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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盈時, 你猜猜我給你帶了什么東西?”

    “盈時,你快點別玩了!回頭來看我!”

    “看看我!”

    正在蕩秋千的姑娘瞧著身型年歲不大,這個年紀正是最好玩的年級, 饒是少年在她身后喚了許多聲她也不肯停下來, 每每速度慢下來,她便是腳尖輕輕一蹬,整個秋千又開始高高晃蕩起來。

    少年像是一個搖尾乞憐的小狗兒, 從圍墻上跳下去追在她身邊, 圍著她的秋千架一圈又一圈。最后等不及了,生氣的跑上去將她的秋千繩拽住,姑娘一時收力不甚, 往前栽了下去。

    少年拿著自己的身體當肉墊,疼的齜牙咧嘴還要被毫發未傷的少女罵著。

    “我錯了我錯了, 你看看我給你帶來了什么?”

    少年獻寶一般小心翼翼從懷里取出一個油紙包,一點點展開。

    少女這才緩緩轉過頭來看他。

    那是一張模糊的臉。

    雖怎么也看不清相貌,卻知曉她生的很白。

    陽光透過樹梢落在她嬌嫩的輪廓上,一點點往那張雪白的面上勾勒出瑰麗的橙金剪影。

    一切都像是朦朧的遙不可及的夢。

    夢主看著另一個年輕時的自己,厚臉皮的將自己千里迢迢從京城西坊買到的梅干往姑娘的唇里塞。

    一顆又一顆,她來者不拒的含著,他將她的雙腮塞得滿滿當當。

    “好不好吃?好不好吃?”他睜著烏亮亮的眼睛問她。

    ……

    屋外細雨如酥。

    阿牛控制不住重重喘息著,尚未完全從夢中清醒。

    他閉著眼不斷回憶起方才那個詭異的夢境。

    這種夢,他近來做過好幾次, 次數越來越多。

    每一回都是短暫的, 甚至觸碰不到夢里的人。

    可這回卻不一樣了, 他似乎短暫觸碰到了那人,那人臉頰柔軟的觸感是如此的真實,他掌心中仿佛依舊帶著那種軟膩的溫度。

    可他要重新回想起夢里所有細節時, 卻什么都想不起來了。一切都是模糊的,越來越模糊不堪,就連手中的觸感也漸漸遺忘不見。

    他明明努力的想要想起來,想要想起夢里到底發生了什么,可什么都想不起來。

    越想,越是頭痛,越要徹底的醒過來。

    不能醒過來……每次醒來后,什么都記不得了……

    對了……

    那個女人叫什么?

    他前一刻明明還是記得的。

    屋外一聲驚雷,阿牛猛然間驚醒。他倉促從床榻上站起,在滿室的昏暗四處去摸索著筆墨,努力想要讓自己更快一點,想要將她的名字記下來。

    筆——筆呢?

    對了,他一個地里刨食的農家漢子,怎會有這種東西。

    不行,要忘了,又要忘了……感覺記憶越來越遙遠,模糊。

    甚至他都要快忘記自己做過夢了。

    阿牛跪坐在地上,瘋狂地拿著指甲扣著被長年累月踩踏的硬邦邦的土地。

    她到底叫什么來著?

    盈時……

    對,自己好像喚她盈時。

    黑暗將他整個人籠住,只余令人牙酸的簌簌聲響。

    ……

    京城,梁府——

    冬眠許久的花枝一夕間成群結隊綻放。

    一路走來層臺累榭,朱漆碧瓦,樹杉斜陽,廊下海棠吐蕊,桃林浮粉,芭蕉新綠,芍藥生香。

    王妃自打上侄孫兒的滿月宴過來后便也一直住在穆國公府上,帶著霞月郡主就住在她未出嫁時的閨房。如今一晃眼也過了快兩個月了,正打算月尾便啟程回瑯琊。

    霞月郡主跟在蕭瓊玉旁邊逗弄著元兒,元兒才長了一顆乳牙,旁人一逗弄他就咯咯的笑,正是可愛的時候。

    霞月見王妃一副火急火燎要回城的模樣,忍不住便說:“母親如此著急做什么?我好多年沒瞧見京城,才開了春都是各家興辦宴會的時候,我還想多留些時日。”

    王妃忍不住罵道:“你還以為是未嫁的時候?日日想著玩鬧?都是多大的人了你家中有丈夫有三個孩子等著你,走這些時日還不回去,該成什么樣了?”

    霞月并不在意,只笑笑:“那么些乳母婢女瞧著,還能出什么差錯?又不要他親自帶著孩子,再說,我來時都說了這回只怕要半年才回去,我這般快回去做什么!”

    盈時來時遠遠便聽見這對母女爭辯。

    她有孕將近四個月,脫去冬裝,小腹已經微微顯懷。

    進去請安時,誰也不敢叫她行禮。

    王妃見到盈時來,更是趕緊勸住她,“你如今還有身子,最金貴不過,趕緊安心坐著便是。”

    開了春,暖和的緊。

    王妃卻仍叫人給她墊上一層軟墊。

    “現在月份還小不覺得累,等月份再大一些腰都會酸的厲害,現在起切記不能著涼,將腰仔細護好了。”

    王妃倒是真心待盈時好,待她更像是待女兒一般溫柔體貼,許多細枝末節都能替她考慮到,而不是只一味的為了她肚子里這塊金疙瘩著想。

    盈時乖巧的應下。她一進門就聞到一股淡淡苦澀味,那是中藥氣味。

    抬眸仔細打量了一番老夫人的面容,想起前世老夫人去世的時間,盈時心中已經有了猜測。

    生老病死,這種東西如何都避免不掉。

    前世她對老夫人沒有多少感情,可這輩子一路走來,老夫人倒是照拂她頗多……雖然里頭未必沒有利用的心思。

    可說句實話,她長的這么大,有幾個是毫無保留對自己好的呢?

    計較的太多,便永遠不會快樂。

    盈時知曉王妃心里對老夫人有怨恨,否則也不會這么些年都不見面。現如今這對母女二人隔閡少了許多,未必沒有她這段時日明里暗里的功勞。

    是以,她聽了一會兒母女二人為了歸期的爭辯,便勸說:“京中春日里熱鬧,這個月里許多場花節,王妃與郡主不若過了百花節再走?到時候一家人四處游玩,陪著老夫人四下逛逛?難得都是最親近的人,許多年后都能想起來呢。”

    將自己能做的盡力做了,多留王妃幾日叫她最后陪陪這位老人,日后便都能少留幾分遺憾。

    京城最熱鬧的可不是春日?

    各種瓊筵節日,動輒數十萬人齊齊慶賀的空前盛景,可不是其它地界兒能瞧見的盛狀。

    王妃聽了盈時這般說,想起年少時的一切,也有幾分心動,便朝霞月沒好氣地說:“那便聽你表弟媳婦兒的話,最多留到下個月。”

    女眷們聽了,都是笑了起來,皆是說:“今年春景只怕熱鬧,有王妃與郡主兩位作陪。”

    老夫人喝著茶,又是例行詢問盈時:“近來胃口可好?”

    盈時坐下后,捧著嬤嬤給她遞過來的水,笑著回答說:“都好,什么都能吃下一些,最開始頭兩個月聞不得油味,如今倒是好了許多。”

    韋夫人聽了開心,也問她:“每頓能吃多少?”

    盈時回說:“有時候吃一碗,有時能吃兩碗。”

    她一直以來胃口都不小,重生后尤其貪戀口腹之欲,從來沒委屈自己,如今懷孕了,滿府上更是什么山珍海味都往她院子里送過來。

    正是年輕的時候,盈時并沒有發胖的煩惱,饒是吃的多,也不見臉上身上長半點肉。

    女眷們紛紛羨慕她的好胃口,連蕭瓊玉都忍不住夸贊說:“你氣色瞧著好,白里透粉的。胃口比我當時懷元兒時好太多了,想來你肚子里定是個又高又壯的皮實孩子。”

    韋夫人聽了笑的眼角都出了褶子,想來她是將‘又高又壯’與男孩兒劃上了等號。

    老夫人這些時日有女兒陪著,臉上笑意是多了不少。少見這么些人圍在她身邊說話,縱使精力不濟也強撐著說了好一會兒的話。

    后吩咐人在外間擺了一張圓桌,一家子一同用早膳。

    用完膳后,老夫人都叫眾人回去,卻是獨獨留下盈時。

    盈時心中惴惴不安。

    可仔細想來,她有什么值得害怕的?

    最怕的是叫人知曉自己與梁昀這段時日夜夜藕斷絲連的關系……

    她也知曉如今應當遠遠避著他,可他卻時常過來。

    起先自己有些厭煩他,冷臉好幾回,后來見他總是受傷,傷口遲遲好不了,這才屢次動了惻隱之心。

    每晚幫他上藥,替他穿衣,偶爾也替他擦澡。

    她也知曉自己錯了,可自己心軟控制不了,還能怎么辦了?

    總不能將人用完就丟,孩子還沒出世就把孩子的親生父親給得罪死了?到時候叫他仇恨自己幫著弟弟對付自己吧?

    再說——他對自己究竟如何……她也不是感受不到。

    可她不敢多問,更不敢多想,她覺得她會陷進去,她覺得承受不起。

    跟他走的太近了,等梁冀回來,豈不是害了他聲名不保?他那般的人,必是會在其中掙扎痛苦。

    還不如就這般,隔著一層窗戶紙,她也覺得挺暖和,還能伸能縮能進能退,一點都不危險。

    可沒有不透風的墻,果不其然,一切都在往最不妙之處發展。

    盈時一跟進去,就見到里頭站著的一位媽媽——那位自打她懷孕就開始伺候她飲食起居的李媽媽。

    李媽媽深深垂著頭,似乎不敢回看盈時。

    盈時心里登時涼颼颼的。

    老夫人面上看不出有多氣憤來,只是叫盈時坐下,然后又問盈時:“你別怕,祖母只是問兩句。”

    盈時緊繃著臉,心道這還叫自己別怕?

    “你與昀兒這些時日可有避開?”

    盈時見到李媽媽都在一旁站著呢,哪兒還敢說假話?她艱難的點點頭,“我不想見他的,可是他偶爾晚上會過來,我沒法子……”

    她立刻將所有的責任推到梁昀身上。

    “你們晚上還睡一個床榻上?沒有避開?”

    盈時咽了咽口水,迅速的流下了眼淚,抹著淚不吭聲。

    她知曉現如今怎么說都是自己的錯,是以不說話,只是哭,活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果不其然,老夫人如今可不敢叫她哭,因為她現在肚子里還懷著一個金疙瘩。

    老夫人饒是被孫子胡鬧氣的半死,也只能通情達理地轉過頭來安慰她說:“這事兒你別哭,祖母知曉怪不得你,是那個孽障胡鬧!”

    “今晚等他下朝,我會罵他!”

    最后一句,老夫人忍不住的提高了聲量。而后便又是揮手叫盈時回去。

    盈時哪里還敢久留?趕緊起身往外走。

    臨走前老夫人卻又叫住她,格外叮囑盈時一句:“咳……你要懂事,晚上別縱著男人胡鬧,傷的是你自己的身子。”

    盈時赤紅的臉能烙餅,她連連搖頭,想說沒有的事,他沒碰過自己,可想起許多事兒,羞愧的連吭聲都不敢繼續吭聲了,極快的提裙走了。

    待人一走,老夫人便捂著胸口,一副氣悶的樣子。

    陳嬤嬤趕緊給老夫人順氣,唯恐她氣傷了身子,跟著勸:“公爺與三少夫人許只是想著孩子,避著人過去瞧瞧也是常理兒。”

    老夫人才不信:“才幾個月?動都還不會動,能瞧出什么名堂來?”

    倒不是說叫他日日避著,便是偶爾白日里去一趟,快點出來就是了。如今這像是什么樣?天天晚上避著人過去?

    若是給韋氏知曉了,只怕是要鬧了!

    她說完便去罵一旁臉色煞白的李媽媽。

    “你連主子是誰都忘了?我叫你過去本就是為盯緊他們的,你倒是好!句句糊弄,一問三不知!如今她都承認了,你還有什么話說?”

    李媽媽見到老夫人這般,趕緊跪下來求情:“老夫人恕罪!都是公爺叮囑的……”

    老夫人閉了閉眼睛,似乎還有些不信邪,不死心:“什么時候開始的?”

    “有幾回公爺來,三少夫人都避著不見,后來那幾日府上發賣下人,三少夫人被嚇到了,公爺晚上過來陪著說說話,晚上奴婢都仔細聽著,您放心,公爺自來知曉分寸,定不會胡鬧的。”

    老夫人腦子都被這句話震得嗡嗡發暈。

    這聽起來,全是自己孫子剃頭挑子一頭熱啊!

    第72章

    天將將黑, 梁府燈火通明。

    梁昀踩著夜色下來馬車。陳嬤嬤迎上去,朝才下朝回來的梁昀便道:“老夫人喊公爺過去。”

    梁昀平直的眸光朝陳嬤嬤看了過去,陳嬤嬤知曉老夫人今日被氣的厲害, 也是為了自己主子身體著想, 她忍不住便朝著梁昀偷偷泄露一句:“老夫人上午尋了三少夫人問了些話,如今有些生氣……”

    梁昀如此心性,聽了這番提醒怎還有不明白的?

    他眉心微微蹙起, 朝著晝錦園的方向若有若無看了一眼, 腳步未曾停頓,垂眸間便往容壽堂踏去。

    梁昀甫一入室,便是掀袍朝上首老夫人跪了下來, 一聲不吭。

    老夫人等了梁昀許久,如今見這個孫子一來便是朝著自己下跪, 心火也被拱起。

    可不是么?他這樣光明敞亮的態度,反倒叫自己的話沒法子脫口而出了。

    老夫人是這幾年身子老邁,不管事兒,性子才和藹起來。

    年輕時卻是個極為嚴厲的性子,尤其是對日后要承擔家業的梁昀更是嚴厲,便是心里偏疼他幾分,表面卻所有孫子都是一視同仁。

    好在家中三個孫兒,雖各有各的頑劣,卻都非碌碌無為之輩。尤其是這個長孫, 自幼聰穎, 品性高潔。饒是自己再如何嚴厲, 要求高,對這個孫子也是再滿意不過。

    梁昀自小,哪兒哪兒都挑不出一絲錯。

    可……可如今呢?

    老夫人看著跪在地上, 腰脊直挺的梁昀,竟有些看不懂起來。

    她面色凝重,嘴唇微動:“昀兒,祖母并非不通情理之人,你沒有什么想與祖母解釋的?”

    她仍是不信,不信她這個孫子,如今居然糊涂至此。

    會不會是旁的原因?

    梁昀卻直接朝著她重重叩首,夜風從敞開的門扉朝他后背刮了進來,將他鬢上烏黑的發絲吹的輕輕拂起,他幽深的眼神中沒有一絲回避。

    “你是不是……舍不得那個孩子了?”她倒是寧愿他對還沒出世的孩子生出了感情,不忍割舍的親情。

    “祖母,錯皆在孫兒。”梁昀卻這般道。

    這顯然是老夫人最不愿意見到的猜想。老夫人嘴唇蠕動半晌,忍不住咳嗽起來。

    梁昀見到這般老邁的祖母,眼中隱隱有憂心閃過。

    “孫兒愧對列祖列宗,愧對祖母。”

    老夫人看著他直白的眼神,他的道歉毫無作假,可卻是背脊挺得筆直,一雙眼從頭到尾毫無躲閃、不安。

    她閉上渾濁的老眼,胸口愈發的悶。

    事到如今,她已經知曉許多事情不想多說,多說無用。

    “你是不是與袁家那個丫頭說了什么?她回去過后鎮國公府已經替她重新相看人家了。”

    梁昀默認。

    “少年少女,你們對彼此生出感情,這本也是預料之內的事,祖母既是起先勸你兼祧,今日便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也算是……早有預料。可祖母仔細替你挑選的袁姑娘,有容人之量,心思也不壞。你便是娶了她,日后也礙不著你與阿阮什么事……”

    “祖母,孫兒說過,孫兒不會娶妻,更不會有兩個妻子……”梁昀臉龐緊繃,眼中閃著痛苦。

    老夫人忍不住發悶:“你與她間本是兼祧!何為兼祧?她不是你的正頭妻子,你縱然每夜與她同床共枕,也不是她的正經丈夫。她的孩子都是三房的,與你沒有關系!你這是糊涂了嗎?”

    梁昀垂下的眼眸中,掠過一絲難以言明的復雜之色。

    可看著老夫人病弱的模樣,梁昀也是心中難受。他知曉自己如今說什么都是錯,梁昀終究只沉默著垂頭不語。

    老夫人的面色很是疲憊,“我這一生算來都在為了你們梁家付出。你祖父在世時梁家有多風光?可他走的太早,梁家忽然間就塌了,你父親才九歲,你叔叔與你姑姑更是小。那些族人先前多欺負我們家孤兒寡母。你祖父走后的那些日子里我幾乎夜夜以淚洗面,可白日里我還要擦干眼淚努力維持著主母的尊嚴,教養著子女,照顧著一大家子。那些年我有多累?我不愿將你祖父一應榮光拱手讓予外人,我更想要在妯娌面前爭口氣,我努力養著你的父親叔叔們,叫他們上進,教導他們日后要重新光耀門楣。結果落得一個你姑母怨恨我,怨我為梁家將她嫁去那么遠的地方。你父親也怨我,怨我從小事事逼他,寧愿常年守著河東也不愿見我……我這些年為了梁家殫思極慮,費盡心思,如今卻落得里外不是,連你也這般不聽話了?”

    “你告訴我,是不是等我走了,這偌大的梁府,是不是又要成了一盤散沙?”

    梁昀神情平靜,他寬慰眼前的這位頭發早已銀白的老者,朝她保證:“祖母放心,必然不會有那一天。孫子心里明白您的苦心,叔父也更明白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二弟想來日后也會穩重,有我盯著,家族中都出不了大錯。”

    老夫人卻道:“那三房呢?你母親呢?我也不要你如何,我活不了多久,太長遠的事我瞧不到。只兩樁事我要你對著祖宗起誓。”

    她嘆息一聲,道:“其一你日后不可胡作非為,不可再進一步,她所有孩子的父親永遠都是老三。她肚子里這個孩子無論男女,一生下來都抱去給你母親養,也算是替你彌補你母親!此事你不可插手。其二你終生不得以父親自居,可能做到?”

