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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溫暖

    “我好渴, 我要喝水……”

    盈時蒙在被子里,閉著眼嘟囔。

    梁昀踅足去外室,端了一碗溫茶過來, 送去她鮮紅的唇邊。

    少女飽滿的櫻粉色的唇肉上這幾日總也不見好, 好了這處又紅腫了那處,上面總有未消散的痕跡。

    昨夜從浴室中出來,身上倒是被洗的干干凈凈, 只是雖然干凈, 卻依舊見不得人。

    盈時只是往被褥里低頭看了一眼,胸口大片的痕跡,饒是她自覺已經十分厚臉皮了, 依舊被這些痕跡羞赧的抬不起頭來。

    甚至,她都不敢叫婢女進來給自己穿衣裳, 香姚那個大嘴巴,說不準一不小心就說漏口了,春蘭更不成……

    盈時裹在被子里,糾結半晌只能去叫梁昀給她拿衣裳過來穿。

    梁昀邁步尋到放在屏風后衣架上的兩件衣裙,一件翠綠色的,一件煙紅色的,他隔著屏風問她:“你要穿哪一件裙子?”

    盈時想了想,認真道:“煙紅色的那件。”

    孀婦可不能穿著大紅大紫,可如今不是在穆國公府, 沒那些人瞧著, 自己可不是要加倍的穿回來?

    盈時趁著梁昀給自己去拿外衣的空擋, 躡手躡腳從被褥里鉆出來,四處尋找自己昨夜不知被丟去哪里的心衣。

    梁昀回來時正巧見到她彎著腰四處找尋的模樣,他站在屏風邊稍稍頓了一下, 直到她尋到了重新鉆回被褥里,梁昀這才目不斜視的將衣袍給她拿進來。

    盈時見到他來,只從被褥里露出一個腦袋,被褥下的身體動來動去,一瞧就知曉在里頭努力穿衣裳呢。

    她長這么大,一直都是十指不沾陽春水。昨夜又是累了一夜如今手都舉不起來。她攥著四條不知通往何方的帶子,空忙活了半天手軟的厲害,心衣帶子卻是打了死結。

    盈時折騰了半天,額頭都折騰出汗來了,偏偏不好意思朝他求助。她是個古怪的性子,晚上膽子大,白日里縮頭縮腦的可愛極了。

    還是梁昀先看出來她的窘迫,問她:“可是要我走開?”

    走出去給她騰地方。

    盈時鼻頭都急出了汗,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將被褥掀開,轉過身大片雪白的背朝向他。

    “你幫我瞧瞧,瞧瞧怎么回事……”她害羞的腳趾頭的縮緊了,囁嚅道。

    她的腰很細,仿佛用一雙手掌就能輕松箍起來,雪白纖細的腰肢往下,挺俏圓潤的臀肉從腰腹往下便開始起伏,后腰往下有兩顆對稱的小小的腰窩。

    如盈時臉上的梨渦一般,一對可愛,另一對卻是靡麗。

    四根衣帶被她扯得雜亂無章,甚至打了死節。

    梁昀的手倒是靈巧,在他手下不慌不忙,慢條斯理,很快便被解開。

    他卻并沒有給她系上。

    “我給你抹藥。”梁昀看著雪白肌膚上的點點紅痕,眉頭蹙起。

    盈時眨眨眼睛,雖然仍是害羞的,可想著昨夜求他時的那些話,如今若是連上個藥都害羞,可不是叫他覺得她喜歡裝模作樣嗎。

    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建設,盈時十分乖巧的半抱著胸前單薄的一塊衣料,含糊的“嗯”了一聲。

    沒一會兒功夫,她便察覺到脖頸上微涼。

    梁昀的手指似乎比那膏藥更涼。

    冰冰的,緊緊貼著她溫潤的皮肉,他指腹劃過之處的皮膚,似乎都在輕輕顫栗。

    肩頭,胸口,腰窩,再往后,她有些羞澀的閉上了眼睛,破罐子破摔任由他將粘稠的膏藥抹在自己昨夜飽經風霜的小桃上。

    那藥膏涼颼颼的,倒是能緩解那處燒著了一般的火熱脹痛。

    盈時覺得,折騰了這兩日,在自己徹底好了之前,她不想繼續纏著他了。

    雖然著急著生孩子,可這樣沒日沒夜的,確實是要歇一歇,否則年紀輕輕真要過勞累癱了,那般可是得不償失。

    纖長的手腹重新沾上藥膏,往她裙下探了探,盈時有些害羞的并攏腿,哼哼道:“還沒好么?”

    梁昀難得有些無奈,“你要是實在害羞,就自己來。”

    她傷了,他自然不會生出別的心思。

    都已經這樣了,再差還能差到哪兒去?何必平白坐實了自己害羞的名頭?盈時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我有什么可害羞的,你快點,我只是冷。”

    梁昀卻被一股突如其來的濡濕沾透。

    他將手從裙下抽出來,垂眸看著指尖染上的嫣紅,眼神有片刻迷惘。

    盈時微微睜開眼睛,便看見梁昀垂眸看著指腹,微怔。

    她有一瞬間窘迫無比,許是激動過分,察覺下腹一陣熱流滑過。

    下一刻,盈時半信半疑的直起身,挪了挪屁股,看著被癸水染臟的床榻,小臉煞白,漸漸的連唇瓣都失了顏色。

    盈時甚至指尖都有些顫抖,害羞、無措和失落,各種情緒瞬間侵蝕了她,她一邊拿著裙子遮擋,一邊手足無措擦著床單上的血痕。

    “對、對不起……”她手足無措的厲害,甚至自己都不知自己說著什么胡話。

    這段時日她的壓力太大了。

    自與梁昀在一起后,她的小日子在婢女們眼里已經不是個秘密,是晚了一日都能叫眾人拿出來探討的。

    想來也是老夫人著急,還有比老夫人更著急的韋夫人,二人只恨不能日日差人前來過問。

    每回盈時來了小日子,所有人的失望是如此的毫不避諱。這些人對她施加的壓力她都尚可承受,可每每想到那不確定的未來……

    人人喊打,人人嘲笑!

    盈時忍著忍著,悄然紅了眼眶。

    梁昀是何等洞若觀火之人,他只肖片刻便明白過來其中原由。朝她身旁床畔坐下,溫聲安慰:“別怕,這世上沒有多少夫妻是才成婚就有孩子的。”

    盈時吸了吸酸漲的鼻子,明明不想將自己的恐懼叫他知曉,可她那雙眼睛里彌漫著重重的哀傷卻騙不了人。

    她不由地舔了舔嘴,無措地問他:“我要是……要是一直都不能生孩子,該怎么辦啊?”

    梁昀看著她,伸出手緩緩摸了摸她柔軟的頭發。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緣分,孩子沒來就是緣分沒到,急不得的。”

    盈時努力搖搖頭,眼里含著許久的兩包淚終于延著臉頰滑落,落到他手心上。

    “那要是孩子一輩子都不愿意來呢?”

    “誰也不敢說誰一定會有孩子,這世上也有許多人不能生養的。難道為了一個莫須有的孩子,一個個都不活了嗎?”梁昀只是輕輕的說,屈起的指節蹭掉她臉上淚痕。

    他的聲音低沉而又柔和:“你不要哭,你哭……我心里也會難過。”

    “你要是在意三弟身后事,怕日后沒有孩子給他承嗣,過繼一個孩子就是。”

    盈時肩頭都忍不住顫抖著,她幾乎是質問他:“你我如今的這種關系,祖母,夫人她們能接受我不能生養嗎?!其他人呢,其他人又要怎么看,我當真是沒有退路了,沒有了,嗚嗚嗚……”

    她說的很淺,由淺入深,梁昀漸漸明白了眼前這個姑娘這些時日所承受的壓力。

    究竟是承受了多大的委屈,才能叫她只是因為一次癸水的到來,就能害怕成這般模樣?

    是了,都是這般的。

    世族里,總是將子嗣看的比天都重。

    她是女眷,想來承受的壓力比自己不知多了多少。

    梁昀心里澀澀的疼。

    頭一回,覺得荒謬,徹底的荒謬。

    他忍不住撫上她顫抖的背脊,將啼哭的她擁入懷里。

    他站在一個丈夫的角度,替心愛的妻子出謀劃策,而不是站在家主的位置,冷靜的批判。

    “如果你受不了眾人譴責的眼光,可以將剛出世的嬰孩抱來身邊,日后……誰能知曉他是不是你所出呢。”

    盈時反應慢半拍地看著他,好半晌才明白他這話里的深意。

    明白過來后,可叫她驚駭不已。

    從他嘴里,竟然能說出這等背祖的話?

    他莫不是只是在哄騙自己的罷?

    梁昀怎么會叫一個外頭的野孩子充當他侄子?想想也知曉這是不可能的。要怎么充當自己十月懷胎生下的孩子?難不成要一起瞞著老夫人嗎?

    便是梁昀愿意幫自己瞞著,她都沒膽量犯下如此重罪……

    可是她沮喪不安的心情,竟是如此奇跡一般,叫他一句話哄好了。

    甚至盈時破涕為笑。

    她說:“那還是算了,我還很年輕……還有好幾年呢……”

    梁昀見她重新笑了起來,也是放松下來,朝她煦聲道:“哭好了就去洗洗臉,花貓般邋遢模樣。”

    盈時許是被他三言兩語說通了,許是自己想通了。

    這才多久?還有好幾年了,著急什么?

    她跑去屏風后將染了血的裙子換了一身,又仔細拿著熱水將自己哭花了的臉頰擦洗干凈,這才重新走出來。

    她走出來時內室已經不見了梁昀。

    隔著花窗,她看見梁昀負手站在屋外廊下。

    他慣穿寬松道袍,直襟,且多是青色、玄色這等冷淡的顏色。如今只見一個頎長的身影,袖袍飄飄。

    盈時走過去,便見到廊下擺著一口水缸,往水缸了一瞧,竟是昨日二人一同釣的那尾彩尾魚,正在里頭養著呢。

    嗬,當真是有意思。

    也不知是誰想了這個奇思妙想,往缸口放了水蓮,綠苔。

    如今一夜過去了,那尾魚竟在里頭生龍活虎,圍著缸轉來轉去,吐著泡泡。

    盈時連忙吩咐香姚:“去拿些它能吃的東西過來!”

    她見碧波底下那魚擁有極長的尾鰭,鰭上點點橙色斑紋,不由得暗自稀奇。

    “這是什么魚?”

    似乎沒有梁昀不認識的東西,他道:“橙衣錦鯉。”

    那副理所當然的模樣,盈時卻有些不相信:“鯉魚?鯉魚我可還是認得的,長得可不是這般的模樣……”

    青天白日里,被她霧蒙蒙的眸子盯的有些不自在,梁昀微微偏過頭,“你認得的錦鯉只怕是院中池塘里養著的那群吧,不愁吃穿,不用爭搶,一只只都被喂的肥頭胖耳。遇到的最大天敵約莫就是天上的水鳥地下的錦龜,可曾見過它們野生模樣?”

    他認真起來,眉眼都透著嚴肅沉穩。一副大家長的古板模樣。

    盈時不喜歡這樣嚴肅的他,她又十分護犢子,自己養的魚被說成這般,自然心里不爽的緊。

    她忍不住覺得,這個人莫不是在記仇?

    那還是上一回在晝錦園里的時候,二人晚間已經睡下了,盈時忽然想起白日自己還沒喂魚。

    往日她與香姚春蘭三個都是商量好了的,一日喂一回,不可多喂,否則魚該被撐死了。

    一般都是由著盈時親自喂,免得旁人喂多了去。

    盈時那日有事忙,忙到忘了喂魚,叫那群魚兒餓了一日。

    直到深夜盈時才想起來,便著急的緊,唯恐一夜過去魚兒全被餓死了,她躡手躡腳從床上爬起來繞過床外的梁昀去喂魚。

    臨走時瞧見梁昀閉著眼瞧著沒醒的模樣,自己回來時梁昀卻不知何時已經披著外裳立在窗口。

    他看她提燈回來,便又是用這種盈時不喜歡的口吻說教:“大半夜的你不睡,魚還不睡?”

    盈時頭一回聽說魚還用睡覺的。

    她辯解說:“它們沒睡,餓的都睡不著。”

    梁昀道:“一群畜生,焉知飽饑?外頭冷,你快些進來。”

    如今他竟又說起自己的魚,盈時自然不肯承認,她逮著他的話譏諷他:“不愁穿?兄長家的鯉魚都穿什么樣式的衣裳?長得什么樣的胖耳朵?改日也送一只給我,叫我好好瞧瞧見見世面。”

    梁昀輕笑一聲,說她:“牙尖嘴利。”

    盈時仰起頭,露出兩排糯米一般晶瑩潔白的貝齒,朝他證明:“我的牙是平的,平的咬人是不疼的,尖的牙咬人才疼。”

    梁昀意識到她這是偷偷嘲諷自己,他抿了抿唇,耳尖都略紅了一分。

    這日,盈時望著外頭橙黃的日頭,私心想要日子過的慢一點,再慢一點。

    倒不是她貪圖他身上的溫暖。

    她只是不想回去,回去面對那些人,面對那個令她窒息的環境。

    有時候她甚至想著,她懶得報復了,浪費自己的光陰。

    若是梁昀愿意放自己走,愿意幫自己,自己一定一輩子不回來,一輩子不會再見梁冀。

    可是不能。

    梁冀不會放過她。

    沒有梁昀的庇護,她根本逃不開那個瘋子。

    盈時冷的渾身發顫。

    她只想將時間停在這一刻。

    可歡快的時光就如同指尖的流沙,越想攥緊,流失的越快。

    臨近年關前,少帝封筆的前幾日,朝中有事急宣,梁昀帶盈時回了京。

    第62章 除夕

    盈時乘坐馬車回到府里, 本打算往自己院中收拾一番再去給老夫人請安。

    沒成想她才下馬車,便瞧見韋夫人院里的嬤嬤早早等在府門前,像是專門等著自己的。

    盈時笑意稍稍頓, 那位嬤嬤已經弓著腰上前:“夫人們都在老夫人院中, 念叨起您,一聽三少夫人今日要回來,便吩咐奴婢來接您過去, 一同說說話。”

    盈時見此也只好歇了歇息的心思, 由著香姚給自己裹上斗篷,揣著手爐,便隨著這位嬤嬤身后往容壽堂中走去。

    京城的冬日, 寒風凜冽。

    一股股撲面而來。

    那嬤嬤一路都與盈時說著客套話:“三少夫人氣色瞧著比先前好了許多。”

    盈時莞爾一笑,她這輩子與韋夫人身邊這位名喚春娘的嬤嬤打交道甚少, 上輩子可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

    此人是韋夫人身邊第一只看門狗,每一句話只怕都是得了韋夫人親口示意。盈時心中警惕,一路沉默不語。

    走入容壽堂里,婢女們有些震驚的掀起門簾,只見不大正室里,烏泱泱坐著好些女眷,一個個珠圍翠繞,好不隆重的樣子。

    屋里燃燒著紅蘿炭,暖意融融, 與屋檐下的嚴寒仿若另一方世界。

    韋夫人與蕭夫人依次坐在老夫人左手邊圍榻上, 另一旁榻中依次坐著三位女眷, 每人身后都各立著兩位婢女。

    方才只怕都是有笑,如今盈時這個不該出現在此的人一進門,眾人臉上的笑有的僵住了, 有的臉已經掛落下來。

    顯然眾人都沒料到盈時會來,一時間鎮國公府女眷們交換眼色,掩下面上難堪。

    盈時只是一瞬間就猜測到自己上了韋夫人當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便老夫人聲音傳來。

    “今兒鎮國公府上來客多,你便先去你母親身邊尋個位置坐下吧。”

    盈時既然已經來了,再尋個理由匆匆出去自然不合時宜。她心里發沉由著婢女脫了斗篷,請安過后便往老夫人所指,韋夫人手邊坐下。

    兩位與老夫人正在細語交談的夫人盈時隱約還有些印象——是鎮國公府的夫人與少夫人。

    至于另外一位看著穿戴打扮還未出閣的姑娘,一身石榴紅繡云紋的絹襖,下搭一節白蝶穿花的緞裙,眉長口小,面如滿月。一瞧著便知是一個家承鐘鼎,蘭心蕙質的姑娘。

    盈時觀察她時,她亦在打量著盈時。

    二人眸光空中交匯,皆是心如明鏡的錯開。

    鎮國公府一群女眷都還算有風度,又許是自持身份,不想做那等降身份的事兒,再沒將視線落在盈時身上,只當她是個透明人。

    主子們有風度,可跟來的婢女們卻多少有些不知所謂,尤其是鎮國公府姑娘身后的一雙婢子,若眼光能殺人的話,盈時覺得自己怕要被她婢女們從上到下戳成了篩子。

    老夫人與鎮國公府夫人們交談空當,盈時也聽了幾句,無非話里話外都是商談婚事的那些話,如今自己的身份聽著這些自然是窘迫的緊。

    韋夫人余光瞥了瞥盈時不安的面容,許久才壓低聲兒道:“鎮國公府的姑娘知曉咱們家兼祧的事兒,只說是不在意那些虛的,依舊愿意嫁給老大。”

    那些虛的,顯然是說盈時這個人了。

    盈時雖然知曉這句話未必是原話,多是韋夫人刻意提點自己的話,可也是被驚的夠嗆。

    什么叫虛的?

