷蘇的緣故,倘若沒有凌懷蘇,他其實與這方土地并無太多羈絆,后來也是偶然間才發現搖光山舊址多了層維持原貌的陣法。
大概他這輩子所有濃墨重彩的情緒都給了凌懷蘇一個人,因此越發不能體會這種“損己利人”的行為。
——那三百八十八盞燈里,有些人他們甚至連句話都未曾說過。
搖光山之變也不是凌懷蘇的錯,何必將罪責包攬在自己身上
但鏡楚咽下了他的不敢茍同,轉而道: “不知道你有沒有一種感覺,一路上我們遭遇的各種法陣符咒,手法作風很像一個熟人。”
凌懷蘇: “嗯,是鐘瓚。”
他取過一杯水倒在桌上,一揮手,清水分成了幾灘,分別支出一條細流注入其中一處: “先前我們結合煞場位置與地脈眼推出了聚靈陣,這個沒錯,但真正的陣眼不在裕福商場——對方故意賣了個破綻,誘使我們陷入圈套。”
凌懷蘇又在旁邊點了幾滴,水滴陣立刻發生變化,細流改道,匯入了另一處。
望著移位的陣眼,鏡楚意識到了什么: “他安放了干擾點。”
“正是。”凌懷蘇虛虛一抹,桌上的水完成演示后,憑空蒸發了, “商場的煞氣來源于那些失蹤之人,鐘瓚將他們無處安放的怨恨挪到了商場。好一個借刀殺人,一舉兩得,四千年過去,他的本領見長啊。”
“他到底想要什么”
“那失蹤的九十余人,八字為丁巳年甲辰月辛亥日丁酉時——正與小師妹相同。”凌懷蘇道, “而‘九十余’這個數目僅包含在煞場附近失蹤的,若把范圍擴大,實際人數應在一百人。”
鏡楚明白了他的意思: “百人祭。”
這是要以一百人的性命為祭品,復生云幼屏。
“百人祭需要祭主的骨肉與殘魂,一百個與祭主生辰八字相同的祭品,以及一個溝通祭主與祭品的媒介。沒猜錯的話,這個媒介便是業火蝕心花,所以他才費盡心機地重新培育蠱花幼體。”凌懷蘇輕笑一聲, “這么久沒見,此人還是這般的……一往情深。”
“他在山洞種下蠱花,害死搖光派上下三百八十八人,被你手刃一萬次也死不足惜。”鏡楚道, “可他當時分明已經氣絕身亡,怎么死而復生了”
“陣修的本事大著呢,更何況他還是蚩族人。”凌懷蘇悠悠道, “而且,他那座靠山的本事更是通天。”
“靠山”鏡楚不明所以。
“……”
凌懷蘇一怔,捏了下眉心,這才想起他從未向鏡楚提起過此事內幕——一開始是覺得事情已了,不愿用這些狗屁倒灶的事污了鏡楚的心,對方也不該替他背負這么多苦大仇深的東西;后來成日忙著應付反噬的魔氣,更是無暇解釋了。
沒想到曾經躲的懶,終要還回來。
鏡楚覷見他的表情便知曉了一切,乜他一眼,涼颼颼地挖苦道: “凌望,你說出口的,可有心里藏著的十分之一么”
“……”凌懷蘇心甘情愿地挨了這句數落,輕輕捏了下鏡楚的手指,帶著勸哄意味說, “我保證,以后一定什么都不瞞你。好狐貍,別生我的氣了,嗯”
或許是方才沾了水的緣故,凌懷蘇的指尖冰涼。他剛捏上鏡楚的手指,后者觸電般一顫,飛快抽了回去。
在凌懷蘇招蜂引蝶的生涯中,還未遭受過這么不留情面的拒絕,他有點不自在地捻了捻指腹,好在他臉皮厚,很快便若無其事地收拾好情態,清了清嗓子道: “好了,你想知道什么,今日我一字不落地講與你聽,如何”
鏡楚背著手,干巴巴道: “當年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凌懷蘇沉吟半晌,似乎在思考該從何說起: “你還記得玱瑯島島主么”
“嗯,琦伏月。”
凌懷蘇道: “蠱花爆發的那晚,他突然出現在搖光山,阻攔下失控的我,避免了蠱花擴散出去。之后,他帶我在搖光山附近尋了處落腳地,為你查看傷勢——你自己看吧。”
凌懷蘇抬手打出一道魔氣,房間內驟然暗了下去。
一片漆黑中,琦伏月無奈的聲音響起: “我已經用仙淚藤吊住了他的心魄,剩下的,就看這靈狐的造化了。”
四周再度緩緩亮起時,已然換了天地。干凈寬敞的現代病房陳設不復存在,換成了一間小木屋,鏡楚似有所感,循聲回頭望去。
床榻上,一只生命垂危的白狐蜷縮著,呼吸時斷時續。
琦伏月收回手,將愛莫能助的目光投向旁邊的青年。
與詐尸后那副弱柳扶風的病弱樣不同,四千年前的凌懷蘇總是束起高高的馬尾,喜歡穿熱烈奪目的紅色,說不出的驕矜張揚。
但幻境中,那個平常鬢發抽絲都要小題大做地重新梳頭的人馬尾凌亂,衣袍被血污染得看不出樣子。聽了琦島主的話,他沉默地盯著白狐,蒼白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
琦伏月: “若不是令師事先算出門派會遭此一劫,囑托琦某時刻留意,恐怕今日釀成的禍患會更大。此事太多蹊蹺,業火蝕心花不會無緣無故出現,必是有人要蓄意陷害……近日可有什么形跡可疑之人出入山中”
凌懷蘇垂著眼,一言不發,也不知是在回憶還是壓根沒聽進去。
見他這副魂不守舍的頹廢樣,琦伏月嘆了口氣,直言道: “小友莫怪琦某說話難聽,人死不能復生,小友現在能做的便是盡快振作起來,找出真兇,還貴派同門一個公道,這樣他們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啊。”
“真兇”二字撥動了凌懷蘇腦內的那根弦,他神經質地抬眼: “是,是了……那人既能下蠱,也必定有解蠱的方法,我這就抓他回來!”
凌懷蘇說著便要提劍往外沖,被琦伏月攔下: “小友,你冷靜些!業火蝕心花吞噬宿主的五臟六腑,這個結果是不可逆轉的,要救治中了此花的人,好比要將煮熟的雞肉恢復成活蹦亂跳的雞,有違萬事萬物自然規律,即使施法做到,活過來的也不是原先的人了,除非……”
琦伏月話音一頓,凌懷蘇驀地抬起眼: “除非什么請島主明示。”
琦伏月遲疑片刻,委婉道: “世間有一物,上承天恩,下接地澤,擁有逆轉生死光陰之神力。”
凌懷蘇眉心皺起: “你是說天音塔”
“傳言塔中有各種絕世法寶,進入天音塔者,便可得償所愿,別說醫死人肉白骨了,便是翻云覆雨一統天下也不在話下……但再玄乎也只是傳言,畢竟誰都沒有進去過。”
幻境外,鏡楚開了口: “我本以為玱瑯島島主終年隱居海外,應是不問世事之人,沒想到他也會對這種譎怪之談感興趣。”
一旁的凌懷蘇笑道: “我也是這么想的,只是那時不好表現出來。再者,我對那破塔實在印象不佳,師父也說過,里頭是‘萬般虛妄’。”
就見幻境內,凌懷蘇隨口搪塞了幾句,便將話題揭過了。
時間流逝,周遭景象如煙變換,再次定格時仍是木屋內,白狐的狀態不見好轉,反而每況愈下。
凌懷蘇的聲音帶上了焦急: “他怎么還沒醒”
“他靈力損耗太嚴重,靈脈正在以不可挽回之勢崩斷,仙淚藤只能暫且吊住他最后一口氣。”琦伏月道, “這狐貍也是一根筋,若他及時停下自保或許還有救,眼下傷及根本,怕是……回天乏術了。”
凌懷蘇沉默了一會,朝琦伏月一拱手: “島主見多識廣,求你再想想辦法,什么辦法都好,只要有一線生機,我必定全力以赴。若島主再幫我這一次,往后,凌望這條性命定任你差遣。”
青年的頭伏得很低,鏡楚看不清他的表情,卻能聽出他最后的話幾乎是咬著牙擠出來的。
鏡楚下意識上前一步,只覺一顆心被狠狠地揪了起來。
這是他第一次聽見凌懷蘇求人。
一方面,他站在隔著四千年的光陰外,清晰地知道此事已經塵埃落定,再怎么樣都過去了;另一方面,正是因為他知道凌懷蘇最終是如何解決的,才更加痛恨自己彼時的孱弱。
鏡楚伸出的手漸漸垂落在身側,緊握成拳。
他朝身邊瞥了一眼,卻見凌懷蘇冷眼旁觀,神色是事不關己的漠然,好像幻境里那個低聲下氣求人的人不是他一樣。
接到鏡楚的目光,凌懷蘇才想起什么,淡淡地解說了一句: “哦,那時我已失去了所有人,斷不能再失去你了。”
琦伏月很是無奈,苦口婆心地勸了一會,實在拗不過他,最后嘆道: “他如今靈脈損毀,需要一樣強有力的東西替他重筑內基,若是常人,可以千年妖丹一試。”
修士中只有妖修結丹,加上妖修往往作惡多端,殺起來也不用有太多心理負擔。
琦伏月話鋒一轉: “可他是天生靈物,妖力筑起的內基怕是會與他不兼容,只是世上除了妖丹有此功效,便再無合適的了……你又不肯去天音塔。”
凌懷蘇的眼神黯了下去: “多謝島主告知,但晚輩不相信神塔之說。”
琦伏月囁嚅了一下,似是想要勸說,看見他那副冷石般的姿態,又把話咽了下去: “小友再仔細考慮考慮吧,若你改變主意,琦某愿助你一臂之力。島上還有些事宜,琦某先告辭了,一個月后再來拜訪。”
鏡楚看了一會,忍不住問: “一籌莫展之際,你真沒有過一絲動搖”
“沒有。”凌懷蘇不假思索道, “師父他老人家說話不中聽,可有一句話深得我心——他說,只要沾上天音塔準沒好事。這破塔不得而入時尚引得世人趨之若鶩,有朝一日真打開了,指不定掀起什么腥風血雨。”
他負手而立,老僧入定般的目光直直穿透出去,落在幻境內一臉若有所思的自己身上, “況且,當時也算不得一籌莫展。”
鏡楚意識到了什么,心口冰涼一片: “其實你一早就打算好了,詢問琦伏月僅是為了確認可行與否。”
凌懷蘇稍感意外地一歪頭,耐人尋味的眼光掃過來: “你倒聰明,這都看出來了。既然你都知道,這段便跳過吧。”
鏡楚不由分說按住他的手: “不許動。”
“……”凌懷蘇手一哆嗦,魔氣倏地散了。
就見四千年前的凌懷蘇一動不動地抱著狐貍,狐貍潔白如雪的皮毛被擦拭過,干干凈凈地躺在他懷里,看上去就像睡著了一樣。
不知過了多久,抱著狐貍的人終于有了動作。
他神色已然恢復平靜,輕拿輕放地松開白狐,轉而在榻邊一角盤膝入定。
凌懷蘇雙眼緊閉,飛快掐了個復雜的手訣,一時間,氣海門戶大開,銳不可當的真元如同開了籠的困獸,不遺余力地四散而出。
劍修暴虐的真元蘊著劍氣,在木屋內橫沖直撞,門窗被沖撞得搖晃不已,擱在一旁的祝邪似有所感,劍身發出躁動的低鳴。
然而吹毛斷發的劍氣一挨到狐貍的邊,便驀地軟化下去,落成了羽毛似的光,像是某種無聲的守護。
凌懷蘇坐在滿屋子千刀萬剮的劍氣內,任憑真元洪水似的外泄。額頭上很快起了豆大的汗珠,嘴唇也開始褪去血色,他卻仿佛無知無覺地抬起一只手,扣在胸膛正中央。
體內,那塊劍骨正因真元的急速流失而不住震顫著。
劍骨的主人沒有一絲猶豫,抓準聯系最岌岌可危的那一刻,五指齊齊沒入了胸口。
噗嗤一聲,鮮血四濺——
凌懷蘇捏出的幻境太過逼真,鏡楚身臨其境,幾乎能感到那迸濺的鮮血發出的熱氣,以及嗅到刺鼻的血腥味。縱然明白眼前只是幻影,鏡楚還是不受控制地撲過去,想要阻止,手卻徒勞地穿過了那人的身體。
劍修的眉目痛苦地抽搐了一下,又旋即被他拉回原位。他緊咬牙關,額角青筋暴起,顫抖的手猛地用力,硬生生從胸腔中抽出了一塊骨骼。
染血的白骨形似一把劍,猶在散發著中正的光芒。
幻境外,凌懷蘇面無表情地注視自己生取骨肉的行徑——他干這事的時候沒覺得有什么,再大的疼痛,隔了幾千年回憶起來也變得不痛不癢,可當一切被淋漓盡致地擺在臺面上時,他突然覺得畫面有點慘烈,心里有種說不出的微妙,像是刻意賣慘博同情似的。
盡管他本無此意。
難得尷尬的老魔頭咳了一聲,用故作輕松的語調打趣說: “親眼一睹自己劍骨的人,我應當是獨一無二了吧。”
劍修大概也是這么想的,他看著血淋淋的劍骨,居然提起蒼白的嘴角笑了一下。然而很快,他就為該不要命的行為付出了代價。
劍骨離體的瞬間,凌懷蘇仿佛被一并抽走了生命力,撕心裂肺地嗆咳出斑斑血跡,身形失去支撐,驟然倒下去,仿佛一片喪失了生氣的落葉。
木屋內重歸寂靜,祝邪徹底停止了嗡鳴。
……
十日后,凌懷蘇以劍骨為靈狐重筑內基。
又十日,靈狐的情況終于穩定下來,暫無性命之虞。
一個月后,凌懷蘇再次回絕了琦伏月前往天音塔的提議,全心全意地守在人事不省的鏡楚身邊。
只可惜,他沒等到白狐睜眼,反而先等到了仙門百家的討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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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來了!!
