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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3章 萌芽

    自那場帶著濃重?鐵銹味道的大雨過后, 繆伊繆斯發覺每一天都變得如此漫長。思緒被拉扯成更為細碎的絲,每一根都被時間吹拂到?身后,不愿朝前?走, 仿佛還在不舍地等待某個熟悉的影子。

    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只被剪斷牽引線的風箏, 無邊無際徘徊于天空,方知自由的另一層含義原是?寂寥。

    在繁雜瑣事之外, 在會議與會議的間隙, 繆伊繆斯偶爾會溜到?城中街道上。隱蔽氣息, 模糊身形,魔王便輕松融入各個種族之間。

    他聽著人群中夾雜著各式口音的交談, 他望著那些?來?自天南海北的種族千里迢迢趕往這座城,他知道這座城所發生?的一切正?在以極快的速度傳播出去。許多人畏懼他, 許多人渴望他, 許多人想要見他一面。

    就連那些?避世而居、躲藏于山洞中、巖層間的族群, 也不知從哪里得知了大陸中央所發生?的事情,生?平第一次踏上遠行的道路。

    世界的格局正?轟轟烈烈發生?改變, 沒有誰想要落人一步。

    他想, 那只惡魔為他、為整個深淵留下的財富, 仍在延續。

    不擇手段尋求自保的巨龍, 享受暴虐又成為人類走狗的人魚, 傲慢獨行的精靈,作?為惡之蟲溫床的人類……曾高高在上的鄰居們?先?后遭受重?創失去領袖,焦慮不安驚懼他的報復。

    只要他的一個指令, 替整個世界扛住數千年辛酸的同族們?,便可以輕易顛覆所有的一切。占領, 奴役,折磨……徹骨的仇恨將品嘗到?酣暢淋漓的喜悅, 并在喜悅中獲得解脫。

    但繆伊繆斯不愿意那只惡魔的死亡,只換來?這樣輕飄的結局。

    霍因霍茲做成了一份千年未有的奇跡,他想要將這份奇跡延續下去,想要替那只惡魔完成一份更大的奇跡。

    他是?霍因霍茲唯一的繼承……

    那條黑龍落地進入城中時,魔王剛會見完上一位來?訪者,正?坐在沙發上,盯著一塊石板發呆。

    彼時黑龍已縮小身形,倒更像是?一條寵物蛇。黑玉般的“細蛇”將自己圍成一圈,盤在桌上水果盤中,成為一顆蘋果的裝飾品。

    “那塊石頭是?什么?”黑龍問。

    繆伊繆斯注意到?對方開始使用大陸通用語,挑眉倒是?有些?驚訝:“洞穴矮人一族送來?的石板畫,他們?稱一周前?看見了神跡:’祝福的虹柱自大陸中央升入高天,千萬年沉睡的神明?終于醒來?,為苦難的世界洗去塵埃。‘”

    “……神明??”黑龍的語氣很是?微妙。

    “霍因一定?想不到?,他死后被奉為’神明?‘。”魔王笑得有些?涼薄,眼眸卻?平靜如水,“他們?原本?要為霍因雕刻一座神像,我?拒絕了。”

    “我?以為您會希望那位大人被這個世界銘記。”黑龍從蘋果上歪下腦袋。

    魔王只是?垂眸望著那塊石板畫。只見一群穿著各異,分別長有翅膀、犄角、尾巴、鱗片等不同特征器官的生?靈圍成一圈,他們?跪拜著虔誠仰視中央一道七彩的光柱,仿若朝圣。

    光柱中央,一道人影模糊,還未完成刻畫。

    繆伊繆斯指尖觸碰上那人影的臉,聲音有些?低落:“惡魔,人類,精靈,人魚……他可以是?以任何身份拯救這個世界,但唯獨不該是?神。”

    黑龍并不能理解魔王的話語,在巨龍眼中,神明?當然是?尊貴的、榮耀的、至高無上的。

    但黑龍沒有繼續徘徊在這個話題往深,只是?徑直奔往此次前?來?的目的:“您并未給那位大人使用龍炎。”

    魔王抬起眼眸,深黑細密的睫毛下,眼瞳似乎比從前?更深。那視線極輕,分明?不含情緒,卻?叫黑龍無端感到?畏懼。

    終于,魔王開口了,語氣仍舊平淡:“他渴求徹底的死亡,只有這樣才能確保清除這個世界漫長的詛咒。如果在瀕死之際使用龍炎復生?,我?不能確定?他靈魂中的污染是?否還存在。霍因不愿意賭,我?也不能去賭。”

    “您所言極是?。只是?任何心?臟在離體后都將逐漸死去,那枚龍炎也不例外。您的身體曾長期受損,這顆心?臟能修復您體內的脈絡,并使您成為近乎永生?的存在。”

    漆黑的鱗片緩緩于艷紅的果皮上舒張,獨眼的黑龍吐著更為猩紅的舌。

    是?諂媚?是?試探?是?想要親自觀察他身體的情況,又或者是?感應到?了龍炎的所在?

    繆伊繆斯面無表情盯著這條纏著果肉的龍。

    他緩緩開口:“當然。”。

    與大多數人所猜想的不同,魔王在王都中停留的時間并不算長。

    到?了第十八日,魔王及其手下惡魔便安安靜靜從城中消失,連一支駐兵也未留下。

    惡魔們?來?得快,去得也快,叫城中人們?摸不著頭腦。當中許多人已做好被侵占領土的準備,更有不少權貴者收拾包袱,謀劃著出逃。只是?城門處惡魔看守過緊,始終沒能找到?合適時機……這下,出城的時機有了,可惡魔卻?是?沒了。

    逃,還是不逃?可又能逃到哪去?人們面面相覷,拿不定?主意。

    魔王逗留于城中期間,沒有人類敢上前?去與之對話。他們?只是?被蟲子寄生?,卻?不是?傻了。大多數人清楚記得曾發生?于自己身上的一切,那些?陰暗的情緒被誘發出來?,像是?一場夢,醒來?彼此見到?都常感尷尬。

    當中甚至不乏群體對魔王產生?怨恨,惱怒其將他們?從噩夢中喚醒。他們?自然不相信深淵之下的惡魔對人類能懷有幾分善意。

    世界并不會因為打倒“反派”而直接迎來?和平幸福的時代,童話般美滿的結局只在睡前?故事書中輕易出現?。試探,質疑,輕視,表演,欺瞞,利用,勾結……強大的力量帶來?恐懼與表面的臣服,可臣服之下的漩渦卻?時刻等待著又一場斬首。

    此上種種,繆伊繆斯看得清楚,卻?并不在意。他只是?做了他當前?該做的,回答那些?來?訪者他該回答的,再定?下幾條規矩,亮清深淵的底線,不讓霍因霍茲好不容易救回的世界轉瞬重?新陷入戰火。

    隨后,便是?回到?他的歸屬。

    魔王自大陸之上回歸時,深淵中舉辦了熱烈的慶功典禮。惡魔們?如煙花般涌上。那些?炙熱而不含雜質的情緒,看得繆伊繆斯一時間有些?怔愣。

    “陛下,這是?大家給您的驚喜,為您……和霍因霍茲大人接塵。”管事的惡魔說。

    “……謝謝。”

    新的傳送法陣設立于大裂谷之上,比原先?更為穩定?、精準。繆伊繆斯閉上眼,勁風掠過他的長發至身后懸崖,那里是?望不見底的漆黑一片,似乎摔下去便要粉身碎骨。

    身前?入目皆是?成群而有序的歡迎團,幾乎站滿了平原。他的臣民們?奏著樂曲,揮舞著旗,等待這一天等了太久。而在惡魔們?的后方,在更遠的溫暖而干凈的街道里,每一塊石磚,每一面城墻上的指印,都流淌著只屬于他們?的百年。

    ——我?們?回家了。

    他輕輕將右手覆上胸口心?臟位置,一兩秒的時間如同在做著某種簡易的禱告,虔誠,安靜,隨后便是?緩緩睜開眼。

    魔王踏著沉穩的步伐,走向那些?歡快而敬愛的情緒,走入惡魔們?的潮水中央。他的衣角與惡魔們?的指尖相觸碰,專屬于魅魔的柔軟尾巴優雅垂于短袍之下,隨著音樂與笑語而輕輕搖擺,赤紅的長發沾染上幾抹彩帶的碎屑。

    并不威嚴,并不有序,但也并不孤獨。

    信賴……嗎?

    那條活潑的桃心?尖尾巴似乎想起了某些?往事,它在音樂的擺動中短暫地萎靡了數秒,又很快若無其事重?新舞動……

    距離記憶里那場黯淡的大雨已過了二十一日,有惡魔請示為那位大人立一座紀念碑。

    風信子匯報這份民意時,聲音比平日里更為柔和,唯恐觸碰到?魔王的傷心?事。令她意外的是?,魔王陛下卻?干脆地拒絕了這一提議。

    “只有逝者才需要立碑。”魔王大人低頭審閱著文件,聲音冷淡。

    “可那位大人已經?……”她大概還想要說些?什么,但望著魔王清瘦了許多的身形,卻?還是?將話語吞進心?底里。

    走不出過去是?屬于被留下的生?者的特權。陛下在這段時間里如何用繁重?的公務逃避現?實,她是?再清楚不過的。

    她便只能在心?底里又嘆一聲,隨后將紫羅蘭傳來?的文件遞出,在本?就小山一般高的文件堆上再添一筆。

    他們?的陛下沒有在人類的王都中駐軍,也沒有占領大陸之上、深海之中的任何一座城池,只是?獨獨守著那片終年嚴寒的北域雪原。昔日人影稀疏的雪境,如今成了惡魔們?的后花園,人人都默認了這是?屬于魔王的領土。

    通往深淵的大門如今仍只對惡魔開放,未來?將蓬勃發展的深淵旅游業以及能源產業目前?尚無眉目,只有零星幾個嗅覺敏銳的惡魔領主似乎看到?了某種商機,興奮探討著即將呈遞給魔王的提案。

    倫卡城,這座未來?最繁華的多種族融合都市,被譽為“和平之都”、和平主義者們?的朝圣地、聚集地,目前?尚且只為它的原住民和新來?的惡魔們?庇護風雪,由那位名?為紫羅蘭的魅魔暫管雪原事務,并接收來?自大陸其他種族想要傳達給魔王的訊息。

    而在不久的將來?,一支洞穴矮人部落將獲得魔王的許可,成為第一批獲得雪原永久居住權的居民。

    掙扎著摸索著前?行,是?由前?赴后繼的逝者們?所換來?的、屬于生?者的特權,那是?名?為繆伊繆斯的惡魔在漫長的等待中所逐漸眀悟的道理。

    此刻,名?為“白玫瑰”的火山跨境能量運輸工程尚未開始,享譽世界的和平主義建筑大師仍埋頭在人類的王都中做著翻新街道的志愿工作?,深淵中手腕最硬的鐵血外交官剛合上門從魔王的書房離去,大陸多種族聯合委員會的首席正?埋頭整理著各個種族的信件與訪問……未來?尚在萌發中。

    夜色落下,燈火旋起。

    深淵仍舊不存在陸地上自然的陽光與月色,但惡魔們?已習慣這樣由魔力暈染的夜景。

    魔王從長時間的坐姿中抬起頭,銀黑色眼眸倒映著窗外燈影。說來?也怪,那只惡魔在時他總學不會坐端正?,等到?無人監督了,倒是?成了那人期待的模樣。

    ——我?成為了他期待的模樣嗎?

    不會有人來?回答這個問題。

    魔王安靜站起身,熄滅桌上玫瑰形的燈盞。

    結束了今日份的工作?,繆伊繆斯獨自于漆黑中走入書房的密道,走入那只惡魔為他打造的小家。

    這里是?屬于魅魔的小窩,柔軟,隱蔽,沒有任何陌生?的氣息。它同那只惡魔最后離開這里時一樣,每一處擺放,每一份物件,都定?格著昔日的時光。

    只是?小窩里多了許多零碎的物品,某只惡魔曾用過的筆記,某張曾被故作?不在意的合影,某些?吃空了的零食罐……雜碎,無意義,沒有價值,唯一的共同點便是?它們?都沾染了某只惡魔的氣息,而小窩的主人顯然將它們?愛惜得很好。

    脫下裁剪繁復的外衣,魅魔的身形更顯消瘦,絲毫不見于外界強撐的氣場。他面無表情朝巢穴更深處走去,只在目光觸及中央那塊蛋殼型紅寶石時,才露出期待的神采。

    那座曾經?孕育他的巨型紅寶石底座,如今被金色生?命樹脈絡層層纏繞,上面附著有魔王的力量,任何試圖觸碰的生?物,都會受到?瞬間龐大魔力的吞噬。

    而在紅寶石底座的中央,則安靜沉睡著一枚拳頭大小的紅潤寶石。這顆小小的紅寶石曾在魔王胸腔中跳動,如今被毫不憐惜地擱置于此。

    取而代之,在魔王空洞的胸腔內,則靜靜點燃著一枚龍炎,供養著這具虛弱的軀殼活動。

    龍已死的心?臟到?底不能替代魔王的原生?心?臟,魔力的運轉時常干澀,靈魂的狀態也時有波動,但繆伊繆斯沒有別的選擇。這里隱秘而設有重?重?防護,不會遭到?他人覬覦,相比他的身體里,要安全許多。

    這具血肉之軀可以遭遇無數危險,但他的心?臟不可以,因為——

    魔王蹲下身子,臉湊得極近,鼻尖幾乎觸碰上那枚小小的寶石。

    只見赤紅心?臟的中央,靜靜臥著一顆更小的、幾乎只有小拇指指甲大的半透明?晶粒。那晶粒像是?白色,卻?又閃爍著五彩斑斕的光影。

    小小的晶粒很是?柔軟,還未長出未來?的棱角,像是?眠在赤紅海水中的一朵水母,吸收著赤紅心?臟中的營養。魔王將指尖輕輕觸上紅寶石的外沿,“水母”上斑斕的光影便翻動一瞬,像是?在與之親昵。

    這是?繆伊繆斯從大火中找到?的唯一一點殘骸。惡魔浸潤了污染的靈魂被燒得那樣干凈,這粒小小的未被徹底污染的心?臟碎晶,仿佛一個奇跡。

    “好像比昨天長大了一點……”

    第114章 花苞

    自那場漫天血雨后?, 已過去半年。對魔王繆伊繆斯而言,生活又?變回一汪平靜的湖水,懶洋洋輪番盛著日光與月光, 偶爾吹來一陣悠然的清風, 將湖面短暫撓撥,又?輕輕退去。

    當然, 湖畔旁嘈雜的鳥鳴始終不會消停。

    有時是精靈與人類為爭奪起地盤的劃分——聽?說那群精靈終于肯走出森林了, 并?翻找出不知從何而來的古籍, 試圖證明某些?城邦與沃土在數千年前的歸屬。

    遠程光影復現法陣中,古老圣潔的十二座秘銀長桌之上, 雙方談判代表正襟危坐,面色沉穩, 起初還各自引經?據典, 嘴角帶著禮節性的笑意。但?很快, 長桌上便開始你來我往地胡扔唾沫,有人類魔法師將法杖戳到?對面頭?頂, 也有精靈罵著罵著便跳到?桌上。

    兩邊撕得正是起勁, 似乎全然忘了屏幕外的另外一邊, 被請來做公證的魔王已陷入深深的沉默。

    繆伊繆斯只是恍惚間想起某只惡魔的話語:當真?正涉及到?切實利益, 再自視高?貴的人物都將氣勢洶洶地擼起袖子。

    與此同時, 海中的魚尾巴們正亂成一鍋粥。他們迫切地想要推舉出一位新王,卻又?因為理念的不和而走向新的分裂。廣闊深海中不同海域的差異與摩擦,本就不必地面上輕松多少。

    從前那位深海暴君通過暴政掩蓋下的種?種?問題, 如今終于浮出水面。

    可以預見在不久的將來,這無垠的海洋將很快被瓜分。新的海洋之主們為了站穩腳跟, 一定會向海洋之外的勢力尋求合作。交流,聯盟, 貿易,互通……大陸與海洋之間的聯系,將迅速緊密起來。