    梁昀都與自己睡過許多次了,還是虛的?

    那什么又是實的?

    盈時知曉前世的事兒,自然不覺得自己竊取了旁人未來的丈夫。她又怎會不知韋夫人將她叫來的深意?

    想來是為了惡心一番鎮國公府。叫待字閨中的姑娘見到自己,不是明擺著告訴袁姑娘以后自己會與她平起平坐,互稱妯娌?甚至還會先她一步懷孕生子。有了自己這番刺激,盼著能叫這婚事黃了?

    二來便是借機敲打自己,唯恐自己這些時日與梁昀夜夜相處處出感情來了。

    盈時雖一肚子憋屈,可到底是忍著沒發作出來。

    鎮國公府的女眷還在陪同老夫人說話,這事兒日后反正也是沒成的,自己若是多說了什么,沒成的話自己絕對落不著好。

    她只能咽下這口窩囊氣,抵著牙關朝韋夫人笑著一句:“有勞母親特意叫兒媳過來了。”

    韋夫人被盈時說的面上閃過一絲難堪,還是斂著不滿,垂眸抿了一口茶,她借著撇去茶沫的空當與盈時道:“你也莫怪我,鎮國公府這些時日常來,老夫人更是喜愛春華的緊,你二人撞上是遲早的事。我如今一切總不會偏幫旁人,可我也是年輕人過來的,只怕你年輕沒經過事兒,一副小女兒柔腸,稀里糊涂的不懂事,為著一個男子昏了頭,著了魔著了道。”

    盈時被她惡心的夠嗆。

    她雖一直知曉韋夫人為人虛偽,卻不知還這般的不要臉面。

    也不知是誰當時好言好語的勸說兒媳婦兒,勸說自己時一嘴一個兼祧的好處,凡事都是可勁兒往好里說。見自己不愿意還惱火,只恨不能將自己綁著綁上床,給她早早添一個大孫子。

    如今呢?滿打滿算才四個月,瞧韋夫人這副大變臉的模樣,是裝也懶得裝了?

    “不是我的東西我從來都不會肖想,更不屑于要,人也是這個理兒。”盈時捏著滾燙的杯盞,連遮羞布也給韋夫人扯掉:“我本來好好守著我的寡,可是聽了母親的苦苦哀求才動了惻隱之心,打算要借著公爺給三爺留個后,我一心都只為三爺罷了,哪怕是賭上自己清譽。我對著三房怎么也該是大功勞,母親如今這是什么意思了?反倒來敲打起我來了?這般的話,我可不愛聽了。”

    韋夫人聽了難堪的緊,心里卻是怕了這個不按常理出牌的兒媳,唯恐她又是如上回一般發瘋人前鬧起來叫自己顏面無存,只好順著盈時的話說:“不,不是敲打你,你對舜功的心我還不明白?母親怎么舍得敲打你?母親自然知曉你受的委屈,可憐舜功走得早,孤兒寡母的你我都是可憐人……”

    盈時見她又要舊話重提,那些話這些時日她也不知聽了韋夫人說了多少遍,耳朵都快聽起繭來了。

    她揉了揉耳框,忽而鄭重道:“我有了孩子只會安心教養孩子,日后大哥的事與我沒半點關系。”

    她這話非是朝著韋夫人承諾,而是朝著自己說。

    韋夫人聽了她這話心里寬慰了許多,她重新笑起來,虛情假意道:“知曉你是個懂事兒知禮的孩子,老大必也如你一般的心思。他是個再規矩不過的人,給了你孩子日后必然知曉遠遠離著你。日后你只管好好做好應做的事,與我一同養著孩子,誰都不會虧待你。好孩子,你的福氣都在后頭呢。”

    翻來覆去又是這番話。

    屋里炭火燒的熾熱,盈時昏昏欲睡。

    她不想在韋夫人身邊繼續待下去,快到了晚膳的時辰,便匆匆尋了由頭告退了去。

    邁著一路風雪踏入晝錦園,盈時第一件事兒便是問香姚:“那尾錦鯉可是放進池子里養著了?”

    香姚聞言指著魚池里:“您瞧,里頭最生龍活虎的可不就是它?公爺說的對,這魚是野魚,放去泥巴水里都能活呢。”

    盈時被凍的夠嗆,匆匆鉆去屋子里,桂娘便給她冰涼的手里塞了碗熱乎乎的紅豆沙年糕羹。

    熬煮的足夠火候,黏糊糊的紅豆沙里埋著幾塊雪白軟糯的年糕,熱氣騰騰。

    熱氣氤氳上盈時的雙眼。

    盈時執起調羹在碗里翻找出一塊裹滿了紅豆泥的年糕,不顧燙一口咬下去,裹在嘴里仔細回味半晌,溫煦的笑了起來。

    她總記得這碗紅豆羹的味道,總也忘不了。

    桂娘每年冬天才會給她煮,小時候不覺得有什么,后來念到死時的那個冬天,總也忘不了的味道。

    盈時笑著說:“小時候每回一吃到桂娘煮的紅豆羹,就知曉要過年了,小時候最盼著的事兒就是過年了。”

    過一年就能長一歲。

    長一歲,就能出嫁了。

    ……

    流光易逝,仿佛一個眨眼間,便悄然來到了除夕。

    梁府格外看重除夕夜,提前一日便將門庭裝飾的處處喜意。

    除夕當日,府中換了門神,聯對,又新油了桃符,便是滿府數百個丫鬟婆子們府上給每人都裁制了一套新衣,里里外外可謂是煥然一新。

    從大門直到正堂一路正門大開,兩邊階下一色朱紅燈籠高照。

    盈時也開始給自己的庭院仔細布置起來,她親手寫的春聯,桂娘春蘭香姚三個用紅紙剪成各種圖案,給窗扉張貼的 “掛千”。

    蕭瓊玉快到了臨產月份,成日里挺著肚子臉色蒼白的模樣,誰也不敢叫蕭瓊玉繼續冒著霜雪出來操勞,除夕夜晚膳的事兒自然都叫盈時擔了去。

    好在盈時前世也有經手過宴席,倒不算是兩眼一抹黑。

    盈時天沒亮就帶著十幾頁的長單領著桂娘去大廚房核對除夕冷熱盤的食材。

    好些廚娘都是頭一回見到盈時,見她穿著一身頗為莊重的寶相花紋藍衣襖子,兩鬢簪著金絲嵌紅寶石的發簪,手上盤著一個暖爐,將稚嫩的面孔硬生生老了好幾歲。

    三少夫人一進門便檢查冷菜,核對單子的嚴肅模樣,小廚娘們還沒說話就怯的厲害。

    盈時檢查完,看到冷菜都準備的不差了,熱菜只鍋里燉著幾道,而方才她進門時這群人的竊竊私語她也聽了一些,便問道:“你們別怕,我不是老虎不會吃人。有什么差錯做不上來的早些與我說清楚,時辰還早我們一起想法子拿其他的代替都不打緊。別到時候上菜時慌里慌張來不及,我可沒法子兜住你們了。”

    見她這般說,廚娘們才大著膽子道:“除夕夜家宴訂了兩桌,老爺們一桌夫人們一桌,每桌七道冷盤,二十一道熱盤,并吉祥盤二盤,消夜果盒六盒。其他的都準備不差,只是鮮蝦魚肚這道菜,鮮蝦昨夜送來時遭野貓兒偷吃,將蓋子掀開了,方才我們來一瞧沒了一半,剩下的全凍死了……”

    便是沒凍死,也沒人敢拿被貓兒沾過的再送去給老爺夫人們吃。

    可那鮮蝦是早早往京口采買的,一撈上來就快馬加鞭差人送來府上,如今上哪兒還有時間重新去買蝦去?大過年的,誰又還會捕蝦呢?

    盈時走過去瞧了一眼,頓時被腥的夠嗆,連連擺手叫人把拿走丟遠了去。

    “沒了河蝦就用干海蝦,早些泡發。”

    第63章 除夕下

    除了年夜飯上的每一道菜要仔細盯著, 還有酒水果盤,米餅,等各樣式當夜要擺來祭祖的物件。

    還有與梁府各家門第過來的年禮, 梁家各地莊頭送來的年貨單子, 獐子、狍子、暹豬、活鹿、錦雞等各地送來的山珍海味。

    大廚房最能散發濃郁的年味的地兒,明明已經是里外三開間,兩廂打通了的廚房, 都不夠地兒放年禮。

    府上有誥封的老夫人與夫人們還要先入宮朝賀, 隨后男人們回府來到宗祠祭拜,主祭的,陪祭的, 獻爵的,獻帛的, 捧香的。

    祭拜過祖先之后,時辰早來到了晚上,闔家合歡宴才算開始。

    男東女西歸坐,落座后婢女們捧著屠蘇酒、合歡湯、吉祥果、如意糕這四樣先上。

    盈時這一日里里外外忙活著幾乎是腳不沾地,等開宴時她才能歇息,趕回去坐下吃了沒幾筷子外頭便開始了爆竹齊鳴。

    結束晚膳后,又都是結伴往著西樓里聽戲,蕭瓊玉先撐不住了,面色蒼白的告退, 可將一群女眷嚇得夠嗆。

    還是蕭瓊玉解釋說:“沒事兒, 就是腰酸的緊, 坐不住,祖母,伯母母親, 我今兒便先對不住了,趕明兒賠罪……”

    老夫人說:“明兒賠什么罪?你如今是梁家的大功臣,有不舒服的哪里能藏著?趕緊叫直兒送你回房歇著去。”

    蕭夫人著急,道:“若是不舒服,趕緊叫大夫過來診脈才是,你這都快生了,可不能不當回事。”

    另一桌的梁直一聽,擔憂的緊,從東桌繞過來親自去扶著蕭瓊玉起來,要送她回去。

    蕭夫人看到兒子這樣,刻意笑說:“以往你是個粗魯的,如今倒是知曉疼愛媳婦了,知曉你媳婦兒懷胎不容易。”

    梁直被說的羞愧,蕭瓊玉被他牽著,勉強在人前扯出一個僵硬的笑容,夫妻二人提前離席而去。

    后男人們留下來守歲,女人們先回各院里歇息。

    盈時撐到最后一刻眼皮都在打架,她一回到自己屋子里,脫了鞋趴去床上便要好好睡一覺。

    除夕夜里格外的冷,似乎格外漫長,屋里燒了兩盆炭火,婢女又往盈時被窩里塞進去一個湯婆子。

    身子一重新暖和起來,盈時原本還只想著閉眼一會兒恢復精神后便與婢女們一同守歲的,誰知這一閉眼卻很快睡得昏昏沉沉,直到被外頭窸窸窣窣的說話聲吵醒。

    她半睜開眼縫,聽春蘭來說:“公爺過來了。”

    盈時聽了自是震驚。

    自打她從溫泉莊子上回府,這些時日幾乎沒瞧見梁昀,朝中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梁昀忙的腳不沾地。

    幾乎也是今日,大年夜才見他得了空閑從宮里出來,她以為這日的梁昀并不會過來了——畢竟今年他才拜祭過祖宗,才拜祭過梁冀的靈牌。

    如此隆重的日子,他怎么過自己這里來了?

    盈時從床上爬起來,強撐著困頓的身子走去梁昀身邊,給許久不見的他盛了一碗甜湯。

    梁昀坐在圍榻邊,接過她遞來的甜湯,淺淺喝了一口。

    她貼心地問梁昀:“兄長喝酒了不曾?我再給您準備一盞醒酒湯?”

    他的口味似乎格外的清淡,并不喜歡吃甜的辣的,甚至是咸口的,不過他這個人好說話,盈時給他端什么他喝什么。

    并不需要盈時格外去操心,更不會提要求。

    “不用,我沒喝兩盞酒。”果不其然,梁昀嘗了一口她的甜湯,便不再喝,也不再麻煩她。

    他一進來就看到茶幾上擺著的一口未動過的飯。

    那是盈時晚上回來時桂娘給她端過來的,可她只想著補覺,如今還擱在圍榻的茶幾上。

    “年宴上沒見你吃兩口,怎么回來也不吃?可是不合你胃口?”

    他素來都知曉的,穆國公府的年節一直都是這般只是看著熱鬧。

    其實上的多是冷盤,熱盤上來不久也成了冷盤。能吃的菜沒有幾樣,且規矩還多,一個個都要由著婢女們夾菜,誰也不好意思多吃兩口。

    盈時搖搖頭,說不是。

    “天冷了,都沒什么胃口。”

    梁昀烏沉沉的眸光看著她燭光下清瘦的臉蛋,他眉心微微攏起來。

    今日回來,宴會上見到她時,便察覺到她清瘦了幾分。她一直是挑食的,可挑食并不好。

    梁昀叫她陪著自己坐下。又令將小廚房的菜重新上一份,等飯菜上來,他親自給她盛了滿滿一碗飯。

    “那就當是陪著我,再用一些吧。”

    語罷,又開始往她碗里夾菜。

    盈時卻不動彈,她說:“都說了不餓,我餓了我知曉吃。”

    她語氣中有些悶氣,梁昀抬眸看了她一眼,端著湯遞到盈時面前,勺滿了乳白色的蛤湯,調羹貼上她唇瓣邊緣。

    這并不合規矩,可盈時確實吃這一套。

    盈時親眼看著有一滴乳白色的湯汁要從調羹上滴落,她連忙啟唇,拿著舌頭迅速的調羹底下舔了一下,而后將甜湯一點點吸入嘴中,舔了舔沾濕了的唇瓣。

    梁昀看著她,又要繼續喂她。

    “好喝嗎?”

