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逃難被截
楚宥斂許久無聲。
顏玉皎疑惑,抬眸一望,立時羞憤地把小衣塞進楚宥斂的盔甲之中。
“不許看!”
她縮了縮緋紅的脖頸,把衣襟妥帖整理好,遮住無限春色。
楚宥斂瞇起空茫茫的眸眼,聞到絲絲縷縷香氣,正要說什么。
長公主就已經兵臨此地。
遠遠的,兵器混亂的碰撞聲中,楚唯青高聲呵道:“楚宥斂!你竟然敢火燒祠堂?!皇爺爺的牌位還在祠堂里面啊!你真是瘋了!”
楚宥斂臉色微微冷凝。
他也不再耽擱,立即把顏玉皎推到韓翊身邊,道:“往南走,正南宮門有羽龍衛,可護送你們離開。”
臨到別離,楚宥斂連多看顏玉皎一眼都不敢,他怕自己會流淚。可兩軍戰前,容不得主帥如此兒女情長。
但他沒想到,顏玉皎會沖過來,烈烈火光,眾目睽睽,她翩翩然摟住他的脖頸,對準他的唇親了一口。
水線蜿蜒,曖昧明亮。
楚宥斂瞳孔微微放大。
他伸出手,想握住什么。
可下一瞬,顏玉皎就撤回身。
她深深望了楚宥斂一眼,而后輕輕轉身,裙角掠過楚宥斂的手,迎著皎潔月色,漸漸遠去。
楚宥斂怔在原地。
許久之后,他垂眸望著自己探出的掌心,慢慢握緊。
月清風動,血腥漫天。
顏玉皎沒有說道別的話。
許是覺得,沒有說這些話,就不算別離,他們很快就能再見。
顏玉皎也沒有回頭,她不想讓楚宥斂看到她淚流滿面的丑態,她想讓他對她的回憶都是美好的。
然而等她和韓翊走下臺階后,韓翊忽而問道:“你想帶他走嗎?我可以把他打暈帶走。”
顏玉皎頓住腳步。
片刻后,她低嘆一聲,望著夜空中圓潤的滿月,搖了搖頭:“我相信夫君還有一戰之力,而我留在京城只會是夫君的累贅。”
今夜,楚宥斂不屬于顏玉皎,屬于他的萬千追隨者。
無論結局如何,楚宥斂只會與他的追隨者共進退。
顏玉皎明白這些道理,所以她從頭至尾都沒有提出,讓楚宥斂跟她一起離開的話。
韓翊也不再多言。
櫻桃和夜烏跟在他們身后。
三人一狗,奔走不久,就遇到了幾個待玉詔的紅衣人。
而這些紅衣人的身邊,立著一輛眼熟的紅色祈福車。
顏玉皎記得,當初若不是這個祈福車突然像火龍一樣跑起來,韓翊是沒機會逃離羽龍衛的圍追堵截的。
一個紅衣人走過來道:“少主,快坐上祈福車,隨我等走罷。”
顏玉皎看了韓翊一眼:“我還以為你們都被韓盟主殺害了。”
韓翊道:“我曾是待玉詔少主,怎么會傷害他們?”
紅衣人便道:“和小盟主無關,是楚氏皇帝背信棄義,那些守護祠堂的護衛本是保護少主的,卻都被狗皇帝喊走,保護那什么曦妃去了。幸好小盟主
及時帶人趕到,又讓我等準備了祈福車在此等待,”
顏玉皎心道,怪不得她差點被弓箭刺傷時,祠堂里無人出面。但閆惜文只身前往尋找楚元臻,還不知情況如何,有人能保護閆惜文也好。
如此她就沒再多言。
幾人登上祈福車,只聽得幾聲嗡嗡咆哮,祈福車飛快地離開此地,直奔正南宮門而去。
連炿盟的人隨之出現,他們手持刀槍,身著紅衣,頭戴白發帶,儼然是為前朝復仇和戴孝的打扮。
顏玉皎闔上眼皮,抱緊夜烏,一面摟住櫻桃,竭盡全力讓自己忽視刀劍相交,刺入血肉的聲音。
眼見戰況焦灼,韓翊站起來,展開一面旗幟,高聲道:“放火炮!”