    老夫人對這個孫子實在太清楚,以往覺得他的性子都是再好不過,從未懷疑過他會有自己的私心。

    可如今卻不敢確認了。

    情思是這世上最叫人喪失理智的東西,對清醒的人而言,就是毒藥,是以她忍不住試探一句。

    梁昀袖下指節攥的發白,避重就輕道 :“我能一輩子不會以父親自居,可剛出生的孩子如何能離開母親?不妨等大些了再說。”

    等大一些再說?

    老夫人忍不住蒼涼一笑。

    這是知曉自己活不了多久,先哄著自己,等熬到自己去了,裝作什么都沒發生吧!

    老夫人緊緊閉上眼,失望的揮手示意他出去。

    直到過了會兒,又聽著陳嬤嬤回來報信說,眼瞅著公爺又往晝錦園去。

    老夫人眼皮子顫了顫,趕緊道:“你也跟過去,盯著他們晚上分床睡,不可再胡來。”

    什么名聲她如今都先拋到腦后,年輕男女沒輕沒重,她又不是過來人,能不知曉?

    她重孫如今才最要緊!

    想想韋氏要是知曉了只怕要鬧翻了天!老夫人越想越是頭疼,止不住要給大孫子擦起屁股。

    以往覺得大孫子最貼心,最乖巧知禮,如今竟最胡鬧的就是他!簡直比梁直還不堪……

    ……

    屋里燃著燈,空蕩蕩的悄無聲息,唯有燭火搖曳的光影。

    桂娘一見到公爺過來連忙從隔壁出來小聲說:“娘子回來后一直將自己關在屋里,連飯都沒吃兩口。”

    梁昀微微蹙眉,便叫人重新上飯菜,他吩咐間便耳朵動了動,回頭便見隔著窗扉,有個人影慢吞吞挪了出來。

    二人間隔著一層稀薄的窗紗,窗紗遮擋間,隱約可見里頭姑娘的綽約身影。

    她披散著一頭烏發,長及臀間,隨著她走動間翩躚。

    盈時微抬眸看著梁昀,冷聲問他:“祖母叫你過去說了什么?”

    梁昀卻是徐徐踏入門,將外袍褪下遞給旁邊的丫頭,又接過帕子凈手。

    “只是例行過問兩句。她素來不管晚輩房里的事。”他聲音微沉。

    盈時才不信,今日她又不是沒有聽說,例行過問,會問那種事?

    隔了一整日,盈時想起里還覺得頭皮發麻,臉紅的厲害。

    她拿著自己冰涼的手背去貼在臉頰上降溫,認真的想了想,還是冷靜的道:“我們這樣,很不好。”

    梁昀眸光岑寂,凝視了她片刻。

    他知曉她惱恨自己,惱自己叫她受了牽責,她那般單薄的臉皮想來是羞愧的,偏偏自己那時還離得遠,她一定滿心無措。

    可他也知曉,二人間最主要的問題從來不是這些——

    梁昀不去想那些,他回避她的眸光,只道:“聽說你沒吃晚膳,我先陪著你吃一些,吃完再說罷。”

    盈時兩只手背在腰后頭,抿著唇像是在思考。

    梁昀不用看也知曉她的兩只手此時一定是攪在一起,她糾結為難時就喜歡用這種小動作。

    果不其然,過了片刻,終于糾結出了結果來的小姑娘輕輕嗯了一聲,便轉過身往塌邊先坐了下去。

    她同意了他卑微的請求。

    這個認知讓梁昀覺得,她其實是在意自己的。

    雖然不多,雖然暫時不能與弟弟相提并論。

    可至少她會在理智思量過后偶爾也順從自己一回,她也會……對自己有所留戀。

    這樣很好了,慢慢來,至少是個很好的開始。

    至少……他們有孩子了。

    孩子是不是叫他父親他已經不在意了。

    屬于他們的日子還很長,有無數個十年,總能將有些人徹底遺忘。

    他不要太過心急,一定要慢慢的,悄無聲息的滲入她的一切里。

    盈時肚子餓了很久,加之如今也不想理會他,吃飯時便也不與他說話,只顧著自己悶著頭吃。

    將自己兩腮塞的鼓鼓的,再慢慢的咀嚼。

    梁昀瞧著她吃飯的模樣總有些忍俊不禁,他時不時往她碗里夾著菜,夾著青菜的同時再夾些她喜好吃的菜,這樣她就不會反感。

    自己倒是沒動筷子。仿佛看著她吃,就已經飽了,滿足了。

    盈時吃著吃著,忽地停住了。

    梁昀給她夾菜的手亦是一頓,他以為她像上一回一樣咬到了舌頭。

    豈料盈時卻是快速咽下嘴里的菜,而后眼巴巴看向自己的肚子。她眨了眨眼睛,伸手慢慢覆在微微凸起的小腹上。

    她的肚子仍然很小很小,時常無聲無息,叫盈時沒有別的感觸。

    可是剛剛,腹中的小生命悄悄動了一下……

    不用她開口,梁昀已是明白過來。

    這世上許是沒有他不懂的東西。他甚至與她解釋說:“滿四個月孩子會動是正常,無需擔心。”

    盈時卻是倏然間隔著桌案握起他的手。

    他的身量與她有天然的差距,可男人高大的身軀卻任由少女單手的牽引。

    盈時心口砰砰地跳,她將梁昀的手掌貼在自己的肚皮上,慢慢仰起頭看向他,她的眼睛彎彎的笑成了月牙兒。

    “我沒擔心,我是開心……他剛才終于動了。”她嗓音輕軟,夾雜著細微的鼻音,能叫最冷硬的寒冰都融化。

    梁昀斂下眼皮,眸光輕輕看著手掌下,那道微微鼓起的弧度里,隔著她的肚子,已經生長出一個生命。

    他面頰還算是鎮定,只是呼吸間略顯緊繃,顯然也是頭一回當父親,手掌中都慢慢升起了薄汗。

    才四個月,頭一回胎動后,許久也不見下一次動彈。

    可初為人父母的二人卻全都是耐心,擁坐在一起互相呼吸都緊緊貼在一起,齊齊等著那個小生命。

    一息,兩息。

    也不知過了多久,室內昏暗的燭光搖曳。

    梁昀掀起薄薄的眼皮,他沒等到手掌下的小家伙與自己互動,眸光便控制不住的慢慢移轉而上。

    轉向那張瑩白無暇的面上。

    她低頭在他面前,眼窩深深,睫羽又彎又翹。

    她的唇很小,卻很飽滿,嬌艷欲滴像一顆沾了水的櫻桃。春日里內室暖和,她只著一件單薄的如意云紋衫,細頸往下,坦領深深,露出的瑩白圓潤像上了粉釉的瓷玉。

    盈時渾然不覺,身子半依靠在他的懷里,氣息間軟的不像話,仿佛無孔不入的將他包圍。

    盈時被身后人突如其來的湊近有些懵了。

    她不知他到底怎么回事,前一刻還摸著孩子呢,下一刻就……

    “唔……”

    可他素來本事驚人,也不知何時就將自己全身上下都摸得透徹,盈時在他啄吻之下,沒有抗拒之力。

    她捂著臉喘息著將他推開。

    “祖母今天難道沒說你?”

    她眼眸顫抖間,卻聽他嗓音沉沉,貼在她后頸游移:“盈時,你也想要,是不是?”

    盈時咬著唇,“我不……我害怕……”

    “我問過,坐胎滿三個月就無妨,若是害怕就用旁的法子。”灼熱的氣息貼著她耳邊。

    她覺得如今做這種事情很羞辱,總過不去心里那一關,可人卻像爛泥一般失了力氣。

    奈何她太敏,感了,可能是以前胡鬧的太多,懷孕后身體更是敏感。他又太熟悉她的身體,她的每一處。

    盈時只能任由他抱著,輕輕撫摸著,顫栗著,小腿肚子都在顫抖。

    梁昀低頭吻上她的脖頸,將她輕輕放在迎枕上,隔著羅裙,撫,摸上她顫抖的泥,濘的身子。

    她被自己身體的反應,羞愧的不敢睜開眼。

    第73章

    她似乎有話想要脫口而出, 卻是整個喉嚨都啞住,只有混沌不清的聲音斷斷續續從鼻腔中哼出。

    漸漸被脫掉鞋履,粉白的腳踝無力支在榻上。

    她羅襪下腳趾不斷羞辱的蜷縮, 抓著身下的浮光錦。

    盈時眼睛半睜半合, 察覺軟唇肉變得越發滾燙,男人帶著薄繭的指腹緩緩的招惹她,手時不時往外撤, 時不時又被她含住。

    津液靡亂的一塌糊涂。

    她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在他手中綻放, 最后索性徹底放棄了掙扎。

    將她羅裙往上堆了堆。

    一點點的觸摸,就濕,潤成這般模樣。

    □*□

    她幾乎感覺, 自己要在他的大掌中融化了。

    顯然她所有的一切,都能令男人所有的理智節節敗退。

    可這世上也只有一個他, 極富耐心。

    □*□

    直到少女眉心微蹙,控制不住的聲音從口中溢出。

    當真是嬌嫩,她竟已經有些承受不住。

    盈時瞳孔都失了焦距,睫毛上氤氳上了一層水汽,她好半晌才靠著軟枕哼哼了兩聲,口是心非說:“難受……”

    “不舒服么?”

    盈時渾身跟煮熟的蝦一樣,她聲音黏稠,軟爛的像是一鍋剛出鍋的糯米糊,“難受, 難受的像是要死掉了……”

    她的鼻息像是混入了糖, 充滿了未曾饜足的靡色。

    可真是貪吃的丫頭啊。

    再是克制, 冷清的男人面對如此的誘惑,也漸漸丟去了耐心。

    他重新抱起她,以一個不會傷到她也能叫她舒服的姿勢, 將她抱在懷里。像是抱著一個小孩兒一般的姿勢,將她抱在身前,大掌慢慢伸入她的小衣。

    她胸,前本來就松垮小衣,如今以一種被繃得緊緊的甚至能勒出痕跡的樣子,呈現各種形狀。

    渾身都是汗津津的,盈時死死咬著唇,腳尖無助的繃著,揪緊才能勉強碰到地。好難受,才將要脫口而出的呻,吟聲壓抑住。

    可這場歡,愉并沒有持續多久,甚至就在兩息間,還沒有幾回她腿心就再度顫栗,顫栗的厲害,浸的一塌糊涂。

    燭光透過她玲瓏的身影,映在男人挺拔的肩頭。

    她柔弱的像是一枝被風雨打過的梨花,她當真是太敏感了。她吃飽了便也不想繼續冒著風險了,艱難的想要抽,離他。

    可這般過河拆橋絲毫不顧及旁人的感受真的很荒唐,簡直荒唐至極。

    男人僵硬的從她身后握著她的細手,緊緊將她攥著不給她溜走的機會。

    “等等。”他額頭的青筋都在跳動,唇線緊抿,還在與她說著道理。

    這種事梁昀也不是不清楚的。她素來都是這樣,只顧著自己歡愉。

    只是以往她為了孩子還會堅持到最后一步,如今可沒有那個耐心了。

    她擰起眉頭掙扎不順著,他只能任由溫香軟玉驟然抽,離。

    盈時事后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精氣,軟到沒有骨頭的她斜斜貼在床圍邊,有些害怕的摸著肚子,嬌聲說:“我現在已經不想要了,你要是……就自己解決吧。”

    “盈時!”梁昀隱忍著,垂下眼看著她,往日里高高在上的公爺,眼里竟然有殷切的懇求。

    懇求……

    好在盈時也算有點剩余的良心,雖然不多。

    她念在他已經不是第一回伺候自己,且伺候自己十分舒服的份上,便閉上眼睛,勉為其難將自己從來都潔凈無瑕的手遞給了他。

    不消片刻,她便感受到了手中碩,物滾,熱,燙的她想要抽回手,手腕卻被人攥的很緊。

    屋外,忽地有叩門聲響起。

    “咳咳——”又是一聲咳嗽聲。

    緊接著是陳嬤嬤刻意提高了許多的聲量:“公爺,老夫人吩咐我與李媽媽來給三少夫人屋里添置一張軟榻,您與三少夫人如今方不方便,我們給您抬進去……”

    屋外重物挪動的聲音,想來是那張不合時宜的軟榻。

    可叫盈時狠狠的一驚。

    她連忙松開手中碩,物,不顧男人一點點冷下來的臉,將自己裹去被褥里當起了一只鴕鳥。

    半晌,也不見床外的男人吭聲。

    盈時便是不睜眼,也能猜到他此時難看的面色。

    ……

    這些時日,朝廷上一片腥風血雨。

    先是朝中三司網羅徹查軍餉貪墨一事,誰知這事兒越細查下去越深不可測。

    南軍主將當年涉事人等一應被緝拿歸京,誰曾想罪犯一眾押入京后直接入了詔獄審問,竟石破驚天又牽扯出陳年舊案。

    四月尾,中朝之上,由數位朝廷重臣同時劾起而起,層層重壓數人復審深入之下,南軍中通敵罪證一疊又一疊被呈去龍案前。

    當日天色慘淡,朝中眾人皆是面容悲凄。

    “其一份,乃是昔日南軍都督及手下一共十六人等伏罪狀,中對諸人當年貪墨一案盡數招供。逆犯為將二十載,貪墨軍餉共計兩百萬兩白銀,糧草數千石。只是這二百萬白銀,他們卻是招認,十之有九輾轉送入了謝中書手中。”

    中書令?

    朝臣們紛紛扭頭,看向頭發花白,甚至背脊已經隱隱佝僂的老者。

    對待這位雖是世家出生,卻素來以清廉著稱,兒子娶妻也不過出的起二十幾抬聘禮的中書令,眾人多是驚詫不已。

    貪墨兩百萬兩……這么多錢,他還這么窮,可能么?那可是白花花兩百萬兩的銀子啊,都去了哪兒?

    呈給天子的罪證,已經是證據確鑿……一時間,眾人神情皆是耐人尋味。

    “其二份,乃當年河洛之戰,大將軍遠公率兵七萬出征,誓師受命,誰知……誰知卻——”

    卻什么?

    當年舊事,后事誰都心中肚明,只是不想其中竟也有隱情??

    又有人呈上當年軍中舊信。

    那信已被燒毀泰半,卻又被南軍忠義之徒冒死取出,依稀可見其中字跡。

    “魏博勾結北胡,陽城遇七萬魏博牙兵!求援!”

    “陽城失守!陽城百姓南逃,軍糧不足,求援!”

    “敵兵二十萬,告急!求援!”

    一連數封求援信,卻是一封都發不出。

    最后一封,足足隔了七日,最寶貴的七日,才被遠公之子收到。

    眾人便是往日再愚鈍不堪,這回一下子也聯想起這兩樁事前因后果來。

    想來是謝家在戶部深扎多年,這些年國庫虧空便是叫他們中飽私囊?

    如今這些銀錢便是拆東墻補西墻,洞越掏越大,沒辦法填補上了沒辦法遮掩了才敢貪污起軍餉來?

    是了,一定是了。

    朝中自從高祖起,謝家,梁家,韋家三家獨大。后太宗皇帝時,也是這三位肱骨重臣互相牽制,三足鼎立。

    只是后來韋家漸漸衰敗,梁太公扶持先帝登基,謝家便有些敗落。這兩家一直糾纏到如今,誰知是不是謝家早有與魏博里應外合通敵暗害的心思?又恰逢貪墨一事,一石二鳥?

    三封軍信一出,原本朝中一個個作壁上觀,之看著這場鬧劇的朝臣,一個個都面容嚴肅起來。

    武將興戰,文臣談和。

    今日便是往日再是談和以求和平安穩的文臣們,也是忍不住紛紛唾棄起來。

    “嘚!當真是不要臉!這可是通敵叛國了!一己之私害死了多少人!”

    “虧得往日我覺得他德高望重,清正廉明,清正廉明個屁!誰家貪墨這樣貪的?兩百萬兩?朝廷國庫一年能不能攢下這么些?手竟還敢伸到軍餉里去了!”

    朝中有人竟直接隔著人群,朝那老賊吐起痰來。

    還是一口飛出十米遠,直接飛到中書令臉上的陳年老痰!

    “呸!你個老賊!!”

    “其三份——”

    眾人一聽,竟還有??不過好在這份不是中書令的罪了。

    “乃是李德方招供證詞,承德五年,魏博曾暗中賄賂四十萬兩白銀,叫戶部姚侍郎替其于先帝面前進言買爵……”

    才來一個中書令,又出了一個姚侍郎。這受賄只要出現,便不只會一兩人經手。一層層扒,一層層過,只怕是又要拽出一窩蘿卜坑。

    抓了幾個月了還有。

    這朝廷是腐,敗成什么模樣,才一個個都貪。

    “陛下,犯下此等大案,此人不公開處以極刑只怕不能威震天下不臣之心!”

    “陛下,臣等同議!”

    少帝嘴角的肌肉都跟著一跳一跳,他也是被震驚的夠嗆。

    他坐在龍椅上,聽著底下一圈一圈的聲音,只覺得耳畔片刻的失聲,只覺得可笑之極。

    往日貪一些便是算了,他們竟敢這么貪?

    世家往日最不缺銀子了,還貪?吃的夠飽了還嫌不夠,要把所有人的銀子全塞去自己家里才是?

    怎么敢啊?這是一個個都覺得國勢危矣,現在不貪日后就來不及貪了?

    哈哈哈,少帝忍不住想,他父皇真是瞎了眼的……

    不……事到如今,這些證據,他父皇真的不知情?

    怎么可能?

    如此縱容這等逆臣,防著兄弟,防著梁家,卻原來是自己一步步叫魏博坐大,將河洛拱手讓給了逆臣!

    哎……

    朝中數十位重臣紛紛跪下,不斷懇請他發落逆臣賊子。

    “諸卿之意,朕已明白。”

    想起此事隔日會在百姓中惹得多少罵名,少帝閉了閉眼,冷眼看向早已跪在地上的二人。

    證據確鑿,人證物證皆在。

    “謝中書,姚侍郎,如今,你二人可還有話說?”