    盈時見他又要喂自己,連忙往后退了退,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一點都不好喝。”

    她皺眉,回味那口湯便是一副要反胃的模樣。只覺得今日的蛤湯不僅喝不出半分的鮮甜,簡直腥的要命。

    梁昀便放下湯,重新給她夾菜,他說:“你瘦了,一定是最近又挑食沒有好好吃飯。旁人夏日食欲才差,你倒是……”

    他頓了頓,烏沉沉的眸子朝她看了過來。

    盈時卻是半點沒有察覺。

    她看著他往自己碗里夾來的一塊鵝肉,見鵝皮上油亮亮的,面上發苦,好半晌才將胃中翻涌的惡心感強壓了下去,她甚至連看都不看了,閉著眼睛轉身就走。

    “我今天都吃飽了,你自己吃,我如今很困要先去睡覺去了。”她說。

    語罷,盈時也不管他,重新往依舊熱乎乎的被褥里爬了進去。

    獨留梁昀一個人坐在外室。

    梁昀坐在圍榻邊,眸光依舊淡淡的,慢慢吃著一桌子她瞧不上的菜。直到將碗里的吃干凈,他才慢慢朝著床邊走過去。

    他身上有一層淡淡的宗祠里沾染上的香火氣。

    床榻上的盈時頭腦沉沉,她睡著了后的呼吸間很輕,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動。

    她明明睡得深沉,可觸覺又好似依舊保留著,睡夢中察覺到有人用冰涼的手貼上她的前額。

    “盈時,你是不是這段時間身子都不舒服?”一片混沌中,她聽見有人這樣問她。

    “我沒事……”盈時聲音里全是疲憊。

    她只是今天早上起的太早,現下想要歇息。

    昏暗中,梁昀冰涼的氣息從她身后覆了上來,他似乎離盈時很近,氣息都緊緊落在她的臉頰上。

    “明早請大夫過來瞧瞧,可好?”梁昀握住了她冰涼的手,放在自己掌心里輕輕暖著。

    盈時依舊是稀里糊涂的,輕輕嗯了一聲,又傻乎乎的堅持:“都說了沒事,大過年的看病多晦氣呀。”

    梁昀沒繼續打攪她。

    只是依著她身側,合衣睡下,卻是很久沒有睡著。

    ……

    翌日,盈時早上睡醒時,竟意外見到梁昀睡在自己外側,竟也還沒起床。

    盈時忍不住眉心顫了顫,這還是她第一回看到梁昀睡得比自己還晚,她剛想湊身過去,伸手摸了摸他的臉,他卻是倏然間睜開眼。

    盈時小臉都整張湊了過去,見他忽然睜開眼,嚇了一跳,泛著睡意的嗓音在他耳邊小聲嘟囔:“你還沒起床呀。”

    她許是一覺睡的飽了,臉上氣色紅潤了許多,看起來精氣神也足,也沒有昨夜那副萎靡模樣。

    梁昀輕輕嗯了一聲,他問她:“昨夜看你不太舒服,你現在感覺還好嗎?”

    盈時說:“好啊,十分好。”

    他明明看起來并不壯,可躺在外側幾乎將床頭床尾占得不留一絲空隙,盈時掀開了被子,床頭床尾找了好幾個角落,才順利繞過他跳下床。

    梁昀今日不知為何,好像格外沒精神,他閉著眼像是想睡回籠覺一般。

    直到他聽見盈時翻身繞過他跳下床,眉心顫了顫。

    “你小心一點。”

    盈時沒在意他的話,自顧自嘟囔著:“今兒大年初一,只怕許多府上都要過來,我等會兒便要去容壽堂給老夫人拜年。倒是兄長你沒事嗎?今日早上怎么起床起的這么晚?等會兒……怎么……”

    盈時心里忍不住嘟囔,昨夜明明都只是睡覺,今早他居然還偷懶不起床。等會兒青天白日的從她院子里出去,叫旁人看見了,多丟人啊?

    梁昀輕咳了聲,想起盈時方才說的要起床去給老夫人請安拜年的事兒,他說:“外邊雪滑,你就說你不舒服,不過去了。”

    盈時覺得今日的梁昀有點毛病。

    她霧蒙蒙的眼看著梁昀,十分不解:“大年初一,我好端端的干嘛要咒自己?”

    梁昀看著她認真地說:“盈時,我也是要去的,索性陪著你一起過去,好不好。”

    盈時才沒那么厚的臉皮的,不搭理他的胡言亂語,甚至唯恐他真跟著自己一起出去,洗漱過后趁著他穿衣的空擋,扭身一步便偷偷先走了。

    梁昀看著她這副生龍活虎的模樣,搖搖頭,心里只勸是自己想多了。

    今日是大年初一,他其實也空閑不得一日。沒一會兒功夫章平便過來尋他,前院來登門拜年的男客,梁昀便過去了。

    約莫是晌午時候,梁昀在前院招待前來拜年的男客時,章平又是慌慌忙忙跑了過來。

    “公爺,不好了,三少夫人在老夫人院里暈倒了……”

    第64章 懷孕

    窗檐外飄著鵝毛大雪, 大年初一,晚輩們都過府來給老夫人拜年請安。

    容壽堂內外都異常熱鬧。

    夫人們,姑娘們, 婢女們, 甚至隔壁府上都來了嫂夫人,侄兒媳婦。

    老夫人韋夫人與蕭夫人都在,她們都是過來人, 聽到盈時砌茶的功夫在后廂房暈厥時, 心中便隱隱有了猜測。

    老夫人連忙命人將盈時安置去了自己的東暖閣里頭,又差人去尋郎中來,還一連用了三個快, 可見心中急切。

    可這等私事卻不好人前表露。好在隔壁房里的媳婦兒們也知禮,不摻和旁人家務事, 見此匆匆尋了借口告退了去。

    “老夫人,那我們便先回府了,改日再帶著她們來陪您說說話。”

    老夫人和藹笑著,壓著心緒給小輩們一個個包上厚厚的紅包,準了她們的告退。

    待客人一走,孫大夫也被請了來。由著嬤嬤們領著入了暖閣給三少夫人診脈。

    韋夫人卻已經是著急的連一時半刻都等不及了,跟著走了出去,走去暖閣門口站著吹風,又招了盈時身邊那個鬼靈精的小丫頭過來, 直接便問她:“你家娘子這個月癸水可準?”

    香姚年紀小, 哪里明白她的意思?

    她雖心里討厭韋夫人這個經常折騰她們娘子的老女人, 卻只能乖巧的回話。

    “娘子癸水不是很準,有時一個月,有時一個半月……”

    韋夫人仍是不死心, 繼續追問:“她胃口較之以往可有變化?可是喜好吃酸?晨起時心里可有舒不舒坦?”

    香姚還沒來得及回話,老夫人竟是由著蕭夫人扶了出來,一大把年紀頭發花白的老封君,竟也著急候在廊下吹著寒風。

    她看了韋夫人一眼,勸道:“你干著急有什么用?一切等大夫診斷過后再說,免得空歡喜一場。”

    韋夫人只好悻悻然不吭聲了。

    婢女們見老夫人出來,一個個趕緊跟著上來,為老夫人披上斗篷,遮擋著寒風。香姚這才得了空,連忙繞過人群鉆進門里。

    一片殷切的期望之中,孫大夫抱著藥箱踏出了房門。

    韋夫人頭一個按捺不住,迎上去便問:“如何了?阿阮是不是有身孕了?”

    便是連老夫人也是眸光期盼地朝他看過來。

    孫大夫頂著眾人熱切的眼光,半點不敢故弄玄虛,連忙便道:“三少夫人脈象隱隱有滾珠之相,確為滑脈不假。”

    此話一出,屋外廊下烏泱泱的一群婢女們便像是提前得了吩咐,一連串整齊劃一的恭喜之聲。

    老夫人一時間大喜過望,又問他:“三少夫人如何了?”

    “不打緊不打緊,婦人有孕多是體虛,先別移動三少夫人,叫她自己轉醒便是。等我去開幾幅調養的方子給三少夫人煎了服用,日后切記叫三少夫人莫操心,多吃多睡,多些走動,人前人后必須要婢女們在身邊伺候著。”

    這些理兒無需大夫說,眾人都懂。

    韋夫人又追問:“可能把出幾個月了?”

    孫大夫摸了摸胡須,頗為為難:“脈象尚淺,坐胎不足兩月,應當在一月兩月之間……”

    兩位姑娘們又要做姑母了,自然都是眉開眼笑,一個個喜不自禁,朝著韋夫人道:“大伯母別急,如何今年年尾小侄子都能出世了!”

    婢女嬤嬤們再度適時上前,說著恭喜的話。

    果真討得老夫人歡心,便是重重有賞:“今兒大年初一又恰逢要添丁的大喜事兒,等會兒府上公中出一份賞銀,我這兒再私出一份。我這給孫大夫賞銀二十兩,另府上各院今日伺候的丫鬟婆子們都有賞,每人再賞二兩。”

    穆國公府上今日各房伺候的奴婢沒有三百也有兩百人,這般一番隨口賞賜下去,單單老夫人私庫就足足出了五百多兩的白銀。

    只是懷孕罷了,就是這番賞賜,可謂是大手筆了。

    屋內屋外婢女們聽了,皆是磕頭謝恩,心里也明白了這位三少夫人肚皮里這位還未出世小少爺的分量。

    往日管家最難說話的韋夫人今日也是大方和善的緊,嘴里念叨著:“是要賞,要賞。媳婦兒等會再去賞賜她們一番。今年想來可真是好兆頭,想來也是那相國寺的香火靈驗。原先母親與我還都操心著,可瞧瞧,上了一回香,才大年初一就有這等大喜事兒登門了!”

    語罷,她眼梢余光還不經意看了一眼蕭夫人面上表情,企圖從蕭夫人面上看出難堪與不甘來。畢竟她的媳婦兒懷孕時,可不見老夫人這般大手筆貼了私庫的賞賜,叫滿府奴婢們都跟著沾了光。

    韋夫人早已覺得,老夫人給她未出世孫子的顏面便是給自己的顏面。

    甚至私心里想著,蕭氏的那個孫子怎能與自家的比的?能比得過么?她家不過庶孽罷了。

    蕭夫人自然察覺到韋夫人的眸光,她忍著心中對韋夫人的看不上,冷嘆這位大嫂往年雖也心氣不高,卻也不至于如這般糊涂眼光短淺。想來是如今她丈夫兒子都沒了,才越發緊攥著自己那一畝三分地了。

    梁家世家大族,從不缺聲望人脈,國公府爵位縱然高,朝廷卻是個空架子,實權在握才是錦上添花。

    河東梁氏,去天五尺,貴重的從來都不是穆國公的爵位,而是整個門楣。只有人丁多,有本事的男丁多,門第才能長久立足下去,尊貴才能綿延不斷。

    尤其是他們這一支缺的便是人丁。

    自己自然不會與她計較。

    蕭夫人真心實意的歡喜:“仔細算來,阿蕭與阿阮的兩個孩子都是生在同一年里了,一個年頭一個年尾。日后兄弟一前一后落世,互相幫襯,朝廷上共同進退,可又是一番嘉話。”

    老夫人聽聞樂的緊,捧著手上的佛珠,嘴里止不住念叨著:“阿彌陀佛,可見是菩薩保佑。改日我們家可是要再跑一趟相國寺,再捐些香火,權當作還愿。”

    韋夫人亦是笑著道:“媳婦兒今兒就去安排去,務必安排的妥妥當當!”

    眾人正是一片歡天喜地,忽聽院門口婢女通稟。

    “公爺過來了——”

    那一瞬,女眷們面上歡喜的表情皆變得有幾分古怪。

    直到一身鴉青色大氅的修長身影邁著雪天孤身前來,男人挺鼻薄唇,鬢發烏黑如漆,染了雪的烏靴踩踏上廊下的那一刻,女眷們才回過神來。

    梁昀眸光越過一眾人,清疏的眸光落在人群之后,那扇闔上的門扉上。

    老夫人喜意勝過一切,她倒還算是通情達理,不顧女眷們怪異的眸光,朝著梁昀道:“阿阮有身孕了。昀兒你……你便也進去瞧瞧吧。”

    老夫人話音方才落下,韋夫人眉心微微蹙起,顯然是心中不愉,可終歸還是忍住了勸阻的話。

    蕭夫人見到場景,心中窘迫,便匆匆笑著道:“外頭杵著冷的緊,我們年輕不打緊,母親可不能久待。走吧,咱們先往母親屋里坐坐,暖暖身子去吧。”

    總不能人家兩個在屋里說話,她們還在外頭干杵著的。

    韋夫人心中不情愿,卻也只好帶著女眷們重新踏入了主屋。

    韋夫人有些踟躕,捧著熱茶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甚至顧不得蕭夫人在場,便心急說:“母親,不是兒媳多嘴,阿阮也有身了,老大如今也該避著些了……”

    老夫人見她那副不屑掩藏的過河拆橋的著急勁兒,闔上眼皮道:“再怎么也是他的血脈,養一個阿貓阿狗都能有感情,昀兒若真是那等狠辣無情的,對你有什么好處?”

    韋夫人被擠兌的面紅耳赤,老夫人終究嘆道:“行了,你們都回去吧。等阿阮醒來我差人送她回她院子里安養,也會說說昀兒的。昀兒自來明事理,知曉該如何做。”

    ……

    北風凌冽,銀灰色的云朵高懸在蒼穹之上,層層疊得遮掩了冬日的暖陽。

    盈時只記得先是眼前大片的昏暗,而后便是天旋地轉。

    她聽到自己手中滾燙的茶杯落了地,聽到婢女們驚慌失措的呼喊,而后竟是再沒了知覺。

    好累呀。

    身體輕飄飄的,麻木的像一片在水中漂泊的樹葉,像是天上飄散的云朵,隨著一陣陣風雨,失去了方向漫無目的的游蕩。

    她也不知飄蕩了多久,只覺得又累又冷,身上涼颼颼的。隱約間,她察覺到有人撫摸上她的臉,好熟悉的氣味與感覺呀……

    指腹間微微粗糙的觸感,延著她的額頭,臉頰,延著那顆小巧的瓊鼻,移到失去血色蒼白的唇珠上。似乎要在她臉頰每一處角落都要留下痕跡。

    盈時眼皮顫了顫,也不知努力了幾回,終于睜開了眼。

    屋內門窗都用厚重的布幔嚴嚴實實遮住外頭的寒風,床頭靜悄悄的,燃著一顆昏黃的燈。

    太久的黑暗,以至于盈時眼前有短暫的失明,大片朦朧的白霧。她眨呀眨,好一會兒才等到那片白霧悄悄散去。

    就著昏黃的燈光,她終是看清了眼前的那張安靜專注的眉眼。

    他孤坐在床榻邊,似在沉思,垂下的睫羽又濃又長,高挺的鼻峰眉骨,仿佛山巒起伏的分界線,幽深的瞳孔深處,卻是她前所未見的溫柔平和。

    這樣的梁昀,實在是太過俊美了。

    “兄長?”盈時的嗓音里泛著迷惘和初醒的鼻音,她軟聲喚他,一如以往那些叫人沉淪的時日。

    梁昀輕嗯了一聲,不說話。

    他的手指撥開她額前細軟的頭發,看到她方才摔倒磕到桌邊,紅腫的傷口,深眸中閃過盈時看不懂的情緒。

    他的這番模樣,叫盈時不由得有些害怕。

    盈時從床榻上坐直身子,環顧著四周全然陌生的場景,她抬眼問他:“我這是在哪里?”

    梁昀伸手扶住她的肩頭,像是生怕她又一不小心從床榻上滾下來。她暈厥一場,在他眼里已經成了一個易碎的瓷娃娃。

    “你方才暈倒在祖母房里。”

    盈時被他的語氣嚇得夠嗆,又見他總是這副古怪的神情,終于忍不住追問:“我是怎么了?可給我找大夫了?”

