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勇者其一
這是一支普普通通的冒險小隊, 配置常規到沒?有誰會多看?一眼?。
一名離家出走魔武兼修的勇者領隊,一名膽怯內斂全?身掛滿瓶囊的治愈師,一名熱情散漫身手?矯捷的弓箭手?, 一名衣著華麗談吐講究的煉金術師, 以及一名總是身著兜帽斗篷善用火焰的神?秘魔法師。
一支又一支這般的隊伍走出王都,一支又一支這般的隊伍分崩離析。關于勇者的傳說故事總被吟游詩人們傳唱, 預言中的救世勇者卻從未真正?出現。
國王頒布了?勇者法令, 一批批勇者領取勛章, 于是世上多出了?一種體面的工作,其名為?勇者;于是世上多出來一種稀有的藏品, 其名為?勇者。
人們高高將其捧起贊頌,人們熱切將其摔碎取悅。
一顆顆勇者的頭顱被完整保存運送回王都, 老爺們將其掛在天鵝絨展柜中, 配以金子層層鑲嵌。
夫人們端著葡萄酒輕輕搖曳, 她們頸上的珍珠倒映著炫目的光澤,勇者們未合的眼?珠倒映著炫目的光澤。
王國內最強大的魔法師所打造的圣器高懸于舞池之上, 它如此耀眼?象征著人類魔法的巔峰, 它如此強大做出勇者救世的預言, 它如同最美麗的夜明珠如今為?這場舞會帶來變換的燈光。
舞池中的人們旋轉著魔法水晶鞋, 在歌曲的間隙中笑著詢問救世的勇者去哪了?, 他為?何還不出現。
王都之外無數偏遠的村莊正?在淪陷,他們距離那美妙的舞會太過遙遠,他們距離惡魔們憤怒的火焰太過相近。國王無須花費一兵一卒即可拖延魔王的大軍, 當戰火來臨有太多民眾成為?護城的選擇。
他的王國便是如此運作,這是人類千年不變的長階。
它的蟲巢便是如此繁衍, 當危險來臨最弱小的子嗣們便要為?了?偉大的母親而犧牲。
貧苦的村民,用盡一生?也想不明白勤勞致富的方法。
在生?命的盡頭他看?見惡魔可怕的模樣, 又看?見他的救世主從天而降。
傳說中的勇者降臨于一寸寸土地,長路漫漫中他們救下一位位同胞。
勇者們不知距離討伐魔王的終焉日尚有多少前路,就像他們數不清身后曾順路庇護多少生?命。
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一頓名為?報恩的晚餐,一杯摻了?毒藥的啤酒,救世主的頭顱預計將被割下又被高價賣出。于是這愚昧的貧苦的一生?就此落幕,于是那渾濁的富足的一生?就此開始。
無數的勇者們踏上長路,無名的勇者們等不來直面魔王的那一天。他們不是預言中唯一的勇者,吟游詩人們唱著哀嘆著,說他們如此弱小,他們的實力竟如此令人遺憾,以至于無法為?他們的品性支付代價。
他們唱著哀嘆著:救世的勇者去哪里了??
也許會在無數個犧牲之后,終于有人抵抗住每一次背叛,吞下每一次信任的苦果,歷經磨難的唯一救世主斬下魔王的心臟,預備回城接受民眾目光的洗禮……
——但?在那之前,在這一次,月黑風高的夜晚里,簡陋的村民家中,一名紅發的魔法師從斗篷中伸出纖細的手?腕。
他一掌掀翻了?桌子。
屋子的主人被嚇倒在地上,魔法師便上前一腳踩在對方臉旁。
他單膝跪地,漆黑寬大的斗篷帶著明顯的質感垂落,便完全?裹住單薄的身子。晶瑩如寶石的長發自斗篷下擺顯露,像是年輕女士們衣裙上的玫瑰花邊。
他捏著木制酒杯,舉到人嘴前,只簡單命令道:“喝。”
人類嚇得呆滯了?臉,只猛地搖頭,嘴里含著求饒。杯中有毒,作為?投毒者,屋子的主人比任何人都清楚。
“對不起!對不起!放過我……我承認、我承認這里面有毒!”