    二人行至今日,這段時間朝中腥風血雨,其實早有預料,這是梁家朝著自己而來。

    臨死前總也要掙扎幾番,嘴里嚷嚷著冤枉。

    只是少帝已經厭煩之際,揮揮袖,甚至連銀兩去向也不再朝廷上追問,只道:“犯案人等拉下去,即日滿門抄斬,逆臣賊子行剮刑,以儆效尤。”

    朝中眾臣紛紛下跪,口中高呼天子圣明。

    一片跪拜臣服之中,少帝忍不住發怯的眼神,看向那個身著緋紅朝服,戴六梁冠,衣冠齊整,身材高大的穆國公。

    穆國公倒是寵辱不驚,明明暗中主導了今日一切,卻仿佛置身事外一般,便是有殺父之仇,他依舊氣質冷肅冷眼旁觀。

    太不像是正常人了……

    少帝暗自揣測著,老爹犯下的孽,自己要不要下了朝給穆國公痛哭流涕,好生懺悔一番呢?

    ……

    這個春日里,死了太多人。

    聽說午門地上全都是血,幾場雨過后,怎么也沖刷不干凈。

    京中眾人再沒心思賞花去了,走到哪兒都總覺得揮散不去的一股子血腥味,更怕那些午門斬首的鬼魂不愿離去,跟著自己上了身,一個個都遠遠避著,家家戶戶大門緊閉。

    一連數日,朝中風波甚至波及到了穆國公府。

    當年兒子年紀輕輕戰死沙場,一直是老夫人的心病,她卻不知其中有如此內情。如今這些事兒叫老夫人知曉了,數度氣急攻心,留下血淚來。

    到底是老邁了,竟是病了起來。

    穆國公府原本眾人早早安排的踏青賞花便也不了了之。連準備啟程回封地的王妃與郡主,也因此事再度留下了。

    王妃至孝,二老爺亦是如此。

    自打老夫人臥床,兄妹二人便日日往床邊問候,伺候老夫人。

    老夫人每每想起兒子的死,忍不住又是老淚縱橫,她對著守在床邊的梁挺怨道:“你與昀兒這些年都在暗中查這件事兒?竟都瞞著我!枉老大去了那么些年我這個做母親的才知曉其中內情……”

    她可憐的兒子……

    梁挺嘆道:“這一切都是昀兒的意思,當年的事沒有定論,誰也不能妄自猜測,何苦說出來叫您空煩惱?”

    老夫人聽了才后知后覺,驚疑道:“那孩子這些年心里藏了這么多事?這些年他到底是怎么熬過來的?”

    王妃聞此也是忍不住落淚,嘆說:“好在是天理昭昭,舊案涉事逆臣皆已伏誅。母親莫要太難過了,昀兒我瞧著倒是溫和的很,未曾因此事移了性子。”

    梁挺聽了也是撫須而嘆:“昀兒有大志向,心性堅毅。”

    老夫人喝了藥,便對守在病床前的兒女們說:“我只是一場風寒,老胳膊老腿都是這般。你們別伺候著了,老二你上你的朝去,如今朝中想來還有許多事!還有你,你也該回哪兒去回哪兒去吧,趕緊回你的瑯琊去。我還沒病到要你們伺候的時候。”

    梁挺無奈笑了笑,他是個心思深沉之人,知曉老夫人身體并不是她說的那般只是急火攻心。

    他特意尋來了給老夫人把脈的太醫,太醫說老夫人身子早就是強弩之末。

    梁挺心中很是難受,在他心里是真將眼前這個老者當成自己親娘。

    他除了不是老夫人肚皮里生下來的,自小老夫人對他同親生子沒區別。便是親娘,也有親疏遠近之分,有長幼之別,未必能做到一碗水端平。

    老夫人卻能。

    梁挺每每想起,都是忍不住心中酸楚,也是忍不住朝著老夫人交底:“母親你便放心吧,如今朝中多是梁家一派,咱們家若是都不安穩,便再沒能安穩的人家。朝中有昀兒看著,那孩子做事沉穩滴水不漏,錯不了。”

    王妃也在一旁道:“我是不走了,王府有我沒我都一樣,最多是叫其他夫人們管著家。我還能怕她們越過我去?如今我只想著伺候在您跟前……如今您便開開心心,等著多抱幾個重孫子吧。”

    才說重孫子呢,蕭瓊玉便抱著孩子,與盈時、郡主一同走近來。

    盈時身子漸重,便是往老夫人院子里去,老夫人也不敢叫她久待,元兒更是如此。

    三人一去,老夫人便叫她們趕緊出去。

    “我院子里都是病氣,你們年輕,不要上前伺候了,都出去坐著吧。”

    三人便只好又出了院子外頭說話。

    霞月郡主近來與盈時同蕭瓊玉二人也早是混的熟了,許多話都不避諱,直接說起八字還沒一撇的事兒來:“母親很喜歡二表妹,想著將她聘為媳婦,我盼著能成,到時候我們兩家府上又是親上加親了。”

    王妃沒有生兒子,只有霞月一個女兒,這也是當年思來想去與梁昀退婚的原由之一。

    只一個女兒,自然不忍心嫁遠了。

    可王妃沒有兒子,瑯玡王卻有好些個庶子。二姑娘雖是庶出,父兄卻都是朝中重臣,名門毓秀。配上瑯玡王一個庶子,倒是不差了。

    “可不是我自吹自擂,我那六弟今年十八歲,生的相貌堂堂,潔身自好,是個好的。”霞月郡主看著像是極力撮合這門婚事。

    盈時心下微微一驚,心說這可與前世不一樣。

    前世二姑娘是嫁去了兗州。三姑娘嫁去了湖州,從小一起長大,日夜都生活在一個園子里的姐妹,出嫁后再也沒見過面。

    這輩子,若是這婚事能成,姐妹二人倒是離的更遠了……

    郡主怕二位表弟媳憂心,便說:“你們二位便放心,那是我親表妹我母親親侄女,私底下算來比我那弟弟還要親近。若是這婚事能成,我母親和我自然會愛護她。我也時常回王府去,誰敢欺負她?”

    盈時想了想倒覺得霞月說的對,反正前世也是盲婚啞嫁,這輩子反倒還能嫁給自己親姑姑家。

    且她前世是見過二姑娘丈夫的,生的倒是不丑,只是也不美,配二姑娘那般容貌的就有些不配了。

    后來她才聽說成婚那日自己見到的二姑爺是塞了好幾雙鞋墊才有的身高!

    脫了鞋墊只怕還沒二姑娘高!

    年輕的娘子,哪個不喜歡俊俏的?哪個能喜歡上比自己還矮的?

    偷偷往鞋里塞鞋墊,朝著媒人隱瞞真實身高,往難聽里說,就是騙婚,這樣的男子品行能是個什么好的?

    盈時越想起前世來越覺得膈應,她不由得想了想,前世為何自己沒覺得膈應?

    想來那時是自己腦子有問題,一門心思就覺得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覺得不能以外貌度人。

    這般看來,王妃是個好人,郡主也是個光明敞亮的,有這樣的婆母和大姑子,已經比當下女子好太多了。

    盈時想的出神,猛不丁就聽霞月在自己耳畔問自己:“哎,不聊那些八字還沒一撇的事兒了。你與他到底想怎樣?真這樣過一輩子不成?”

    盈時一頓。

    “我能看得出,他很喜歡你。”霞月極為認真的看著盈時,道:“一個喜怒不形于色,從小就被長輩們戲稱木頭樁子的人——我這么粗心,都能看出他喜歡你。”

    第74章

    “我這么粗心, 都能看出他喜歡你。”

    盈時聽了,握帕子的手悄然緊了緊。

    蕭瓊玉在一旁顯得尤為窘迫,她知曉郡主只怕還有話要與盈時說, 便抱著元兒朝著二位匆匆告辭。

    蕭瓊玉走后, 盈時垂下眼,她回避著霞月的視線,卻是語氣堅定:“我覺得如今這般就挺好。”

    霞月聽到她這樣說, 心中不免微微嘆息。

    她能看出梁昀對盈時的感情, 可盈時呢?霞月并不確定。

    因為他們所有人都明白,盈時對梁冀的感情。那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感情,誰能越過?

    包括最初能叫她同意兼祧這樁荒唐事, 不正是因為她對梁冀的感情?

    是啊,三表弟自小就會說, 會哭會鬧,更會表達自己的喜愛,就說長輩們,誰不是偏疼三表弟?

    可大表弟呢?梁昀自小就守規矩,少年老成,心思縝密,卻是沉默寡言。這種性子做什么事都容易成功,可在感情上卻根本行不通。

    尤其是面對梁冀那樣的人。

    就連霞月都覺得,很難有姑娘會忘記梁冀這樣一個對感情真摯而熾熱的郎君。

    梁冀是一團火, 嘗試過火焰那樣溫暖的人, 怎么會忘掉那種感覺呢?

    哎, 不知為何,霞月忽然間替梁昀心酸起來。

    同時也隱隱覺得有些好笑。

    風水可真是輪流轉呀……誰曾想梁昀那樣的人,也會有求之不得的這一天?

    ……

    傅繁與阿牛吵了架, 阿牛跑去山上砍柴,傅繁哭著要將阿牛的東西都丟了,趕他走。

    傅大郎本不想摻和到這對時常吵嘴的小夫妻之間去,他是不懂這種吵來吵去又和好的情趣。只是這段時日,阿牛確實很不對勁。

    傅繁哭著說:“他說他想找家!他不想在這里待著了!”

    “他記起來了么?他家住哪里?”傅大郎眉頭挑起。

    傅繁抹了一把眼淚,想起這段時間阿牛的那些臭脾氣,忍不住生氣道:“問他他也什么都說不上來,什么都不記得……鬼曉得他怎么忽然就一門心思想著要找家!不過我知曉一個名字,他晚上做夢時還叫過呢!”

    “什么名字?”傅大郎多嘴一問。

    “叫什么石的……螢石?鬼知道!這到底是男人名還是女人名字?”傅繁止不住想,石頭這么粗糙的名字一定是個男人的名字!

    那……是不是他的兄弟啊?

    傅大郎嘴里反復默念著這個名字,總覺得莫名的熟悉。

    不對……楹?贏?瀅?究竟是哪個字他都不知道,為何會熟悉?

    也許是哪個字并不重要……他不是眼熟,是耳熟?

    耳熟……

    傅大郎猛地一個鯉魚打挺,一下子坐直了身子。

    傅繁看著她大哥忽然間蹦起來的樣子,嚇了一跳。

    “大哥,你怎么了……”

    傅大郎緊緊蹙著眉頭,忽然間想起來自己到底是在哪里聽過了!不可能……這世上怎會有如此湊巧之事?

    仿佛無形中有一股莫名的力量推動,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了的事……

    若真是自己猜的那般,也太過湊巧了……

    難怪阿牛見到什么都沒記憶,卻見到那對私物,會如此大的反應……

    是了,那時他就懷疑了……

    可不管如何,若是自己猜想為真,阿牛就是有妻子的人……

    傅大郎看著自己的妹妹,只覺得此事頗為棘手,頭疼的厲害。

    就說叫她別貪圖顏色吧!這下可怎么辦?可怎么收場?!

    他不由得說:“萬一他先前娶過老婆,老婆在家里給他守寡,你去當小的愿不愿意?唔,雖然是小的,只怕也是一輩子衣食無憂,你不是最喜歡衣裳首飾的么?日后隨便穿,日日都能穿不一樣的……”

    傅繁暴跳如雷:“我才不要!我是他明媒正娶,憑什么當小的?呸!”

    兄妹二人正說著,阿牛不知何時已經從山上砍柴回來了。

    見到他回來,兄妹二人不知為何都有些心虛。

    傅大郎輕輕咳了一聲,直白問道:“聽我妹子說,你想要找家?”

    傅繁生氣的瞪大了眼睛,不明白自己大哥偏偏當著阿牛的面,又要問這個做什么!

    阿牛沒有否認,他將一捆柴從肩上丟下來:“是。”

    “阿牛!你!”

    阿牛注意到傅繁的面色不好,便連忙道:“大哥,繁娘,你們放心,我只是想見見我的家人,了解我的過往而已。”

    想尋家人,本就是人之常情。

    傅大郎萬萬沒有拒絕,阻攔的理由。

    只是事到如今,許多事情已經不簡單了,他猶豫了片刻,最終采取一個相對折中的法子:“這樣吧,這場秋收過后,繁娘你便帶著阿牛延著赤水一路往上走走問問。我們撿到你時你身上到處都是摔傷,骨頭斷了好多根,想必是從高處跌落下來的。就按著這個線索,沿路往上游問問說不準能問出什么名堂。我剛好接了一個單子要往外地去,到時候我一路也幫你們問問……”

    傅大郎想,若是沒猜錯,他興許不用多找,很快就能知曉阿牛是哪家的了。

    傅繁攥緊了手,阿牛聽了卻是鄭重朝著他叩拜,眼角眉梢都透著堅毅:“多謝大哥!無論能不能找到我家人,傅家對我的恩情,我一定會回報!繁娘是我的妻子,我也永遠記得。”

    傅大郎說:“好了,也別多說這些話了,你要真是有心,日后守著你的良心!”

    ……

    今年夏日熱的早。

    還沒到六月,天上沒有一絲云彩,透藍的天空四處都是橙紅的烈陽,烈日炎炎。

    穆國公府上,老爺們升官的喜事兒接二連三傳來。

    穆國公身上又加一層官職,兼了門下侍郎,二老爺升職,任中書監。

    一時間,梁氏本就顯赫的門庭更是烈火烹油,乃世家諸姓之楷模。

    穆國公府未曾開府設宴,一連數日朝臣們卻都不請自來往公府送上升遷賀禮。

    重臣女眷們更是頻頻入府來與穆國公府交絡,女眷們借著各種節日壽禮過府來探望幾位夫人。

    盈時也殷切的體會了一回被世人奉承追捧的感覺。

    以往她與京城這群女眷們鮮少說得上話,以前她是寡婦,人們多是避著,后來她又是這般身份更是少往外走動。

    只是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各府上女眷們來梁府總想要見一見盈時,給盈時送禮與她交好。

    盈時不常與外人打交道,卻也能察覺出她們對自己的態度,想方設法要與自己搭上話。

    是的,這群人竟都是在追捧自己?

    盈時很是驚詫,后知后覺起來——自己如今莫不是母以子貴了?

    呵呵,可真是好笑的緊……

    盈時不喜歡這種場合,可又要時常被請過去。今日她索性擺爛,誰來請都不去,只一個人待在院子里躲清閑。

    已經到了夏日,她怕熱,早早穿起了薄衫。

    晌午時最悶熱,她最喜歡的便是臨著窗邊的貴妃榻上躺著,窗外有細細微風吹進來,十分愜意舒服。

    刮著風,很快便也睡著了。

    婢女隔著窗扇悄聲請安的聲音,梁昀腳步很輕,并未驚醒她。

    他只是幾日沒見到她,如今竟有一種過了許多年的感覺。

    他來時,盈時正在午睡,身上蓋著薄薄的衾被,睡得很是香甜。

    隨云髻被壓得有些松散,鬢角綴著幾顆七寶珠花,幾縷細碎的鬢發搭在薄肩。

    輕衫罩體,下墜曳地的織錦煙籠荷花百水裙,薄薄的衣裳勾勒出的體態,胸口大片的波瀾。她鮮麗的像是一朵盛開到極致的花,再不能滿了,再滿便要溢出來。

    眉眼便是沒有睜開,也是天然的一派嫵媚留香。微微張開的紅唇潤澤的像一顆櫻桃,誘人上前采擷。

    夏日里的時光除了屋外蟬鳴,總是靜悄悄的。也不知過了多久,盈時睡飽了悠悠轉醒,這才瞧見榻邊立著的身影。

    他穿著一身玄袍,站的挺直,身姿巍峨不動,眉目低垂。

    竟然不知以這樣的姿勢……看了自己多久。

    漫天晴光,窗外日光斜灑。碎光落在他的眉眼間,更像是揉碎了的碎金。凌厲的眉骨,清冷的下頜,令人望而生畏。

    盈時驚訝的坐直身子來:“你什么時候來的?”

    她從軟榻上起來,睡得太久了,又是一直壓著自己的手,如今手指早就綿軟無力,想要撐著身子都撐不住。

    梁昀微涼的手握住了她無力的手臂,扶著她:“有一會了。他們都在前院宴客,我過去沒看到你。”

    “哦,我不是很喜歡那些,就不想過去……”

    盈時睡時是光著腳的,如今便從榻邊下來低頭趿著鞋,要尋來羅襪穿上。

    可她肚子如今早已像是一個圓鼓鼓的小西瓜,彎腰這種動作已經不太方便。

    梁昀一語不發的走到她身前蹲踞下來,握起她白瓷一般的腳心,便給她套上羅襪,往外再穿上絲履。

    動作行云流水,很是流暢。顯然已經不是頭一回給她穿鞋襪了。

    人的習慣是會被慢慢改變的。

    盈時靠近他久了,已經不知不覺的對他全是信賴。

    他給她穿鞋,她便也等著他給自己穿,沒有半點不好意思。

    甚至還會抽空替他端來一杯茶水,像是一對夫妻一般,問他:“渴不渴呀?”

    梁昀不渴,可她端來的水他還是淺淺抿了一口,便順手送去角幾上放著。

    他這才注意到角幾邊上放著一個籮筐,蘿筐里擺著許多只鞋襪,很小很小的鞋襪。

    那鞋襪小小一顆,比棗兒也大不了多少,當真是萬分可愛的模樣。

    梁昀拿起一只鞋襪來放置手心里掂量,不過他指節的大小。可卻像是一顆小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叫心面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怎生這般小?”