    人多是這般,蕭瓊玉有孕時,她很容易就能憑借細枝末節猜到。

    可輪到她自己了,事到如今仍不往那方面懷疑,寧愿懷疑自己得了不治之癥,也不懷疑自己懷孕了。

    盈時將今日所有事都告訴他:“我只記得前一刻還與人說著話呢,忽地就眼前白花花的一片,什么都看不到了,甚至也聽不著……到底怎么回事?我今日明明什么都沒吃,怎么也不該是中毒啊……”

    梁昀垂著眼簾,看著她被嚇得白生生的小臉,他克制著盡力牽起唇角,用平直的口吻告訴她:“盈時,你不是中毒,是你要有孩子了。”

    盈時被他說的一愕,她凝望著他不像開玩笑的面孔好半晌,才確認自己沒有聽錯。

    她原本蒼白的面頰漸漸泛起喜色,深深呼吸了兩次,垂眸看著自己依舊平坦的小腹。

    “我方才摔倒了,不會將它摔壞了吧……”

    梁昀若無其事地安慰她:“它如今在你肚子里,要有事也是你先有事兒。你瞧瞧,除了額頭摔到了,可還有哪里摔疼了?”

    她仔細察覺了一番,說沒有。

    “除了頭,哪里都不疼……”

    盈時又仔細感受了一下,卻是在感受肚子里那個小人的存在,可惜她努力許久依舊一點點屬于孩子的感覺也感受不到。

    雖是感受不到孩子的存在,她依舊是心滿意足,牽著唇角笑了起來,“兄長真不是糊弄著騙我吧?”

    她最后又求證一般,問他一句。

    梁昀說不是。

    “你自己這段時日身子不對勁,應當知曉才是。”

    盈時想了想,可不正是么?如此看來,自己當真是懷孕了?天啊,當真是老天保佑呀……

    她仔細回想著這些時日自己身子的種種不對勁,是從何時開始的呢?

    忽地,盈時察覺到梁昀拿沾著溫水的帕子覆上自己額頭的傷,額上的脹痛叫她回過神來。她的身體卻是比腦子更快一步,她下意識的偏頭,躲開他的手。

    梁昀垂眸看向她。

    盈時身體變得僵硬,她低聲道:“這段時間謝謝您。”

    梁昀微微頓了頓,唇邊那點弧度慢慢斂下,他面無表情地問她:“謝我什么?”

    盈時扭頭躲避開他睽睽地眸光,許是心虛,許是旁的原由,叫她聲音變得更小,幾不可聞:“謝謝公爺您將它送給了我……”

    梁昀聽著她稱呼的轉變,客氣而疏離。

    心跳倏地停了那么一剎。

    第65章 父親

    燭火輕輕搖曳, 昏黃的燭光灑在梁昀烏黑的鬢角。

    他那張一言未發的臉上,有種詭異的寂涼。

    盈時顯然并不習慣這種壓抑的氛圍。

    她也覺得他們如今的狀態很是可笑。這世上只怕再沒有他們這般的人了,兩個時辰前, 還在床帷間睡在同一個被窩里, 膩歪的二人,轉頭一切無形中就變了。

    是啊,她沒法對他像以往那般。

    但盈時并不覺后悔。

    她這一路走來, 每一日都清楚地知曉自己想要什么。她心里一次次反復掙扎中, 那點荒唐報復的想法從來都存在,愈是壓制,愈是洶涌。

    也許直到這一日盈時才終于肯承認, 她從來都不是什么好姑娘。她看似被逼無奈的樣子,其實不過是早就想好了的一步步引誘, 借著梁昀一步步的退讓,利用他待自己的溫良達成自己的目的。

    是啊,她就是想看他們兄弟鬩墻,看著梁家禍起蕭墻。

    是啊,她經歷過前世梁冀的背叛,刺骨的傷痛,傷口還在滴血呢,怎么會再跳入另一座火坑里?她豈會愚蠢的繼續以身為餌——拿著自己與梁昀這些時日的親密,去挑撥兄弟間的感情?

    兄弟可是他的手足。

    她與他至多是見不得人的床上關系, 梁昀十分寵愛自己, 甚至可以上升到喜愛, 可也僅此而已。盈時知曉他喜愛的不過是自己柔順乖巧的樣子。

    可那是自己么?盈時已經分辨不清了。

    盈時太了解他們這些男子了,深情時深情,絕情亦絕情。一個兩個都是以家族門楣為首要。

    她要護著自己攪亂這場風雨, 再全身而退如今便是退下的最好時機了。再貪戀旁的,可是退不掉了。

    只是片刻間,盈時便想清楚了很多事,也是有了更多的決心。

    她轉了個身,以背對著他:“我有些累了,想歇歇就回去,您想必還有事兒忙,便不打攪您了。”

    他素來都是高高在上,不屑同旁人展露情緒,更像是一尊沒有感情的圣人。連房事都是那般的高高在上,像是對她的施舍。

    盈時知曉以他的性格,不屑于為難自己。

    只要自己一旦抽離,他也會瞬間清醒過來——

    可這日,梁昀卻好似沒聽懂她的送客之詞。

    他一動不動,瞳孔冷縮,眉眼間的陰郁是那般顯而易見。

    盈時以往是沒有法子,要哄著他,要順著他的喜好。

    如今,她是有多賤才喜歡拿自己的熱臉貼他冷屁股?

    盈時閉著眼睛佯裝出疲憊無力的樣子。

    忽地聽他聲音沉沉,竟依舊如以往時般溫和:“外邊地滑天也冷,以往無所謂,可如今你有了身孕便不能自己走動了。對了,你最近清瘦了好些,想來是食欲不振?你以往便有些挑食,如今可有想吃的東西?”

    盈時眼皮顫了顫,她回憶起來,像是頭一回聽梁昀說出一句這么長的話。

    這話,真比她往日與他一日膩在一起說的都多。

    她是個心腸柔軟的人,所以她打定主意,便不想再聽下去。

    “公爺,我自己都曉得的。您放心,我會照顧好這個孩子的。您該走了,再不走叫旁人瞧見又要說我了。”

    “盈時……”他忽的喚她。

    盈時裝睡一般,恍若未聞。

    她只感覺沒過多久,床外便傳來窸窸窣窣衣袖滑過的聲響,聲響越離越遠。

    那人,終是離開了。

    離開了好啊。

    休息了片刻,盈時漸漸恢復了力氣。

    梁昀走了,她便也不想繼續在這里留下。

    她只覺得一應都與往日無異,可顯然其他人不是這樣以為的。

    老夫人不敢放盈時一個人走雪路,命人用軟轎將她抬回晝錦園。

    盈時回到晝錦園時,滿園的丫鬟婢女們都像是早早排練好的一般,異口同聲朝著她請安說著恭喜。

    桂娘如今更恨不能將她供起來,一路上扶著盈時念叨:“如今您走路可要禁心了,不能走快了,必須要有人時時在旁邊扶著。奴婢也是大意了,您這幾日食欲總是不好,我竟沒往那處想,可是老天保佑了。”

    而后又是問她想吃什么。

    盈時一路心情都頗好,知曉自己懷了身孕,便是食欲不振,強忍著也要多吃一些。

    她道:“我想吃桂娘包的薺菜餃子。”

    桂娘笑道:“這就去,這就去。”

    桂娘去揉面包餃子去了,春蘭便開始算起日子來:“姑娘是年尾懷的,那約莫就是今年八月生?八月好啊,那時氣候正好,還有些熱呢。那咱們也都別閑著了,趕緊給小主子做衣裳吧。”

    連香姚都好像懂事了許多,一本正經道:“小主子皮膚嫩,咱們要將線頭都仔細藏起來。”

    盈時看著她們每一個人慌慌張張的模樣,忍不住笑道:“你們別急啊,這還有八個多月,急什么?”

    雖然這般說著,她心里已經盤算起自己要給孩子繡些什么東西?

    一雙小鞋子?再做一身小襖子和帽子?

    該做多大的鞋子呢?

    盈時還沒做過嬰孩穿的鞋子呢。

    盈時舔了舔唇,對自己說:“別急,還早著呢,慢慢來。”

    八個多月的功夫,足夠她做好準備了。

    主仆幾人正興致沖沖說著,婢女們已經領著老夫人院里的婆子們過來了。

    原來是老夫人擔憂她年紀輕,不知怎樣養胎,什么都不懂,特意從自己跟前撥了一個媽媽來伺候她。

    那媽媽盈時也見過幾面,鬢發微白已經五十有六了,身材清瘦瞧著卻很是健朗,手腳伶俐。

    她一來便先給盈時請了安,恭恭敬敬道:“老奴姓李,得了老夫人指派過來,老夫人擔憂少夫人年輕身邊沒有懂這方面的人,差遣老奴來日后為三少夫人調養身子。”

    盈時感念老夫人想的周到,自己這邊的婢女們都是年輕的歲數小的,婆子們也都是些大字不識的粗使嬤嬤,唯獨一個桂娘更是沒生養過的。

    如此,她一有孕,可不是滿院子的兩眼摸黑?

    連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都不知曉。

    盈時便朝著李媽媽感激地點點頭,笑著道:“那日后就有勞您了。”

    李媽媽半點不敢居功,規矩道:“一切都是老奴的本分。對了少夫人,老夫人還叫奴婢給您一并帶來了許多好料子。”

    說著,便與另兩個媽媽上前,將帶來的布料一一往桌上放下。

    有質地輕薄的雪緞,色澤光麗的彩霞緞,還有用棉純手工紡織而成的漳絨,夏布。

    李媽媽笑著解釋:“小主子生來皮膚嫩,應當穿柔軟透氣的料子衣裳,內外都不能悶。這些都是老夫人親自選的。”

    盈時指腹輕輕摸過那些軟和的料子,看著上頭格外別致的憨態可掬的花紋,心里悄悄地升起暖意。

    她知曉這個孩子的到來,大多數只是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是以她方才還覺得很虧欠呢。

    可顯然……長輩們都很喜歡他。

    至少這個孩子會比自己要幸福一點。

    雖然他得是一個男孩,才能叫自己擺脫許多煩惱,可做為一個母親,盈時怎么也不會嫌棄自己的孩子。

    她止不住的想著,要是女孩該怎么辦呢?

    究竟是男孩還是女孩呢?

    究竟生的什么樣?

    漂亮嗎?皮膚白不白?性子呢……

    是活潑可愛,還是懂事乖巧的……

    真好啊。

    她有自己的孩子了。

    這個孩子,會是這個世上與她血脈相連的人,最最親近的人。

    她終于不再孤單了。

    ……

    一連兩日,前院中都是熱鬧。

    京城好些家與穆國公府交情深的人家攜禮而來,往穆國公府上拜年。

    傍晚,前院依舊熱鬧,席間一片片觥籌交錯。

    成過婚的男人們都是聊起政事,未成婚的兒郎們則是被一群人勸著,什么“先成家,后立業”。

    誰說做媒是女人們才會的事兒?老頭們牽起姻緣來也一個個頭頭是道。

    如此雖然都是枯燥無味,卻也能叫人短暫的麻痹心神,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想理。

    席間眾人過來給梁昀勸酒,梁昀今日倒也給面子,與周遭聊的熱絡,來敬的酒水他都傾杯飲盡。

    酒過三巡,席間的梁直已是坐不住了,趁著無人注意到自己這邊過來朝著梁昀告退。

    “兄長,我先退一步,阿蕭方才差人來,說她身子不舒服……”

    梁昀顯然已經有了幾分醉意,烏沉沉的眸光盯著他,不吭聲。

    梁直知曉兄長的懷疑,連忙解釋:“兄長放心,我與她早已斷了干凈。以往都是我糊涂受了老師之托憐惜她,這才分不清與她的感情。現在我要當父親了,我不會繼續胡鬧了,與她都說清楚了……”

    梁昀靠著交椅冰涼的椅背,以手撫額,叫他走。

    梁昀愿意放他,可那些早就喝高了的郎君們卻不愿意放走能陪酒的人,一個個都上來攔住梁直,竟還要繼續勸酒。

    無奈梁直只能解釋說:“今日不成,今日不成,改日一定陪你們喝……”

    “唉!什么改日!就要今日!”

    “是啊是啊,客都還留著,二爺主人家這便走了?再飲三盞,再飲三盞就放二爺走……”

    梁直正想著干脆一鼓作氣再喝三盞下去,好在這時來了救星。

    過來報信的婢女是蕭瓊玉的貼身婢女。

    只見那婢女神色慌張,大冬日里額角上都跑起了汗水,她一來什么也顧不得,徑直沖來被人群團團圍堵的梁直身邊,便著急道:“二爺,您趕緊過去吧,少夫人要生了!”

    梁直本來還有幾分醉意,如今一聽酒意頃刻間消了大半,眼中登時彌漫起著急。

    周圍人見此也不好攔著了,一個個皆是抱拳恭賀,恭賀著他要榮升父親了。

    嗬,父親,好生威嚴的詞啊……

    梁直亦是樂的開心,大笑著道:“哈哈哈,你們都別急走,若是過會兒就生了,剛好我一道給你們發喜酒吃了。”

    這是上京的一種習俗,孩子出世當日,便要馬不停蹄備上果盤,酒水,發糕,并染成紅色的鵝蛋,將這些裝到一個盒子里做為一份,送去交好的人家,是為喜酒。

    眾人皆是十分捧場,滿室歡天喜地。

    梁昀蒼白的指節攥著酒杯,右臂里仿佛有一根筋絡,一下一下的微微顫動起來。

    他酒意微醺,撐著身子往外處走,四處吹吹風。

    年節火紅的燈籠高高掛起,內院外院都熱鬧非常。

    橙紅的燭光映照在梁昀臉頰上,他心中卻幽寂一片。

    他想啊,憑什么。

    第66章 新生

    徹夜的大雪。

    后半夜里, 盈時隱隱約約聽了婢女們傳過來的話,說是二房二爺院里叫了穩婆過去。

    盈時一下子被驚醒,披衣便要走下床。

    “桂娘, 我們過去瞧瞧吧。”

    桂娘勸她:“今夜外頭好大的雪, 路都沒來得及清理出來,您如今的身子可不能瞎跟著去添亂了!”

    且產房血腥,自家娘子怎好過去?

    若是沖撞了, 若是路上有個好歹, 可怎生是好?

    盈時有些踟躕,老夫人韋夫人便都差了人前后腳登門。

    “老夫人與夫人已經過去了,今夜外頭好大風雪, 叫奴婢們過來傳話,說是不叫三少夫人過去。”

    “是了, 夜深了,三少夫人先睡吧,頭胎都有的熬呢。”

    盈時也不是魯莽的人,思來想去也只好壓下心悸,重新躺回床上,可她躺下了卻怎么也睡不著。

    她心中的緊迫仿佛怎么都止不住。

    旁人不能理解她為何會對二房一個沒出生的孩子這般的重視,可盈時自己知曉,那個孩子本不該存在的。

    他上輩子并沒有活下來。

    那么,若是他這輩子平安的降生了, 日后平安的長大的, 是不是至少能證明, 一切都是可以改變的?