魔法師沒?有收回酒杯,他垂著眼?睫,這令其眼?中的情緒更難以辨明。
終于,似乎看?不下去這份僵持,屋子里的其他人發話?了?:“哎呀,只是一個小誤會,你這樣嚇到別人啦。”
魔法師沒?有回頭。
他知道這不著調的聲?音出自隊內的弓箭手?。
擅長使箭的弓兵曾長期游走于灰色地帶,做著刀尖舔血的雇傭兵生?活。巧言滑舌,反應速度一絕,遇到危險從來第一時間逃跑,覺察到隊友有難也斷然不會提醒。
如果要肅清隊內紀律,魔法師會選擇第一個拿這位弓箭手?開刀。
“嗯……似乎只有隊長的杯子里被投了?毒,我竟然完全?沒?注意到。”第二個發言的是隊內的煉金術師,聲?音算得上溫和,只是這時刻莫名有些撇開責任的味道。
魔法師此刻捏著的杯子,便正?是從身旁那名隊長餐盤前奪下。領隊與隊內唯一的魔法師形影不離,用餐時更是相鄰而坐,這早已是小隊的共識。
到目前為?止,唯一沒?出聲?的隊員便是那位治愈師了?。魔法師心底里清楚,哪怕這屋內有同伴毒發身亡,冷漠的治愈師也絕不會主動出手?救助。
一個草臺班子,和一個笨蛋隊長。
魔法師在心里無聲罵了句。
“繆伊,他只是個普通人。”笨蛋終于說話?了?。
“您說的是。”繆伊繆斯陰陽怪氣道,“強大的勇者大人要是被普通人一杯毒酒殺死了,那可真是幽默。”
“……我從十幾?歲起,就能分辨這種劣質的毒藥了?。”身后人似乎是嘆了?口氣,腳步逐漸靠近,“你的反應有些過激。”
“畢竟這間屋子里,似乎只有我在乎您的性命。”魔法師的話?語字字帶刺,刻意的敬語顯得十分挖苦。
那位煉金術師咳嗽了?聲?,其余兩位則事不關己地看?戲。
很?快,繆伊繆斯便感受到自己的手?背被覆蓋上另一只手?掌。溫熱,有力,帶有薄繭與尚未愈合的傷。
身后人以溫柔但?不容置疑的力道,控著他的手?移開酒杯,又向外一揚,渾濁的酒水便灑于一地。白霧伴隨著滋滋的噪音從水漬中上升,地面正?被毒藥腐蝕。
莫名地,繆伊繆斯開始想象這白霧于某人胃袋中翻滾的場景。
那一定很?痛苦。
——霍因霍茲曾有多少次平靜接受了?這份痛苦?
很?快,滋滋噪音消失,原本粘有厚重塵埃的地面現如今凹陷下去,中央殘留著一團可疑的黑紅色泥塊,散發出腥臭味。
繆伊繆斯收回視線,他只掃了?一眼?那投毒者半是惶恐半是劫后余生?欣喜的臉,目光便停留在某人蒼白的手?掌。
這是雙好看?的手?,當然。
數小時前,這雙相當符合繆伊繆斯審美的手?受了?傷,現在猙獰的傷口還未完全?愈合。而受傷的理由便是要救面前這位恩將仇報卻又“清清白白”的普通人類。
“他只是個普通人。”似乎是察覺到了?近距離的情緒,身后的人又輕聲?重復了?一遍。
普通人。
繆伊繆斯剛要牽動嘴角,想嗤笑出聲?,卻感受到手?背被不著痕跡捏了?捏,像是安撫。
他鼓了?鼓腮幫子,于是改口朝地上的人類問道:“誰給你出的主意?得手?之后,接頭人在哪里與你碰面?”
人類又是胡亂搖頭表示不知。沒?有什么接頭人,也沒?誰出主意。這樣鋌而走險的行徑僅僅因為?一時的雜念。
就連如此僻遠的村莊都知曉勇者相關的傳說——只要想辦法取下他們的頭顱,城內的大人們自然會給出令人滿意的價錢。
高尚的,強大的,守衛的,危險的,需要謹慎捕捉的……美麗而稀有的奢侈藏品。
赤發的魔法師看?得清楚,那雙眼?中寫滿了?驚恐與悔,唯獨沒?有歉意。
赤發的魔王看?得清楚,那殘破的靈魂已因罪孽而染上更為?深沉的斑點,寄宿于靈魂深處的惡之蟲即將成熟。
或許是幾?日后,又或許明晚,對方便會因“惡魔的詛咒”而發生?畸變,迎來痛苦而腐爛的死亡。人的精神?就此消散,蟲的本能接管其行走于大地的身軀。
這便是這個世界的自然定律,亙古,悠久。如同樹葉枯黃便要從枝頭落下,沉入泥爛的土壤。繁盛的人類文明為?蟲的繁衍提供鮮活的生?命力,直至整個世界淪為?巢的尸。
他的手?仍被輕輕牽著,像是要防止憤怒的魔法師做出什么不理智的行為?。
魔王瞥著眼?前戰栗的人類,面無表情,唯藏于斗篷下的尾尖拍打著皮靴跟。
他的心思已不在此處。
他不可抑制地又開始想象起某些個場景。
比如把某個家伙推倒至床上,再居高臨下用尾巴拍打著對方的臉頰,質問那顆腦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當再度啟程時,繆伊繆斯站在木屋外的泥濘小路上,他看?見隊內某個笨蛋從腰間分出半份錢袋,遞向那位殺人未遂的“可憐人”,他知道自己臉上的表情估計相當可怖。
隊內其他幾?人倒是見怪不怪,有人動著嘴型翻了?個白眼?。憑借卓越的聽力與動態視力,繆伊繆斯知道那短句的意思:偽君子。
是啊,偽君子。似乎在很?久以前,久到他和某只惡魔關系劍拔弩張的時刻,他也給出過這份評價。
心思深沉的霍因霍茲,手?段狠辣的霍因霍茲,對外總是溫和淺笑做出良善樣子、對他則一副淡漠沉默的霍因霍茲,似乎有所圖謀的霍因霍茲……曾經也只是一個笨蛋。