    骨筆于指間旋轉,附魔墨水優雅躍動,短暫思索間,魔王已寫好回信。統共四封,分別對應來自深海的四封示好信函,他選擇拋回去四根橄欖枝,誰都不落下。

    彼此制衡的海洋之主們才是好的魚尾巴,繆伊繆斯深以為然。

    至于高?空之上的那群巨龍……繆伊繆斯瞇起眼睛,尾巴一下又?一下點著軟椅后?背的鏤空花藤爬架。

    說是花藤,實際上卻是魔晶雕刻出的裝飾品。這種?魔晶質地堅硬,觸感冰涼,用來做尾巴爬架相當舒服,是近來魅魔間的暢銷品。

    至于魔王書?房里?的這款,自然是某只魔王犧牲掉一個午間休息的時間,偷溜去工房里?觀摩了一個小時,隨后?又?犧牲掉接下來幾天的午間休息,花費一周精心打磨而成。

    銀白色,玫瑰造型,是獨一無二的魔王專供款。

    “陛下,您今天下午還有約,是時候該休息了。”門外適時傳來敲門聲提醒,將繆伊繆斯的思緒從公務中牽出。

    他站起身,揉了揉犯困的眼,慢步走向書?房內置的換衣間。半年以來,那顆赤紅寶石心臟一直保持著離體?的狀態,這具身體?便也越來越容易疲憊。

    四處征伐的歲月好似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幾十年前甚至是幾年前的他一定想象不到?,未來的自己竟然真?能變得“身嬌體?弱”至此。不再能以一敵百,也不再能精力旺盛到?連續一周不眠。

    他變成了過去自己眼中弱小的樣子,但?身邊惡魔們卻并?未離他而去。

    魔王捧著手中養神的熱花茶,琥珀色茶水中倒映著一張精致的臉,時間不曾在上面留下痕跡。

    他盯著這張臉發呆……

    會面約定在深淵17層,新修建的歌舞劇場氣派典雅,走廊間點著淡淡的熏香。

    劇院的老板便是這層深淵的領主,過去幾十年一直深居簡出,聽?說前段時間去大陸上考察一趟,回來便沉迷上了人類文化,還帶回來一整支劇團。

    繆伊繆斯這次便是被邀請來欣賞戲劇。為了更好地感受這種?娛樂活動,他沒有選擇包廂,而是戴上面具,同其他觀眾們一起。

    老實說,他對這種?事情沒什么太大興趣,要是某只惡魔坐在這里?,或許尚能對舞臺上的戲劇評點一二。

    戲的情節并?不復雜,是一出愛情故事。講述一名?惡魔與一名?人類相戀,隨后?被拆散,歷經?種?種?磨難,嘗遍各種?狗血轉折,看?得純潔的魔王一愣一愣。

    就在臺上終于響起婚禮進行曲,一人一魔溫馨地走入婚姻的殿堂,繆伊繆斯松口氣,以為終于迎接圓滿結局,就連一直緊張繃緊的小尾巴都放松下來時,音樂卻是陡然一轉,一道旁白人聲幽幽響起。

    “可他們可歌可泣的愛情卻終于敵不過時間……”

    隨著繆伊繆斯眼皮一跳,整出劇登時進入到下一幕。只見在壽命論的詛咒下,惡魔失去了他的人類愛人,在漫長的時間中獨守一生。

    最后?的最后?,臺上燈光走向昏暗,長有一雙有力巨角、身材魁梧的高大惡魔,孤獨地坐在庭院躺椅上,哀傷沉吟著他的最后一句臺詞:“親愛的,對不起,我甚至已經?忘記了你的容貌和聲音……”

    繆伊繆斯:……

    帷幕落下,鼓掌聲響起,一片嗚嗚咽咽的哭泣聲夾雜其中。繆伊繆斯面色復雜地轉過頭?去,望見這間劇院的老板,也就是那位氣質沉穩、年事已高?的惡魔領主,竟然也是提著小手巾抹著淚。

    “嗚嗚,太讓人心痛了……”

    “現在的影像留存法術已經?很成熟了,除了容貌和聲音,就連氣味都能記錄得分毫不差。”沒有藝術細胞的魔王很沒有情商地打破了這感人的氣氛。

    話音剛落,四周立即投射來幾道不滿的目光,這大概是魔王陛下很長一段時間以來第?一次被鄙夷。

    繆伊繆斯默默閉上了嘴。

    看?完了戲,繆伊繆斯又?被邀請去后?臺見各位主演,當中有惡魔也有人類,甚至還有一條人魚,也不知是被這位惡魔領主從哪里?拐來的。

    原本其樂融融閑聊的小小休息室,在魔王踏入的下一刻,變得異常安靜,在瞬間詭異安靜后?又?迸發出不同復雜的情緒。

    惡魔們對魔王當然是無比尊敬,興奮得不知手腳往哪里?擺放。他們都是深淵里?的原住民,對戲劇這種?新鮮東西很是感興趣,紛紛報名?進入大領主的劇院班。

    那幾個人類演員則強裝鎮定掩飾著畏懼和緊張,這是他們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魔王,也是第?一次見到?惡魔里?的大人物。

    至于他們的老板……呃,在過去、現在以及未來相當一段時間里?,他們只以為對方是某個有錢的、愛看?戲的、在他們走投無路瀕臨解散時收留整支劇團的一般路過好心惡魔。

    在這個各種?族間交流還并?不深入的時代,讓幾個普通人類了解深淵中的管理劃分,并?不現實。

    他們畏怯低著頭?,又?悄悄地、緊張地、緩慢抬起眼,隨后?露出如出一轍的驚訝:惡魔是根據顏值選出魔王的嗎?

    “噗嗤。”

    那位好看?的魔王陛下不知為何忽然笑了下,幾名?人類茫然不知所措,但?那份畏懼感顯然消減了許多。

    只見臉好看?、笑起來更是好看?的魔王陛下說:“我想要分別和你們聊些?事情。”

    第?一位被引入包間的是劇團的團長。他自認也算是見過大場面的人,從前進入王宮中為皇室演過戲,此刻與魔王單獨對坐,努力讓自己保持體?面。

    魔王首先是夸贊了他的演技,隨后?問他為什么會愿意下到?深淵里?來,是否遭受到?脅迫。

    團長搖頭?如搖撥浪鼓,提及往事,笑得有些?苦澀:“我們從前本來是個云游劇團,呃,就是沒有固定居所,一邊到?處演出賺點辛苦費……”

    他訴說著劇團一路壯大起來的不易,又?訴說著是如何得以被邀請進入王都為貴族們演戲,說著說著,語氣里?竟帶上幾分心酸。

    “直到?后?來發生了那樣的事情,沒人請我們演戲了,誰也不知道未來會變成什么樣。我們連飯都吃不上,就在這時遇到?了我們現在的老板。那時候他戴著帽子穿著一身厚重?長袍,我們以為遇到?了貴人……”

    事實證明,確實是貴人,就是貴人的物種?不太一樣。

    劇團長邊用著十年演技擠著眼淚,邊偷偷摸摸觀察魔王的神情。這位面容姣好的魔王似乎是聽?入了神,一雙眼睛亮晶晶,簡直像個未經?世事的小少爺,很好哄騙的樣子。

    嬌貴的“小少爺”乖巧坐著,聽?得津津有味,才終于開口,聲音清亮:“殺人,放火,偷竊,搶掠……這些?你們在沿途應該都做了吧?好的。那么后?來進入王都,是攀上了某些?人的勢力?他們是讓你們幫助殺人?哦,不是。嗯……是偷情?你的靈魂深處確實有縱欲的痕跡……”

    劇團長通紅的眼眶瞬間便擠不出淚了,這一刻他面上神情十分精彩。地獄的魔鬼仍在自顧自向下訴說,仿佛那雙漂亮的眼睛直接看?入了他的內心深處,知曉他過往的全部。明明他沒有回答一個字,魔王卻仿佛正在與他的靈魂進行一問一答。

    他只覺得后?背升起一陣寒意,恐懼而黏膩。

    似乎終于才意識到?客人的情緒不對,魔王又?無辜笑了笑:“不好意思,嚇到?你了吧?我只是有些?好奇。這段時間里?,你還是第?一個與我坐下來聊天的人類。”

    魔王嘴里?說著道歉,可面上卻沒有半分歉意。就連嘴角的笑,也絲毫到?達不了眼底。那是一雙冰冷的、只屬于食物鏈頂端狩獵者的眼神,綴在這張精致的臉上,像是一朵危險而艷麗的食人鮮花,無端增添更深的詭譎。

    危險,異常,害怕,逃跑……屬于動物的本能在這一刻瘋狂叫囂,可整個身子卻在極端驚恐中僵硬如石塊,動不了分毫。

    直到?此刻,人類才真?正意識到?,坐在他面前的是一位長期居于高?位者的當權者,一位……真?正的魔王。

    “我很好奇人類在被惡之蟲寄生期間究竟是什么樣的感受。你當時的意識是否清醒?從前和現在的你在思想和精神上有什么區別?你對曾經?做過的事情是否一清二楚?你現在是否還會產生那些?邪惡混沌的想法……我希望你能盡可能詳細地向我描述。”

    魔王十指交叉,兩手撐于下巴,仍舊面帶禮儀性的微笑,卻專注得像在解剖一件實驗體?……

    在分別與幾位人類演員進行友好的閑聊后?,繆伊繆斯最后?見了那條不知為何出現在這里?的人魚。

    “你是原本就跟著這支劇團的,還是被你們新老板在路上撿的?”他單刀直入問。

    人魚低垂著腦袋畏畏縮縮:“是、是在路上撿的……他說我嗓音很好,就讓我擔任了主演,還讓我唱歌……”

    繆伊繆斯點頭?,他記得這條人魚在劇里?臨終前唱的歌確實挺能感染情緒。

    ——沒錯,整部劇里?最重?要的主角之一,那位陷入愛河的“人類”,竟然是由一名?人魚所扮演。

    他不禁感慨:“你還是我見過的第?一條能變出雙腿的人魚。”

    “啊……”人魚當場陷入宕機狀態,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一下子從沙發上彈起,“您、您!您怎么知道……”

    “你靈魂深處有海水的氣息。”繆伊繆斯又?問,“你為什么會上岸?”

    “我……”

    在接下來短短的幾分鐘里?,繆伊繆斯聽?了一個很是俗套的故事。家族顯赫的年輕小人魚不愿意聯姻,并?對自由和外面的世界懷有強烈渴望,于是歷經?汗血遭受磨難終于幻化出一雙人腿,獨自離開家鄉。

    故事講完了,魔王沒有第?一時間給出反應,只是低頭?似乎在思考什么。人魚很是不安,他在同族里?便因為性子軟弱而沒什么朋友,上了岸更是擔驚受怕,好幾次險些?喪命。

    緊張間,人魚一個留神沒注意,那雙腿竟又?變回了魚尾,他差點從椅子上摔下去。

    “可以變回來?”繆伊繆斯被吸引了注意力,目光移動到?那條滑溜溜的尾巴上。

    ——嗯,沒有霍因當初的銀尾巴好看?。

    “可、可以的!”人魚結結巴巴,這還是他第?一次在深海之外的地方露出魚尾,“因為這本質上只是一種?擬態的魔法,解除魔法就可以變回去了……但?是頻繁切換形態會暈倒……當、當然,可能只是我的魔力太弱了……”

    繆伊繆斯打斷了人魚接下來的絮絮叨叨:“很好,那么你想成為一名?受到?無數人喜愛的戲劇演員嗎?不需要擬態魔法,只用你原本的姿態,受到?你的同族,以及世界上各個種?族的喜愛。你——想要嗎?”

    魔王的話語仿佛帶有蠱惑力……奇怪,祖母不是說,惡魔里?面只有魅魔才有這種?能力嗎……好漂亮的眼睛……

    人魚暈暈乎乎,半張著嘴似乎是震驚到?說不出話,又?似乎下意識想要貶低自己。

    可最終,他卻還是遵從本心,小聲說了句:“想……”。

    魔王托著疲憊的步伐回了家。

    他今天處理了好多事,好多好多的事,如果霍因在的話一定會摸摸他的頭?夸獎……可那只惡魔不在。

    繆伊繆斯鉆入熟悉的地下隧道,赤紅色的心臟在暖黃色的照明里?發著微弱的光亮。他的心臟比原先縮小了許多,看?起來只那么一點,輕易便可以捏在手心。

    而那只小小的半透明白晶,相反長大了許多,足足有一只眼珠大小。堅硬的輪廓愈發清晰起來,像一枚雕琢成玫瑰花苞樣式的剔透鉆石,摸起來估計手感不錯,但?繆伊繆斯不敢輕易觸碰。

    他害怕把霍因一指頭?戳死了。

    魔王只是彎下腰,坐在心臟旁邊,抱著膝蓋縮成一團,自言自語講述著今天發生的一切,一如每日。

    “十六區新研發的魔晶影像留存技術已經?相當成熟,十七區掀起了一股戲劇狂熱,七區和十三區的領主們共同提交了對外族開放的旅游提案,二區正著手研究大陸與深淵之間更低沉本的大規模傳送技術……

    “霍因,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我們可以演很多有趣的故事,并?將這些?故事通過魔晶保存并?傳播出去。這些?故事可以關于惡魔,也可以關于人類,可以關于精靈,也可以關于人魚……戲劇的創作者和演繹者會來自世界各個地方,戲劇的背景和環境被挑選在世界各個地方,戲劇的觀眾同樣有著不同的種?族、出身……

    “當然,在最開始的時候,我們仍然只會演繹屬于深淵的故事。當他們被這些?故事所吸引,當他們開始喜歡上故事里?一只又?一只惡魔,我們便可以對外族開放一部分區域以供游玩。最開始提出這個點子的那幾只惡魔確實很有商業頭?腦,不過我想在利益之外,在經?濟與政治之外,還有某些?更深的意義……

    “我們種?下了一顆種?子,而后?會有許多人出于各種?利益的考量效仿跟著播種?,這需要時間,需要等待……然后?終有一日長出你所想要的森林……

    “可惜你今天沒有陪我去看?那場戲,否則你會和我一起發出質疑。區區時間就可以忘掉對方的容貌和聲音,哼,這么脆弱的情感算得上什么?別說你的臉和聲音了,我連你的氣味都記得一清二楚,再過一百年一千年都不會忘記……

    “我今天遇到?了一條人魚,他可以變出雙腿。如果這項擬態魔法能在深海中傳播出去,越來越多的人魚會開始上岸。他帶給了我新的想法。在魔晶影像留存技術的幫助下,我們可以培養出一位位’明星人物‘,他們會受到?喜愛,他們的一舉一動會受到?追隨,這是比武力威脅更強大的控制手段……

    “霍因,當我開始思考這些?事情,我忽然發現我擁有比我想象中更加強大的力量。我可以比我想象中更加輕而易舉地征服這個世界,那不僅僅只是武力上的征服,而是精神上的征服。就像當初你來到?深淵,在這百年間可以輕而易舉摧毀這里?一樣……”

    “可你沒有這樣做。”

    魔王蜷縮成一團,不知不覺腦袋歪斜到?一邊,靠著紅寶石底座陷入沉沉的夢鄉,臉頰輕輕貼上了自己的心臟。

    在底座之上,在那顆不足巴掌大的紅寶石心臟中,小小的鉆石緩緩漂浮,如同游動在一捧紅色的糖水中。

    它很慢很慢地浮游著,就像深海里?只會順著水流游動的水母一般,任何人見了都不會覺得它是一個有著自我思想的生命。

    最終,小小的玫瑰形狀的半透明鉆石飄蕩到?了紅寶石的邊際。

    噠地一下,輕輕碰上了那蒼白的面頰。

    第115章 過去其一

    繆伊繆斯意識到自己在做夢。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做夢了, 相比起這些沒有意義的夢,注重休眠效率的魔王更愿意進入一段無夢的深度睡眠,保證以清醒的頭腦繼續接下來的工作?。