    盈時想著想著就有些后怕,擔憂這個孩子又出了什么差錯。

    如此煎熬了一夜,后半夜盈時才睡著。

    翌日一早, 清冷的日光穿透結樹影,早早便有喜鵲停落在枝頭喳喳。

    沒隔一會兒,廊下便是一副人頭攢動熱鬧的模樣,平湖院的嬤嬤們端著兩個大紅漆放盤,滿臉紅光的過來報喜。

    “給三夫人過來報喜,二少夫人生了一個足足七斤重的大胖小子!”報喜的嬤嬤滿面紅光。

    世道便是這般的殘酷,蕭瓊玉嫁來府上三年有余,也只是這日生下了男丁才算真正在這處大宅院中立足下來。

    盈時聽了亦是歡喜,胸口一塊大石頭悄然落下。

    她當即笑道:“我收拾一番,便帶著人過去瞧瞧新生的侄兒去。”

    嬤嬤們連聲說著好,留下了喜盤,這才帶著人福身退出去。

    盈時轉眸去看桂娘,果不其然瞧見她眼里深深的憂心。

    想來便也知曉,桂娘這是憂心起自己肚子里這個來了。

    畢竟妯娌這回一舉得男,且還是府中長孫,只怕是生了一個老夫人的眼珠子,命根子呢。

    蕭瓊玉與她終究是不同的,他們是正經夫妻,真生了女兒也沒什么大不了,先開花后結果也是常理。

    可自己總是不一樣的。

    盈時只能輕輕嘆息一聲,朝著婢女們道:“只怕老夫人夫人們早就在那邊了,如今天也亮了,咱們快些過去吧。”

    昨夜不叫她過去是怕一路黑燈瞎火,今兒妯娌已經生了,也沒什么忌諱的了,她如何也要過去瞧瞧。

    否則落在旁人眼里,指不定要說是她心里不舒服,避著不肯見人呢。

    桂娘也沒如昨夜一般勸阻,給盈時披上襖子,外邊兒又罩了一件斗篷,叫兩個丫頭一左一右緊緊在她身邊一步不錯的跟著,這才放她出去。

    從晝錦園往三爺的平湖院,一個東一個西,足足隔了一個主跨院。

    盈時經過抄手游廊,經過書閣時,偏頭瞧見里間亮著若隱若現的燭火。

    她踩在雪上簌簌的聲響,驚擾了那人。

    透光的窗紗間里,那人抬起眸來,清冷的眉眼落在她身上。

    盈時很快地收回視線,恍若未曾瞧見一般,提著裙擺走的更加快了。

    ……

    梁昀骨節分明的手握著茶杯,覺得外頭的風吹的有些冷。

    他以手抵唇,輕咳了聲,道:“此次南軍中獲此鐵證,侄兒不想繼續等下去,放著仇人一個個繼續稱心快意。”

    當年河洛一戰,梁昀數年來早就懷疑乃是外戚與宦臣刻意勾結延誤戰報。怎奈當年所有知曉內情的人都死了,便是他心有懷疑也無從查起。

    唯一還有一支,當年前去支援的南軍兵敗后被遣散歸回原處,隨著時間推移,所有人都忘了這一遭。

    也只在梁昀重新搜尋當年舊事時,有些線索才跳了出來。

    是以,梁昀大費周章將蕭季禮貶謫往南地,自有其他主意。蕭季禮混入南兵之中,耗費許久功夫,果真調查出當年實情。

    梁挺拍上梁昀的肩頭,知曉此事若是真一樁樁重新掀起,只怕好不容易平穩的時局又將動蕩難安。

    可他顧大局顧了一輩子了,卻換來了什么?換來了朝廷繼續給梁氏的仇人加官進爵,叫他們踩著兄長侄兒的尸骨,朗聲大笑。

    朝廷虧欠梁家久矣,如此縱容旁人踩踏著梁氏子弟的尸骨,茍延殘喘,難道沒想過梁家徹底與朝廷撕破臉皮的這一日?

    梁挺與他語重心長:“當年之事從未有人責怪你,更非是你驕敵,兄長求援書信送到你手中時本就已經遲了,換誰去都是那般。”

    “昀兒,此事后果如何也好,你該徹底放過自己了。”二老爺看著眼前這個早已成長的頂天立地的侄子,既是欣慰,又是忍不住低嘆一聲。

    ……

    平湖院門前一左一右掛著兩顆燈籠,婢女們都是穿戴喜慶,候在院門口。

    院中正廳里,老夫人,韋夫人蕭夫人都已經早早到了。

    頭胎生的晚,蕭瓊玉這還算是快的也是整整折騰了一整夜。瞧著廊下一個個丫鬟婆子們蒼白的面容,想來昨夜也是將她們折騰的夠嗆。

    老夫人精氣神尚足,方才屋外還停著她的轎子,她只比盈時早來一步。如今端著一杯白瓷茶杯在喝茶。

    韋夫人也還好,想來也只是走一個過場。蕭夫人倒是守了一夜,眼下一片烏黑。

    韋夫人見到盈時過來,略有些不情愿說她:“產房血腥,你如今也有了身子,不好靠近了。”

    這話是這個理兒,不過老夫人對盈時懷孕后依舊規規矩矩的樣子心中歡喜,且這又不是產房算不得沖撞,便叫她往自己身邊坐下,說她:“別湊近了便也不礙事兒,誰不是這般生出來的?你就在正廳里坐坐,等會兒那小子洗干凈抱過來,我們一同瞧瞧就好。”

    盈時覺得詫異,從消息傳出到她一路都走了過來過去好一會兒了,婆子們竟連個孩子都沒洗干凈?

    果不其然,她才想著,蕭夫人便朝她解釋:“阿蕭這孩子昨夜吃了大虧,逆生,折騰了許久才出來。”

    出來后還落血不止,暈了過去,叫所有人嚇得夠嗆。各種藥都灌了,好在下血是漸漸緩住了,從鬼門關上拉了回來。

    只是這后半段話,蕭夫人掂量著不敢說出來,唯恐嚇壞了盈時。

    蕭瓊玉雖是蕭夫人的侄女,做侄女時自然是千好萬好,真當了兒媳婦蕭夫人總是對她不滿意,一來就是不滿意她成婚幾載沒能生孩子,二來便是這段時間對蕭瓊玉所作所為不滿意。

    二老爺還好幾個妾室呢,她可是從沒說過什么。梁直身邊卻是干干凈凈,可這個兒媳依舊逮著兒子外頭雞毛蒜皮的小事兒不放,這段時日日日與兒子冷臉置氣。

    可如今蕭瓊玉險些生孩子沒了,蕭夫人竟也念起她的不容易來,忍不住紅著眼眶:“好在是沒事兒,否則我還不知該怎么與她父母解釋……”

    縱然眾人想瞞著盈時,不想叫她早早知曉生孩子的風險,奈何盈時不是傻的,尤其是瞧見素來風風火火,膽量頗大的蕭夫人回憶起來臉色慘白的模樣,便也猜到了有多兇險。

    怕是……人都差點沒了?

    盈時猛不丁打了一個冷顫。

    韋夫人見盈時慘白的面色便連忙道:“你也別信你嬸子亂說,哪有女人生孩子容易的?疼一夜就出來還算好了,再是疼見著了孩子,什么都忘了。”

    盈時僵硬的扯了扯唇角,心想她不會寬慰可以不要寬慰。越說她越怕。

    好在,很快一個大紅襁褓被抱了出來。

    眾人臉上的各種情緒都消散不見。

    老夫人第一個抱起新出爐的重孫子,慈愛溢于言表。

    盈時也跟著湊了上去,去看那個前世沒存在過的生命,她帶著一點自己都沒察覺到的自豪,竊喜。

    老夫人將重孫抱給盈時瞧,問她:“熱乎乎的,可漂亮?”

    盈時瞧了那小孩兒粉紅的臉,忍不住有些驚奇。這與她見過的孩子差距甚大,可不是白嫩嫩的漂亮模樣。

    剛出生的孩子渾身都是粉紅的,皺巴巴的像是一個小老鼠,哭聲還嘹亮。與她想的完全不一樣。

    可老夫人問話,盈時也只能違心地夸贊:“挺漂亮,跟二爺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顯然這話叫老夫人歡喜,她仔細端詳著重孫的臉,心情好了便也和藹許多,老頑童一般道:“孩子剛出生都皺皺巴巴,阿阮莫要哄我了。”

    盈時被戳穿,窘迫的紅了臉。

    “不過也不全是這般。直兒冀兒出生時與粉猴子一般,像這個模樣,好哭難帶的緊,一個孩子請了四個乳母都折騰的夠嗆。昀兒出生時就不一樣,生來就白凈,烏黑的頭發眼睛,也不喜歡哭。他的乳母常說,再沒帶過比他貼心的孩子,餓了只會哼,從小就聰明。”老夫人回憶過往,眼中露出許多悵惘的神情。

    只覺二十幾載也不過是彈指一揮罷了。轉眼,重孫子們都一個接一個出來了。

    想來是蕭瓊玉這回生產的風險,叫老夫人想起梁昀的母親來,竟沒顧忌著韋夫人在場,說起先頭的趙夫人來。

    “十六歲就嫁來我們家,最漂亮的姑娘了,生的雪白干凈個子也高挑。我那時雖喜歡她,可也總是怨她不能生養,便是只得一個姑娘也好啊。偏偏老大連納妾都不愿,成日與我作對。她后來許是憂思過重,懷昀兒前便瘦的厲害,那般竹竿子一般撐不起衣裳,哪能生孩子?果不其然……好生堅強的姑娘,竟是撐了一日,瞧見了孩子才去了。”

    老夫人說到此處,竟是搖搖頭,滿眼傷感。

    也不知是不是后悔了,后悔當婆母時對兒媳的刻薄,間接導致了悲劇。

    趙夫人還是韋夫人親表姐,想來表姐妹間當年有些感情,竟叫心量狹隘的韋夫人一時間都跟著紅了眼,悶頭不說話了。

    蕭夫人見此趕緊上來打斷,笑著道:“母親,如今您的重孫也出世了,上回您說的話可還作數?”

    這話叫老夫人重新展露笑容:“瞧你猴急的模樣,我說的話還有不作數的時候?早早備好了。”

    “這回阿蕭吃的虧最大,叫你兒子白撿了便宜,就不給直兒了。給大郎一份,再給阿蕭一份。房屋地契,留給大郎日后成家立業的金銀樣樣都有。”

    眾人皆是歡喜。

    只盈時心中說不上來的郁郁。

    腦子里不受控制的想起老夫人描述的,梁昀小時候的模樣。

    她忍不住想,自己當時對梁昀說的那些話,說他高高在上不懂自己的可憐,說他是多么的幸運,說他一生下來就比自己幸福很多,所有人圍著他轉。

    其實……他的童年,過的也很不如意吧。

    第67章 郡主

    開年過后, 天氣放暖,連日晴空。

    日頭灼曬著覆著厚厚霜雪的屋檐,枝頭的霜雪也悄然化去, 一路行走在廊下, 處處都是滴滴答答霜雪融化的聲響。

    仆人們來來往往,撤掉了去年過冬時蒙上的厚重窗簾。春光作序,一切都井然有序有了萬物復蘇的景象。

    這些時日盈時常與二姑娘三姑娘往平湖院中坐著, 逗逗侄子。

    這些時日開朝, 朝中想必事情堆積的多了,府上幾位爺都少見人影。

    便是連正在坐月子的蕭瓊玉都嗅出些時局變蕩來。

    三姑娘說起來:“昨兒我去給祖母請安的時候,祖母叫我過來告訴兩位嫂嫂, 叫咱們近段時日少往府外走動。這幾日朝中抄了許多人的家,午門門口日日都有斬首的, 聽說拉尸體的馬兒都拉不贏。”

    二姑娘道:“你少說兩句,說給兩位嫂嫂聽了,無端的叫人惡心。”

    重回一世,盈時自然不是膽小的。她雖不是個萬事通,可對于前世許多重大事件的節點總有所耳聞。

    這件事起先以兵部貪軍餉為由頭,徹查當年軍餉一案,牽涉甚廣,更是最后涉及到了通敵上。

    上輩子這事兒可足足持續了大半年,牽扯許多人進來——只是這事兒早過了許多年, 許多證據早就死無對證, 查起只怕都是傷筋動骨, 朝廷動蕩。

    盈時只清楚的知曉一樁事兒,在她死的時候梁家門第依舊屹立,那時縱然社稷動蕩, 梁昀卻早已權傾一時。

    結果是這般,過程如何都不重要了。

    盈時安慰眾人說:“既然祖母都發話了,那我們便不往外頭去了,等風波平息再出門便是。”

    這話題過于沉重,盈時轉了話頭,問蕭瓊玉:“明兒這家伙也滿月了,嫂子可有給孩子起名?”

    蕭瓊玉說:“名兒等過幾歲大了再叫他祖父定奪,乳名便先取好了,他生在正月便叫元兒。”

    幾人聽了都覺得尚好,一口一個元兒元兒的叫著,都覺得朗朗上口,很是可愛。

    盈時這些時日也沒閑著,將自己繡好的一只虎頭帽送給元兒戴上。

    元兒快滿月了,果真一日一個模樣,剛生出來時瘦瘦小小粉猴子一般模樣,如今也長得整齊了許多。烏黑澄凈的瞳仁,與梁家一般模樣的薄唇,烏黑的胎發,看來長大也是一個俊朗的小子。如今躺在搖籃里沖著盈時吐泡泡,盈時覺得自己心都被融化了。

    蕭瓊玉也覺得好看,笑著說:“弟妹當真是有心了,比我給他做的好看多了,他也喜歡戴呢。”

    元兒在搖籃里晃悠一下,頭上的老虎帽就叮叮當當的響起,那鈴鐺是用銀子打的并不吵鬧,反而聽起來十分清脆悅耳。

    兩位姑娘都湊過來瞧,十分新奇。

    盈時說:“這是陳郡那邊的樣式,說是才出生的小孩兒體弱,鈴鐺能驅走妖魔鬼怪。”

    ……

    一晃眼便到了梁府長孫滿月宴的那日。

    親朋好友,幾乎家家戶戶都差了人上門祝賀。

    這日難得的熱鬧,前院開了二十多桌也不夠坐的。

    宴會開始時,便是由著隔房的一位姑祖母親自主持給元兒剃胎發。將剃完的胎發收了一縷編制起來放入匣中妥善保管。

    正熱鬧,忽地聽門前傳來聲勢浩大的聲響,有婢女急急跑進來,沖著端坐在主位的老夫人說:“老夫人!大姑太太回來了!”

    眾人皆是一怔,甚至便是連盈時都沒明白過來這位大姑太太是誰。

    直到片刻后,見一對婢女提著燈燭引路,彩衣飄飄間竟是兩位貴主登門。

    為首的女子身著一件五色金盤金彩齊胸錦裙,盤著凌云髻,滿頭珠翠百花簇擁,卻也能從發白的鬢角與眼角皺紋中辨別辨別出年歲。

    身側扶著她的娘子倒是生的美艷而豐腴,秀眉如柳彎,額間輕點朱紅,一雙丹鳳眼炯炯有神,身上衣裙香花堆疊。

    周遭依稀有賓客辨認了出來了二人,一時間皆是離席請安行禮。

    “王妃萬福金安,郡主萬福金安。”

    老夫人提前并未得到消息,如今一見只以為是自己做了夢,直到王妃跪在老夫人腳邊領著女兒給老夫人叩了三個重重的響頭,她才回過神來。

    老夫人閉了閉眼睛:“這是做什么?如今你可是王妃之尊,給我磕頭可是折煞我了。”

    “母親,不孝女帶著女兒過來,給您磕頭請安了。”

    “怎么來了也不提前書信說一聲?”老夫人又問。

    韋夫人連忙讓座,王妃由著陳嬤嬤引入老夫人手邊坐下,她出神一般四下打量著府邸一應裝扮,和聲嘆道:“原先也未必有空來,怕說早了叫您空歡喜一場,便先不說了。”

    王妃左右四顧,將兩個娘家侄女叫來跟前問候,又問道:“那兩個孩子呢?”

