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詩會醋意(一更)
顏玉皎想是這樣想,說卻是說不出口的,楚宥斂是郯王府的獨苗,顯然婚后也不打算當“和尚”,如果他一心想要孩子,郯王和郯王妃也著急抱孫子,她恐怕也是沒辦法的。
尤其楚宥斂這幾日特別忙,她快睡著了,他才有時間過來看她一眼,她更不知道該如何說了。
六月荷花滿池塘,顏玉皎的生辰即將到來。聽說白湖一個分支河流的荷花泛濫成災,不少文人墨客都結伴而行,借著賞花一舒心中豪情了。
顏玉皎的身體恢復良好后,郯王府的馬車也總算姍姍來遲,楚宥斂特地請了假,準備帶著她前去游玩。
梅夫人最近不知在忙什么,也沒有分心去管顏玉皎。
顏玉皎就半是心虛半是愉悅地登上了馬車,一掀簾子就看到楚宥斂正坐在里面看案卷。
她莫名地矜持起來:“咳!”
楚宥斂正忙著分析案卷,也沒有抬頭看她,只道:“先喝點茶。”
顏玉皎:“哦。”而后規規矩矩地坐在楚宥斂旁邊的座椅上。
卻也沒有喝茶,也沒有東倒西歪沒個正形地嗑瓜子吃糕點,相較以往簡直安靜非常。
故而馬車前行了沒多久,楚宥斂就忍不住瞧了她一眼。
顏玉皎今日打扮得并不艷麗,唯有胭脂抹紅了些,眼尾勾長了些,去了幾分蒼白病色,顯得精神尚可。
唯有一處特殊,她發髻上插著一支貓眼石長發簪,隨著馬車顛簸,貓眼石一閃一閃,著實招人眼。
楚宥斂微微一頓,總算把案卷放下來:“今日似乎有些不同。”
顏玉皎佯裝一無所知:“是嗎?有何不同?”
楚宥斂微微勾唇,也不答話,故意吊著她一般,繼續看案卷了。
顏玉皎就開始別別扭扭,一會兒杯子磕碰聲很大地喝口茶,一會兒故意把糕點咬得咯吱咯吱。
依舊得不到任何關注后,她終于爆發了,探過身把楚宥斂手里的案卷一把奪回來。
“你今日究竟是來帶我玩兒的,還是來辦公的?”
楚宥斂好整以暇地道:“自然是帶嬌嬌來玩兒的。”
顏玉皎道:“那你還看案卷?之前我問你話,你也不回答。”
說完,顏玉皎又覺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與和她閑聊相比,當然還是正事要緊,她這般行徑簡直是胡攪蠻纏。
于是她強行平復莫名的委屈,把案卷還給楚宥斂,自暴自棄道:“隨便罷,想看案卷就繼續看罷,別理我。”
然后頭一扭,背對著楚宥斂,掀開車簾,看外面的風景。
楚宥斂挑了挑眉,以為她這是生氣了,就輕輕移過去,低聲道:“前面有一處涼亭,我們先在涼亭休息片刻,再去日月湖如何?”
那些荷花泛濫成災的河流,其中一處就是日月湖。
顏玉皎有一會兒沒吭聲,而后神情低落道:“不想玩了,想回去。”她有些討厭自己矯情的模樣。
楚宥斂便哄她:“你若走了,我一個人賞花有什么意思?”
顏玉皎默了又默,到底還是沒忍不住,冷笑:“你不是忙著看案卷嗎?還有心情賞花啊?”
顯然是還在生氣,那就還好哄,如果不生氣了,那才是真的不好哄了。
楚宥斂眸色暗了暗,抬手拿起案卷看了看,然后越過顏玉皎,把案卷從車窗那兒丟出去了。
顏玉皎:“?!”
“你發什么瘋?”
她下意識起身,扒著車窗就伸手去接案卷,然而馬車行速過快,自然連一片紙都沒接到。
顏玉皎頓時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身后,楚宥斂慢慢扶住她的腰,貼在她耳畔道:“它既然惹你不開心,那我就丟了它。”聲音隱隱含著笑意。
顏玉皎一頓,扭頭望向楚宥斂,心中冒出一股熟悉的毛骨悚然。
雖然楚宥斂還在朝著她笑,看起來很正常,但她隱隱感覺楚宥斂越發陰鷙極端,無論做什么事都不留一絲后路。
她沉默一瞬,無措道:“那應該是很重要的案卷罷?你說扔就扔了?”
楚宥斂毫不在意,順勢把顏玉皎抱入懷中,勾出她一縷發絲把玩著:“再重要也比不得嬌嬌……剛剛沒有回你的話,是不知該如何回你,你別生氣,看到你戴這個發簪,我真的很歡喜。”
顏玉皎頓時安靜如雞。
因為她的腰正被楚宥斂輕輕揉捏,額頭似乎也被他親了一下。
沒幾息,他俯身吻住她的耳垂,還想去吻她的唇。
顏玉皎立即火燒屁股一般推開楚宥斂,起身坐到車廂另一邊去了。
她開始深深后悔。
為什么非要招惹楚宥斂?楚宥斂理不她有什么要緊?讓楚宥斂安安靜靜地看案卷不好嗎?現在好了,他手里沒有案卷,就來玩她了……
顏玉皎:“。”
正巧馬車抵達涼亭,停了下來。
顏玉皎立即抬腳下了馬車,看都不敢看楚宥斂一眼。
但她沒耳聾,聽到楚宥斂在她之后也下了馬車,好似促狹地笑了聲。
涼亭里并非空無一人,還坐著一個穿著道袍的禿頂老道。
老道正擺弄著茶具,似乎頗為精通茶藝之道,顏玉皎一進來就聞到沁人心脾的茶香。
她不禁問道:“這位道爺,這是什么茶葉,怎么這么香?”
倒是落落大方,不拘一格的很。
老道原本沒當回事,抬起眉毛瞅了她一眼,卻忽而又皺起眉毛,細細看了她一眼,緩緩道:“這位姑娘長得有些眼熟。”
顏玉皎也不由地遲疑,還未和韓翊訂下婚約時,梅夫人為了給她相看夫婿,帶著她在各大宴會上露面,難道這位老道是哪家養的門客?
如此倒有些麻煩,雖然她早已沒有名聲可言,所以才破罐子破摔,還未成婚就和楚宥斂混在一起四處游玩,但終究人言可畏,萬一老道胡亂傳出去難免會惹來一些風波。
正巧楚宥斂走進來,看到老道后竟微微行禮:“袁天師,好久不見。”
老道點點頭,也沒有起身:“即將喜事臨門,世子爺整個人看起來都平和了許多。”顯然和楚宥斂認識。
顏玉皎恍然大悟,原來老道的身份不一般,連忙想欠身行禮,卻不知道該怎么稱呼。
楚宥斂拉住她:“不必多禮。”
老道也笑:“貧道應當是在成武侯老夫人的宴會上見過世子妃……世子爺真是好福氣,渾身惡煞四溢,卻娶到一個善解人意的良善閨秀。”
顏玉皎:“……”從哪里能看出來她善解人意?她幾乎每次見到楚宥斂都和他吵架……天師也睜眼說瞎話。
老道卻還是神色猶豫:“那次宴會上隔得遠,沒看清世子妃長相,這次看清了……”他搖搖頭,又不說了。
隨后倒了兩杯茶:“此茶名為石崖茶,生長在東南境廣袤森林的懸崖峭壁之上,非常難得,炿朝靈帝極為喜愛,花費大量人力運到京城,這才被世人廣泛得知。”
顏玉皎和楚宥斂互視一眼,道了聲謝,便接過茶杯,細細品起來。
此茶牙葉肥厚,湯色亮麗,味道頗為原純,喝完后口齒隱隱留甘。
顏玉皎贊道:“好茶!”
楚宥斂也點點頭,卻握著茶杯,若有所思道:“炿朝靈帝是炿朝最后一位皇帝,他死后,這茶便也徹底隱世了,不過袁天師見識廣博,武藝高深,能得此茶也無甚奇怪。”
這話隱隱有試探的意味,顏玉皎聽出來了,默默放下茶杯。
老道卻坦然道:“此茶正是靈帝賞賜,不瞞世子,貧道年輕時曾在炿朝皇宮走動,為炿朝貴妃調配不孕之藥,故而得到靈帝賞賜此茶,只是后來得知,原來貴妃不孕是皇
后搞的鬼,貧道不愿被扯進后宮的風云詭詐之中,便離開皇宮四處云游了。”
楚宥斂道:“原來如此,只是嵒朝已經建立這么久,極少聽到有人稱前朝最后一個皇帝為炿朝靈帝。”
他顯然已經心中起疑。
連炿盟為了找一件前朝秘寶,在京城接連搞事,如今任何和前朝有牽扯的人或物都不得不讓楚宥斂提高警惕。
尤其袁天師在嵒朝初建時,拒絕先帝的招攬,現在卻喝起炿朝的茶,侃侃而談前朝宮闈之事。
只是此地并不是審訊室,袁天師也不是能輕易得罪之人,楚宥斂不想撕破臉皮,就沒有過多詢問。
老道聽得出楚宥斂的意有所指,他但笑不語,只盯著顏玉皎看。
“貧道觀世子妃天庭飽滿、地閣方圓,正是貴氣逼人、高不可攀、母儀天下之相,然而命犯桃花,會引來許多男子愛慕,需要堅定果敢地斬斷多余桃花,不可猶豫不決,如此才能安穩富貴一生。”
顏玉皎一怔,懷疑自己聽錯了,或者袁天師說錯了:“母儀天下?”
老道捋胡子笑道:“貧道曾得一位貴人相助,才有今日逍遙自在,那貴人與世子妃長相相似,故而泄露天機以后遭到報應,貧道也認了。”
顏玉皎茫然,這天師都稱她世子妃了,怎么還認為她能母儀天下?還什么命犯桃花,目前為止,除了楚宥斂還有哪個男子喜歡她?
又扯上泄露天機了……不經允許莫名其妙地測她面相,胡說一通后,還想讓她心中愧疚,欠他人情么?
至于那什么和她長得像的貴人,她是全然沒當回事忽略了,只以為是老道為這措詞想來的借口。
顏玉皎對袁天師的初次印象逐漸變差,懷疑他是靠著坑蒙拐騙才成為的什么天師。
可她聽不懂,楚宥斂卻聽得懂,當即心中微沉,眸色一利,道:“既然天機不可泄露,那袁天師還是多喝些茶,少說些話罷。”
老道點點頭,好似看透了楚宥斂一般,笑道:“是也,是也。”。
楚宥斂有些討厭老道的目光,眉宇間冒出幾分戾氣,但又極快地消散了。
他握住顏玉皎的手,低聲道:“日光升高了,嬌嬌,我們走罷。”
顏玉皎立即點頭,她可不想聽這老道士再胡說八道了,而且這老道士恐怕身份也有些不對勁,搞不好和連炿盟有聯絡,安全為上,還是盡早離開為妙。
楚宥斂直起身,道:“袁天師,后會有期,有緣再見。”
老道悠哉悠哉:“兩位慢走。”
二人便坐上馬車,繼續前行。
只是登上馬車之前,楚宥斂淡淡使了一個眼色給馬夫。
沒多久,顏玉皎再掀開車簾子,就發現馬夫已經換了個人。
她默默放下車簾,猶豫道:“要么今日就不玩了罷?”
楚宥斂本就有公務的樣子,現在不過歇歇腳又能遇到奇怪的人……實在不宜出行玩樂。
楚宥斂似乎是在想什么事情,聞言便道:“不必,我們都已經來了,便好好散一散心。”
顏玉皎并非強勢之人,聽楚宥斂這么說,雖然心里不贊同,但還是附和地點了點頭。
結果二人到了日月湖后,還沒有撐船入湖,就遠遠看到一群書生打扮的男子頗有些放浪形骸地聚在一起。
馬夫前去問了問,回來稟告道:“聽說是去歲的狀元郎和探花郎在此地籌辦了一場詩會。”
探花郎?
那不就是韓翊?
顏玉皎頓覺糟糕,撥了下額發,裝作沒看到楚宥斂投過來的目光。
楚宥斂道:“知道了。”
過了一會兒,他卻還是沒有放過顏玉皎:“初夏在此開辦文人詩會,真是雅事一樁,嬌嬌可想下去看一看?”
顏玉皎勉強笑道:“我一個閨閣女兒對這些不感興趣。”
楚宥斂:“哦?是么?”
顏玉皎:“自然。”
楚宥斂瞇起眼,卻令馬夫將馬車停到一旁:“我倒是極有興趣,嬌嬌隨我一起去看看罷。”
顏玉皎:“……”
她真的不想看見韓翊。
她本就對韓翊無甚心思,又馬上要嫁給楚宥斂了,若見到韓翊,他再像上次那般不知好歹,鬧出什么不得體的事情,倒霉的還是她。
偏偏楚宥斂手勁極大,她幾乎是被提著走下馬車的。
偏偏她心虛,又特別愛面子,也不太敢反抗,免得弄亂衣服,在一眾書生面前丟臉。
不知何時,新換的馬夫也離開了,兩個侍衛打扮的壯碩男子跟上了他們的腳步,提著刀守候著。
文人詩會自然和緩放松的,甚至有不少男子喝得不省人事,衣衫不整地躺在河邊石頭上吹風。
乍一看到楚宥斂這一行人和威嚴的帶刀侍衛走進來,靜了一靜。
有人小聲道:“莫非有人犯事,官府前來拿人了?”
緊接著就被嗤笑一聲:“看清楚那兩個兵的穿著打扮,他們顯然是郯王府的私兵嘛。”
眾人頓時比方才還安靜。
心道,這還不如是官府來拿人,郯王世子來拿人,那人還有活路嗎?
楚宥斂卻也不是不識禮數之人,找個地方坐下來后,其中一個侍衛便頗有眼色勁,對著一眾書生,高聲道:“打擾諸位,聽說此地有詩會,特來一觀,莫要把我等放在心上。”
這話成功安撫了一些人心。
大家也不再焦慮恐慌,而沐浴著暖和的日光,溫柔的湖風,有些醉意盎然的人,竟然壯起膽子來。
高聲笑道:“世子爺可想親自下場與我等吟詩作賦一番?”
楚宥斂婉拒了:“才疏學淺,登不得大雅之堂。”
問話的那人便仰頭大笑道:“世子爺太過謙遜,您的文采可是嚴大學士都稱贊過的!”
顏玉皎坐在楚宥斂后面,絲毫不敢作聲,生怕被詩會其他人看到。
畢竟在場的文人墨客沒有一個帶女眷前來的,唯有楚宥斂堂而皇之地拉著她走進來。
她心里覺得極為不妥,和面對老道時的擔憂一樣,萬一他二人如此行徑惹來眾怒該怎么辦?
一時更加后悔今日答應和楚宥斂一起出來玩,玩也玩不痛快,瞻前顧后,生怕名聲更臭,惹來禍事。
顏玉皎兀自糾結,一時更為沉默,可這副沉默的樣子落在楚宥斂眼中,意味可就不同了。
郯王世子到此,于情于理此場詩會的主辦人都要前來拜見。
狀元郎吳愉逑趕緊扶了扶帽子,整理一番衣服,俯身過來行禮:“拜見世子殿下,不知世子爺今日光臨此地,可是有何指教?”
韓翊就在不遠處的亭中飲酒,也看到楚宥斂了,卻沒跟過來。
他今日裝扮得矜貴又不失雅致,束了銀質玉石高冠,發帶上的紋飾也是銀色的,被風吹動時,光華流轉——看起來不像他能買得起的珍品。
又穿了一身廣袖白衣,似前朝文人一般躺臥著,舉手投足間,衣袖翻飛,頗為風流灑脫。
顏玉皎只瞧了一眼,就火速撤回了目光,生怕被楚宥斂發現。
楚宥斂還在和吳愉逑交談。
“談不上什么指教,和未婚妻來此地賞一賞荷花,意外發現此地有人開了詩會,好奇過來看一看罷了。”
這話說的輕飄飄的,好似楚宥斂真是一時興起才到此地。然而吳愉逑尤為擅長揣摩上司的意思,心道楚宥斂特意指出未婚妻是什么意思?
他是知道的,郯王世子的現任未婚妻曾是他結拜兄弟韓翊的未婚妻。
方才也看了一眼,這女子確實是有如珠似玉般的美貌,明麗端莊,卻隱隱一股體態嬌弱的嫵媚之氣。
怪不得義弟念念不忘。
可惜這等女子,看一眼便知需要金錢權勢好好疼惜嬌養著,絕不是他們能夠擁有的。
吳愉逑嘆了一口氣,這可是難辦了啊,義弟遠遠就看到郯王世子來了,卻絲毫沒有來見的意思……
他勉強周旋道:“原來如此,我等也不過趁著休沐來玩一玩罷了,胡鬧得來的詩詞,讓世子見笑了。”
楚宥斂瞇起眼,食指點了
點桌子:“怎么會,方才我遠遠便聽到韓編修吟的一句‘縱使清涼遮炎夏,為甚委靡躲寒冬’,頓覺此句詩意味深長,回味無窮,只是有諸多不解之處,想要韓編修為我解釋一二。”(注1)
吳修撰:“……”
冷汗都淌下來了。
慌忙道:“這詩并不是韓編修所作,而是前朝一位無姓詩人所作,韓編修只是一時無聊,念一念玩罷了,絕無他意。”
楚宥斂臉色淡淡,并不言語。
他極少說這么多話,顯然是個極為謹慎之人,故而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不是無的放矢。
顏玉皎在一旁也聽出了幾分不對勁,這句詩的隱喻意味很濃,在場又都是玩筆桿子一路科考上來的文人,政治的敏感度談不上數一數二,但絕對比普通人更警惕。說韓翊只是無聊念著玩,這話連她都騙不了。
“原來如此,只不過任何能讓人念念不忘的詩,都有些許符合此人當下境遇的緣故,故而本世子很好奇,在韓編修看來,遮炎夏的是誰?躲寒冬又是為何?寒冬……什么是寒冬?”
吳愉逑眼珠轉了轉,連忙賠笑道:“想必是韓編修喝醉了,世子也知道我等有事沒事就愛吟詩,估計韓編修最近心情不好,念多了酸詩,今日才一時不察脫口而出。”
楚宥斂看了顏玉皎一眼,嘴角勾了勾道:“此話何解?韓編修為何心情不好?可是對朝政有所不滿?”
吳愉逑:“……”
這簡直是明知故問,甚至還故意扭曲他的意思了。
但吳愉逑也明白,事已至此,完全不是他能解決的問題,只得閉緊嘴巴,半句都不敢多言。
見他如此,楚宥斂冷笑一聲:“還是請韓編修來罷,吳修撰應當無法為我解答這些問題。”
話畢,他們身后其中一個侍衛手握刀柄,大步地走出去了。
看方向,正是去請韓翊了。
顏玉皎旁觀許久,此時蹙著眉,隱約明白楚宥斂是不想韓翊好過。
可是……為什么呢?
楚宥斂若是不滿她曾經和韓翊有婚約,過去的一個多月里,他有無數機會可以整治韓翊,為何非要等這個契機,當著她的面整治?
難道說,楚宥斂以為這樣就能讓她認清他和韓翊之間的差距,徹底對韓翊死心,轉投他的懷抱?
此刻,顏玉皎竟然詭異地覺得,楚宥斂恐怕就是這么想的,曾經的溫和少年早已陰晴不定,心思詭譎。
但是……完全沒有這個必要啊。
身份差距什么的,沒有人比她更清楚了,而她本就和韓翊沒什么,也已經決定要安心嫁給楚宥斂了。
但顏玉皎就很快想明白,楚宥斂恐怕是對她和韓翊有誤會,以為她當初和韓翊是情投意合才訂下的婚約。
一時心中無奈,拉了拉楚宥斂的袖子道:“我有話要對你說。”
楚宥斂卻臉色難看起來,聲音也冷冰冰的:“怎么?嬌嬌也認為韓編修是無辜的,想為他辯解一二么?”