這波回憶殺不會太長,主要是交代一下主線。以及,對前文進行了一點修改,把修改部分放在這里啦:
1.
修改了對湖底搖光山舊址的描述,增加“陣法痕跡” (第14, 15章);
2.
增加墓穴中護魂燈異常(第16章);
3.
修改百家比試上琦島主的設定,島主夫人出場(第26章);
4.
修改隱藏煞場數量(第29章)。
大致就是這些了,沒有顛覆性修改,感興趣可以回去看看,當然不重看也不影響噠
ok,匯報完畢,愛你們!!!
第42章 蚩族
病房外,將鏡楚的指示一五一十轉達總部后,程延掛斷了電話。
陸祺忍不住好奇道: “延哥,九區里有什么啊老大好像很重視的樣子。”
程延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 “這話也就你敢問,換了其他人來打聽,絕對要被當成居心叵測給拷起來。”
陸祺從小沒媽,陸經緯工作忙不過來的時候,鏡楚特準他把孩子帶到特調處里照看。那時陸祺才七八歲,特調處的叔叔阿姨一人喂一口,一人教一句,就這么把小崽子拉扯大了,他幾歲尿床,幾歲有了喜歡的小姑娘,大家比他爹都清楚,算是徹頭徹尾的“根正苗紅”。
陸祺縮了縮脖子: “這么嚴重啊。”
程延壓低聲音道: “九區里存著是的天音塔碎片,懂了么”
陸祺: “就是凌……”
談初然連忙“噓”一聲: “小點聲,你知道就好,可別讓處長聽見了。”
特調處上下無人不知,他們處長是那位大魔頭凌望的頭號死忠粉。凡事只要和“凌望”二字沾上邊,都能最大程度地引起鏡楚的注意。
據說鏡楚辦公室里還有張凌望的畫像,只不過鏡楚極少掛出來示人,他們只在偶爾進入辦公室時曾見過他對著畫像出神。
“我還以為凌望的事跡是后人杜撰編造的,跟夸父逐日精衛填海一樣是都神話故事,原來真的有天音塔啊!”
陸祺短暫地震驚了片刻,但好在他接受能力良好,在極短的時間內完成了世界觀的崩塌與重建,隨后更加好奇地追問道, “對了延哥,你研究生是不是讀的神話學專業課上是怎么講這位的他相貌如何,生平有沒有什么風流韻事啊”
“……我們鉆研是的神話背后反映的社會思想文化,不研究花邊新聞。”程延無語道, “你腦子里一天天裝的什么!”
陸祺振振有詞: “延哥,這你就不懂了吧,凌望留給后世的多是負面形象,但老大卻對他情有獨鐘,說明他一定有過人之處,我了解這個,也能和老大有共同話題嘛。”
程延說不過他,扭臉轉向談初然告狀: “你看看,這誰慣的臭毛病”
談初然: “實不相瞞,他說的我也好奇很久了。”
程延: “……”
他舉起雙手作投降狀,片刻后長出一口氣道: “算了,跟你們講講也無妨。”
陸祺和談初然立刻洗耳恭聽。
“據一些不可考的野書記載,凌望本是富貴人家出身,因體弱多病被送去修仙,后來家人慘遭構陷被滅門,有人就推測這為他后來成魔埋下了伏筆。”專業對口,程延開始了滔滔不絕的講述, “課本上對他的描述不外乎你們聽到的那些,說他是個典型的悖逆角色,悲劇性反英雄人物,身負劍骨,天賦異稟……”
“……天賦異稟,肩擔重任,原應恪守師道,修己安世,以正其道,然其悖逆人倫,欺師滅祖,仗劍逞兇,屠戮搖光派同門三百余眾,手段殘忍,實乃敗類之行……”
玱瑯島公審殿內,仙門百家派來的代表井然列坐堂上,凌懷蘇跪在中央,面無表情地聽仙使宣讀自己的罪狀。除了“欺師滅祖”這一條,竟還事無巨細地羅列了他從入門以來所有大大小小的“罪行”,偷雞摸狗,恃強凌弱,輕薄女修……有些苦主的名字他連聽都沒聽過,也難為他們搜羅出這么多了。
“如此種種,罄竹難書,罪不容誅。”仙使合上罪狀書,公事公辦地問話, “凌望,對此罪狀,你可有異議”
凌懷蘇不語,偏頭掃視過堂上一眾門派代表,有些人對上他的目光立刻躲閃著移開臉,他心里有了數,忍不住冷笑出聲,隨后懶洋洋道: “罪定得這樣快,想必已是證據確鑿吧,我有沒有異議還重要么”
堂上有個長老一拍桌案: “豎子無禮!”
那長老境界不低,這一怒喝出聲,其中的威壓將場上所有人都震得一激靈。
凌懷蘇首當其沖,卻忽地哂笑起來,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似的: “瞧長老這話說得,我可是十惡不赦之人, ‘無禮’豈非情理之中長老要治我的罪,也換個新鮮點的吧,否則大家聽著也沒趣兒不是”
長老氣得吹胡子瞪眼,險些當場羽化登仙。
有個年輕修士憤憤不平道: “凌望,你囂張成這樣,不就是仗著自己長了根劍骨,目中無人么今天各派高手齊聚于此,難道還降服不了你一人別以為你有些天賦便能為所欲為,修仙界從不助長恃強凌弱之風!”
“說得好!”
此番抨擊慷慨激昂,道出了不少人的心聲,那人朝為他喝彩的人一拱手,出謀劃策道: “依我看,此等不知悔改之人,不如先剔了他的劍骨,滅滅他的威風,以儆效尤!”
“我同意!”
“有道理,劍骨生在此人身上實在是暴殄天物。”
眼見著眾人情緒越來越激動,琦伏月越眾而出,打了個圓場: “諸位,諸位稍安勿躁,可容琦某說兩句”
玱瑯島島主一向避世,除了舉行仙門大會很少插手修仙界事宜,為人謙和,稱得上德高望重,加上這里是他的主場,他說話眾人必然會給面子,躁動的人群很快安靜下來。
琦伏月臉上掛著得體的微笑,不緊不慢道: “我雖與凌小友不過數面之緣,但能看出他赤子心性,不像殘忍之人,想來弒師屠門一事疑點頗多。前些時日,我派人去搖光山勘察,在雪下的一片廢墟中發現了一物。”
仙使應聲呈上一個托盤,眾人定睛瞧去,只見盤上透明琉璃罐中,封著一段枯萎的花枝。
一人認出這是什么,驚恐叫道: “這是……業火蝕心花!”
此言一出,四下駭然。剛才還嚷嚷著要剔凌懷蘇劍骨的那個修士唰地色變,連忙后退兩步,捂著口鼻道: “島主這是何意”
琦伏月笑吟吟道: “諸位不要怕。蠱花被寒冰積雪掩蓋足足一月,早已化作死物,無須驚慌。”
“一月你是說……”
“正是。這株業火蝕心花被精心培育過,繁殖能力極強,能夠一傳十十傳百,有人刻意將其種在了搖光山上。”
激憤的眾人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有人驚疑不定地指出: “業火蝕心花是蚩族秘術,難道此事和蚩族有關”
*
“課本上只說凌望將師門葬于冰雪之下,對于他的動機卻一字未提,還有,你們不覺得奇怪嗎”程延伸出四根手指頭晃了晃, “搖光派有將近四百人,大佬數不勝數,怎么可能乖乖等著被雪崩掩埋呢我翻閱過很大資料,發現了一種說法,說是當時山上出現了一種蠱花,名為業火蝕心花。”
“關于這個蠱花,你們可以理解成一種病毒,被感染后內臟會遭到腐蝕,還會做出違背意志的行為。搖光山的當時的蠱花異常兇險,不僅能夠人傳人,感染者還表現出了強烈的攻擊性,就類似于喪尸病毒。”
談初然若有所思道: “所以,凌望那樣做是迫不得已,為了避免蠱花散播出去……”
陸祺: “等等,這個什么火什么花,我好像見過!”
“在哪”
“就在樹人中學的煞場里,整個班的學生都被種了這種花,后來被大火燒死,焦黑的身體里還擠滿了花朵……不行,我現在想起那個畫面還心里發毛。”陸祺哆嗦了一下, “只不過山神靈前輩說那花是幼體,傳播力度不大,要不然就不止一個班淪陷那么簡單了。”
“你說大火”程延皺起眉, “難怪……”
“怎么了”
程延說: “業火蝕心花遇冷則弱,遇熱則強,經過烈火焚燒,幼體才可能進化成熟,一般來說,三昧真火的效果是最好的——那場火災是人為的嗎”
陸祺恍惚道: “是……”
“我想起來了。”談初然插話道, “查找數據時,我記得樹人中學的教學樓是磚混結構,火勢不該起這么大,消防設施也算完備。調查結果把傷亡慘重的原因歸結于抬頭率,如今看來,可能并非那么簡單。”
陸祺稍一思索,登時汗毛倒豎。他以為聶楠選擇放火是因為方便快捷,可除了這些外,真的沒有別的原因嗎聶楠能神不知鬼不覺地縱火,那把火還燒得如此順利,真的是普通的火嗎
他忽地想起什么,整個人都不淡定了: “也就是說,這個病毒花不僅沒被燒成灰滅絕,還很有可能進化得更變態了就在我們身邊”
程延面色凝重地點了下頭。
陸祺兩眼一黑: “這特么是當代生化危機啊!我現在囤糧還來得及嗎”
“放心,老大知道這件事,肯定有解決辦法,不會陪你演喪尸圍城的。”程延拍拍他的肩, “再說真爆發生化危機了,以你的生存能力,肯定是第一波‘打不過就加入’的,操心那么多有點多余哈。”
陸祺: “……”
這么一插諢打科,原先被陰謀籠罩的陰霾散去不少,連談初然都忍俊不禁地翹起了嘴角,笑完回歸正題: “業火蝕心花有什么破解方法嗎”
程延搖頭: “它是蚩族的一種秘術,世代相傳,根據目前公開的資料來看,似乎除了畏寒沒有別的弱點,造成的傷害也是不可逆的。”
“蚩族是巫歧那一片的少數民族嗎”
“不完全一樣,神話傳說里的古蚩族與其說是民族,不如說是個種族。人,魔,妖和蚩人是那時的四大種族。蚩人外貌上與人類相同,卻像是某種進化不完全的人類,他們經脈天生閉塞,往往靈智不全,還保留著動物的本能。”
“動物的本能”
“對,比如覺醒了血脈的蚩人可以召集同胞,而低等的蚩人會本能性服從高等。蚩人有人的孱弱,魔的劣性,妖的本能,可以說是取其糟粕,棄其精華,于修仙之路上天生比其他族類差一截。書上記載,修仙界曾有條歧視鏈:正道修士在最頂端,然后是魔修,妖修,凡人,最后才是蚩人,可見他們有多不受待見。”
聽完,陸祺嘖嘖嘆道: “種族歧視啊……”
談初然則冷靜地推了下黑框眼鏡: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蚩人沒在一開始滅絕,一定有其保命的長處,業火蝕心花這類秘術就是其中之一吧”
程延肯定道: “沒錯,蚩族擅蠱惑人心,雖然武力值低,血條也不高,他們對各種秘術的精通卻是融在血脈里的,無需傳授就能領悟,除此之外,他們在一些能工巧匠的事上也頗有天賦,譬如陣法符咒。”
陸祺: “話說回來,所以搖光山的災難是蚩人在搗鬼那凌望的罪名不就可以洗清了”
“麻煩就麻煩在這里。”程延道, “那個時候,蚩族早就在明面上滅絕了,死無對證。他們蠱惑人心的力量太危險,看似依附,實則掌控,引起了其他種族尤其是妖族的恐慌。大約在四千三百年前,修仙界爆發了一場大屠殺,以妖族為首,眾族空前聯合,對蚩人趕盡殺絕。”
明知程延口中的故事隔了數千年,于他們是虛無縹緲的傳說,聽到“大屠殺”三個字,陸祺和談初然還是不約而同地蹙了下眉,有點于心不忍。
“因為相貌與凡人無異,許多想要平安度日的蚩人會選擇對他們的后代隱瞞身份,把孩子當作凡人養。在大屠殺中,無數不清楚自己身世的蚩人就這么稀里胡涂地被殺害了。僅僅三百多年,蚩人的數量銳減,直至銷聲匿跡。”
程延頓了頓, “而且,就算搖光山的事的確和蚩族人有關,也不能證明凌望毫無嫌疑。”
*
短暫的驚疑過后,公審堂內,很快有人不遺余力地繼續潑臟水: “好罷,即使山上當真出現了業火蝕心花,又怎能確定,那花不是凌望自己種下的呢”
其他人紛紛回神: “就是!”
“別人都中了蠱花,為何他偏偏安然無恙”
“再說,如果不是凌望做的,為何他剛剛不辯駁怕不是心虛。”
更有甚者直接扣帽子: “依我看,說不定是凌望和蚩人余孽串通好了,或者他自己就是蚩人后代!”