后來,成長為?了?一個聰明點的笨蛋。
當隊長重回隊伍中,整只隊伍繼續向前走,赤發的魔法師退到隊伍最后,一如既往說著只有兩人可聽的悄悄話?。
“怎么?你又聽到什么令人落淚的悲慘經歷了??”他環抱胸問道。
霍因抿了?抿嘴,似乎被戳中了?心思,停頓一會兒后才解釋:“那人其實……”
……哦,還真有。
“好了?,停。你對這些感興趣,我可不。”繆伊繆斯立著巴掌到空中,做了?個禁止手?勢。
這一路走來,他聽了?太多故事——每個人都是那么的深有苦衷。
比如那位時刻會反水的弓箭手?,據說作為?流浪兒長大從未過上一天好日子,曾在年幼時分被拍賣于奴隸斗獸場,背上至今留下一道猙獰的烙印。雇傭兵亡命生?涯中,死于這位傳奇刺客的大人物多如天上繁星,被他背刺的同伴更是不計其數。
【他只是為?求自保,因過去的經歷而無法輕易相信別人。】善良的勇者大人如是說。
再比如那位落魄貴族模樣的煉金術師,實則是紙牌與骰子的一把好手?,通過地下賭場與魔導器拍賣,間接導致數個家族的爭端,并?以此掏空了?某個顯赫家族的巨額財富。
【他的父母曾是那座宅邸的傭人,遭受虐待致死……我能理解他的復仇。】擅長共情的勇者大人如是說。
那位氣質陰郁的治愈師更是有一段傳奇故事。作為?試藥傀儡被某個邪惡教團養大,憑借對靈魂的卓越悟性一路爬上骨干位置,又在某個夜晚一舉將整個教團煉制成活死人。皇室騎軍與圣職者們趕到時,那位白袍治愈師手?下的活死人軍團,已經擴張至足足兩個村莊。
【他只是從小沒?有接受正?常的教育,分不清善惡。】悲天憫人的勇者大人如是說。
勇者大人的小隊便是如此“人才輩出”,當中成員未見得有幾?分正?義,對帶隊的勇者更是不含敬意。
令人驚奇的是,數年過去,小隊成員竟再未對外做下一惡,旅途中唯一的受害者總是那位兢兢業業、血條成迷的勇者大人。
或許三人心照不宣地明白一件事:如果只是傷害那位有著淺綠眸子的勇者本人,對方總會原諒他們的。就像那名試圖恩將仇報的人類一樣。
——但?下一次,如果有另一名“勇者”途經這里,也許就會被一杯毒酒殺死。繆伊繆斯想。
那份沉甸甸的錢袋,足以改善那名人類的生?活……那么又有幾?分可能令一顆腐化的心重新向善?
繆伊繆斯不清楚。
他只是在即將轉過小路盡頭時,頓足回頭張望了?一眼?。那里,灰蒙蒙如籠罩霧色的村民也在眺望他們。遙遠的距離令彼此的面容變得模糊,他看?不見對方的神?情。
銀黑色的魔王豎瞳中,清晰倒映著斑駁靈魂的影子。那影子仍在晃蕩,如毒蛇緊緊糾纏著孱弱的人之軀殼。
這顆靈魂快要死了?。這是來自魔王的精準判斷。
無關意志,無關天賦,無關力量,那是植種于創世之初的詛咒,是經不起考驗的人性。凡人皆嘗此苦楚,唯少數人奇跡幸免,是天賜的禮物,也是萬分之一的幸運。
不幸者從幸運者手?中得到寬恕與贈予,不幸者的靈魂并?不因此而得到救贖,幸運者不將等到感激與回報。
……但?是,靈魂腐化的速度稍微變緩了?一些。那名人類能多活一段時間,依靠那筆錢過上好些的生?活,直到迎來避無可避的死亡。這也是來自魔王的判斷。
第122章 勇者其二
這是一支普普通通的冒險小隊, 配置常規到沒?有誰會多看一眼。
今天,隊內再度起了沖突——這在多年旅途中?算不上新鮮。
今天,隊內的魔法師徒手捅穿了弓箭手的胸膛——這倒很?是新鮮。
變故來得太過突然, 正常人顯然難以反應。不過對于這支隊伍來說, 不少成?員自然只是裝作“未來得及反應”。
繆伊繆斯連眼神也沒?施與一個,只說了句:“避開了心?臟, 現在可以開始治療。”
被點名?的治愈師這才慢吞吞走上前, 嘴里念著沒?有溫度的咒語, 毫不掩飾敷衍。零碎的血肉以詭異的速度復生,被治愈者卻仍難掩痛苦, 慣常掛起的笑意罕見消失。
“你……做了什么?”弓箭手咬牙,瞪著赤發的魔法師。
繆伊繆斯低頭把玩著手中?的錐形魔導器, 沒?有立即回答。器具上的味道還很?新鮮, 來自于他們?前不久幫忙護送的商隊。顯而易見, 這位手腳不干凈的隊友,神不知鬼不覺順走了別人的貨物。
如果不是他及時?奪下, 這東西已經捅進某個笨蛋的心?臟里去。散發著濃重不詳氣息的魔導器, 很?快被捻成?碎屑。
掌心?起火, 碎屑被燃盡, 只留下一枚燒得漆黑的蟲卵。灼熱的火焰跳動于魔法師冰冷的眼中?, 最終蟲卵也消逝不見。
惡之蟲無法脫離人類靈魂獨自存活,每有一只蟲子被做成?魔導器,便意味著一條鮮活的靈魂曾被煉制。
越是靠近戰火紛飛之境, 死傷遍地?,蟲卵便越發增多。它們?是魔法的稀有材料, 尸山血海下,形成?天然的魔力波動。普通人自然并不能看見, 他們?只會以為某位強大的魔法師施加了咒術與法力。
蟲子誘導出人類心?中?的“惡”,反過來卻又被這份“惡”所牽連。以種族繁衍為第一準則的族群,竟也產生了貪生怕死的念頭。