    但這次在夢里他久違地見到了霍因?。

    ……好吧, 這種夢還是很有意義的, 可以多來一點。

    在自己的夢境里,魔王一點兒心虛也沒有地當場變卦。

    他站在薄霧彌漫的夢境邊緣, 那個有著一頭棕長發、約莫十幾歲的少年人則靜靜站在前方, 不聲不響望著某個方向。

    繆伊繆斯順著少年人的目光看去, 他看到了一扇氣派的莊園大門,大門后面莫名熟悉的建筑群。

    他一步步走到對方身側, 略微低頭便看見對方略顯稚嫩的臉。這個時期的霍因?霍茲已開始將長發束在腦后,只是仍舊散亂, 眉眼已初具未來的輪廓。

    這是十六歲的霍因?霍茲。

    這是即將離開家?鄉, 正要踏上冒險之路的霍因?霍茲。

    繆伊繆斯終于?想起來這個場景為何如此熟悉。曾經有一段時期, 在與對方血液交融達成靈魂深處的鏈接后,他便頻繁地夢見霍因?的過往。

    從對方的童年時期開始一步步朝前, 見證對方的一點一滴, 卻每每都停在了十六歲這年, 停在了這扇門前。

    隨后, 便是重來、倒帶, 夢中的場景回到最初的時刻,他不厭其煩地一次又一次經歷對方的童年。繆伊繆斯甚至都能默念出接下來的情?節了。

    “你會閉上眼睛,像是在回憶從前, 又像是在做某種告別?。”他笑著說。

    那雙清澈的淺綠眸子慢慢合上。

    “忽然有一陣風吹來,將你散在臉側的碎發撥到眼前, 你皺著眉睜開眼,下意識望向了風來的方向。”見到少年版的霍因?果真乖乖閉上眼, 繆伊繆斯笑得更開心了。

    果然,隨著話?音落下,那縷不安分的亂發便驚擾了少年人原本沉重的心緒。對方困惑睜開了眼睛,眉頭蹙起,抬眼輕輕瞥斜上方風來的方向。

    猝不及防,繆伊繆斯與那片柔軟的淺綠色進行了對視。

    干凈,純粹,還沒有經歷過后期的許多。

    繆伊繆斯怔然,隨后很快反應過來,收拾好一瞬間亂掉的心神?。

    他知?道這雙眼睛在望著風的方向,而他則是這夢境中唯一的觀眾,不被人看見,亦不被聽見。

    少年版的霍因?霍茲收回視線,最后朝家?的方向看了幾眼,便干脆轉身向森林中走去。

    繆伊繆斯知?道,這意味著夢要崩塌了,周圍的一切都會陷入漆黑。往后便是重新觀看又一輪的戲劇,或者干脆從夢中醒來。獨屬于?霍因?霍茲的十年冒險旅途,對他而言永遠是空白。

    或許對霍因?霍茲本人而言,那段屬于?人類的時光,那段離開家?之后自由的旅途,那段與昔日同伴冒險的征程,果真有著非同尋常的重要意義。因?而在霍因?霍茲的意識深處,名為繆伊繆斯的觀眾并不被接納。

    他垂下眼眸,輕輕笑了笑,已經準備好迎接一片漆黑,或是睜眼從夢中醒來。

    ——可是沒有,什么也沒有。

    魔王安靜站在原地,他望著自己的足尖,當倒計時來到最末,預想中的情?景卻并未發生。

    他后知?后覺緩慢眨了眨眼,茫然抬起頭。眼前沉重的大門依舊佇立,古老的莊園遠遠托著后方的山林,被夢境中虛幻的薄霧籠罩上神?秘的色彩。

    繆伊繆斯瞳孔驟然張大,他猛地轉過身,看見有著一頭棕發的少年人已經走到森林的邊際。明明再往前一步整個身影便會消失在林中,卻偏偏在這一步停了下來。

    對方低垂著眉眼,半張臉掩映在樹林的陰影中,另外半張臉在日光映襯下白得辨不清神?情?。

    也許是嫌原先的發帶太?過松弛,又也許是想要通過這種方式與過去做道別?,少年人兩手?向后解著發根的繩結,嘴里則漫不經心銜著一根新的緞帶。

    這分明是很正常的一幕。

    ——卻仿佛在等誰跟上一樣?。

    繆伊繆斯站在原地,他的背后是沉重的伴隨了霍因?霍茲十六年的黑晶鐵柵欄莊園大門,他的面前是一無所有的霍因?霍茲正走向新的人生,等待所必然經歷的一切。

    他定定望著這一幕,卻沒有立即跟上,仿佛知?道對方一定會站在那里等待。

    這只是一個夢,一個從霍因?霍茲的記憶里提取的碎片。在這里不會有人聽到他的聲音,更不會有人能觸碰到他的存在。沒有誰會等待他,一切都只會是巧合。

    可那個有著柔和淺綠眼眸的人類,那個介于?少年與青年之間氣質出眾的人類,卻真的巧合地一直站在那里。對方很慢很慢地扎著長發,仿佛這件每天都會做的事情?,忽然變得如此艱難。

    繆伊繆斯終于?勾起嘴角,小跑著跟了上去,站到了少年人身側。

    他兩手?背在身后,低頭便能望見對方頭頂的發旋:“你終于?愿意給我看接下來的情?節了。”

    身旁的人類沒有回答,更沒有反應,戲劇中沉浸演出的主角自然不會聽到舞臺下觀眾的話?語。

    ——但奇跡般的,那忽然變得難以整理的長發,又忽然在這一刻擺弄整齊。長發的主?人抬起頭,身影終于?沒入幽深的樹林……

    與繆伊繆斯以為的不同,冒險的開端并沒有多少瑰麗幻想。身無分文的小少爺拋棄家?產離家?出走,面臨的第一課便是生存。

    十六歲的霍因霍茲甚至沒法通過勞動換取面包,因?為這里是一片危險的樹林,周圍沒有商鋪也沒有酒館,只有蚊蟲與猛獸,糞便以及被糞便玷污了的小溪流。

    森林的上方是不詳的瘴氣,形成天然的飛行禁制。這里并非給小少爺郊游的夢幻森林,這里是足以毀掉一切冒險幻想的殘酷現實。

    望著霍因?霍茲深一腳淺一腳的步伐,繆伊繆斯很是心疼。

    眼見著可憐的霍因?霍茲單手?掰斷巨蟒的身軀,眼見著可憐的霍因?霍茲徒手?撕開野兔的皮毛,眼見著可憐的霍因?霍茲一邊吮吸小動物們剛死不久的血液,一邊釋放火焰炙烤一條條撕下的生肉,眼見著可憐的霍因?霍茲比猴子還靈巧地爬上樹睡覺……

    ——不是,這到底哪里可憐了?這家?伙真的是幾天前那個憂郁纖細的貴族少爺嗎?怎么感覺霍因?霍茲像一只被放出籠的野獸?到底誰才?是惡魔啊???

    繆伊繆斯覺得自己的認知?正一天天遭受挑戰。更要命的是,哪怕霍因?霍茲在這森林里摸爬滾打了數日,一身打扮越來越像野人,對方精神?狀態卻是越發好起來,一雙眼睛炯炯有神?,既不憂郁也不壓抑了,似乎樂在其中。

    終于?,森林走到盡頭,頭頂不再是黑壓壓的密林而是空曠的天幕。面前出現一條潔凈的河流,四?周是荒涼的草地。

    見到霍因?霍茲開始干脆利落地脫下和破布沒什么兩樣?的衣服,繆伊繆斯體?貼地轉過身去,給予對方洗漱的私人空間。

    身后細碎的動靜卻很快停下,繆伊繆斯聽見對方快步走向遠處,他便也轉身跟去。只見河流的下游,一具早已化膿的死尸被卡在石邊,模樣?分外惡心。

    繆伊繆斯下意識皺眉。

    他望見霍因?霍茲同樣?皺起眉,并迅速捂住了口鼻,于?是聯想到死尸旁的氣味估計并不好受。作?為夢境的旁觀者,他自己當然是聞不到氣味的。

    “如果你嫌棄這里的水被尸體?污染了,我們可以再往上游走,那里會好一些……等等,你在做什么?”

    一身野人打扮的縮水版霍因?霍茲,面無表情?開始搜尋死尸的身體?。嬌貴的小少爺顯然從沒做過這種不體?面的事情?,起初還很生疏,但很快便熟練起來,將每個口袋每個行囊都摸索了個遍。

    繆伊繆斯在旁邊看得目瞪口呆。

    尸體?胸口處有道貫穿傷,應當是被猛獸襲擊所致。從尸體?上沒能搜出證明身份的物品,只有套泡了水的換洗衣物,一袋錢袋,一柄生了銹的長劍,一盒被泡得早已融化的糖果。

    十六歲一無所有的霍因?霍茲,選擇了拿起那套衣物,釋放火焰烤干,而后穿在自己身上。簡單粗糙的廉價布料,沒有絲毫工藝性質可言,但好歹比沾了各種動物血液和泥土的野人裝好上許多。

    接下來的時間里,繆伊繆斯便蹲在旁邊,望著霍因?霍茲隨手?削出一根樹根做鏟子,埋頭挖出個寬闊的土坑來。他大概猜到了對方要做什么。

    惡魔并不流行入土為安,畢竟對于?絕大多數惡魔來說,死亡并不意味著安眠,那往往是極為痛苦的灰飛煙滅。

    他看著霍因?霍茲把那渾身潰爛的尸體?小心翼翼放入坑內,連同那些錢袋、長劍和糖果,再一鏟一鏟疊上土堆。期間,破爛不堪的尸體?竟然沒有再受到任何新的損傷,足以可見搬運者的細心。

    最后,細心的十六歲霍因?霍茲沿著河道上上下下,終于?挑選出一枚形狀規整的石塊,立在了土堆上方。

    繆伊繆斯的心情?很是微妙,他禁不住問:“有這個必要嗎?他死后,靈魂便和這副軀殼再沒有任何關聯了,你這樣?只是在感動你自己而已。”

    當看見霍因?霍茲甚至專門用河水把雙手?洗干凈了,開始在那小土堆前虔誠做祈禱,魔王眼皮一跳,徹底閉上嘴了。

    好吧,好吧,這個時期的霍因?霍茲還只是一個有著宗教信仰的純種人類……天吶,霍因?霍茲在做祈禱,向誰祈禱?創世神?嗎?這是什么詭異的場景。

    “你這一忙活,天都快黑了。現在可以走了吧?”繆伊繆斯自言自語催促道。

    卻見霍因?霍茲又開始脫衣服,魔王愣著盯了好一會兒,才?終于?反應過來對方還要洗澡。他嘖了一聲,不耐煩地再度轉身盤腿而坐,一條尾巴在地上拍打得噠噠作?響。

    等到人類終于?慢吞吞洗完澡,仿佛是把身上每一根骨頭都拆洗了一遍,月亮早已升起,浸在暗色的河流中。

    “走吧?”等人類重新穿好衣服,繆伊繆斯已跳到了前頭,等待身后人跟上。不知?為何,這次夢境格外細膩,仿佛時間真的在一點一滴流逝。

    人類沒有跟上,魔王困惑轉身,看見對方正捏著一張紙片發呆,似乎是從這套衣物口袋里摸出的。

    他湊上去,臉虛虛靠著對方的臉,借著月光看清這是一幅畫。畫上是一個絡腮胡的人類,和一個小小的人類女孩。

    霍因?霍茲忽然側頭看向腳旁的土堆,這一轉身正好嘴唇擦過繆伊繆斯的臉頰,仿佛這是一個輕飄的、沒有實體?的吻。

    魔王眨眨眼睛,貼心地后退一步,以免擋住對方視線。

    他指著小土堆說:“看來畫上是這個尸體?和他的女兒。”

    霍因?霍茲也望著小土堆,似乎在思考,似乎在猶豫。

    良久,他蹲下來,拿起剛才?挖坑的那柄樹根鏟子,一鏟子插入土堆……然后埋頭將好不容易填好的土堆重新挖出來。

    繆伊繆斯:……等等,你到底什么毛病?

    在繆伊繆斯不可思議的眼神?中,霍因?霍茲終于?將這座簡易的墳墓重新刨開。剛洗干凈的雙手?再度變得臟兮兮,從坑里逐一將錢袋、長劍與糖果盒拿出。

    霍因?霍茲把這三?樣?物品以及那畫紙放入先前用來裝換洗衣物的袋子里,扎緊口袋。隨后又耐心地重新將坑填好,插上石頭,又再度洗一遍手?,最后重新用整潔的雙手?做一遍祈禱。

    終于?,處理完一切的霍因?霍茲背上一袋子死者的物品,沿著河岸向上游走去。未干的發梢還綴著水滴,月光下閃爍如銀。

    繆伊繆斯一步一步跟在后方,他望著那無論何時都把背挺得筆直的身影,忽然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停下腳步,轉頭望向來時的方向。這里已經看不見土堆了,只有潺潺的水流在月色下安靜延伸……

    順著河流的方向往上日夜行走,他們終于?遇見了活人。在陌生人面前的霍因?霍茲卻是又換上一副新的面具,如一名陽光開朗的大男孩,渾身散發著爽朗的氣息,笑著向行人問路。

    這樣?的霍因?霍茲果然輕松獲得了好感與信任,很快便問到想要的信息。繆伊繆斯在旁邊看得嘖嘖稱奇。

    一路拿著畫像打聽,幾經扭轉,在經過第三?個村莊的時候,他們終于?找到了那具死尸的家?。敲了三?聲門,遲遲沒有動靜。

    霍因?霍茲沒有放棄,執著地繼續敲第四?下、第五下……終于?,他的堅持不懈換得了鄰居的不耐煩。

    “誰啊?大早上的還讓不讓人睡覺了?”一名渾身酒氣的大肚子男人罵罵咧咧摔門而出,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

    “你好,我有東西?想轉交給這家?人。”霍因?霍茲說。

    鄰居的表情?頓時微妙起來,仿佛白日見了鬼,嘴里嘟噥著:“東西??什么東西??不是來討債的吧?勸你死心,這家?人都死沒了……”

    “……死沒了?”霍因?霍茲復述了一遍。

    “哼,那男人白天整天喝酒睡死在大街上,到了晚上就回家?打女人,前幾年剛把女人打死,留下個女兒。那女兒也是隨她的爸爸,做慣了小偷,到處偷東西?供她的酒鬼爸爸喝酒……說起來那酒鬼怎么這段時間沒見著了?他還欠我錢呢……”

    繆伊繆斯聽得皺眉,他望向霍因?霍茲,卻見對方神?色如常,看不出什么變化。

    “那個女兒呢?”霍因?霍茲的聲音比往常輕了幾分。

    “前些天偷到鎮上去了,被當街打死了,圍觀的人好多呢……哎,我說你是不是認識那男人,他還欠我錢呢……”大肚子男人嘟噥著說。

    繆伊繆斯又把頭扭向霍因?霍茲,霍因?霍茲面上還是那樣?平靜,他卻直覺性地覺得對方在不開心。

    “那個孩子安葬在哪里?”

    “安葬?”仿佛聽到了什么笑話?,男人笑起來,臉上肥肉跟著顫抖起來,“又不是那些老爺,說什么安葬……”

    男人的笑突兀停下,因?為一袋子錢袋遞到了他面前,方才?一直沒睜開的眼睛登時瞪圓了。

    “他已經死了,這些錢是我從他的尸體?上找到的。你剛才?說他欠了您錢,這些錢夠了嗎?”霍因?霍茲遞出了那一袋錢。

    “誒,夠了夠了……”男人笑得很是愉悅,伸手?就要接。

    在說謊,分明沒欠這么多錢。

    繆伊繆斯皺眉,他相信霍因?霍茲不可能看不出來。

    “那個孩子安葬在哪里?”霍因?霍茲卻是拎著袋子把手?一抬,又問了一遍。

    “哦哦,在后山腳下,沒錢安葬的都丟那里去了!”。

    繆伊繆斯發現,他確實無法理解十六歲的霍因?霍茲。

    相比起未來的那只惡魔,十六歲的霍因?霍茲身上帶著一股他看不懂的倔強氣質。

    很愚蠢,很自戀,很沒有意義。

    是他看了第一眼就覺得無趣,并會轉頭就走的那類人。

    “喂,你的個人愛好就是給別?人下葬嗎?”