理智尚存的人聽不下去,忍不住反駁道: “……我看凌望不像蚩人吧,蚩人不是經脈閉塞么,怎么可能劍術那么厲害”
先前那人冷哼道: “蚩人都奸詐得很,用什么邪術秘法養出來個劍骨,強提修為,也不是不可能啊。”
*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程延語氣幽幽, “即便發現了業火蝕心花也于事無補,當時凌望已經成為眾矢之的,搖光山的事,他必須給一個交代。”
“如果他真是冤枉的,成魔也沒什么奇怪的了。”陸祺打抱不平道, “自己的師父弟妹被陷害,他還有苦說不出,被污蔑成罪人……簡直是把人往絕路上逼啊,換我我也黑化。”
“嗯,這件事之后就是蠻荒之戰——凌望在蠻荒谷前造反,屠戮仙門百余人,最后落得個兩敗俱傷的境地,他跳入谷中,四十九天后墮魔歸來。”
談初然聽得認真,立刻發出疑問: “蠻荒谷這個地方有什么特別的嗎”
“問得好!”程延激動地一拍大腿, “最開始讀到這里時我也納悶,仙門百家把凌望帶到玱瑯島關押審判,不久后便發生了蠻荒之戰,書上對其中經過一筆帶過,只提到‘于蠻荒谷鏖戰’——玱瑯島和蠻荒谷隔了兩千多公里,他們在玱瑯島待得好好的,干嗎突然跑去千里之外的地方打架”
陸祺困惑地說: “對啊,為什么”
“起初我也百思不得其解,后來看到凌望爬出蠻荒谷后,才想通這一點,關鍵就在于天音塔。”
陸祺: “這個我知道,凌望這個魔頭干過的最出名的事情之一就是‘妄圖強吞神塔’!”
“是,天音塔緊挨著蠻荒谷,凌望成魔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吞并天音塔,吞并不成引來天雷,他負傷慘重,塔也被劈得土崩瓦解——如今碎片被我們收集在九區里。”
“天音塔的傳說你們都很清楚,我不再多說了,不過有一點你們應該沒聽過,這座神塔也和蚩族人有關。傳說蚩人被屠滅迫害時,悲憤的族人曾舉行祭禮,向上天祈禱。祭禮的目的是什么,究竟是祈福還是詛咒已不可知,但在那不久后,天音塔就降了世。”
“至于他們為什么會去蠻荒谷,我有一個大膽的猜測。”程延深吸一口氣道, “這一切都是蚩人從中作梗,目的就是借凌望之力開啟天音塔。”
陸祺和談初然同時睜大了眼。
“在屠殺中幸存下來的蚩人篤信,天音塔是上天的響應,為他們降下福音。至于那個蚩人為什么覺得凌望能開啟天音塔,也許因為凌望身負劍骨,天生的劍修有著至盛至強之力,又也許那蚩人是通過別的辦法得知……我不確定,所以說是大膽的猜測。”
“假設這個前提成立,那么當時在玱瑯島上,一定有人提議前往天音塔,不管說辭是什么,只要這樣提議,就必定和蚩族脫不開干系。”
程延緩緩道出自己的推測, “而這個人,必須發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有一定的威望與地位,看似公正,才有話語權。”
*
“各位,先冷靜一些。”
亂哄哄的殿堂內,琦伏月依舊是笑瞇瞇的樣子,抬手往兩邊一壓, “依琦某之見,凌小友與業火蝕心花毫不相干。但各位若是執意不相信,琦某倒是有一法子,可以驗明凌小友是否為蚩人,也好還小友一個清白。”
*
—— “這個人,很有可能就是玱瑯島島主,琦伏月。”
程延擲地有聲地道。
第43章 劍骨
公審殿堂內的騷亂一刻未停。
那大胡子長老面露遲疑: “天音塔能驗明蚩族血脈島主真是見多識廣,老朽倒是聞所未聞啊。”
“真人說笑了。”琦伏月不疾不徐地說, “天音塔乃是神塔,又是應蚩人祭禮而降,琦某偶然聽聞,只要蚩人的血沾染上塔身,神塔便會產生異狀。”
琦伏月若有似無地朝人群某個不起眼的地方使個眼色,那邊立刻響起幾道附和的聲音:
“這種說法,在下曾略有耳聞。”
“我好像也在哪本書卷里讀到過。”
“我也是。”
琦伏月微微一笑: “況且,傳言雖不知真假,試一試也無妨,不是么”
那長老有些被說動了,冷哼一聲,朝臺下道: “既如此,凌望,你可敢一試”
即便跪著時,凌懷蘇的脊背也是筆直挺拔的。聞言,他面上沒什么表情,沉默著掃了琦伏月一眼。
琦伏月還以為他是緊張,立刻私下傳音道: “小友莫怕,我知道你與蚩族絕無半點關系,只須去走個過場,先打消旁人的疑慮,剩下的事,琦某會盡力護你周全的。”
所有人都在等一個回答。
對著四千年前的幻影,鏡楚不由自主地攥緊了拳,低聲脫口而出: “別去。”
琦伏月變著花樣地把凌懷蘇往天音塔送,此行必定兇多吉少,可鏡楚心知肚明,處境擺在那里,不去反而坐實了罪名。
幻境里的人聽不到他徒勞的阻撓,倒是身邊的凌懷蘇好整以暇地開了口: “島主謀劃了大半輩子,大功即將告成,早就心急如焚,按捺不住了——從他攛掇鐘瓚給我下套失敗開始,之后的每一步都是劍走偏鋒。”
鏡楚立刻串起了前因后果: “他想毀掉你的修為,奪走你的劍骨,一計不成,便讓鐘瓚播下業火蝕心花,以搖光派所有人的性命為籌碼,引誘你主動開啟天音塔。”
“我以為鐘瓚只是一時胡涂,念他修為盡失,懲罰已受,盼他能在搖光山上好好思過,沒想到反而便利了他們里應外合。”凌懷蘇露出一個苦笑, “那小子說我遲早有一天會被自己的自大害死,還真給他說中了,只是……”
只是他一人遭報應也就罷了,卻連累了師門那么多無辜的人。
鏡楚敏銳地聽出他斷掉的話音,低沉道: “不是你的錯。”
凌懷蘇不置可否,轉移了話題: “也是我識人不清,沒早查出他是蚩族后代,才讓琦伏月挑明了他的身份,哄得他心甘情愿地給人當刀使。”
鏡楚: “琦伏月是蚩人”
蚩人經脈滯澀,能達到的境界十分有限,可琦伏月是修仙界有頭有臉的大能,他的實力有目共睹。
除非……
一個可怕的猜測在鏡楚腦中成形,他驀地看向畫面上的琦伏月。
說話間,幻境場景再次變換。烏泱泱的修士聚集在天音塔下,無一不抻長了脖子,望著前方的一舉一動。
琦伏月率先做示范,劃破掌心覆在塔上,毫無變化。他又請了兩位長老上前試驗,也都無事發生。
琦伏月一攤手: “凌小友,請吧。”
凌懷蘇并指割破手掌,背對著眾人,抬頭看了一眼巍峨的塔身。鮮血沿著指尖滴落,他卻遲遲沒有下一步動作。
見狀,人群開始竊竊私語。琦伏月出言催促道: “小友”
凌懷蘇抹了一下指尖的血,忽地攏了攏袖子,轉過身緩聲說: “天音塔究竟能不能驗證蚩人我不清楚,但這塔身上動的手腳,我還是能猜出一二的。”
“只可惜……”還未等眾人明白他這話的意思,凌懷蘇驀地抬手壓在塔上, “島主慧眼如炬,難道就沒看出,劍骨不在我身上么”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望去——鮮血順著塔身紋路蜿蜒而下,什么異狀都沒有。
琦伏月瞳孔一縮。
凌懷蘇從容不迫的嗓音仍在繼續: “巧取豪奪,威逼利誘,剔骨之刑……各種手段都用盡,為了區區一塊骨頭,島主殫精竭慮,蟄伏多年,可真叫在下惶恐。”
話說到這份上,再愚笨的人也聽懂了,一石激起千層浪,頓時群情鼎沸,亂成一片。
琦伏月臉上掛著八風不動的假笑: “小友這是什么意思是認為琦某所做一切皆是別有所圖嗎不妨把話說明白些。”
凌懷蘇笑了笑: “還不夠明白么那我換個稱呼好了——夙夫人,這具奪舍而來的身體,可還用得習慣啊”
*
“說到琦伏月這個人,就不得不提他的妻子,夙霧。”
病房外,程延放下水杯,繼續滔滔不絕地講述, “相傳琦伏月年輕時風流成性,是個不折不扣的紈绔,遇到夙霧后突然轉了性,浪子回頭,為她安定下來,兩人同居玱瑯島,恩愛非常。傳言琦島主重傷閉關,是他這位妻子豁出命救了他,從那以后,兩人更是如膠似漆,到了形影不離的地步。后來夙霧在蠻荒之戰中殞命,玱瑯島就成了帶頭圍剿魔頭凌望的門派。”
“浪子回頭”談初然不以為然地嗤一聲, “我只相信狗改不了吃屎。”
“……”程延噎了一下, “話糙理不糙,如果琦伏月不是所謂的‘浪子回頭’,那就只剩下一種可能了——夙霧其實是蚩人,很可能用了什么方法蠱惑琦伏月,琦伏月重傷閉關實則是被奪了舍。夙霧假借他的身份操縱了這一切,而蠻荒之戰的真相……”
*
天音塔下,琦伏月定定地注視著凌懷蘇,半晌,他緩緩提起嘴角,露出個古怪的笑容: “小友聰明過人,可為何最簡單的道理反而不明白呢”
他伸手拂過近在咫尺的塔身,像在撫摸一件至寶,動作中飽含無限眷戀, “你看,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天機,只要你我連手,大道,權力,生死,哪樣不是唾手可得難道你不想再見見你的師父,師弟師妹嗎”
“哦,還有鐘瓚,那個搖光山的叛徒,只要你說出劍骨的下落,我可以把他交出來,要殺要剮,任你解恨。”
琦伏月的話毫無保留傳進了所有人耳中,凌懷蘇還沒言聲,其他人猜到那令人膽戰心驚的真相,難以置信地炸開了鍋,隨即,憤怒的痛斥聲四起。
“夙霧才是蚩人,我們被她騙了!”這是先前譴責凌懷蘇的修士。
“夙霧,島主待你情深義重,你怎能……怎能做出此等卑鄙無恥之事狼心狗肺的東西!”這是不知情的玱瑯島弟子。
“好一出鳩占鵲巢,今天我便替搖光山枉死的道友,替無辜的琦島主,替天行道,除了你這罪族余孽。”這是那大胡子長老。
夙霧神色自若,耐心聽完這些義憤填膺的聲討,才一字一句地回稟道: “這副軀殼是你們島主心甘情愿獻出來的,我擔不起‘卑鄙無恥’四字,若真論起來,我所做的一切,和你們當年屠殺蚩人的殘忍相比,實在不值一提。”
大胡子長老一揮拂塵,大喝道: “廢話恁多,先把這邪道拿下!”