母蟲的眷屬何其之多,它高?階的孩子們?將低階的孩子們?推送出去,令其被惡魔們?殺死,以此?回收養分,以此?鞏固自身的地?位。
它們?寄宿著人類,不知不覺也活成?了人類。
“在你的心?臟旁留了顆火苗。”繆伊繆斯抬起眼皮,終于回答,“下一次,它會一點點燒磨你的心?臟,直至三次日月交替,心?臟徹底停止跳動。”
“……不會再有下次了。”弓箭手勉強笑了笑,又轉頭看向一旁沉默的青年,“抱歉,隊長,是我冒犯了。”
被喚作隊長的青年沒?有回應。
在場每道視線都聚集于他,他卻微蹙眉盯著一處。
那是魔法師的手掌,那是剛燃盡火焰的、尚有鮮血殘留的手心?。
繆伊繆斯眨眨眼,很?快反應過來,習以為常笑道:“放心?,包裹上了一層火焰,我沒?有直接用身體觸碰蟲卵。”
話音剛落,他也茫然愣住。
這樣的對話,仿佛是很?久遠的回憶了。
擁有柔和?淺棕發色的青年搖了搖頭,他牽起那只沾血的手,輕輕擦拭起來。清潔術,治愈術,驅散術……精巧的小型法陣一輪輪被釋放于掌心?,即便是圣廷中?最虔誠的信徒恐怕也不會如此?清理造物主的神像。
“你……”繆伊繆斯的神色從怔然轉變為復雜。
“我好像對你很?熟悉。”青年垂眸說。
“當然,畢竟我們?一同經歷了這么多冒險。”繆伊繆斯露出恰當的微笑。
“不,那段旅途中?沒?有你的存在。”
繆伊繆斯的笑容戛然停在臉上,而后那雙眼睛微微睜大。
對這支冒險小隊而言,名?為繆伊的紅發魔法師已與他們?同行多年,這份認知深深凝固于記憶。
——對繆伊繆斯而言,他與他們?只度過了數小時?,如同舞臺劇般跳躍而又快進的數小時?。
青年側頭看向另一邊。
在那里,勇者小隊的三人如同飄渺的煙霧,虛虛實實被定格在原地?。鮮活而真實的夢境終于顯露出其虛幻的本色。
他終于意識到什么:“我好像在做一個夢,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這些年里,埃爾默曾多次試圖置我于死地?。但這是第一次,我的身前出現了你。”青年的聲音帶上些許迷茫。
繆伊繆斯嘗到喉頭的干澀:“為什么你一次又一次原諒了他們??霍因,你真正并不軟弱。”
“我么?”這次,青年思索了許久,而后猶疑地?回答,“也許只是因為我能理解他們?。”
“但你實際厭惡他們。”繆伊繆斯斬釘截鐵。
“……”
青年臉上迅速閃過一絲驚訝,那雙森林般的眼睛在某一刻忽然變成?荒漠,而后不知何時?重新變回溫和?的樣子。
他壓下眉眼淡淡笑了笑:“你似乎很了解我。”
“我是這個世界上最懂你的人。我知道你討厭一個人是什么樣子,也知道你喜歡一個人是什么樣子。”
“是嗎……我竟然都不知道,’我喜歡一個人‘會是什么樣子。”霍因霍茲不置可否。
“就像這樣。”繆伊繆斯舉起手掌,那只手剛被勇者大人仔細清理過,如今還殘留有多重魔法陣的氣息。
青年瞇起眼睛,他自然清楚知道自己方才做了什么。雖然好像忘記了很?多事情,雖然很?多事情似乎變得混亂起來,但不至于連一分鐘前的事情都忘記。
所以,他更加不能理解自己陌生的舉動。
“我總覺得……我認識你,認識了很?長一段時?間。”
忽而,青年似乎在錯亂的記憶中?捕捉到什么,眼睛微微亮起:“你是……”
繆伊繆斯攥緊了手掌,眼睛都不再眨動,像是生怕驚擾了一只棲于指尖的蝴蝶。
“……你是那天森林里的魅魔。”。
這是一支普普通通的冒險小隊,配置常規到沒?有誰會多看一眼。
寧靜的小鎮上,勇者與魔法師落于隊伍最末,與前面?的三人間隔了相當一段距離。
“我聽說深淵之下確實存在這樣一種邪惡的法術,它能讓人陷入無法醒來的夢魘當中?。做夢者將無知無覺在夢境度過一生,夢外的靈魂則被惡魔所吞噬。”
繆伊繆斯哼了聲:“我知道。你八歲那年有天夜里偷跑出去游蕩,正巧被家?里的老管家?捉住了,他就是這么嚇唬你的:午夜零點不睡覺的小孩,會被可怕的惡魔拖入夢中?吃掉。”
霍因霍茲輕聲笑了笑。
繆伊繆斯聽出了那份未言之意:【你真的很?了解我。】
自從察覺到這里是夢境,霍因霍茲便變得愛笑了許多。
不是兩百年后那個沉重的大惡魔,也不是兩百年前那個迷惘的人類青年,站著他身側的只是一個置身事外的靈魂,仿佛一切與眼前人無關。
霍因霍茲……好像一點也不擔心?當下的處境,也沒?有想?要醒來的欲望。不在乎外界發生了什么,也不在乎他究竟是誰。
“將埃爾默心?臟上的火焰收回吧,繆伊。”
彼時?晨日初升,遠處三人正站于小鎮廣場中?央問路。一只鴿子落在噴水池雕塑肩頭。那雕塑看起來還很?新,底下擺著零散的鮮花。
“如你所見,這只是一場夢罷了。”魔法師卻還是收回他的魔力。
一切皆為虛無,一切皆沒?有意義。就像那輪太陽的剪影,如此?圓潤,明亮,卻缺乏鮮活的溫度。
“我只是覺得,我不應當在夢中?褻瀆他們?的幻影。”
“……褻瀆?”