    “你把這糖果盒埋在這里,那個小女孩也拿不到,她已經死了。再說這盒糖果本來就是融化的,根本吃不了。”

    “霍因?霍茲,你有沒有后悔?畢竟你費了那么大力氣又是埋葬又是祈禱,結果那人到頭來是個十足的敗類,根本不值得你付出。要知?道,就連惡魔都不會這么對待自己的妻女呢。”

    “霍因?霍茲,不要告訴我你十年來的冒險就是不斷地給這群蠢貨刨坑祈禱,這種事情?除了自我滿足外沒有任何意義。”

    十六歲的霍因?霍茲還在向前走,沒有回答也根本回答不了兩百多年后的魔王。

    “你就不能做點有趣的事情?嗎……”繆伊繆斯嘟噥著,但并不指望呆子版的霍因?霍茲真的能做點什么有趣的事。

    ——當晚,霍因?霍茲殺死了他這輩子所消滅的第一只惡魔,在魔王面前。

    第116章 過去其二

    繆伊繆斯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遠, 他只是靜靜跟在那名人類身后。對?方的?步伐很慢,像是一面沉重的?湖水,任何日照風吹都升不起多少漣漪。

    隨著人類將糖果罐放入小?女孩的?墓中, 周圍的?景象便開始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向前流逝, 頭?頂的?太陽卻還是那樣緩慢,仿佛凝滯于高空, 提醒他這位觀眾一切都不過是一場夢。

    繆伊繆斯意識到時間正在向前波動?, 他想著這兩座親手埋葬的?墓大?概曾給霍因霍茲留下極深的?觸動?。

    有時候, 霍因霍茲會突然停下腳步,盯著樹上某只鳥兒發呆, 又或者是靜靜地望著遠處某片云彩。極少數時候,他們路過某些村落, 某些城鎮, 那雙淺綠的?眸子會短暫停留于某些人類身上。

    繆伊繆斯注意到那些一家三?口的?人類會吸引少年人的?注意。是想起了?那個因偷竊被打死的?女孩, 還是想起了?早已落在身后不告而別?的?家?魔王并不能得知。

    他無法體會到人類細膩的?情感,他只是安靜地陪在對?方身旁, 旁觀這一切。

    他意識到他還不知道, 霍因霍茲這趟旅行的?初衷。

    ——至少現在, 對?方還沒有一點討伐魔王的?心思。

    赤發的?魔王在內心如此嘀咕。

    好似只是一個眨眼, 夢境中的?太陽終于往山下走。從沿途的?景象估算距離, 繆伊繆斯判斷他們已走過兩個月的?時光。

    傍晚昏黃光照下,一座古樸的?教堂坐于一棵老?樹下,有烏鴉在枝頭?嘶啞地叫。更遠處零星點綴著幾座屋子, 顯得更為?荒涼。

    人類停下了?腳步,這是他們一路走來遇到的?第一座教堂。繆伊繆斯莫名想起對?方站在墓前祈禱的?一幕。

    他忽然不想讓人類走進去, 可當魔王下意識伸出?手妄圖揪住對?方的?衣角,卻發現只是徒然捏住一團空氣?。他只是觀眾, 連對?方生命中的?過客都稱不上。

    教堂中央有位老?人,穿著半舊袍子,背對?于他們,正低頭?擦拭著神像一角。上頭?黯淡光線斜透過彩繪窗落下,穿過空中漂浮的?塵埃,穿過神像粗糙的?指尖,落在那老?人花白的?頭?頂。

    “這是什么神?”十六歲的?少年人站了?很久,忽然問。

    “不知道,我來時這座神像就在這里了?。”老?人說。

    “您來了?多久?”

    “四十年……還是五十年?記不清了?。”

    “我以為?您是這里的?神父。”

    “他們確實?這么稱呼我。”

    霍因霍茲開始在這座教堂停留,老?人也?沒有多說什么,只是會分出?一部分雜活與一部分吃食。正是長身體的?年紀,少年人卻吃得不多,并默默承擔下教堂內更多的?重活。

    教堂修建得并不華麗,方圓百里也?沒什么熱鬧地方,可每天卻還是有許多人前來。沒什么繁復的?儀式,人們只是平靜地坐在椅子上,望著那尊沒有面容的?神像。一兩分鐘后,便會離去。

    “他們該找的?不是神像,而是一位真正的?圣職者。”某一次,正埋頭?砍柴的?少年忽然說,“單純的?祈禱無法治愈病痛。”

    老?人沒有正面回答,只是用渾濁的?眼睛望向不遠處啄米的?母雞:“聽說被惡魔詛咒致死的?人不會去往天堂,靈魂將永遠墮入漆黑的?深淵。”

    嗤。

    貨真價實?的?魔王在一旁發出?一聲嗤笑。

    教堂內的?生活很是枯燥。每日除了?勞作、日常清潔、外?出?采集,便是發放食物,以及對?病人們進行簡單的?治療。從前只有老?人一人忙前忙后,如今多了?個聰慧的?年輕人,角落的?灰塵一日日減輕。

    這里的?人們并不識字,也?不懂得神職人員那一套,只是自顧自地也?開始稱年輕人為?“神父”。第一次聽見時,繆伊繆斯笑得彎了?腰。

    他想這可真有意思,等以后見面了?一定要取笑霍因霍茲。他尊貴的?神父大?人既不穿制服,也?不布道,每天便是一身麻衣地砍柴做飯,提水喂雞。

    直到太陽終于完全消隱,夢中隨之而來的?是月圓之夜。

    皎潔明月下,火光沖天。

    人們包圍了?這座教堂,昔日熟悉的?一張張臉被炬火映出?猙獰的?色彩。他們仍像往常一樣拖著沉重的?膿腫的?身體,有的?缺失了?一只眼睛一條腿,有的?多長出?了?兩只眼睛一張嘴。

    可這次他們卻不再?向神明祈禱解除這來自惡魔的?詛咒,他們憎恨著教堂中不受詛咒的?同類。

    【為?什么這個老?東西這么多年來都沒有受到詛咒?】

    【他才是那只惡魔!是他將我們折磨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他每天送來的?飯菜和藥水里加入了?魔鬼的?配方!】

    【他欺騙了我們!懺悔沒有任何用處!】

    曾經有一片遺失的?村落,傳聞這里是千年前古老?王國的?舊址,埋藏有數不盡的?寶藏。一批窮兇極惡的?歹徒得到藏寶圖跋山涉水而來,卻永久地被困于此地。

    原來一切是惡魔的陷阱。

    他們身上開始生長膿包,他們作為?人的?器官開始變異。他們渴求惡魔的?寬恕,惡魔卻并未現身仿佛只想欣賞他們絕望的?情緒。

    他們開始祈求神明,并修建起一座無臉的?神像。可神并未聽到他們的?痛苦,那尊粗糙的?石像只是漠然看著一切。

    直到一個年輕的?修士途經此地,在那座神像前久久佇立。也?許他從那無臉的?神像中看到來自神明的?啟示,又或許修士的?耳朵替神像聆聽到了?人們痛苦的?祈禱,總之他停留于此。

    這一停留便是五十余年,耗盡了?人類的?一生,最終被送入火刑架上。

    繆伊繆斯跟隨霍因霍茲從外?面采集回來,入目便是火紅的?一片。他看見年輕的?人類一瞬間僵硬,隨后對?方手中提籃掉落于地,食物悉數散落。

    他還是第一次見識到這個年紀的?霍因霍茲真正施展魔力。

    魔王冷眼旁觀著一切,慢慢走入混亂的?中心。他望著那群靈魂早已被腐蝕的?“怪物”背后開始長出?畸形的?翼,肌膚上遍布粗硬的?毛——這意味著惡之蟲的?污染已進入最后階段。

    他望著霍因霍茲將昏迷的?老?人從火刑架上救下,又毫不留情清理掉現場的?一切。神像,教堂,怪物,火刑架……一切的?一切在龐大?的?魔法陣中消散,短短數月的?時光好似泡影。

    從一開始魔王就不能理解,為?什么對?方會選擇停留于此。憑霍因霍茲的?魔力足以感應出?,老?人的?生命已邁入盡頭?。哪怕不是這一夜的?火,衰老?的?靈魂也?會在不遠的?某個夜晚陷入沉眠。

    “我一直勸您離開這里,他們已經不能算是’人‘了?。”霍因霍茲的?聲音難得冷硬。

    繆伊繆斯挑了?挑眉,印象里這家伙對?長輩可是從來尊敬有加。

    蘇醒的?老?人沉默許久,才緩緩說道:“他們只是受到了?惡魔的?詛咒。”

    嗤。

    繆伊繆斯下意識冷笑,隨即發現在場冷笑的?不止他一人。

    他轉過頭?去,見到霍因霍茲同樣嘲弄地笑著。

    這一瞬間,對?方與兩百年后魔王記憶中的?樣子重合到一起。死水一潭的?眸中無光,冷得驚人。

    繆伊繆斯眨眨眼睛,淺綠的?目光便又變回溫和的?樣子,仿佛一切都是錯覺。

    “可您并沒有受到詛咒。”十六歲的?霍因霍茲慢吞吞說著,意有所指,“他們過去并非善人,惡魔也?不是什么人都詛咒的?。比如像您這樣的?人就可以自由出?入這片土地,不受禁制。”

    老?人點頭?,聲音慈悲而哀傷:“確實?有極為?稀少的?人生來便不受惡魔詛咒,就像你我一樣。但是,我的?孩子,我們因此更要憐憫我們的?同胞,而不是唾棄他們所遭遇的?一切,鄙夷他們受到傷害的?靈魂。我們是被神明所選中的?幸運的?一部分,來到這個世界便懷有一份使命。”

    “……”

    年僅十六歲的?少年并不能理解老?人的?心境,那份悄悄掩藏在心底里如今卻被戳破的?傲慢更令他不知所措。

    只見這個向來早熟的?孩子很快從床邊椅子上站起,嘴里說著給老?人倒杯水便匆匆離開房間。

    繆伊繆斯又眨了?眨眼。

    耳朵都紅了?誒……

    老?人最后所剩的?時間在年輕人的?照顧下度過。也?許是因為?傷心過度,又也?許是因為?那晚的?火刑架終究損傷了?身體,這位向無臉的?神明禱告了?數十年的?修道士,終于在一個多月后離開人世。

    臨終前,老?人望向窗外?,那里曾有一座簡陋的?教堂。

    他說出?這輩子的?最后一句話:“可惜我能為?他們做的?只有禱告。”

    年輕人搖搖頭?:“如果不是您給予他們精神上的?支撐,以及那些食物和藥劑,他們早在幾十年前就陷入滅亡。”

    這大?概是對?這位平凡修道士最好的?慰藉,年輕人的?目光真誠而溫暖,滄桑的?雙眼緩緩合上。

    當老?人最后一絲呼吸消失,病床前那雙溫和的?綠眸也?重歸冰冷。

    在繆伊繆斯不妙的?預感中,十六歲的?霍因霍茲開始在村子里翻找工具,挑選位置,并果真開始一鏟一鏟地挖起土來。

    當霍因霍茲安葬好老?人后并未即刻休息,而是一鼓作氣?繼續挖坑、明顯就是想給一村子的?人都做上墓碑時,魔王的?目光已完全麻木。

    他懷疑再?繼續圍觀下去,以后見到霍因霍茲時,腦海中聯想的?便不再?是帥氣?的?長劍,而是樸實?無華的?鏟子——還是臟兮兮沾了?泥土的?那種。

    終于,一座座墓碑整齊樹立。

    十六歲的?霍因霍茲釋放出?一身使不完的?牛勁后,便蹲在墓碑群前開始自言自語思考。

    “他們被惡魔詛咒后以那樣畸形的?姿態活了?幾十年,按常理來說早就該失去神智,成為?心智被扭曲的?怪物……難道向神祈禱真的?有用?”

    說到最后,年輕人的?臉上漸漸浮現困惑。

    魔王站于人類身后,他將對?方的?思考與疑問盡收眼底,卻并未有什么反應。此刻的?霍因霍茲說到底也?只是一個普通的?人類,不知惡之蟲為?何物,更不知道那些畸變并非來自惡魔的?詛咒,而是人類靈魂自身所帶的?污染。

    寄生于靈魂深處的?蟲卵誘導出?惡的?情感與思想,心中逐漸膨脹的?惡又反過來孕育蟲卵,使其逐漸長大?,直至成熟的?蟲自靈魂深處破繭,吞噬掉整個宿主。

    只有極少數的?靈魂不攜帶有污染,仿佛是奇跡。霍因霍茲如此,那個老?人也?如此。可受到污染的?靈魂在惡之蟲的?驅使下,本能地便會排擠這些干凈的?“異類”。

    這些靈魂注定顛沛流離。

    繆伊繆斯側頭?望向天際。

    在過去數月,夢境始終保持著黑夜,似乎象征著某種迷茫與困惑。

    他直直望向遠處,透過夜色仿佛能看見一片天之國度,他知道那里棲息有一群巨龍……他知道這個時間點,已經有一條銀龍正著手收集那些干凈的?靈魂,準備帶往新世界。

    至善的?靈魂將前往無憂的?天之國度,罪惡的?靈魂將重新輪回墮入這絕望的?人世——某種意義上來說,人類的?認知倒也?沒錯。

    霍因如果沒成為?惡魔,大?概也?將在死后成為?純白之海里的?一株花……魔王驀地升起這個念頭?。

    “……惡魔究竟長什么樣?”身旁的?人類呢喃出?聲,打斷了?魔王越飛越遠的?思緒。

    作為?一名貴族出?身的?孩子,少年人顯然不會有直面惡魔的?機會。家中請來的?老?師只會教他魔法與劍術,書本上的?圖畫更是將惡魔畫得抽象至極。由于靈魂純粹,離家的?小?少爺一路走來也?未曾受到惡魔覬覦。

    “這些人被惡魔的?力量囚禁了?幾十年,但惡魔從未出?現過。那只惡魔甚至需要用藏寶圖引誘人類前來這里……或許它?非常弱小?,幾十年都不敢真正出?現……”人類仍在思索。

    魔王贊許地點點頭?,他發現霍因的?腦子從小?就很好用。

    “所以,哪怕我獨自一人面對?它?,勝算也?極大?……希望他們因此能安息。”

    少年像是做出?了?某種決定,利落站起身便朝著夜色走去,留下魔王愣怔于原地。

    好一會兒,繆伊繆斯才從僵硬中回過神,很慢很慢地朝門口走去。一如既往地,那個人類并未走太遠,只是埋頭?翻找起趁手的?武器。

    “是人類啊。”魔王忽然沒頭?沒腦地這么一說。

    是人類。

    他在心底又默默重復了?一遍……

    與霍因霍茲的?猜想一樣,那真的?是一只非常弱小?的?惡魔。

    被灌注了?龐大?魔力的?法陣頃刻間籠罩住整個村落,并迅速向外?擴張,彌漫至周圍山林。

    弱小?的?惡魔被逼出?藏身地,狼狽地被人類抓住尾巴倒提。這是一只渾身覆蓋有紅色短毛的?惡魔,形同兔子,不足巴掌大?,尾巴卻細長如老?鼠。

    沒有與人類為?敵的?力量,最多只能施展些小?法術令人走不出?迷霧。被強者抓住就開始吱吱叫,看起來可憐又無助。

    繆伊繆斯第一反應是覺得這只小?惡魔可愛極了?。

    和他一樣有紅色的?毛發,圓滾滾的?……就是霍因抓著對?方尾巴的?動?作是不是太粗暴了?些?他看著都好疼啊……

    下一刻,魔王的?目光凝滯了?。

    那只修長白凈的?手果斷地收緊,紅色短毛在蒼白骨節間如此扎眼。瞬間濃縮的?魔力于掌心間膨脹,小?小?的?惡魔便像一只氣?球般爆破,粉色血液自人類手腕間滑落。

    此刻天邊已泛白,一切都好似慢動?作,在魔王睜大?的?眼睛中放映。

    人類卻只是皺著眉,施用魔法清潔起雙手:“如果有一把劍,殺惡魔時應該會更方便……”。

    繆伊繆斯猛地從噩夢中驚醒,他胸腔間劇烈起伏,臉頰蒼白。

    霍因霍茲徒手捏死惡魔的?場景,仍在腦海中一遍遍回放,無比清晰,仿佛他就是那只慘死的?惡魔。

    眼前是熟悉而溫暖的?小?窩,身下有著綿軟的?墊子。睡床就在不遠處,而他不在床上。

    他發現自己正以某種奇怪的?姿勢蜷縮,大?半張臉擱在那塊堅硬的?紅寶石底座上,難怪渾身酸脹。

    竟然不知不覺間睡著了?……

    目光下意識掃過去,那塊紅寶石心臟中央卻空空如也?,沒有某件熟悉的?事物。這一次,魔王一張臉卻是真正失去血色,整只惡魔入贅冰窟。

    腦海里飛速劃過幾個可能:是有人趁他入睡時進來偷走了??不,不可能,沒有誰能進來……難道是他睡著時把霍因霍茲給吃了??不,不要……

    就在繆伊繆斯渾身冰冷時,極近處一聲細微的?“噠”,扣在耳畔。

    他呆呆地尋聲低頭?,就看見一枚小?小?的?白石頭?正躺在大?腿內側,似乎是剛從他懷中掉下來。

    ……糟糕,自己睡著時好像真會夢游。

    繆伊繆斯半是驚喜半是慶幸,隨即涌上來的?便是濃濃后怕。今天他睡著后能不小?心把霍因霍茲當抱枕抱在懷里,明天就能不小?心將對?方吞進肚子里。

    魔王沉重地做好反思,決定抑制住自己貼貼的?欲望,每晚暫時搬出?去睡覺。

    分房入睡的?計劃進行得很順利,只是不知為?何霍因近日的?色彩沒有從前明亮。整只石頭?像是蒙上了?一層灰,蔫蔫的?一點兒活力也?沒有,漂在他的?紅寶石心臟里像一只沒有追求的?咸魚。

    對?此,魔王更自責了?。

    一定是他那天晚上無意間把霍因從他的?心臟里撈出?來,抱在懷間抱了?一晚上,害得可憐的?霍因營養不良。

    “……陛下?陛下?”聲音從身旁響起。

    “什么……”繆伊繆斯揉著眼角,很快清醒過來,迎上風信子擔憂的?目光,“抱歉,讓你擔心了?。我剛才有些走神,我們談到哪里了??”