他的聲音落地后,就聽聞幾聲撼天動地的轟炸聲,正南宮門被強力炸破了一個洞,塵土紛紛揚揚。
一片慘叫聲中,禁衛軍和羽龍衛們齊齊呆愣住,看著那火藥炸飛了長公主的無數私兵,開出一條血路,而后一輛火龍般祈福的車,當著他們的面,囂張地從門洞里揚長而去。
顏玉皎早已被韓翊堵住耳朵,免得遭受驚嚇,對胎兒有損。
只是祈福車駛離正南宮門,走向寬闊官道上的那刻,顏玉皎撥開韓翊的手,回身望向戰火紛飛的皇宮。
頭腦昏沉間,她竟然聽到了楚唯青飽含譏諷的聲音——
“楚宥斂,速速束手就擒罷!念在你是本宮堂弟的份上,本宮會讓你去守皇陵,饒你不死!”
下一瞬。
刀朝著楚宥斂脖頸劈去——
……
顏玉皎于夢魘中驚醒。
她渾身冷汗,后背都浸透了。
瞬息后,顏玉皎劇烈地喘息著,平息心臟的抽痛。
她按住胸膛,從床上坐起來,把汗濕的衣服脫下來,扔在地上。
但到底是深秋了,顏玉皎摸索著拿起一件新衣時,打了個寒噤。
門外似是有人聽到她的動靜,敲了敲門,道:“小姐?你可醒了?”
這話多么熟悉,好似她還未出嫁時的清晨,守夜的櫻桃敲門問詢。
然而此地是襄陽,不是京城。
顏玉皎隨著韓翊離開京城,快馬加鞭已經一個多月了。
可能是水土不服,也可能是孕期反應,她開始惡心干嘔,乏力嗜睡,喜食酸物,然而荒郊野嶺,如何才能滿足她的種種需求?
韓翊不得不下令停留在襄陽。
一行人尋了一處宅院,假作賣馬的商人,暫且落腳。
顏玉皎默了默,道:“等一等,我先穿件衣服。”
門外的櫻桃應了一聲。
顏玉皎卻沒有穿衣,而是從枕頭下摸索出一支貓眼石發簪。
她迎著光亮,細細打量著。
近日,顏玉皎每夜都會做噩夢。
京城之戰遲遲未分出勝負。
民間傳聞,長公主聽聞敏王爺要造反,暗中下令崔上都護進京護駕。中秋前夕,敏王爺果真造反,長公主立即率兵進宮,姊弟相殘,陛下一時氣急,竟然當夜吐血昏迷。
與此同時,崔上都護兵臨城下,與長公主聯手把敏王爺趕出京城。
這之后,崔上都護的大軍更是一路追殺敏王爺,竟把敏王爺一行人逼到斷崖之上……
顏玉皎錘了錘錐痛的胸口,她拼命想著,大夫說了,她這樣郁結于心的狀態,很不利于胎兒生長。
她想,夫君不會有事的,他答應過她,會好好活著,迎她回京。
如此想著,顏玉皎收拾齊整,下床打開了房門。
誰料韓翊正捧著一束百合花站在門外,看到門開了,回身笑道:“表妹今夜睡得可好?”
此時正是百合盛放的季節,前不久聽聞百合可以安神定魄后,韓翊每日都會送來此花。
顏玉皎卻沒有讓韓翊進門:“還未梳洗,勞煩表哥在門外等一等。”
韓翊也不急,點了點頭。
櫻桃小心繞過韓翊進門了。
關上門,主仆二人對視一眼,來到梳妝臺前,櫻桃低聲道:“奴婢都打聽了,陛下醒了,長公主和崔上都護也消停了幾分,只是郎君……還是沒有任何消息……”
楚宥斂和圣上達成合作后,就把解藥送給了圣上,所以圣上堅持至今還沒有駕崩。
可惜京城已經盡在崔仁茂和長公主的掌控之中,即便圣上此時醒了,也無濟于事了。
櫻桃看了眼顏玉皎的臉色,低嘆一聲:“小姐,您別擔心……”
話音未落,韓翊就推門進來。
他神情冷淡,似是憋著氣,把百合花束插在一旁置物架的花瓶里,就坐在椅子上,食指輕點著桌面。
櫻桃見勢不妙,悄然退下。
顏玉皎深吸一口氣,已經沒有力氣問韓翊,為何突然闖進來?
門輕輕關上了。
韓翊手指輕頓,開口:“楚宥斂死了就死了,還打聽他做什么?如此自負之人,活該死去。”
顏玉皎手指攥緊了裙擺:“我不覺得他是自負。”
韓翊立時冷呵一聲:“他若不是自負,又怎么會墜崖而死?”
“他沒有死!”顏玉皎回身望著韓翊,眸眼瞪大,聲嘶力竭,“他會回來接我的!”