    韋夫人道:“昀兒直兒這些時日都忙著朝廷的事兒,抽不出空來。”

    王妃唔了一聲,許是對如今的朝政也有所耳聞,便沒再問什么,只將注意力放在被眾人圍在中間顯然已經犯困了的元兒身上,她似是欣慰含笑道:“一晃眼,二弟二弟妹都做祖父祖母了。”

    眾人不免感慨起時光不饒人。

    盈時跟在女眷人群中,她輩分小不前不后的位置,見到二人過來滿心詫異。

    前世,這兩位可是直到老夫人去世后好幾日才從藩地趕了過來。那幾日,盈時格外的記憶猶新。

    盈時一直記得老夫人離世的日期,老夫人身子本就不好,也就是這兩年的事兒了。身為女兒的瑯琊王妃本該早早知曉消息前來侍疾,只是老夫人是個脾性古怪的,即使身子不康健了,知曉自己時日無多,也從不說出來。

    等她傳出病重需要旁人侍疾時,早已沒剩幾日活頭了。

    盈時記得老夫人臨走前的話,許是人要死了時,才會更柔軟一些吧。

    那是她問盈時:“我女兒怎么還不回來?是不是還怨著我?怨我當年將她嫁的那般遠?”

    盈時那時只能哄著她說:“快了,祖母再等等,王妃在來的路上了。”

    可終究這對母女沒見上最后一面。

    老夫人去世后幾日王妃才趕了來,在母親棺前痛哭流涕,甚至數次悲痛之下暈厥過去。

    可到底是晚了。

    說來前世,老夫人去世時竟孫輩都不在場。

    那時梁昀根本趕不回來,梁冀更不知死在哪個地界,身邊送終的只有一群媳婦兒孫媳婦兒同梁直。

    所以說,她總覺得一點點事情的改變,會影響到許多后續。

    今生因為元兒的出世,竟叫王妃同郡主提前過來了。至少也沒了日后叫母女二人抱憾終生的事兒。

    自己的往后也早發生了改變,不是么?

    說不準這輩子早已經陰差陽錯,梁冀永遠都不會恢復記憶了?

    盈時思緒翻飛見,郡主已是繞過人群沖著盈時走來。

    “你就是冀哥兒的媳婦?”郡主生的豐腴嫵媚,聲音卻高亮。

    盈時連忙起身要行禮,郡主卻是親手扶起她來,笑道:“都是一家子親戚,別動不動就行禮,我從來都不講究這些虛禮。”

    盈時便只得草草屈膝行了一禮。

    霞月開始仔細打量起盈時來,一聽嗓門音量便知郡主是個明快的娘子,便是連打量起人來也是光明堂皇,像是欣賞,叫人升不起討厭。

    霞月笑著贊美道:“你生的可真是漂亮。是叫阿阮?可還記得我?我也曾養在舅舅府上好幾年,梁冀陪著你玩兒時候,他還搶我的糖送給你吃呢。”

    盈時怔住。

    霞月這才意識到自己失言,提了不該提的人。

    她轉而道:“記不記得都不打緊,這段時間我會待在京城到時候一定會經常來,我們重新熟悉熟悉便是。”

    盈時悄悄頷首,忽地見霞月竟是悄悄湊身過來,壓低聲音問她:“對了,你帶我往后院逛逛去吧。我有事兒想問你。”

    郡主肯屈尊降貴,盈時自然不能說一個不字,她當即便起身帶著霞月往后院走。

    “郡主想看些什么?花草還是園子?”

    霞月卻說不急,等沒人偷聽了她才笑道:“只想與你說些家常話。問了你只怕要嫌我話多,可我真的很好奇,你同公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盈時眼皮微微一顫,心想這位郡主還真是挺有自知之明。

    她捏著帕子,低著頭佯裝怕人并不吭聲。

    霞月似乎也明白了她的難為情,安慰她說:“我只是隨便問問,有些好奇罷了,你要是不想說便罷了。”

    她大了盈時許多歲,盈時不記得她,她可還記得盈時。

    她以前一直覺得自己會嫁給梁昀,故而早早將年幼的盈時放在心上,知曉她會是自己以后的妯娌,自然時常關注這個小奶娃兒。

    不過那時梁冀跟盈時都太小,還是只會吃糖玩貓兒斗狗的年紀,而霞月已經十分早熟,早早知曉要往梁昀跟前獻殷勤,培養夫妻感情。

    自然與兩個小屁孩兒玩不到一塊兒去。

    可后來——

    霞月自詡是一個開明的人,也被驚的夠嗆。

    梁冀已經死了,盈時改嫁什么的倒是無所謂,只是……怎么跟大伯哥在一起了?

    梁昀怎么還就同意了?這簡直駭人聽聞啊。

    霞月一直猜測是老夫人以死相逼。

    可又覺得哪兒不對勁,畢竟當年老夫人逼自己與梁昀成婚的事兒做的還不夠多?梁昀當真是滿身傲骨寧死不屈,往日瞧著愚孝的很,可但凡叫他賣身的事兒是半點沒得商量。

    說來當年的事兒,霞月仍是有些難過。

    畢竟年少時是真心喜歡一個人,是最純潔無瑕的感情。

    當年哪怕舅舅去世了,他出了那樣的事情,她也愿意等他三年的。她愿意等他好轉,哪怕他好不了也沒關系。

    可他呢?

    霞月唇角扯出苦笑,“他們兄弟兩真是奇怪,簡直是兩個性子。梁冀從小是追著你跑,他哥從小卻是繞著我走。”

    “可怎么辦呢?誰叫我就喜歡長得好看的?第一回見到他就樂顛顛的連娘家都不要了,他在哪兒我去哪兒。我辛辛苦苦給他送吃的,他卻擰著眉叫我不要送,我以為他是心疼我怕我累著,誰知轉頭就看到他將我送的糕點全部給了他身邊的小廝。我給他繡香囊,他又說他從不用香囊,我推脫說這是郎君才用的香囊,他不要我留著沒用,他竟要我送給其他郎君……”

    “哎——他在京城我在京城,他在河東我在河東,我追了他好幾年他都沒喜歡上我。連我爹娘都勸我說那就是根木頭樁子,女追男會很累的,極大可能會累一輩子。后面我想了想,剛好我現在的丈夫在追我,索性就放棄那根木頭了。”

    飛蛾撲火卻換來一場空。

    雖霞月郡主是這般唉聲嘆氣說的,可她臉上卻不見什么悲傷情緒。

    盈時聽她形容梁昀為木頭樁子,覺得真的很貼切,她甚至忍不住輕輕笑了起來。

    郡主挑眉:“你笑什么?你不信我說的?”

    盈時搖搖頭,認真道:“我信郡主。”

    霞月說:“哎,跟你都說了這些了,你怎么還悶葫蘆一樣一句話不跟我吐露?你跟他到底是怎么……怎么在一起的啊……”

    事到如今,盈時才明白霞月這是拿著自己的丑事兒同她交換消息呢?可誰叫盈時剛才聽旁人的丑事兒聽的津津有味笑起來還被人抓包了?現在她不說也不好。

    盈時只得咬著唇,小聲道:“是府上的意思。”

    “我當然知曉是府上的意思,我是問他是怎么同意的?”

    盈時想了想,他還能怎么同意的?好像他沒多掙扎就同意了吧?

    “我問他能不能給我一個孩子,他說好啊。”

    霞月:“……”

    盈時后知后覺這樣說好像很不好,顯得自己多有魅力一般,她連忙補上一句:“想來是祖母逼的他沒法子,他也不搭理我的……”

    二人不知不覺間,竟已經踱步到了后花園。

    前廳里熱鬧,人聲鼎沸。

    后邊兒卻是寂靜,只余風吹樹梢簌簌的聲兒。

    盈時與郡主兩人都覺得有些冷了,正打算回去,就瞧見一個嬤嬤提著一個籃子,腳步匆匆往后院而去。那嬤嬤見到兩位主子竟也不想著上前行禮,反倒一直垂著頭,像是又什么急事兒。

    叮叮叮。

    盈時隱隱聽見一陣格外格外別致的聲響。

    盈時先前只覺耳熟,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可見那人慌慌張張的模樣怎么看怎么覺得怪異,她連忙喊住她。

    “等等!你是哪個院里的?”

    誰知她這一番話,竟叫前頭那嬤嬤忽然間加快速度,跑了起來。

    霞月郡主見到這一幕也意識到不好,問她:“怎么了?她籃子里是藏了什么東西嗎?”

    “快喊人過來追啊,是元兒!”

    霞月郡主一下子被嚇得傻了,回神間盈時已經延著那人追了過去。

    霞月連忙往前院跑,該死的剛才為了能說的暢快一點,探聽些八卦,竟連婢女都給撇開了。

    梁府的園子冗長,她又穿的厚實,跑了不一會兒就跑不動了,彎著腰在廊下喘著粗氣。

    往日去哪兒都是呼朋引伴,今日也是運道不好,一路竟然都沒瞧見人。

    出了垂花門,才瞧見一身玄色道袍的直挺身影。

    霞月跌跌撞撞跑了出來,卻是狠狠摔了一跤。

    “哎吆!”

    那人聞聲倉促回眸,卻瞥見是霞月。

    梁昀瞥見她身后沒人跟上來,眼簾下垂,問地上的她:“盈時呢?”

    第68章

    “有人搶走了孩子!她追過去了……”郡主何曾經歷過這等事兒?幾乎是語無倫次重復起方才的話。

    梁昀眉心微微蹙起, 已經提靴繞過她往后院趕去。

    眾人聽了皆是心頭大驚,有人摔碎了茶盞,有人倒吸一口冷氣。

    蕭瓊玉面色煞白, 跌跌撞撞跑去看方才被抱下去的元兒。

    “孩子呢?孩子抱去哪兒了呢?!”蕭瓊玉唇色煞白, 幾乎是控制不住的渾身顫抖,才忍住尖叫。

    婢女們趕緊領著她過去,安慰她:“少夫人, 許是傳錯話了, 方才我還見著小公子在睡覺呢。”

    蕭瓊玉一馬當先帶著婢女殺了過去,卻見偏室里冷冷清清,一個乳母在搖籃前打著盹兒。

    走近一瞧, 竟是靠著木欄昏睡了過去!

    蕭瓊玉身旁的嬤嬤幾乎是手腳發軟地一把掀開搖籃里的被褥,卻見鼓起的被窩里竟是放著一個軟枕。

    倏然間, 蕭瓊玉渾身發軟血液發涼,往后一跌,險些坐去了地上。

    眾人大驚,“小公子不見了!”

    ……

    盈時追在身后,那人越走越偏,一路都見不到人影。

    她漸漸有些失力追不上了,也不知是不是心中害怕,甚至她感覺小腹有些抽疼。心里暗罵著梁府為何修建這般大的宅子?通通才幾個主子。

    那嬤嬤似乎也格外熟悉公府的地形,竟是繞過內儀門, 一矮身鉆去了石園里。

    盈時自然認得那處, 上回她不就是鬧著要尋短見, 叫梁昀在在這里將自己騙了下來?

    那里陰森離奇,連風都吹不進去。自己上回是膽子大,這回的盈時倒是踟躕起來, 她膽怯了,此時的她已經有些害怕了。

    她喘著氣,心中升起一些猶豫,想著要不要在這處等等,說不定很快就有人來了……

    可到底是這段時日與那孩子相處出了感情,盈時做不到旁觀,她索性心中一橫便追了進去。

    盈時小心翼翼也跟了進去,延著熟悉的石道悄聲往前,卻是怎么也尋不到那人,在她以為那人已經走了時,她竟聽見了說話聲。

    “按您的吩咐,已經將這孩子迷暈偷偷帶了出來,只是被人瞧見了,奴婢要先走了……”那嬤嬤的聲音說不出來的顫抖,想來也是收了旁人銀錢做出大逆不道的事兒,如今遭人瞧見,害怕了。

    “哼,將他拿來給我。”是那道極其熟悉的女聲。

    盈時一下子就聽了出來。

    又是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就聽見里頭搖籃落地的聲兒。

    “哇哇哇!”搖籃中的小孩兒忽地聲嘶力竭,凄厲大哭。

    “小賤種,與你娘一般的賤人!你還有臉哭!”

    盈時聽到此處再也忍不住,幾步上前,大聲呵斥她:“住手!”

    她冷聲道:“我已叫護衛過來了,你若想活命趕緊放下孩子,元兒若少了一根汗毛,你便等死吧!”

    蘇眉眼眸中都是血色,距盈時上回見她時的模樣大相徑庭。

    她清瘦了許多,衣裳穿在身上,肩頭袖口處都顯得空蕩蕩的,很難叫人不好奇這段時日她身上發生了什么。

    蘇眉見又是盈時,咬著牙罵:“我當是誰多管閑事?怎又是你?你再敢上前一步信不信我摔死他!”

    盈時嘗試著叫她明白殺了這個小孩兒的后果:“你殺了這個孩子有什么用?二嫂最多是難過一段時日,孩子又不是二哥肚子里生出來的,他更未必會難過。二嫂二哥年輕力盛又不是不能繼續生,想來日后十個八個也不在話下。倒是你可憐,這可是老太太夫人們的心頭寶,若是少了一根汗毛,將你剝皮抽筋也不夠。你可是沒見過那些折磨人的法子?拿刀劃爛你的臉,割掉你的鼻子舌頭,再挖出你的眼睛,不,還是要留一顆眼睛,叫你瞧瞧你容貌盡毀無舌無鼻斷肢少腿的模樣……”

    蘇眉卻像是瘋了一般,渾然不知害怕,只不斷癲笑著大叫:“你去叫梁直來!叫他來!”

    “梁直好狠的心!我們這么多年的感情,他說不要我就不要了……都這是這個小雜種欠我的!若非這個孩子他怎會拋棄我?我想見見梁直,快叫他過來,否則我就將這孩子活活摔死!”

    語罷,她竟是將搖籃里的元兒提著襁褓單手提了出來,一副隨時要再將他丟去地上的模樣。

    方才是有提籃和里頭的被褥墊著,若是直接將小孩兒丟下去,撞去那些尖銳的光禿禿沒有雜草覆蓋的石頭上,不死也殘!

    小孩兒聲嘶力竭的哭喊卻喊不醒她半點良心。

    “你快叫梁直來見我!叫他來見我!”

    盈時親眼見到她對著元兒下狠手,如何還敢離開?