    “您這幾個月精神狀態總是這樣……”

    “真的?沒事,我只是有些……”

    “需要為?您準備安眠的?草藥嗎?”

    “……好。”

    躺在柔軟寬敞的?床上,空氣?里滲著淡淡的?清香,周圍堆滿一圈留有霍因霍茲氣?味的?物品。即便如此,在翻來覆去幾個小?時后,魔王垂頭?喪氣?地發現仍是難以入眠。

    也?許他該回去屬于他的?小?窩里。

    ……說不定霍因每天晚上也?很想念他呢?

    當然,魔王覺得這句話是自欺欺人,但他成功給自己找到了?完美的?借口,并付諸行動?。

    輕手輕腳踩上厚軟地毯,仿佛擔心驚擾到什么,一張精致的?臉緩慢靠近那散發幽幽熒光的?紅寶石底座,身后緊張揚起的?小?尾巴卻很快沮喪垂落。

    今天的?霍因也?還是那樣灰蒙蒙的?,就連紅寶石心臟都還是幾個月前的?大?小?,沒有減少一點。

    “你為?什么不吃啊……”魔王小?聲問道。

    當然不會有誰回答他。

    繆伊繆斯聳拉著眼皮,一動?也?不動?盯著這顆沒有活力的?石頭?。

    好像過了?很久,他才抽著鼻子繼續對?著空氣?說:“我的?心臟已經離體快整整一年了?,我不知道我還能撐多久。那顆銀龍的?心臟也?快耗盡了?,畢竟只是一個死物……你再?不醒來的?話,我就會成為?第一只因為?長期脫離心臟而死的?魔王了?。”

    隨著魔王可憐兮兮的?聲音在小?小?的?空間內回蕩,事情終于開始有了?轉機。那顆灰蒙蒙的?白石頭?仿佛真能聽懂魔王的?話語,變得……更加黯淡了?。

    魔王:……

    繆伊繆斯簡直要被氣?笑了?,他伸出?一只手指戳著面前自己的?心臟,小?小?的?白石頭?也?隨著他的?戳動?而被晃動?。

    看著對?方被自己晃得無力反抗的?模樣,竟有幾分解氣?。

    繆伊繆斯為?自己這幼稚的?舉動?自嘲地笑了?笑,隨后停下指尖動?作預備抽離,眼神卻是一頓。

    只見那枚形同花苞的?白石頭?很慢很慢地開始向指尖的?方向移動?,他屏住呼吸靜靜看著這一幕。

    直到這枚未成形的?石頭?眼巴巴地貼上了?自己的?指腹,繆伊繆斯感覺大?腦里一束煙花驀地綻放。

    尾巴悄無聲息蜷縮成一團,他才又無聲笑了?下:“好吧,今晚我陪你睡。”。

    繆伊繆斯睜開眼。

    他意識到自己在做夢,并且很快反應過來這是屬于霍因霍茲的?夢境。

    只是這一次,視覺,聽覺,嗅覺……身體各個感官都變得更為?真實?。他發覺自己甚至能捕捉到環境中魔力的?流動?。

    簡直像身臨其境一樣。

    “什么人在那里?”不等他深思,身后便傳來熟悉的?聲音。

    繆伊繆斯眼睛一亮。

    這是屬于霍因霍茲的?聲音,并且不再?是上次夢境中青澀的?少年聲線,而是更為?低沉的?、他最熟悉的?嗓音。

    這個時期的?霍因有二十歲嗎……如此出?神想著,當背后傳來粗糲摩擦感,脖子間緊緊貼上一道堅硬的?涼意時,魔王并未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什么。

    眼中忽然映入一片冰冷的?綠意。在那審視的?目光中,繆伊繆斯從瞳孔倒映里看到了?茫然的?自己。

    他呆呆地眨了?一下眼睛,淺綠眸子中的?身影便也?跟著眨了?一下眼睛。

    ——誒?

    大?腦一片空白,空白中繆伊繆斯后知后覺意識到自己正被抵在樹干上,脖子上架著一把寒意襲人的?劍。

    他最熟悉的?、外?形幾乎與他記憶中毫無區別?的?霍因霍茲,正穿著一身他所不熟悉的?服裝,漠然打量著他。

    繆伊繆斯心頭?一緊,大?腦仍處于混亂中。

    面前不帶溫度的?目光卻向下移,隨即流露出?幾分意外?。

    繆伊繆斯順著對?方視線向下,看見了?自己正試圖向前摸索的?桃心尖尾巴。

    “……魅魔?”

    第117章 過去其三

    發?生了……什么?

    繆伊繆斯整只魔尚且處于迷茫中, 被身前人整個居高臨下籠罩在陰影里?,像被禁錮。

    “隊長,那邊出現什么情況了嗎?”一道嘻嘻哈哈的聲音由遠及近, 眼見著撥開灌木叢探出一只腦袋。

    繆伊繆斯沒來由地整個人一抖, 眼巴巴想要往前伸的小?尾巴也跟著顫抖一瞬,活脫脫像只炸了毛的小?動物。

    這一幕同?樣落在了那雙綠色的眼中。

    只見青年側頭往灌木叢方向瞥了一眼, 那邊便很有眼力地縮了回?去, 只是聲音仍清晰傳來, 明顯不?止一個人。

    “嚯。”

    “怎么了?發?生什么了?有惡魔嗎?”

    “嗯……怎么說呢,隊長把一個嬌小?的女孩子摁在樹上了。”

    “……啊?你確定?!”

    “應該是吧。不?過我沒來得及看清, 只看到一頭紅色長發?。然后隊長就瞪了我一眼,我就回?來咯。”

    “不?是……我不?是說這個!那個男人他怎么可能做那種?事情啊?!”

    “你們兩?個小?聲一點啦……”

    嘈雜的交談聲成了掩蓋緊張的絕佳背景音。不?知為?何, 面對兩?百年后的霍因霍茲都鎮定自若的魔王, 此刻面對區區二十歲上下的普通人類, 卻是一陣接一陣地心?亂。

    或許是因為?百年后的惡魔在漫長的時?光中早已學?會自然的偽裝,而?面前的青年一身冷意卻是不?加修飾……不?, 不?對, 十六歲的霍因也懂得如何討他人歡心?。這些年里?霍因又經歷了什么?

    “你是魅魔?”青年又垂著眼問, 聲音很輕, 不?會令旁邊人聽見。

    “我……”

    繆伊繆斯沒有立即回?答。他已冷靜下來, 開始思索當?前的處境。他或許陷入了一個更為?真實的夢境,又或許是穿越到了過去。

    繆伊繆斯暫時?認為?是前者。一來他經歷過黑龍所編織的夢境,二來他記得在莫名落入當?前境地之前, 自己正貼著霍因的石頭等待入睡。那枚在他體內呆了將近一年的龍炎,極大可能是這次夢境的元兇。

    “我……為?什么不?殺我?”繆伊繆斯迎著對方的目光問, 聲音很軟,帶著顫音。

    青年神色未變, 只靜靜打量著他的表情。

    魔王陛下的表情管理?課程自然向來滿分,只是作?為?上位者他鮮少扮演可憐姿態,這會兒還在悄咪咪調整眼角的淚光。

    過了好一會兒,青年終于動了。只是并未殺他,甚至向外退開一步,收起威脅的長劍,并解下斗篷。

    隨后,這件寬大的斗篷便從青年身上轉移至魔王的頭頂。

    繆伊繆斯還沒理?解對方在做什么,迎頭便被罩住,視野陷入黑暗,呼吸間都是眼前人類的氣味。

    他好不?容易扯下斗篷,只望見人類離去的背影。

    “隊長,剛才……呃,沒什么,我剛才問到前面有個酒館可以?休息。”

    “咦,隊長的斗篷怎么沒了……”

    在同?伴們的簇擁下,青年漸行漸遠。

    繆伊繆斯站在原地,攥著手中布料,好一會兒身后的尾巴才歡快地再度揚起。他將連帽斗篷仔細穿好,把頭頂顯眼的雙角、兩?側的尖耳和身后的尾巴都遮蓋住,隨后小?跑著跟上。

    酒館內人聲嘈雜,兜帽下的尖耳微動,捕捉到些許關鍵詞。

    “聽說最近國王又派出了新一批’勇者‘,上一批死得這么快么?”

    “誰知道呢?不?過我聽說好幾位’勇者‘領了錢和物資就跑了。哼,這群軟骨頭,要是我……”

    “嘿,要是你呀,連第一輪考核都通過不?了呢!”

    小?小?的酒館登時?爆發?出歡快的氛圍,熱鬧極了。唯獨窗邊一張小?桌顯得安靜許多。

    這桌上擺著啤酒和一小?盤魚肉,坐下的四人里?只有兩?位沾了酒水,一位是背著弓箭與箭筒的金發?男人,另一位發?色更深,衣著發?型都打理?得頗為?精致。余下兩?人中,一人默默用叉子戳著那已死的魚眼睛,另一人正在專心?繪制地圖。

    看上去會使弓箭的男人邊喝酒邊聽著酒館里?的消息,時?不?時?彎著身子笑嘻嘻與同?伴們分享樂趣。

    “哎,我說隊長,要不?我們也分贓跑路吧?我們這一路討伐的惡魔,可是早就超過了出發?前那禿頭給的錢。”

    繆伊繆斯的腳步停下,又若無其事繼續靠近。

    “誒,這不?是那位……哎隊長,別看地圖了,你看誰來了!”弓箭手一副看樂子的神情,忙給其余兩?位伙伴介紹,“這就是我剛才說的’那位‘。”

    繆伊繆斯注意到幾個人類的視線都聚焦過來,尤其是他的斗篷。

    靠窗坐著的棕發青年眼神微動,這才抬起頭,與那兜帽下的眼睛對視。

    “霍因。”繆伊繆斯很是直白地開口。

    “霍因?隊長你的名字原來是霍因嗎?我們以?后也可以?喊這個名字嗎?哎呀,開個玩笑啦,隊長你眼神別這么可怕。”弓箭手繼續嘻嘻哈哈,只是望向這位“紅發女孩”的目光多了幾分深沉的探究。

    繆伊繆斯自然注意到了,只是并不?在意。他唯一在意的青年只是繼續蹙著眉,看起來對這個名字沒有絲毫反應。

    魔王神色平靜,話鋒一轉便開始自我介紹:“我的名字是繆伊,和霍因從小?是玩伴。有一天他忽然不?辭而?別離開了,我找了很久,才找到這里?。”

    這張精致的臉上看不?出絲毫說謊的細節,甚至隱約能看到眼眶哭紅的痕跡,一桌幾個人便都深信不?疑了——除了莫名得到了一個新名字的當?事者本人。

    隨后的事情便更加順理?成章。冰山隊長的可愛玩伴被熱情的隊友迎至桌上,一桌幾人說說笑笑,分享起隊長童年時?的趣事,氣氛十分融洽。

    ——倒是這位新朋友是男性這一點,讓幾個人震驚了好一會兒。

    而?他們素來冷面的隊長今天更是比往常更加沉默,看不?出一點舊友重逢的歡喜。

    晚些時?候去鐵匠鋪取上午委托修理?的物件,趁前面幾人聊天的功夫,隊內衣著講究的煉金術師退至隊伍后,自認為?體貼地提出建議。

    “隊長你似乎并不?太喜歡那位纏著你的老朋友。我們在旅館里?只訂了四間房,其余房間都滿了。隊長如果不?愿意和那人擠一間房,我可以?和他……呃,沒什么。”

    被隊長掃了一眼后,煉金術師微笑閉上了嘴。他們隊長脾氣倒是挺好,只是面無表情的樣子總讓人害怕。

    隊伍前方繼續傳來笑語:“沒有呀,霍因平常很溫柔的……他特別會照顧人,還會給我梳頭發?……”

    煉金術師眼皮抖了一抖。

    梳頭發??誰?他們隊長?這兩?個詞之間有什么關聯么?

    這份懷疑人生的目光同?樣出現在另外兩?名人類身上,哪怕是招搖撞騙慣了的弓箭手也差點掛不?住臉上的笑容。可無論如何,對方臉上真誠到耀眼的笑容都無懈可擊。

    繆伊繆斯當?然注意到了幾個人類的不?自在,他笑得更燦爛了。

    ——呵,他活過的年頭可比這幾人加起來的年齡都要大。

    “繆伊,為?什么你一直穿著隊長的斗篷?這樣捂著會很難受吧?”弓箭手狀似隨意問起。

    “哦,因為?霍因他占有欲太強了。”繆伊自然也張口就來。

    “……”

    身后似乎傳來有人摔倒的響動,聽那瓶瓶罐罐碰撞的聲音大約是那位治愈師。繆伊繆斯一猜想霍因此刻的神情,斗篷里?的尾巴便不?住地搖擺。

    互相試探的社交活動到晚餐過后停止,幾人互相道別回?房。

    意料之中,剛關上門甚至還沒轉身,繆伊繆斯便感受到自己再度被抵住脖子,只是這次用的是手掌。

    對方單手掐住他的脖子,將他整個身子壓在門上。力道很大,但對惡魔來說并不?算多難受。

    霍因霍茲這家伙從前訓練他時?可殘忍多了……這都不?能算放水,簡直是放海……魔王沒忍住笑出聲,只一下,又很快閉上嘴,以?免打擾難得的氣氛。

    “你到底是誰?”青年問他,聲音沉悶。

    繆伊繆斯不?回?答,只反問:“你為?什么不?殺我?你……手上已經死了不?少惡魔吧?”

    “你身上并沒有惡魔的氣息。”

    說得倒是一本正經。

    “就只是這樣?也許我是那種?很高級的惡魔呢?高級到連現在的你都沒法?感知到我的氣息。你就這樣放過我,不?害怕我傷人?這不?是’勇者大人‘的行事作?風吧?”

    狡猾的魅魔似乎并不?害怕,語調都帶著愉悅,甚至將手一寸寸摸上他禁錮住對方脖頸的手腕,最后覆蓋住他的整只手掌,向下加重力道。

    “你看,你根本沒用力。要是換一個惡魔在這里?,早就掙脫了。”魅魔的聲音很年輕,得意洋洋。

    腿間有些癢意。

    青年目光向下,看到那條不?安分的尾巴正撓著他的腿側打圈。

    “……”他大概是想伸手去捉,但理?智很好地制止了身體。

    奇怪的想法?。

    青年覺得今天的自己有些奇怪,自從遇到眼前的人,一切都變得奇怪起來。

    他聽到自己淡淡開口:“你的身體強度遠遠低于惡魔的一般水準。你的牙如果咬上我的手臂,撕扯間就會掉落。你頭上的角稚嫩得甚至無法?用于攻擊,輕易便能被我的幾根手指捻斷……”

    說著說著,青年的目光漸漸復雜起來,仿佛在問:你為?什么這么弱?