隨著他一聲令下,修士們紛紛擎起武器蜂擁而上。
夙霧冷笑道: “自不量力。”
就見人群中,幾十人毫無征兆地倒戈暴起,向身邊毫無防備的同道發難。大胡子長老被一劍刺穿后心,回頭看清執劍的愛徒時,眼球幾乎掉出眼眶。
一番變故如兔起鶻落,一時間,修士亂作一團,很快潰不成軍。
然而這完不算還,隨著地面陣法紅光亮起,無數只羅摩破土而出,潮水般包圍了慌亂的修士們,不分敵我地見人便咬。其中一個來不及躲,被生生撕扯下一條胳膊,慘叫連連,血流成河。
“最后一次機會……”混亂之外,夙霧收回目光,對凌懷蘇輕聲道, “劍骨在哪”
凌懷蘇二話不說,抬手打出一道快準狠的罡風,直擊她面門。夙霧下意識躲避,罡風卻擦著她耳邊掉了個向,箭似的沖進人群,擊中了一只正欲撲食的羅摩。
等夙霧怒目圓睜地回過頭來,凌懷蘇已然消失不見了。
凌懷蘇身形起落,還沒跑出多遠便猛然跪倒在地,臉色蒼白得可怕——他剛失了劍骨,虛弱無比,那一道色厲內荏的罡風已經透支了所有氣力。
眼下情形不容耽擱,他強撐著起身,想去最近的門派搬救兵,走了半天發現始終在附近打轉,無論如何也繞不開蠻荒谷。
望著幻境內沒頭蒼蠅般亂撞的自己,四千年后的凌懷蘇無波無瀾地解說道: “夙霧做好了萬全的準備,事成,則名正言順地實施剔骨之刑;若我魚死網破,她就強行取走,再滅了這些人的口。只是她萬萬沒想到,劍骨不在我這里——你還留著吧”
劍骨自帶的強悍真氣可以幫助內府重筑,然而畢竟是外來之物,自始至終提供的都是支撐作用,崩斷的經脈修復如初后并不會與之融合,再強行取出來也不是不可。
不過一般也沒這個必要,骨頭在身體里長得好好的,哪個正常人會抽風把它挖出來吃飽了撐得
凌懷蘇隨口問完,手忽然被鏡楚牽去,鄭重其事地覆在后者胸膛。
鏡楚一說話,震動的觸感就共振到凌懷蘇手心: “你把它給了我,我若連保管都做不好,就該以死謝罪了。”
凌懷蘇: “……”
他手指無意識一蜷,欲蓋彌彰地摸起了骨,這么三心二意地摸是摸不出來什么的,倒是指尖被震出的酥麻經久不散。
最后,他在鏡楚胸口拍了拍,喉頭干澀地“嗯”一聲: “感覺到了,溫養得不錯,留著吧,不必還我了——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還看么”
鏡楚斬釘截鐵地說: “看。”
“看我怎么狼狽跳崖的么”凌懷蘇調笑道, “怪難為情的。”
鏡楚沒吭聲,轉頭一言不發地將目光投向幻境。凌懷蘇無奈,只得偷偷掐了個手訣,加快了畫面——
夙霧很快追上來,憑借琦伏月身體的深厚內力,將凌懷蘇逼退至懸崖邊,不遺余力地勸他說出劍骨在哪。
凌懷蘇剎住腳步,偏頭看著深不見底的漆黑山谷,隨后他朝勝券在握的夙霧撇去一眼,在她不可置信的目光下,縱身跳了下去。
幻境戛然而止。
周遭恢復成整潔的病房,鏡楚呆在原地,眼前仍是那人紅衣翩然翻飛,墜入深淵的畫面。
“得了,回魂兒。”凌懷蘇在他眼前打了個響指,好笑道, “我那點黑歷史你還看不夠了”
鏡楚緩緩扭過頭,淺色眼珠緊盯著凌懷蘇,里頭盛滿了幽暗的情緒,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 “懷蘇,你……”
凌懷蘇等半天沒等到下文: “嗯”
“……沒什么。”鏡楚睫翼一垂,那些情緒就被恰到好處地克制回去了,他整理著思緒, “所以當年的幕后主謀是夙霧,現如今發生的事也和她有關”
“對,她應該也通過某種方式,和我一樣,保留了元神。”凌懷蘇道, “不過,我從未聽說蚩人還有長生不死的秘法,普通修士也無法輕易做到借元神重生,即便她有琦伏月的修為也很難。我更傾向于認為,她是在機緣巧合下,元神被吸進了某種載體。”
鏡楚略一思忖,毫無障礙地跟上了他的思路: “天音塔”
凌懷蘇點頭: “我借天雷之力摧毀天音塔時,夙霧也在天雷余威下喪命。那時還以為她被雷劈得魂飛魄散了,現在想來還有另一種可能——你還記得聶楠日記里提到的神秘人么”
鏡楚: “嗯,那個把蠱花種給她的人。據她描述,是個面目模糊,雌雄難辨,聲音是女性的人。”
“百棺村里有一尊山神像,也是雌雄莫辨,天音塔碎片便封存于神像內。你覺得這是巧合么”
“奪舍太久,元神相會與舊主融合,變得模糊不清。”鏡楚沉吟片刻,得出推斷, “是夙霧制造了這些隱藏煞場。”
凌懷蘇補充說: “不出意外的話,這些煞場里的鎮物應當都是天音塔碎片。聚靈陣的大方向沒錯,她的意圖就很明顯了——重建天音塔。”
“我現在就派人過去。”
“等等。”凌懷蘇拉住鏡楚的胳膊肘, “先不論來不來得及,我們連著端了夙霧兩個地盤,她肯定有所察覺,設計了不少圈套,只等我們上鉤呢。不如等她坐不住了有所動作,再一網打盡。”
夙霧的元神隨著天音塔碎片輾轉于世,吸食了幾千年的煞氣,估計早就恢復得差不多了。她又是個凡是都要做好萬全準備的人,其狡猾程度令凌懷蘇印象深刻,很難說這樣的人不會留后手。
凌懷蘇話鋒一轉: “不過,有一點我挺在意的。”
“什么”
“天音塔被炸了個稀巴爛,誰知道一共多少塊,夙霧哪來的信心能毫無遺漏地收集完畢”凌懷蘇慢條斯理地說道, “除非,只有一種可能。”
鏡楚神色嚴肅起來: “除非重聚天音塔根本無需集齊所有殘片,只要雛形初成,其他殘片會自動歸位。”
他說到這里,忽地意識到了什么, “這么說,九區的禁制……”
“沒錯,故意為之。為了混淆視聽,誤導我們將注意力放在已有的碎片上。”
“那九區的看守還加強么”
“加,只不過要換種方式。”凌懷蘇神秘一笑, “戲臺既已搭好,我們何不配合演出呢”
他朝鏡楚勾勾手,示意他過來: “來,按我說的做。”
***
偌大的地下洞穴內,巖漿緩緩滾動,時不時發出畢剝聲響。
除了巖漿經過的地方有些許紅光外,熔洞內的絕大部分都被黑暗籠罩,悶熱而壓抑。
巖漿火光照射不到的地方,一道人影靜悄悄坐著。
他身上沒有一絲生氣,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此時正注視著面前的一盞燈。那燈以蓮花為體,外形與護魂燈極為相似,不同的是,火苗上方還懸著一小團黯淡的光芒,顫顫巍巍的,仿佛下一秒就要熄滅。
微弱的光芒勾勒出那人的下巴,他的目光落在光團上,似是全神貫注,又像魂不守舍。
突然,他身后發出一陣響動。
石壁之上,竟緩緩浮現出一座神像,似喜似悲,雌雄難辨,與百棺村里那尊如出一轍。
一道聲音從石像中傳來,語氣很是不滿: “又在發什么呆交給你的事都布置好了么”
聞聲,那人頭都未回,冷淡道: “急什么。”
“你倒是淡定。”石像譏笑道, “凌望怎么沒如你所言,被殄元咒化成一灘血水啊鐘瓚,四千年過去了,你終究還是他的手下敗將。”
鐘瓚咬緊后槽牙,驀地抬起眼皮: “有話直說。”
石像居高臨下地質問道: “陣靈為什么還少一只!”
鐘瓚: “我說過,等我的事辦成了,才會和你進行下一步合作。”
“愚蠢。”石像道, “你們這些人真是不可理喻,為何總是為了旁人要死要活更何況,她已經魂飛魄散了。”
“她沒有!!”
“被業火蝕心花吞噬的痛苦非一般人可承受,她本就修為低微,中了蠱又偏要強行對抗,魂魄必定受不了,早碎裂消散了。”石像冷嘲熱諷道, “若非如此,你召魂至今,怎會一點動靜也沒有少自欺欺人了。”
鐘瓚大吼道: “這一切還不都拜你所賜!如若不是你騙我種下那花……”
“拜我所賜”石像里的女聲忍不住冷笑, “業火蝕心花的效力隨種花者而定,是你內心深處希望搖光派滅亡,希望那些看不上你的人付出代價,蠱花才會致死,鐘瓚,是你害死了她啊……”
“住口!”鐘瓚痛苦地抱頭嘶吼, “我沒有,沒有!那些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別說了!”
女聲果真住了口,石質眼珠投下來的目光近乎悲憫。
等他稍微平復情緒,才換上和緩的語氣繼續說: “你信不過我,執意要自己舉行祭祀,我沒有異議,蠱花不也給你了嗎只是你要記住,如今這條命是我給你的。當年若不是我從陣中喚醒你,恐怕你和云幼屏的尸身仍埋在黃土之下,永不能重見天日。”
“……”
“我希望你能分清輕重緩急,你我的目標并不沖突。”石像柔聲道, “天啟日就快到了,我們籌謀千年,成敗在此一舉。倘若出了差池,你和她就再無重逢的可能了。”
隨著石像輕輕吐出每一個字,鐘瓚的眼神逐漸變得恍惚,那是來自蚩人血脈里,對高等族人的本能服從。
他額間一道圖騰似的金色紋路一閃而過,片刻后木然地點了下頭: “我知道了。”
“很好。”石像中,夙霧滿意地勾唇, “凌望應該已經猜出你我身份了,如果他們追到這里……”
女人尾音含著溫柔的笑,卻字字淬毒, “不要讓他們死得太輕松。”
第44章 背影
臨走,鏡楚把程延單獨叫到房間,安排他回特調處一趟,著手處理九區的肅查事宜。
“你親自去趟查看現場情況,召集技術部對地倉做一次全面安全評估,不管評估結果如何,都把整個地倉的安全等級提升一級。巡邏隊的人隔離起來,逐一審問,換一批人替換上去。還有,向所有員工通報這次事件。”
程延自認為臨危受命,邊聽邊嗯嗯點頭,一副“保證完成任務”的嚴肅表情: “我明白老大,重點在于提升大家的安全意識,確保地倉安全無虞。”
“不。”鏡楚糾正道, “重點在于‘讓大家以為我很重視這件事’。”
程延啄米似的頭一頓: “……啊”
“徹查的架勢做足,結果不重要。新換的巡邏隊要選那些底子干凈,經驗欠缺的,戒嚴一段時間后,默許守衛恢復常態,甚至有意放松九區的門禁。”鏡楚已經換上了嶄新的作戰服,手指有一搭沒一搭敲著桌面,有條不紊地吩咐道, “表面看起來就像新人隊員因不理解我大題小做而松懈了一樣。”
“還有這個。”鏡楚修長的兩指一并,指間光芒閃過,憑空生出張符紙, “放進碎片里,別被任何人看見。”
在公務上,鏡楚從不刻意避著他們。對于處長的“特異功能”,程延早就見怪不怪了,只不過還沒膽大到敢刨根問底的地步。
接過那張符,程延眼里閃過一絲疑惑,但奉命惟謹的良好素養讓他忍住了疑問,認真地點了下頭: “好,您放心。”
當晚十點,程延離開金州趕往東臨,與此同時,鏡楚一行人也重返裕福商場。
肆虐的天外雷火下,任何咒文都不堪一擊,可憐大樓成了被殃及的池魚,本就廢棄的樓體被燎成了黑乎乎的骨架,這下真成了鳥不拉屎的地方,在月色下顯得更荒涼了。
陸祺拈輕怕重地扒開炭化的殘骸,被飛舞的煙灰嗆出了眼淚: “咳咳……老大,我們回來干什么考古還是挖墳”
鏡楚言簡意賅道: “抓人。”
“抓誰”
“布置這里的人,也即制造失蹤案的人。”鏡楚琴弦一甩,前路的金屬架被毫不留情掃開,他微微偏頭避開四散的塵土,提醒道, “我們要開啟池底的法陣,這次通往何處未知,但危險是必定的。既然要跟,就跟緊點。”
布置失蹤案
這兩者是怎么扯上聯系的
陸祺一頭霧水,宛如聽見學霸三兩句講完題時絕望的學渣,張了張嘴想追問,望見鏡楚目不斜視專心開路的背影,又默默把話咽了回去。
鏡楚擔任處長那年,陸祺十七歲,恰逢英雄憧憬泛濫的年紀。這位首席調查官的殺伐果決完美契合了陸祺熱血的幻想,親眼目睹鏡楚是怎么單手擰斷羅摩的脖子,又是怎么一邊擦拭手上血跡,一邊冷臉訓話下屬后,中二病少年搖身一變,徹底成了鏡楚的鐵桿粉絲。
后來他死心塌地想進特調處,也有追隨“偶像”的原因在。
可若非要說偶像有什么缺點,大概也是……太殺伐果決了。
鏡楚習慣于獨斷專行,能親力親為的事絕不交付他人,好像由凡人經手不放心似的。陸祺甚至懷疑,如果不是身為處長不能搞一言堂,他可能都懶得對他們這群凡人解釋任務內容,直接單槍匹馬上陣了,效率肯定更高。
因此陸祺不敢多問,生怕禿嚕出句蠢問題踩中這位的雷區。
有時陸祺會產生一種奇妙的感覺,覺得他們老大仿佛是叢林中某種獨來獨往的獸類動物,世間條條鎖鏈,無一能桎梏他的自由。
直到……一個人的出現。
仔細想想,自從他們在百棺村遇到那位山神靈,老大似乎就沒和他分開過。一開始陸祺以為鏡楚是在監視他,因為對方身上疑點頗多,可看多了又發現不是那么回事。
這么想著,陸祺不由自主朝后面瞥了一眼——凌懷蘇正邁著悠悠的四方步,閑庭信步綴在隊伍末尾,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那些翻飛的灰塵居然不約而同地避開了他,隔絕出一小塊干凈地,凌懷蘇衣不沾塵,光彩照人地穿行其間,還順手攙了把險些被絆倒的談初然,很有紳士風度……哪有半分被監視的樣子
可怪就怪在這人與他們萍水相逢,沒道理跟著出生入死。
再咂摸他們老大的態度,就更加耐人尋味了——寸步不離,言聽計從,連對凌懷蘇說話的語氣都明顯比對別人溫柔幾分。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老大那位白月光從畫里爬出來了呢……
陸祺正在那開著腦洞,恰在這時,凌懷蘇微一抬眼,對上了陸祺直眉楞眼的視線。
陸祺眼皮重重一跳,一股似曾相識的既視感倏地涌上心頭。
那幅畫像他見過的次數不多,他們老大寶貝得很,極少拿出來示人,他只偶然間遠遠瞅過一眼,依稀記得畫中人一襲紅衣,執劍而立,飛揚肆意的馬尾似要沖出畫面。
而某一瞬間,青年側臉的角度與如瀑的青絲,竟與畫上那位離奇地重合了!