第22章 月下獨白(二更)
顏玉皎氣急,下意識看了吳愉逑一眼,吳愉逑低著腰,始終沒敢抬頭。
她羞惱道:“你聽都沒聽,怎么知道我是為韓翊求情?”
她也不想慣著楚宥斂,也不再擔憂自己會被亂傳名聲了,起身就走。
楚宥斂冷冷道:“站住。”
顏玉皎充耳不聞。
侍衛卻聽楚宥斂的話,抬腳就擋在顏玉皎身前:“請顏小姐留步!”
不遠處,許多人悄悄望過來,一時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顏玉皎耳根泛紅,胸膛起伏,細聽起來,似乎在強忍淚意:“世子究竟想如何?誤解我的意思,曲解我的行為,還不肯聽我的解釋……”
楚宥斂凝視她片刻,擺擺手讓侍衛先退下,而后走到她面前:“此事是我不對,我不應該為一個外人惹你生氣,但我著實不想從你嘴里聽到有關韓翊的任何事。”
他抬手,輕輕按了按顏玉皎通紅的眼尾:“更不想看到你為他而流淚。”
顏玉皎閉上眼,躲開他的手:“你少胡亂揣測我!……我不喜歡韓翊,當初與他定下婚約,也只是年齡到了,又實在找不到合適的夫婿……而韓翊誠心上門求娶,無論才華長相,還是身份品行,我沒有不應的道理。”
楚宥斂一頓,眸色晦澀不明:“據我所知,上元燈節你們一見鐘情,之后兩家便開始相看婚事。”
顏玉皎立時感到幾分諷刺:“如果你堅持認為我和韓翊有私情,那為何還要娶我?與我解除婚約,放我和韓翊舉案齊眉,豈不是皆大歡喜?”
短暫又仿佛很漫長的死寂。
楚宥斂眸眼漸漸發紅,染血一般,忽而笑了,盯著顏玉皎,一字一頓道:
“你休想。”
“……”
場面一時僵持不下。
韓翊也被侍衛帶過來,見到楚宥斂淡然地道:“拜見郯王世子殿下,不知喚臣來此,究竟有何要事?”
楚宥斂依舊盯著顏玉皎,卻已經在調整情緒,俄而,他收斂了所有氣息,回身掃了韓翊一眼,淡聲道:
“也無甚大事,只是方才聽韓編修吟了一句‘縱使清涼遮炎夏,為甚委靡躲寒冬’,心中有些好奇,想讓韓編修為我解釋一二。”
韓翊佯裝恍然,道:“原是為此,此詩是臣惱怒傷懷,有感而發。”
“何解?”
“想必已是眾所周知,臣的未婚妻被人奪走了,臣卻得不到任何一個解釋,一想到未婚妻當初對臣不假辭色,卻礙于那人的權勢對那人委屈求全,更是郁悶難消。”
一旁的吳愉逑:“……”
大氣沒喘上來幾乎就要撅過去。
顏玉皎:“……”
她剛剛才和楚宥斂吵了一場,韓翊這話簡直有些火上澆油了。
楚宥斂面色更冷,斜睥道:“韓編修以為你的前未婚妻是屈于權勢,不得已而為之嗎?”
韓翊道:“當然,臣的未婚妻曾與那人絕交過,很不喜那人。”
顏玉皎心中一緊,她和楚宥斂本就有誤會,此時生怕楚宥斂誤會加深,忙道:“韓編修此話只是妄自揣測罷了,我……或許你前未婚妻是有不得已的原因才和那人絕交的。”
她也很詫異,韓翊一個外來戶,怎么會對她和楚宥斂的事了如指掌?
然而楚宥斂沒有出聲,也不知道信沒信她的話。
韓翊又道:“顏小姐此言差矣,若真有苦衷,為何他們都已經訂婚了,卻還是沒有和好如初?”
顏玉皎立時啞然。
她心想,自然是那苦衷,哪怕是夫妻關系也不足以讓她安心地說出口……
可這話,誰信呢?
楚宥斂忽而輕輕地笑了起來,聲音低啞陰沉,在六月溫潤的夏風中,卻有一種讓人如臨深淵般的寒意。
“或許韓編修的前未婚妻真的厭惡那人……”
楚宥斂微微側眸,握住顏玉皎的手腕后,舌尖抵住上顎,冷眼望著韓翊:“但那又如何?日久情深,你前未婚妻終究會愛上那人。而自古成王敗寇,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的,或許若干年后,世人只記得他們恩愛情深,是對難得的神仙眷侶。”
他又勾唇笑道:“幸好本世子想得到什么東西,就能輕易得到,不會淪落到韓編修這般,只能借著一些詩詞,發一些可憐的牢騷。”
恰在此時,湖風四起。
湖面的荷花紛紛低頭彎腰,浸入湖水之中,又緩緩彈起。
韓翊的眉眼似乎都被湖風染上了一層寒霜,他的廣袖也灌入了風,立在那里時,雪白衣衫隨風翻飛,好似成仙得道般飄飄然。
“聽聞安東都護府使者久久沒有離開京城,”韓翊似乎沒有被打擊,勾唇笑了笑,忽而提起不相干的事,“是為了等候舊高句麗的公主駕臨。”
見楚宥斂沒有應答,韓翊又溫和地笑了笑,繼續道:“據說那位公主對世子殿下一見傾心,
舊高句麗的遺臣也很想讓公主與嵒朝和親,以示臣服。”
楚宥斂眸眼慢慢鋒利起來:“那位公主本世子見都還未見過,韓編修又是如何得知她對我一見傾心?”
韓翊眉眼笑開了,卻分明是滿滿的挑釁:“臣不過是無意中得知罷了。”
湖風越來越大,吹的人影斜斜,天邊的烏云也跟著暗流洶涌,好似頃刻間就要狂風暴雨。
顏玉皎悄悄看了一眼他們一眼,心里忽然有了一絲不妙的預感。
韓翊著實圓滑,咬死了自己只是為情所傷,并非有任何對朝政的不滿,還明嘲暗諷楚宥斂奪了他妻,還要故意打壓他,實在非君子可為。
顏玉皎心想,韓翊姿態不卑不亢,應對自如,若不是長相俊美,學問和素養其實都比吳愉逑更適合當狀元。
楚宥斂似乎被韓翊所說的“舊高句麗公主”一事擾亂了心緒,也懶得和韓翊過多糾纏。
沒說幾句,他就讓韓翊離開了,然后帶著顏玉皎一路前往日月湖深處。
日月湖的荷花確實泛濫成災,撐船來此時,需要有人在前面砍荷花,才能疏通出一條前行的道路。
以至于小船前行沒幾步,船四周就都是殘枝敗葉了,行進的速度也不得不慢下來,晃悠悠的,讓人昏昏欲睡。
午時已到,船上來個廚子,現做了荷葉糯米雞、炸荷花和荷花粥。
因為食材足夠新鮮,環境也足夠清新幽靜,顏玉皎吃得忘乎所以,一個沒注意就吃撐了,然后更困了。
楚宥斂似乎又在忙,暗衛從湖里接二連三地爬上來,對他耳語幾番,又干脆利索地跳下去。
顏玉皎心想,暗衛好慘,初夏的湖水還很涼,可為了讓世子爺玩的盡興,他們只能一個個從湖里潛游過來。
搖了搖頭,顏玉皎雖然同情,但明白這不是她能插手的事,索性把絲絹手帕蓋在臉上,躺在一旁午睡。
閉上眼,聽覺就會被放到最大,劃船槳輕輕撥開湖水,荷葉間魚兒冒出頭嬉戲,空中時不時傳來白鷺的鳴聲,還有砍伐荷葉的窸窸窣窣。
鼻尖全是清荷的香氣。
顏玉皎睡得昏沉。
睡意朦朧間,她隱約聽到有人和楚宥斂低聲的機密事中,好像還提起“梅夫人”這三個字,可惜她睜不開眼皮,不然肯定是要問一問的。
睡醒后,夜星低垂。
顏玉皎翻了個身,發現身.下鋪著皮毛毯子,身上蓋著絨毛被子,應當是楚宥斂擔憂她著涼,為她添的。
心中一暖,顏玉皎悄悄坐起身,抱住了膝蓋,任由夜風拂過她發燙的臉和凌亂的發絲,消解了她幾分睡意。
四下里,蛙聲此起彼伏,露水從荷葉滑落到湖里,咕嚕咕嚕。
顏玉皎內心驀地平靜極了,她想,如果楚宥斂不再陰晴不定,反復無常,婚后的日子就如此刻一般安穩平靜,美好肆意,那她無法不期待早日成婚。
想到這里,她忽然覺得有些不太對勁,楚宥斂去哪兒了?
顏玉皎抬頭一看,楚宥斂背著手站在船頭,瘦削的身影融入沉沉夜色。
她忍不住喚道:“楚宥斂?你待在那兒做什么?夜風大,小心著涼。”
楚宥斂卻好似沒有聽到一般,始終背對著她,一動不動。
顏玉皎想了想,索性掀開被子,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心里憋著壞,她便悄悄彎下腰,然后猛地沖到楚宥斂面前,嚇唬他:“哈!”
然而楚宥斂只微微垂眸,面色平靜地看了她一眼,根本沒被嚇到。
顏玉皎一臉掃興地直起身,嘴里憤憤嘟囔著:“你怎么也沒個反應?越長大越不可愛了……”
語氣還帶著剛睡醒的軟糯。
卻在此時,楚宥斂道:“嬌嬌。”
顏玉皎:“嗯?怎么了?”
皎潔的月亮已經自湖底升起來,悄然掛在夜幕上,楚宥斂背對著月光,望過來的眼神,讓人看不清情緒。
他聲音有些消沉:“嫁給我,讓你這般委屈痛苦嗎?”
顏玉皎一怔,不懂這話從何而來,她睡著時發生了什么事,楚宥斂怎么又敏感多疑起來?
“我并沒有委屈痛苦啊……”她有些不明所以,“你為什么會這樣想?”
楚宥斂長久地凝望著她,可最終只松了眉目,輕聲道:“我其實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時候喜歡上你的……意識到我非你不可時,你已經送出了絕交信。”
他低笑一聲,似是自嘲:“可終究只是我單相思,強求不得。”
顏玉皎更迷惑了,不知楚宥斂為何突然向她告白,又為何突然傷懷,發出“單相思”的感慨。
但話說到這份上,她想起今天楚宥斂介意她和韓翊之前的婚約的模樣,也別別扭扭地問起來:“我已經把我當初應下韓翊的求婚的原因都告訴你了,那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和孟綺君之間到底是什么情況?”
真愛,還是將就?
楚宥斂默了默,語氣卻似有譏諷:“對你來說,這還重要么?”
顏玉皎無語,不明白又戳到楚宥斂哪個痛處了,讓他又陰陽怪氣起來。
“你緣何以為這對我不重要?我馬上就要嫁給你,成為你妻子了,若是你心里還裝了別的女人,我……”
“你如何?”
“我自然是不舒服的……我雖然不像你在佛前發過宏愿,但也想一生一世一雙人呢。”
楚宥斂的呼吸忽然重起來,一字一句地道:“一生一世,一雙人……”
他似乎陷入什么魔障之中,將這句話重復了好幾遍,忽而低笑起來,隱隱有咬牙切齒之感:“騙我!”
顏玉皎心中一嚇:“我沒騙你,我騙你做什么?”
肩膀就被楚宥斂死死握住。
離得近了,她才于夜色中窺見楚宥斂的神情,卻是眸底血紅,眼神陰鷙冰寒,臉色帶著幾分病態的潮紅,一種心力枯竭瀕臨絕境的情態。
顏玉皎駭了一跳:“楚宥斂,你怎么了?別嚇我……”
楚宥斂抬起她的下巴,雅青的睫羽遮住眼底的偏執,笑的譏誚:“是你在嚇我啊嬌嬌,你給了我一個巨大的、令人難以置信的‘驚喜’。”
顏玉皎不解其意,很是懼怕他這副隱隱要發瘋的樣子:“什么驚喜?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
她一步步后退,楚宥斂就一步步前進緊逼,到最后似乎不想再聽她說話,手指色.氣地揉按著她的唇肉,舌尖輕輕探出來,俯下身舔吻。
這一次的吻和前幾次截然不同,帶著狠戾的、野獸發泄般的、濃烈的愛恨交織的情緒。
然而他吻的狠,動作卻有些不自知的溫柔,小心地扶著顏玉皎的腰,把她按入皮毛毯上,怕她受傷。
顏玉皎下意識掙扎著,有些惱怒楚宥斂突如其來地發瘋,就張開牙齒去咬楚宥斂的唇舌。
卻怎么都沒有成功。
小船來回搖擺,荷葉搖曳不停,激起千層波浪。
“撕拉——”
衣裙被撕裂了,又被隨手扔進了荷葉的殘肢中,白皙纖細的小腿暴露在月色下,鍍上一層柔美撩人的春光。
下一刻,又被殘忍地分開。
顏玉皎嗚咽著,感受著楚宥斂的粗糲的掌心在她身上四處游走,她的身體也在發生奇怪的變化。
她心里漸漸恐懼,帶著哭腔地小聲求饒,楚宥斂卻莫名更興奮了,將她緊緊抱在懷中,被迫感受他的變化。
顏玉皎徹底哭出聲來,懼怕得連踢帶踹,拼命地敲打著船體,似乎是在向他人求救。
然而夜深人靜,藕花深處,除了他二人又有誰在呢?
誰也無法救她。
終究還是楚宥斂不忍心。
他停下動作,趴在顏玉皎赤裸的肩膀上喘.息片刻,拉過絨毛被子蓋在她紅痕點點的身上,而后閉目轉過身。
顏玉皎望著夜幕愣愣流淚,許久才小心扯著被子,遮得嚴嚴實實。
“為什么
突然這樣?”她知道楚宥斂對她有欲.望,只是一直以來,楚宥斂的態度都是很珍惜她的,所以對于今晚這些,她沒有一絲絲防備。
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楚宥斂緩了片刻,嗓子還帶著情.欲的低啞:“我其實真的恨你。”
淚珠從顏玉皎眼角滑落,她抿了抿唇,輕輕“嗯”了一聲。
“顏玉皎,你的演技真好,”楚宥斂凝望著她淚濕的臉,語氣幽恨似冰,“與我虛與委蛇,假裝接受了我,對我的親近也再不排斥,還說什么愿意做我的妻子,一生一世一雙人……”
“我差一點就信了。”
楚宥斂閉上眼,夜風里他的語氣似乎有一絲絕望:“如果不是得知你母親曾是舊高句麗貴族,特意將舊高句麗公主請來,想要與我和親的話。”
顏玉皎止住淚水,茫然回望。
楚宥斂在說什么?
她怎么聽不懂?
“還真是委屈你了,擔心我提前發現異常,在面對我時,一直忍著惡心,裝模作樣地安撫我。”
楚宥斂睜開眼,抬手撩開顏玉皎汗濕的額發,似乎恢復了風輕云淡。
“其實你大可不必如此艱難偽裝,因為無論你心里想著誰,念著誰,如何厭惡我,如何不愿意嫁給我,我都絕不會放手的……顏玉皎,你最終只能成為我楚宥斂的妻子!”
顏玉皎也總算反應過來:“你說娘親是舊高句麗的貴族?這怎么可能?”
第23章 我懷孕了
顏玉皎慢慢攥緊絨毛被子,心亂如麻地道:“或許這其中有什么誤會,娘親不過是一個后宅婦人……怎么可能請得動一國公主來和親……”
“我也沒有在你面前裝模作樣,我沒有厭惡你,我想嫁給你的……”
可她說的這些真心話,漸漸湮滅在楚宥斂淡漠的眼神中。
“對不起……我……”她咬住唇,有些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都不重要了。”
楚宥斂慢慢平復了心緒,開始冷靜地思考:“我如今更好奇的是,韓翊和你娘究竟有什么關系?”
一個出身農門、在京城毫無根基的讀書人,是怎么知道舊高句麗的公主即將來訪嵒朝,還有意和親之事的?
顏玉皎自然不覺得娘親會和韓翊有什么關系,在她遇到韓翊之前,娘親忙著為她滿京城挑找夫婿,可她的夫婿備選名單中卻始終沒有韓翊,顯然娘親和韓翊并不熟悉,或者,娘親也未曾想過要把她嫁給韓翊。
但她明白,在楚宥斂心里,她恐怕已經是個滿嘴謊話、巧言令色之徒了,他不會再聽她的解釋了。
“再過兩天,高句麗公主就到了,圣上會在宮中擺一場宴席,你身為我的未婚妻也會被邀請。”
楚宥斂俯身吻了吻顏玉皎的唇角,淡聲道:“圣上應該會問你是否愿意解除婚約,并給你一些相應的補償,我很好奇,你口口聲聲說愿意做我的妻子,到時候又會如何選擇呢?”.
因為衣衫破碎,楚宥斂用毯子裹住顏玉皎,把她抱回顏府,卻發現整座府邸燈火通明,似乎都在等他們歸來。
顏玉皎心道不妙,來到青棠院后,果然看到梅夫人一臉肅穆地站在院外,她身后是一大幫沉默的丫鬟小廝。
“世子爺就送到這里罷,”梅夫人淡淡開口,“勞煩您帶玉兒散心,改日臣婦再登門道謝。”
言畢,梅夫人身后幾個壯碩的婆子就走過來,擼起袖子,作勢要把顏玉皎從楚宥斂的懷里奪走。
楚宥斂的侍從們自然不甘示弱,立即抽出刀刃,兩方正要發作。
顏玉皎不得已,探出雪白的雙臂抱住楚宥斂的腰,頭也埋進了他的前襟,一副親密柔弱、抗拒離開的模樣。
婆子們腳步一頓。
梅夫人臉也黑了黑。
楚宥斂眉頭卻微微舒展,原本即將抵達嘴邊的冷笑,也化柔和解釋:“世子妃身體不適,請容我送她回閨房。”
見狀,侍從們默默收起刀。
梅夫人攥緊了帕子沒有吭聲,婆子們更不敢輕舉妄動。
一場一觸即發的互毆也就此平息。
然后眾目睽睽之下,楚宥斂就這樣施施然抱著顏玉皎走進了青棠院。
顏玉皎思索了一路,直到被送到閨房床上,才調整好情緒,小聲道:“待會兒我會向娘親問清楚此事,也會把我的所思所想清楚明白地告訴她。”
楚宥斂一時沒有應答。
許久,他居高臨下地望著顏玉皎:“孟綺君的哥哥叫孟從南,曾隨我去西南境抗擊連炿盟的亂黨,彼時我初次上戰場,大意輕敵,中了奸計,他為了護我死在那里了。”
那時的刀光劍影、驚險殘酷,如今凝成了了幾語,卻終身難以釋懷。
楚宥斂輕聲道:“我答應過他,此生要好好護著他妹妹。”
顏玉皎怔怔片刻,反應過來楚宥斂是在回答她曾在小船上問的問題。
“我與孟綺君并不熟識,只是當時她家里人想把她送入后宮爭寵,她求到我這里,我才和她定下婚約,后來你我發生了那種事,我便順水推舟,與她解除了婚約。”
楚宥斂此生兩樁婚事都在與圣旨爭時間,如今想來著實荒唐。
“你安歇罷。”
解釋完,他就轉身往外走,步履堅定穩健,絲毫沒有回頭的意思。
顏玉皎手指悄悄掐入掌心。
她不想楚宥斂就這么走了。
他們之間的誤會,除了四年前那件決裂之事,已經全都消弭了。
他們還有機會回到從前罷?