    “……哦。”

    好熟悉的評價,二十歲出頭的霍因就已經這么會傷人了嗎。

    在方才的聊天環節,繆伊繆斯已差不?多摸清了他所錯過的幾年時?光。這時?候的霍因霍茲已二十一歲,正是冒險的第五年,身邊集結了一群同?伴,隨身攜帶有國王派發?的“勇者勛章”,以?及圣廷所相應賜予的羅盤。

    那是一支用于指向魔王所在地的羅盤,每一位“勇者”的終極任務都是討伐魔王。

    繆伊繆斯記得霍因死于二十六歲,也就是說距離那個未來還有五年。

    他有些改主意了。

    比起立刻喚醒沉迷于過去夢境的家伙,眼下似乎還有一種?更有趣的選擇。

    “你弄疼我了。”

    繆伊繆斯還沒來得及擺好故作?委屈的表情,就聽到人類很快接了句“抱歉”,并迅速松開了手。

    這幾乎是一種?下意識的本能反應,同?一時?刻兩?人都愣住,隨后各自陷入沉默,表情各自微妙。

    繆伊繆斯率先從這種?奇怪的氛圍中脫出,他邁著輕松的腳步把自己摔到床上,剛揚起笑容要說點什么,卻在下一刻被這小?旅館堅硬的床板磕出幾滴淚花。

    ……他難道很嬌氣嗎?

    身為?魔王這么多年,他可從來沒有挑剔過生活物件吧?

    衣食住行都由某只惡魔打理?好的魔王,對自己的嬌氣程度一無所知。

    魔王陛下甚至都還沒來得及抱怨,就見到剛才還一副嚇唬人姿態的人類,這會兒立即湊近過來,伸手試探起床板的硬度。

    “睡起來確實會不?舒服,我下樓找老板多要點床鋪……”

    “好。”魔王陛下乖乖點頭。

    無論是人類還是惡魔都沒覺得這對話有什么不?對。

    第118章 過去其四

    當?霍因?霍茲開始熟練整理起床鋪, 繆伊繆斯便習慣性站在一邊,雙手背在身?后。他盯著人類的背影,食指無意識撥弄著自己的尾巴尖, 如同過去許多次一樣?。

    他望見人類淺棕的長?發稍有枯黃, 顯然旅途中盛了太多辛勞,時常風餐露宿, 無法多做打理。

    如果說十六歲以前的霍因?是被養在金籠中的寵物, 皮毛美麗, 氣質優雅,那?么如今二十一歲的青年便是一只自由的鳥, 頂著渾身?蓬松雜亂的毛發,尾羽都沐浴著陽光的味道。

    這只鳥兒生性自傲, 日常會梳理它自己的羽毛, 保持最低限度的體面, 但也僅此而已。鳥兒不會在外形上花費太多時間,所以那?頭溫暖的長?發只是被隨意用一根緞帶扎束。

    幾縷未扎好的棕發隨意落在蒼白脖頸, 與半舊的珍珠白細長?發帶交纏。

    過了這么幾年, 這家?伙竟然還沒曬黑。魔王望著那?截比發帶更白的肌膚, 腦子里莫名冒出?這么個念頭。

    舌尖舔了舔下唇, 他移開視線, 注意力落到床邊的置物柜。

    那?里放置有一柄長?劍,外形很是普通,魔力更不出?眾。

    這不是魔王記憶中的那?把。

    他知道人類在接下來的五年冒險中將會得到另一把劍, 那?把劍與人類的靈魂相融,又會在許多年后成為訓練魔王的“教?鞭”。

    記憶里的惡魔好像總是無所不能, 從最簡單的針線活到為他打理長?發,從單手持劍殺敵到處理公務, 他都幾乎忘了對方?生前也不過二十余歲,死后便無故要接手一只任性的幼王。

    二十一歲的霍因?霍茲……二十一歲……

    好像只是一時興起,那?只魅魔便湊上前,一顆毛絨腦袋擠在他臉旁,顯得過于黏人。

    魅魔問:“有什么需要我幫忙的嗎?”

    他沒抬頭看一眼,只邊撫平被子邊說:“窗邊有一把椅子,如果無聊可以坐在那?里看街景。”

    “哦……霍因?,這個床好像有點?小,不夠我們兩個一起睡。”

    自來熟的魅魔仿佛沒聽出?話語中的驅趕之意,觀察了一會兒便上手幫忙整理起床鋪。

    學起東西來倒是很快。

    他收回視線平淡說道:“你睡這里,我睡地上。”至于那?個莫名得來的新名字,他不打算費心思計較。

    “那?怎么行!”魅魔的反應很是激烈,“你要是敢睡地上,我夜晚就?把你搬上來。再說我只占一點?點?位置,不會擠得你睡不著覺的。”

    剛才?還抱怨床小的魅魔,這會兒臉也不紅地當?場變臉。說著便一把將斗篷摘下露出?身?形,仿佛是要證明?真的“只占一點?點?位置”。

    他們挨得很近,近到魅魔冰涼的發絲垂到他右手臂一側。

    那?兩枚小小的角像兩粒三角形的糖塊,看起來清脆柔軟,不知能否留下牙印。他感到后牙微癢。

    “你對人類缺乏警惕心。”他說。

    “嗯?”魅魔的語氣聽起來很困惑。

    “你擁有惡魔的特征器官,但缺乏惡魔的氣息,同大多數惡魔相比也孱弱太多。除此以外,你保持有理智,能夠與人進行流暢的對話,并對人類社會并不陌生。比起惡魔,你更像是一名人類。”

    他的目光從那?對小巧的角緩緩挪移到下方?活潑擺動的漆黑線尾,在末端飽滿的桃心尖尖上逗留許久,最后與那?雙漂亮的眼睛對視。

    這是雙清澈的眼,從中看不見對人類的負面情緒,甚至稱得上有幾分信賴與……依戀。

    美麗,精致,親近人類,比起野獸更像是被精心供養的小動物。

    應當?曾有人付出?了漫長?的時光,才?終于得到這份信賴。

    ……家?養的惡魔?

    他蹙著眉,沒察覺心中那?點?不快。

    隨后,他聽見這只“小動物”噗嗤笑出?聲:“’更像是人類‘?在你眼中,惡魔是什么樣?子?猙獰恐怖,血盆大口,滿腦子想?著吃人?嗯?”

    他沒有回答,只站起身?走至窗邊,慢慢拉下簾子。

    屋內頓時暗沉許多,只留下桌上一盞手持燈散發微弱的光。

    “今晚你可以在這里休息。明?日我們會啟程,但不會帶上一只惡魔。”這是提前開始逐客。

    “這里沒有什么惡魔,但你們可以有一位新入隊的魔法師。”黑暗中,魅魔的聲音顯得更為幽深。

    被小動物纏上了。他想?。

    或許偷偷飼養寵物的那?名人類已死,沒法獨自存活的柔弱小動物才會跑出?家?來,到陌生的人群里尋找新的飼主。

    “我殺過很多惡魔,很多。”他在黑暗中慢慢走至桌邊,捏起那?盞酒壺形的燈,往里面平穩灌入魔力。

    暖黃色的光亮彌漫開來,很快整個房間便被他的氣息所縈繞,形成魔力屏障。在危險的旅途中,這早已成為一種習慣。

    對惡魔而言,被人類氣味所環繞的感受大約并不好忍耐。

    他轉過身?,卻見到魅魔已鉆入被窩中,只露出?一只腦袋,兩眼亮晶晶望著他瞧。

    暖黃的光亮澆在艷紅的發絲上,像是融化的蜜糖。

    “我不知道你通過何種伎倆知曉了我的過去。但既然如此,那?么你該知道我手中沾了很多血,你的同類的血。”

    無形的魔力于空氣中游蕩,抽絲凝結為實體,鋪開成細密的網。蛛線般的魔力殘留著燭火金黃的光亮,轉瞬間籠罩住整個空間,如黃金星河垂滿夜幕。

    缺乏警惕心的獵物便陷入魔力編織的網中央,犄角,耳尖,脖頸,手腕,腳踝,乃至尾巴都被細密魔力流纏繞。

    像是一株沾著晨露的紅玫瑰,被輕易摘下放至于天鵝絨軟墊,連帶刺的花枝都被金色緞帶系束上小巧的蝴蝶結。

    人類垂眸站于床邊,劍已出?鞘,劍尖直抵惡魔的喉間。銀色劍面倒映著惡魔被束縛的赤紅身?影,如同濺了血。

    “明?日如果你仍繼續跟著,我會殺了你。”他確定自己的話語不含絲毫溫度,鋒利的劍尖已劃開一道猩紅的口子。

    可魅魔沒有害怕。

    黏糊糊的魅魔只是定定望著他,隨后低低笑了下。明?明?是笑,眉眼卻在下垂,里面有他看不懂的情緒。

    “你殺不了我。你難道沒有發現,你對我并不排斥?你不愿意帶著我,你想?遠離我,你想?保護我……哪怕你不記得我,你的潛意識仍舊喜歡我。”

    “……魅魔的伎倆。”他再一次錯開那?燙人的視線。

    “……”

    活潑的魅魔一反常態陷入沉默。

    他開始猶豫是否說錯了話語,,手中劍都跟著偏移許多,直到魅魔的聲音夾雜著古怪情緒傳來。

    “哈,好啊,那?我就?讓你看看什么是魅魔的伎倆。”。

    繆伊繆斯再一次確定,霍因?這家?伙就?喜歡玩捆綁的。

    比如剛才?,當?他猛地蓄力撲到對方?懷中,張嘴就?往那?人唇上咬,不解風情的霍因?霍茲甚至都不肯用手擋一下,第一反應竟是強行用魔力將他捆回到床上,里里外外加上被子蓋緊。

    ——他是什么攜帶有詛咒的猛獸嗎?

    魔王很是幽怨地繼續盯著人類瞧,人類則不宜察覺地往后又退半步。

    “你對別人也是這樣?嗎?”

    “嗯?”繆伊繆斯眨巴眨巴眼睛。

    他聽出?霍因?霍茲似乎在生氣,生氣中卻又夾雜著幾分……羞惱?

    “沒有人教?過你,不應當?隨意對他人施加魅惑么?如果你想?要融入人類社會,那?么應該藏好你的天性。如果站在這里的不是我,而是圣廷里那?群……”

    “我只會對你施展魅惑。”魔王立即保證,要多乖巧有多乖巧。雖然他并不能明?白,好生生的為什么霍因?這家?伙突然提起魅惑。

    “……呵。”

    莫名奇妙氣鼓鼓的家?伙又莫名其妙地轉身?,坐到了窗邊那?把椅子上。繆伊繆斯躺在床上,便只能側著臉看見對方?的背影。

    他望見對方?翻開本隨身?的筆記,望見對方?從花花綠綠的書簽中翻找到某一頁,望見對方?就?著那?盞提燈便開始讀下去,似乎是打定主意要這么在椅子上將就?一夜。

    魔王扭了扭身?子,小聲嘟噥道:“這么被捆著,我睡不好的。”

    ——束縛于全身?的魔力松開了些許,只留下幾根牽扯住手腳。

    魔王哼哼道:“太冷了,睡不著。”

    ——人類打了個響指,屋內溫度便升高?到令人犯困。

    魔王繼續得寸進尺:“我脖子上剛才?被你劃開了傷口,好疼。”

    ——人類沒理會,筆記翻過一頁。

    “疼,真的好疼,像是被灼燒一樣?……霍因?,你是不是給那?把劍附魔了……我覺得我快要死了……咳、咳……”

    青年終于面無表情出?現于床邊,聽起來一點?也不關心地問道:“傷很疼嗎?”

    回應他的卻只是埋在被子里的一只團子,別說脖子上的傷口了,連臉都看不見,只有一對小角淺淺露在被窩外。

    青年猶豫了會兒,最終還是伸出?手指,往被窩里探。

    ——于是被咬了一口。

    這一口,繆伊繆斯咬得很深,好像是要把這一年里的委屈通通發泄出?來,又好像只是單純地想?要在對方?身?上留下印記。

    他沒聽到霍因?霍茲有什么反應,嘴里的手指也安安分分沒有抽離,像是在縱容著給他磨牙。咬著咬著,便覺得沒有意思,轉而輕輕舔舐起那?枚牙印。

    他想?起來那?只惡魔似乎曾教?他不許亂咬東西,回憶起來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繆伊繆斯感到自己的臉頰在禁不住地顫抖。

    過了好一會兒,光亮才?再度灌入眼皮,他被一雙手輕輕從被子里撈出?來,臉上一陣黏膩。

    有一只手沉默著用指腹擦過他的眼尾的水漬,而他的嘴里還緊緊叼著對方?另一只手的食指。

    “……真的很疼嗎?”那?人又問,這回多了點?擔憂的語氣。

    繆伊繆斯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剛才?那?拙劣的演技除了霍因?估計沒哪個笨蛋會信,而他脖子上的傷口估計再晚些就?看不見了。

    他只是將臉埋在對方?胸口,很用力地抱住,又很用力地扯著對方?的衣角。

    “別走,陪我睡覺。”

    第119章 過去其五

    心軟的?人類最終還是?沒?忍心將魅魔撇開?, 撒嬌的?魅魔如愿以?償得到了一只溫暖的?手臂作為抱枕。

    屋內很靜,沒?有人即刻入眠。魅魔一手與對方指根相扣,另一手拿指尖戳著人類手臂內側的?軟肉, 一圈又?一圈跳著手指舞。

    人類沒?搭理他, 閉目連睫毛都沒?晃動?絲毫。

    繆伊繆斯覺得眼前的?人類比記憶中的?惡魔甚至更為溫柔,但他清楚知道這份“溫柔”并不屬于兩百年前那名人類青年。

    “你不該跟著我們。”半響, 枕邊傳來低語, 有人還在糾結。

    “我不跟著你們, 我只跟著你。”魅魔好心情地回答。

    圓潤的?指甲一下一下往手臂上輕摁,像是?某種有節律的?特?殊舞步。繆伊繆斯有些壞心眼地想要掐出些月牙印來, 如此一來他的?指尖走過霍因的?肌膚,便是?留下一串不可遺忘的?足印。

    但他終究還是?沒?掐下去。

    被把玩著手臂的?青年繼續說:“你該回到屬于你的?地方。”

    “……屬于我的?地方?”繆伊繆斯很慢很慢地重復起這句話, 隨后好笑?好氣道, “那么你呢?你沒?有屬于你的?地方嗎?”

    這句話意有所指, 可惜夢境的?主人公暫且聽不懂。

    人類只是?繼續耐心勸著,如同哄著離群的?小動?物回歸:“你和我們終究不是?同類。你的?過去與血肉組成了你的?思想與本能, 即便你強行融入這里, 你始終得不到認同與心安。”

    “什?么是?認同與心安?”這一次, 魅魔的?聲音遲了些許才響起, 音量也低了許多。

    人類想了想, 換了一個詞語:“一種’家‘的?感覺。這里不是?你的?家。”

    【那對你來說,深淵是?家嗎?】

    繆伊繆斯側躺在床上,就?著這個視角定定望著青年的?側臉。未來的?大?惡魔總會?在睡前給魔王留一盞夜燈, 此刻的?青年亦是?如此。暗黃的?燈光像是?書頁干枯泛黃的?卷邊,盛滿褪色的?記憶。

    他想起了很多, 但最終回憶定格時,畫面卻落在了他們的?初見。他清楚記得在深淵的?至下層, 惡魔的?神情被陰影打得模糊,對方強大?而神秘,獨自坐于石上,卻顯得那樣孤寂。

    時至今日,繆伊繆斯才恍然意識到,浸染在惡魔身?側的?那份孤涼氣味,從始自終從未消散。兩百年前如此,一百年前如此,如今亦如此。

    當日石邊樹立著一把劍,那把劍曾陪伴惡魔于生前經歷冒險,早已與靈魂融為一體。沉默的?惡魔于黑暗中靜靜注視著昔日的?銀劍,就?像是?在悼念已死的?過去。

    那時候,魔王的?到來是?如此突兀,打破了惡魔的?靜默。

    這時候,他也是?不聲不響闖入了對方沉溺的?夢境,像舞臺劇中途莫名跳上舞臺的?觀眾。

    【你會?覺得我很多余嗎?】

    指尖劃過人類手腕內側青色的?脈絡,就?像是?摩挲過了對方的?一生。這是?個很危險的?動?作,經驗豐富的?戰士不會?將弱點向外展示,更不會?允許陌生人同床共榻。

    但人類并未躲避,也未掙脫,好似知道這只是?一次單純的?觸碰。

    夜深,屋內由魔力凝聚的?光源不知不覺已暗許多。

    該入眠了。繆伊繆斯想。

    可他本就?在夢境里,如果二度睡下去,是?會?跌入更深的?夢,還是?會?就?此醒來?他不知道。

    魅魔悄悄地往旁邊的?熱源挨近。皮膚與布料摩擦間,頭皮傳來輕微的?刺痛,他愣了愣。

    很快,耳尖微癢,他下意識瞇起同側的?眼睛。那陣泛著冰涼的?癢意便從耳畔劃過,繞著他的?側頸。這是?霍因霍茲的?手指,他意識到。

    “你在做什?么?”