陸祺使勁眨了眨眼,難以置信地盯著凌懷蘇,想要仔細確認一番。
錯覺……一定是錯覺吧
可能他表情太迷茫,視線也過于求知若渴,凌懷蘇誤會了他的意思,沉吟片刻,簡單解釋了一下商場里的惡咒與陣法,又說: “那煞氣是由別處傳送而來的,能來,便能反向尋去,因此可從法陣追溯煞氣的源頭,明白了么”
“明……”陸祺一愣, “白”字生生卡在嗓子眼里, “等會,您說什么追溯煞氣的源頭”
那些煞氣里也有陸經緯的一部分,追溯煞氣,豈不是意味著……
凌懷蘇看穿他心中所想,溫聲道: “沒錯,或許能尋到你父親的下落。所以,還要勞煩你帶路。”
陸祺精神一振,當場無暇他顧了,手忙腳亂地跳起來: “我要怎么做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說話間,他們已經抵達地下一層,在大火過后的一地狼藉里找到了觀賞水池的位置。空氣里彌漫著焦糊余燼的味道,池壁蒙上了一層厚重的黑灰,石面碎的碎裂的裂。
鏡楚圍著水池繞了兩轉,撣去某處的灰塵,在上面徒手畫了個銘文。
下一刻,池壁碎石簌簌掉落,池底死灰復燃般涌起一團黑氣,逐漸浮現出法陣紋路。
做完這一切后,鏡楚這才轉過身,回答了陸祺的疑問: “手伸出來,咬破中指。”
陸祺依言照做,鏡楚捏住他指腹,傷口滲出的血珠浮至半空。
鏡楚另只手掌心一托,手上不知何時多了個羅盤,不偏不倚接住了那滴血,隨后,他朝隊伍末尾看了一眼。
與此同時,凌懷蘇上前,伸出兩根手指在水池黑氣里憑空一搓,煞氣分出一縷擰成細線,注入羅盤,與血滴兩相結合,共同凝成了枚紅色指針,在羅盤中央左右搖擺地不住轉動著。
陸祺小心翼翼從鏡楚手中接過羅盤,聽見凌懷蘇和緩的聲音: “千里心猶縈,思緒繞雙親。血濃于水的掛牽,會指引你找到想找的人。”
聞言,陸祺愣愣地注視著那羅盤,大氣都不敢出,猶如捧住了三年來沉甸甸的思念與尋找。
他本人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一旁的談初然先有了動靜。
“可是……”
只見談初然的神色忽然變得奇怪起來,她欲言又止地抬起頭,目光從陸祺移到凌懷蘇身上,又移向鏡楚,嘴唇嚅動,似乎想要提醒什么。
然后她看見鏡楚對她不易察覺地搖了搖頭,仿佛在說“沒事”。
見處長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談初然稍稍放下心來,再去看陸祺,后者正以一種頂禮膜拜的虔誠姿勢托著羅盤,神色莊重地閉上眼,睜開的那刻,指針竟真的停止了晃動,慢慢穩定下來,直指水池的方向。
“老大!”陸祺興奮到一半又立刻老實下來,謹慎地捧好寶貝,喜不自勝的臉色卻揮之不去, “真的有用!”
看樣子,若不是懷里的羅盤,這小年輕可能要當場一蹦三尺高。這種不加掩飾的雀躍情緒太具感染力,連帶著其他人也忍不住跟著高興起來。
談初然先前的緊張一掃而空,激動道: “太好了!”
“行了,別嘚瑟了。”鏡楚笑著拍拍陸祺的背, “帶路。”
像這種單向傳送陣,兩個地點之間只有一條通路,順行容易,逆推卻難。若想逆向而行,必須在一片漆黑的陣法空間里摸索前進,而為了反追蹤,布陣者通常會設置無數條岔路,稍有不慎走錯一步,踏進了陣法死地,便是萬劫不復,要在哪里困上一輩子了。
保險起見,鏡楚給每個人都系了一道琴弦,確保幾人不會走散。
池底黑氣翻滾,一眼望不見盡頭。陸祺作為帶路的,第一個跳進入口,談初然緊隨其后。
兩人下餃子似的沒入黑暗,地面上只剩下凌懷蘇和鏡楚。
輪到凌懷蘇時,他后退一步,虛虛推了下鏡楚的腰: “你先。”
鏡楚原先打算殿后,聽到這話挑起一邊眉,探究的視線落在凌懷蘇臉上: “理由”
“哪來那么多理由,想便是了。非要說的話……對充當人肉墊子沒興趣,算不算理由”凌懷蘇抬起手腕,笑得無可奈何, “何況,你綁這么多,我還能跑了不成”
他指了指腕上的銀絲——方才鏡楚硬是也給他系了一根,盡管兩人之間早已纏著另一條更為緊密的。
凌懷蘇晃動手腕,感覺整個人此時與提線木偶頗有異曲同工之妙。他深刻地自我反思了一番,沒能記起他到底哪里給鏡楚留下了“不靠譜,隨時可能開溜”的印象,導致鏡楚至今不肯解開不禁。
“我說,小狐貍。”凌懷蘇壓低了聲音,在鏡楚耳邊揶揄道, “莫非你是在報以前被拴繩的仇一根不夠,還要兩根這就有些公報私仇了吧”
“……”鏡楚沒什么信服力地辯解道, “功能不一樣。”
“我就說嘛。”凌懷蘇粲然一笑,眼尾翹起個輕佻的弧度,他朝一側仰起下巴,露出白皙的脖子,喉結隨著說話的動作微動, “喏,要報仇,應當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綁這里才對。”
“……”
論耍流氓,鏡楚從來不是這廝的對手,他下意識掃了一眼凌懷蘇袒露的脖頸,復又像被燙到般匆匆移開視線,成功敗下陣來,沒再跟他爭先后,轉身進了法陣。
看著鏡楚的身形消失,凌懷蘇的笑意漸漸淡去。
走在最后的理由還真有一個,很簡單,他卻不可能宣之于口。
所有記憶里,鏡楚總是默默跟在自己背后,而他則出于各種原因,很少回頭,只留給對方一個漸行漸遠的背影。
傷痕累累,望塵莫及,亦或是……義無反顧地跳下蠻荒谷。
他其實非常不想讓鏡楚看到這些。他寧愿永遠將狐貍護在臂彎下,親手為他撐起一片無憂無慮的天。
可惜命運不允,只能退而求其次,不再讓鏡楚看著自己的背影罷了。
凌懷蘇沒有耽擱太久,跟著跳進了深不見底的黑暗。
里面沒有看起來那么深,卻遠比想象中暗。他很快落了地,眼前是一片化不開的濃黑,如同陷進了凝滯的墨里。
此情此景,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蠻荒谷,跳下去時,那里也是這樣的景象。
一樣的死寂,一樣的黑暗,一樣的危機四伏。
當時他也曾真的一度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人間的太陽了。
迷陣空間內步步險境,不宜妄動,凌懷蘇抬指搓了朵電火花,電光顫顫巍巍,僅能照亮腳下一塊地方。
人呢
忽然,手腕被什么輕輕牽扯了一下,凌懷蘇低頭一瞧,終于明白過來鏡楚那句“功能不一樣”是什么意思了。
只見腕上纏繞的琴弦散發出平靜的微光,向后方延伸而去,在險象環生的濃稠黑暗里,盡忠職守地充當著引路燈。
凌懷蘇的心便安定下去,琴弦的光芒映在他帶著笑的瞳孔里。
他勾了下那條琴弦,心說: “還是和蠻荒谷不一樣的。”
這次,有人在等他。
正欲轉身,他的手倏地被人握住了。
那只手干燥而溫熱,指節勻長,將凌懷蘇冰涼的五指攏至掌心。
凌懷蘇睫毛很輕地一顫。
下一秒,鏡楚冷調的嗓音自后響起,低低沉沉落在耳里。
他說: “別再走散了。”
第45章 肖想
凌懷蘇常年握劍,手并不算小,此刻卻被鏡楚嚴絲合縫地包裹住,是一個堅定而溫柔的方式。
這里太黑了,黑到肌膚上每一寸觸感都被無限放大,對方溫涼的指尖,指掌上的薄繭,以及交握的力度,都分毫畢現地沿著相貼的地方傳來。
凌懷蘇僵硬的手指無意識蜷了一下。
他就著這個姿勢半轉過身,在黑暗中望向牽他的人。
光線晦暗,即使近在咫尺,也看不清眼前人的表情。誰都沒有說話,耳畔落針可聞。
氣氛一時變得有些微妙。
鏡楚握得并不緊,片刻后便主動松開了手,仿佛這蜻蜓點水般的相觸只是為了提醒“我在這里”。
他順手替凌懷蘇理好盤繞的琴弦,手指沿著絲線捻過,所經之處,光亮大作,方才難以言語的曖昧氛圍一掃而空。
鏡楚扯了扯弦的那端: “走吧。”
凌懷蘇: “……嗯。”
循著不禁的聯系,他們很快與陸祺與談初然會合。
陸祺端著指路羅盤走在最前方,談初然打著手電筒走在中間,凌懷蘇和鏡楚則順理成章殿后,落在了隊伍末尾。
“這黑咕隆咚的。”羅盤近在眼前,就有一部分隱沒在暗色里,陸祺小聲嘟囔道, “不知道的還以為到外層空間了呢。”
談初然: “外層空間至少還有恒星——你看著點指針,別走歪。”
別說普通人肉眼看不清,就連修士的神識在此地都滯澀無比,難以外放,好像所有的光與聲音皆被吞進了凝滯的黑暗里。
幾人徐步行出一段距離,談初然忽然道: “是我看花眼嗎那里好像有東西在動”
定睛看去,只見斜前方似有黑魆魆的影子如滄海暗潮般不停變換,俱是黯淡無光,影影綽綽,又因為沒有參照物辨不出距離,看上去隨時都會到跟前來。
那影子時而像縹緲的霧,時而又像莫測的火,單是遠遠地看著,便令人升起一種本能的恐懼,然而恐懼之余,那東西又像有難以抗拒的魔力一般,使人情不自禁地想要多看兩眼,盯著稍稍出神片刻,便不由得神思恍惚,沒來由有種被全世界拋棄,孤零零流放至宇宙盡頭的錯覺,打心底升起一股不可名狀的悲愴。
突然,談初然腕上的弦用力收緊,鏡楚的聲音拽回了她的神智: “不可走神。”
談初然乍然回神,驚覺臉上濕涼一片。
她居然無聲無息地哭了!