眼見楚宥斂越走越遠,顏玉皎再也忍不住:“楚宥斂!”
這一聲喚出口后,顏玉皎的胸腔忽而涌現出一股勃發的勇氣:
“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歡你,但我知道我這次是真心想嫁給你的!”
“你信我!”
然而楚宥斂腳步停駐片刻,卻終究沒有回應,又抬起腳,漸漸消失在窗外的茫茫夜色之中。
顏玉皎神色微微黯然。
少頃,她倦怠地躺回被子里,腦子里亂糟糟的,時不時浮現出楚宥斂曾對她的呵護備至,和如今的冷眼質疑。
沒多久,梅夫人走進來。
屏退左右后,她看了一眼顏玉皎頹靡的模樣,便心中了然。
“你們不合適,”梅夫人直接了當地說出口,“等舊高句麗的公主來了,你就拒婚罷。”
顏玉皎蜷縮著沉默片刻。
心道,原來楚宥斂沒說錯,舊高句麗的公主前來和親一事真是娘親所為,娘親恐怕也確實是舊高句麗貴族……
她忽然感到很迷茫。
她究竟在做什么呢?
好像一直在傷害楚宥斂。
四年前的斷交,四年后已有夫妻之實還堅決拒婚。
她只成全了自己……
是否太過自私?
“玉兒,你聽娘的,”梅夫人坐到顏玉皎身邊,“三日后,圣上召開的宴會上,一定要答應圣上的補償,然后和楚宥斂退婚,聽明白沒有?”
顏玉皎閉了閉眼,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氣:“娘親是舊高句麗的貴族?”
梅夫人沒作聲。
顏玉皎便知道這是真的了。
最后一絲僥幸也被徹底剿滅,心漸漸跌入谷底,顏玉皎起身望著梅夫人,一臉蒼白地問道:“那我又是誰?”
梅夫人:“你自然……”
話未畢,便頓了頓,梅夫人下意識以為顏玉皎是在問,是不是因為顏玉皎有舊高句麗的血統,她才不同意顏玉皎和楚宥斂的婚事。
可她忽而發覺這個問題幾分奇怪,然后一扭頭,對上顏玉皎安靜的雙眼。
她心中一顫,有了不妙的猜測,試探地問道:“玉兒?你……”
顏玉皎想故作云淡風輕的笑一笑,卻怎么也笑不出來,終于,她將殘忍的過往揭開了:“四年前,我就知道我不是爹娘的親生女兒。”
那個午后,她躲在柜子里窺聽父母的爭吵,只是想知道前因后果,然后幫助父母和好如初,她年紀小
,不懂為何來到京城后,爹娘經常爭吵。
卻不料聽到了自己的身世。
原來她并非爹娘的親生女兒,不過是娘久婚不孕,上香求子的路上撿到的身份不明的野種。
初次得知這個真相時,她如九雷轟頂般痛苦欲絕,然后大病了一場,自那之后,她身體一直不好。
梅夫人臉色蒼白,嘴唇微微顫抖:“不……你如何,你如何得知?”
顏玉皎觀察梅夫人神情,便知這個深藏在心底四年的秘密是真的。
一時間,臉色灰敗至極。
“玉兒,不是你想的那樣……你不是什么野種……”
梅夫人握住顏玉皎的肩膀,不禁落下淚來,她試圖解釋著什么,但顯然心中有所顧忌,到底還是沒說出口。
最后只道:“總之,我不同意你嫁給楚宥斂,不是你的身份配不上,你不要胡思亂想自我厭棄……在娘心中,你是天下……最好的玉兒!”
顏玉皎自嘲一笑:“我原本也以為我是什么身份不明的野種……正好那時京城許多女兒都說我身份低微,與楚宥斂交好,恐怕是想嫁進郯王府做世子側妃,我自覺羞恥難堪,在我心中楚宥斂是我的至交好友,我從未有過半分要攀附的齷齪心思……”
彼時,她本就因為流言蜚語心生別扭尷尬,又突然得知自己身份不明,面對楚宥斂時,越發的自慚形愧。
強烈的自尊心,讓她擔心楚宥斂在得知她的真實身份后,會相信那些流言蜚語,以為她是那等自甘墮落之人。
她無法想象楚宥斂對她露出嫌惡厭棄的神情,更無法想象她以后會因為這些流言蜚語而嫁不出去,惹得爹娘愁眉不展的情景,她最無法想象的,是成為楚宥斂的妾室,然后如同奴仆一般,被楚宥斂正妃隨意打罵販賣。
顏玉皎不想在楚宥斂面前有一絲絲卑微低賤,那比殺了她還痛苦。
所以,她送出了那副絕交信。
以為從此一別兩寬,她維持住了她的體面驕傲,楚宥斂記憶里的她,也永遠停留在那時的美好。
誰能想到迎夏宴來了……
顏玉皎閉了閉眼,疲憊道:“如今得知娘親身份不凡,愿意嫁給爹爹,必然是有所圖謀罷?那我呢?我也應當不是什么野種罷?”
她反握住梅夫人的手,有些迫切地想要知道身世真相:“我知道家里還有別的事瞞我,我也無意探究,我唯一想知道,我的親生父母是誰?您收養我,又有什么目的?”
梅夫人的手冰涼滑膩,有種蛇類蜿蜒爬行的恐怖,但顏玉皎絲毫不怕,還握得很緊,怕梅夫人有一絲逃避。
“沒有什么目的,”梅夫人凝望著顏玉皎,輕聲道,“你的父母都已經去世了,他們究竟是誰,也不重要了。”
驗證身世的同時,得知父母早已去世,顏玉皎頓時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
她眼圈漸漸發紅,深吸一口氣道:“我感念爹爹娘親這些年來待我如同親生女兒一般的無微不至,我想知道我的親生父母是誰,并非是不想贍養你們。
“在我看來,養恩大于生恩,我的親生父母是比不過你們的……我只是想知道,我,我也是舊高句麗人嗎?”
顏玉皎心里很忐忑,很害怕,說她懦弱也好,自私也罷,她就是不想承擔起什么家國之間血海深仇的責任,她只想當她的尚書右丞之女顏玉皎,平平靜靜地度過一生。
梅夫人立時搖了搖頭:“你不是舊高句麗人,你是中原人。”
只這一句話,顏玉皎軟下身體,心卻瞬間輕松起來。
靜待了一會兒,她忍不住笑了,然后眼淚流出來。
“謝謝娘親,”她抱住梅夫人,把這些年積壓的滿腔痛苦都化作眼淚流了出來,“對不起娘親。”
梅夫人抱著她,也落下淚來:“不要說謝謝,也不要說對不起,你永遠不需要對娘說這些……”
顏玉皎卻搖搖頭,哭的更兇:“您原本可以繼續當尚書夫人的,卻為了我一句話暴露了身份。”
梅夫人輕輕拍了拍她的后背,此時一切都說開了,她反而平和下來。
“……沒什么,玉兒別怕,我和舊高句麗的那些勢力都沒有關系,任朝廷怎么查都不會有問題……”
“暴露身份后,也無非是讓你爹無法再高升了,但我也不想和你爹過了,他愛怎么就怎么罷……”
顏玉皎閉上眼,把自己塞進梅夫人懷里,靜靜感受著梅夫人的溫柔。
她想,既然娘親都這么說了,有關身世的秘密就問到這里罷……人不能太過貪心,只要她還是嵒朝人,平生沒有和誰有過深仇大恨,就可以了。
思及此,她堅定了心緒,略帶羞愧地說出口:“娘親,我不打算和楚宥斂解除婚約了……所以,你不必為了我動用隱藏的力量,貿然讓舊高句麗的公主前來和親,萬一惹怒了圣上……”
話音未落,便被梅夫人打斷:“無論你如何想,又打算如何做,我都一定會毀掉你和楚宥斂的婚約。另外,你以為圣上不知道此事嗎。”
梅夫人不屑地哼笑起來:“圣上并不想讓你成為楚宥斂的正妃,巴不得你和楚宥斂解除婚約呢。”
顏玉皎抿唇,懷疑地道:“難道我的親生父母和郯王有仇?所以娘親才這么反對我嫁給楚宥斂?”
梅夫人嘆道:“你不要胡思亂想,我這么做自然有我的理由。”
顏玉皎無奈:“那究竟是何理由?我和楚宥斂兩小無猜,顏家和郯王府也算知根知底……楚宥斂對我很好,我嫁過去,應該也會過的不錯。”
梅夫人斜睨了她一眼,神情奇怪:“你之前不是說楚宥斂恨你,你嫁給他肯定過不好,求我幫你解除婚約嗎?這才過了幾天,嘴里全是楚宥斂的好了?玉兒,我之前就告訴過你,一旦你想要解除婚約,就絕不可能再回頭了。”
顏玉皎知道此事是她朝令夕改,但她當初悔婚是因為無法接受楚宥斂對她心懷不軌,如今漸漸接受楚宥斂,也不想看到楚宥斂再因她而痛苦難堪,自然不忍再悔婚,她也擔憂楚宥斂會為了挽回婚事,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
“公主還未進京,一切都還有挽回的余地,娘親,你便依了我這次罷!”
然而梅夫人心意已決,眸色幽幽地盯著顏玉皎,意味深長道:“玉兒,我都是為了你好,以后你明白了,自然會感謝我的。”
竟是油鹽不進,怎么都說不通了,顏玉皎悶苦不已,只好暫時不表,心里卻盤算著該如何才能兩全其美.
隔兩日,舊高句麗的公主隨著安東都護府的上都護崔仁茂一起進京了。
當天,圣上邀請了一些朝臣和皇室子弟前往月華臺,一起為崔上都護和公主殿下接風洗塵。
顏尚書一家自然也在其列,圣上還特意點名要求顏玉皎必須到場。
一時間,風雨欲來。
梅夫人倒是淡然,只是叮囑顏玉皎不要慌張,圣上問,便答自知身份高攀不起,且和郯王世子并無夫妻之情,解除婚約后想必是皆大歡喜。
顏玉皎抿唇不語。
而等婆子給她裝扮好后,她望著梅夫人,還是沒死心:“如果圣上不會問及此事呢?”
梅夫人正為她整理耳環:“那便想別的法子,總能解除婚約的。”
顏玉皎無奈至極:“娘親知道我不想解除婚約,為何……”
梅夫人手微微頓住,若有所思地瞧了顏玉皎一眼,心里忽然咯噔一聲。
“難不成……你愛上楚宥斂了?”
這句話聲音有些沉厲,嚇得旁邊的丫鬟婆子立馬有眼色地退出去了。
顏玉皎心一橫:“對,我愛上楚宥斂了,我既然不是舊高句麗人,為什么不能愛他,又為什么不能嫁給他?”
她倒是希望梅夫人能看在她愛楚宥斂的份上,就此收手。
然而她的希望注定落空。
梅夫人當即臉色煞白,緩了又緩,也下了狠心,厲聲道:“愛也不行!再愛都不行!我費勁心思聯
絡我的母家,好不容易才讓他們同意把公主嫁過來,你卻說你愛上楚宥斂,不想退婚了?”
“……顏玉皎!我是這樣教導你反復無常、言而無信的嗎?”
顏玉皎很少被梅夫人厲聲斥責,一時如鯁在喉,雙眼含淚。
母女倆安靜了好一會兒。
梅夫人到底還是心疼顏玉皎,輕嘆一聲,抬手揉了揉顏玉皎的臉。
“連楚宥斂都知道公主進京和親一事有我的手筆,何況圣上呢?他是不會允許身份疑似外族的女人成為楚宥斂正妻的,和親之事不會成功,你也不可能嫁給楚宥斂,你明白嗎?”
顏玉皎這才微微怔住。
她差點忘了,她雖然不是外族人,但在他人眼里,她是娘親這個外族人的親女兒,自然也是外族人。
那……那……
正在此時,顏大人派兩個小廝前來催促,梅夫人也不便再多說,拉著滿臉苦悶的顏玉皎登上馬車。
月華臺建在皇宮之外,原身是前朝靈帝和其皇后主持各類節日慶典的樓閣,后來就被先帝改成招待將士和外族來賓的“月華臺”了。
月華臺的占地面積相對皇宮的其他宮殿來講,不算特別寬闊,但它所處的地勢很高,地基也打的深厚。
所以當皇帝頭戴十二旒冕冠,身穿九條金龍衣袍,站在月華臺的最高處,上方是一盤巨大的滿月,下方是六排殺氣騰騰的羽龍衛時,簡直就是“君臨天下”四個大字的具象化。
顏玉皎只敢抬眸偷看了一眼,就趕緊隨著顏大人一起下跪拜見了。
“叩見陛下!”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無數敬畏的聲音和趴伏的身影齊齊落到月華臺之上,把棲息在月華臺的鳥兒都嚇得往空中飛去。
而這樣威嚴壓抑的氣氛中,唯有一個人沒有穿官服,也沒有下跪,帶著幾個羽龍衛,從月華臺的最下方,一路穿行而上,直達最高處。
他離圣上僅有幾步之遙,卻也只拱了拱手,道:“拜見陛下。”
圣上的姿態也很隨意,抬手道:“少庸不必多禮。”
那人便直起身了。
周圍升起竊竊私語,顏玉皎隱隱聽到他們討論的是“郯王世子”“楚宥斂”這些字眼。
顯然,這位沒有穿官服無視禮儀規矩的人就是楚宥斂,而這些朝臣也對楚宥斂有此等特權很是不滿。
顏玉皎把頭埋得更深了。
她心中暗暗祈禱,崔上都護和舊高句麗的公主腳步能慢點再慢點,讓她想想究竟該怎么辦。
然而圣上讓眾人起身后,隨著一陣恢宏而悲壯的奏樂,禮部的官員就將上都護崔仁茂請了進來,緊隨其后的就是舊高句麗的公主。
這位公主年方十六,出生時高句麗就被崔仁茂率軍滅國了,自然也沒有什么封號,后來因為長相艷麗,被高句麗的遺臣們稱為“麗公主。”
然而此刻,她戴著丁香色的面紗,讓人看不清長相,唯有窈窕的身影,隱隱能窺出幾分嫵媚動人。
典禮按照流程緩緩推進。
圣上顯然極為器重崔仁茂,崔仁茂只是回京述職就被圣上賜予無數珍寶和數個家宅,連崔玶這個次子都沾了崔仁茂的光,被提拔成了少府少監。
至于麗公主,畢竟只是戰敗國的公主,若非需要安撫舊高句麗遺民,她都不一定有覲見圣上的資格,圣上也只了了賞了一些東西。
述職和賞賜一一結束后,這場洗塵宴也正式開始了。
高處的太監一甩拂塵,一聲尖銳的“進——”,顏大人便戴著顏玉皎和梅夫人登上臺階,前往月華臺的內廳。
一進內廳,便覺得涼爽了幾分。
顏玉皎不敢隨處亂看,心里判斷此地之所以涼爽,除了建筑構造的原因,應該還有侍女拿著扇子,扇著冰塊。
“坐——”太監又一聲唱號。
梅夫人拉著發呆的顏玉皎一起往內廳中央的一個位置而去。
等他們坐下來,掃視一圈,忽然發現周圍臣子的職位都比顏大人要高。
梅夫人低聲道:“不過是沾了未來女婿的光,可把你爹得意死了。”
又冷哼一聲:“可惜啊,他的好女婿馬上就要沒了。”
顏玉皎不敢多言,但心跳得飛快,她忍不住掐住了掌心。
不多時,所有官員和女眷都安穩坐好了,高臺上的皇帝也終于開口了。
“諸位愛卿不必拘束,盡可肆意享用,此宴無非是為崔上都護和麗公主接風洗塵,愿嵒朝與安東都護府始終和平無亂,百姓安居樂業。”
“陛下圣明!”
隨即穿著華麗的琴師和舞者們就接二連三地登上臺,輕盈悠揚的《鹿鳴》舞曲慢慢演奏起來。
顏玉皎默了默,抬手拿起杯子,小心地喝一口茶,也借著飲茶的動作,悄悄往上看了一眼,正好看到崔上都護對面坐著的楚宥斂。
楚宥斂今日穿的確實低調,頭頂是尋常佩戴的鑲冰玉銀冠,發墜不知道去哪兒了,身上也只穿一件款式簡單的月白色束腰窄袖袍。
他似乎心情不好,在圣上面前依舊神情淡漠,姿勢閑散,旁邊的嚴太師和他搭話,他都愛搭不理的。
顏玉皎默默收回目光,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煩悶地仰頭喝盡了一杯茶。
宴至半酣時,換了首悠揚小調,眾人喝得微醺,氣氛也安靜下來。
顏玉皎最擔心的事也發生了。
麗公主一掀衣裙,和兩位安東都護府使者走下坐席,對著圣上俯身拜道:“天子圣安!貿然打擾賞樂,臣女在此先請天子贖罪。”
圣上顯然知道何事,也很配合,抬手示意道:“麗公主不必多禮,快請起身罷,朕恕你無罪。”
“多謝天子寬宏大量!”話畢,麗公主往楚宥斂那兒看了一眼。
面紗下眸光流轉,似有嬌羞。
安東都護府使者便接過話:“麗公主一向仰慕嵒朝文化,也很想為兩族的友好貢獻力量,聽聞郯王世子儀表堂堂、文武兼備,是嵒朝不可多得的好男兒,麗公主不免心馳神往,想嫁給郯王世子,以結兩族之好。”
臺下轟然一聲炸開了。
臣子們大都覺得很荒唐,一個多月以前,郯王世子先是退婚,又是大張旗鼓去顏尚書家提親的事,還猶在眼前,現今若是又退婚,另娶公主,也太過反復無常,背信棄義了。
自然也有一部分臣子覺得郯王世子娶多少女人都無所謂,何況戰敗國的公主誠心來和親,這樁婚事對嵒朝而言,只有利,而無弊,何樂而不為?
顏大人瞇起眼,好似知道了什么,深深地看了梅夫人一眼。
梅夫人卻裝作沒發現他的動作,抬手氣定神閑地喝了一杯茶。
而圣上也終于發話了。
楚元臻眉梢微挑:“原來如此,只可惜少庸已經有未婚妻了……不如麗公主換個皇室子弟如何?”
麗公主立時俯身行禮,道:“臣女對郯王世子愛慕已久,若是嫁給他人,恐怕臣女也無法安心侍奉,那人會對臣女心懷芥蒂……不如……臣女想知道郯王世子的未婚妻是誰?不知可否忍痛割愛,將郯王世子讓給臣女?”
京城風氣保守,還從未有哪個女子敢當眾如此大膽示愛,而且還是如此理直氣壯地肖想有婦之夫,一時驚得所有臣子都悄悄打起了眉眼官司。
然而高臺之上,楚宥斂正仰頭一杯杯飲酒,似乎沉浸在什么情緒中,外族公主的大膽示愛仿佛不關他的事。
眾人的目光又默默移向了顏尚書的坐席,倒是齊齊一愣。
沒想到顏尚書長相普通,卻生出一個花容月貌的女兒,嬌怯怯坐在那里,好似蘭花一般幽靜清麗,怪不得郯王世子能傾心至此,非要與孟家小姐退婚,將其立為正室。
另有一小部分知曉內情的官員,則把眼神投向了內廳下方,那里坐著翰林院編修探花郎韓翊。
可惜官職太低,不僅被郯王世子奪走未婚妻,連這場宴會都沒有機會坐在中上層一觀。
韓翊定力十足,對這些隱晦目光視而不見,只是垂眸飲茶時,不動聲色地朝顏玉皎那兒瞥了一眼。
其實他
也有些好奇,他的前未婚妻該如何應答呢?