    身?旁人自然回答:“它夾掉了你的?一根頭發。”

    繆伊繆斯眨眨眼睛,翻身?爬起來,果真?看到床頭夾板上有一條狹長的?裂縫,他方才腦袋便是?擱在這里。而人類的?手指則勾著一根紅絲,白皙指根上松松纏繞著幾圈,像是?外露的?血線。

    他盯著他自己的?頭發,準確來說是?盯著人類的?手指發愣。這短暫的?時間里,對方已用另一只手將他肩頭凌亂的?長發撥弄齊整,又?抓來床頭柜上的?軟墊,抵在那道縫隙前。

    “好了,繼續睡吧。”

    那人摸了摸他的?腦袋,他又?是?舒服得瞇起眼睛。

    直到重新?躺入暖烘烘的?被窩里,頭頂多了張軟墊依靠,繆伊繆斯才回過神來。

    他發現自己的?兩只手都被人類塞入被子里,對方更是?貼心地把原本齊胸的被沿直接拉到了喉結處,只露出一顆毛絨腦袋。

    他簡直被霍因霍茲包成了個夾心面包。哦,還是?露餡的?,其中一端露出了草莓醬。

    “霍因霍茲。”

    “什?么?”

    “你有弟弟或者妹妹嗎?”

    “……為什么這么問?”

    “你有過戀人嗎?”

    “……”

    “你……”

    “你究竟想問什?么?”人類嘆了口氣,很是?無奈的?樣子。

    “我只是?覺得……你真?的?很會?照顧人。”繆伊繆斯說完,嘴角禁不住翹起。

    他當然知道,對方沒?有年幼的?血親需要照顧,更沒?有任何旁人曾站其身?側。他是?霍因霍茲的?唯一,是?對方兩段生命中何其特?殊的?角色。

    只是?這份“特?殊”的?重量究竟如何,魔王不得而知。

    “霍因霍茲。”赤發的?魔王又?濕噠噠喊起那個名字。

    “什?么?”青年又?一次輕聲回應了這個名字。

    “你也會?這樣勸其他惡魔嗎?”

    “……”

    人類沒?有說話,魔王卻已經知道答案。

    他問:“對你而言,我與你曾經遇到的?那些惡魔有什?么不同?”

    繆伊繆斯并未期待答案,沒?有想到青年卻很快回答:“如果你沒?有角、尾巴,以?及特?殊的?瞳孔與雙耳,我會?認為你是?人類。”

    這個答案令繆伊繆斯有些意外。

    此刻他們均是?仰面而躺,入目所及只有年久失修的?天花板,以?及橫梁上幾道裂紋。繆伊繆斯確信對方此刻的?視線不在自己,他卻有一種正被某種炙熱目光剝殼的?錯覺。

    他下意識將尾巴鉆到腰下,耳尖也抖了抖。

    “你的?意思是?我看起來太弱了?還是?說我的?外形太有欺詐性?難道在我之前,你沒?有遇見過其他魅魔……”

    “不,我遇到過很多魅魔,他們的?外表確實極具迷惑性……但你和他們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

    “你更像是?一名人類。”青年思考片刻,再?度說。

    這似乎是?一句廢話,繆伊繆斯卻在這一刻忽然理解了當中的?意思。

    他微微睜大?眼睛。

    一名人類對惡魔的?印象應當是?如何的??繆伊繆斯并非不知道。

    這一刻,魔王忽然能將兩百年前的?青年與后來的?惡魔徹底分開?,他終于意識到兩者的?不同,或者說名為“霍因霍茲”的?個體在兩百年的?跋涉間究竟發生了怎樣的?變化。

    枕邊的?人類說他不像是?惡魔。

    枕邊的?人類說他更像是?一名人類。

    一個“更像是?人類”的?惡魔,一個“不像是?惡魔”的?惡魔,一個沒?有喪失理智的?惡魔,一個能流暢溝通互動?的?惡魔,一個會?躺在溫暖的?床鋪中打滾的?惡魔,一個擁有與人類同樣喜怒哀樂的?惡魔,一個擁有“人性”的?惡魔……兩百年后的?霍因霍茲不會?說出這樣的?話。

    那只綠眸的?惡魔只會?回答說:都一樣。

    不是?一方像另一方,更不是?一方中竟然有個體像另一方,而是?生命的?本質本就?沒?有區別。只是?因為敵對而仇恨,因為仇恨而無法理解,因隔閡而無法觸碰靈魂最鮮活的?一面。

    【可如果人類和惡魔沒?有區別,你為什?么會?感受到孤獨?】

    【那樣多的?惡魔簇擁著你,你卻好似孤零零走過百年。】

    【你總是?沉默做著自己的?事,不說明,不解釋,最后離開?深淵前連聲道別也沒?有給我們留下。】

    【我們……我還不足以?成為你的?家人嗎?】

    喉間發苦,說不清是?委屈還是?埋怨,又?或許只是?某種深深的?無力感。魅魔把自己蜷縮成一團,臉朝向墻壁埋在枕中央,弓起的?脊背橫在兩人間。

    這動?作像是?情侶間的?冷戰,似乎是?不愿再?繼續交談,可那條活潑的?尾巴卻又?在這姿勢下歡快露出。它一下又?一下掃著“床伴”的?手臂,引來對方意外的?注目。

    像是?小狗開?心地擺動?尾巴,這條細細的?線尾同樣在被子里搖晃,搖晃,搖晃……隨后終于被忍不住的?一只手捏住尾端。

    繆伊繆斯:……!

    “你為什?么捏我尾巴?”魅魔脫口而出,滿臉不可思議,整只魔差點從床上彈起。

    “它剛才一直在……”人類頓了頓,也許不知該如何描述,轉而又?說,“我以?為你想要我摸摸它。”

    似乎手感不錯,人類又?捏了捏手心間的?桃心尾球。

    繆伊繆斯臉上則是?蹭地紅了。

    如果對方是?一只惡魔,他大?可以?斷定自己正在經受調情……可眼前的?人類看起來要多正經有多正經,手上力道沒?輕沒?重,仿佛被玩弄的?那顆尾球只是?區區某種橡皮玩具。

    “這是?我的?尾巴。”魅魔干巴巴說,聲音聽起來像是?正被欺負。

    人類有些意外地抬起眼皮,手上動?作也隨之停下來。

    他默不作聲只盯著魅魔的?一張臉瞧,不知道究竟看出來什?么,最后很快松開?手掌,任由尾巴垂落下去。

    “抱歉,我的?手太粗糙,是?不是?弄疼你了?”

    繆伊繆斯跪坐在床上,臉上熱意未消,張著嘴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粗糙嗎?那確實是?有的?。人類軀殼的?恢復力到底比不過惡魔,常年風餐露宿外加多年用劍,一雙好看的?手便生出厚繭來,磨得魅魔方才禁不住想要呼出聲。

    這是?一種很奇異的?感覺,從前霍因霍茲揉他尾巴時沒?有過這種體驗。倒也不是?疼,反而還……

    繆伊繆斯及時止住了腦海中的?胡思亂想,最終只解釋道:“魅魔的?尾巴,是?很私密的?部位,不能隨便摸的?。”

    “抱歉。”青年很快誠懇道歉,又?補充道,“我不知道這件事會?冒犯你。”

    ……也沒?有冒犯。

    繆伊繆斯默默把這句話吞進心里。

    這段小小的?插曲過后,他們又?再?度躺回到床上,共享著同一張被子。先前談話的?節奏就?此被遺忘,只是?兩人間身?體的?距離又?縮小了許多,旁觀者視角看像是?偎依。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繆伊繆斯以?為身?邊人已經熟睡,安靜中青年輕聲說:“你們似乎有自己的?文化。”

    這句話實在太過詭異,繆伊繆斯想了許久才試探著反問:“你的?意思是?……你原本以?為惡魔都是?一群野蠻的?、未開?智的?原始生物?”

    “……”無聲便是?默認。

    “我覺得這才是?一種冒犯。”繆伊繆斯吐槽說。

    “對不起。”對方又?開?始了道歉。

    對繆伊繆斯而言,這同樣是?一種新?奇的?體驗。

    二十一歲的?霍因霍茲,對惡魔中的?文化并不了解,對世界的?本質并不清楚,還處于成長和迷茫的?過程中,甚至連區區幾個人類的?小團隊都處理不好——繆伊繆斯在白天里看得清楚,這小隊中的?幾名成員算是?各有各的?小心思。

    明明夢中的?身?體與大?腦都如此青澀,偏偏靈魂深處還保留有現實中的?本能。習慣性地照顧著他,又?下意識地對他好。

    這樣的?霍因霍茲……還挺可愛。

    “我可以?給你講講深淵里的?事情,告訴你惡魔們究竟是?怎樣生活的?。”說到這里,繆伊繆斯有些興奮,“曾經也有’一個人‘睡前會?給我講故事,講述那些屬于人類的?故事。”

    沒?有立即得到回答,繆伊繆斯困惑地側頭去看。

    昏暗中,他對上了一雙幽綠的?眼睛。

    “……這樣好嗎?”人類的?聲音中帶著某種奇異的?情緒。

    “為什?么不好?”繆伊繆斯沒?能理解。

    “你知道我的?身?份,也知道我要做什?么。我過去殺了很多惡魔,未來也會?繼續下去。即便不殺你,我也會?殺掉你許多的?同族。你對我應當產生抵觸與厭惡,而不是?現在這樣……”

    “霍因霍茲。”赤發的?魅魔打斷了人類的?話語。

    他皺著眉,慢慢將詞句吐出:“你認為我應該厭惡你?”

    “我的?意思是?……”青年壓下心底莫名涌上的?情緒,想要再?說些什?么,卻在那一雙銀黑色眼眸前噤了聲。

    那是?一雙平靜的?眼睛,看著他卻又?不像是?在看他,仿佛在透過他看著某個遙遠的?存在。青年并不能理解。

    “你認為我、認為我們應當厭惡你。這就?是?你的?回答嗎,霍因?”

    第120章 過去其六

    【你認為我、認為我們應當厭惡你。這?就是你的回答嗎, 霍因?】

    淺綠的平靜水潭被石子打破。

    夢境碎了。

    ……

    這?一次的夢格外?漫長?,魔王醒來時呆呆靜坐了許久。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眼前已不是夢境,這?是沒?有霍因霍茲的現實?世界。

    身下已不再是旅館內小而窄的床板, 陪伴在身邊的變成一枚又?冷又?硬的白石頭。

    霍因……

    繆伊繆斯想起夢境結束前, 他?向那名人類所提出?的問題。沒?有迎來回答,甚至連對方的一絲反應也沒?有看見, 他?便從彩色的夢墮入漆黑中。

    ——夢境的主人拒絕了他?的繼續窺探。

    “……”

    他?又?把臉靠近觀察著紅寶石心臟中的白石頭, 就像是觀察魚缸里悉心喂養的小魚。可惜這?條小魚既不會回應他?的期待, 也不會快快長?大。

    花苞形純白晶石閃著剔透的光亮,和它的主人一樣固執。

    魔王問著獨屬于他?的缸中的小石頭:“這?么多?年里, 你一直都在想這?些事情嗎?”

    石頭沒?有回答。

    魔王重重嘆了口氣?,像是無奈。他?站起身, 開始往外?走?, 身影消失前卻又?停下來, 對著空無一人的室內自言自語。

    “我要開始今天的工作?了,今晚我還?會回來的, 明晚也是, 后天也是……安心, 我不會拋棄你的。”

    ——我只是過?去沒?有想到, 原來你并非我想象中的那樣無堅不摧。

    腳步聲消失在遠處。

    白色晶石依舊安靜, 只是色彩明亮未褪……

    旅館外?,樹蔭下。

    清晨時分,小隊已整裝待發, 只需要他?們的隊長?發出?指示。

    只是那位素來冷靜可靠的青年,不知?為何今早神色恍惚。

    在青年五分鐘內第三次看向旅館二樓的某間客房窗戶時, 某個隊員擦拭著箭囊笑嘻嘻湊近。

    “隊長?,昨晚是有什么奇遇嗎?你好像很在意那間屋子啊。”

    “什么奇遇?”另一隊員好奇問。

    “哎呀, 不是經常有那種香艷故事嗎?英俊強大的冒險者入住旅館,晚上就有佳人敲響房門……”

    “夠了。”被稱作?隊長?的青年閉眼,再睜眼已恢復往常冷靜,“只是做了個夢……以及,走?之?前將偷來的錢袋還?回去。”

    “切,知?道了,’勇者‘大人。”

    討伐魔王的四人勇者小隊很快便繼續上路,沒?有誰記得昨日傍晚的插曲。對于艱辛兇險的冒險之?路來說,一個短暫而模糊的夢很快便會被拋之?腦后。

    通過?王室考核,獲得國王認證,從圣廷處領取追蹤羅盤……每個月都有幾支這?樣的量產型勇者小隊從王都出?發,受國王親自頒發勛章的勇者,即為小隊的隊長?。

    沒?有誰清楚“勇者”的具體標準,只聽說在經歷一輪又?一輪的魔力、武力測試后,測試者們將進入圣廷,在神的注視下接受靈魂鑒定。

    得到最終認可的勇者,將從死刑犯中選取數名罪人,組建一支討伐魔王的小隊。按照圣廷的意思,曾犯下大錯的罪人們,應在勇者的帶領下洗去罪孽,為人類奉獻自己的力量。

    那枚用于定位魔王的羅盤,在啟程之?初便定下血契,須由小隊成員們共同施法使用。而每名成員的身上也均刻下了禁制符咒,想要獲得自由,需要帶隊的勇者親自解開束縛,或是這?位隊長?不幸犧牲。

    ——這?仿佛是一個陽謀。

    幾年以來,從王都出?發的勇者小隊數不勝數,凱旋的消息從未有之?。無數的“勇者”們死于旅途天災,死于惡魔們爪下……也死于同伴們之?手……

    勇者將劍刺入弓箭手的左眼下,只需稍微偏離一個細小的角度,便足以刺穿這?只眼。

    弓箭手捂住左眼,倒在樹干上,血從他?的指縫間流出?。他?背上的箭囊早已掉落一地,其中最細最容易被忽視的那支奇異短箭,正插于對方的肩膀上。

    完好的右眼眼睜睜看著那人面無表情將半截箭拔下,被洞穿的肩膀正流著黑紫色的血,那是他?下的毒。那個冷冰冰的男人仿佛感知?不到疼痛,面無表情用匕首挖著那塊迅速腐爛的肉。

    一旁沉默的治愈師與煉金術師冷眼旁觀著小隊的內訌。在刺殺開始時,沒?有誰去制止弓箭手對隊長?的行刺,此刻亦沒?有誰主動上前去幫助隊長?治愈。

    ——聽聞這位隊長在成為帶隊“勇者”之?前,曾遭受一位過?路的治愈師暗算,差點死于非命,自那以后對方便鮮少接受他人的治愈法術。

    “距離上一次襲擊已經過?了將近一年,這?一次又?是為什么?”青年繼續處理著傷口,沒?有抬頭,只平靜問。

    “這?個嘛……隊長?今天早上魂不守舍的,我還?以為這?次會是個好時機呢。”弓箭手笑了笑,左眼下已不再流血,但預計日后會留道極深的疤,“即便這?樣也還?是留了我一條命,連只眼睛也不敢廢,我說你這?人是不是演好人演過?了頭?”