與此同時,她聽到一旁陸祺抽鼻子的聲響,后者悶悶地說: “好奇怪,我剛才無緣無故地想哭。”
“那里就是死地。”凌懷蘇道, “不要盯著看,繼續走。聊會天吧,轉移注意力。”
陸祺連忙收回目光,蛇行鼠步地往前挪著: “聊,聊什么”
談初然舉著手電筒照明: “隨便。”
“那就……”陸祺想了想, “初然姐,你為什么選擇來特調處啊”
這個問題陸祺曾經問過很多人。他小時候堅信特調處是電視劇里那種神秘組織,在特調處工作的人個個都有飛天遁地之能,于是最愛采訪他們不為人知的“英雄往事”,譬如有什么志向,為什么來這里等等。
當時談初然怎么說的來著哦,她白了陸祺一眼,嫌棄地撥開話筒: “廢話,不上班怎么掙錢”
成功把中二少年拉回了一地雞毛的現實。
然而這次,談初然沉默了一瞬,給出了和以往不同的答案: “不是選擇,是必定的唯一。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就明確知道特調處是我人生的歸宿。因為陸哥。”
陸祺訝然,下意識回頭: “我爸”
“看路。”談初然把他的腦袋強行扳回去, “我是福利院長大的,從小性格孤僻沒朋友,體質也不好,算命的說我魂魄不穩,總愛招些不干不凈的東西。初二那年誤打誤撞進了一個煞場,都以為要死在那了,特調處的人來了,第一個趕到現場的就是陸哥。”
陸祺怔怔“啊”一聲。
“普通人進煞場,出來后都會忘得干干凈凈,我卻什么都記得。陸哥怕我留下心理陰影,經常來福利院看望我,即使那并不是他的職責。一來二去,有了聯系。”談初然輕輕呼出一口氣, “那個時候我就立志,將來一定要進特調處,成為和他一樣的人。”
她語速很慢,調門不高,在寂靜的環境中顯得尤為認真,清晰落進每個人耳中。
陸祺萬萬沒想到還有這樣一層緣分在,默然好半天,啞聲道: “原來是這樣……這么一說,我好像確實聽我爸提起過一個福利院的小姑娘。”
談初然一愣: “真的他怎么說的”
倆人你一搭我一搭地開始回憶舊事,越聊越投入,也就沒有注意到后面另外兩個人的異常。
鏡楚松開了凌懷蘇的手,卻沒松開弦。琴弦松松垮垮地墜在兩人之間,一頭被鏡楚牽著,另一頭繞在凌懷蘇的手腕上。
手電筒光亮照不到后面,維系著他們的不禁成了唯一的光源。直到這時,凌懷蘇才發覺獨特之處。
系著陸祺與談初然的琴弦都是隱形的,只有他的這條在發光。
又或者是,除了鏡楚,只有他能看到。
鏡楚走得很慢,凌懷蘇跟在他后面,垂目望著那隨著步伐而晃動的弦,此情此景,令他無端想起了那日在鏡楚識海里看到的夢。
那個新娘……究竟是誰
或許是死地多多少少也干擾了他的理智,等凌懷蘇反應過來時,一句沒頭沒尾的話已經脫口而出: “我那天……在你的識海里看到了些東西。”
“度厄印”鏡楚步履不停地說, “此事我的確欠你一個解釋,但話說在前頭,法印已經烙下,是不可能消除的。”
“……不止這個。”凌懷蘇低聲道, “還有一場夢,在露華濃里。”
鏡楚驀地停步,回過頭來: “什么夢”
凌懷蘇豎起兩根手指: “事先聲明,本人并非有意窺探隱私,是你那團夢自己撞上來的。”
鏡楚不依不饒地追問: “到底看見什么了”
“這樣緊張作甚看來那夢是真的咯”凌懷蘇輕輕推了他一下,示意他跟上隊伍,同時故意拖長了調子,慢慢悠悠道, “看見某人一身喜服,與他相好拜堂成親。放著那么多風水寶地不去,偏偏在我的露華濃里,也不知什么癖好。”
他本意是想佯裝責怪的語氣挖苦一下對方,不知為何,聞言,鏡楚反倒像是稍稍松了口氣,腳步也輕快了: “沒別的了”
聯想到那夢之后的內容,凌懷蘇不自然地干咳一聲,又迅速調整好表情: “還能有什么洞房么——說說,何時的事”
鏡楚靜默了一會,回答道: “很久之前了。”
聞言,凌懷蘇心里仿佛卡了塊大石頭,一時間不上不下的。
他沒滋沒味地點了下頭,一時有些語塞: “你小子,情根深種啊……那人我認識么”
鏡楚: “嗯。”
認識
凌懷蘇飛快回憶了一圈,難道是搖光派的
“那你們如今……”
鏡楚再次站住,望向凌懷蘇。
兩人相隔只有半步,近到能在彼此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這次鏡楚沒有開口回答,而是用了只有兩人能聽到的傳音。
鏡楚半垂著眼,低沉的聲音直達凌懷蘇耳畔: “我單相思,肖想了他幾千年,直到現在也死性不改。”
末了,他抬眸看了凌懷蘇一眼,又補充了一句, “恐怕這輩子也不會改。”
有些人平時看著是個悶葫蘆,實際上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看似沉著冷靜,實則一干就是票大的。
鏡楚顯然就是這種。
凌懷蘇被這番驚天動地的袒露震撼得呆在原地,感覺此人動個情頗有視死如歸的架勢,無言以對半晌,干巴巴擠出一句: “感情的事你情我愿,何來‘肖想’之說”
鏡楚不置可否。
凌懷蘇: “你……就沒想過把這些話告訴對方”
“想過。”鏡楚道, “可還沒來得及開口,他就出事了。后來我收起了所有癡心妄想,滿心只剩一個念頭,只盼再見他一面。”
凌懷蘇: “……”
沒想到他家狐貍還是個情種。
按道理講,這對鏡楚而言是好事,恰好應了入紅塵的第二劫,若能安然度過,說不定就能修成正果,得道飛升。
他應該高興才是。
可凌懷蘇心里亂成一鍋粥,沒感受到絲毫喜悅。
他勉強扯出個僵硬的笑容,心情復雜地拍拍鏡楚的肩,以表安慰。
本以為話題就此結束,凌懷蘇剛走出兩步,又聽見鏡楚在身后兀地道: “他說他會回來,我便等了四千年。”
“可當他終于再度站在我面前時,只是客氣冷淡地道了句‘多謝’。”
凌懷蘇心口像是被重重敲了一下。
他分明站在那里沒動,卻仿佛被蠱人心智的死地黑影晃了眼,霎那間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
鏡楚不去看他的反應,以一種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語氣自顧自說道: “于是我又不滿足于見一面了。想要他記起我,想要他永遠留在身邊,再膽大包天一點,想要他知曉我的全部,哪怕……君心不如我意。”
說到這,他似是自嘲般輕笑了一聲, “然后我才明白,原來人的本性是貪得無厭,什么天生靈物,皆難以免俗。”
凌懷蘇: “……”
一番大起大落來得過于驚心駭神,他脊背僵硬,連回頭也做不到了。
鏡楚上前一步,攏住了他垂在身側的手,不同于上次,鏡楚攥得極緊,五指不容拒絕地扣進他指間,像是抓住了什么不能再失去的東西。
“現在你告訴我,我對他的感情,還是‘肖想’么”
第46章 回避
話音落地,兩廂緘默,氛圍頓時被拉扯得很緊。
陣法空間里伸手不見五指,一絲風也沒有,靜得凌懷蘇能清晰聽到自己鑼鼓喧天的心跳。
多新鮮,死了幾千年的魔頭也有心么
鏡楚仍緊緊抓著他的手,一言不發等他的態度。
與凌懷蘇用魔氣堆起來,風一吹就散了般的虛弱體質相比,狐貍這具得天獨厚的人身簡直是壓倒性的矯健。他本就高出凌懷蘇一頭,又多經歷了四千年風吹日曬的錘煉,此刻距離貼近,壓迫感呼之欲出。
手掌像是燒紅的鐵,飽含孤注一擲的炙熱。
凌懷蘇喉頭微動,不用回頭也能想象出那雙淺金色的眼睛是如何一動不動盯著他的,逼視的視線存在感過強,如同一頭等待狩獵,伺機而動的野獸。
然而縱使鏡楚表面四平八穩,凌懷蘇卻能從他手心的細微顫抖中,得知此人遠沒有看上去那么游刃有余。
凌懷蘇也一樣。
這位前紈绔沖別人撥云撩雨的油嘴滑舌功夫在此刻集體出逃,活像被喂了啞藥,搜腸刮肚地過了一番,挑揀出的句句不合時宜。
凌懷蘇嘴唇動了動,一句話幾乎順勢而出,他猛地咬住舌尖,在滿口血腥味中逼迫自己把話咽了回去。
不……不可。
凌懷蘇狠狠地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復又緩緩吐出。
鏡楚沒想到自己也有一時腦熱的一天,話剛出口就有點后悔。然而畢竟是騎虎難下,只得強撐住表面的鎮定。
每一秒沉默都被無限拉長出了僵持的意味。鏡楚牙關緊咬,兩頰繃出凌厲的線條,忐忑不安地等待判詞之際,就感覺凌懷蘇終于有了動作,另一只手輕柔地覆上他的手背,然后……四兩撥千斤地拂開了他。
鏡楚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了下去。
與此同時,他聽見凌懷蘇和風細雨般的聲音響起: “想不到死地這般厲害,連你都受了干擾。膽真是肥了,竟敢拿我開涮”
凌懷蘇轉過身,鳳眼里已經端好了慣有的好整以暇,他露出一個招牌式的混不吝笑容,把自己拉扯回風流倜儻的形象,故作輕松道: “走吧,這次不和你計較。”
誰知臺階都遞到臉上了,鏡楚卻沒有就坡下驢的意思。
不同于凌懷蘇,鏡楚是典型的“吃硬不吃軟”。倘若凌懷蘇義正辭嚴地拒絕了他,不僅痛斥他有多荒謬,還失望于他暗自滋生的非分之想,興許鏡楚會“幡然悔悟”,徹底斷了那些不安分的念想,從此不再糾纏,只默默守著他便好。
像他一直以來做的那樣。
可凌懷蘇拐彎抹角的回避,反而給了鏡楚破釜沉舟的勇氣。
他太了解這個人。如果這番話踩中了凌懷蘇的底線,他必定不會收著,該翻臉就翻臉。
但凌懷蘇沒有動怒,沒有鄙夷,連質問也不曾。如此這般,恰恰說明他是不抵觸的,阻撓他的還有別的原因。
鏡楚拽住凌懷蘇的肩膀,雙眼眨都不眨地盯視著對方,像是要明察秋毫地挖出他內心真實想法,不達目的不罷休: “你知道我并非戲言。”
棒槌似的一句話,把凌懷蘇鋪好的臺階一腳踹了個稀巴爛。
凌懷蘇: “……”
無法無天了!
他掙開鏡楚,頭也不回地大步走了,愣是沒敢再對上鏡楚的視線,同時在心里祈禱這不識好歹的家伙不要再得寸進尺。
好在這時有人解救了他。
陸祺的呼喚如及時雨降臨,劃破了二人之間的尷尬: “老大,你們人呢快來,有新發現了!”
鏡楚朝那邊掃了眼,意味不明地深深看了眼凌懷蘇,抬步離開了。
凌懷蘇這才如蒙大赦,跟了上去。
陣法空間里看似平坦,實則步步暗藏玄機,仿佛有看不見的物質阻隔視線。
陸祺他們走得不快,沒費多大力氣便追上了。行至某個位置,剛跨出一步,眼前豁然開朗,一副頗為震撼的畫面映入眼簾。
只見潑墨般瀚遠的黑幕下,有數不勝數的球狀光點憑空浮動著,每一顆都沿著既定的軌道緩慢運行,遠近不一,互不干擾。
遠遠望去,猶如銀河璀璨的夜空。
“還真是外層空間啊……”陸祺和談初然不由自主發出感慨。
“陣法一道,包羅萬象,天文地理皆蘊含其中。”凌懷蘇定了定神,離家出走的理智終于烏龜般爬回了腦殼,他解釋道, “此乃星宿門,是傳送法陣入口形態的一種,因其數量眾多,便于隱藏真正的開口。”
陸祺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談初然則略感奇怪地瞟了凌懷蘇一眼,一個模模糊糊的念頭浮起。
這位前輩,懂得也太多了……
從場的形成機制到法陣符咒,再到蚩族秘術,他好像都信手拈來。一個窮鄉僻壤供奉的名不見經傳的山神靈,真的有這么博聞強識嗎
她忍不住發問: “前輩,你是怎么知道這些的”
“活得久了些而已。”凌懷蘇不怎么在意地一笑, “星宿門幾千年前便失傳了,你們沒見過也不稀奇。不過,若論見識,你們處長不在我之下,很多事我還要向他討教呢。”
陸祺與談初然齊刷刷將目光投向鏡楚。
鏡楚目不斜視,頭一次沒接凌懷蘇的茬,冷淡道: “看什么看。陸祺,確認出口的位置。”
“……哦。”
陸祺端起羅盤,一邊挪動位置一邊觀察指針,掃雷似的來來回回繞了兩圈,沒過多久鎖定了其中一扇星宿門。
陸祺抬頭道: “老大,好像是這個。”
鏡楚拿過羅盤,在上面點了兩下,先前那縷煞氣冒出個頭,明顯飄向門的方向,像被什么吸引了似的。
鏡楚“嗯”一聲,五指一攏,煞氣復了位: “沒錯,是這里。”
陸祺忍不住咽了口口水,望著那直徑半人高的微型發光體,忽然有些近鄉情怯起來: “那……下一步要怎么做”
鏡楚: “我先過去看看,你們留在這里,等待指示。”
說完,他伸出手,觸碰了一下發光體表面,下一刻整個人便消失在了原地。
***
從星宿門那頭出來,腳踏實地的同一瞬間,一股不容忽視的熱浪撲面而來。
鏡楚直起身,在熱氣里微微瞇了下眼,環顧眼前的景象。
這里似乎是一處天然洞穴,黑燈瞎火,只有巖漿翻涌時明明滅滅的火光,可視度并不比法陣空間內好上多少。人在此間,渾身都變得沉甸甸的,心神卻隱隱有飄忽之感,不知是不是溫度過高的緣故。
不僅如此,他還嗅到了一絲若有似無的獨特氣味,一時沒想起是什么。
鏡楚思索片刻,抬手打出一道靈氣,落地化作三只白狐。
他對白狐吩咐道: “去看看周圍的情況。”
白狐們甩著毛茸茸的尾巴,兵分三路,輕巧地竄了出去,幾個起落便不見了蹤影。
而通過它們的眼睛,途經的地方被毫無保留地傳遞給鏡楚。
出乎意料的是,這地方并沒想象中大。不到半刻,白狐們觸及了熔洞的邊緣,兢兢業業地確認完沒有危險后,便原路返回,騰空一越,散作細碎的光點回到鏡楚身體里。
鏡楚飛快整理著看到的畫面,皺了皺眉。
確實沒有太大的異常,可他總覺得說不出的不對勁。
每到這種時候,他總會下意識尋求凌懷蘇。
這個念頭產生的瞬間,凌懷蘇心有靈犀地傳音過來: “怎么樣情況如何”
鏡楚頓了頓才道: “這地方有些古怪。”
“古怪”
“先別過來,我再四處看看。”
“……好。”
鏡楚屏息等了一會,耳邊徹底安靜了下去。
凌懷蘇說完便結束了傳音。
……這是他們頭一回如此公事公辦地說事,一句拖泥帶水的話也沒有。
鏡楚強行忽略掉心底那點悵然若失,往熔洞深處走去。
按照一般規律,熔巖洞里溫度不會太高,也不會有流動的巖漿。暫且不去考慮此類違反自然常理的現象,除此之外,這處洞穴稱得上平平無奇,似乎只是一座渾然天成的地理景觀。
他將手覆在洞壁上,沒有陣法符咒的氣息,也沒有煞氣。
且慢……沒有煞氣
鏡楚驀地站住腳步,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被他拋諸腦后的問題。
傳送陣由此處開往裕福商場,他們追溯煞氣而來,星宿門應當不偏不倚地開在煞氣的發源地,正如裕福商場的法陣在水池里一樣。
可他搜尋了這么久,連那一百個人的影子也沒看到。
不僅如此,那股不可名狀的氣味也越來越濃了。
就在他心思急轉之際,身后忽然傳來輕而慢的腳步聲。
鏡楚迅速回身,不禁錚然甩出,就要不留情面地徑直劈過去。
然而下一刻看清來人,他心頭一跳,立刻眼疾手快地收回琴弦。
不禁堪堪剎住,帶起的罡風卻去勢不減,凌懷蘇眼都未眨,頰側綻開一道細淺的血痕,正在他眼尾小痣的下方,紅得如出一轍,觸目驚心。
凌懷蘇漫不經心地抹去那點血跡,故意“嘶”一聲: “下手還挺重。”
鏡楚默不作聲地盯著他。
“被誤傷的是我,你瞪我作甚”凌懷蘇好笑道, “兇巴巴的,連句道歉也沒有,嘖,真是把你慣壞了。”
鏡楚朝他身后掃了一眼,空無一人,語氣冷淡地問話: “不是不讓你過來么他們人呢”
凌懷蘇笑而不答,緩緩靠近道: “我一個人來陪你不好么有人生氣,總要我來哄。”
鏡楚: “……”
凌懷蘇抓住他的小臂,曖昧地攀附而上: “我仔細地考慮了一番,先前是我做得不妥,你有這份心,我說不出的歡喜。一時激動說了胡涂話,你不要怨我,好不好”
“小狐貍,”見他沒有抗拒,凌懷蘇微微傾身,在他耳邊用氣聲說, “我喜歡你。”
鏡楚用力閉了閉眼。
青年仍不依不饒,將嗓音壓得極低: “別生我的氣了,小狐貍,作為補償,你想做什么都可……呃!”