“既然如此……”
圣上拿起酒杯晃了晃,眼角的余光掃向沉默的楚宥斂,而后輕嘆道:“顏小姐,你意下如何啊?”
梅夫人立時握住顏玉皎的手,示意顏玉皎一定要按照她說的做。
月華臺上下,頓時陷入寂靜。
所有人都望過來。
除了楚宥斂。
他依舊仰頭一杯杯飲酒,似乎并不在意答案如何。
顏玉皎強吸了一口氣,克制住心慌和顫抖,緩緩地站起來,迎著圣上探究的眼神,開口道:
“恐怕不太行。”
她蹙眉道:“因為我懷孕了。”
第24章 被封郡主
言畢,顏玉皎絲毫不敢去看梅夫人的臉色,心里卻輕松許多。
直到方才看到楚宥斂自酌自飲的孤絕姿態,她才忽然明白。
楚宥斂恐怕是不惜得罪圣上和毀壞嵒朝與舊高句麗遺民的關系,也要堅持要娶她的。
而梅夫人這邊也絲毫說不通。
兩方再這樣僵持下去,還不知道會鬧出多大的亂子。
她改變不了楚宥斂的想法,也改變不了梅夫人的想法,但幸好,她自己的想法已經徹底改變了。
她也只能改變自己。
顏玉皎心里很清楚,雖然梅夫人嘴上說自己并沒有和任何舊高句麗遺臣有任何聯系,但能把舊高句麗的公主勸來和親,還敢插手當朝王世子的婚事,就足以說明梅夫人不是普通的舊高句麗貴族,也極有可能一直和舊高句麗的勢力有聯系……
今日事畢,圣上必然會暴怒,梅夫人的余生也不可能安穩了。
而楚宥斂為了粉碎梅夫人的想法,搞不好會順水推舟,勸說圣上徹底粉碎舊高句麗遺民勢力。
唯今之計,只有她嫁給楚宥斂,梅夫人成為郯王世子的岳母大人,圣上才可能礙于情面,不會對梅夫人的所作所為過分追究,而楚宥斂也不會再和梅夫人針鋒相對。
顏玉皎不由深深嘆息。
那日遇到的袁天師,說她遇事不可猶豫不決,如此才能安穩富貴一生,想來確實有幾分道理。
她就是太過優柔寡斷,才會把簡單的事越搞越復雜。
萬般思緒一閃而過。
忽而——
“咚、咚、咚……”
高臺之上,有個精巧的酒杯順著一層層臺階,滾落下來。
上了年紀的老王侯和老夫人們看似若無其事,卻紛紛戴上了水精片,小心地朝楚宥斂的方向望去。
楚宥斂手握酒杯,神情怔愣迷茫,那酒杯顯然不是他掉下來的。
緊接著,就看到圣上猛地起身,忽而情緒激動地咳了幾聲,一旁的太監趕緊上前幫著撫了撫背。
眾人這才發現,那個酒杯竟然是從圣上手里掉下來的。
有些不對勁啊……
怎么顏家小姐懷孕,郯王世子波瀾不驚的模樣,圣上卻激動至此?
少頃,楚元臻稍稍恢復,擋開太監的手,神情復雜地望向顏玉皎:
“你——懷孕了?”
眾人又默默地伸著脖子去看臺下的顏家小姐,目光若有似無地停駐在顏家小姐的腹部,意味深長。
母憑子貴,顏家小姐的世子妃之位怕是誰也奪不走了。
但今日究竟是怎么了?
先是外族公主當眾大膽示愛還妄圖橫刀奪愛,再是本朝閨秀當堂自毀名節聲稱有孕……
嵒朝的風氣哪里嚴苛?
分明寬松的很嘛!
顏玉皎輕吸了一口氣,行禮后堅定道:“稟告陛下!臣女月信遲遲未至,應該是有一個多月的身孕了。”
死寂再度蔓延。
有些大臣都已經恍惚了,自覺這等私密事,尤其是皇室的私密事,怎么能拿到大庭廣眾之下說出口呢?
可顏家女兒就這么說出來了。
而圣上不僅沒有怪罪,還只愣了片刻就開懷地大笑起來。
“好!好!賞!賞!”
這四個字一出,有些眉頭緊鎖想要指責顏玉皎不婚而孕,還行為如此高調的官員,又安安靜靜地喝茶閉嘴了。
“快去拿軟墊!”楚元臻又咳了兩聲,蒼白面容都染上了幾分紅暈,“給顏小姐鋪好坐席,萬萬小心!”
顏玉皎一直懸著的心這才緩緩放下,心道,看來賭對了,圣上對楚宥斂還真是愛護備至,甚至愛屋及烏到了楚宥斂的孩子。
侍女們低著腰,將毛皮軟墊紗抱過來,一一鋪在顏玉皎的座椅上,又小心扶著她坐下來。
顏玉皎凡事親力親為慣了,有些不適應地拒絕,表示自己就可以,然而侍女們置若罔聞,將她的發絲和衣角都仔細規整了一遭,妥帖放好。
顏玉皎無可奈何,坐下時趁機瞥了梅夫人一眼,梅夫人的臉色已經不能用“難看”這個詞來形容了。
她心里又輕輕嘆了一口氣。
其實當眾自污名節,是她逼不得已時想起櫻桃之前懷疑她有身孕那番話,而她的月信確實一直未至。
但顏玉皎也很忐忑,畢竟她最近一個多月身體不好,輪番喝藥,大夫把脈這么多次,愣是沒說過她有喜脈。
罷了,事已成舟。
擔憂這些也都無用了。
誰未曾察覺的瞬間,梅夫人飛快地抬頭,看了不遠處的韓翊一眼,又若無其事地回眸。
韓翊的神情和楚宥斂是如出一轍的茫然,然瞬息之間,他就眉眼漸沉,拳頭緊攥,似乎壓抑怒火般。
麗公主似乎心有不甘,還想再對圣上說些什么,被安東都護府使者攔住,搖了搖頭,她便只得垂眸沉默。
楚元臻顯然已經完全忘了麗公主和安東都護府使者,沉思片刻,問一旁的太監:“少庸原定幾時成婚?”
太監俯身回道:“欽天監給出的日子,中秋之后,八月二十。”
“不可,太晚了。”
楚元臻微微蹙眉,又問道:“最近有沒有什么好日子?”這副姿態,顯然是要為楚宥斂重新擬定婚期了。
太監吶吶不敢言,而事關皇室宗親的婚期也輪不到他來言說。
一旁崔上都護捋著胡子沉吟片刻:“稟告陛下,過兩日便是端午,也是犬子崔玶的生辰,微臣因此多看了兩眼黃歷,發現端午后再兩日是個好日子,宜嫁娶求嗣……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楚元臻自然點頭道:“好!那就定在四日之后罷!”
又幾乎迫不及待地對楚宥斂說:“少庸馬上就要為人父了,朕身為你的兄長,也該為你喜上加喜,不若今日便晉你為敏王,如此你也能早早獨立出來,擔起楚氏子孫的責任。”
楚宥斂好似還未回過神,聞言勉強站起身拱手行禮:“謹遵……”
又回想起圣上所言,總算意識到不妥之處,立即走下坐席,跪地行禮道:“陛下厚愛,微臣本該感念皇恩欣然接受,奈何微臣父母健在,理應承襲郯王之位,敏王之位實在……”
楚元臻抬手打斷道:“正是因為郯王健在,你暫時無法襲爵,朕才封你為敏王,你若實在戀家,朕便把郯王府修繕一二,讓你婚后也可以和郯王同住一個府邸之下。”
楚宥斂還想再婉拒,但楚元臻執意如此,不容他一拒再拒。
他只得道:“臣恭謝圣恩!”
楚元臻猶不滿足,沉吟片刻:“顏家女兒為皇室孕育子嗣,實在有功,便破格封其為榮慧郡主,封地就定在舞陰郡,食邑五百戶。”
顏玉皎一愣,被顏大人小聲催促了一下,才趕緊站起身。
“臣女跪謝皇恩!“
楚元臻擺擺手,示意她不必下跪:“身體要緊。”
顏玉皎:“多謝陛下!”
便同手同腳地回去了。
楚元臻從太監手里接過新酒杯,高聲道:“今日嵒朝大喜,一喜崔上都護回京述職,邊境安穩,并無隱患戰亂,二喜敏王有子,楚氏江山千秋萬代!”
臺下朝臣和命婦立即站起身行禮,七聲附和道:
“恭賀陛下!恭喜敏王!”
一時之間,滿堂只剩下麗公
主和安東都護使者不尷不尬地站著。
楚元臻也終于舍得給麗公主他們一個眼神了,卻神色隱隱有些不耐:“既然敏王妃已定,麗公主恐怕就要另擇他人了,不如這幾日在京城多看看,嵒朝男兒多的是敏王這般好兒郎。”
麗公主沒有應答,顯然不太樂意,但也能立即,畢竟其他人哪里有楚宥斂這般權威勢重。
但此刻也輪不到她不樂意了。
楚元臻好似隨口問道:“聽聞韓編修還未有婚約?”
韓翊立時走出列,行禮道:“回稟陛下,微臣之前有過婚約,雖然婚約因意外解除,但微臣對那位小姐一直念念不忘,此生不愿再娶他人。”
楚元臻眉目微挑,略帶戲謔地看了一眼渾身戾氣橫生的楚宥斂,道:“既然如此,朕也不想強人所難……如此,便讓麗公主自己挑選罷。”
麗公主沉默片刻,卻不得不道:“多謝天子為臣女思慮!”隨后就和安東都護使者一起退至坐席。
宴會總算又繼續了。
靡靡歌舞重新入場,只是這次按照圣上的吩咐,撤下了一些寒性的食物和酒水,換上了溫補的燉湯和清餐。
顏玉皎靜靜地望著這一切,神情似乎比楚宥斂還茫然。
怎么回事?怎么莫名其妙就被封為為榮慧郡主了?
嵒朝的郡主好似不值錢一樣,只要和楚宥斂沾上婚姻關系,人手一個。
顏玉皎覺得這一切好似隔著云端一般虛無縹緲,不切實際。
更莫名其妙的是,楚宥斂不過是要當爹了,就被封為敏王了?
皇室子弟的加官進爵究竟需要考察什么?生孩子嗎?
……唯一稍微可以安心的是,總算塵埃落定,就等四日后……
忽然,如同寒冰鑿穿小腹,顏玉皎猛地蹙眉,立時捂住小腹。
卻忽然感到一股熱流從難以言說的地方緩緩流淌而出……
她頓時嚇得面如土色。
下意識往楚宥斂那兒望了一眼。
楚宥斂還有幾分飄忽,卻慢慢對上她的眼神,疑惑了一瞬。
顏玉皎臉霎時變得蒼白,立即用袖子遮掩住腹部,站起身后,企圖避開侍女們攙扶的手,卻避無可避。
“殿下需要什么,只管吩咐奴婢就是。”見顏玉皎面色不耐,侍女們誠惶誠恐地跪下來,擔憂顏玉皎出了問題,她們會被圣上怪罪,也擔憂顏玉皎會怪罪她們不聽話。
顏玉皎卻小腹痛得大腦混沌一片,心想,不會這么倒霉吧?
她才在陛下面前信誓旦旦說自己有了一個多月身孕,她就……
她就來月事了?
第25章 欺君之罪
夜色深深,燈火如豆。
如廁后,顏玉皎默默捂著小腹,神情萎靡地走出來,一旁等待的侍女連忙過去扶住她。
沒走幾步,于昏暗的拐角處,看到雙手抱胸、背靠著墻的楚宥斂——他是悄悄跟過來的。
聽到腳步聲,楚宥斂側頭望過來,和顏玉皎的視線對上。
下一刻,他松開手,立起身,面容嚴肅,腳步卻有些僵硬,直直地朝顏玉皎走過來。
侍女們互視一眼,默契地退下,提著燈去不遠處等待了。
風掠過,檐角下燈籠輕搖晃,燈火便慌張得如同燈籠下的兩顆心。
“你……”
“我……”
同時開口,又同時沉默。
楚宥斂嘴角抿緊,僵著手臂片刻,似乎有些手足無措。
到底不放心顏玉皎,作勢要扶她的腰,又不太敢觸碰,語氣干澀道:“我不該帶你去湖上,你本來就身體不好,若是……孩子……”
尾音輕的要命,有一種至今仍覺得不切實際的飄浮然。
顏玉皎一直低垂著眼眸,聞言手指攥緊,淺吸了一口氣。
楚宥斂正亂七八糟地說著:“我從未想過會這么快有孩子……你年紀還太小,母妃曾對我說過,年紀太小生孩子容易難產……我原本打算婚后先讓你養好身體,過幾年再說孩子……”
“沒有孩子。”終于把方才發現的慘烈事實說出口,顏玉皎嗓音顫抖,根本不敢看楚宥斂。
楚宥斂嘴角的笑淡下來,茫然道:“什么?”
顏玉皎越想越慌,眾目睽睽之下,她拋棄尊嚴自毀名節玩了一場豪賭,結果她豪賭的賭注——懷孕,是子虛烏有之事,她當眾犯下欺君之罪。
她簡直無法預料到下場,一時眼淚落下:“沒有孩子,我沒懷孕……”
“方才,方才我月事來了……應該是之前風寒生病,吃了許多藥,月事才推遲了……”說完,低泣不成聲。
楚宥斂緊繃的肩背微微放松,神情卻有些悵然若失。
他不喜歡孩子,也從未想過未及弱冠便成為父親,但得知顏玉皎懷孕后,他想了許多,覺得有了孩子也挺好的,顏玉皎再也不會離開他了。
結果現在告訴他——
沒懷孕,一場烏龍。
他一時分辨不出自己是何心情,卻下意識扶住顏玉皎的肩膀,安慰道:
“沒關系……我原本也沒打算現在就要孩子……”
但這已經不是他打不打算要孩子的事了……顏玉皎咬唇:“可是,全天下都知道你要有孩子了……”
楚宥斂頓了頓,輕聲地道:“不必擔憂,等你嫁過來,就說出了意外,孩子沒保住。”
還能這樣?
顏玉皎茫然抬頭,淚珠還掛在粉腮上,哭腔未散:“啊?可這不更是欺君之罪,罪上加罪了嗎?”
楚宥斂已然徹底冷靜下來,抬手勾走她的淚珠,淺笑道:“怎么會?女子懷胎十月,這期間任何意外都有可能致使滑胎。更何況,你并沒有在圣上面前說,你是經過太醫把脈確認懷有身孕,不過是根據月事推測而已,眾人也認可你的推測,如此一來眾人就都有欺君的嫌疑,那便不能算欺君之罪了。”
顏玉皎愣愣點頭:“對,對,我也只是推測,我……”
她還是想哭,沮喪道:“我好像總是會把事情搞砸……”
她總是做不到面面俱到,或許圣上是對的,她不適合做楚宥斂的正妻……
楚宥斂心頭一軟,向前一步,把顏玉皎按入懷中。
“不會,你今天做的很好。”
顏玉皎把臉埋進他的衣襟里,哭得聲音模模糊糊:“哪里做的很好?……萬一被別人發現我沒懷孕怎么辦?”
片刻后,又道:“……你現在信我了罷?我真沒想和你退婚……”
楚宥斂輕笑了笑,整個人都柔和起來,粗糲的手指揉了揉她軟軟的下巴。
“是,感謝嬌嬌選了我……”
“是我不好,不該不信嬌嬌……”
“也多謝謝嬌嬌,沒忍心逼我和一個陌生的女人成親……”.
哭了一場,顏玉皎恢復許多,卻困倦的睜不開眼。
今日這一遭,著實耗費了她許多心神,先是頂著世俗的眼光和巍巍皇權的壓力,冒死稱自己懷孕了,再是被圣上破格冊封郡主的欣喜,最后烏龍一場,發現沒懷孕的恐懼……
楚宥斂擦干她的眼淚,低聲哄她:“你娘親那里你恐怕不好交代……月華臺有我的寢殿,今日你便隨我住在月華臺罷,待明日我隨你一起回顏府,同你娘親好好聊一聊。”
顏玉皎沉默不語。
直到楚宥斂把她抱起來,抬腳往寢殿走的時候,她才埋著臉,小聲地嘟囔了一句。
楚宥斂停住腳步,疑道:“嗯?嬌嬌方才說什么?”
低眸一看,顏玉皎不肯露臉,脖頸和耳根卻全紅了,似是極為難為情。
“……做多少次能懷孕?”
楚宥斂立時僵住。
他自小便知道顏玉皎膽大妄為,似乎從不把什么世俗禮教放在眼里——可能是梅夫人故意教導,這些年裝淑女估計快要憋壞她了。
但他也從未想到,能從顏玉皎嘴里聽到如此“粗俗”之語。
一瞬間,他以為自己聽錯了。
然而見他沒什么反應,顏玉皎小心翼翼地抬
起臉,飛快看了他一眼,又像只鵪鶉似的把臉埋進他的衣襟。
繼續大膽的提建議:“要不然我們婚后多做幾次,盡早懷孕?如此也不算犯了欺君之罪。”
沒聽錯……楚宥斂喉嚨滾動,一時之間,呼吸都重了幾分。
他本就對顏玉皎心思不純,今夜月色甚好,見她說出這種類似邀請的話,只感覺懷里美人柔軟的軀體在若有似無地散發引誘的氣息。
楚宥斂偏過臉,聲音都緊了幾分,低聲道:“你來了月事,安分點。”
顏玉皎還是不太放心:“就算,就算謊稱小產了,萬一厲害的大夫把脈把出來我從未懷過孕怎么辦?”
楚宥斂沉沉呼吸,沒有回她。
腳步更是加快了幾分。
夜色漸濃,明月爬上來,檐下的防風紗布隨風卷動,掃到人身上,無端留下幾分撩人心弦的惆悵。
一路快走,不久便抵達了寢殿。
屏退跟上來的侍女和太監后,楚宥斂把寢殿門合上,來到床邊。
顏玉皎正躺在他的床上,睡在他的被子里,看到他過來,眨了眨眼:“我睡在你的床上,那你今晚睡哪兒?”
楚宥斂眸色幽深,心中卻隱隱生出幾分怒火,他想,顏玉皎都對他如此不設防,一副引誘而不知的情態,還堅稱不喜歡他,那傳聞中和她一見鐘情的韓翊,她又是如何對待?
憋著怒火,楚宥斂沒有作聲,坐在床上脫靴子,脫完靴子就扯腰帶。
他有心想嚇一嚇顏玉皎,讓她長長記性,然而顏玉皎困得腦袋都迷糊了,見他如此,竟然還卷著被子,一個翻身往床里面讓了讓。
楚宥斂解腰帶的動作徹底頓住。
他緩了緩呼吸,而后輕輕回身,眉目藏在在燭火中,聲音晦澀:
“你究竟什么意思?”
顏玉皎不明所以,睜開眼:“什么什么意思?”
楚宥斂又悶著氣不作聲了。
久久等不到回答,顏玉皎昏昏欲睡緩緩閉上眼,楚宥斂卻忽然不忍了,俯下身,把顏玉皎從被子里扒出來。
顏玉皎“嗯”了一聲,勉強睜開一只困眼,蹙眉道:“干什么?”