“埃爾默,蓋伊,阿維德……真奇怪,明明我們?一同經歷了這么多,念起他們?的名?字時?我卻覺得陌生。”勇者凝望著昔日同伴的身影,“就好像這些名?字已經被時?間抹去了很?久,早已成?為我記憶中?的過客。”
“……”
“他們?離去時?安詳嗎?”霍因霍茲輕聲問。
“……或許并不。”繆伊繆斯移開目光。
“被魔王所殺?”
“被人類所殺,在你們?討伐魔王歸來之后。”
“是么……”霍因霍茲一只手覆上他自己的胸口,仿佛一個外來的靈魂體會軀殼內的陌生情緒。
隱隱約約的舊日景象在眼前搖晃,將浮現而未出現。似乎只要伸出手便能戳開一切混沌的記憶,卻始終隔著一層薄膜。
沉重,苦澀,揮之不去的強烈罪惡感,那些始終壓抑于時?光之下的洶涌情緒,隔著透明的薄膜瘋狂地?拍打,最終只匯成?一句話:“他們?的死是因為我。”
不是問句,而是篤定,哪怕記憶全無。
“……當你們?討伐魔王歸來,國?王下令將你們?處以死刑,罪名?為勾結魔族。這是早有預謀的陷害。”繆伊繆斯又重新解釋了一遍,這一次說得很?慢。
霍因霍茲臉上的神情并未有太多變化,似乎對這個結局并不意外。
他說:“從王都出發的隊伍有很?多,可供他們?選擇跟隨的’勇者‘也有許多。但我猜想?,因為勾結魔族而被判死刑的,恐怕只有我們?,對么?”
“那是因為只有你們?成?功做到了。其余的隊伍不是倒在了中?途,就是選擇放棄。”
十年,對惡魔來說并不算太過長遠,卻是人類短暫生命中?最黃金的時?光。花費最寶貴的十年去完成?一件看不到希望的事業,若不是受到威脅,便是一個徹底的瘋子。
“從始至終,討伐魔王只是我一人的想?法。是我逼迫他們?,也是我拖累了他們?。”
“那并不是你的錯。”繆伊繆斯將身旁人的手從胸口上捉下,握在掌心?里。
他直視對方的眼睛,明明開始時?是在安慰,語氣卻逐漸顯露出不悅與斥責。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連最基礎的事情都忘記了。最最開始的開始,他們?是以死刑犯的身份收到你的橄欖枝。要么終身監禁迎來死亡,要么獲得有限度的自由,在你的監控下去討伐魔王,將功補過。既然他們?選了,那么就沒?有權利后悔。
“也就是說,從一開始你們?就不是什么含情脈脈的戰友。你們?之間的關系非常簡單:死刑犯與看管者。討伐魔王是他們?自愿簽下的軍令狀,既是軍令,那么違抗者必須處以嚴厲懲罰,以肅清軍內紀律。
“而你,霍因,作為隊內的領袖,從各個方面?看都無疑是失格的。你三番五次縱容了他們?以下犯上,令他們?忘記了自身作為下級的身份。軍心?不齊,你又對他們?缺乏信任,造成?了團隊內合作與分工的嚴重問題。你……”
魔法師似乎全然忘記了當前的處境,也忘記了眼前是誰,只是一板一眼認真分析起這支隊伍的問題。冷靜,乃至近乎冷酷。
這位容貌昳麗的年輕魔法師似乎曾有過多年領軍經驗。此?刻他像是一名?征戰沙場的老將軍,站在營地?內對青澀而理想?化的新兵,毫不留情地?展開批評。
勇者望著魔法師眼中?的自己,又望著自己眼中?的魔法師。末了,他的視線下移,似是不經意地?看了眼那兩只相牽的手。
夢境中?的太陽是沒?有溫度的。
來自掌心?的溫暖緊緊貼合著相扣的肌膚,炙熱如那赤紅長發。
陌生的色彩。艷麗的色彩。令人炫目,令人屏息。
他不記得有關于眼前之人的一切。但莫名?的,他的直覺告訴他,對方會是一名?相當優秀的領導者。
從不猶豫,從不退縮,狠厲果決,賞罰分明,紀律嚴明,以赫赫戰功與政績贏得民心?的天生君王。
——與他截然相反的存在。
這樣的領袖令人仰望,卻也令人心?生嫉妒。如果不妥善處理好人心?,不去協調好各方勢力間的爭斗,一定會在某一刻被拖入水底。
——還需要一個輔佐者。勇者沒?來由地?這么想?。
——什么樣的輔佐者?勇者再度走神起來。
——不知道,但一定不是自己這樣的人。畢竟,就像對方所說的一樣,自己連區區四人小隊都無法協調,是個徹頭徹底的蠢貨。
“明白了嗎,霍因?要不是你們?幾個作為人類的確實力不俗,早就會死在不知哪個陰暗的小角落里。雖說你看人的眼光不錯,但你根本就不適合做領導者!”