——鏡楚猝不及防地暴起,死死扼住眼前人的咽喉,將他抵在墻上。
“你做什么”凌懷蘇見了鬼似的瞪著他,滿臉漲紅,艱難地去掰他的手,卻紋絲不動, “咳咳……放,放開我,要造反么!”
鏡楚充耳不聞,目光森寒得可怕,定在那人位置反了的紅痣上,一字一頓道: “你算什么東西,也敢打扮成他的樣子”
五指越收越緊,青筋幾乎刺破皮膚。向來七情不上臉的人毫不掩飾此刻的盛怒,凜冽的殺意猶如實質: “我看你他媽是活膩歪了。”
第47章 心魔
聞言, “凌懷蘇”臉上的驚愕泡影似的消散,表情肉眼可見地沉了下去。
片刻后,他陰惻惻地勾唇一笑,瞳仁漆黑,猶如兩口萬劫不復的枯井,上挑的眼尾一絲笑紋都沒有。
明明被掐著脖子,命懸一線, “凌懷蘇”卻毫不慌張,從容不迫地挑釁道: “看著我的這張臉,你當真下得去手”
鏡楚咬牙道: “你憑什么認為我不敢。”
“裝什么正人君子。”那人笑道, “若你坦坦蕩蕩,又怎會看得到我呢”
鏡楚: “……”
“凌懷蘇”低啞的嗓音仍在繼續: “我是什么,你最清楚不過,不是么”
“不過是心魔瘴氣而已。”鏡楚忍無可忍,扼住對方脖頸的手倏地用力,收緊到極致,幾乎要生生勒斷脖頸。
觸感過于逼真,以至于鏡楚能清晰感覺到手掌下脖頸充血時滾燙的體溫,以及隔著單薄皮肉,動脈傳來的劇烈搏動。
“凌懷蘇”的笑容淡去,顯出痛苦的神色,一滴窒息帶來的生理性淚水從眼角滑落,沒入鴉羽般的鬢角。
“……小狐貍,我疼……”
鏡楚不由得一愣神,腦中像有根弦被輕輕撥了一下。
然而就是這片刻的恍惚,讓心魔鉆了空子。 “凌懷蘇”渾身化作一團黑氣,猛地掙開桎梏。
他桀桀怪笑道: “哈哈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真有趣,好戲還在后頭呢,我們不妨走著瞧。”
言畢便消失在了半空,滿懷惡意的大笑如詛咒般余音繞梁。
與此同時,幻境消散。鏡楚身形晃了晃,撐著膝頭半跪在地,才發覺手在克制不住地抖。
***
星宿門內。
眾人苦等無果,不免有些著急。
陸祺熱鍋螞蟻似的來回踱著步,時不時朝入口撇去一眼,終于按捺不住對凌懷蘇道: “前輩,還沒有老大的消息嗎”
凌懷蘇似乎正在出神想著什么,聞言回過神: “沒有。”
談初然覷了凌懷蘇一眼,敏銳地察覺到這位前輩貌似心情不大好。
而剛才鏡處長進入星宿門時,也是一副悶悶不樂的模樣。
“前輩……”談初然遲疑著開了口, “你和我們處長,以前是不是認識”
凌懷蘇垂眸摩挲著食指上的銀戒,半邊臉隱沒于黑暗之中。
他收起了平時那種萬事不經心的輕佻,未置可否,反過來問道: “你們對他解多少”
談初然與陸祺對視一眼。
“不多,老大從不透露私生活。別的領導多多少少都有點興趣愛好,品茶書法之類的,他一個也沒有,導致那些人想巴結也無從下手。”陸祺想到什么,伸手比劃了一下, “哦,唯一特別點的,大概是他珍藏了一幅這么大的古畫。畫的是凌望,前輩你知道嗎就是那個十惡不赦的魔頭凌望。”
凌懷蘇: “……”
凌懷蘇: “略有耳聞,你繼續。”
“那幅畫他寶貝得很,很少拿出來,不過不是喜歡收藏藝術品,而是喜歡畫上的人,我說不準,更像是……追星”
凌懷蘇不解: “‘追星’那是何物”
陸祺絞盡腦汁,從貧瘠的詞匯量里挑揀出一個大差不差的: “崇拜!您就按崇拜來理解吧。凌望名聲不大好,三歲小孩都知道他是個陰險毒辣的大魔頭,我們老大卻是他的鐵桿迷弟……哦,迷弟就是粉絲,呃,追隨者。”
凌懷蘇長眉一挑,聽得津津有味: “怎么個追隨法”
“他好像特別了解凌望的事,也不知道在哪看的。前幾年外勤出任務時無意中掘出一座古墓,發現了疑似凌望的佩劍,他二話不說趕到了現場,只看了那古董一眼,就否認了,失望之情還溢于言表。”陸祺滔滔不絕道, “還有一次,一個領導聽說他崇拜凌望,不知上哪弄了一尊凌望的復原手辦,就是小人偶,想阿諛奉承獻給我們老大。結果,被連人帶禮物扔出了辦公室!那領導后來打了一個月的石膏,從此看見我們老大都繞路走,哈哈哈。”
凌懷蘇順著他的話想象鏡楚的情態,嘴角不自覺露出一個恍若拈花的溫柔笑意,但聽著聽著,心里又微微一沉,好像灌滿了一腔酸水。
他不吝點評道: “你知道得還挺多。”
“那當然,想進特調處,沒點本事怎么行”陸祺自豪道, “初然姐是技術達人,程延哥博古通今,打探消息的事就放心交給我!”
“不過。”陸祺蹭了蹭鼻子,話音一轉, “除了這些,其他關于老大的事我就不清楚了,比如他的生日籍貫。再加上老大他實在難以親近,我也不敢多問。”
一直寡言少語的談初然開了口: “別說陸祺了,就連我和程延都有點怕他。我入職那會,管理特調處的還是上任處長,鏡處長是空降過來的。本來見他年輕,我們還有點不服氣,沒想到他任職第一天就出外勤,直接把當時一個久攻不下的煞場給破了,要知道那個煞場因為太兇險,上任處長束手無策,只能放任它為患了一整年!而且鏡處長不到半個月的時間就把處里的情況摸透了,工作處理起來得心應手,把所有人安排得心服口服。”
凌懷蘇含笑道: “嗯,是他的作風。”
談初然抓住重點: “這么說,前輩您和老大確實很早就認識”
跟隨這么久,他們只知道如今的處長不是普通人,身上有點特異功能,搞不好實際歲數遠比看起來大。
但如果他與超自然物種關系密切,會不會本身也是個什么神什么靈
凌懷蘇沉吟片刻,輕聲說: “我與他的確并非初見,不僅是認識,是……”
言至此處,尾音忽地捉襟見肘。
是什么呢熟稔親近生死與共肝膽相照
凌懷蘇好生搜腸刮肚一番,也沒能翻出個合適的說辭。
好像什么詞都不夠準確形容他們的關系,什么詞都太草率輕浮,不足以與鏡楚的情意相配。
陸祺不知從他斷掉的話音里領悟到了什么,當即不遺余力地拍起馬屁: “甭管是什么,反正您和老大關系好是貨真價實的!難怪我一見到前輩您,就感覺……對,一見如故!”
一見如故
想起這人在百棺村初見時對自己的態度,凌懷蘇玩味地看著他,但笑不語。
陸祺: “……”
他摸了摸突然發涼的后頸,無端生出被看穿的錯覺。
“說起來,我也有相同的感受,總覺得前輩很親切,在哪里見過似的……”談初然不好意思地扶了扶眼鏡,誠懇道, “總是‘前輩前輩’地叫太沒禮貌了,可以請教前輩尊姓大名嗎”
“免貴姓凌,微名不足掛齒。”凌懷蘇微笑道, “你不會想知道的。”
陸祺: “……”
談初然: “……”
你再說一遍
雖然“凌”并非什么小眾姓氏,兩人還是差點一口氣沒上來,總覺得這位“凌”前輩的后半句話也細思恐極起來。
兩人正凌亂著,凌懷蘇忽然微微側頭,按了按耳屏,片刻后說: “可以動身了。”
陸祺兩眼一亮: “老大回話了”
“嗯。”凌懷蘇頓了頓, “他讓你們……做好心理準備。”
陸祺和談初然面面相覷,不解其意。
兩分鐘后,他們穿過星宿門,落地見到眼前情形時,才恍然明白什么叫“心理準備”。
心魔幻境已破,他們從巖壁法陣口魚貫而出,徑直來到了煞氣發源地,雙腳輕觸地面,揚起細微的灰燼。
洞穴寬敞而深邃,入目是一大片巖漿湖。火海如沸騰的血液,在幽暗中閃爍著妖異的紅光。巖漿湖中心有一處光禿禿的小島,一道細而長的小路從島上延伸而出,是熔巖冷卻后形成的崎嶇小徑,直抵岸邊。
陸祺震撼道: “這是什么地方”
鏡楚不動聲色地用眼梢瞟了凌懷蘇一眼,繼而克制地移開目光,一心二用地回答陸祺的問題: “熔巖洞。”
談初然推了下黑框眼鏡,不可置信地說: “是我看錯了嗎,那邊……好像是人”
舉目望去,熔巖洞的另一頭仿佛有人影幢幢,黑壓壓的,好似一片鬼影。
“沒看錯。”鏡楚道, “那是所有在隱藏煞場附近失蹤的人。”
陸祺喉頭一緊,就在這時,手里的羅盤傳來一陣震動,紅色指針感應到什么,瘋狂旋轉起來。
“老大……”
鏡楚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 “做好心理準備。”
陸祺意識到了什么,胸口冰涼一片。
高懸的洞頂下,那一百人皆是一動不動地閉目而立,面色青白,泛著僵尸似的死氣。
指針驀地停轉,直直指向人群中的某處。
陸祺抬起頭,一眼望見了那張他朝思暮想了三年的親切面龐。
“爸……”陸祺的心臟驟停一瞬,隨即狂跳起來,大喊道, “爸!”
陸經緯雙眼緊閉,和周圍其他人一樣,生氣全無。
進來之前,陸祺一遍遍地提醒自己要理智,要鎮定,可當親眼看見陸經緯站在面前,大腦不受控制地空白一片,離弦箭似的朝前撲去。
然而這時,變故陡生——
一道黑氣猝不及防而來,鋒不可當地當頭砸下,眼看就要擊中陸祺!鏡楚長弦一收,當即把人拽回,黑氣擦著陸祺的臉頰筆直落地,把巖石地面撞出個巨坑,陸祺驚魂未定地癱坐在地,臉上被刮破了一層油皮。
這一切不過發生在瞬息之間。
待眾人齊齊朝黑氣打來的方向望去,一道人影已翩然掠至他們身前。
那人周身被黑霧纏裹,目如鷹隼,眼底隱隱閃著不祥的暗紅,全然不復少年時的清朗。隔著一段距離,也能清楚感覺到對方身上濃稠的戾氣。
凌懷蘇皺了皺眉。
鐘瓚不懷好意地一笑,朝凌懷蘇假模假式地行了個晚輩禮: “別來無恙啊,師兄。”
第48章 祭品
鐘瓚身穿看不出制式的黑袍,半張臉隱沒在繚繞的煞氣里,面對暌違已久的故人,自然而然說出了千年前的古語。
凌懷蘇也以古語回敬: “‘無恙’需要我送你塊鏡子,照照自己不人不鬼的樣子么”
“這么多年過去了,師兄還是這般犀利。”鐘瓚輕蔑一笑, “你總是這樣,站在云端俯瞰眾生。我真的很好奇,是不是別人在你眼里,都是泥濘中的螻蟻,陰溝里的老鼠啊”
凌懷蘇幽幽嘆了口氣,語重心長道: “士別三日,我原以為你能成熟穩重些。顯然,是我高估你了。”
鐘瓚被那眼神里的哀切與悲憫刺得一痛,咬了咬后槽牙: “也是,你天縱之才,光風霽月,門派上下沒人不喜歡你,敬重你,而我不過一介血脈低劣的蚩人……師兄這號人物,怎會明白終日提心吊膽,連為人都不配的感受呢”
他體質孱弱,又是孤兒,在搖光山當道童的日子里受盡了欺負,那些仗勢欺人的東西,什么臟活累活都留給他。
只有一個人,會對他笑,夸他磨的陣石最趁手。
于是他拼了命地修習,被長老收為正式弟子,終于和她比肩。
“我自知比不上你,也不愿與你爭。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讓她多看我一眼。”
那本是屬于他的。
是他如臨深淵的人生里,僅存的一絲光亮。
鐘瓚驀地攥緊拳頭,低啞的嗓音變得尖銳起來: “可你連這些都要奪走!”