楚宥斂冷笑一聲,抬手解下顏玉皎的腰帶,宣泄似的扔在地上,然后開始扒她的衣服。
直到脖頸處忽而涼涼的,顏玉皎才猛然驚醒,一睜眼看到楚宥斂半敞的衣衫中蒼□□致的鎖骨,胸腹肌線條若隱若現,呼吸間微微起伏,被燈光染上一層難以言說的欲.色。
她一時看的呆住,慢慢漲紅了臉,回過神后,才發現自己被扒的只剩下肚兜了,羞恥得趕緊抱著被子縮到床角。
楚宥斂亦步亦趨,一伸手,連人帶被子一起抱了回來,倆人面對面,目光對視,一切情緒都逃避不開。
“你剛才在廊下說的什么胡話?”楚宥斂盯著她,眼神深邃如淵。
顏玉皎嚇得結巴:“沒、沒有啊,我沒說什么……哦,有,說我沒懷孕,你應該聽清了啊……”
“不是這句,”楚宥斂垂眸,“你說婚后多做幾次,盡早懷孕。”
顏玉皎想了想,頓時啞巴了,可見楚宥斂沒有其他動作,又不老實起來,嘴硬道:“我說的也是實話。”
其實她也不想懷孕,生孩子那么可怕,血水一盆一盆從產房端出去,孕婦叫得比死了還慘……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被查出來她欺君那就完了。
楚宥斂又問:“你喜歡我嗎?”
顏玉皎一頭霧水,不明白楚宥斂怎么突然問起這個。
老老實實地道:“應該還沒有。”
楚宥斂額角青筋暴起,掐住顏玉皎的下巴,冷聲道:“你不喜歡我還拿這種話招我,嗯?”
他似乎再也無法忍受,把顏玉皎推到被子上,就要俯身動作。
顏玉皎嚇了一跳,猛地推開他,幾乎尖叫:“你做什么?”
楚宥斂:“你說的,多做幾次。”
顏玉皎:“……”
她漲紅了臉:“我說的是婚后。”
楚宥斂居高臨下,扯開衣領,隨手扔掉外衫,又開始解內衫:“正如嬌嬌所說,在圣上那里,你可是未婚有孕,若是婚后懷孕,豈不是犯了欺君之罪?還是盡早多做幾次,讓你懷了孩子,免得你擔驚受怕!”
男色惑人,顏玉皎心中羞憤地把臉偏到一旁,閉上眼不敢看。
她隱約明白,自己恐怕是哪句話又惹到楚宥斂了,不然他怎么又發瘋?
見她這副縮頭縮腦的鵪鶉樣,楚宥斂的火氣莫名消散幾分。她來了月事,他自然不會對她如何,但如果就這么放過她,以后讓她更加無法無天勾引人,他才真是要憋死。
頓了片刻,楚宥斂俯身,戲謔地把顏玉皎的臉扭回來:“嬌嬌這副任君采頡的情態,難道是已經做好準備,要與我夜夜歡好了?”
顏玉皎纖細的蔥指頓時掐住被子,緊張的直咽口水。
她當然沒有做好一絲準備。
事實上,她脫口而出“多做幾次”時,沒意識到是哪種“做”。
就好像嵒朝禁止販賣風月書畫,禁止進入風月場所,世人卻于大街小巷,旁若無人般隨口聊起誰誰懷孕生子、誰誰怎么還不懷孕生子一樣,根本沒意識到懷孕是和濃.情的房.事所掛鉤的。
正如此刻,在楚宥斂多番暗示下,顏玉皎才慢慢明白過來,她究竟口出了什么狂言。
楚宥斂沒等顏玉皎回答,抬手握住她纖細小腿,輕輕一拉,就把她拉到他身前,故意笑了笑。
笑得顏玉皎渾身發毛。
他抬手從顏玉皎臉蛋曖昧地劃過:“我并不打算和你做有名無實的夫妻,幸好,你也不打算。”
說完,層層羅賬被解開束縛,自他身后緩緩合上,遮住盈盈燭火。
也遮住了一床春色.
當然,這一夜什么都沒發生。
楚宥斂把顏玉皎嚇唬得雙眼含淚,逼她發誓下次再也不說這種胡話,才略滿足地抱著她睡覺了。
顏玉皎困倦的很,清早起來時,日光已經大盛,身旁的被窩都是涼的,楚宥斂早就起床不知做什么去了。
察覺她醒了,侍女們才敢進來,掀開羅賬之后,看到顏玉皎只穿了肚兜,神色也毫無異常。
顏玉皎倒是有些尷尬,勉強披上一位侍女遞過來的外衫,探頭往外一看,又是一驚,床邊站了一排侍女。
她們低眉順眼,恭恭敬敬地端著各色衣裙和首飾,靜待顏玉皎挑選。
“殿下先穿這件常服,洗漱之后,再選衣服也不遲。”之前給顏玉皎遞來外衫的侍女開口道。
顏玉皎愣愣點頭:“好。”
她感覺自己還活在夢里,不然怎么一覺醒來,就有這么多美人伺候她,還甜甜的喊她郡主殿下……
太像做夢了……昨天圣上才封她為郡主,今天就讓她享受郡主的待遇了?比昨晚被封郡主時還要不真實……
侍女們自然不知道顏玉皎這些小九九,把她扶起來,細細為她潔面舒牙,又端上來一些宮廷早點,讓她邊吃邊挑選衣物首飾。
宮廷的早點確實花樣繁多,但也沒有侍女們端上來的衣服首飾多。
顏玉皎一眼掃過去,不由心中深深嘆息,如今成了郡主,連衣服都有鵝黃色和杏黃色了……
她也好奇自己穿上這種顏色會是什么模樣,便選了件鵝黃的束腰裙裝。
才穿好衣服,楚宥斂便進來了。
他上下打量了顏玉皎一眼,只覺得顏玉皎尤為適合鵝黃色,不僅顯得她更加清麗絕俗,還隱隱貴不召驕。
楚宥斂欣賞片刻,輕聲道:“京城的大街小巷都開始裝紅綢和彩燈,早飯后隨我去看看罷,畢竟……是你我今生唯一一次婚禮。”
第26章 待玉詔令
顏玉皎本想應聲,思及昨夜之事,又收回目光,裝模作樣地擺弄珠花。
她這副姿態,楚宥斂心知肚明,肯定是氣他昨晚嚇唬她,于是他也就沒有急著走過去,坐在靠窗的小塌上,拿了本
閑書看,等她慢慢梳妝。
寢殿內安靜下來,侍女們更是輕手輕腳不敢有大動作。
少頃,顏玉皎的發髻挽好了,正猶豫用哪套頭面合適,楚宥斂便放下書,走過來,把一個箱子放在梳妝臺上。
“母妃一早托人送來的。”他打開箱子,里面是一副嵌金寶頭面,看起來華貴無比,應當是王妃的規制。
楚宥斂微微抬眸,掃了一眼為顏玉皎梳妝的一眾侍女,侍女們頓了頓,立即一一退出寢殿。
顏玉皎不免猶豫起來,若這頭面是楚宥斂送的,她還可以不接受,偏偏是郯王妃送過來的,那她就不僅要欣喜接受,還要小心佩戴上了。
可一抬頭,鏡子里只看到楚宥斂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侍女們都離開了。
她連忙回身,楚宥斂也恰好俯身,一只手搭在她椅子靠背,一只手按在梳妝臺上,將她環住。
顏玉皎蹙眉:“你又想做什么?”
楚宥斂聲音很低:“這句話應當我問嬌嬌,不喜歡我非要惹我,我念著你來了月事沒有動你,你還不高興,大清早便甩我臉色看,嗯?”
顏玉皎攥緊手指,冷聲道:“我與王爺雖然有婚約,但到底還未成親,還請王爺對我尊重些。”
開心時直呼楚宥斂大名,不開心時就陰陽怪氣喊楚宥斂“世子、王爺”,其實她和楚宥斂真是天造地設,陰陽人的時候就喜歡假客套。
但顏玉皎這番話放到其他未婚男女身上似乎有些道理,放在他二人身上就有些可笑了。
畢竟他們是“捉奸”才有的婚約,早就有了肌膚之親,這之后也沒有男女大防的意識,和幼時一樣,倆人結伴同行滿京城游玩,未曾避開任何人,連圣上都知道他們恩愛情深,更何況昨天顏玉皎才在圣上面前說了那番話……
楚宥斂舌尖抵了下后槽牙,微微瞇起眼睛:“郡主殿下口口聲聲說我對你不夠尊重,那你又何曾對我有過尊重?幾次三番撩撥我,還說無意為之?”
顏玉皎理直氣壯瞪他:“我才沒有撩撥你,是你自己心思齷齪!”
楚宥斂默了默,忽而笑了。
他一這樣陰晴不定,隱隱山雨欲來的神情,顏玉皎就有點怵。
“是啊,你這個人就是這樣,不喜歡我還非要和我玩,撩撥我還非要說沒有撩撥……”
楚宥斂拿起一支發簪,輕輕插在顏玉皎發髻上,“你也就是仗著我不舍得怎么樣你,你明明都知道……”
他俯身,望向鏡子里的顏玉皎,一字一頓:“我一直對你心思齷齪。”
顏玉皎心尖一顫,撇過頭,有些受不了似的:“我要回家。”
頓了頓,還是怕楚宥斂發瘋:“先和娘親把事情都解釋清楚,這一晚上,娘親必然很難過……”.
顏府內,梅夫人倒是未見一絲難過的神色,和顏大人一起坐在暗室,悠閑平靜地喝著茶。
還是顏大人沒沉住氣,一拍桌子,怒聲道:“梅麗織,你究竟還有沒有把我當成你的丈夫?未曾問過我一句便擅自和高句麗人聯絡,你可曾想過,圣上若是得知你的身份,你我該如何?”
梅夫人冷冷笑了一聲:“你口口聲聲指責我沒有把你當成我的夫君,那你又何曾把我當成你的夫人呢?”
顏大人一噎,閉了閉眼:“我知道你還在怨恨眉兒生下我的長子,可是麗織,我們不是都已經說好了么?天下已定,人心已歸,不要再復仇了……我自然也該有一個屬于我自己的孩子。”
梅夫人面容扭曲一瞬,眼神略帶怨毒地望向顏大人:“顏祁望,你做嵒朝的官做的太久,已經做的忘乎所以,失去本心了罷?你自己的孩子?你恐怕都忘了你答應過貴人什么!你說,你會終生把玉兒當成你自己的孩子看待!”
顏大人臉色青白,胡須抖動:“貴人已逝,而玉兒馬上就要成為敏王妃,不止我……”
他深吸一口氣,伸手握住梅夫人的手,語氣溫和下來:“你也該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孩子……若非你當初不肯為我生育,什么眉兒,什么妾室……”
顏大人話還沒說完,梅夫人已經惡心的難以言喻,甩開他的手,站起身:“顏祁望!我當初可真是瞎了眼了!”
當初他們做契約夫妻,商量好一起撫養顏玉皎長大,相處許久后,也逐漸交付了真心,做起了真夫妻。
但誰能想到顏祁望來到京城之后,變了個人似的,一心想當好嵒朝的官,越發擔憂別人察覺到他的過去,害他大好的前途一散而盡。
自此,他多瞧梅夫人一眼,就隱隱想起自己身負驚天秘密,還是個背信棄義之徒,也就不愛去梅夫人那里了。
梅夫人心都涼透了,她堅持要解除楚宥斂和顏玉皎婚約也有這個原因。
毫無夫妻感情,只因一時之難而妥協的婚姻,必然收場凄慘。
她不愿顏玉皎淪落成她這樣。
兩方正僵持時,門被敲了敲,梅夫人的大丫鬟蘭草輕聲道:“老爺夫人,敏王陪著大小姐回來了。”
梅夫人一頓,和顏大人相視一眼,方才還針鋒相對的兩個人,立即就調整好了表情。
不多時,他二人從暗室里走出來,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一般,笑意滿面,攜手一起去前院了。
圣上雖然封顏玉皎為榮慧郡主,卻沒有賜府邸,估計也是考慮到沒幾日她就要嫁人的緣故。
但郡主的儀仗卻是賜下去了,但顏玉皎回顏府,畢竟是回自己家,就沒打算用郡主儀仗。
即便如此,梅夫人和顏大人還是在看到她第一眼時,就俯身行禮:
“拜見郡主!”
又換了個方向:“拜見敏王。”
顏玉皎駭了一下,連忙過去將他們扶起來:“萬萬不可。”
楚宥斂也抬手扶了扶:“以后都是一家人,岳父岳母不必如此。”
梅夫人:“……”
顏大人:“……”
顏玉皎沒好氣地瞪他一眼,還沒成婚呢,喊什么岳父岳母?
但楚宥斂不會因為她一句話就愿意改口,而他們也還有三天就要成婚了,顏玉皎便沒有糾正他這個稱呼。
四人沒有寒暄多久——主要是顏大人拉著楚宥斂說些討好奉承話,楚宥斂淡淡的笑著,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梅夫人和顏玉皎去了門外,母女倆少有的平靜時刻,邊走邊聊。
知女莫若母,梅夫人看了看顏玉皎的肚子:“你真懷孕了?”
顏玉皎想了想,選擇說實話:“沒有懷孕,我月事來了。”
梅夫人似是放松了幾分,又走了一會兒,整個人如釋重負一般。
她輕聲道:“如果是道歉的話就不必說了,我說過,你永遠也不需要對我感到抱歉……”
聞言,顏玉皎有些難過:“昨日我并非不顧及娘親的感受肆意為之……我雖然不知道娘親是何身份,來此又有何事要做,但我知道,娘親貿然暴露身份,圣上恐怕難以饒恕,故而我只得違背你的意愿,選擇嫁給楚宥斂……”
梅夫人臉色淡淡:“其實你不必擔憂我,我自然有我的法子能全身而退。我知道,你這么做,也不全是為了我,我只有一句話,若你將來再次后悔嫁給楚宥斂,是和現在一般找我幫忙,還是堅持和他走下去?”
顏玉皎先是眉頭緊鎖。
能說服舊高句麗公主前來和親,還插手當朝王爺婚事,竟然也還在圣上的暴怒之下還能全身而退嗎?
娘親究竟是舊高句麗什么貴族?
緊接著,她聽到梅夫人后半句話,立即回道:“我很堅定,好像從來沒有這么堅定過,以前的我總會權衡利弊,生怕自己吃虧,于是狠心做了許多傷害楚宥斂的事。”
“如今看到楚宥斂自我折磨至此,我心里難過,我忽然發現,我不能總是因為害怕來自未來的一些虛無縹緲的傷害,就逼著現在的我去做一些讓我也會痛苦的事。”
“我其實對娘親說謊了,我仍舊不知道我愛
不愛楚宥斂,但我確定,我不想楚宥斂再為我傷懷。”
不值得的。
天下優秀的女子那么多,粗鄙如她,究竟有什么值得楚宥斂如此癡迷?
可既然他愿意真心相待她一場,她便也敢拿出真心相待他一場。
“無論未來如何,我想,除非楚宥斂先放棄我,否則我都不會放棄他。”
梅夫人長嘆一聲,明白了顏玉皎的意思,一時心緒起伏。
“其實這些天我也在想,如果你就此成了皇室中人,也能安安穩穩、平平靜靜的度過一生,也是我一生所愿。”
“天意弄人……”梅夫人握住了顏玉皎的手,認真地望著她,“我原本已經妥協,準備為你尋個尋常郎君,讓你像普通女人一樣嫁人生子……”
梅夫人輕嘆一聲:“事到如今,你只需要記住,你爹是尚書右丞顏祁望,你是嵒朝敏王妃顏玉皎,若有人質疑你的身世,你千萬不要露出破綻。”
顏玉皎明白梅夫人的意思,是讓她連楚宥斂都不可以告訴,她猶豫片刻,點點頭:“我記下了。”
梅夫人又有些憂傷:“其實只要你能過得好,無拘什么身份……”
她搖搖頭,到底沒說下去。
母女倆走了一路,又聊了些體己的貼心話,慢慢回到前院。
楚宥斂正和顏大人下棋,他倒是好修養,不動聲色地讓了好幾局棋,把顏大人哄的都年輕了幾歲。
看到顏玉皎后,他就放下了棋子,走過去微微向梅夫人點頭示意,又輕聲問顏玉皎:“解釋的如何?”
顏玉皎故作輕松:“畢竟我娘親,自然是原諒我啦。”
楚宥斂低眸淺笑。
直到今日一切都塵埃落定,他長久以來的心愿總算達成,他才平和幾分,稍稍放下往日芥蒂。
于是對梅夫人拱手行禮,鄭重其事地道:“我與嬌嬌之事,實在讓岳母擔憂良久,我想一定是我誠意不足。
“今日,我楚宥斂便立下誓言,此生只娶顏玉皎一人,終身摯愛,披荊斬棘,否則五雷轟頂,不得善終!”
顏玉皎下意識去捂他的唇:“說什么死呀活的,呸呸呸真晦氣!”
楚宥斂微微勾唇,回握住她的手,目光溫柔,情深意濃。
又對梅夫人道:“誓言太過單薄,但日久見人心,希望岳母能給我一個機會,以后監督我,就是成全我。”
梅夫人點了點頭,沒作聲,只是在一旁看著看看,慢慢蹙起眉。
怎么感覺,玉兒對楚宥斂……并非沒有愛情?
舉止這般親密,毫無避諱之意,與一個多月信誓旦旦說楚宥斂恨她時的態度截然不同。
沉思沒幾息,顏大人過來了,樂呵呵道:“監督談不上,微臣自然是相信殿下的,玉兒和殿下少時便玩的好,把玉兒交給殿下,臣很放心,只是玉兒少時被她娘寵壞了,有些禮儀尊卑毫不放在心上,還望殿下能多多包涵才是。”
楚宥斂淺笑道:“我倒是希望嬌嬌能再忘卻一些禮儀尊卑,更肆意一些,更自由一些。”
顏大人滿意道:“殿下能如此包容玉兒,微臣也放心了。”
梅夫人頓覺眼睛疼。
沒幾息,就淡淡道:“你們馬上就要成婚了,明日又是端午,想必街上應該會很熱鬧,不要在家里待著了,一起出去玩罷。”竟是要趕他們倆走了。
顏玉皎有些猶豫:“我和楚宥斂還沒成婚,這樣是不是不太好?”
梅夫人心一哂,早干什么去了?昨晚你們兩個人一前一后偷偷溜出宴席,以為那些人老成精的朝臣都沒發現嗎?
如今顏玉皎哪還有什么名聲可言?還不如大大方方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總歸沒人敢說楚宥斂的閑話。
而且看顏玉皎的反應,雖然猶豫,但卻沒有半分待在家里的意思。
“女大不由娘”緩緩冒上心頭,梅夫人輕嘆一聲:“這有什么好怕的?百姓何曾認識你們是誰?大膽去玩罷。”
楚宥斂求之不得,俯身恭謝道:“還是岳母豁達。”
梅夫人呵呵兩聲.
其實在來顏府的路上,顏玉皎就看到不少官兵拿著紅綢和喜字,纏在屋檐角或者貼在商鋪柱子上。
出府之后,熱鬧更是撲面而來,不僅街道清掃的干凈,連紅燈籠也提前掛上了,一些幼童揣著籮筐,聲音清脆的叫賣著,“賣花了!敏王爺和榮慧郡主就是此花定情的!賣花了!”
顏玉皎:“……”
她默默放下車窗簾,疑惑道:“你我昨日才成了敏王和榮慧郡主,怎么消息傳的這么快?今日就連街上的幼童都知道了?”
楚宥斂慵懶地倚著靠枕,淡淡道:“你的好奇之處,竟然不是你我何時有了定情之花么?”
顏玉皎見怪不怪:“窮苦人家謀生的手段罷了,你忘了,遠在揚州小縣城的時候,街道上還賣著前朝皇帝喜歡吃的肉餅呢!……不過是找個噱頭,方便賣東西罷了。”
楚宥斂自然沒忘,那個小縣城真是民風淳樸至極,不僅有前朝皇帝喜歡吃的肉餅,還有顏玉皎這個孩子王,每次都扮演女皇帝,對著一眾小屁孩吆五喝六,賞罰分明的。
由此可見,顏尚書無論私德如何,官倒是做的極好,之前治理的地區皆是路不拾遺,稻谷飄香,商店鱗次櫛比,百姓可謂是安居樂業.