繆伊繆斯一頓輸出爽極了,才逐漸意識到自己輸出的對象是誰。
哦,他在罵誰?霍因霍茲!那個成?天批評他說他沒?個領袖樣子的霍因霍茲!
繆伊繆斯心?虛地?收斂了語氣,小聲補上最后一句:“至少現在的你不適合。”
“現在的我?”霍因霍茲竟也沒?生氣,饒有興趣重復了一遍。
“勇者,冒險者,殉道者,救世主……這些都不適合你。”繆伊繆斯慢吞吞一個個羅列出來。
“那么我適合什么呢?”霍因霍茲笑了。
“你適合站在我的身邊。”
“……”
兩人對視數秒,好一會兒才有人移開視線,語氣似乎并無異樣:“聽起來像是某種情話。”
——你可以當做是。
繆伊繆斯想?要這么說,遠處充當半天背景板的三人組才終于姍姍來遲,看來已經問好了路。
“走吧,我打聽到教堂的位置了。”
如此?恰巧,如此?不晚一分一秒,令人懷疑這是否為夢境主人的潛意識。比如,有人害羞了,想?要隨便什么人來打破眼下的氛圍。
勇者點頭,抬腳往前走,相牽的兩只手卻仍是沒?分開。
繆伊繆斯自然更不會主動放手,他只是狐疑地?打量起對方的側臉,觀察起發間的耳尖。奇怪,不是說人害羞了就會臉紅嗎?霍因霍茲這家?伙竟然一點反應也沒?有。
……他多心?了?
剪紙般夢幻的街景在兩旁徐徐鋪展,舞臺上唯二的主演相牽著手,各自思緒萬千。
只那幾分鐘前沉重的話題,那份深入而復雜的爭論,隨著掌心?間溫度的傳遞,短暫地?融化至思緒的底部。
第123章 勇者其三
“好了, 我已驅散它所沾染的詛咒。”
教堂內,一身白?袍的圣職者將羅盤歸還給勇者。
這是用于定位魔王的羅盤,每支勇者小隊在臨行前都會從圣廷得到。它能追蹤強大魔力的氣?息, 但如若頻繁近距離接觸惡魔的氣?息, 自身的定位能力將大幅下降,需要就近找教堂進?行凈化。
越是靠近魔王身處之地, 越是靠近戰火紛爭之處, 惡魔只會越發增多。沒?有誰知道羅盤會在何?時失靈, 更何?況魔王自身也絕非站著不動的挨打木樁,因而迷路與繞遠路是勇者隊伍們的常態。
據說魔王軍長期在南部駐扎, 與無盡之海中的人魚作戰,戰線以緩慢的速度向中央逼近。但誰又能確保魔王不會孤身前往人類腹地?
沒?有誰知道魔王是何?種姿態, 恐怕見過魔王的人類都死于非命。但人們普遍似乎有著某種刻板印象, 那強大而可?怕的魔王大人, 一定有一副魁梧粗獷的軀體,和一張能止小兒夜啼的可?怖臉龐。
——可?怕的魔王大人攏了攏腦袋上的兜帽, 從進?門起他?就覺得, 這座教堂的圣職者若有若無把視線落在他?身上。
發現了他?是魅魔?霍因霍茲的夢境這么智能?還是說……在霍因霍茲的印象里, 這位圣職者實力不俗, 足以發現一名強大惡魔的偽裝?