    盈時輕輕嗯了一聲,“才出生的小孩兒都是這樣小的腳呀,你不記得元兒了么?他的腳就只有這般大。”

    她邊說著邊將蘿筐里一對又一對的小鞋襪拿出來,仔細的擺放整齊,依次從小到大。“你手上這只是他出世時穿的,當然小了,諾,這是他兩個月的時候穿的,你瞧瞧,是不是大了許多……”

    盈時想繡滿十二雙,只是有些懶散,如今才做了四雙。

    不過不著急,還有幾個月。

    “我要在他出生前給他做好一年的。”她眼里亮晶晶的,顯然是如此的渴望,如此的熱切歡喜。

    每每聊起再過幾個月就要出生的孩子時,梁昀也忍不住眼里氳起柔和。

    溫涼的大掌貼著她圓鼓鼓的肚子,里頭有個已經十分活潑的小娃娃,輕輕游來游去。

    他笑的很儒雅:“等生出來慢慢做便是了,他還能長得多快啊。”

    盈時說:“肯定長的很快呀,一天一個樣。”

    原來王妃說的是真的,隨著月份漸漸大了,坐久了腰就是會酸的。

    她微微蹙起眉頭,將鞋子丟回蘿筐里。

    二人間十分默契,只肖她一個動作,盈時伸出手臂投入他的懷里,圈住他的脖頸。

    “好酸……”她嘟囔。

    梁昀大掌放在她的后腰,替她輕輕揉著。

    “過幾個月,生下來就好了。”他只能這樣安慰著她。

    盈時苦惱著:“才六個多月呢。”

    她仔細算了一下說:“還有一百來天……”

    生兒育女這種事上,只能由著女人一個全部辛勞著,男人沒任何法子代勞。他只能在她難過時,盡量安慰著她,用最無力的方法,笨拙的安慰著她。

    屋內是一對璧人緊緊抱在一起私語,連屋外的日頭都顯得柔和了不少。

    香姚卻是沒來得及通報就急匆匆跑了進來。

    “娘子,趕緊……趕緊的……夫人過來了!”

    盈時嚇得一顫,趕緊從梁昀肩頭下來,纖纖如玉的十指推搡著他的胸口,叫他躲起來。

    幾乎是前腳梁昀才站去屏風后,后腳韋夫人就匆匆踏了進來。

    盈時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以為韋夫人如此興致沖沖是來抓奸的,誰知好在——韋夫人倒是沒懷疑她房里有男人。

    韋夫人進來時,手上拿著一副紙包。看到盈時坐在窗邊榻上,便走了過來。

    她打量這間屋子里一圈,瞥見盈時桌面上吃了沒兩口的櫻桃,眉頭微蹙:“這些都是些寒涼的水果,你吃了是要涼到身子怎么好?”

    大夏日里,只是吃點水果就能涼到身子?

    盈時對著韋夫人,早已經沒有脾氣,她淡淡解釋說:“我沒吃兩塊。”

    韋夫人今日來卻不是與她計較這些的。

    這些時日她也是從前院那些多嘴多舌的夫人們那兒聽的,那群夫人們是見過盈時的,一個個都背地里說盈時的肚子:“肚子圓圓,瞧著也不大,不大像男胎。”

    這話可叫韋夫人氣壞了。

    一個兩個這般說便算了,都是這般說,韋夫人難免起了旁的心思。

    她將手中藥包給了盈時,便悄聲說:“這可是母親千里迢迢替你從南邊兒求來的轉子湯。你喝了,便是女胎,也定能轉成男胎的。”

    這也太扯了,盈時目光有些冷:“哪有那么靈的方子?誰知里頭放了什么?”

    韋夫人見她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忍不住凝眉提高了聲量:“當年我就喝過了,這才生了冀兒的!怎么不靈?”

    “二房一舉得男,你比她晚了許久,生不出長孫已經是矮了一頭了!如今老夫人病了滿府就等著你肚皮里這個帶把兒的出生。要是個丫頭怎么給老夫人交差?你與老大莫不是還想有下一回不成?到時候叫滿府的人都笑你,就連我也沒臉見人!你且聽我的話,趕緊混在水里煮沸喝了,日后什么事兒都順了。”

    盈時不想此時與她置氣,便糊弄著答應下來:“我知曉了,您就放心吧,我比您更怕呢,晚上偷偷喝了。”

    韋夫人半點沒懷疑這世上還有人不想生兒子的,她心滿意足的走了。

    韋夫人并不知她身后那圍折屏之后,男人巍然靜立,指骨攥的發白。

    盈時打開看到是一個茶包樣式的東西,里頭卻全是灰,她將它丟去遠遠的。

    梁昀走了出來,他沉著臉,撿起被她丟在地上的紙包。用指腹捏了些撒出來的粉末,道:“這種多是符紙燒過后的灰燼,觀音土,爐灰……”

    眼看他還要繼續說里頭的臟東西,盈時惡心的說:“我是傻了才會喝!”

    梁昀幾不可見的眉心松開。

    他怕她真信了這種荒謬至極的話。

    “這世上,沒有什么轉子丹。”

    “不用你說,我當然知道了……”盈時前一刻還義正言辭的贊同他的話,后一刻又是悶聲道:“可……要是真是個女兒該怎么辦呢?老夫人會不會很失望啊?夫人呢?她們會不會逼著我們再生一個?要是再生一個又是女兒呢?要是……一直生一直都是,可該怎么辦?我可不想一直生下去……”

    梁昀是個克制的性子,哪里聽得她說這種話?

    他忍不住偏頭清咳了一聲,趕緊阻止她亂說下去。

    “別想太多。”

    “是男是女,已經早早定了。”

    “可是我怕……”

    他忍不住動手捏了捏盈時柔軟的臉蛋,眼神卻是漸漸肅冷起來。

    “母親她素來糊涂,你日后少聽她的話。祖母她也不會在意這些。”

    “盈時,無論男女,我都歡喜。”

    第75章

    一輪紅日東升, 熏風似火,處處都能聽聞夏蟬曳著悠揚的鳴聲。

    如今各地形勢雖然嚴峻,動亂卻是未起。

    傅大郎一路算是順利, 一路詢問, 踏入京中已是盛夏之時。

    “這京中富戶可是太多了。喏,你瞧瞧,這條街走過的每一個公子哥兒, 說不定都是名門之家, 你說武將?武將也多啊!哪家公子哥兒不會騎射?你到底想要尋哪家呀?究竟是城北還是城南?瞧著你寒酸模樣,莫不是來上門打秋風的吧!”

    一連幾日,傅大郎都碰了一鼻子灰。

    可他沒就此歇手, 一番番打聽這才問出有用的消息來。

    “東富西貴,南貧北賤, 權貴們多住在城西,你一塊磚頭扔下去,都能砸中兩個三品官兒,你去那里瞧瞧問問吧!”

    當今世庶分明,尋常人能知曉菜市場往哪兒走,有幾家買菜的,可哪里能知曉世族內部人員情況?知曉的便也不過都是以訛傳訛,傳到普通百姓耳里早已當不得真。

    傅大郎浪費了幾日功夫,腿都快跑斷了, 發現什么也問不到, 問到的都是沒用的消息。

    反倒是他帶來的銀兩很快就被花的差不多了, 再逗留下去只怕要要飯了。

    干脆回老家去得了?自己不摻和這些事兒了,日后若是阿牛真能想起來,索性叫他自個兒來問便是!

    傅大郎倒是想的很開, 收拾好行囊打算回去了。誰知這日如此湊巧,當真是誤打誤撞,臨走前一日,在街邊竟叫他見到了熟人。

    “等等!等等!”傅大郎驚詫之下,連剛出爐的包子也顧不得要了,撒開腿尋著一高頭大馬一路狂奔。

    “你等等!”

    也是他農活干得多,一身體力好,足足追了許久也沒被四條腿的家伙跟丟。

    等到十九終于聽見有人追喊自己的聲兒,他早就跑過了兩里地,等他勒停了馬,轉頭就看見追在自己身后,跑的氣喘吁吁的傅大郎。

    十九這人記性不大好,尤其是有點臉盲,更何況傅大郎這一路可謂是饑寒交迫,胡子都沒地兒刮——他能認得出來才怪!

    十九略看了兩眼只覺得眼熟。

    還是傅大郎先扶著馬一直喘氣,好半晌魂才重新追過來,他氣喘吁吁道:“你小子!仁弟啊!你怎么能不認識我了?”

    “你誰啊你??我們認識嗎?”十九道。

    “嘖!咱們才在齊州見過,你還是千里迢迢跑去衡州找的我啊!你鼻子歪了我還幫你接正的那個!”

    “啊?是你!我想起來了!”十九好半晌才從眼前這位一看就一路風餐露宿,且窮困潦倒的人面上辨認出來:“你是傅郎中?嚯!還真是你!你怎么來京城了?怎么還變成這般模樣!”

    傅大郎可是半點不傻,這些年他也算是走南闖北,見過的人海了去了,自然不是什么生性單純之輩分。

    若是依著他的推測,這位護衛便當是那位姑娘娘家里的仆人?

    嚯,若是真是,這可真是沒處說去……

    傅大郎心里怦怦跳的厲害,既是擔憂自己妹妹,也悄然升起些許窘迫來。他心里也知自己妹妹這事兒不夠敞亮。

    是以原本他許多想要探問的話,思來想去也不敢多問了,唯恐這人猜測到了什么蛛絲馬跡來。

    但都耗費了許多精力才來了這里,怎能半途而廢?如何也要調查清楚。

    傅大郎心里想著這也不算錯,運道好叫自己碰上了,否則憑著他自己這樣胡問,永遠沒法調查出貴人府上的事情來。只要想法子搭上此人,慢慢的總能打聽到他家是不是又一位喪夫的‘姑娘’,嫁的是哪戶人家?不就都出來了?

    這都過去一年多了,說不準那姑娘娘家兄長早就想通了,將她重新嫁了?

    那般,倒是對誰都好了。

    傅大郎很快想通了,終于擠出笑來,他擦了擦自己頭上莫須有的汗,道:“我入京來沿路行行醫,想著投奔一處高門大戶,尋處能賺銀子的去路……”

    十九上下打量他一番,心道怪不得混成了這番狼狽模樣!京城哪家高門大戶要收一個游醫?

    可他也算是承了這位的人情。畢竟上回自己鼻梁骨都被打歪了,還是這郎中給自己擺正的,若非這樣,自己當真要破相了!不,自己承他人情干嘛?本來就是他家那個瘋子發瘋!

    “這處可不是你一個游醫能賺錢的地兒,看你這面黃肌瘦的,莫不是被人騙了錢?”

    傅大郎無力揮手,狀似隨口道:“別提了,沒人騙前,身上卻也沒有銀子了。你們這京城花銷可真是大!動不動就要銀子開路!我本來還想在京城開診行醫沒有牌匾沒有行醫證都不能,對了,還想問問仁弟,你們主子府上缺不缺人使喚?不如替我引薦一番?”

    十九搖頭:“倒不是我不愿意幫你,給我們府上瞧病的都是京中名醫,甚至連太醫都有。你這三腳貓功夫,肯定是不行的。”

    再說了,他也就是一個說不上話的暗衛,能幫他什么忙?

    傅大郎還是頭一回在自己醫術上吃了人輕視,他卻也只能忍著氣哀求說:“仁弟,你便幫我一把吧!我這一路都是人生地不熟,認識的人也就只有你了!我也未必是想當什么郎中,身上一分銀錢都沒了,就是找個能吃飯的活計贊些銀子也成啊……”

    十九本不想多管閑事,三少夫人今兒想吃烏梅,偏偏送去的味道不對,他如今正好要回府上拿,拿了還要給避暑山莊送過去!

    十九瞧他那副可憐的模樣,動了惻隱之心,倒也是順路送他一會兒罷了!他道:“我家府上有的是家生子,從不收外人。不過……”

    “不過什么?”

    “我倒是想起來,你會給馬瞧治么?前幾日府上馬兒病了幾匹不吃草料,管事才說要尋個會給馬瞧治的郎中來,你若是有這個能耐,我便順手帶你過去。”

    “能能!自然是能的!道理都一樣。”傅大郎已經被現實中的風餐露宿折騰怕了,根本沒有其他心思了,連忙便又是一番感恩道謝。

    一路他心中暗自思量,既盼著自己千萬別想錯了,找錯了地兒。又有些害怕,若那娘子家中尊貴,阿牛若是重新回來,自己妹妹可該怎么辦?

    那娘子是否有容人之量?

    他尋醫問診多年,見多了那種兩個女人爭男人的陰私事兒,可是砒霜,丹頂紅都敢下的!

    哎,如今也沒再好的法子了。走一步看一步了吧……

    傅大郎被十九順手帶回了穆國公府,他一路本也想多探問幾句府上陰私,可十九卻只是瞧著憨傻,問起主家事務他一句都不往外說。

    甚至自己問的多了,十九眸光已經生出幾分狐疑。

    “我們府上,你若是進去少說多做,否則誰也保不住你……”

    直到看到了穆國公府的鎏金牌匾,傅大郎面色發冷。

    心想,這可真是天皇貴胄,何等鐘鳴鼎食之家啊……

    他從后門入了府,一路可謂是大開眼界。

    縱是一道供奴婢們進出的偏門,也是數丈高的雕花大門,朱漆大門,銅釘鉚就,門環獸首銜環,威嚴赫赫。

    一路所見屋舍間間巍峨聳立,飛檐斗拱,琉璃瓦在日頭下閃耀著五彩華光。處處房屋皆以烏檀木為框,金絲楠木為梁,烏木為柱,皆粗可合抱。

    庭院深深,回廊曲折,庭中鋪就了名貴的花街玉石。抄手游廊朱欄玉砌,欄上雕花精致非常皆是梅蘭竹菊珍禽異獸不曾重樣。

    傅大郎只覺入得這侯門深府,處處都像是踩踏著天上宮闕,魂都沒跟上來。

    還沒去到馬廄看馬,遠遠便見一群衣著華貴綾羅裙裳的妙齡女郎們裙裾翩躚,衣裙顏色粉嫩如桃,笑語嫣然迎面而來。

    她們頭上梳著一般樣式的雙鬟髻,只是插著珠翠鮮花卻是各有不同,腰間珠玉輕搖,熠熠生輝。

    傅大郎見狀,無需領著自己的人說話,便已經先一步弓起了腰身,嘴里喚著小姐。

    “給小姐請安。”

    惹得一群人哄堂大笑。

    “我們是什么小姐?同你一般的婢女奴才罷了!”

    傅大郎被罵得面上羞赧,心中情緒各種復雜。

    心里想著,再是富貴有什么用?骨子里都是歹毒的,連府上親閨女年紀輕輕的都要守寡!日子過的未必比普通人家舒坦。

    好在他心緒收的也快,來當郎中是假,一身真才實學卻是真,很快一瞧那幾匹病怏怏的馬兒,便斷言道:“是不是這幾日拉人馱了重物,又遭受烈日暴曬?沒歇息好!”

    管事一聽,便也承認說:“前幾日主子們往莊子上避暑,那日天熱來回跑沒來得及喂水。想來便是那日的事,回來馬兒就不舒服,也不肯吃草料。”

    好吧,這府上又再添一道罪名,人都知曉避暑,卻是如此刻薄牲畜!

    傅大郎有些本事,村里也給牲畜看過病,順利通過管事考校,便領了一個專門給馬看病,順便兼職挑糞,整理馬廄外加給馬洗澡的活兒。

    除了臭,也不算輕松。

    好在月例頗高,聽說一個月足足六兩銀子!聽說逢年過節府上有點喜事兒就又有銀子拿!

    “過兩個月三少夫人若是生個小少爺,到時候賞銀只怕十幾兩呢!”同樣在馬廄里清理糞便的馬夫同他歡喜道。

    傅大郎一聽,眼睛都亮了幾分。若非他還有要事要查,他都想一輩子干下去干到老了。

    來國公府的后幾日里,他沒一日閑著,想法設法到處去打探消息——去問府上有沒有一位喪夫的姑奶奶?去問府上幾位爺都是些什么官職?

    越問越是心里拔涼拔涼。

    府上老爺少爺們一個個都是位極人臣,權豪勢要,官大的他都聽不懂。

    ……

    傅大郎自以為一切問的都是天衣無縫,卻不想早被梁府眾人暗收眼底。

    這日傅大郎又是借著往前院送馬的功夫,偷偷在前院滯留了許久,忙著打探消息。便被幾個護衛一句話不吭的一擁而上。

    將他反手綁著,堵著嘴往暗牢里帶了下去。

    一送到暗牢里,傅大郎得了喘息,便嚇得嚷嚷道:“你們這是做什么?好端端綁我做甚?!”

    死士們互相瞧著一眼,都覺得有些奇怪。

    這段時日外處想混入梁府的間諜死士們他們見的海了去了,這人一入府就問東問西一看就心懷不軌。

    他們暗中盯了好幾日,卻也沒見他干什么壞事。

    如今被抓了還問這種蠢話?是真蠢還是裝蠢?

    眾人一句話沒吭,打算先上刑。

    “你背后之主是誰?”

    傅大哥看著暗室中一排排的刑具,忍不住頭皮發麻,后背浮出一層冷汗,他后知后覺——自己這是惹上不能惹的了。

    “你們府上竟是設了私獄?這可是天子腳下!你們真是好大的膽!當真視律法為無物不成?”

    豈料這群人非但不怕,聽他這番沒見過世面模樣反倒還哂笑了一聲,極輕的口吻道:“你背后主子連私獄都沒?當真是可憐。”

    “我真是良民……真是良民……”傅大郎嚇得連連求饒道。

    “每一個進來的都這樣說,挨了十幾鞭子再鹽水淋一遭什么都招了。我們主子公務繁重,沒空周旋你們背后之主。卻也是親自發話,寧可錯殺也不放過。我們也審的厭煩了,你交代清楚還能保下你這一身皮!”

    傅大郎哪里見過這樣的陣仗?

    他早被嚇得六神無主,瞧著帶著倒刺的鐵鞭和鹽水,眼皮子直跳,鞭子還沒挨下,他就眼睛一閉,趕緊保住小命招認道:“我說,我說!我可不是什么壞人!更沒你們說的背后之主!”

    “你們府上是不是有主子失蹤了?我是來幫他尋家的!”

    護衛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見他說的煞有其事的模樣,顯然心中打怵。

    “這廝說的不會是真的吧?”

    “可……我們家府上哪兒來的走丟的爺?”

    傅大郎連忙糾正道:“不是你們府上的爺,你們府上有沒有姑爺?有沒有一個年紀輕輕守寡的姑奶奶?對了,你們姑奶奶還有一個大哥!你去尋他來,他一定還認識我!他知曉我是好人!我可是幫了他們家!”

    他話還沒說完,就重重挨了一鞭子。

    “嘿呸!一個江湖騙子罷了!”

    “什么年紀輕輕守寡的姑奶奶?誰不知我們主家多武將,守寡的姑奶奶沒有,守寡的夫人們倒是多!你這是現編胡謅啊?”