    “鑷子。”青年說。

    隊里的治愈師用手肘碰了碰旁邊的煉金術師,圍觀的煉金術師才反應過?來,從腰包里取出?一袋子工具遞上去。

    他?們的隊長?隨意挑了根最尖銳的,釋放指尖火烤了烤,便撕扯起肩膀上的腐肉。噼里啪啦皮肉綻開的聲音,聽得煉金術師齜牙,移開眼睛不忍心看。

    “這?不是普通的毒素……你們用惡魔煉了毒?是前幾天殺死的那只?我說過?隊內禁止做這?件事。”青年端詳著鑷子夾起的血塊,逐漸皺起眉。

    他?把視線掃向旁邊站著的兩?人,最終目光定格在那位沉默寡言的治愈師頭上。這?位外?表看似純良的治愈師過?去曾私下實?施人體實?驗,直到誤捉了某位家族千金作?試驗品,這?才被扔入牢獄。

    兩?人低頭不吭聲。

    倒是樹干旁被揍得鼻青臉腫的弓箭手嘖了聲:“我說,你是不是有點太自以為是了?你真以為我們這?一趟能殺死魔王?你真覺得自己拿了個破勛章就有資格對我們發號施令?你不知?道王都里多?少老爺懸賞你們這?種人的人頭吧。”

    聽到最后一句話,被喚作?隊長?的青年眼色微變。

    旁邊煉金術師飛快使了使眼色,弓箭手卻沒?理會,舔著被打破的嘴角繼續說:“沒?有誰指望你們這?些’勇者‘真把魔王殺死,聰明人都知?道分贓跑路,也就只有你這?種一根筋的人還?在往前走?……”

    伴隨著一道凌厲的破風聲,弓箭手喋喋不休的話語一時止住。只見他?鼻尖正正好迎著閃著寒光的劍尖。劍穩穩懸停,只差分毫便可削骨。

    “當初我選擇各位,是認可各位的實?力。各位選擇跟隨我,同樣也是出?自對我的信任。我當日說過?絕不會拋下任何一個人,現在如此,此后亦如此……但如果你們不愿意繼續走?這?條路,我同樣可以于此刻返程,押送你們回到監獄。”勇者如是說。

    他?的面色如此平靜,唯有額前因為劇痛而流下一滴冷汗……

    那位魔王陛下近來經常出?現在惡魔們的視野里。倒不是說魔王曾經有多?么深居簡出?,只是如今連最普通的街道角落都能看見某道赤色的身影。

    不是有要務在身,也不是在接見他?人的路上。似乎只是這?么尋常地走?在路上,時不時向路人搭話閑聊,又?很快消失在下一個轉角。

    魔王陛下的街頭閑談很快吸引了深淵眾惡魔們的注意。有惡魔說陛下這?是在視察民情,也有惡魔認為陛下只是寂寞了。至于為什么會寂寞,眾惡魔談及此總是不約而同沉默。

    在這?位開明君主的逐步放權下,大陸與深淵間的貿易往來很快便步入正軌。各層領主們頻頻在御前會議中上演扯頭花戲碼,又?在會見外?交使團時扮演出?一副溫馨大家庭模樣。

    聽聞甚至有某位人魚使節回去后唉聲嘆氣?,暴言深海比不上隔壁深淵就是因為本族不夠團結,時至今日還?在大興四王分裂,并嘆息那位英明的海皇竟然還?未來得及安排后事便遭遇刺殺。

    此言一出?,海中又?是一陣喧囂。有殘黨懷念過?去海皇統治下,他?們的軍隊是如何令陸地種族聞風喪膽;也有人怒斥那位就此失蹤的大祭司,若非對方行刺,無盡之?海的格局不會落到如今地步……

    “團結么……”一位游客打扮的惡魔坐在露天餐館中,端著份晨報失笑搖了搖頭。

    服務員端來一份托盤,上面是本地特產的巖漿早餐套餐,肉丸子上裹著秘制巖漿醬料,撒滿彩色糖果屑,中間插著一支紅色的三角小旗幟。

    “請慢用!今天是火山節,整個白天都有慶典活動,晚上的火山腳下還?會有焰火晚會!您屆時可以一同欣賞!”

    這?處座椅很是偏僻,設立于餐廳外?最高的看臺,能將城景一覽無遺。客人收回眺望視線,挑眉看向一旁熱情的惡魔:“火山節?”

    “沒?錯!今年是第一屆!是本層民眾自發組織的,為了紀念一年前的火山噴發儀式!據說到了晚上八點還?會有彩蛋哦。”

    “聽起來很有意思,可惜我晚上得早點回家,看不了彩蛋了。”臉上戴著一副寬大綠色太陽鏡、頭發全部扎進編花淺色草帽的“游客”笑笑說。

    “這?可太可惜了……現在的年輕惡魔里,很少有像您一樣這?么早回家的,是因為家里有人等著嗎?”服務生眨眨眼睛,善意打趣道。

    “嗯,確實?有家人等著。哪天我回去晚了,他?就會生悶氣?。”“游客”大大方方承認下來,笑意更?深。

    利用難得的一天休假體驗完當地的節日風情后,這?位不得不早早歸家的游客便乘坐跨區軌道回到深淵一層。

    相比起如今各種族匯聚的“世界之?都”兼深淵駐地面辦事處倫卡城,以及積極接納外?來游客的深淵各層區,作?為政治中心的深淵一層要更?顯冷清而守舊。很少有惡魔之?外?的種族出?現于此處。

    一層的入境手續自然不存在刻意刁難,只是這?里畢竟是魔王的常駐之?地,大多?游客不愿前往。即便是商談要務,外?族來訪者們也更?傾向于選擇倫卡城,而非深淵腹地。

    閱覽今日報告時,魔王挑出?其中一份不顯眼的文件,那是民間組織大型活動的項目匯報。他?匆匆瀏覽,目光停留在最后一頁,這?一面貼心配有彩色圖畫。

    “彩蛋竟然是我和霍因的雙人煙花,原來距離火山的第一次點燃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年……好吧,明天可以要一份錄像看。”繆伊繆斯看向鐘表,此時距離八點整還?有半個小時,稍頓又?一轉口,“不過?也可以看即時轉播。”

    魔王城深處,書房地下隧道內,嘈雜的歡笑聲與音樂交織。繆伊繆斯盤腿坐在軟墊上,托腮看著墻面水流幕布中的影像,時不時點評幾句。

    “好多?熟人啊……等等,我記得這?幾個精靈推掉了今天的會談,說是臨時有事,結果所謂的“急事”就是大老遠跑到深淵深層看火山煙花?嚯,一個個的還?知?道戴面具呢。”

    繆伊繆斯忍俊不禁。不過?也因此,他?才有空閑時間放松了一天。作?為賠禮,精靈族那邊也給?籌備會談的每位工作?人員都發放了小禮物。至少相比一開始,這?群精靈們是越發懂禮貌了。

    “哇……他?們把你的臉畫得好圓啊,霍因你看,你的簡筆畫小人就像一個面包團子。”繆伊繆斯戳了戳手心中的白晶石,白晶石則閃爍了兩?下,似乎喜歡這?樣的觸碰。

    自那日夢境過?后,繆伊繆斯已不再執著于迅速讓霍因霍茲恢復。他?開始意識到,有些心結遠比身體的修復更?為重要。那枚長?期擱置在外?的心臟終于被放回胸腔,只在夜間取出?溫養白晶石。

    它還?是只有那么小小的一點,生長?的速度比從前更?為緩慢,卻總是保持著漂亮的剔透色彩。

    欣賞完焰火表演,繆伊繆斯關?上水簾投影,開始了每晚睡前的故事時刻。如他?所說,曾經由某只惡魔每晚為他?講述著大陸之?上的種種故事,現如今換做他?來講述,講述那些他?在街頭巷尾所搜集到的、惡魔們口中的故事。

    “今天我去20區,恰好趕上了他?們的火山節。還?記得嗎?當初我們攻打20區時,最后我魔力耗盡從高塔之?上掉下來,你接住了我。那座高塔后來被做成了紀念館……再然后,咳,很多?情侶喜歡到那座塔下’打卡‘,據說’在塔下以公主抱的姿勢接吻,兩?人便能相守一生‘。今天我去時,排隊的惡魔多?到難以置信,其中甚至有不少外?來游客。”

    講到這?里,魔王沉默了一會兒,隨后恍惚地皺起眉:“到底為什么這?種地方也能成為景點?”

    手心間的白晶石由中心持續向外?擴散著有規律的光圈,似乎聽得津津有味。繆伊繆斯并不知?道這?顆小小的霍因霍茲究竟具有多?少智商,但他?知?道每次講完這?些故事,小白晶石都會亮上相當長?的一段時間。

    他?知?道那人在聽。

    魔王繼續講述著今日的所見:“當時隨軍的志愿者們,有很多?留下來長?期住在了第20區。你大概不知?道,他?們私下里都很崇敬你。霍因霍茲,惡魔從來都和’團結‘這?個詞語無關?。在你之?前,只有魔王才會有責任去思考族群的未來,即便這?是與生俱來的使命,很多?魔王也并不盡責。

    “對大多?數惡魔來說,生存已經耗盡了他?們所有的精力,沒?有誰有余力去考慮深淵的未來。強大的惡魔掠奪更?多?的資源,弱小的惡魔茍延殘喘,或是尋求大惡魔的庇護,這?就是原本的深淵。如果用人類的歷史來比喻,那么過?去的我們大概還?活在原始部落,魔王便是一個個部落中的領袖。”

    繆伊繆斯向水簾幕的方向隔空一點,便有幾群不同顏色的火柴人互相搏斗。有的火柴人倒下,有的火柴人吃掉別人火柴人,變得更?加巨大。

    “后來,涅墨西斯打敗了所有的魔王,他?讓深淵實?現了明面上的統一。可統一并未帶來和平,只是掀起了一場全面性的對外?戰爭。涅墨西斯是為了惡魔們的憤怒和仇恨而戰,也是為了深淵的未來而戰。可那個未來太遙遠,帶來的傷痛太過?巨大,熄滅了整只炬火。”

    水簾幕上,一個個火柴人倒下,倒成尸骸的山。

    “霍因,這?個時候你來了。是你接受了我,庇護著我,教導著我,讓我一點一點地學習如何成為一名真正的君王。你從未答應涅墨西斯與你的交易,但你卻盡全力做到了最好。你帶來了文明和思想,牽著我的手推動深淵朝更?好的方向發展……是你點燃了熄滅的炬火。”

    火柴人們站起來,手牽著手圍成一個大圈。圈中站著兩?只新的火柴人,一只大的,一只小的,同樣手牽著手。

    漆黑線尾纏卷起純白的晶石,末端桃心尖蹭著玫瑰形晶石的其中一瓣尖角,小小的石頭于是亮得更?為開心。

    繆伊繆斯笑了笑,而后垂下眼簾,聲音逐漸變低:“我其實?一直都知?道,這?些年里你瞞著我還?殺了很多?惡魔。”

    純白晶石驀地熄滅了,方才還?躍動的光亮轉瞬消失不見,灰撲撲像路邊隨處可見的小石子。

    繆伊繆斯動了動耳尖,好笑地用尾巴尖繼續對石頭左戳戳右戳戳:“這?么心虛?我不會生氣?的,也沒?有因此討厭你……我在很多?年前可能確實?說過?討厭你的話,你可以把那時候的我當做笨蛋。當然,霍因霍茲你也是個笨蛋,是個把自己偽裝得很好的、無藥可救的笨蛋。”

    他?深吸一口氣?,捏著白晶石正色道:“我每天晚上給?你講了白天遇到的那么多?故事,有那么多?的惡魔真心實?意地感激你、敬佩你,乃至懷念你。你還?不明白嗎?你教了我這?么多?,告訴我作?為君王要仁慈,要愛民,要信賴他?們……你教給?我那么多?美好的品格,但卻有一點你始終沒?告訴我。現在換我來告訴你。”

    精致面龐上,屬于獸類的冰冷豎瞳打破了原本細膩的氣?質,平白增添一份野蠻的肅殺之?感。兩?種截然相反的氣?質出?現在同一只惡魔身上,仿佛生來如此。

    既是魅魔,也是魔王。

    “你常教我,天底下沒?有免費的食物。那么現在我要教給?你,世界上更?沒?有誰能夠一身清清白白就做成大事。霍因霍茲,你憑什么覺得你是被選中的完美救世主?你憑什么覺得你就該既要不犧牲任何人地去拯救所有人,又?該讓你的手從始自終保持干凈?

    “你是個普通人,你當然做不到這?點。于是你就覺得你是罪惡的,骯臟的,愧疚的,甚至沒?有臉來面對我們。你不覺得——你太傲慢了嗎?”

    魔王的聲音逐漸拔高:“承認吧霍因霍茲,你就是太傲慢了。傲慢地去原諒所有人,傲慢地認為你的道德底線就是該比其他?人高。我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要更?了解你,你從小就是這?么個無可救藥的笨蛋!

    “你不是總喜歡教訓我,認為我有哪里作?為君王不夠稱職嗎?那么現在,我以這?個世界上唯一的魔王之?名告訴你,要論起君王的品格,你才是最不稱職的那個。因為你不夠心狠手辣,也不夠果斷堅決,你是個會在夢里逃避現實?的膽小鬼。

    “現實?從來不是童話故事。當你站在這?個位置上時,你就必須得犧牲你的良知?去玷污你的手。如果不是你,那么做這?些臟活的也會是我,是你替我完成了該做的一切。是你替這?個世界所有人,做了不得不做的一切。

    “霍因霍茲,現在深淵所有惡魔都知?道你曾經是人類了。所有惡魔都知?道你曾經站在我們的對立面,甚至知?道你殺過?許多?惡魔。但沒?有任何惡魔會僅僅因此而對你產生敵意,因為殺與被殺之?間的關?系是連深淵里的小孩子都知?道的道理。不想被敵方殺掉那么就得殺掉敵方,無關?道德與對錯。而你連小孩子都不如。”

    魔王的胸腔劇烈起伏,他?的情緒十分激動。大概此時這?位魔王陛下還?有許多?話想要對那位曾經的老師說,但此刻面對著尾圈中央那小小的蔫蔫的白晶石,魔王最終只是用十分復雜的語氣?,難過?地望著對方,留下一句話。

    “霍因霍茲,這?個世界上不肯放過?你的,只有你自己。”

    室內重歸于長?久的寂靜。

    寂靜中魔王盯著白晶石看,忽然胡亂用手指抹起眼尾。

    他?自嘲道:“我和你說這?些做什么。你現在就是一顆傻乎乎的石頭,只會開心的時候發亮,不開心的時候熄燈。我竟然會和你說這?些傻話,一定是煙花的氣?氛太奇怪了……”

    想要去卓臺上照鏡子,足尖剛一落地,眼前景象驀地變為一片蒼白。而后,各種淺色的細細線條快速勾勒起來。橫豎,彎直,陰影與圓點……只是一個眨眼,繁密的花紋便匯聚成畫面。

    眼前已是一座山谷。

    他?站在山谷中央,小溪旁,耳邊有清脆鳥鳴。

    熟悉的感覺令繆伊繆斯很快辨認出?,這?里是霍因霍茲的夢境。

    他?竟然在清醒的狀態下入了夢。

    繆伊繆斯知?道他?即將經歷什么。這?些日子他?每晚講完睡前故事后,都會在夢中經歷一遭。他?會穿著第一日霍因霍茲給?予他?的斗篷,遇見旅途上的勇者小隊,而這?群人每每都會認為是第一次遇見他?,在不同的時間節點給?予他?相似的態度。

    無數個夢境過?后,繆伊繆斯對這?支團隊可謂是如數家珍,而對面從來當他?是陌生人。

    “咦,那不是——”屬于某位弓箭手的不著調聲音從背后傳來。

    繆伊繆斯邊以平靜的心態轉過?身,邊回憶著昨晚夢境中這?支隊伍行進到了哪里。很快,他?便被對方下一句話僵硬在原地。

    “那不是繆伊嗎?哎,你怎么在這?里發呆呀?隊長?找了你好久。”弓箭手嘻嘻哈哈快步湊到跟前,身后跟著小隊內另外?三人。

    繆伊繆斯沒?有接話,在巨大的怔愣中,他?直直看向隊伍最末的那位青年。這?時候距離對方十六歲離家出?走?,已經過?去九年。

    這?是二十五歲的霍因霍茲,是他?親自見證著在傳說中的巨龍冢中拔出?龍骨劍、與精靈王結下友誼又?幫助對方抵抗巨龍入侵、拿到龍眼后險些被隊友殺死分贓的霍因霍茲。

    二十五歲的霍因霍茲,與二十六歲死亡的霍因霍茲沒?有任何差別,與他?所熟知?的那只惡魔外?形幾乎沒?有任何差別。

    這?樣的霍因霍茲,在夢境中不再是用陌生而警惕的眼神防備著他?,而是以一種沉默但溫和的視線相望,仿佛他?們已相熟多?年。

    “霍因……”繆伊繆斯下意識念出?聲。

    “怎么了?”青年微微歪斜腦袋,似有不解,一縷碎發隨風略過?臉頰。

    “……沒?什么。”繆伊繆斯搖搖頭,扯了扯兜帽,換上一張明媚的笑臉,“可能就是有點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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