    自己這一來一回的功夫,元兒也不知要死幾回了。

    好在蘇眉還有些殘存的理智,手一直攥著襁褓布頭未松。只是這姿勢顯然并不舒服,她彎腰將孩子抵在提籃上,拔出簪子打算脅迫嬰兒,尖銳的簪尖劃過元兒稚嫩的臉蛋,想來許是破了口子,叫他哭聲更是凄厲。

    未及多想,盈時覺得這是搶孩子最好的時機。她幾乎是趁著蘇眉彎腰之際飛身過去搶,從未如此快的速度。

    蘇眉察覺時,盈時已經趁她彎身將她狠狠一推將她推的跌坐去了一旁地上。

    盈時抱起小孩兒扭身就跑。

    蘇眉反應也極快,立刻執著簪子發瘋一般朝著盈時扎過來,倒是真下死手。

    人真到了這個時候,已經并不知曉害怕了。

    盈時只覺心跳劇烈猶如擂鼓,她瘋狂跑起來一刻也不敢停,奈何她跑的再快,仍覺身后的腳步離自己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那冰涼的簪尖幾度延著她肩頭滑過。

    甬道里沉悶陰冷的風擦著她的面頰陣陣刮過。

    她隱約聽到另一道腳步聲。

    不是身后人的。

    盈時幾乎想也未曾想,轉身朝著另外一邊跑出去。

    果不其然,她未跑幾步,便看到了遠處朝她迎面而來的人影。

    他身量高大,立在狹小的石洞里,顯得有些擁擠。

    明明看見她朝他跑過來,大聲喊著提醒他小心,他卻依舊朝著她走來。

    盈時似乎能瞧見梁昀瞳孔深光閃動,跑不動了,真的跑不動了,下一刻,盈時幾乎失力,迎面跌去了男人的懷里。

    一聲尖銳之物沒入血肉的聲音,與之同時,她的身后傳來一聲女人沉重的悶哼,令人牙酸的聲音在這處幽深石洞中不斷回蕩。

    盈時跑的眼淚都涌了起來,她幾乎癱軟在地,眼前昏沉沉的,喘息著掙開他的身子回身看去。

    梁昀亦是起身,往她身后那處走過去。

    盈時止不住渾身發抖地提醒他:“她好像瘋了,你千萬要小心一點。”

    梁昀眼簾垂下,低聲道:“嗯,你放心。”

    他一步步走上前,將蘇眉身邊掉落的金簪踢遠。

    染了血的金簪觸碰在光禿禿的石壁上,發出一聲脆響。

    蘇眉瞳孔緊縮,眼中閃過懼怕之色,嘴上卻往外咕嘟著冒著血,她仿佛是痛極了。

    許是男女力量的差異,男人只是看著不重的一腳,卻疼的她幾乎連身子都直不起來,胸前肋骨似乎都斷裂開了,口腔里全是鐵銹味。

    她甚至有些不可置信,眼前這個男人怎么有這般的力氣?蘇眉慢慢蜷縮起身子,像蟲一樣扭曲在地上。嘴里不斷有細碎的呻吟。

    “我要見……我要見梁直……”

    梁昀冷眼看著,沒有說話,二人身后漸漸涌來遲來的護衛。

    他走回盈時身邊,俯身問她:“你可曾被她傷到?”

    盈時眼睛眨了下,她方才喘息的厲害,如今才漸漸像是活了回來,嘗試著活動了一下身體,沒察覺到那里疼,便是搖搖頭。

    “沒有……好在方才我跑的快……”

    盈時反倒是想起來什么,倉促間執起他的手來。

    果然,他掌心處一顆深深的血痕,殷紅的血液依舊不停往外涌動著,染紅了一片衣袖。

    他受傷了!

    倏然間,盈時的眼淚不受控制的,一顆顆如同碎鉆般滑落。

    她著急地拿出帕子替他壓著手心的傷口,她似乎格外害怕血,一副強忍著哭的窩囊表情。

    盈時覺得自己其實對不起他。上一次也是在這里,他也是因為自己受了傷。如今又是在這里……

    梁昀心中全是害怕,更有一些說不清楚的慍怒,他寧愿她自私一點,膽怯一點,也不想她如此莽撞,自己一個人就沖了進去。

    他壓抑著心中種種情緒將她抱了起來,往外走。

    “你做什么?”盈時有些不好意思的掙扎。他抱著自己,自己抱著元兒,這樣真的很古怪耶。

    “你自己如今能走的了路?”

    盈時想了想,搖頭。

    梁昀垂眸看向她懷里臉上滿是青紫放聲大哭的侄兒。 “哭的挺大聲,應當沒事。”他說。

    他從侄兒的臉上,隱約猜到了方才的驚險。

    是了,她自己一路追過來,還知曉叫霞月回去送信,又從一瘋婦手里搶回了侄子。

    當真是了不得的厲害姑娘。

    梁昀不得不承認,有一瞬間他對她刮目相看。命護衛將元兒抱出去,尋個大夫來仔細瞧瞧,卻絕口不提自己的傷。

    哪怕盈時再三勸他先去上藥,他卻對自己的傷并不放在心上。

    她被他抱了出去,陰暗漸漸退去,眼光透過樹梢點點撒在她的眼皮上,照亮了梁昀的眉眼。

    那是一雙深邃的,卻滿含擔憂的眼。

    他抱著她的手臂似乎在微微顫抖。

    盈時感覺到他的眉心都蹙成一道豎痕。

    她輕輕仰起頭,看到他那張仿佛深淵中走出來的臉。總覺得梁昀今日情緒異常地怪異。

    情緒很陰冷。

    甚至在這片人來人往的地方,最注重面子的他也沒松開她。

    他抱著她很緊,緊到盈時覺得有些難以喘息。仿佛稍微松開自己就飄散了一樣。

    好一會兒,盈時漸漸恢復過來心神,她甚至敢回憶起方才的事情,害怕的牙關都在顫抖,開始與他絮絮叨叨:“方才太兇險了,那個瘋子竟連才滿月的孩子也下得去手。”

    梁昀看著她張合的唇瓣,渾身仍是冰涼。

    他無法設想方才若是自己晚了兩步,她會怎樣?

    越是想,越是后怕。

    整個身體近乎麻木,血液都是冷的,冰的。

    梁昀似乎可以聽到自己心腔鼓動的聲音。

    他平穩下聲音:“盈時,你以后不要再將自己至于兇險之境,不要再出現今日這種事情,可以嗎?”

    盈時張了張唇:“你怕嗎?我也不想這般風險,可今天我實在是沒法子……”

    梁昀下頜抵上她的額,終于退讓一般承認了一聲。

    他說:“嗯,我很怕。”

    他一路走來,從來沒有如此的絕望。

    “下回再遇到這種事,不要自己一個人進去,好嗎?”

    盈時感覺他聲線都有些緊,他看來真的很害怕啊。

    她嗯了一聲,頗為爽快的答應下來。

    她能察覺到隨著自己的話,梁昀身子終于不再緊繃。

    “你是怕我肚子里的孩子出事嗎?”

    梁昀額頭跳了跳,臉上才泛起的柔和漸漸消散,他不說話。

    人來人往,幾乎所有人都注意到穆國公緊緊抱著一個人。他將寬挺的后背給了眾人,誰也看不清那個被他抱在懷里的娘子。

    “兄長!”

    很快,梁直就趕了過來,看到這一幕已經顧不得震驚。

    梁直早就聽聞了方才的前因后果,見梁昀手上也受了傷,弟媳更是險些被這瘋子害了去,他灰敗著一張臉雙膝無力跪了下去。

    “都是我的錯,此事我自甘領罰!還望兄長不要手下留情!”

    他與她間當初便是你情我愿,她也不愿入府為妾,她明明說的那般好……明明自己已經給她足夠她花兩輩子的銀兩,說好了的好聚好散!

    怎知,她轉頭犯下這等心狠手辣之事?若非弟妹,元兒只怕兇多吉少!

    那只是個才滿月的孩子!

    梁直想起自己兒子身上臉上到處都是青紅交錯的痕跡,方才妻子在孩子身邊幾次哭暈過去的模樣,一種深深的后悔懼怕攫取了他。

    梁昀心中對自己這個弟弟的失望早經累計到了極點。若是第一回罰他,他還有著叫他改過自新的意思,可如今呢?

    爛泥扶不上墻罷了。

    梁昀不想為這等事惹壞了本就已經很差的心情,他看著埋在自己懷里少女圓圓的后腦勺,提步抱著她離開多事之處。

    “帶去后面,你親自處理干凈。”梁昀走前落下這般一句,語氣很輕。

    梁直一怔,身后被綁起來的蘇眉像是也聽明白了意思。

    已經瘋癲的人方才還是一副不怕死的架勢,如今倒是被嚇得半死。

    許是方才那一腳太疼,叫她明白死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死前所要承受的痛苦只怕比那一腳還要疼上好幾倍。

    她害怕了,膽怯了,哭著搖頭,語無倫次說自己錯了。

    “我只是一時記恨不甘罷了,二哥,我并沒有害你孩子的意思……你放過我這一回,你這回叫我嫁給誰我都會聽話了……我再也不敢肖想旁的了,日后也再也不會出現在你面前煩你了,不,以后我會嫁出去嫁的遠遠的,您說過的一輩子也不見面……”

    梁直閉了閉眼睛,他說:“你這個毒婦,將你嫁給旁人,一時不順,害人全家性命?”

    章平已經領了命,將弓朝他遞了過來。

    梁直接過弓,撫摸著那道極細的弦,泛出一絲苦笑,朝著她慢慢走過去。

    第69章 傷口

    聽聞元兒被救了下來, 老夫人持珠的手晃了晃,整個身體都松了下來。

    “老三媳婦人呢?她可還好!”

    報信的人當著許多人的面,只好含糊著道:“三少夫人將大公子救下后, 被路過的大爺送回了后院。”

    這話一出, 所有人神情各異。

    可如今誰也顧不得考慮其他的,韋夫人急的團團轉,恨不能插翅飛過去, 唯恐盈時為了救旁人的孩子傷了自己孫子:“她還懷著身孕, 怎么這般糊弄!趕緊給傳個郎中進去瞧瞧!”

    仆人應了諾,匆匆往后院傳話去。

    今日宴席中出了這樣的丑事,實在叫眾人面上無光。

    二老爺強壓著心中怒火, 一張臉黑得嚇人,只恨不能叫人去綁了梁直過來, 卻也知曉不能在這場已經叫人看笑話的宴席上發落。只能忍著火氣,在男客中繼續說話交談。

    韋夫人與王妃在前邊兒撐著場子,繼續陪著女眷們。

    老夫人則是壓不下憂心,帶著蕭夫人,霞月郡主與大姑娘二姑娘趕去后院,要親眼看看被救下來的元兒。

    一路上郡主是越想越后怕,與幾位夫人姑娘回憶起來:“我與她兩個遠遠就看見一個嬤嬤提著籃子走,慌里慌張的模樣,我是沒往那處想。想來阿阮當真是厲害, 若非她發覺早早追了上去, 如今……如今只怕真著了賊人的道!哎, 我又哪里知曉她懷孕?若是知曉就我去追了。”

    老夫人自然是安慰外孫女:“當時著急,你也不知曉如何能怪你?好在都是福大命大的平安無事,便是萬幸了。”

    蕭夫人一路上念叨:“此事真不知要如何謝過阿阮才好, 若非她我家元兒可怎么辦?直兒與阿蕭可就這一個孩子,心肝眼珠子一般,他們可該怎么辦?”

    聽蕭夫人還好意思說起梁直,老夫人慢慢陰下臉。想來她也是虛活了七十歲,今兒還是頭一遭如此丟人現眼的。

    等眾人見到睡在搖籃里的元兒,一個個饒是冷硬心腸,也止不住眼眶發酸。

    嬰兒的臉本就最是柔嫩,元兒臉上抹上了厚厚的膏藥,還能瞧見一道道高高腫起的紅痕。

    只一眼便瞧出那是下了死手掐的。

    孩子還如此小,誰知日后會不會留疤?

    女眷們各個心里都嘆著說造孽。

    可不是造孽?

    梁府沒有不透風的墻,誰如今還不知曉偷走孩子的是什么人。

    是什么人?

    原是梁家二爺在外頭養了好兩年的姘頭!

    兒子在外養姘頭的事兒蕭夫人以往是真不知道。

    可以往不知道,這段時日兒子與媳婦兒的許多不對勁,時常吵鬧,她還能一點不知曉?

    若是個什么娼婦粉頭之流便也算了,那姑娘卻是正正經經的清白娘子!還是梁直老師的女兒!如此身份卻無媒茍合,當真是丟人現眼!

    蕭夫人唯恐鬧大了梁直里子面子都沒了,更怕叫梁直惹了他父親兄長厭惡要往死里挨罰。

    梁家那些家規可不是糊弄人的,年輕力盛的兒郎們進去挨二十鞭子,不死也能脫一層皮。

    她這才趕緊阻止梁直,內外瞞著,幫梁直善后。

    如今卻善后成這般,想來,蕭夫人已經沒臉見人。

    今兒孫子的滿月宴,席上多的是蕭家人,她兩個堂侄兒都千里迢迢趕來了。

    日后這事兒娘家可怎么瞞得住?娘家兄弟嫂子只怕真要與她生分了!

    蕭夫人一來便忍不住罵:“那個作賤的小娼婦!看我不非得剝掉她一身皮!等直兒回來我也得打他!必叫他給你賠罪!”

    蕭瓊玉眼睛一錯不錯盯著搖籃,盯緊里頭的孩子。

    此事過后她再也不敢將孩子送去任何人懷里,哪怕是往日她信得過的乳母嬤嬤們。

    蕭瓊玉聽了這話看了眼蕭夫人,忽而冷冷一聲:“我好不容易喚他睡著了,你小聲點別吵醒了我兒子。”

    蕭夫人還是頭一回被兒媳擠兌,可今日她卻也自知理虧,默默壓著嘴角不吭聲了。

    老夫人見到如此一幕,心下嘆息一聲,知曉這對婆媳此事過后怕是要漸漸離心。

    可這事兒又能怪得了誰?

    老夫人無可奈何,只能去罵蕭夫人:“看你往日縱容出來的好兒子!”

    豈料蕭瓊玉往日里本本分分再是規矩不過的一個媳婦兒,今兒卻是誰的面子情也不愿意給,她俯身從搖籃里抱起孩子。

    “今日的事兒我方才問過了,乳母被下了藥昏睡了過去,兩個丫頭也被支走了,是誰趁著機會抱走了我的元兒?還望母親多多調查清楚了,一個不要漏過了。”

    蕭夫人自然立刻說:“你放心,此事我已經差人去查了。”

    蕭瓊玉聽了還算滿意,便抱著元兒往外走,對已經醒來的元兒道:“我帶你去給阿阮磕個頭,好不好啊元兒?”

    二姑娘三姑娘左看右看,見到老夫人與嫡母不善的眉眼,最終還是選擇跟著二嫂一同去找三嫂說說話。

    蕭瓊玉帶著兩位姑娘走了,只有霞月郡主陪著老夫人。

    老夫人至此也不繼續隱瞞情緒,她似是被今兒的事氣的夠嗆,捂著胸口臉色難看,霞月郡主趕緊給她順氣。

    好半晌,老夫人才對蕭夫人道:“一群婢子倒是膽大包天,一個也別放出去,等宴席結束后再去審問,徹查清楚了,沾了事兒的通通打死!叫所有人都瞧著!”

    十幾年待下人都是和顏悅色,卻是養出這群膽大包天的奴才。

    ……

    窗邊的風依舊凜冽發冷,融化了的雪水滴滴答答,延著墻角屋檐滴落下來。

    樹梢枝頭悄悄露出綠芽。

    晝錦園中。

    孫大夫先是來為盈時診脈。盈時到底是年輕身體好,一路跑著竟沒跑出什么毛病。

    可盈時還是有些后怕地問孫大夫:“我先前跑的太快,感覺肚子有點疼,后來又好了,會不會有事兒啊……”

    孫大夫自然知曉盈時肚子里孩子的珍貴,雖擔著三房的名頭,可卻實打實是長房的種,梁氏這一支的長子嫡孫,如何能出差錯?

    他仔細給盈時摸了許久的脈,聽她說完才不緊不慢道:“不要緊,不要緊。您這脈象穩的很,小世子壯實的很。”

    這話明明也不出錯,畢竟三房也有爵位。

    可小世子這個詞卻叫孩子在場的親生父母雙雙不好意思起來。

    盈時不好意思垂著腦袋,扭扭捏捏的偏過身子。

    梁昀以拳抵唇,故作忙碌的輕輕咳了聲。

    盈時又問:“那我先前肚子怎么疼呢?”