    “對啊,咱們府上事兒外頭人家誰不知曉?上一個上門騙錢的還說是我們府上小四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那般肥頭大耳的丑陋模樣,還裝成小四爺!”

    “胡謅也不謅個像點的說辭?看我不親手將他剝了皮!”

    武將?戰事?

    危急存亡關頭,傅大郎忽然靈光一閃,如夢初醒!

    錯了,一切都錯了!

    阿牛只怕根本不是什么姑爺……

    阿牛姓梁!

    那位守寡的姑奶奶——

    傅大郎立刻改了口,身上的疼痛叫他意識無比清醒:“你們梁家是不是丟了一位爺?你們先別急著否認——那位爺約莫二十歲左右,八尺三寸身高,劍眉星目,茶褐色瞳,雙眼皮,左肩上還有一塊胎記……”

    傅大郎正說著,就聽見身后烏泱泱的參拜聲。

    他受驚之下,扭頭回望過去。

    外頭已經是極熱的天,暗室里灼熱,所有人都是滿身汗漬。

    那人卻是一身端嚴裝束,一絲不茍。頭上六梁冠,蒼青綾羅圓領公袍衣,素銀的躞蹀玉帶勾勒出挺拔的腰身,足蹬六合靴。

    他負手間,閑庭信步一步步經過傅大郎身邊,未曾給他一個眸光,朝著屏風后交椅上坐下。

    公爺像是沒聽清,略偏轉了頭。便有屬下復述方才的話:“他說那位爺約莫二十歲左右,八尺三寸身高,劍眉星目,茶褐色瞳,雙眼皮,左肩上還有一塊胎記……”

    “公爺,您說該不會是三爺吧……”

    第76章

    傅大郎隨著他們未曾避諱自己的話, 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未曾等他們盤問,便一五一十將自己見到阿牛的地方都說了出來。

    “我可不敢有半句撒謊,我是從赤水底下撿到的!你們知曉赤水?咱們北邊兒最長的一條江, 江水急湍, 兩岸多懸崖峭壁,上游更是常年征戰!我撿到他時他渾身都是傷,對了!還穿著鹿皮靴!流了好多血, 若非我們家救治了他, 他只怕當晚就去了!你們若不信,我帶你們去看看便知!哎呦,如此算來我還是你們家的恩人, 你們家倒是好本事,待恩人便是這般無情無義……”

    “究竟是什么, 我們自會調查清楚,你少說廢話!”兩名護衛一左一右押著傅大哥,見他嘴里嘮叨不休,便是怒目一瞪狠狠吼道。

    傅大哥連忙止住了聲兒。

    他眸光凝著屏風后面,方才倉促一瞥傅大郎便覺得來人很像。

    是了,那般風神俊朗氣度不凡,逼得人都不敢直視,他這輩子還能見到幾個?傅大郎掙扎著想要越過屏風過去仔細看看,卻被人死死壓著, 動彈不得分毫。

    只能在外邊央求道:“大人!不知您還記不記得我?您那日與您妹妹落難, 是我給您妹妹、不……是給那位夫人瞧過腳傷!您與他們解釋清楚, 我并非什么惡人,我真是來給阿牛尋家的!”

    所有人也不知何故,忽然間方才還熱絡的氣氛, 都變得靜悄悄的。

    都不吭聲了。

    傅大郎后背涼颼颼的,四周一瞧,方才還烏泱泱的暗室,竟不知為何,一個個都暗自退了出去。

    如今除了壓著自己的二人外,竟只屏風外站著一個護衛。

    那護衛右手始終按在腰間環首刀上,無論自己說著什么,都是一張冷臉。

    這是……什么意思?

    他們的爺失而復得,沒死,他們不應當是歡喜才是?

    怎么看著不大像……

    一息,兩息。

    屏風另一邊,那位爺自進來后,便是冷寂無聲。

    暗室墻壁上的燭火昏黃,隨著天窗外涌入的細風左右搖曳。

    傅大郎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他隱隱覺得有些不對……是了,普通人家為了兩畝薄田都能爭的你死我活,他們這種世家只怕是過猶不及。

    阿牛的家人并不希望他還活著?

    怕他回來同他們搶奪財產??

    傅大郎越想越是心中寒冷,越是心中不忿!

    只覺得這些世家令人作嘔,一個個瞧著倒是人模人樣,光風霽月,只骨子里都爛完了!連骨肉至親都比不得那些莫須有的金銀權勢不成?

    忽見屏風后燭影微動,傅大郎一下子回過神來。

    卻見那人站起身一步步朝外走出來。

    那是一雙近乎洞徹一切的眼神,居高臨下宛如凝望螻蟻,只肖一眼,就叫傅大郎情緒消散的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惶恐不安。

    他給阿牛不忿?不忿什么?

    自己如今也不過是個性命在人一念之間的螻蟻罷了,自己知曉這等秘辛之事,能不能平安活過今夜,都說不定。

    “大人,我家中上有老下有小,我也不過是個報信的……”

    梁昀的表情很平靜,平靜到看不出一絲一毫情緒波動。

    他已經不再看他,徑直轉向一旁的護衛,“叫這位先生領著,去看看是不是三爺。”

    ……

    時光匆匆入了八月。

    夏日的尾巴里,籠罩在四處的灼熱終于散去。

    老夫人自從上回病倒后,斷斷續續好幾個月也不見好,如今又是病下,且還一回比一會嚴重。

    日日各種補藥熬著,身子也不見好。

    雖然府上眾人都不說,可心里卻都有數。

    兒孫,媳婦兒們守在她床前日日盡孝。

    便是連穆國公府前幾日去莊子上避暑的幾位年輕媳婦兒、姑娘們聽聞,也紛紛乘車趕了回來。

    盈時與蕭瓊玉,霞月郡主和兩位姑娘回了穆國公府,她們要往老夫人處侍候,卻沒人叫盈時跟過去。

    “你這都八個月了,方才馬車上顛簸我都害怕你不舒服,如今趕緊回你院子了歇著去吧。”蕭瓊玉說。

    “你去了老夫人瞧見更是著急,放心吧,老夫人那兒有我們看著呢。”霞月道。

    盈時如今身子重,等閑也不會到處亂跑,便也不再與幾人客氣,叫丫鬟們攙扶著回了晝錦園。

    她去到時,卻見章平立在門前。

    盈時一怔,“你主子在呢?”

    章平朝著里頭點點頭。

    盈時心說好啊,十來日都沒見到他人影,原以為是朝中有什么大事兒呢。

    原來是在自己屋子里睡覺啊?好端端的不去老夫人跟前伺候,跑來自己屋子里睡什么睡?

    盈時心里有些悶氣,她扶著腰就要走進去,章平見她這副模樣連忙上來解釋:“公爺前些時日忙的緊,折騰的徹夜不休,才睡下……”

    盈時邁入的腳尖一頓,“忙的緊,折騰的徹夜不休不該是去睡書房么?”

    章平聽出來她語氣不是很好,跟在她身后小聲說:“三少夫人順著些爺吧,爺這幾日舊疾犯了,身子不好,不能受氣……”

    盈時一聽他舊疾犯了身子不好,便也忘了生悶氣,很是著急推開門入內,遠遠便見一個身影在床榻上合衣平躺著。

    他的睡姿同他這個人一般,古板,端正。似乎是拿著尺子測量過一般,規規整整平躺在床榻中央。

    窗外正是暮色四合,落日熔金之際。

    園中濃密枝葉遮掩著碎陽,內室沉香朦朧,門窗靜掩。

    點點的碎陽透過窗紗,落在他的眉眼上。

    長而英挺的眉,鼻高挺唇輕薄。

    側看猶如山巒的鼻峰山根,猶如刀削石鑿一般的力挺。

    梁昀看起來是真不舒服,睡夢中眉心也是深深蹙著,眼皮緊閉。本來就不夠紅潤的唇,如今更是一片慘白的顏色。

    怎么幾日不見,憔悴成這樣?

    他病了怎么不與自己說一聲……

    盈時緩緩彎腰下去,伸處手,指腹輕輕觸摸上他的前額。

    梁昀睡眠極輕,幾乎是那只溫熱的手掌觸碰上自己時,他倏然間睜開了眼。

    那是一雙狹長,冷漠的眼。眼下烏青,眼底充滿了猩紅的血絲。

    也只是在看到盈時后,眼中的冰冷才漸漸散去。

    盈時被他忽如其來的蘇醒嚇了一跳,她看著他很不正常的赤紅的眼眸,心里慌慌的:“你要不要緊?”

    見她不曾掩飾的緊張神色,梁昀略牽起唇,輕輕嗯了一聲:“只是頭有些疼,這兩天已經好些了,不要緊。”

    頭疼?好端端的怎么會頭疼呢?

    對了,章平不是說他犯舊疾了么?

    盈時跟他這么久,竟不知他還有什么舊疾。到底是怎么回事?

    盈時絲毫沒有被他安慰到,她反倒是翁聲問:“好端端的為何頭疼?我看你臉色很難看,大夫都是怎么說的?”

    梁昀依舊是安慰她:“都看過了,說是沒事,多休養罷了。”

    “那……那你繼續睡覺吧,我給你揉揉頭好不好,也許揉揉就不疼了。”盈時眼睛眨也不眨的看著他。

    梁昀看著她衣裙底下圓鼓鼓的肚子,低聲說:“你身子重,不要累著了。”

    “沒事的。”盈時只是懷孕,又不是殘疾了。

    再說,這些時日都是他一直照顧著自己,如今他病了,自己總該做些什么。

    她執拗的朝著床榻邊坐下,俯下身給他輕輕揉起額角,并且叫他閉上眼睛。

    且過一會兒就要眼巴巴的問他一句:“現在有沒有舒服一些?”

    梁昀依著她的話,闔上眼皮:“舒服了,不疼了,那我能睜開眼了么?”

    盈時忍不住笑了一聲,準許他睜開眼。

    而后認真的望著他,眼中狐疑:“他們說你有舊疾,你不止是頭疼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梁昀看她古怪卻極為認真的神色,他知曉今日若是不說清楚只怕她要刨根究底,只能抿著唇,撿著能說的解釋:“你見過的。我以前的傷傷的嚴重,便落下了幾分隱疾。右手用不了太大的力氣,陰雨寒冷天尤甚。不過這些年我也習慣用左手……”

    盈時一怔。

    是啊,她想起來她見過的那道傷疤了。

    那些二人同床共枕的日子里,他極少在她面前赤身裸體,哪怕是后來二人漸漸熟悉了,有了越矩的觸碰和動作,可他在對自己赤,裸身體這事上根本放不開。

    昏暗的床幔里,她偶爾會瞥見他身上那道猙獰的傷口,那道幾乎從他的左肩貫至右臂的傷口。縱使過去很多年,傷口也漸漸愈合,可那道猙獰的刀疤卻依舊沒有消下去。

    她其實是想問他的,每回想要細看他身上的傷疤,想要撫摸上去時,梁昀總會阻止她。

    顯然他不喜歡朝著旁人提及這些。

    盈時便再也沒將注意力放在上面過,倒也不是為了別的,誰在行房時還有心情將注意力放到旁的上邊?

    他雖脾氣古怪,本領卻是極好,且又擅于學習,聽取建議。

    每回總能叫渾渾噩噩,很快顛的什么東南西北都忘了。

    也只是現在,二人間多了一個即將出生的孩子,隨著她肚子越來越大,二人都徹底清心寡欲起來。

    也是這種時候,他默許了的情況下,她才能認認真真看起他的舊傷。

    梁昀任由盈時將他的衣袖卷起來。

    那道痕跡極深,猙獰的傷口像是一支蜿蜒盤曲的蜈蚣,梁昀覺得很丑,很惡心。

    他看著她難掩惶恐的眸光,按住她的手,“若是害怕就別看了……”

    盈時卻是搖頭。

    她抽回自己的手,在他眸光注視下輕輕撫摸上去,撫著手底下那道猙獰的傷疤。

    她的手肉乎乎的,摸上去很柔軟,也很癢。

    她小狗一般濕漉漉的眸光一寸一寸仔細打量著他的右臂傷痕

    “你們說的舊疾……是這條傷口里面疼嗎?我給你上點藥揉揉,也許揉揉就不疼了……”

    梁昀笑了笑,心里說可真是傻姑娘。

    頭不疼,手也不疼。疼的地方,揉不到啊。

    他卻配合著她說:“那你也給我揉揉吧。”

    盈時說好。

    她又開始一點點仔細給他上了膏藥揉搓,一邊抹藥一邊抬起臉問他說:“你現在有沒有感覺到舒服一點?”

    窗邊橙紅的霞光灑落在她臉頰上,映照的她眉眼明亮,睫毛都渡了一層柔光。烏云般的鬢角綴著一朵如霞光般流光璀璨的瑪瑙珠花,雪錦裙擺橫鋪在塌上,暗浮幾株半枝蓮。

    漂亮的像是一個精美的玉瓷娃娃。

    梁昀不敢叫她太勞累,見她停下來揉手腕時便說:“不怎么疼了,你陪我躺一會兒,好不好?”

    盈時剛好揉的手酸,腰肢也酸,她正有此意。

    她輕輕嗯了一聲,脫了鞋子爬上床,躺在他枕頭外邊兒。

    她慢慢以平躺的姿勢轉了過來,以面對面的姿勢。朝著他緩緩伸長手臂,抱著他勁瘦的腰身。

    他將他的手臂給她當枕頭枕著。

    如今她肚子已經很大的,圓鼓鼓的像是往裙子里藏了一個西瓜。這樣的動作,兩人間就被一個圓鼓鼓的肚子抵著。

    隔著少女水紅色的羅裙,梁昀伸手摸了摸她圓鼓鼓的腹頂,眼睛里帶著笑:“好像略大了一些。”

    盈時得意的笑起來,她的嗓音甜而柔美,像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我吃的也多呀。”

    他湊近去了幾分,支起身子來,懶洋洋看著手掌下。

    孩子許是知曉父親的撫摸,時不時與他的手掌互動,鼓起來一個包。

    頭幾個月時胎兒并不怎么喜歡動,父母兩個撫摸時小半日也就慢悠悠游動幾下,梁昀原先還以為她肚子里的孩子是個乖巧的性子。

    誰知如今幾個月過去了,孩子卻越來越頑皮,竟然在娘肚子里就開始玩起了蹴鞠。

    梁昀暗自搖頭,嘆息說:“鬧騰了些。”

    盈時其實早就發覺,他好像瘦了一些,也很古怪……

    但是他從來都是古怪的性子,從來不會與自己說,她只能猜測他許是因為生病,身體不舒服。也許他的病沒有他說的那般輕松。

    也或許是因為老夫人病重時日無多了,他心里難受不舒坦?

    生老病死都是人生常態,盈時一時半會兒也不知要怎么安慰他才好了。

    只盼著他能想開一點。

    多么可憐的人啊,他身上的擔子那般的重,都病了還要操心許多許多的事兒,日夜無休的。

    盈時一時間沒忍住,輕輕嘆了一聲。

    梁昀看著她說:“你嘆氣做什么?有什么事不要憋在心里。”

    原來他也知曉啊!

    盈時以濕漉漉的眸光回望他,對他說:“你要快點好起來啊,你這樣……我心里很害怕。”

    梁昀知曉自己的情緒有些嚇到她了,嚇到了這個敏感的姑娘。

    他忍不住撥開她額前的發絲,親吻起她的額頭:“是我不好,叫你擔心了。”

    盈時很喜歡他的親吻,愜意的閉著眼睛回抱著他。

    屋外晚霞璀璨,照的內室里,滿地地衣上一層層的碎金。

    有孕的身子總是很容易累,更容易困。

    她閉著眼在他的安撫下昏昏欲睡,正是要進入夢鄉時,猛不丁聽耳畔人問她:“盈時,你會很喜歡我們的孩子的,是么?”

    盈時被他突如其來語氣嚴肅的問題嚇醒了幾分,她霞光下不施粉黛的臉,泛著困頓,迷惘的反問他:“好奇怪,我為什么會不喜歡?”

    她想不到自己會討厭的理由。

    難道會生的丑么?

    可是,自己同兄長長得都很好看啊。

    再說——

    “哪怕他生的再難看,我也喜歡啊。兄長難道不是么?”

    梁昀唔了一聲,這個認知似乎給了他一些信心。

    他對她說:“明天我要出門一趟,有點事要我去辦,會很快回來。”

    盈時聽他又要走的話,困意一下子都少了幾分,她倚在他懷里不開心的問他:“很快是多快?你到底什么時候能回來?”

    梁昀心里說,很快。他只是去看一眼,確認一番罷了。她月份重了,他怎么敢長久的離開?

    梁昀捋著她的發,說,會在孩子出生前回來。

    盈時郁悶的不想說話,不搭理他。覺得他根本不明白,自己一個人對面即將到來孩子的害怕。

    梁昀有許多問題想要問她,但一句都沒問出口。仿佛剛才那句話已經用掉了他所有的力氣。

    他懦弱,懦弱到只敢將問題藏起來,藏得深深的,遠遠的。一輩子不見天日。

    哪怕那個問題長滿了荊棘,扎得他心口全是傷痕,扎的他日夜無休的疼痛,害怕。

    ……

    舜功,兄長知曉對不起你。

    可我們都以為你死了。

    她如今懷著孩子,不能再叫她難過了。

    請你務必要答應,好么。

    第77章

    時值八月。

    初秋時分, 萬象更新。

    山川河流漸漸染上一層淺淡的初黃。

    通體漆黑的駿馬飛馳而過,草木枝頭微顫,驚擾起一群群飛雀。

    ……

    傅繁背著草藥往集市上販賣, 只是可惜如今時節這些草藥早就過了日子, 賣不上好價錢。

    她一連跑了好幾家鋪子,與人爭執不休,爭的口干舌燥才將一籮的草藥賣掉。

    時間卻也正好, 不早不晚, 恰逢太陽下山的當口。

    傅繁背著空籮筐等在山腳,與去山上砍柴的阿牛匯合。

    北地入冬入的早,柴火總要提前備著, 否則到時候能砍的柴火都被人砍光了。

    以往她們住在山里,總是不缺柴火, 可如今她們搬了家,在依著鎮上附近安了家。附近多是旁人家的私地,要砍柴就要去很遠的地方。

    好在阿牛年輕力盛,腳程也快,他白日里出發從不會叫傅繁久等,傍晚就會下山回來。傅繁白日里種種菜養養雞鴨,偶爾天氣好了也會和阿牛一同往山里去采些草藥,曬干了賣些錢。

    剩下時間,傅繁便忙活著煮飯做菜, 時間很好打發。

    一切都向著最好的地方發展, 傅繁有些盼著和阿牛生幾個孩子了, 鄉下人家,最好都是男孩兒才有力氣干活。

    阿牛生的好,孩子們一定也是十里八鄉最漂亮的孩子。

    哎……可惜阿牛人悶的很, 只喜歡砍柴喜歡打獵,傅繁好幾回都懷不上。傅繁覺得,她要好好與阿牛說說了,再這樣下去,旁人一定以為他們有問題了!