就在交付羅盤的剎那, 白?袍圣職者蒼老的聲音再度響起。
“與過去?相比,你變了許多。但你的靈魂仍舊和當初一樣干凈。”
回應老者的,是勇者冷淡的沉默。
老者遺憾地搖搖頭:“你還是和小時候一樣, 對圣廷懷有抵觸。”
繆伊繆斯于心底里咳嗽了聲。
別人或許會被霍因霍茲這副樣子嚇到,他?可?不會。沒?有誰比他?更清楚, 這家伙擺出這副面癱樣子,只是純粹地忘記了對方是誰, 迷茫而困惑。
與壞記性的人類不同,魔王大人簡簡單單在腦海里捋了捋,很快便在勇者大人的過去?中找到了老者的身份。
一名身份不低的圣職者,曾上門拜訪要收某位小少爺為門徒。可?惜小少爺對圣廷并無好感,果斷拒絕了大人物的邀請。于是,在接下來幾天里,“不識大體”的小少爺被憤怒的家主餓了幾天幾夜。
繆伊繆斯又瞥了眼身旁的勇者大人。對方的眼神仍是那般迷茫,看來對小時候挨餓的“罪魁禍首”毫無印象。
“那時候,我發現了你身上極為優秀的天賦。如果成為一名圣職者,你的前路將會極為寬敞。結果……”
老者又搖搖頭:“不,或許你的選擇是對的。到頭來,我也離開了王都,來到這僻遠的地方。向上攀爬了一輩子,如今卻仍穿著入門的低階白?袍,沒?有什么資格去?說一個晚輩。”
勇者體貼安慰道:“我在鎮上看到了您的雕像,這里的人們很尊敬您。”
老者的目光變得復雜起來:“這里距離王都太遠,上任圣職者獨自庇護這座教堂。他?死后,沒?有人愿意來接替。去?年從圣廷離開,我偶然途經?這里,幫他?們驅逐魔物,又治療了些病人,后來就一直留下……這里距離王都太遠了。”他?把話又重復了一遍。
“算了,只是老頭子的一點陳年舊事,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倒是你,孩子,你竟然選擇成為了一名勇者。我很驚訝。”
說著驚訝,老人的目光并未落在勇者身上。白?袍的圣職者毫不掩飾盯著勇者身旁的魔法師,似乎在打量什么。
繆伊繆斯挑眉,他?看見霍因霍茲朝自己身前走了一步,完全擋住了那老人投來的注視。
蒼老圣職者嘆了口?氣?:“你的父親三年前不幸逝世,是我為他?主持了葬禮。你的親族中覬覦他?財產的人有許多,如果現在回去?,尚且還來得及。”
“……未來也許我會回去?的,但不是現在。”勇者頓了好一會兒才?回答。
“看來眼下你還有更為重要的事情。”老人溫和地點點頭。
說到這里,眼前白?袍者的目光忽然變得犀利,聲音也低沉許多。
“孩子,如果你真能消滅魔王。自那一天起,就不要再回去?了。隨便去?哪里都好,帶著你身旁這位’魔法師‘,躲在遠離繁華的地方,平淡過完這一生。在王都之外,很多事情會變得自由。越是遠離那里,’他?們‘的掌控力越是微弱。”
“’他?們‘?”勇者注意到這個代稱。
“只是一種感覺罷了。有的時候我會覺得,我的同胞們很是陌生。與’他?們‘相比,惡魔都要顯得更通人性。”老人自嘲地笑了笑,“我甚至產生過一種懷疑,世界上真的還存在有’純粹‘的人類么?很不可思議,對吧?”
“……”
繆伊繆斯感到驚訝。他?當然知曉這番話的含義。原來從這時候起,人類中就有人發現不對了……不,應當說,理應有相當一部分人類察覺了異常,只是他?們大多無法自保,難以存活,更何?況做出什么變革。
不是每個人類都能同這位圣職者一樣,全須全尾地逃脫;更不是每個人都能如霍因霍茲一樣,一直活下來,活到直面那位傳說中的魔王。
霍因……或許并不是靈魂最純粹的人類,但他?是靈魂純粹的人中實力最強的,也是足以自保的人中靈魂最純粹的。繆伊繆斯忽然產生這么一個念頭。
“謝謝您的好意,也許我確實該聽從您的建議。”好一會兒,勇者緩緩回答,聲音中同樣染上復雜的情緒。
繆伊繆斯明白?那是什么。在歷史的這一時刻,青澀的勇者同樣聽到了相同的建議,但最后仍未接納,義無反顧地回到了王都,終于嘗到苦果。
因為愚蠢地相信自己的同胞?還是不甘心過上一輩子隱姓埋名茍且偷生的生活?繆伊繆斯直覺認為都不是。
他?太了解這名人類了。在很多方面異常擰巴,卻又在某些時刻耿直過了頭。
臨至出門,兩人將要關上教堂的大門,身后的圣職者卻又叫住他?們。準確說來,是叫住了棕發綠眼的青年,叫住了那年那日?不敬神明的孩童。
“那時候你問我:’為什么在神的注視下,世上仍舊存在如此多的苦難‘。我當時回答你:’因為遭受苦難的人們還不夠虔誠‘。”
霍因霍茲回過頭,他?看見老人的眼中盛滿了滄桑。對方一頭白?發,顯露出不適宜的衰老。他?這時候大概才?終于記起,年幼時分那位顯赫的大人物,是如何?傲慢而自信,又是如何?被一名孩子當眾羞辱。
——即便過了這些年,對方也不該到如此衰老的年紀。勇者心中升起這么一個念頭。
——如果對方幾年后離世了,那么這小鎮又要等多少年才?能迎來下一任庇護者?他?想?得很遠,想?得似乎與當下毫無關系。
“孩子,我找了你很多年,直到你的父親死去?,仍是打聽不到你的消息。現在,我終于有機會收回多年前的那句話……我的回答是,苦難與虔誠無關,與神明亦無關。”
“可?您現在,仍舊穿著那身白?袍。”棕發綠眼的青年說。
“我仍信奉我心中的神明,那同樣與神明無關。”
風從遠方刮過,穿過教堂大開的門扉,卷起圣職者素白?的衣袍。那件袍子十分陳舊,上面不繡有任何?附魔的金紋,是每名圣職者加入圣廷時所領取的,最初的圣袍。
“……我明白?了,謝謝您的答案。”
走出教堂,回到中央噴泉。
在那里,三位同伴仍在遠遠待機等候。
噴泉中央是一座新修成的雕塑,不算精致,但勉強能辨出那位圣職者的面容。強大而尊貴的圣職者舍棄一切來到這里,履行著穿上白?袍時曾所許下的諾言,為他?的同胞奉獻自己余下的一生。
或許在這里,那名人類才?覺得距離心中的神明更近了一分。繆伊繆斯想?,他?似乎能理解這些人類的想?法了。
魔王轉頭看向勇者。
“原來有人勸說過你,但你最終還是選擇了回去?。”
“嗯。”
“你想?起來了?”