很長一段時間韓翊沒有說話。
顏玉皎怔怔地流著淚,坐在凳子上喘息,幾息之后,她頭暈目眩,慢慢趴在桌子上。
韓翊起身,走過來探了探顏玉皎的額頭,涼涼的,沒有發燒。
他收回手,沉默著。
此時,清晨的日光慢慢泄進來,照在他二人身上,溫和不燥。
“忘了楚宥斂。”
韓翊輕按住顏玉皎的肩膀:“我可以做孩子的父親。”
顏玉皎垂著脖頸,沒有說話。
“我原以為我此生不會娶妻,后來遇到表妹,想娶表妹為妻,也是覺得只有婚約才能讓我們成為真正的一家人……我想有個親人,關心我,或者我關心她,我不想再那么孤獨。”
韓翊悄悄抬眼,望向鏡子里的他和顏玉皎,他二人一個清雅俊逸,一個柔媚出塵,實在般配。
救顏玉皎出宮時,他沒告訴連炿盟的人,小公主已成了楚宥斂之妻,只說狗皇帝捉住小公主,意圖逼他們現身,他們必須去皇宮救公主。
這之后,也只說顏玉皎懷的孩子是他的,連炿盟終于后繼有人。
韓翊覺得計劃天衣無縫。
然而顏玉皎卻道:“對不起。”
“我可以做表哥的親人,但絕不能是妻子……我已經嫁人啦。”
顏玉皎小聲地喃喃:“我夫君會回來的,我的孩子也有爹爹。”
韓翊抿住唇,臉色猶為冷凝。
其實韓翊提出讓顏玉皎嫁給他,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可惜每次他都會碰壁,但這也有好處。
初次被顏玉皎拒絕時,韓翊還會憤怒哀怨——顏玉皎不愿意做他的親人,也絲毫不想關心他。可如今,韓翊已經可以心平氣和地盤算著下次如何讓顏玉皎答應嫁給他了。
“無妨,”韓翊勉強笑道,“等楚宥斂死訊傳來,表妹再考慮此事,也為時不晚。”
好罷,他還是沒忍住詛咒楚宥斂死無葬身之地。
是,他就是嫉妒楚宥斂,憑什么這混賬能和表妹一起長大,還捷足先登娶了表妹?
顏玉皎氣得不想理韓翊。
她別過臉,只留下一個撅得能吊油壺的下唇,看起來倔強可愛。
韓翊也有些生氣。
他盯了顏玉皎片刻,見顏玉皎絲毫沒有回頭看他一眼的意思,頓時冷哼一聲,甩開袖子離開了。
門再度關上。
顏玉皎繼續趴在桌子上。
她不想梳妝,不想吃飯,更不想出門曬太陽,她在想楚宥斂。
如今已是深秋了,也不知懸崖底下冷不冷,楚宥斂如今到了哪里,可還能吃飽飯,穿暖衣。
她從不稀罕什么皇后之位,身份地位在她眼里并不重要,她只希望楚宥斂能平安地接她團圓。
然后他們就做對尋常夫妻,歸隱于市井之間,楚宥斂會釀酒,她會摸魚,他們開個酒館,再賣點魚菜,想必也能賺不少錢。
時間長了,他們也能攢下一副豪盛的家業
,留給長大的孩子。
顏玉皎緩緩摸著肚子,已然三個多月了過去,她有些顯懷了。
這一胎不知是男是女,民間總說酸兒辣女,可她偶爾喜歡吃極為麻辣的食物,香氣都辣得櫻桃流淚,她卻安然自若,偶爾又特別想吃酸物,饞得直流口水,半夜都輾轉難眠。
顏玉皎輕嘆一聲,望著半空中的陽光下的灰塵,放空思緒。
然而沒多久,櫻桃闖進來。
她大哭著:“小姐,不好了!追兵趕過來了,韓盟主他……!”
顏玉皎怔了怔,因為太過恐慌,她渾身發抖,連站也站不起來,只能緩一緩氣,道:“什么追兵?”
夜烏隨之進門,嗷嗚一聲,歡快地奔向顏玉皎。
櫻桃慌亂無措地收拾著行李,嗓音哽咽道:“長公主的兵!她本就極其痛恨連炿盟,已經暗中追殺韓盟主一個月了,如果不是我們在襄陽歇腳太久,這些追兵……”
櫻桃沒有說下去。
她知道,韓翊是因為顏玉皎身體不適,才停留在襄陽的,
顏玉皎臉色煞白:“其他人呢?表哥他現在如何了?”