    ……

    傅繁才到山腳下沒多久,遠遠就看見了那道被太陽霞光拉長的身影。

    她趕緊跑上前去,要去分擔阿牛背上的柴火,阿牛卻笑著說:“這些對我而言很輕,我背著就好!”

    傅繁“哦”了一聲,見好就收。

    心里忍不住嘀咕起來,阿牛說話越來越文鄒鄒的了,甚至時不時嘴里還能蹦出一句成語來,可叫她嚇了一跳。

    時常叫她覺得,自己就是個上不得臺面的土包子。

    傅繁暗自咬了一下唇,心里想著,自己可也是有優秀的一面。自己勤快,腦子好使,長得也漂亮。更是心地善良!會救人,還會給人瞧病。

    這世上自己這樣的娘子可是不好找的!以往十里八鄉多的是男人想要娶自己的,自己可是一個都看不上!自己撿到阿牛時,他還是一個傻子!自己愿意跟他成婚,那時誰不罵自己傻!

    這樣想著,傅繁面上忍不住洋溢起笑容來。

    回去的一路上,她忍不住說東說西,忍不住說起自己的兄長:“走了快一個月了,還沒回來。”

    阿牛道:“如今動亂,不如我們去接接兄長?”

    傅繁看他一眼,生氣道:“哪里說能走就能走的?不是說好了等秋收過后再陪你找家么?再說我們栽種了十幾畝的莊稼,若是錯過了秋收的時候,你那么能吃來年哪兒來的米給你吃?”

    阿牛知曉她生氣了,也不繼續說話了,只是悶著頭背著比他還高的柴堆一聲不吭走在前面。

    到了鎮門口的那家唯一一家客棧前,阿牛看見門前的停馬柱上拴著十幾匹馬,他忍不住停下腳步來。

    北地苦寒,且常年戰亂,條件好些的人家早就舉家搬遷去了南地兒,如今留下來的人家多是些以耕地為主離不開的平民,出行多是以騾子牛車,少見馬匹。

    更何況還是十幾匹馬。

    雖這群馬生的都不夠高大,甚至可謂是瘦小,一匹匹瘦骨嶙峋,卻也是馬。

    追上來的傅繁也是駐足看了又看。

    “乖乖!這些都是馬呀?這馬是誰家的馬?”傅繁贊嘆的同時又是忍不住小聲嘀咕:“可真是瘦,瘦不拉幾看著還不如咱們家的騾子呢!只怕也便宜的緊,還不如咱們家騾子貴!能拉人才怪!”

    鎮門口的客棧是鎮子上唯一一家客棧,往常他們這兒少有貴客來往,是以這客棧便也修繕的寒酸。缺了一個角的桌子,一只桌腿補了又補的板凳,二樓窗扉也是隨著風吱呀吱呀作響。

    客棧里只一對夫妻承擔了所有活計。

    夫人在樓上給客人燒水沏茶,丈夫就提著一個桶出來給這些馬喂草料。

    傅繁一看他拉出來的草料,更是驚詫。

    一桶桶竟都是煮熟的豆糧,里頭混著切碎的蘋果甜瓜和大塊的紅糖。

    乖乖!如此貴的水果就不說了,竟然還是一整塊的紅糖?每一塊比她手掌都要大!

    那馬噴赤著滾燙鼻息,平等的沖著所有人齜牙咧嘴低鳴,也不知是不是聽懂了傅繁鄙夷自己的話,為首那匹口水混著沒嚼爛的豆糧,都飛噴去了她面上。

    傅繁嫌棄的緊,趕緊躲去了阿牛身后擦了又擦,朝著店主氣悶道:“長得瘦不拉幾的,怎么吃的怎么比人還要好?”

    那店主也是不明白,心里正嘀咕呢,不過到底不敢說那些貴客的壞話,納悶道:“樓上貴客們給了許多銀子的,特意吩咐我說要這般喂,我也只好這般喂。”

    鄉鎮人家都是老實,怎么也不敢做拿著銀子卻轉頭糊弄的活兒。

    店主說完也是忍不住朝著傅繁又說一句:“我家哪里有這么多的紅糖!都是剛才跑了一整條街去外頭人家一家家借的!乖乖,十三匹馬,瞧著一條條也瘦的緊,誰知一頓就要吃一桶的紅糖!誰家養得起啊……”

    一直悶不吭聲的阿牛忽然語出驚人:“這不是普通馬,這些是戰馬。”

    “戰馬?怎么可能?一匹匹骨瘦如柴,瞧著像是半截入土的老馬!哪里像是戰馬!”傅繁不信。

    阿牛摸了一把正在哼哧哼哧啃著蘋果的馬,只見它渾身火炭一般的赤色,沒有半點雜毛。

    阿牛眸光中皆是認真,臉上極其罕見的少年意氣:“是河曲馬和百色馬雜交出來的品種,不僅速度奇快,且耐力好極。一匹匹看著骨瘦如柴,卻是品種如此,喂不胖的。也正是這般骨瘦如柴才能跑的快,是大乾唯一能日行百里的馬種!前朝李照將軍麾下的左冀輕騎兵能戰勝匈奴,正是因為得了這種馬,才能破了匈奴汗血馬速度力量上對漢人馬匹數百年的壓制!”

    店主看著往日老實本分成日只知曉砍柴狩獵的村夫,嘴里忽然間蹦出這番金戈鐵馬氣宇軒昂之言,一時間連喂馬也忘了喂,驚駭的止不住張大了嘴巴。

    他這番磨蹭的動作可是叫那群馬兒急的要命,一個個主動將頭伸進木桶里哼哧哼哧的嚼起來,時不時低沉哼叫一聲,一副自己知曉自己很金貴的高傲模樣。

    傅繁看到這一幕,趕緊朝著店家說:“您別介意!他一直就是這樣,總喜歡說著傻話呢!”

    傅繁一面說著,一面拉著阿牛往家里走。

    “快走吧!回家給你煮好吃的。豬下水你一定沒吃過吧!你上回不是嫌棄臭嗎?其實只要處理好了保證香噴噴的,你一定能吃三大碗米飯!”

    她們是才搬的新家,攢了一整年的銀子總算剛剛夠買臨著鎮子上一家新的院子。

    比起以往住在荒野鄉村里,如今她們住的地方地段可是好了許多,出遠門有騾車,買菜也方便的很,便是連房子也足足三間。

    傅繁沉浸在日子越過越好的盼頭中,阿牛背著柴卻時不時往回看,仍是看那些馬兒。

    這可叫傅繁生氣,忍不住跺腳催促道:“好你個阿牛!每回看到馬兒心都跟著野了是不是?是不是叫你趕家里的騾子,還能委屈你了!”

    傅繁嗓門天生就大,她這些話更是沒避諱。

    話音剛落,就瞧見方才那間客棧的二樓,有幾個帶著長檐圍帽,正在喝茶的男人們齊刷刷往她臉上看過來。

    似乎她說了什么了不得的話!

    傅繁眼睫微顫,她注意到其中的一個男子,那男子低垂著頭,帶著烏黑的網紗帽與旁人的與眾不同,上頭還鑲嵌著玉石珠子。

    那男子的帽檐很長,幾乎遮住了半張臉。

    只留一張凌厲的下頜。

    那人的下頜線鋒利,瘦長的下頜,極薄的唇線。像是薄薄一層皮肉包裹住凌厲的棱角。

    昏暗的光影浮動間,那男人唇角似乎朝她彎起一個漫不經心的弧度。

    梁昀的視線繞過傅繁,落向她身后背負著一捆柴的阿牛身上。

    卻見那個原先還有幾分瘦高少年意氣的男孩,如今已經長得很是孔武有力。

    他的肌膚早不像以前嬌生慣養時的模樣。

    黝黑的像是炭,卻也瞧著健康。他比以前看起來穩重了許多,看起來有了擔當。

    梁昀看著阿牛背著柴火漸漸離去的背影,他面頰上很冷清,看不出一絲情緒。

    直到人走的遠了,他也沒絲毫要上前與弟弟相認的心思。

    后幾日,也是這個位置,相同的時間里,他也只是這般靜靜看著。

    靜靜看著那個時常相伴在弟弟身邊的女子時不時給他送飯,給他端茶遞水,為他拭汗。

    二人一副農家最尋常不過的夫婦模樣,看著煞是恩愛。

    恩愛?

    梁昀唇邊忍不住勾起嘲諷的笑。

    他想啊,一個人真的能失憶至此,徹底忘了自己曾經深愛過的另一個姑娘?

    梁昀真的見到這一幕,才發現自己并沒有聽聞他已經失憶,并且成婚時的慶幸。

    他覺得諷刺,還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憤懣。

    梁昀幾乎是親眼瞧著這一切,瞧著梁冀的糊涂。

    可不是,糊涂么……

    糊涂,好啊。

    ……

    “三爺自從落水被救上來后便失去了所有記憶,沒多久便與那位傅姓娘子成了婚。婚后不久便遷居從衡州遷來了雁郡,也是前不久才搬來鎮上住……”

    梁昀靜靜聽著手下的回稟,聽著四處調查來的消息,都是與那郎中一般無二的說辭。

    事到如今,只怪天意弄人。

    怪不得任何人。

    任何人都無辜。

    但最無辜的不是他們……

    隨著梁昀一同趕來的護衛們有人忍不住憤恨不平道:“爺,要不要我們將三爺請來說說話?三爺過的慘啊……穿的都是補丁衣裳,日日還要上山砍柴!每日賺的錢都被那婆娘死死管著,連塊像樣的肉都舍不得給他買!”

    以往三爺多金貴的郎君啊,如今多可憐啊。

    失憶之癥也不是不能痊愈,有些人多見見以往的熟人,多聽聽熟事兒,說不準就能記起來了,將三爺接回府里去仔細調養,總能記起來……

    梁昀修長的手指一點點摩挲著冰冷的茶杯杯壁,冰涼的堅硬,能短暫壓抑他心中翻涌的情緒。

    室內長久的靜寂。

    所有人都察覺到氣氛的僵硬,一個個跟著垂著頭,只覺得前所未有的壓抑。

    “再等一日看看。”良久,梁昀道。

    眾人也不敢問公爺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們都是梁昀的死士,主子說什么自然就是什么了。

    于是一行數人便又在附近停留了一日,觀察了一日。

    一連四日,屢次差人去試探梁冀,確定梁冀是不記得了。

    什么都不記得了,一點點都不記得了。

    曾經鮮衣怒馬的少年,如今似乎也習慣了這些平淡無奇的日子,并不覺有什么不滿,憤恨。

    ……

    窗外瀟瀟風聲。

    梁昀臨著窗寂然而立,面無表情看著眼前這座寧靜的小城。

    風景秀麗,遠離京城。

    朝將不朝,動亂橫生。

    舜功生性魯莽,不適合朝廷,若是能一輩子待在這里遠離紛爭,于他而言也不失為一樁幸事吧。

    許久,梁昀像是下定決心一般,緩緩閉上眼。

    第78章

    中秋那日, 府上往院子里擺筵賞月觀花。

    老夫人雖病著可也愛熱鬧,便叫韋夫人與蕭夫人將筵席擺在容壽堂外。

    四處一應早早收拾過,地下鋪著拜毯錦褥。眾人依著長幼在屋檐下擺開方桌。

    是夜, 月色皎潔。月華宛如銀紗輕覆于青磚黛瓦, 亭臺樓閣皆染上了一層皎白的霜華。

    翠竹于幽徑旁搖曳,影影綽綽,月映其中, 恰如碎玉亂瓊鋪陳, 放眼所及,皆是令人神怡之美景。

    席面上上了秋蟹,一只只肥碩不已, 梁府都是撿著最大最肥的采買,每一只比碗碟都要大, 做出來的清蒸蟹,蟹釀橙都是一絕。

    往年盈時最喜好這一口,可惜今年懷了身孕便有了許多忌口的,首當其沖便是這些螃蟹寒涼之物。

    好在沒了螃蟹,也還有許多旁的佳肴可以動筷。

    盈時喝著軟融融的鮮筍湯,火腿與鮮筍的鮮美盡數溶于湯中,鮮甜的她不由得瞇起了眼睛,心中好不享受。

    這場家筵沒有外人,便也未分男女。

    女眷們有的去拜月, 男人們也要去焚香秉燭、給上蒼神仙陳獻瓜餅及各色果品。

    而后府上又玩起了猜燈謎的游戲。

    想來也是兩位夫人有心, 刻意營造出熱鬧的氛圍, 好叫里頭的老夫人聽著心里歡喜。

    可這猜燈謎豈不是難為了一群往日里一個個身居高位,古板且不善言辭的老爺們?梁直梁挺哪個看著像是會玩這個的?

    好在女眷們會玩,一個個也不管男人們怎么想法, 紛紛自顧自往燈籠上填詞,還有許多大丫鬟嬤嬤們齊齊助陣,倒也將氣氛襯托的熱鬧不已。

    過了不一會兒,便有很多燈籠高高掛起來。

    二老爺方才寫燈謎時半點不插手,可輪到猜時卻是來了勁兒,他倒是學富五車,負著手踱步過去,看了一通幾乎沒有他看了不知曉的。

    片刻功夫就解了十幾道燈謎。

    蕭瓊玉也跑過來問盈時:“你要不要過去瞧瞧?”

    盈時到底年歲也不大,也跟著跑過去湊熱鬧,可她去的晚了,容易的已經被猜出來了,剩下的她只猜出兩個,便都想不出來了。

    盈時月份重,很快就覺得累了,今兒這么熱鬧的場合也不好提前告退,便早早又走回席位上坐下,攢著精力。

    正在此時,廊外忽地傳來聲響,前邊兒人來人往的歡快熱鬧,盈時一直獨自一人坐在席上,周圍無人,倒是安靜的很。

    如今,亦是她第一個發覺了聲音,回首朝著門廊下看過去。

    回廊之下幾縷月色灑入,照見壁上舊畫,近旁花枝。只見那身深玄直裾的身影在月影中顯得幽芳而孤高。

    他的輪廓總有有一種能叫人心安的成熟穩重,肩脊挺括,腰身窄緊。

    二人隔著層層人群,眸光克制地相融。

    他見她還是走時的樣子,穿著一身玉色繡折枝堆花襦裙,淡紫蘭花刺繡交領褙子,手上虛握著一把緙絲花鳥象牙柄刻八仙團扇。

    一人孤孤單單坐在席位中,臉盤在月光下映的皎潔的模樣。

    她只是坐在那里,安安穩穩與身后婢女說著話,梁昀便覺,一路懸著的心漸漸松懈下來。

    可又是止不住的心疼。

    她是不是累了?為何沒人陪著她說話?

    “公爺可是回來了?”女眷們見到梁昀回來,紛紛聽了熱鬧,給他行禮。

    “昀兒回來的正好,母親方才才念叨起你,你既然回來了便先進去,與她說說話。”梁挺撫著胡須,道。

    隔著窗扉,隱隱聽聞老夫人在內室里壓抑著的低咳。

    梁昀未曾逗留,掀起袍角,寬袖幾乎是擦著從她身旁拂過,踏入內室里陪老夫人說話。

    梁昀印象中的祖母,是位極為威嚴的老人。

    是一位嘴上嚴厲,說著不準府上兒郎們嬌養,不準府上男人們蓄妾,不準姑娘們不學無術,卻也會在寒冬臘月里唯恐他穿不暖,親自給他裁制衣裳的慈祥老人。

    老夫人年輕時身子健朗,可人也總有漸漸老去的一天,老夫人從不與晚輩說起不好的事,唯恐子孫們朝廷上分神。

    不知不覺間,床榻上躺著的老人已是滿面滄桑,滿頭銀絲,前額和眼角一條條的皺紋。

    梁昀走時老夫人都不是這般老邁,才半月功夫,竟是已經病重到難以撐起身子的地步。

    梁昀見了心中難免更添愧疚……

    他極度壓抑著自己,坐在她的床邊親自將藥碗接過來給老夫人喂藥。

    “祖母,孫兒回來了。”

    猶記得老夫人前些時日心中還責怪他,心中慪氣的厲害,覺得他越來越不懂事,越糊涂。可如今許是覺得人之將死,許多事兒都漸漸看開了。

    再看不開,又能怎么辦?

    這是一個從小就有主見的孩子。

    有主見的孩子,常日里默不吭聲,看起來像是好脾氣,好性子,可歸根結底不過是不在乎罷了。

    不在乎,無所謂,不喜歡。

    一切就都可有可無,可以舍棄可以割讓,可以克制。

    可真的輪到他在乎的事情,十頭牛都沒辦法將他拉回來。

    自己養大的孫子,自己焉能不清楚?

    老夫人攥著梁昀的手,與他道:“你瘦了些,聽聞你前些時日又是病了,是不是又想起那些了?”