“一些零碎的記憶。關于他?們,關于我的死亡……但其中仍舊沒?有你的存在。”
繆伊繆斯聳聳肩。
——當然了,遇見我是你死后的事情。
“那你后悔嗎,霍因?”
“……那時候,我該獨自回去?。”
“哪怕是我這個外人也知道,你死后,國王一定會繼續追殺他?們幾人。滅口?這種事情,對上位者來說從來都是寧肯錯殺,也不能遺漏的。”
“……”
“沒?有那么好的事情,霍因。僅僅想?用自己的一條命,就想?要讓所有人獲得幸福……這世界上沒?有這么劃算的買賣。你不會不懂。”
“……”
“如果未來你擁有一個機會,可?以拯救所有人——至少讓大家的生活變得好一些——代?價是需要你親手殺死一些人……”
“我會盡可?能將死亡人數控制在最小范圍……并在一切結束后承擔我應有的代?價。”霍因霍茲這回回答得很快,似乎設想?過許多次。
繆伊繆斯知道對方會這么回答,饒是如此,他?仍有些氣?笑。
“誰來衡量你應當承擔的代?價?為了維護統治的律法?你們那虛構的圣典?造物主不曾看來的眼睛?還是高坐于你心中、那個俯瞰一切的你自己?”
“……”有人又陷入沉默。
“我不逼你活著。如果你真的、真的那么不愿意回到現實,不愿意背負一切活著,那么我不會打擾你的夢境。我會替你做好你想?做的一切,即便那個世界沒?有你。”
“……但你還是來了。”
“但我還是來了。”
“為什么?”
“因為我想?讓你開心一點,你看起來太可?憐了。你救了很多人,而我想?要救你。”
勇者,不,名為霍因霍茲的人類怔怔地望著眼前的惡魔。
周遭的一切以極快的速度褪色,一切變得蒼白?,仿佛因為夢境主人的怔然而忘記了原本的顏色。
在這蒼白?得只余下線條的世界中,唯一鮮艷的、刺目的赤紅色彩,堅定地再度重復著那句話。
“我想?讓你開心一點,我可?以讓你活得很開心,我認為你呆在我身邊會比躲在這破爛夢中要開心得多。”惡魔一字一句說得很慢,很認真,仿佛在公布什么永恒的真理。
“……為什么你這么認為?”面對這強勢而無厘頭的理由,霍因霍茲下意識反問。
“因為你是一個可?憐的、普通的、患得患失的、心理脆弱的弱小人類,而我是一個不論身體還是心理都很強大的惡魔。”魔王大人繼續說著他?的歪理。
霍因霍茲也笑了:“沒?有你這樣講道理的……”
“你看,你笑了。你和我說話時就很愛笑。”準確說來是半失憶的霍因霍茲很愛笑……繆伊繆斯默默把這句話劃掉。
青年又怔住了。他?茫然摸著自己的嘴角,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在笑。
最后,他?只是垂下眼眸,低聲道:“我完全沒?有關于你的記憶。”
“是啊,很無情,對吧?”繆伊繆斯跟著小雞啄米式點頭,鼓著腮幫子抱怨。
青年搖了搖頭,沒?有做解釋,又問:“如果我說我不想?醒來,你還會繼續來看我嗎?”
“會的,我會每晚來吵你,讓你睡不了好覺。”繆伊繆斯肯定說。
“這樣啊……”霍因霍茲若有所思,又問,“在這個夢里,能陪我去?一個地方嗎?”
“當然可?以。那他?們呢?”繆伊繆斯指著充當背景板的三人問。他?們身上的色彩已盡數消逝,就連輪廓線條都虛虛實實閃爍,幾乎看不見了。
“……只是夢而已。無論重復多少次,他?們都再也聽不到我想?傳遞給他?們的話。”
“比如?”
“記憶中的我,對他?們很冷淡。我……厭惡著他?們身上令我討厭的一切,厭惡著那些卑劣的行為,那些令我不齒的品性。那時候的我太過年輕,也太過……傲慢。我想?要向他?們道歉,也想?要向他?們道謝。但一切都太遲了。”霍因霍茲輕聲剖析著自我。
“你現在不討厭他?們了嗎?”
“他?們只是普通人,而我……只是比他?們幸運許多。”
幸運,多么含糊不清的詞匯,多么抽象的概念。繆伊繆斯卻能理解這句話中的沉重含義。
他?意有所指道:“霍因,但你也只是個普通人而已。”
“……走吧,我想?要你陪我去?一個地方。”
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夢境開始自行擦拭,橫豎曲折的線條如雪花般消融又重構,很快將繪制出一副嶄新的圖景。繆伊繆斯知道那就是夢境主人想?要帶他?去?的地方。
他?側頭剛想?要問什么,卻閉上嘴保持了沉默。
他?看見棕發的青年望著那已然消失的剪影,望著那空無一人的方向,輕微顫動著嘴唇。
那是一句無聲的道歉:【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