臨近午時,楚宥斂吩咐馬夫趕往一家私人酒館,準備帶著顏玉皎去吃一些江南菜肴。
這家酒館是崔玶開的,崔玶平生唯愛美食,常嘆唯有美食和美酒才能激發他作詩的靈感,于是聯合幾位好友,一起創辦了這家私人酒館。
楚宥斂自然也是股東之一,不過他只負責砸錢,由崔玶去選址、裝潢,集齊這些天南海北的名廚。
倆人進了酒館,沒看到崔玶,反倒是看到了女扮男裝的閆惜文。
閆惜文正在和一個男子喝酒劃拳:“六六順啊,五魁手啊……哎,輸了,別催別催,我喝就是了!”
顏玉皎初次看到時,沒認出來,還是楚宥斂指點了幾分,她才認出來,認出來后慢慢長大嘴巴。
這些時日她隨楚宥斂四處玩樂,隱隱發覺,雖然京城明面上禮教嚴苛,但私底下挺開放的。
白湖之上,達官貴人徹夜狂歡,長公主大肆豢養男寵。
月華臺,她和舊高句麗公主當堂爭奪楚宥斂,眾官員也見怪不怪的模樣。
如今又看到知交好友女扮男裝,與男人們喝酒劃拳,好不快活。
顏玉皎心中恍然有所悟。
禮法嚴苛,可人終究是人,而只要是人就會有七情六欲,就不可能像個木偶一樣任由禮法雕刻成形。
所以明面上社會風氣越壓抑,私底下就可能越放蕩。
顏玉皎沒有貿然打擾閆惜文。
她和閆惜文相處那么久,卻從來沒有聽閆惜文說過自己有這等癖好,顯然是不想讓她知道的。
顏玉皎就和楚宥斂上了三樓雅間,點了幾道江南菜和甜點。
菜都上齊后,顏玉皎又拿出菜單看了看,點了一壺荷花釀。
她忽而想起才訂婚不久的那晚,楚宥斂用荷花釀約她相見,結果兩人大吵一架,楚宥斂聲聲句句都是她不配得到迎夏宴的補償,只能困在他身邊配合他演恩愛夫妻。
如今想來,竟有些恍若隔世。
荷花釀送上來后,顏玉皎心情復雜的給自己倒了一杯,然后一飲而盡。
放下酒杯,她鬼使神差地道:“沒有你釀的荷花釀好喝。”
楚宥斂正掀開窗戶往外看,聞言側過臉望著她,勾了勾唇道:“恐怕也就只有你喝得慣我釀的酒。”
顏玉皎抬眸。
兩人驀地對視。
倏然間,似乎有柔軟的水自心尖悠悠流淌而過,撫平所有愁緒。
歲月匆匆而逝,自她髫年至二九年華,他們相知相識這么多年,即便嘴上再怎么否認,其實也早就在彼此的生命中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記。
如
果沒有四年前的決裂,或許他們早就成婚了,沒有芥蒂,自然也不會有爭吵,如此時此刻一般安靜地吃著飯,喝著酒,談一些只有他們才懂的話。
一對知心知己,絕對會很幸福。
可惜人生無常……梅夫人之前決絕地組織她和楚宥斂的婚事,也對她的身世如此諱莫如深,感覺終將會成為一個引而不發的巨型火藥桶。
顏玉皎默了默,端起酒杯,趁機避開楚宥斂的視線。
楚宥斂似乎心有所感,說道:“嬌嬌,晚上似乎有人要跳游樂舞。”
顏玉皎:“是么?”
卻沒有再望過去。
楚宥斂便起身走過來,打開顏玉皎那一側的窗戶,又拉起顏玉皎的胳膊,領著她一起站在窗邊往外看。
不遠處,幾個黑壯的男子正在搭臺子,那臺子有些奇怪,非傳統的固定的臺子,底部有類似馬車的車輪,好像也能如馬車一般日行百里。
顏玉皎好奇:“什么是游樂舞?”
“一個民間組織的祈求神明賜福的舞蹈,”楚宥斂道,“需要長相端正,體態清瘦,且是處子之身的男子和女子一起站在臺上跳祈福舞,而這個舞臺,你也看到了,是可以移動的。”
顏玉皎好奇道:“這個臺子不太穩定,如果邊移動邊跳,那兩個舞者恐怕需要很強的舞蹈功底。”
楚宥斂點點頭:“這是自然,今晚他們就會當眾選拔舞者。”
想了想,又道:“白湖上還有人組織了賽龍舟,午后我們去看看?”
顏玉皎不說話了。
心里卻生出幾分沮喪。
她感覺自己這些年故步自封,困于后院,錯過了很多好玩的東西……
楚宥斂也靜了一會兒。
少頃,他低聲地道:“雖然你我成親,有幾分是我強逼你,但我還是希望你不會后悔與我成親。”
顏玉皎一愣,立時搖了搖頭:“我如今很慶幸是你。”
正如她之前和閆惜文閑聊時所說的那般,她很慶幸她要嫁的人是楚宥斂,她信任楚宥斂,也只有楚宥斂能最大限度的包容她,理解她。
她抬起頭,望進楚宥斂眼底,忽而狡黠地笑了:“那晚,在成武侯府的合歡姻緣樹下,如果你不嚇唬我,我也不會生出和你解除婚約的想法。”
楚宥斂微微一怔。
“吱——砰——”
忽而窗外有煙花升空。
兩人不由望過去,青天白日的,只看到一丁點煙霧。
楚宥斂望了一會兒,忽而道:“我記得你喜歡煙花。”
“誰會不喜歡煙花呢?”
“明日晚,你隨我去城外山頂,那里幾乎能看到京城的全貌。”
“難道明日晚你要放煙花?”
“知我者,顏玉皎是也。”
顏玉皎便笑了笑:“好,我等你帶我去看曼城煙花!”
她想,走一步算一步罷,不管未來會如何,此時此刻,她只想讓眼前人開心一些,讓自己也開心一些.
夜幕很快降臨。
燈籠被悄悄掛上屋檐。
顏玉皎戴著面紗,離開這家私人酒館前,發現閆惜文還沒走。
閆惜文竟然酒量極好,幾個大漢陪她輪流喝,也沒有把她喝醉。
顏玉皎猶豫片刻,終究有些擔心好友會出事,問楚宥斂:
“閆惜文經常來這里喝酒嗎?她一直待在這里,是有什么要事嗎?”
楚宥斂微挑眉梢,淡淡道:“我還以為你不會問我……其實她就是今晚要跳游樂舞的女子。”
顏玉皎:??
她茫然地回望楚宥斂,得到楚宥斂一個肯定的眼神。
好友突然女扮男裝,不僅會喝酒,還會跳舞,陌生的厲害。
“怪不得你和我說起游樂舞。”
顏玉皎不可思議,又笑道:“那我可要好好看一看這個舞了,最好在閆惜文面前露個臉,嚇死她。”
果然,不遠處的祈福舞臺一搭好,閆惜文就不再喝酒了。
收拾了一番,就晃晃蕩蕩地走出酒館,一路奔著祈福舞臺去了。
祈福舞臺那里也有接應她的人,是個書生模樣的男子,臉嫩的緊。
顏玉皎默默瞧著,覺得有些不太靠譜:“這個民間組織是什么組織?”
楚宥斂道:“連炿盟的前身。”
顏玉皎震驚回望。
楚宥斂點點頭,示意她沒猜錯:“對,這個組織和前朝息息相關,或許你知道前朝靈帝最喜愛妃子封號是儷淑貴妃,這個組織便是儷淑貴妃那一脈的貴族,炿朝滅亡后,他們為這個組織起名為‘待玉詔’,據說是等待前朝皇室中人攜帶玉璽,號令天下的意思。”
顏玉皎怔怔道:“可是前朝皇室都已經死絕了,還是城門被破時,靈帝擔心皇室受辱,親自下的誅殺令。”
楚宥斂搖搖頭:“不,還剩一個,衛陽公主駙馬的兒子。”
顏玉皎疑惑不解:“駙馬的兒子?你是說連炿盟的那個庶長子?可他是韓遜和妾室生的庶長子,和前朝皇室有什么關系?”
楚宥斂淡淡道:“可他出生時,被韓遜記入衛陽公主的名下,名義上,他算是衛陽公主的嫡子。”
顏玉皎:“……”
許久才詫異道:“衛陽公主就這么忍了?讓一個妾生子做她的嫡生子?”
楚宥斂瞧了她一眼,輕嘆:“嬌嬌太過天真,這一切都是連炿盟那群人所說,誰知道是真的,還是編的。”
無人知道那位庶長子是否真是韓遜的庶長子,也無人知道那位庶長子是否真的記入了衛陽公主的名下。
事實上,也無人在意真假。
連炿盟需要一位名正言順的炿朝皇室中人來滿足他們的野心,朝廷也需要一個明面上的靶子,借此吸引并鏟除炿朝殘余的勢力。
那位庶長子,傀儡罷了。
第27章 蛟龍初顯
道理都懂,但是——
“閆惜文怎么和‘待玉詔’這個組織扯上關系了?”
顏玉皎挑眉,疑惑道:“這個組織在端午這么明目張膽的搞祈福活動,朝廷也不管管?”
楚宥斂沉吟片刻:“閆惜文好像喜歡那個跳游樂舞的男舞者,所以才會爭取跳游樂舞的機會。”
顏玉皎:“……”
她奇異地上下打量了楚宥斂一圈:“你怎么知道?”
楚宥斂勾唇:“崔玶告訴我的。”
顏玉皎:“……”
竟然毫不意外。
也不由地好奇起來,閆惜文平日里口口聲聲地說,男人都爛掉了,這輩子絕不會成婚,如今卻為了一個男子,拋頭露面去跳這種游樂舞。
顏玉皎也不想去白湖看賽龍舟了,拉著楚宥斂找個茶館,邊喝茶邊等。
她倒要看看,閆惜文喜歡的男子究竟長什么樣子。
楚宥斂也縱容她,而圣上念著楚宥斂即將大婚,給他放了幾日假,他也有足夠的時間陪顏玉皎。
“待玉詔其實已經形同虛設了,正如你所說,炿朝皇室并無后人,他們也不肯承認連炿盟的那位庶長子身份,故而一直沒有形成氣候,他們也不插手過朝政,逢年過節,還會資助一些乞丐難民和孤兒,行事作風頗為溫良,所以朝廷一直沒有管他們。”
楚宥斂解釋道:“這個祈福舞也是為那位儷淑貴妃祈福,據說儷淑貴妃是靈帝親手殺死的,所以待玉詔內部一些人還很恨靈帝。”
顏玉皎若有所思:“他們雖然恨靈帝,但偏偏又想著光復炿朝……可見這恨也沒有多恨罷。”
楚宥斂幽幽道:“終究是前朝的貴族,念著前朝家族興盛時的風光。”
倆人聊了幾句,都是對前朝靈帝的種種暴行頗為不贊同的態度。
顏玉皎又忽而想起昨天的麗公主,麗公主全程帶著面紗,看不清長相,不確定是不是如傳說中那般艷麗嫵媚,只看她的背影確實纖瘦窈窕。
她看了楚宥斂一眼,好奇道:“你之前見過麗公主嗎?”
楚宥斂正在為她沏熱茶,聞言
,眉梢微動:“我未曾見過,而且我之前得到消息,麗公主早就死了,但無法肯定舊高句麗是否還有一位麗公主。”
顏玉皎沒明白他的意思。
楚宥斂只好解釋:“舊高句麗的王室族譜上確實有位一麗公主,但是死于二十年前,現在這位麗公主王室族譜上并無記載,不確定是不是舊高句麗滅亡時沒來得及記載。”
顏玉皎悟了:“搞不好和那個連炿盟的庶長子一樣,都是冒充的。”
楚宥斂不置可否。
顏玉皎一時心癢難耐,忍不住湊過去小聲道:“那個……你知道,我娘究竟是舊高句麗的哪個貴族嗎?”
楚宥斂懷疑地看了她一眼:“是試探我,還是你真的不知道?”
顏玉皎有些不自在:“我試探你作什么?我真不知道這些……我娘親也不想讓我知道。”
“既然梅夫人不想讓你知道,你就別知道了,”楚宥斂頓了頓,“圣上也是想讓你以嵒朝人的身份嫁給我,所以才會封你為郡主。”
顏玉皎一怔,霎時心亂如麻。
她不知道該如何向楚宥斂解釋她并非舊高句麗人,一解釋必然牽扯到她身份不明,那還不如不解釋。
猶豫片刻,她輕聲問道:“你不介意我是高句麗人么?”
嵒朝王爺的正妃是一個戰敗國的無名女子……她想,如果不是她懷孕,圣上必然是不會同意的。
楚宥斂凝視顏玉皎片刻,忽地勾住她的一縷發尾,語氣淡淡:“我如果是在意身份地位的人,一開始就不會來你家提親,求你做我的正妻。”
茶館的雅間并不隔音,外面走廊來來往往許多人,實在是沸反盈天,然而他們這方天地卻莫名安靜下來。
“現在可以告訴我了罷,”楚宥斂直直地望入顏玉皎眼中,“四年前,你究竟因為何事,非要與我決裂?”
顏玉皎心中一頓,臉色瞬間煞白得毫無血色,而軀體驟然的害怕緊張,也讓她的小腹冰涼墜痛。
她忍不住蹙眉,捂住肚子。
“怎么了?”楚宥斂問道,又想起來,“是因為月事?”
顏玉皎點點頭,出于逃避心理,不動聲色地轉移了話題:“那日游湖后,我病了許久,身體就開始畏寒怕冷,月事也不順……”
接下來的話涉及女兒家的私密,她漲紅了臉有些不好意思講。
楚宥斂也明白,扶著她去房間的小塌上休息,默了默,低聲問:“……可需要如廁?”
顏玉皎垂著頭根本不敢看他,聲如蚊蠅:“不,不用……”
楚宥斂也沒有干等著,轉身離開了雅間,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過了一會兒,他回來了,身后跟著一個端茶的小廝。
“阿膠燕窩紅糖水,”楚宥斂讓小廝把那蠱茶放到顏玉皎面前,“應該能幫你緩解一些。”
顏玉皎之前也常喝,道了聲謝,便端起杯子小口小口喝起來。
喝完這一蠱水后,楚宥斂也沒再提之前的話題,轉而說起來其他事,顏玉皎暗暗松了一口氣.
天色徹底黑下來。
顏玉皎喝完茶覺得舒服許多,又躺著休息了一會兒,便覺得徹底恢復了。
一有精神,她就覺得無聊。
纏著楚宥斂想出去玩。
楚宥斂也不想拘束她,為她尋了個皮囊袋灌入熱水,讓她貼身拿著,便帶著她又出門了。
出門才發現,待玉詔組織的那個游樂舞已經開始巡游了。
閆惜文果然在臺上。她戴著厚厚面紗,穿著露肚臍的紅色舞裙,赤著腳站在鼓面上,隨著琵琶聲和鼓點聲,扭腰甩胯,頗有風情。
人群中不少男人在低罵傷風敗俗,卻也有不少男子看直了眼,辯駁道,土包子你懂什么,這是向神明祈福的舞,小心造下口業,被神明降下懲罰!
但其實是待玉詔派來了十幾個膀大腰圓的武夫,在這個祈福舞臺的周圍來回巡邏,防止有人借機生事,那些男人才只敢低聲唾罵,不敢前去招惹。
顏玉皎滿眼促狹地欣賞了一會兒,目光才慢慢移到和閆惜文一起跳游樂舞的男子身上。
這位男子倒是極雅,廣袖高髻,紅衣如火,體型高瘦,動作大開大合,比起舞更像是一種古老韻味的武。
他沒戴面紗,戴了一個雙眼彎彎,嘴角上揚的奇特微笑面具。
但顯然能看出來氣質極為出眾,一舉一動,一招一式,都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禁.欲清雅書生氣。
街道兩旁大開的窗戶里,有不少女子探頭相望,滿臉羞怯地竊竊私語。
這些年在閆惜文的“熏陶”下,顏玉皎勉強也懂了一些,男子們越是自信地展露著帥氣,越顯得油膩不堪。反而如這位男舞者一般,越是克制,越是點到為止,越能讓人感受到其風流俊美。
顏玉皎嘖嘖稱奇,怪不得閆惜文迷成這樣,完全是閆惜文喜歡的類型。
她眼珠轉了轉,便準備去祈福舞臺那里,嚇唬嚇唬閆惜文。
本想帶著楚宥斂一起去,結果一轉頭,一個黑衣暗衛在站在楚宥斂身邊,似乎在說什么事。
顯然不能輕易打擾他們。
顏玉皎就也沒等楚宥斂,帶著兩個隨行的侍衛過去了。
一陣風掠過,舞臺上的燈籠搖晃,閆惜文的衣裙也被風吹得極為炫麗。
那位男舞者的袖子也鼓起來,他停下動作,接過侍從遞來的幾支鳶尾花,當著眾人的面,開始編花環。
一波驚起千層浪,圍觀的女子們紛紛激動地將珠花和手絹扔過來,顯然她們都很期待這位男舞者會把編好的花環戴在她們頭上。
火光幽微,隱隱的,男子所戴面具的笑臉似乎笑意深了幾分。
在侍衛的貼心護送下,顏玉皎總算一路安全的來到祈福舞臺前。
此時,閆惜文正在無數扔下來的珠花和手絹中,腰肢柔軟地轉了一個圈,裙擺猶如花團層層開放。
顏玉皎忍不住吹了個口哨。
她滿眼戲謔,壓著嗓子裝男人,喊道:“美人!往這里看!”
閆惜文舞步不停,卻蹙眉看過來。
人群中也有不少女子看過來,見不是喊她們,又沒好氣地轉回頭。
顏玉皎立馬做作起來,半邊身子幾乎壓在臺子上,抬起胳膊,甩了甩手絹,道:“啊~文文美人,是我啊,我是你的玉大爺啊~”
閆惜文:“……”
差點一個踉蹌閃了腰。
隔著層層面紗,都能感受到閆惜文漲紅了臉的羞怒和尷尬。
顏玉皎徹底心滿意足。
好嘛,還說是她好朋友,結果背著她有這么多小秘密。
好好想想怎么和她解釋吧哼哼。
不過顏玉皎也無意破壞閆惜文追美男的計劃,戲弄她一番,讓她明白自己的秘密暴露了,就準備回去了。
然而一側臉,眼前出現一只赤紅繡著朱雀紋飾的靴子,隨即,閃爍流金之色的紅紗層層落下來,埋住了靴子……
此起彼伏的女子的低呼聲中,顏玉皎似有所感,抬頭一望。
那位男舞者單膝跪地,雙手舉著編好的鳶尾花環,袖子隨風飄動,露出蒼白的手腕。
“這位姑娘,神明為您降下祝福,可否讓我把花環為您帶上。”
他的聲音有種熟悉的腔調,顏玉皎下意識瞇起眼。
一旁的侍從警惕地握住刀柄,只等這位男舞者露出一絲異常,便拔刀將他斬于臺上。
男舞者卻舉著花環一動也不動,沒有絲毫異常,正如顏玉皎對他的第一印象,他骨子里是個極為克制之人。
但這花環顏玉皎是不可能接受的,她身負婚約,這人又是閆惜文喜歡的男子,推脫道:“我覺得今夜的女舞者,更適合得到神明的賜福。”
男舞者卻很堅持:“只有名字里有玉的女子,才能得到神明的賜福。”
顏玉皎:“……”
稍稍明白這人可能是方才聽到了她的自稱,才決定要把花環送給她的……
算不算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閆惜文已經望了過來,原本輕快的舞步也被她跳的干澀僵硬。
顏玉皎搖
了搖頭,心中一嘆,不想再與男舞者多話,起身就要離開。
卻忽地,頭上一重,似乎是男舞者強行把花環戴到她頭上了,侍衛立馬抽刀暴起,怒吼:“放肆!”