    梁昀聲音帶著一些沙啞,垂下頭不吭聲。

    “哎……這些時日我也就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你也少些出門往外邊兒跑了,女人家生孩子都是鬼門關……”

    ……

    窗外天光晦暗,天色透黑。

    幾株桂花開在窗邊,清香滿室。

    盈時身子重,沒留多久終于忍不住提前回去了晝錦園。

    她沿著塌邊靜靜的坐著發呆,而后又覺得時間難熬的緊,索性撿起繡了一半的繡棚,對著燭火繡起花來。

    一朵花瓣還未曾繡完,盈時便看著他高大的身影走了進來。

    明明只是分離了半個月,卻像是過了一年又一年。

    少女正當韶華,生的明媚可人,嬌俏無雙,如今卻是坐在這片暗室之中挑燈繡花的溫柔模樣。

    她看起來身子依舊纖細,并不似尋常即將臨產身段浮腫的夫人。甚至因為有了身孕,她的氣色格外的好,燭光打在那張皎潔無暇的側臉上,說不出來的靡麗與妖冶。

    梁昀甚至不敢看她那副惹人憐愛的模樣。

    更看不得她玲瓏的曲線,隆起的腹部。

    人的欲望,妒忌是這個世上最欲壑難填的情感。會生出無窮無盡的占有欲望,更會有無窮無盡的不甘。

    明明她一直屬于他,全身心的屬于他,她肚子里甚至懷著的是他的孩子,他們的孩子就快要出世了……可總是差一點。

    以前差一點,現在更是差一點……

    總是橫插著一個……總是略欠了一點。

    她……對自己也是差一點。

    室內靜悄悄的,盈時率先打破了沉默,她坐在那里朝他笑:“你在那里干站著干嘛呢?過來陪我坐坐呀。你快來看看我給孩子繡的帕子,是不是很可愛?”

    他被引誘著一般一步步走上前去。

    他個子是那么的高,為了能叫她舒服一些,甚至整個人都要俯下身來,將就著她。

    太久沒有相見,人是會沒了理智的,挨的遠了只覺得不夠,遠遠不夠。挨得近了呼吸間全是另一人的氣息,叫人腦子里白茫茫的一片。

    盈時反手環過他的腰身,白膩的臉頰翹起。看著她雙唇嬌艷欲滴的模樣,男人滾燙的雙唇已經傾覆而來。

    那種帶著侵略,攻城略地的吻,甚至帶著一點宣戰主權的吻。顯然已經不適合她虛弱的身子,她才被吻了幾下就已經氣喘吁吁。

    唇上都是一片濕淋淋的,有一種像是窒息的錯覺。

    她如今的身子受不住。

    梁昀后知后覺自己的逾越,他慢慢松開她。

    他的眼眸中比任何一次都要平靜,平靜的安撫著她的后背,捋著她柔軟的發,愧疚道:“抱歉,一時間竟忘了……”

    盈時好脾氣的搖搖頭,并沒有責怪他。

    她輕輕的氣息吹在他臉上,說著叫人心窩都能融化的話:“我知道的,我知道你只是太想念我了。”

    太想念了,忍不住的。

    梁昀心里果真軟的一塌糊涂,想起來后這才安靜的將拿了一路的木匣遞給她。

    他的手很瘦,指節很長。像是一只文人的手,指甲修整的整齊而圓潤。

    盈時接過來悄悄打開一角,就瞥見里頭是厚厚一疊地契,銀票。

    她有些震驚的抬眸看向他,后知后覺明白過來,指著自己的肚子:“你是送給他的么?”

    梁昀搭著眼簾,顯然還是他生平第一回送禮物。

    雖然被誤會了對象,卻也差不多,他只能抿著唇應著:“是。”

    禮物太過于沉重,盈時甚至都不敢去細數。

    她想了想還是認真的道:“太貴重了,你是給男孩子的吧?那我可不敢收了……誰知曉萬一是個姑娘呢?”

    她的話好傻。

    傻的梁昀忍不住摸了摸捏了捏她柔軟的臉頰,將她捏的皺著鼻頭掙扎起來,他才笑著朝著她肚子里那個家伙道:“是女孩的話,也應當是一顆掌上明珠啊。”

    ……

    自從盈時懷孕開始,晝錦園里所有人都開始準備起來。

    準備迎接她肚子里新生命的到來。

    各式各樣的嬰兒物件都被提前準備好了。衣裳也被早早漿洗趕緊。

    乳母們,女醫們,甚至從宮中請來的兩位穩婆更是早早就來了晝錦園里待命。

    腹中孩子許是知曉父親回來了。

    原本不聲不響的,可梁昀回來了才沒幾日,盈時就開始不舒服起來。

    頭一回生孩子哪里這般容易的?盈時虛疼過好幾次,每一回都鬧得府上人仰馬翻,可到頭來只是虛晃一槍。

    只是臨產前的疼痛罷了。

    后來,盈時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成日里咋咋呼呼叫丫鬟們都跟著睡不著一個好覺。

    這日晚上,盈時肚子又是短暫疼起來的時候,她只能干忍著。還是梁昀最先發現不對勁,他摸了摸她的臉,問她:“你不舒服一定要說出來。”

    盈時含糊的點點頭,卻仍舊是忍著,唯恐又是一場虛驚。

    只是這日晚上卻總是疼的古怪,斷斷續續的不是很嚴重,卻叫她根本睡不著。

    梁昀也只當她是胎兒入盆,臨產前的不舒服,他與她鼻尖相抵,撫摸著她的后背一如既往的柔聲安慰她。

    “閉上眼睛睡一覺,睡一覺就好了。”

    她幾日間眼下就都是青黑,連一個安穩覺都沒睡過,若是再過幾日還是這般折騰人,就該想想法子了。

    梁昀是個很穩重的人,聲音也像是有法術一般,盈時總能被他幾句輕聲哄著哄得安穩下來。忍過一陣疼痛,漸漸也不覺得疼了,盈時閉著眼睛心里想著果真又是虛驚一場,她終于沉沉睡下。

    睡夢中似乎還做起了兒孫繞膝的美夢呢,她夢中翹起唇角,卻忽地察覺被褥上一陣濡溫,有什么東西流淌了下來。

    盈時猛然夢中驚醒過來,只覺得那股疼痛又是來了,愈演愈烈,她才是真的害怕了。

    她控制不住的手腳發抖,控制不住的抽噎起來。

    梁昀睡中很快就醒了來,他伸手一摸,摸到她滿臉的淚。

    梁昀還算是鎮定,對她道:“別怕,我去叫大夫過來。”

    那般鎮定的男人真的這一刻到來時也是兵荒馬亂,手足無措。

    他想起自己看過的書,匆忙叫人。

    盈時卻抓住他的衣袖,才一會兒功夫她手上已經生出了一層細汗。

    她還記著提醒他:“不是大夫,是叫穩婆……”

    梁昀搖響銀鈴,頃刻間叫來外頭伺候的婢女們。

    燭光重新燃氣,盈時一張臉都被憋的通紅,額角泛出晶瑩的細汗。

    梁昀俯身給她擦著鬢角的汗水,問她:“是不是疼的太厲害?想些開心的事情吧,你想想他很快就能出世了,他出來后你就不會苦了。每天都能睡一個好覺,到時候還有人能叫你娘。”

    誰料盈時卻是搖頭,疼痛好像比方才好了一點,她能慢慢平穩呼吸了,才蚊子一般紅著臉小聲嗡嗡說:“我覺得好丟人,許多人都來看著我,我都不認識她們,我、我……”

    梁昀安慰她:“這些都是所有人都會經歷的一遭,想要做母親就要經歷一回。這個世上所有生物的到來都是一樣的過程。盈時,你很偉大。”

    盈時吸著鼻子,“我才不想偉大呢。”

    盈時只覺得如今的自己最是狼狽不堪,渾身的汗水,連頭發都濕噠噠地貼在了臉上,他怎么擦也擦不干凈自己的汗水。

    她覺得自己一定是丑透了。

    可很快她連嫌棄自己丑都沒心情了,疼起來時感覺腰腹要被分成兩半,先前她還忍著,真的一下子疼起來時,她無助地抽噎,哭的厲害。

    今日以前她都是充滿了期望,對孩子的期望,對未來的期望,可這日被一陣陣疼痛像是又折磨醒了。

    告訴她,根本沒那么容易,無論是生孩子,還是往后所有的事情,都沒有那么容易。

    眼前的平靜只是暫時的……她還有很多煎熬,要撐過去。

    盈時眸中泛著水痕,她知曉等會兒人一來,梁昀必是不能待在自己這間屋子里的,她忍了許久忍不住酸澀:“我其實好怕的,我好怕我死了……”

    梁昀本來還算沉穩的樣子,卻是被她這句話驚的眉心蹙起。

    他捏著她冰涼的手,如今甚至已經分辨不出誰的手更加冰涼。冷汗交混在一起,叫人心里頭難受。

    “嬤嬤們不是都提前看過了嗎,一切都很好,你身子很好,孩子也不大。”他聲音沙啞。

    “要是我、我死了,你一定要好好疼愛這個孩子,哪怕你日后也會有孩子,哪怕……你能不能不要把他一個人留在這里?你去哪里也要帶著他去哪好不好?”

    她這番話在心中醞釀了許久。

    她可不敢長遠的賭,賭一個這樣年紀輕輕權傾朝野的男子能為自己守一輩子。

    更何況,自己同他壓根什么關系都沒有。

    自己前頭走了,他若是有點良心還好,若是沒有良心轉頭就重新組建家庭,他也沒有一點過錯啊。

    盈時這一刻才覺得恐慌,恐慌自己將一切想的太簡單了。

    可憐自己的孩子,會不會才出生,就沒了爹又沒了娘。

    以后呢?以后梁冀回來后,他的身份該有多尷尬?多可憐啊?

    她說的這么多不過是叫他明白,自己若是走了,自己留下的孩子會很可憐。她的孩子會與梁昀年幼時一般可憐,甚至比他小時候還不堪呢。

    盈時想叫他日后能多待自己孩子好幾分,能為自己的孩子籌謀幾分……

    “好,你放心。”梁昀聲音有些沙啞,他攥著盈時的手都有幾分發顫,他努力維持著冷靜道:“你要堅強一點,我們一起養著他看著他長大,看著他日后組建家庭,每天都活得歡喜沒有憂愁,成為世間最無憂無慮的孩子。不像我們小時候那樣,好不好——”

    ……

    晝錦園里的陣仗頗大。

    大半夜的,整個院子內外燈火通明。

    穩婆們隔著被褥給盈時檢查了一番,便趕緊叫梁昀出去待著。

    “入盆了,快生了,產房晦氣,切莫沖撞了公爺!”

    就連桂娘也架起屏風,放下幔帳,趕梁昀出去:“一會兒夫人們該來了,公爺還是先出去避著些吧。”

    她這話亦是在提醒梁昀,不要在盈時生孩子的時候,還要考慮其他的事情。

    盈時也是推著他。

    “你……出去!”

    梁昀知曉她的心思,只能維持著冷靜,說:“我就在外頭守著。”

    第79章

    王妃領著陳嬤嬤頭一個趕來, 她來時幾位夫人們都沒過來。遠遠就瞧見立在產房外的那個身影。

    梁昀身量很高,宛如一顆孤竹一般立著,他其實五官生的很冷, 不動聲色時面容顯得尤為冷峻, 冷的令人害怕。

    梁昀見到王妃來,倒還算鎮定,給姑母請了安。

    王妃問他:“什么時候疼起來的?”

    梁昀說:“丑時一刻就疼了。”

    王妃聽著屋里傳來壓抑的痛吟聲兒, 再眼瞅著身邊侄子越發不好的臉色, 便勸他:“生孩子都是這般,有時候疼一日,兩日的都有呢。你還要上早朝, 便先往次間屋里睡一覺?說不準啊,熬到你下朝都不一定能出來……”

    自盈時有孕起, 梁昀常看婦兒的醫書,雖不算精通可該懂的都懂。便也明白王妃說的這都是常理,可明白歸明白,焦急卻怎么也止不住。

    如今他還敢往旁處去睡覺?

    梁昀苦笑了聲,“天也快亮了,我就在外邊站一會兒再等等吧。”

    王妃也不好再阻止,她心里依稀也猜到點,自己這個侄子對里頭那個的不同。

    她沿著廊下踱步幾圈,便往正廳里坐下, 還沒喝口熱茶的功夫, 就見韋夫人火急火燎趕了來。

    韋夫人領著嬤嬤們一路走來, 雖是著急,卻也帶著隱隱的喜色,一來就問:“里頭怎么樣了?發動了沒?”

    王妃淡聲說:“頭一胎, 發動是發動了,可哪有那么快的?大嫂也別心急,你我便一同在外頭等等吧。”

    韋夫人哪里能像王妃這樣穩靜?她差了嬤嬤們進去問了一遭,得來消息說是宮口才開了一點兒,只怕還要一會兒。

    韋夫人心里干著急,說:“聽著里頭那孩子疼的厲害,送點湯水進去叫她喝了吧。”

    王妃說:“大嫂放心吧,我一來就問了,小廚房里都早早準備著的。”

    韋夫人這才安心坐下,摩挲著手中佛珠嘴里默默念叨著,瞧著很是虔誠。

    沒一會兒功夫,蕭夫人帶著蕭瓊玉也是一臉著急的趕了過來。

    梁昀退去離著產房最近的次間屋子里坐著。

    兩人間只隔著一堵墻,他可以聽見隔壁房里的任何風吹草動。

    一墻之隔,時不時傳出她隱隱的哭聲,慟哀聲,哭聲很虛弱,嗓音都在發啞。

    他聽著聽著,怎么也靜不下心來,甚至連坐都坐不下去。心口被許多情緒攫取。

    梁昀索性磨起墨,抄起經文來。

    時間過的很緩慢,屋內的痛吟聲,屋外女人們嘰嘰喳喳說話的聲兒幾乎無時無刻不困擾著他。

    外頭天光隱隱亮了,屋廊下有風悄悄的飄蕩。

    一墻之隔的內室里,婢女們進出都要被夫人們攔住盤問情況。嬤嬤們一個個都說胎兒下來的快,只怕用不著多久就能生下來了。

    夫人們聽了都很是開心:“好啊,很快就能見著那小子了。”

    梁昀攥著筆,抄完了一卷護諸童子陀羅尼經,額角已是冷汗涔涔。

    ……

    桂娘趁著盈時疼痛暫歇的間隙,給她一勺勺喂著參湯。

    “多喝一些,才有力氣接著使勁兒。”

    盈時渾身都是汗水,她抓著桂娘,往日溫柔的嗓音如今早已沙啞難聞:“還有多久?還有多久?我真的受不了了……”

    她如今只能心里盼著,再忍一會兒,下一刻就會生出來了。

    桂娘聽了簡直心如刀絞,可也不能替她做什么,只能安慰她:“好姑娘,生孩子都是有這一遭的。您已經算快了!再忍忍就過去了。”

    再忍忍?還是再忍忍。

    永遠就只能得來這幾個字!盈時已經不信她們哄著自己的話了。

    從破水到現在,都過去了兩個多時辰了。

    床邊,穩婆趁著盈時宮縮的間隙教著她保存體力,調整起呼吸。

    宮縮越來越近了,盈時的參湯沒來得及喝兩口,又是一陣熟悉的疼痛從腰腹中傳來,叫她面上好不容易恢復的血色一下子重新變得慘白。

    “少夫人要忍著,力氣沒了更難生了。”

    “忍著力氣生小主子啊!”

    所有人都在她耳畔教導著她,所有人都是滿頭大汗著急不已。可生育這一遭從來都不公平,沒有旁人能替她扛過去,只有自己一個人痛著,咬緊了牙拼命去扛。

    盈時也想像穩婆們教導的那般忍著體力,不要浪費體力。可她才十七歲,也是頭一回當母親,以前從來沒有吃過苦,哪里有這等本事啊?

    她只感覺唇畔都咬碎了,嗓子眼都快要擠出了血來。

    春蘭早已是淚盈于睫,她抹著眼淚將濕帕子卷成條往盈時嘴里塞。

    “快了,露頭了!娘子繼續使勁兒!”不知過了多久,嬤嬤們終于歡喜著說出這一句。

    盈時覺得肚子越來越墜,先前還能感受到疼,后面渾身的汗,麻木的連疼也感受不到了,只能死死咬著被塞進嘴里的巾布。

    真正的解脫也是頃刻間。

    忽地,盈時感覺身子一松,有一團溫熱的東西從她身體里滑了下來。

    “生了!生了!”

    內室燭光跳動。

    那孩子小小的,從母體里落下來甚至也不知曉哭。

    這一幕驚的穩婆們一個個面色難看,趕緊將它倒過身子來,下了狠心往屁股上拍了兩下。

    “哇……哇哇哇——”

    被憋得滿臉通紅的嬰孩兒,這才哼哼地哭出聲兒來。

    生的雖小,哭聲倒是嘹亮的緊,中氣十足的模樣。

    盈時聽見孩子的哭聲,知曉孩子的平安,她像是完成了一件任務一般,整個人都松懈了下來。

    太疲憊了,疲憊的連呼吸都覺得難受。

    她聽著桂娘在自己耳畔給報喜:“是個小郎君!五斤九兩重!”

    盈時咧開嘴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噙著許久的眼淚流了出來。

    她想啊,真好啊,終于生下來了,還是個男孩啊……

    梁冀,梁冀你知道么?你的爵位我和你兄長的兒子能繼承了。

    真好啊……

    直到那個小嬰兒被清洗干凈抱來了盈時枕邊,盈時已經連睜眼都沒力氣了,卻還是強撐著睜開眼。

    她偏過頭看著襁褓里那個折磨自己許久的小孩兒,見它皮膚還紅彤彤的,閉著眼睛的模樣,盈時忍不住輕輕偏頭蹭了一下它柔軟的臉頰。

    許是母子連心,那孩子感受到了母親的貼近,原本還不哭不鬧閉著眼睛睡覺呢,如今竟也跟著哼哼起來,不像是哭,倒像是要吸引母親的注意。

    “哎呦,瞧瞧這小模樣,老身接生了幾百個孩子,從沒見過這般貼心的孩子!多懂事啊。”

    穩婆們一個個都知曉說著討巧的話,都說這小郎君哭聲卻嘹亮,又是沉穩的性子,想來日后一定能封侯拜相。

    想想可不是么?

    出生在這種門第,便是個傻的,日后也不差!

    盈時與孩子靜靜貼了一會兒,便叫桂娘去給穩婆們打賞,虛弱的說:“抱出去吧……給她們也看看吧。”

    雖聽不見他的聲音,可她知曉他一定守在外邊。

    他素來是說到做到的一個人,說會守著自己,就一定會守著。

    ……

    隨著產房里嬰孩的啼哭聲響起,韋夫人頭一個坐不住站了起來,興致沖沖的就要進去。

    “是男還是女?”她著急的隔著門,來回踱步。

    “是小郎君!母子平安。”

    “菩薩保佑,菩薩保佑……”韋夫人瞬間淚水盈滿眼眶,大喜過望甚至當著眾人的面都忍不住流出了眼淚。

    她驚喜之下連遮掩也不曾,嘴里振振有詞念叨著:“是男孩……是男孩!舜功啊……你有后了,你有兒子了!”