凌懷蘇靜靜聽著,神色是冷漠的無動于衷。
鐘瓚冷笑連連: “師兄,像你這種人,永遠也不會懂那種愛而不得,痛徹心扉的滋味。”
凌懷蘇: “這便是你與夙霧勾結,親手害死同門的理由”
“錯,大錯特錯!如若不是為了控制你,她怎會找上我如若不是你把我關在山上,我又哪來的機會下手”鐘瓚怪里怪氣地笑了一聲, “師兄,害死他們的人,是你啊。”
凌懷蘇: “……”
他手指微不可察地一蜷,垂目不語。
鐘瓚心知戳中了他的痛處,得意道: “至于搖光派的那些人,我早就看不順眼,遭此一禍,是他們咎由自取罷了。”
鏡楚忽然出聲道: “咎由自取么那你為何又大費周折,布陣鎮守搖光山之境”
聞言,鐘瓚目光微動,又很快被狠戾漫過: “聽不懂你在胡言亂語什么——算了,費什么口舌,既然你們千里迢迢過來送死,那便為她陪葬吧。”
他騰空躍起,旋身落至巖壁凸出的平臺上,長臂一展,一只遍刻符咒的長笛在他手中幻化成形。
鐘瓚將笛子送至唇邊,隨著悠揚的笛聲,一百名祭品同時睜開了眼睛!
那早已不是活人的眼睛。瞳孔渙散,眼球血紅。
見陸經緯醒來,陸祺踉踉蹌蹌從地上爬起來: “爸”
凌懷蘇蹙眉,隱隱察覺到什么,喝道: “別過去!”
鐘瓚嘴角勾起一個冷笑,而后手指錯落按動,吹出一段古怪的曲調。
樂曲的第一個音節出口,祭品們忽地暴起,集體轉向幾人,群起而攻之。
電光石火間,鏡楚和凌懷蘇同一時間有了動作。
凌懷蘇食指銀戒一閃,數十把元神劍疾風驟雨般飛了出去,劍氣如萬丈波濤,所向披靡地橫掃四方。
與此同時,一條雪亮的琴弦破空而出。劍氣與琴弦默契的一左一右掃開,合力將人群撕開一道豁口。
幾人拔足沖出包圍圈,還未站穩腳步,只聽笛聲一頓,而后以更高的音調再度響起,餓狼般追隨而至的祭品中,打頭陣的一人驀地一僵,紫紅色的花朵刺破皮肉,穿胸而出。
業火蝕心花!
陸祺臉色一白。
其他人接二連三地異變,以更兇殘的姿態蜂擁而至。離得近了才發現,這些人居然人手一把匕首,毫不客氣地朝他們捅來!
在他們胸口,蠱花漸次綻放,紛紛揚揚的花粉無風自動,險惡地飄向新的宿主。
鏡楚: “捂住口鼻!”
陸祺和談初然連忙撕下衣袖布料包住口鼻。
鏡楚催動靈力,寒氣順著不禁蔓延,在眾人周身形成一方凜冽的保護圈: “后退!”
一百多個窮追不舍的僵尸已經夠棘手了,更何況是帶著業火蝕心花的,在屏退的同時還要小心防著見血。
劍修橫沖直撞容易,適可而止卻難。凌懷蘇雖能收放自如地控制祝邪掃出的力道,然而身上畢竟還背著條名為“天譴”的紅線,調動魔氣稍微多點,蓄勢待發的天雷第一個不愿意。
而此時,凌懷蘇能感覺到,魔氣已經臨近那個紅線了。
放在以前,遭雷劈就遭了,反正挨劈的是他自己。
可因為度厄印的緣故,凌懷蘇不得不克制著魔氣,轉而以元神之力使劍。這對他殘缺的元神來說可不是什么美妙的滋味,久而久之,鬢角都沁出層冷汗來。
一番追逐戰打得很是艱辛。
鏡楚一面將意欲撲上來的宿主甩出三丈遠,一面蕩開寒氣抵御花粉,這里到處都是巖漿,寒氣被削弱不少。正左支右絀之際,眼角瞥見一抹人影沖了出去。
鐘瓚料定了他們不會下手,饒有興味地欣賞著幾人節節敗退的模樣,吹奏的節奏又快了些。
砰!
一顆特制子彈毫無緩沖地向鐘瓚疾馳射來,措手不及。
鐘瓚瞳孔驟縮,當即閃身避開,沒想到那子彈擊中巖壁,炸開一團火光,將他握著笛子的手燎了個正著。
鐘瓚吃痛,長笛脫手而出。
說時遲,那時快。又是一聲槍響,落至半空的笛子被擊了個粉碎!
笛音消失的瞬間,祭品們也齊齊停止了攻擊,茫然地呆在原地。
談初然雙手穩穩持槍,沒有絲毫顫抖。
槍口升起的輕煙裊裊散去,露出一雙毅然決絕的眼睛,仿佛經過雪水洗練的黑曜石。
談初然不動如山: “惡鬼先生,你吹得難聽死了。”
鐘瓚冷冷道: “找死。”
他沒有廢話,當即打出一道黑氣,勢不可擋地朝談初然襲來。
然而在他出手前,談初然已經再次扣動扳機。子彈與黑霧短兵相接,竟穿過彼此,去勢不減地向兩頭奔去。
鐘瓚躲避不及,生受了這一槍,身形晃了晃。
而另一邊,談初然有心閃躲,常年坐計算機桌缺乏鍛煉的四肢卻有些力不從心,偏在這時,她耳畔“嗡”地一聲,腦海頃刻間地動山搖,控制不住地陣陣發暈。
她潦草地就地一滾,半邊肩膀被擦開道猙獰的傷痕,鮮血四濺。
鐘瓚絲毫不給她喘氣的機會,一團更大的黑氣旋即在掌心匯聚。
他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這個不自量力的凡人: “這么想死,就成全你。”
鐘瓚揚起手臂,就要痛下殺手,動作卻倏地一滯。
黑氣迅速退散,他手忙腳亂地掏出護魂燈,控制不住地顫抖。
蓮花燈芯上方,那向來黯淡的魂火似有所感,富有規律地明明暗暗,好似在呼吸,光都比平時亮了不少。
“幼屏……”鐘瓚瞪圓了眼,眼底漸漸漫上狂喜,自言自語地喃喃道, “是你嗎,幼屏”
他過于癡迷專注,以至于鏡楚的琴弦襲至耳邊才堪堪察覺,第一反應竟然是將蓮花燈攬進懷里,死命護住,任憑不禁在他臉上抽出一道傷可見骨的血痕。
鐘瓚回過神,毫無征兆地大笑起來,形似癲狂。
“……”凌懷蘇離得遠沒看清,默然片刻,對鏡楚耳語道, “你這寶貝怎的還有把人抽瘋的功效”
鏡楚: “……”
傷口滴滴答答地淌著血,鐘瓚渾不在意。他抱著護魂燈,低聲快速念了一段咒語,最后一個音節出口,熔洞地面開始輕微震動起來。
巖漿湖中央的小島上,一個圓形平臺緩緩升起,周圍刻畫著復雜的符咒,竟是個祭壇。
而當祭壇上的情形徹底浮出地面,所有人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祭壇中央,靜靜躺著一具保存完好的白骨。
肋骨里,滿滿簇擁著大朵小朵的……業火蝕心花。根莖錯綜復雜地纏繞骨骼,攀附而上,支起妖異的花朵。
鮮花與白骨,此番情景若放在藝術展覽上,或許還頗有意趣。可在僵尸林立的熔洞里,尤其白骨還被擺在祭壇上,簡直令人毛骨悚然。
凌懷蘇瞳孔一縮。
……不用想也知道,這是云幼屏的尸身。
他若有所思的目光一轉,掃見鐘瓚手中閃爍的護魂燈,剎那間福至心靈,明白了一切: “糟了,他要啟動祭祀。”
鏡楚顯然也想通了這一竅,不必他提醒,足尖一點,已經朝鐘瓚飛身掠去。
鐘瓚早有防備,捷足先登,快步沿著崎嶇小徑登上祭壇。在他身后,巖漿湖上升起一道透明的屏障,將其他人密不透風地隔絕在外。
一道氣貫長虹的劍影陡然成形,無堅不摧地劈向屏障,整個熔巖洞都在劍修的威壓下搖了兩搖。
“凌懷蘇!”鐘瓚怒不可遏道, “她是你師妹!你要阻止她復活么!”
又是一道劍影落下,凌懷蘇強壓下元神的反噬,咬牙道: “你所謂的復活,就是犧牲這么多無辜者的性命”
鐘瓚: “你睜大眼看看,他們被蠱花寄生,已經是死人了!”
一口牙被咬出了血味,凌懷蘇一言不發,執拗地突破著結界,仿佛回到了十五歲在霜天峰上那年。
鏡楚默默看了他一眼。
只有他知道,凌懷蘇破的不是屏障,而是心里那道坎。
看著同門被蠱花寄生卻無能為力,只得倉促間親手將他們埋葬在冰雪之下,始終是凌懷蘇畢生的隱痛。
他別無選擇。可就是因為別無選擇,才更悔恨難平。
“蚍蜉撼樹。”
鐘瓚橫了他一眼,小心地捧起護魂燈,將魂火輕柔地引至骨架中。一朵最奪目的業火蝕心花張開花蕊,穩穩當當地接住那團光。
隨著魂火毫無阻礙地融入花內,一百名被蠱花寄生的祭品驀地齊刷刷抬頭,仿佛受到了某種感召,不約而同朝著湖心島的方向走去。
包括陸經緯。
“不,不要,爸!”
陸祺臉色煞白,下意識要上前阻撓,被鏡楚一把拉了回來,喝止道: “你也想變成那樣嗎!”
一百余人走火入魔似的一步步靠近巖漿,絲毫不懼奔騰的烈火。
“放開我……”陸祺什么都顧不上了,發瘋般撲騰起來, “放開!”
第一批人抵達巖漿湖岸邊,突然停住了腳步。
他們整齊劃一地舉起手中的匕首,刀刃反射過巖漿的紅光,置于喉嚨前,隨后,干脆利落地劃下!
鮮血噴涌而出,最內側的人一個接一個地躍入滾燙的巖漿中。血液與流火交融,形成一條條蜿蜒的紅色河流,循著子母花之間的聯系,匯聚流向祭壇中央。
每當一股血液注入,那朵托載著魂火的業火蝕心花便膨大一分,顏色也愈發妖冶鮮艷起來,像是吸飽了養分。
鐘瓚難以掩飾面上瘋狂的喜悅,閉眼將祭詞念得語速飛快。
與此同時,白骨上發生了肉眼可見的變化,開始漸漸生出紅白的經脈與筋肉!
活靈活現的醫死人肉白骨。
隨著一批又一批祭品跳入火海,骨架很快初具人形。
陸經緯也在祭品當中,前面的人紛紛獻祭,他前仆后繼地上前填補空缺,最后在岸邊停下。
陸祺看見他舉起了匕首。
他呼吸一窒,變本加厲地瘋狂掙扎。
“不……住手!”陸祺歇斯底里地喊道, “爸!陸經緯!你醒醒啊!”
危難關頭,他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居然真的掙脫了鏡楚,不管不顧地拔足向陸經緯跑去。
還未跑出幾米遠,就狼狽地栽了個跟頭,磕得頭暈眼花。
陸祺顧不得擦腦門上的血,慌忙抬頭朝陸經緯看去。
撕心裂肺的聲音劃破熔巖洞: “爸——!”
奇跡般地,陸經緯割喉的動作一頓,緩緩扭頭,朝陸祺看來。
有一瞬間,男人空洞的瞳孔有了焦距,猶在微微收縮著,像是身體的主人在拼勁最后一絲力氣抗爭。
陸經緯遠遠望著兒子,慈祥的眼神一如從前。
透過模糊的視線,陸祺看到他的嘴唇似乎動了動。
而后,陸經緯面色一變,笑容漸漸淡了下去,瞳孔再度失焦。
匕首落下。
世界好像被按下靜音鍵,陸祺什么也聽不到了,眼前只有陸經緯的身影徹底被巖漿吞沒的畫面。
等他回過神時,談初然正雙目通紅地死死抱住他,一遍遍叫著他的名字。
就在這時,一聲轟然巨響貫穿整個洞穴。不知第幾道元神劍影落下,屏障竟真的被凌懷蘇砸出個裂口。
結界主人鐘瓚猛地吐出一口血,凌懷蘇也好不到哪去,面色蒼白如紙。
鐘瓚抹掉唇邊血跡, “嘖”一聲: “礙事的家伙……大師兄永遠都是那么令人憎惡。”
他拔出一朵蠱花,猝不及防向的幾人方向擲去。蠱花驟然分裂成幾支,密密麻麻的花粉雨點似的兜頭傾下。
鏡楚猛地收攏不禁,將幾人拽出花粉范圍,同時撐起一片寒氣凝成的保護盾,隔絕開緊追而至的花粉。
然而這完沒還,亡命祭品的怨恨形成煞氣,源源不斷地破巖漿而出,海潮似的涌向擅闖者。
望著被步步逼退的眾人,鐘瓚唇角勾起一抹得逞的冷笑。
他伸手在祭壇某處一按, “轟隆一聲”,一道厚重的石壁毫無征兆地降下,連帶著濃稠的煞氣,當當正正地把四人圍困其中。
鋪天蓋地的黑暗乍然襲來。伸手不見五指中,一股熟悉的氣息席卷過鼻尖,鏡楚心都涼了半截。
心魔瘴。
不……
摻雜著近百人的煞氣,這是比先前強大百倍的百人心魔瘴。
對著密不透風的石墻,鐘瓚瞇了瞇眼,眼底盛著惡毒的笑。
“諸位,”他輕聲說, “玩得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