說著就要劈過去。
沒想到也有暗中守護男舞者的人,鐺鐺幾聲,刀劍相撞。
兩個侍衛就和幾個大漢打起來。
幾聲驚嚎后,人群立即作鳥獸散,街道的窗戶和門也緊緊關上了。
顏玉皎怔怔,抬手摸到鳶尾花環,覺得這一切都發生的太快太意外了。
男舞者還保持原來的姿勢,好似靜默的石像,直到顏玉皎慌亂地后退,才伸手握住了她的胳膊。
然后一用力,顏玉皎驚呼一聲,裙角翻飛,被提上祈福舞臺。
男人看著清瘦,胳膊摟住顏玉皎脖頸時,顏玉皎才發覺其中恐怖的塊壘。
男人便笑了起來,聲音有一股邪郁的欣喜:“表妹,我終于找到你了。”
顏玉皎掙扎間,微微一怔。
不待她深思這句話,一道寒光猛地劈過來,男人不得不推開她。
一個轉身,顏玉皎暈頭轉向地落入楚宥斂懷中。
她略一抬頭,就看到楚宥斂渾身戾氣勃發,鋒利的下頜緊緊繃著,他單手提著一柄寒刀,若不是抱著她,立時就能和男舞者打起來。
與此同時,大批羽龍衛自街頭巷尾迅速奔來,不過瞬息,就捉住男舞者的護衛,將祈福舞臺也團團包圍。
閆惜文嚇得趕緊從臺上滾下來,舉起手,亂七八糟地道:“自己人!自己人!我爹是閆太史令,我是我爹獨女!我完全不知道今日會有這等事!”
羽龍衛見楚宥斂沒有指令,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派兩個人把閆惜文送到隊伍后面去了。
重重刀劍包圍,男舞者仍舊淡定,輕笑道:“王妃既然有了身孕,敏王就該小心護著才是。”
顏玉皎:“……”
略有些心虛地捂住肚子。
楚宥斂冷聲道:“何必裝神弄鬼,把他的面具給本王劈了。”
一個羽龍衛立即跳上臺,眼見就要動起抽刀劈斬,有人喝道:“住手!”
隨即便有幾個紅衣人跳上臺,撥開羽龍衛的刀劍,將羽龍衛推了下去,而后對著楚宥斂道:“待玉詔少主無意冒犯榮慧郡主!還請多多見諒!”
楚宥斂面色更冷:“爾等無名之輩犬吠之語,也膽敢讓本王見諒?”
話畢,甩手出刀,正中一個紅衣人的胸口,鮮血四濺,那人倒地身亡。
顏玉皎初次直面這等恐怖,嚇得尖叫一聲,埋進楚宥斂胸口。
又立時反應過來,正是楚宥斂一言不合就殺人性命,就慌亂地要離開。
楚宥斂死死禁錮住她的腰,低聲:“嬌嬌,別惹我生氣。”
顏玉皎已經下意識雙眼含淚。
楚宥斂默了默,終究還是顧及到顏玉皎心情,收斂了渾身的暴戾恣睢,先把顏玉皎抱下了臺。
然而他們一走,紅衣人對視一眼,立即甩出幾顆煙霧彈。
瞬間灰霧四起,祈福舞臺嗡嗡高鳴幾聲,像裝載了什么恐怖的火龍一般,猛地沖開羽龍衛的包圍,向街尾而去。
“待玉詔無意與敏王作對,改日必當登門道歉!還請敏王寬恕!”
遠遠的,男舞者慢慢站起身,夜風將他的發帶和廣袖吹的亂舞。
唯有那張笑臉面具異常清晰。
“榮慧郡主!山水有相逢!”
顏玉皎回眸望時,那個男舞者正好說完這句話,然后俯身行禮。
真是一個莫名其妙的人……
但她又忍不住想道,這人真的是她表哥嗎?究竟是怎么認出她的?
梅夫人說過,她的親生父母已經死了,既然被梅夫人收養,她的旁系親戚應該也不在了……
怎么突然冒出個表哥,還是和前朝有千絲萬縷關系的待玉詔的少主……
第28章 大婚之日
為這場風波,端午時,顏玉皎老老實實待在青棠院,哪兒都沒去。
正巧制造局派人把嫁衣送過來,讓顏玉皎試一試,如果有不合身的地方,也能立即修補。
試嫁衣時,梅夫人也在,望著穿上嫁衣的顏玉皎,許是想起了什么人或者什么事,久久不能回神。
顏玉皎只給嫁衣草草繡了幾針,以示走過了婚姻習俗的流程。
她顯然有心事,等制造局的人把嫁衣拿去修剪縫補,就緩緩坐在梅夫人的對面,一臉的欲言又止。
梅夫人瞥了她幾眼,頗有些恨鐵不成鋼:“馬上就要成為敏王妃了,怎么做事還這么優柔寡斷?你想說什么,說就是了。”
顏玉皎只好道:“或許娘親知道,我還有別的親戚?比如……表哥?”
梅夫人一頓,眸色微動:“沒有,我說過,你親人都已經死光了。”
“可是……”顏玉皎輕咬唇,“可是昨晚我碰到一個很奇怪的人,他口口聲聲說我是他的表妹。”
顏玉皎悄悄盯著梅夫人,然而盯了好一會兒,什么都沒有看出來。
“他還是待玉詔的少主,”顏玉皎繼續道,“或許您知道待玉詔?它是一個企圖復興前朝的組織。”
梅夫人搖搖頭:“沒聽說過,你絕沒有什么表哥。”
她沉吟片刻,忽而挑眉:“莫不是哪個浪蕩子?想讓你喊他‘表哥’故意調戲你的?”
顏玉皎覺得不太可能,那個人看起來并不是那種會調戲女子的浪蕩子。
梅夫人不由輕嘆:“你還小,才見過幾個男人?一個楚宥斂就讓你頭大如斗,更別提其他心思深沉的男人了……男人就沒一個好東西,見到美人就想說點騷.話,你別把他的話放在心上,也不必因為親人死絕而難過,我說過……”
她抬手揉了揉顏玉皎的臉:“娘就是你的親人,會永遠疼你愛你。”
顏玉皎原本焦躁不安的心,瞬間平靜下來,她把自己埋進梅夫人懷里,甜聲撒嬌:“好,都聽娘親的。”
然而提起楚宥斂,顏玉皎還是為他辯駁了一下:“但是娘親,也不是所有男人都那樣,楚宥斂就不。”
梅夫人默默翻了個白眼。
心道,女兒家果真外向,還沒和楚宥斂成親呢,就處處向著他說話了。
她捏了捏顏玉皎的臉,道:“還有兩天你就要成親了,一出門就生事,你還是安分在家里待著罷。”
顏玉皎乖乖點頭。
她也覺得這幾日發生了太多事,昨晚聽楚宥斂的意思,不能完全排除閆惜文和待玉詔之間毫無關系。
還有那個待玉詔少主,為何自降身份去跳游樂舞?還編花環給她戴——雖然已經被楚宥斂用刀劈個稀碎扔了,還非不讓她離開,說他是她表哥。
救走這位少主的幾位紅衣人也非常神秘,不知道用了什么技巧,竟然讓祈福舞臺如同猛獸一般奔跑起來。
顏玉皎幽幽地想,可以肯定,接下來兩天楚宥斂是沒時間帶她玩了。
雖然她也不敢出門了,但對于楚宥斂所說的,帶她去城外山頂看煙花一事還隱隱有幾分期待.
鞭炮齊鳴,終于等到成婚這天。
宮里提前派了幾位女官來幫忙,當日寅時便把顏玉皎被喊醒了。
顏玉皎頭昏腦脹地任由女官們幫她洗漱穿衣,描眉畫眼,好一會兒都在思考人生哲理,她是誰?她在哪兒?
等顏玉皎清醒幾分,女官給她臉上撲了一層細細的鴛鴦粉,然后拿起沾濕的細棉線,來回地絞她臉上的汗毛,嘴里說著一些討喜的吉祥話:“新娘別開生面,今后婚姻幸福美滿!”
周圍一圈人都大笑起來,祝福的話好似不要錢一般——
“那必須早生貴子!”
“還是歲歲相愛,共赴白頭!”
“才子佳人,永結同心!”
“……”
屋外的鞭炮聲就沒聽過,隱約間還有孩童嬉鬧的聲音傳進來。
顏玉皎心中好奇,回頭望
了一眼,驚奇地發現屋里站滿了人。
梅夫人竟然少見的心平氣和,坐在案幾旁,和李姨娘有說有笑,平日里很少和她走動的吳姨娘,抱著才兩歲的庶妹妹,喜笑顏開地走進來。
外人看了,誰敢不稱贊一句顏尚書治家有方,家庭融洽和諧。
就連閆惜文也來了,躲在靠窗的躺椅上,和櫻桃在玩翻花繩,觸及顏玉皎望過來的目光,立馬做了個鬼臉。
顯然,前兩日的事并沒有給閆惜文帶來什么陰影,她待顏玉皎一如往常,而閆大人也依舊沒有束縛閆惜文,讓她自由地東奔西跑……
顏玉皎不禁笑了笑,轉過頭后,看到鏡子里頭戴高冠、珠輝玉麗的自己,又心緒萬千,眼眶微微酸澀。
直到此時此刻,新婚的喜氣熱騰騰地自四面八方將她包裹,她才發覺自己真的要成婚了。
要離開爹娘,要離開這個住了六年的小院,去迎接新的生活了.
妝容化好之后,楚宥斂的迎親車隊也到了,前院頓時鬧了起來。
顏玉皎吃過飯后,聽從梅夫人的囑咐偷偷在袖子里塞了一些糕點,以備午時餓了填填肚子。
小廝跑來跑去地傳消息,一會兒過來說敏王的好友,一個叫崔玶的人,真是文采出眾,生生把在場所有出詩出對子的人都說的啞口無言。
“還有個叫顧子澄的,看著瘦弱,沒想到力大無窮,一使勁,把門口的石獅子都扛起來了!”
屋內屋外一片訝然
小廝最后放了一個重磅消息:“敏王殿下好生闊氣,拎著好幾口袋銀票,邊走邊撒啊!”
言畢,屋內許多人再也按捺不住,立馬跑著去前院看熱鬧了。
還真別說……
顏玉皎都有些蠢蠢欲動。
怎么又撒錢?她記得訂婚的時候,楚宥斂就讓侍從滿大街撒錢了……
心思浮動之際,青棠院卻猛地喧鬧起來,小廝們沖進來亂跑亂叫,丫鬟婆子們嘻嘻哈哈,驚呼一聲接一聲。
原來是楚宥斂以錢開路,眾人都忙著趴在地上撿錢,也不再難為楚宥斂他們了,他們一行人自然到的很快。
快到沒幾息,就站在門外喊道: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婚期已至,楚宥斂特來此地,迎娶顏家長女顏玉皎!”
“今后成家成室,我造彼昌!”
……
紅蓋頭落在發冠上,遮住了眼前的一切,也遮住了紛亂思緒。
梅夫人最后握住顏玉皎的手,聲音難得有些哽咽:“我其實,其實不求你能大富大貴……我只求我女兒能快樂,這輩子能有個知冷知熱的護著你,我,我就……死也甘心了……”
顏玉皎鼻腔一酸,眼前水霧模糊,淚珠就落下來:“娘親!”
她撲進梅夫人懷里,泣不成聲,四年前得知自己并非顏家親生女兒時,她痛苦的恨不得立即死了,反復地想,怎么可能呢?那么疼她的娘親和爹爹,怎么可能不是她的親爹娘?
可如今,她已深深知道,有沒有血緣并不重要,梅夫人待她如珠似寶,事事以她為先,為她籌謀,小時候顏大人總會把她放在脖子上,讓她騎大馬……便是親爹親娘也未必能做到這份上。
“別哭,別哭,妝要花了,好不容易畫的……我女兒今天特別好看……真好,真好,你要嫁人啦……以后要和楚宥斂好好的,不必擔憂我……”
顏大人也這氣氛被感染了,抬起袖子點了點眼角,難得硬氣地道:“婚后如果敏王犯混賬,玉兒在郯王府待的不開心了,盡管回家,你的青棠院,爹始終給你留著……玉兒別怕,我們永遠是你的后盾!”
顏玉皎已經哭的說不出話來,只得點點頭,許久才道:“爹爹保重!”
不得已,女官們又給她補了妝。
顏家人丁稀少,顏玉皎連個旁系的哥哥都沒有,還是庶弟弟笨拙地牽著她的手走出來的。
臨行前,她最后對梅夫人說了句貼心話:“別和爹爹吵架了,不必為了我委屈求全,若想和離,那便和離罷。”
梅夫人只拿著帕子擦眼淚,不知道有沒有聽到心里去。
走出院門,楚宥斂就快步而來,輕輕握住了顏玉皎的手。
在女官們不贊同的眼神中,楚宥斂對眾人高聲道:“我與嬌嬌自少時便相知相識,當得起她一聲哥哥,如此也應當是我背她上花轎。”
按照嵒朝婚嫁的規矩,自然是由新娘娘家的哥哥或弟弟把新娘送到花轎,楚宥斂這等行徑顯然有違習俗禮法,然而在場的人哪里敢勸楚宥斂呢?
楚宥斂垂眸望著顏玉皎,隔著紅頭紗,自然看不清里面人的容顏。
他心頭微熱,單膝蹲下身,背對著顏玉皎道:“請娘子上來。”
從紅頭紗最下面的縫隙,隱隱可以看到楚宥斂寬闊的背脊,低垂的脖頸。
探手即將扶住楚宥斂的肩膀時,顏玉皎忽然有一種奇特的感覺。
當朝王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無數人心懷畏懼的無羈權臣,就這樣在她面前俯首稱臣。
顏玉皎再也沒有一絲猶豫,如一團云霧一般趴在楚宥斂背上,胳膊勾住楚宥斂的脖頸,輕聲道:“多謝夫君。”
身.下的軀體似乎僵了僵,但很快,屬于男子的熱氣,洶洶地冒出來,透過嫁衣染到顏玉皎身上。
“娘子不必言謝。”
楚宥斂低啞地輕笑一聲,如同夏日里略有些燥熱的風,入耳時癢癢的。
顏玉皎默默把臉埋得更深了。
就此出府,一路敲鑼打鼓,不知燃放了多少鞭炮,撒了多少花瓣和銀子,迎親的隊伍總算到達了郯王府。
楚宥斂下了馬,走到花轎門口,掀開車簾,把顏玉皎牽了出來。
一位年長的宗室王爺,連忙將喜綢遞過來,讓他二人一人拿一端。
崔玶在一旁看著,不禁嘆道:“天生才子佳人配,只羨鴛鴦不羨仙。”(注1)
顧子澄也艷羨道:“我也想成婚,可惜沒有女子看中我。”
崔玶呵呵兩聲,沒好氣道:“你明明就是眼光太高,再好的女子都要被你挑剔幾分,活該沒媳婦!”
顧子澄漲紅著臉,心有不甘地還想再解釋一二,崔玶卻懶得理他,搖著紙扇子,去幫楚宥斂招待客人了。
一拜天地后,圣上也來了。
其實敏王大婚,圣上應該會來,只是敏王在郯王府辦婚禮,圣上和郯王的關系不好,所以眾人就有些不確定圣上到底來不來。
直到此刻圣上駕臨郯王府,他們才敢確定,也不由地更加羨慕。
得到圣上如此愛重,搞不好敏王未來會官至輔政大臣。
不過圣上突然大駕光臨,婚禮的二拜高堂也不得不暫停了……
高堂之上,坐著郯王爺和郯王妃,郯王爺濃眉國字臉,嘴唇略薄,一副美髯公的模樣,頗有威勢。
郯王妃就溫柔典雅多了,只眼尾有淡淡的細紋,可這些細紋,卻在她笑起來增添了幾分矜貴。
聽到太監喊“陛下駕到”,郯王爺悄悄抬起眼,望向款款走入院中的楚元臻。
楚元臻一掃往日病色,精神氣十足道:“諸位不必多禮!”
第29章 早生貴子
郯王爺連站都沒站起來,倒是郯王妃禮數周到,站起來欠了欠身。
顏玉皎牽著紅綢,聽到楚宥斂道:“圣上親臨,少庸不勝感激。”
也忙回道:“臣婦拜見陛下。”
楚元臻擺擺手,笑道:“新娘新郎更是不必多禮!”
又上前拍了拍楚宥斂的肩膀,頗有些欣慰:“今日看到你成婚,幾個月后再看到你的王妃誕下麟兒,朕也算了卻了兩樁心事。”
紅蓋頭下,顏玉皎抿住唇,不禁心虛地攥緊紅綢。
她的異樣被楚宥斂眼角余光瞥到,趁著說話的時機,腳步輕移,不動聲色地擋在她面前。
“承蒙陛下厚愛,但無論生男還是生女,微臣都喜歡。”
楚元臻笑了笑,沒說話。
倒是顏玉皎一怔,目光下移,盯著腳前方楚宥斂微微晃動的紅
衣擺,心神也微微晃動,緊張的情緒緩緩消散,她的嘴角牽起來。
圣上自然是要坐在主位上,郯王臉色再不好看,也不得不起身挪位置。
“二拜高堂——”
婚禮繼續進行。
只是圣上在此,賓客們到底有些放不開,氣氛不如一開始那般喜氣洋洋。
“夫妻對拜——”
顏玉皎腳步輕移,轉身時,眉前珠簾清脆,紅頭紗微動,影影綽綽地映照著楚宥斂的身影。
她正要俯下身,忽而聽到楚宥斂低聲喚道:“娘子,后退。”
顏玉皎一愣,乖乖后退一步。
“可以了。”
楚宥斂輕笑道:“現在彎腰。”
原來是站的太擠了,難以對拜,幾分哭笑不得的情緒冒出來,顏玉皎輕抿著唇,順從地躬身行禮。
隨之便是那位宗室王爺高聲道:
“禮成!送入洞房——”
噼里啪啦的鞭炮聲瞬間響起來,夾雜著一些觀禮幼童的歡呼雀躍。
楚宥斂順著紅綢摸到顏玉皎的手,想引著她往寢房去。
周圍立馬有人揶揄道:“你瞧瞧,你瞧瞧,還沒入洞房呢!少庸就急成什么樣子了!哎呦呦呦沒眼看——”
聽聲音好像是崔玶。
不過也只有崔上都護的兒子,敢當著圣上的面口出狂言了。
“去去去!光棍一個,嫉妒人家少庸有媳婦了罷?趕緊自己也娶一個!少在這里說酸話!”
這位倒聽不出是誰了。
“愛卿若是想成親了,朕這里倒是有個人選……”楚元臻慢悠悠地插話。
崔玶立時討饒:“別了,千萬別,陛下放過我罷!我還想再浪幾年,一點兒也不想成婚!”
這話立時惹來哄堂大笑,不少人都放松許多,揶揄地喊道:“陛下還是快給崔少監賜婚罷,省得他這個浪子整日禍害別家女兒!”
“崔少監,你和敏王爺的關系這么好,就不想著趕緊成婚生子,和敏王爺結個兒女親家,親上加親?”
“男兒成家立業,崔少監就是沒有成家,不然成就不亞于崔上都護啊!”