明明不久前,還滿臉隱怒地從這里離開,怎么轉眼間就遇到了危險?
櫻桃簡單收拾了一下財物,就拉著顏玉皎要離開:“襄陽有不少連炿盟的人,可是長公主親自來襄陽下發了陛下口諭,關閉襄陽城門,所有守城之軍全力圍剿連炿盟逆賊!”
踏出門檻時,待玉詔的紅衣人們也趕過來,他們渾身濃重的血腥氣,顯然才經過一場惡戰。
他們見到顏玉皎就道:“少主,韓盟主一群人已經拼殺許久,眼看著頂不住了,但我等不是連炿盟的人,守城之軍不會追查我等,只要去東城區躲著,就能安然無恙。”
顏玉皎頭痛欲裂,已然無法再進行思考,但她知道韓翊是被她連累陷入了生死危險之中,她若是走了,她此生都不會原諒自己。
“韓盟主可還好?”她執拗地問著這句話,這些天,她哭了太多次,已經哭不出來了。
命運弄人,為何總要她做抉擇?分明她什么都無法抉擇!
“韓盟主被刺了幾箭……”其中一個紅衣人說完這些就頓住,畢竟也是他們曾經的少主,故人即將身死,到底難過,“他讓我們帶少主離開,去找西南境找一個姓梅的人家。”
顏玉皎愣愣道:“梅?”
這不是娘親的姓氏嗎?
也不知楚宥斂之事,有沒有連累爹爹和娘親……都是她不孝……
然而時間倉促,容不得顏玉皎仔細思考,一個紅衣人抓住顏玉皎的手腕,輕功施展翻墻而過。
出了院墻,紅衣人就脫了紅袍,他們里面都穿著尋常衣服,長相也似易了容一般尋常。
墻外有一輛低調的馬車,是韓翊早早備下以防不時之需的,沒想到還真用上了。
坐上馬車后,夜烏好奇地看著待玉詔的人拿起碗,挖一勺濕土抹在顏玉皎臉上,道:“少主容顏太盛,太過引人注目,屬下不等不如此,還望少主暫且忍耐。”
顏玉皎本就不是矯情之人,更何況已經到了這等境地,哪兒還有她能嫌棄的機會?
她只是擔心韓翊:“安頓我和櫻桃只需要兩個人,其余的人……可否去幫幫韓盟主嗎?”
她的懇求沒有任何人應承。
待玉詔的人低著頭,許久后,齊齊搖頭,低嘆一聲:“長公主已經當著韓盟主的面下令,如果殺不光連炿盟的人,可能會火燒襄陽……”
顏玉皎怔忪無言。
明明日光盛烈,她卻覺得深秋的寒氣侵入肺腑,讓她遍體生寒。
“她是瘋了嗎?襄陽城幾十萬無辜百姓她憑什么說燒就燒!”
這話只換來了所有人的嘆息。
如今的嵒朝,表面上是由長公主和崔仁茂共同把控,但長公主為了替心上人報仇已經瘋魔了——這其中不乏有崔玶的煽風點火。
崔仁茂就等著長公主火燒襄陽,然后籠絡天下之勢,將長公主徹底釘死在罪孽之柱上。
顏玉皎慘笑一聲,捂住臉絕望地哭道:“為什么我誰都救不了!我救不了夫君也救不了表哥!我難道只能逃嗎?我要逃到什么時候?!我至今都不知道爹爹娘親的安危……我活著有什么用!所以人都為了救我陷入危險之中!為什么我還活著!”
顏玉皎徹底崩潰了。
她抱著櫻桃,痛苦得連哭聲都發不出來了,胃部酸痛翻滾,幸好她至今沒吃東西,只是干嘔連連。
雖然顏玉皎嘴上強硬,堅信楚宥斂還活著,但她心里清楚。
那一夜風急雨驟,那斷崖有百尺之高,楚宥斂兇多吉少……
櫻桃也跟在哭,可是她不能哭,她撐起顏玉皎的肩膀,喊道:“娘子想想腹中的孩子!您不能倒下啊!連長公主崔仁茂都不敢說郎君死了,娘子就該堅信郎君還活著才是!”
這時,馬車停了。
櫻桃正想問怎么回事,充當馬夫的人就雙目發直地掀開車門,一臉灰敗地道:“來不及了。”
“長公主下令,火燒襄陽!”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車內的人從他頭肩的縫隙,看到了滔天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