    過了不一會兒,孩子就被裹在大紅刻絲襁褓里抱了出來。

    女眷們都紛紛起身,圍過去看孩子。

    小孩兒約莫都是一般模樣,看不出來好不好看,還沒長開更看不出來像誰。

    一群人圍著,王妃稀罕打量了許久,止不住說:“這孩子性子沉穩。”

    蕭夫人心中想著,可不是么,果真不愧是大房的種!一看就知曉像誰呢!

    不過如今韋夫人已經開心壞了的模樣,誰也不敢亂說話,刺激到了韋夫人。

    蕭夫人歡喜的打著哈哈,道:“熬了半宿就生出來了,這孩子懂事兒呢,知曉不折騰他娘!”

    韋夫人只怕是里頭最歡喜的一個,隨著孫子的出世她只覺得一下子有了盼頭。再也不用日夜以淚洗面,再也不用看著隔房的侄孫唉聲嘆氣了。

    她也有孫子了,她的孫子可比蕭氏的還要金貴!

    韋夫人搶抱過襁褓,抱了一會兒便說:“怎么才五斤九兩重?他母親定是懷孕時挑嘴,這才將肚子里的孩子餓成這般。”

    眾人:……

    “哎呦,這個小崽子,還會撅嘴呢!祖母啊早就給你打了厚厚的金鎖,日后呀全都是給你的!”韋夫人才罵過他母親,對著這個孩子卻是愛憐到了極點,抱著就不舍得撒手了。

    王妃好一會兒才從韋夫人懷里接過孩子,說要抱給老夫人去看。

    “老夫人這回兒只怕還沒睡下,等著我們抱孩子過去給她瞧。咱們也別耽擱了,抱著孩子一起過去一趟。”

    王妃抱著孩子便要離開,臨走前注意到一旁的身影,忍不住將懷里的襁褓給他看看:“你也仔細瞧瞧,瞧完了快去宗祠里燒香去告訴先祖去。”

    梁昀輕輕把孩子抱了起來,襁褓里的孩子當真很小,很輕的一團,他甚至不知要怎么才能托住他。

    軟軟的,粉嫩嫩的一團,卻已經是一頭烏黑的胎發。

    他在母親肚子里時倒是熱鬧,日日都要在里頭游來游去,時不時連父親的手掌都要踢上一腳。如今生出來卻是難得的乖巧,閉著眼睛不哭不鬧,很是貪睡的模樣。

    梁昀垂手仔細打量著這個小東西,也有些生氣他將盈時折騰的夠嗆。

    孩子似乎察覺到他的惱火,皺了皺小鼻子,發出了幾聲哭腔。

    韋夫人便從梁昀懷里將襁褓接過,語氣有些古怪道:“昀兒趕緊去告訴祖宗去,你有侄子了,你弟弟有后了!”

    抱著孩子一路往容壽堂去的路上,韋夫人心里便盤算著,老大往晝錦園走的也太頻繁了些,且今兒怎么比自己來的還早?都這個時辰了他竟也不往宮里上朝去……

    以往是老夫人發過話,她也怕第一胎是個女兒還要再辛苦老大,這才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可如今嫡親的孫子已經得到了,熱乎乎的抱在懷里,韋夫人心思便也寬泛了。

    心里想著這般終究不成樣,要好好說一說了。

    到底是大伯和弟媳,如今他們完成了肩頭任務,大伯還往弟媳房里去,成什么樣?

    再不能越矩了,日后二人也不可再見面了。

    第80章

    梁府喜得男嗣, 當日便在府中開了宗祠,燒香祭拜列祖列宗。

    二老爺對這事兒格外看重,早早下了朝, 便與梁昀一同入了宗祠。

    滿室鴉雀無聲, 只偶爾聽聞鏗鏘叮當金鈴玉珮,微微搖曳之聲,以及起跪間靴履颯沓之響。

    “祖先在上, 三十三世, 三十四世子孫后代叩拜。今日奉上供品,聊表孝心。祈求祖先庇佑。”梁挺對著祖宗拜了又拜,頗為感慨, 而后又是朝著木案上一排排祖宗牌位道:“原先數年都叫祖宗們為子嗣一事操心,好在天恩祖德!現如今梁家二房, 三房都各有了男嗣,得以承家立業延續香火。”

    語罷,梁挺又朝梁冀的牌位惋嘆道:“三郎啊,你雖走的早,如今卻也有兒子了!”

    梁挺又看向梁昀,問道:“依著道理,長兄如父,冀兒去了他那孩兒該由著你來取名兒,只是如今……合該避諱一些, 那是由著族中族老擇些名兒來選, 還是?”

    梁昀岑寂著一張臉, 黑睫微微垂著,好一會兒才拘了拘衣袖,道:“起名一事等滿歲后再提罷了。”

    梁挺輕撫著胡須, 沉吟一番也是道:“也是,小孩兒沒立住,確實不該早早定下名。”

    ……

    與此同時的容壽堂里。

    老夫人瞧著韋夫人懷里的孩子,難得的起了精氣神兒。

    以往老夫人如何也做不出將才生下來的孩子往自己跟前抱的事兒,實在是太稀罕這個孩子了。

    原先打算只瞧一眼就差人趕緊抱回去的,如今瞧著襁褓里那個睡得安靜的孩子,如何也舍不得挪開眼了。

    韋夫人笑道:“母親要不要親自抱一抱?這孩子乖著哩!”

    老夫人心里眼里如今都是這個重孫,明知自己不是什么傳染人的病,只是老邁罷了,卻也唯恐將病氣給小孩兒過了去。她叫韋夫人抱著孩子離她遠遠的瞧著,哪怕老眼昏花瞧不清楚也不敢離的近了。

    一群女眷們便這般陪著老太太干坐著。

    老夫人等著這個孩子出生是等了一整夜,熬了一整夜,王妃唯恐老夫人身子受不住,便勸著她看一眼就算了,“將孩子早早給人母親送回去吧,阿阮只怕等的著急了。”

    老夫人也明白這個理兒,如此小的孩子本來都不該抱出來的,可她也是知曉自己如今的身體,總覺得一日不如一日,見一眼就少了一眼了。

    這幾日自己還能坐起身子來,眼睛還沒瞎,只怕再過幾日連身子都起不來了,到時候想瞧都瞧不清了。

    老太太就這般瞧著,又是吩咐陳嬤嬤將早就準備給孩子的金項圈金鎖一應物件拿出來。

    “這孩子也算是來的巧,若是再晚個幾個月,就瞧不見我了。”

    本來是等著滿月時,周歲時再慢慢送的,只是她連這孩子滿月時都不確定能不能撐到了。

    這話叫眾人忍不住眼眶一酸。

    老夫人見到小孩兒連眼睛都沒能睜開,嘆息著道:“他日后是如何也記不著我這個老婆子的,叫我多瞧瞧他記著他吧。日后告訴他曾祖,這孩子長得俊,一瞧就是梁家人的模樣。”

    “好了,瞧也瞧過了,將孩子給他母親送回去吧。你們都當心點兒,孩子還小,切記要撐著傘,萬萬別沾了風……”老夫人瞧了好一會兒,身子實在撐不住了,才依依不舍道。

    乳母聞言,趕緊上前將韋夫人懷里的小郎君抱下去。

    女眷們有的陪著送孩子回去,有的告退回去。

    韋夫人目光萬般不舍的瞧著被乳母抱走的孩子,等內室中人都走干凈了,她迫不及待坐直了身子,語氣悲戚的朝著要歇下的老夫人哀求:“母親,我瞧著阿阮太年輕,不像是個會養孩子的。您是沒瞧見,阿蕭那般瘦都能生出七斤重的元兒來,可阿阮我那般仔細幫著她養著,才生了不到六斤……到底是年紀小又不經事兒,想來她只怕照顧不好孩子……”

    老夫人似乎早就知曉這個兒媳會來這么一遭,她冷眼聽著,聽著韋夫人說完也不吭聲。

    韋夫人面頰有些紅,厚著臉皮繼續說下去,“我屋子里特意僻出了一間屋子,就是冀兒小時候住過的那一間,叫父子兩住一間房子,多好啊,我也養過兩個孩子呢,不都養的好好的?我給梁家守寡了這么些年,母親便叫我如愿一回,我日后如何也能無憾了……”

    老夫人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道:“人家孩子有母親,怎么還能越過母親給你一個祖母養?你若是想看孩子便日日過去看著,還能有誰敢攔著你不成?”

    韋夫人還要解釋:“可、可您原先不是說……”

    自己早早就有這么個意思,甚至試探過老夫人,先前老夫人也不見反對,怎么忽地就滿口不同意了?

    老夫人卻已經揉著額頭,一副疲憊至極不想多談的模樣。

    嬤嬤們趕緊扶著老夫人躺下,紛紛去勸說韋夫人:“老夫人累了,該服藥歇下了。”

    韋夫人心中全是不甘,偏偏老夫人已經閉目養神起來,她沒法子只能悻悻然退了出去。

    韋夫人走后,老夫人閉著眼一聲嘆息。

    一家子各有各的孽,且這般先瞞著,瞞到自己兩眼一閉,就徹底什么都不用操心了。

    ……

    許是因為孩子被抱離了身邊,盈時沒睡多久就醒了過來。

    盈時輕輕動了動身子,現如今她還一時半會兒沒習慣自己已經平坦下來的小腹,仿佛身子都不是自己的。

    她瞧見香姚守在自己的床前,頭像是小雞啄米一般有一下沒一下的點著。

    盈時扭頭看了一圈,沒瞧見身邊的孩子,便是一下子著急起來。

    “我的孩子呢?”

    香姚被驚醒過來,安慰她道:“娘子別擔心,抱去老夫人那兒了,春蘭早早也帶著乳母趕過去了!”

    自從上回二房的小郎君險些被偷走,這些時日梁府內外戒嚴,丫鬟們懲治了一批又一批,再加上春蘭也跟了過去,許多忠心耿耿的奴才盯著一個小主子,還能出什么事兒?

    盈時對春蘭最信任不過,可以往再是鎮定,如今當了母親就不一樣了,孩子不在身邊她連躺著都躺不下。

    盈時心里郁悶,卻偏偏發不得火,只能睜著眼看著帳頂數著數,心里難受著急的厲害。

    梁昀回來時,就看見帷幔里她穿著一身粉橙繡梅花如意云紋錦長衣,額上橫著一條蓮青色珍珠抹額,烏發低綰以紅綢扎著尾端,做垂云髻的模樣。

    肌膚先前還是潤澤白皙,如今臉上只剩下了白,雪白雪白的,唇上更是憔悴的失了血色。

    梁昀摸摸她的手問她:“你覺得怎么樣?”

    盈時當然覺得累了,可如今她一門心思只想著見到孩子,連身子上的疼痛都沒了什么感覺,只著急的去問他:“孩子怎么還不抱回來?”

    她嗓音還是沙啞的厲害,累了疼了那么久,醒來孩子卻被抱走了,換誰心里能好受?

    盈時甚至忍不住想,是不是孩子被韋夫人搶走了?

    她想著想著,心急的厲害,眼眶更是紅紅的。

    梁昀見她這樣,也是心疼后悔起來,道:“你別擔心,我已經差人去抱回來了。”

    等待的空隙,盈時根本沒功夫管旁的人,她疲憊的躺在枕頭上,眼兒巴巴的瞧著窗外,恨不能下一刻就能抱到孩子。

    梁昀給她掖了掖被角。

    好在并沒叫盈時等多久,屋外嬤嬤們很快就將孩子送回來了。

    嬤嬤們在外吩咐乳母喂奶的事項,桂娘將襁褓抱進來送去盈時懷里。

    盈時剛過去要抱,可累了一個晚上,又才睡了一個多時辰根本沒養回身子來,她如今手臂壓根都沒力兒,還是梁昀將孩子抱來她懷里,替她托著襁褓。

    盈時靠著大迎枕,垂眸仔細瞧著孩子,十月懷胎血脈相連的孩子就被抱在懷里,哪怕這個孩子如今紅彤彤的瞧著并不好看,她也喜歡的舍不得撒手。

    襁褓里的孩子薄唇抿著,虛握的小小粉紅肉拳,盈時忍不住柔柔的笑了起來,她拿著自己的手指輕輕塞去孩子的手掌里,果不其然下一刻她的手指就被孩子緊緊的攥住了。

    “哈……”

    兩世了,經歷了多么匪夷所思的一切,她都撐了過來。雖然撐了過來,卻一直覺得自己腳踩不到實地,她總覺得自己一直在天上飄著。

    如今她有了自己的血脈,有了自己的孩子,她才有一種真真切切自己活在人世間的感觸。

    她的雙腳終于像是落了地。

    原來,自己這么厲害啊,她生了個活生生的小孩兒出來。

    盈時傻乎乎的看著孩子說:“它好像并不是很好看,可是我就是覺得很可愛,很可愛……”

    梁昀垂首仔細看了看,認真道:“他眉眼很像你,只是如今還沒長開。想來日后會很好看。”

    盈時常被人夸贊長得好看,卻還是頭一回被以這種方式夸贊。她有些羞赧的悄悄紅起了耳根,又認認真真看了看懷里的孩子,嗔怪道:“哪里像我?猴兒一般的模樣呢,他連眼睛都沒睜開……你就能看出來像我了?”

    梁昀一絲笑意從唇角流淌出來,他冰冷了一日的心看著她看著他們的孩子,終于漸漸的重新柔軟下來。

    “這孩子眉毛很淡,睫毛卻翹,約莫是像你的。”

    盈時后知后覺的摸了摸自己的眉毛,自己的眉毛雖然有些淡,卻也秀氣漂亮呀。

    盈時又去看了看他的眉毛,仔細一看確實能看出端倪——梁昀的眉毛很濃,卻并不會給人一種魯莽魁梧的感覺。約莫是整體都很整齊端正,鋒利的好似一把利劍,直到眉尾才有所降低。

    可這個孩子眉毛上可憐兮兮的幾根軟毛兒,仔細看是有弧度的,彎曲的弧度。

    嗯,彎彎的眉毛,睫毛也彎彎。

    想來,日后是一個脾氣很好,很愛笑的少年郎呢。

    盈時已經控制不住的牽起了嘴角,幻想著自己孩兒長大的模樣。

    梁昀抱著孩子,目光深邃,唇角笑意卻總顯得有些牽強。

    他擔憂她的身子:“孩子就放去隔壁,叫乳母婢女們瞧著,再不叫她們抱走了,你歇著再睡一會兒養養精神吧。”

    盈時是很困,可才當母親都是新奇的,舍不得孩子離開自己身邊,裝作沒聽見他的話,東瞧瞧西摸摸,摸了孩子許久。

    不出意外,再好脾氣的小孩兒也被盈時給惹哭了,別著小嘴哼唧了兩聲。

    一旁的乳母見孩子哼唧了兩聲,連忙說:“出生滿一個時辰就能喂奶了。少夫人,小郎君這怕是餓了,您將孩子先給奴婢吧,奴婢抱后頭去喂奶去。”

    梁家少爺姑娘們甫一落生,每人都配有四個乳母。

    盈時這胎才五六個月大時,梁家已經四處去尋找乳母,選的都是年輕健康的婦人,且都是剛生過頭胎的婦人,這般乳水才好。

    梁昀便要將孩子抱給乳娘,盈時手指悄悄揪著他的衣袖,往回拉了拉。

    梁昀回眸看她。

    他瞧見盈時的臉頰有些紅,以為她是有什么難言之隱,俯身過來,誰料盈時小聲朝著他耳畔道:“我喂給他試試……”

    說這話的人害羞,聽這話的人也不遑多讓。

    梁昀瞳孔微顫,還是穩重的蹙起眉頭:“不成體統。”

    “自古哺乳都是由乳母來,哪有親自來的道理。你多加休息才是。”

    盈時也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怎奈她就是生了一副奇奇怪怪的身子,旁人家需要喂奶的家里,產后有的三五日,有的許久也下不來奶,有的更甚至是吃藥才能下奶。

    她倒是好了,孩子還沒生出來,乳水就早幾日下來了。

    原本只有一點點,她私底下偷偷忍了就算了,不敢叫旁人知曉恐怕別人笑話。

    可隨著孩子落生才一兩個時辰的功夫,她胸口就漲奶了。

    梁昀哪里懂婦人的身子?瞧著他依舊不為所動,盈時有些生氣,心里暗罵這個男人可真是個木頭樁子!

    什么親自來不親自來?

    乳母的奶能喝,自己就喂不得孩子?自己如今胸口鼓鼓囊囊,寧愿擠掉浪費掉么?她多想自己孩子第一口喝的是自己的奶呀。

    當著乳母的面盈時哪里敢說什么自己漲奶了這種話?她偷偷將手指搭在鼓鼓囊囊的胸口,那處原本寬松的小衣都撐的緊繃繃的。

    梁昀瞳孔緊縮了一下,遲疑了片刻便使乳母先退下。

    屏退左右后,盈時叫梁昀也退下去,梁昀素來面皮子薄,比她還薄,他自然不好意思見到這一幕,只能退去一邊背朝著她。

    盈時連忙將領口松開了些,半晌折騰,將自己的手都折騰酸了,才將粉紅的乳,尖兒塞去孩子嘴里。

    誰知原本乖巧懂事不哭不鬧的孩兒,哼哧哼哧吸了半天也吸不上一口乳水。

    他使勁兒吸著,依舊吸不出來,著急的哇哇大哭。

    “哇嗷哇嗷……”

    盈時也是著急,手足無措的抱著他問起梁昀來:“怎么回事?他怎么會吸不上來呢?”

    梁昀問她:“是不是喂的姿勢不對?”

    盈時好半晌也沒換出個新花樣來,只好淚眼汪汪的求助孩子的父親。

    年輕的父母琢磨半晌,偏偏都不好意思去問人,可憐的孩子鼓鼓囊囊吃的近在咫尺,含在嘴里卻吮吸不著。

    梁昀眼眸深沉,最后還是他想著法子,擠出杯盞里盛著,再拿勺子一勺勺給孩子喂進去。

    餓了許久的孩子終于喝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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