崔玶氣惱地捂住耳朵,怒道:“你們就是仗著我脾氣好,欺負我是罷?成什么家?立什么業?就我爹那等成就,我就是娶八個媳婦,立八個家業,也拍馬不及好罷!”
“哈哈哈哈哈……”
連楚元臻也被逗笑了:“愛卿不必氣餒,你如果真娶了八個媳婦,在娶媳婦這方面,成就還是比你爹強的。”
一時之間,眾人的笑聲更大了,院內院外都充滿了開懷活潑的氣氛。
這些賓客都不敢開楚宥斂的玩笑,偏偏崔玶跳出來,崔玶性子好,從不與人計較,賓客們就可著他調笑了。
調笑之話還越來越無下限,顏玉皎聽的臉皮發燙,正想扯扯紅綢,讓楚宥斂帶她離開,身旁楚宥斂的笑聲就順著紅綢傳過來。
“如緒怎可妄自菲薄?你于美食上頗有心得,若是精心鉆研出一本菜譜,流傳千古,在飲食方面的成就,也會比崔上都護強嘛!”
顏玉皎頓感新奇,也不急著走了,她見過楚宥斂對的愛恨交織,也見過楚宥斂對陌生人的殺伐果斷,還從未見過楚宥斂這般輕松肆意。
但很快,兩人相攜來到寢房后,顏玉皎就發現楚宥斂不只是對崔玶如此,而是他今日真的很開心。
寢房內,兒臂粗的紅燭,一刻也不停地流著眼淚,懸掛在四處的大紅燈,將房間照的如同白晝。
熠熠燭火中,楚宥斂坐在顏玉皎身旁等了一會兒,才拿起玉如意,輕輕挑開了顏玉皎的蓋頭。
洞房花燭夜,燈下看美人,美人自然比往日更加嬌艷欲滴。抬手輕輕撥開珠簾時,驚動了修長睫羽,明眸便盛著一汪清淺碧水,怯怯地望過來,那張飽滿的朱唇緊張地抿緊時,連晨間艷色無雙的花瓣也比不上。
楚宥斂呆了一瞬,他分明還沒有出去應酬,沒喝一滴酒,卻好似浸入了烈酒之中,熏熏然不可自拔了。
門就在此時被破開,顧子澄扛著一麻袋喜果,貿然進來了,身后緊跟著拿折扇裝模作樣遮臉,以防看到什么不該看的崔玶,還有探頭探腦的閆惜文。
等顧子澄一放下麻袋,閆惜文就快手快腳地從麻袋里翻出紅棗、栗子、桂圓和花生之類的喜果,抓滿兩手,天女散花般往著四面八方撒去。
邊撒便跳,自我陶醉地道:“早生貴子嘍!哦豁~早生貴子~哈哈哈這里再撒一把,這里也來一把……”
崔玶搖搖頭,有些不忍直視:“閆中書令也不管管,就任由閆小姐這般無視禮儀尊卑,闖入人家洞房玩耍?”
顧子澄扯了扯嘴角:“你和我就沒有闖洞房嗎?怎么好意思說閆小姐?我覺得閆小姐就挺好的,不像你,到處招花惹草,留下一屁股風流債,和你當朋友著實影響了我的名聲,我如今都不好討媳婦了,真是無語。”
崔玶張口結舌:“顧老三,你講不講理?我再說一次,你討不著媳婦,是因為你對未來媳婦的要求太高,和我有什么關系?……”
三個人就這樣奇奇怪怪地進門,亂七八糟地撒著喜果,倒是按照規矩撒了顏玉皎和楚宥斂滿頭滿身。
顏玉皎:“……”
臉色略有尷尬。
楚宥斂:“……”
也在假裝嚴肅。
整整一麻袋喜果,就在這種詭異的氣氛中全撒完了。
臨走前,閆惜文蹲下來,握了握顏玉皎的手,神情有些復雜,在顏玉皎耳邊輕聲道:“好玉兒,今天特別好看,真是便宜了楚宥斂這個狗東西……以后如果過的不開心,一定要告訴我,到時候我女扮男裝帶你私奔!”
顏玉皎剛有幾分動容,就被最后一句話逗的哭笑不得:“行了行了,你快走罷,也不嫌丟臉……”
閆惜文這才戀戀不舍地離開。
他們一行人走后,按照規矩,楚宥斂在侍女們的幫忙下,把顏玉皎的簪花和頭冠都卸下來了。
才卸下頭冠,櫻桃就帶著一個眼熟的婆子推開門走進來。
顏玉皎瞧了瞧,感覺這婆子像是顏家祖籍那邊的親戚,論輩分她應該是要喊一聲姑姑的。
婆子端著一盤餃子,走近后笑道:“請二位新人品嘗!”
顏玉皎便明白,這就是子孫餃了。她心里清楚接下來應該說什么話,但夾起餃子吃進嘴里時,還是生出幾分難以言喻的羞澀,低聲道:“是生的。”
婆子立時眉開眼笑:“哎呀呀,對對對!生的!是生的!民婦在這里恭賀二位新人,稱心如意,早生貴子!”
說完,便端著餃子下去了。
緊接著,又圍過來幾個侍女們,端著一碟燴牛羊肉和兩杯清酒。
時下的貴族們嫌棄豕肉太過低賤,平日里只吃牛羊鹿肉,因顏玉皎的月事還未過,楚宥斂便特意交待下去,撤去鹿肉,只需準備牛羊肉。
在外人眼中,顏玉皎還懷有身孕,楚宥斂如此行為,也可以理解。
顏玉皎拿起筷子,和楚宥斂一起從碟中夾起一塊肉,放入唇中,如此便算完成了“同牢之禮”。
肉吃完后,就是喝交杯酒了。
兩個杯子的杯柄由紅線系在一起,端起杯子飲酒時,需要新郎新娘離的很近,才能保證都喝到酒。
顏玉皎全程都不敢抬眼,生怕睫羽掃過楚宥斂的鼻尖。
如此喝了一半,再交換酒杯。
然而顏玉皎剛要飲酒時,就看到楚宥斂抬起杯子,無比坦蕩地印上她留在杯上的紅唇印,一飲而盡。
最后一滴酒,從他被染上艷紅唇脂的嘴角滑落到青茬的下巴。
而后他斜睨了顏玉皎一眼,這一眼似乎是凝向了顏玉皎的唇。
這人可真是…
…
顏玉皎一時羞憤交加,下意識想要輕咬唇肉,又立即反應過來。
她恨恨地轉了轉杯子,避開楚宥斂之前的唇跡,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禮成!恭喜王爺,恭喜王妃!奴婢們在此祝賀王爺和王妃,永結同心,百年好合!”
侍女們俯身緩緩退出。
寢房內也終于靜下來了。
顏玉皎垂頭坐在床邊,手里不自覺地絞著帕子,終究是新婚之夜,她和楚宥斂再相熟,也難免會有些不知所措。
楚宥斂似乎也有些沉默。
但很快,他就道:“先把首飾都解下來罷,我剛才看到你額角似乎有一處被發冠壓青了。”
顏玉皎愣愣的:“哦。”
然后有些慌亂地走到梳妝臺,解開耳飾,脫下手鐲,楚宥斂也起身,撩開她的長發,幫忙把她的項鏈取下來。
青絲松散,只剩一身嫁衣。
顏玉皎正想解扣子,楚宥斂卻緩緩按住了她的手,不讓她動。
顏玉皎不解地看著他:“這套嫁衣很重的,穿上有點熱。”
畢竟是用各種奇珍異獸的皮毛和羽毛織造而成的華衣,底料再輕薄如霧,穿上也是不透風的悶。
幸好今日天氣尚可,并不炎熱。
楚宥斂眸色幽深,沒有出聲。
許久,他才似是嘆謂:“能親眼看到你穿著它嫁給我,死而無憾……”
顏玉皎立時蹙起眉:“呸呸呸!你我新婚之夜,說這種話也太不吉利了,你快呸一下!”
楚宥斂順從地呸了一聲。
而后輕笑道:“多謝娘子。”
顏玉皎紅了紅臉,帶著幾分不自然的別扭道:“不謝。”
楚宥斂抬手揉了揉她的腦袋,他今夜笑的次數有點多:“等我出門應酬一番,再帶娘子一起出城看煙花。”
顏玉皎正要撥開他的手,聞言微微一怔,沒料到楚宥斂還記得這件事,心里便有些欣喜,可一想到今天成婚時的各種繁瑣禮儀,她都累的慌,何況還要去應酬的楚宥斂呢?
“要么,還是明日去罷?”她還是很想看煙花,所以沒有拒絕楚宥斂的提議,只是另外擬定了一個期限。
楚宥斂想了想,應下了。
臨行前,又交待道:“侍從們你盡管使喚,都是特意為你選的。”
他這話的意思很明確,這些侍從都是堪比死士的存在,嘴嚴的很,不用擔心他們會泄露秘密,譬如王妃的月事。
顏玉皎心中安定下來:“好。”
第30章 傳家之寶
楚宥斂走后,顏玉皎無所事事,就在寢房內轉了一圈。
不同于時下流行的小臥房,這間寢房大的有些空蕩,更像是一座宮殿,雕梁畫棟,薄紗垂懸,滿屋皆是紅木家具和珍稀擺件,富麗堂皇的夸張。
尤其那張嵌珠簾拔步婚床,顏玉皎感覺能同時睡下四個人。
靠里的窗戶處也有一個大臥榻,顏玉皎坐上去試了下,觸之清香溫軟,令人骨軟筋酥,她情不自禁地后仰躺平,把四肢都癱開。
但也是這一躺,她看到房頂正中央懸掛著一些奇怪的金色鏈條。
正好奇這些鏈條的用處時,櫻桃敲了敲門:“小姐?”
顏玉皎忙坐起身,應聲道:“進來罷!”就把這些金鏈條拋之腦后了。
櫻桃推門進來,而她身后,芭蕉和一個眼生的婆子合力提著一個大而沉重的箱子,緩緩地越過門檻。
她們把箱子放在拔步婚床的旁邊,顏玉皎探頭,好奇道:“這是什么?”
櫻桃答道:“這是夫人為小姐另外添的嫁妝,說是有助于婚后生活。”
顏玉皎今日才成親,隨著她從顏府來到郯王府的丫鬟們都還沒有改口,依舊稱她為小姐。顏玉皎也沒有糾正,打算等明日認識楚宥斂的侍從時,再一起糾正稱呼。
此時顏玉皎一頭霧水,疑惑地道:“這些另添的嫁妝和其他嫁妝放在一起就是了,為何單拿到婚房里?”
櫻桃只道:“是夫人這么吩咐的,奴婢們也不懂。”
顏玉皎便也沒有難為她,轉頭又看了看那位眼生的婆子。
婆子倒是自覺,開口道:“啟稟王妃,奴婢名為宋賢,已經四十歲了,王妃喚我賢婆子便可,前幾年北境災荒,是梅夫人救了奴婢的命,奴婢便決定誓死效忠梅夫人,也是受梅夫人之托,前來照料王妃日后的生活。”
顏玉皎頓時眉梢微挑,細細地打量了賢婆子一圈,心里對賢婆子的這一番說辭卻只信了六七分。
就賢婆子這等挺拔的站姿,不同尋常的堅毅眼神,顯然是有功夫在身的,絕不是什么普通的災民,而梅夫人似乎也不太可能去救助一個普通人。
顏玉皎也不想過多猜測,知道這個婆子是娘親派過來保護她的,她以后可以安心用就是了。
便點了點頭,又垂著眼,若有似無的敲打著:“多謝你肯來助我,只是你既然來到我身邊為我做事,那以后就得聽我的話,不經我的允許,不能隨便把我的情況告訴娘親。”
賢婆子道:“這是自然,梅夫人已經交代了,我以后的主人只有王妃,若是主人對我不滿讓我去死,我也應當毫不猶豫的去死。”
她這話說的有些重,仿佛死士宣誓效忠一般,顏玉皎不適應的蹙了蹙眉,但終究還是沒說什么。
沒多久,門就被敲了敲,顧子澄的聲音傳過來:“大嫂!老大喝醉了,麻煩你給開個門!”
顏玉皎立時起身,才行幾步,忽地回看了櫻桃一眼,櫻桃便懂了,悄悄把賢婆子擋在身后。
顧子澄是楚宥斂的知交好友,說不定已經知道梅夫人的身份,他又是習武之人,應該能看出賢婆子的異常,如此一來,難免會引來諸多猜測,所以還是不要讓他看到賢婆子為好。
顏玉皎垂下眼睫,定了定心神,領著芭蕉打開了門。
門開后,顧子澄的脖頸上果然掛著楚宥斂的胳膊。
顧子澄一臉無奈:“老大酒量明明很好,怎么今天沒喝幾杯就醉了,還好如緒也能喝,在前面撐著場子呢。”
楚宥斂渾身酒氣,垂著頭,看不出具體情態,但被顧子澄扶進來時,腳步還是穩健的。
顏玉皎:“……”
她心中略有猜測,楚宥斂應該是為了躲酒裝醉的,但也沒揭穿他,不動聲色地引著顧子澄往里走。
“多謝顧兄弟,今日我和夫君成婚多虧了有你們幫忙。”既然成了楚宥斂的妻子,她也不再喊顧子澄“顧大人”了,而是喊“顧兄弟”以示親近。
顧子澄對這些稱謂上的變化毫無所覺,把楚宥斂丟在婚床上,有些不好意思地擺擺手:“哎呀,大嫂千萬別跟我客氣,這都是兄弟們應該做的。”
顏玉皎笑了笑,接過芭蕉遞過來的三個荷包,她本來打算明天再把這些成婚的伴禮送出去,正好碰到顧子澄,還聊了幾句,那這些伴禮此時相送就正合適不過了。
“這三件伴禮,是給顧兄弟、崔兄弟和閆家小姐的,我不便出門,只能麻煩顧兄弟幫忙轉交一下。”
顧子澄接過來,神情頗有些驚喜:“你們成婚,我還有禮物?”
顏玉皎淺笑道:“這是自然,希望顧兄弟沾沾喜氣,能早日遇到心上人,我也等著收你們的成婚伴禮呢!”
顧子澄頓時輕嘆一聲:“那大嫂恐怕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啦。”
又說了兩三句,顧子澄不便在此處多待,就起身告辭了。
顏玉皎送他到門口,等他走遠了,看不到身影了,才使眼色讓櫻桃、芭蕉和賢婆子也離開。
等所有人都離開了,顏玉皎才緩緩舒出一口氣,朝拔步婚床走去。
果然,楚宥斂根本沒喝醉,正在床上歪著身子翻看什么書籍。
顏玉皎疑惑,他從哪兒拿的書?分明寢房內并沒有書架。
然后一轉眼,看到賢婆子抬進來的箱子被打開了,箱子里有一些書畫和造型精致的盒子。
有些盒子也已經被打開了,里面的東西一目了然。
清透色和玫瑰色的乳膏、棍子形狀的玉,水牛角和羊角形狀看不出材質的東西,幾串拇指大的粉紫珍珠,圓潤的鏤金鈴鐺……以及其他奇怪的毛圈。
顏
玉皎心想,這些珍寶好生稀罕,平生簡直聞所未聞,也不知道娘親從哪里收集來的,必然是花費了一番心思和金錢,搞不好相當于顏家的傳家之寶,所以才給她做了嫁妝……娘親如此愛重她,她以后一定要好好孝敬娘親。
心中越發柔軟,她也就對楚宥斂亂翻她的嫁妝,毫不珍視,還一派理所當然的姿態,生出幾分不滿。
于是上前幾步,奪走楚宥斂手里的書,面含幾分薄怒道:“你別以為我嫁給你,就什么都是你的了么!怎么能不經過我的允許,就亂翻我的東西?”
楚宥斂一怔,神色復雜一瞬,才好似明白了什么,施施然撐起額角,略帶戲謔地盯著她。
他這副姿態,讓顏玉皎大為火光,成婚第一天他就這樣,以后還得了?看來她必須立一立王妃的威風,好讓他知道她不是好惹的!
顏玉皎坐在床邊,想要和楚宥斂約法三章,比如睡覺不許打呼嚕磨牙,不許不經過她的允許觸碰她的東西,不許不經過她允許對她又親又抱……
還沒想好制定哪幾條合約,楚宥斂就挑了挑眉毛,示意道:“娘子不妨看看我看的什么書。”
顏玉皎蹙起眉毛,斜撇了他一眼,悶著氣道:“還能什么書?你以為我大字不識一個么?這不是論語嗎?”
話畢,她就翻了翻書,隨便看了幾眼,道:“不是我說,你都快弱冠了,怎么還在看……”
下一瞬,她猛地瞪大眼,又猛地閉上了眼,驚叫一聲,把書扔的遠遠的,緋紅從脖頸迅速地蔓延整張臉,更是像遇到什么洪水猛獸一般,嚇得連連爬上床縮在角落里,過一會兒,氣息不穩地怒罵道:“楚宥斂你混蛋!”
根本不是論語。
書里面沒有字,只有一幅幅不堪入目的畫,畫中的男男女女皆衣衫凌亂,在各種場所中,下.面.連.在一起,神情似痛.苦似歡.愉……
顏玉皎再不經世事,也明白這種畫就是傳說中的春.宮.圖。
一時又羞又氣,滿腹尷尬和委屈,楚宥斂怎么能這么齷齪?
新婚之夜躺在她身旁一臉淡然地看春.宮.圖,還故意讓她也看到……
“你真是個大混蛋!”
顏玉皎氣得錘了下楚宥斂的腿,然而楚宥斂的腿比鐵都硬,她錘了一下,痛的只有自己拳頭。
一時嗚咽了一聲。
楚宥斂輕輕搖頭,坐起身,握住她的手揉了揉,無奈:“你罵我作什么?這是你娘給你的嫁妝。”
顏玉皎一頓,兩泡眼淚欲掉不掉,狐疑地道:“我的嫁妝?怎么可能?”
楚宥斂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去看婚床旁邊的那個箱子:“那些不是你娘給你的嫁妝么?”
顏玉皎點點頭:“是啊,但是我娘不可能給我春……”
“嬌嬌,”楚宥斂喚道,湊近她,眼神有些意味深長:“那個箱子里全是房事所用的工具和潤膏。”
如同晴天霹靂,顏玉皎一整個呆愣住,以為自己聽錯了,或者身在夢中。
許久,她才眨眨眼,僵著脖子,緩緩看向地上那個箱子。
楚宥斂沒說之前,她沒覺得箱子里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有什么奇怪喻義,可經楚宥斂這么一提點……
顏玉皎立即抬手,死死地捂住眼,只覺得自己的眼睛好像被什么臟東西玷污了,羞憤得連腳趾都在蜷縮。
“啊——”一時張口結舌,不理解梅夫人給她送這等東西作什么,平白讓她在楚宥斂面前丟了個大臉。
楚宥斂似是早有所料,淡定地握住顏玉皎的手腕,見顏玉皎抗拒的狠,才沒有使勁把她的手扯下來。
就輕笑一聲:“正常婚嫁,房事用品都在新娘的嫁妝中,岳母大人實在用心良苦,生怕你房事不順,準備的東西很是齊全,我為了洞房花燭夜,也算做了一個多月的準備,結果看到箱子里的一些工具,也不由自嘆弗如。”
顏玉皎:“……”
完了,她更加沒臉見人了。
她方才還以為這箱子東西是什么傳家之寶……啊啊啊啊啊啊!!!
見顏玉皎整個人越來越紅,像煮熟的蝦子一樣隱隱有要自燃的趨勢。
楚宥斂不禁干咳了一聲,似乎在強忍笑意,把顏玉皎摟在懷中。
又惡劣地嚇唬她:“娘子,我們也不能辜負岳母的一番好意,等你月事過了,我們一日看兩幅畫,玩一副工具,你覺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