    孫大夫是見多了這種患得患失的父母,解釋:“許是跑的急了肚子抽筋。”

    “三少夫人胎相健康,無需太過擔心旁的。只與往日一般作息無需忌口,什么都可多吃一些,青菜倒是頓頓不能少。那等本就弱相的,才需要靜養忌嘴。”

    盈時這才重重吐出一口氣。

    語罷,孫大夫轉身又去給一旁旁聽的公爺處理手上傷口。

    這下,可沒像給盈時診脈那般輕松。

    孫大夫眉頭緊蹙,“公爺這傷不寬,卻深的很,只怕要縫兩針才能好得快,您且忍忍……”

    盈時一聽見要縫針,便十分沒勇氣的眼睛酸酸的,梁昀便叫她往內室去待著,不要看。

    盈時卻不愿意去。

    小姑娘脾氣大的很,甚至就坐在他手邊,險些將孫大夫的位置都給搶占了:“我哪里都不去,就在這里看著你。”

    梁昀的氣息有些不穩。

    直到孫大夫取出縫合的針線,老大夫才有些踟躕的朝著依在一起的兩人開口:“三少夫人不如換一邊坐著……”

    盈時這才反應過來,登時像是火燒屁股一般,‘蹭’的一聲站了起來,便搬來凳子,往梁昀另一邊急急忙忙坐了過去。

    先是燒針,而后引線。

    梁昀偏頭看到她一副想看又不敢看,睫毛發抖的模樣,心中柔軟。

    盈時悄悄伸手攥住他的右手,惹得梁昀眼皮輕顫。

    她的手很軟,像是融化了的羊脂,溫熱的,掌心帶著點點薄汗。

    “你要是疼,就掐我的手。”盈時柔聲朝他說。

    梁昀一直覺得是小傷,可眼前的姑娘卻好像天都塌下來了。絞盡腦汁想著要怎么才能幫上自己。

    這種感覺很奇妙。像是一個流浪許多年的人,終于尋到了能遮風避雨的地方。

    梁昀頓了幾息,平靜地道:“好。”

    “我力氣很大,你能忍得住疼嗎?”他語氣里似乎有些悶笑。

    盈時卻是鄭重地點頭,“沒問題的,我素來都最能忍疼的了,你盡管掐吧。”

    下一刻,燭光搖曳間,梁昀已經攥緊了掌心那只綿軟的手。

    緊緊握住,像是恨不能將她融入自己骨血里。

    時間一分一刻的過去,孫大夫不算快的縫合速度,叫兩人的掌心都滲滿了汗水。

    也不知究竟是誰的汗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可敷上止血散,再纏上幾圈繃帶,卻依舊是結束了。

    孫大夫臨走前提醒梁昀:“公爺這手這段時日一日換藥三回,切記不能沾水,等過幾日我再來給您拆線。”

    盈時等他一走,就對梁昀說:“不能沾水,那沐浴要怎么辦才好呢?”

    梁昀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盈時是個最善良的人,見他傷的那般嚴重,還是為了救下自己受的傷,哪里好意思趕他走呢?

    她主動開口,叫梁昀留下來用膳。

    “桂娘今日做了咕嚕肉,我最喜歡吃了,你要不要留下來陪我一起吃?”

    梁昀說好。

    這幾乎是二人一個多月以來,頭一回如此貼近,仿佛這段時日的見面不相識是真正的過去了。

    以往日日膩在一起時梁昀并不覺一頓飯有多不可求,可如今卻幾乎是受寵若驚。

    盈時今兒立下了大功,她又是忙活許久都沒吃飯,早就餓的肚子咕咕叫。

    如今她是一個人吃卻要養著兩個人,桂娘不敢餓著她,一聽她說餓,趕緊就去小廚房上了菜。

    盈時往自己碗里夾了一只香辣雞翅,又勺了滿滿一勺的咕嚕肉,便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低頭吃起來。

    梁昀坐在她身邊,忽而對她道:“你院中人手少了些,等明日再多派些人手,安排一些護衛進來。”

    盈時嚼著酸溜溜的咕嚕肉,嘴唇上都染滿了晶瑩剔透的糖汁。

    她已經聰明的猜到了:“可是因為元兒的事兒?”

    隨著與盈時的相處,他漸漸察覺到這個姑娘是個非常聰明的姑娘,雖然行事有些欠妥當,可聰明之人素來都是直覺敏銳。

    “不好說,許只是湊巧,許本是沖著我們來的。只是我們在朝廷上身邊總離不開人,下手很難。”他并不想說的太嚴重,嚇到還懷著孕的她,一邊往她碗里繼續添著菜一邊說:“今日來府上的客人眾多,魚目混雜,事情有些蹊蹺。不過你別擔心,我差人調死士過來了。”

    盈時碗里已經被他堆得像是一座小山,多是青菜,她連忙伸手攔住碗口。

    “我不想吃青菜。”

    梁昀說:“方才孫大夫說不忌口,可每餐都要多吃青菜,你不是滿口答應的?”

    盈時被說的啞口無言,她只好重重咬起一顆菜芯,恨恨的道:“我就說她是怎么來的?門房的人不看請帖就隨便放人進來?”

    梁昀卻說:“這事你不要插手,母親與叔母會處置妥當。”

    盈時乖巧的答應下來。

    吃著吃著,她忽地輕嘶了一聲。

    “怎么了?”梁昀問她。

    她垂著眼眸,眼睫煽動眉頭緊蹙,臉上都是痛苦。

    許久才抬起臉將嘴里的青菜全吐了出來。

    梁昀瞥見乳白菜心上沾著點點血色——她咬到舌頭了。

    “張嘴。”他輕輕捏起她的臉頰。

    盈時皺著眉頭,有些生氣的開始亂怪:“一定偏要叫我吃青菜,這下可好了吧……”

    她說著,卻是非常聽話的張開了嘴。

    梁昀雙手托著她的臉頰,伸手探開她的兩排后槽牙,問她:“咬到了哪里了?”

    盈時含著他的手指,口齒不清的說:“右、右邊……”

    她努力將舌頭歪了歪,將還在流血的傷口展示給他看。

    “啊——”

    室內昏黃的天光下,兩人正努力找著傷口,忽而就聽到門外腳步聲。

    這事兒叫后來的盈時想起來,要怪就怪她院子里的婢女們實在太少了,通通就那幾個人,壓根沒一個把門的。

    桂娘還帶丫鬟們在小廚房里給盈時熬湯!

    蕭瓊玉見門開著,甚至聞到里頭飄出來的飯香,想也沒多想,毫不設防帶著兩位未出閣的姑娘踏入房門里。

    “阿阮,你在嗎?我帶著元——”聲音忽而止住。

    十目相對的瞬間,盈時趕緊將男人的手指從嘴里吐出來。

    第70章

    梁昀慢慢將手從她臉頰的軟肉上挪開, 又執起一旁的帕子,一點點擦拭著手指上亮晶晶的口津。

    氣氛有一種詭異的微妙。

    所有人好像都不會說話了,也不會動, 木樁子一般怔在原地。

    還是盈時最先反應過來, 戳破這份古怪的寧靜。

    “二、二嫂你們怎么過來了?”她心虛慌張地偷偷朝著梁昀使眼色,一面像屁股被火燒了一般,從椅子上站起身。

    好在梁昀聽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緩緩起身, 模樣倒算鎮定,對著蕭瓊玉與兩位妹妹道:“我想起還有事,便先出去了。”

    一句算不得溫和的聲音, 卻叫眾人尤如得了大赦。

    她們早被方才看的那一幕驚的不知所以,窘迫之下一個個都想往地上找縫鉆, 現如今聽當事人這般說,自然是點頭如搗蒜。

    一個個道:“大哥慢走。”

    梁昀垂著頭,看了她一眼,見她躲避的眸光,頓了頓邁步走出去。

    “我帶著元兒來給他的救命恩人磕頭。”梁昀走后,蕭瓊玉很快回過神來,只像什么也沒看見,抱著孩子便上前。

    盈時自然是不愿意受這番大禮,連忙拉住她, 道:“舉手之勞, 嫂子折煞我了。”

    蕭瓊玉卻是再三堅持:“是就是。我知曉若非是三弟妹, 我兒只怕……三弟妹,孩子還小,我便抱著他替他給你磕三個頭!”

    說著竟是不顧地上寒涼, 抱著孩子直直跪倒下去,盈時怎么也勸阻不住。

    “若是弟妹日后有需要我相幫的,只要是我能幫得上的,我一定在所不辭。”

    這話說的嚴重,真心卻是絲毫不假。

    蕭瓊玉認真的眼神叫盈時心中很是感動,與另兩位姑娘三人一齊上手,強拽著才將蕭瓊玉拽了起來。

    ……

    冬日的午后,天上的日頭落下淺淡的光華。

    袁姑娘守在垂花門前等了許久,終于在宴會快要結束前,等到了那個身影。

    看著近在咫尺的人,她猶豫再三終是忍不住朝著梁昀主動靠了過去。

    “公爺!您留步!”袁姑娘喊住他。

    她沒有錯過梁昀眼中一閃而過的迷茫。

    那神情顯然刺上了她,她干巴巴地解釋:“公爺怕是不記得我了?那年京中渡口,我乘船下來時跌下了河水里,河水湍急險些就要了我的命,是您在危急關頭差人救下了我……”

    那年,京中的天比今日還要冷。她被救上來時,年輕的郎君輕裘緩帶,烏發如漆,面容猶如明珠生輝。

    惹得整個渡口女眷們頻頻回顧,羞燥不已。

    可他只是朝她走過來,將自己的外袍解下來給她裹著。

    他聲音特別的好聽,垂眸問她:“你家中人呢?”

    便是才小小年紀的袁姑娘,也是見了他才知何為天人之姿。怪就怪年幼時就見到了這等美男子,后來她總覺得其他男人生的各有各的丑,誰也看不上眼,誰也不愿意嫁。

    這事兒特別,梁昀確實記得。

    “娘子那時應當還很小,正是男女莫辨的年紀。如今竟長這般大了?”他聲音很淡,并沒有她以為的驚喜。

    袁姑娘手心中漸漸發了汗,她像是聽不出來穆國公咬著‘男女莫辯’這四個字的深意,許是方才在冷風里等的久了,整張臉都被風吹的熱的厲害。

    “想不到公爺百忙之中竟還能記得這些小事。我那年被公爺救下,就對我父母說這輩子若是不能嫁給公爺,那我寧愿一輩子不嫁。我父母著急替我去問,可惜公爺那時與郡主有婚約,我得知這個消息在家中日日垂淚……”

    她為幼時自己的不懂事輕笑了一聲,而后又道:“誰知沒過兩年,公爺就與郡主退了婚。”

    至此,梁昀明白過來她是誰。

    “你是鎮國公府上的姑娘?”

    袁姑娘臉頰泛紅,曼聲道:“是我,我喚春華,您叫我一聲春華便好了……”

    梁昀眉頭幾不可見的皺了一下:“我前不久見過你父親,與他私談過一些話。”

    他以為他說的足夠直白,鎮國公應當明白他的意思。

    更何況后來他也一直避著不見鎮國公府的人,還要他如何做?難道要當著所有人的面說自己不會娶她?

    梁昀清楚,那般于女子而言乃是大辱。是以他只是避重就輕,與她父親說過。

    鎮國公私下也勸過這個女兒,只是她總是不甘心。

    那些年穆國公與郡主退婚的事滿朝都傳的沸沸揚揚,后來穆國公又數年不成婚,少女情思總叫她想著,說不準冥冥之中穆國公就是在等著自己長大呢?

    她是國公幼女,雖養在深閨,可自幼聰穎,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連穆國公府上的老夫人對自己都贊不絕口。

    放眼整個京中,自己與他最門當戶對不過。

    自己家里人都是寵愛她,拗不過她的意思。如今一切似乎只要眼前的男人點頭同意。

    她以往覺得叫他同意并不難。

    可兩年都過去了,這樁婚事依舊沒有半點頭緒,老夫人甚至隱隱也有些透露出來的意思,并非是她不愿意自己做她孫媳,只是孫子那邊不好說話。

    她想啊,這還不簡單?

    只要他能記起自己來,知曉自己小時候被他救過,知曉自己從小就愛慕著他。哪個男子能不為之歡喜呢?

    便是他冷硬心腸,那自己也舍去一身傲骨,直接告訴他若是他不娶自己,自己就不嫁,一輩子常伴青燈古佛。

    他只要肯點頭,一切就都順理成章了。

    想起日后,袁姑娘咬著牙,將少女的羞澀拋之腦后,主動開口道:“父親是與我說過,可我不信,我不信您日后都不娶妻了。既然您要娶妻,這人為何不能是我?”

    梁昀眉心微微蹙起,日光透過他纖長的睫毛溢出來,顯得尤為肅穆。

    口一旦開了,后面的事兒便也沒有想象中的為難,袁姑娘覺得他是一個溫和的男人,那一定不會為難自己一個女子。是以她繼續大著膽子道:“我不在意您府上的事,更不在意您身邊的其他女人,甚至我也不會在意您日后還有其他的孩子。我一定會是一個最好的妻子……”

    梁昀無情無緒的微微掀起眼皮,冷淡的眸光仿佛還是第一次落在她面上。

    “我在意。”他忽地開口。“感情這種東西只夠兩個人。”

    三個人,多擠啊,哪怕是個魂,也擠的他日夜喘不過來氣。

    梁昀語罷抬腳便走,身后的袁姑娘卻不依不饒追了上來。

    她是個聰明人,很快便聽明白了他的意思。

    只是她不明白這另一個人說的是誰?

    他有了心上人了,心上人是誰??

    難道……難道是三少夫人不成?

    是了……不然還能是誰……

    袁姑娘只覺得一切都瘋了,她很憤怒,憤怒有小賊偷偷的以見不得人的手段比她靠前了一步,不知廉恥地偷走了她暗自喜歡了很多年的男人。

    她不甘心的反問:“只夠兩個人?那對三少夫人而言您又算什么?去年這個時候三少夫人才抱著靈牌嫁給了您弟弟,您不記得那一日了么?我親眼看見的,見她穿著孝衣抱著三爺的靈牌一路哭著踏入梁府。就在門前她還摔了一跤,她哭暈了過去。我那時還為她們感動的哭,覺得她可真是一個好女人!如今呢?究竟是她短短一年就琵琶別抱了,還是心里一直想著三爺?公爺!她根本就配不上您,您別是因為覺得她可憐,才……”

    能叫高門之女說出這等自甘下賤,折辱旁人的話來,她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可,她說的哪一句有錯?

    走在前面的梁昀忽而止住步,轉過臉來看她。極淡的一瞥,卻像是萃了毒的利刃刮過。

    他的眸光陰冷而厭惡,一刀刀毫不留情割在袁姑娘臉上。

    “我縱使要娶,這人永遠都不會是你。袁姑娘,你如今可是聽懂我的話了?聽不懂就叫你父母來,我再說給你父母聽。”

    他的語氣太過可怕,叫袁姑娘嚇得止住了淚。

    梁昀也不想繼續逗留聽著這等不知羞的言語,再度轉身離去。

    獨留袁姑娘怔在原地,回味著他口中最后的那句話。

    那句他就是要娶妻,也永遠不會娶她的話——

    天寒地凍,雪都化成了冰,像她心里一樣硬邦邦的冷。

    被家人寵愛了十幾載,從未見過人心險惡的娘子終于忍不住一聲痛哭,哭倒在雪地里。

    真是被傷透了心,人生頭一回的數年暗戀,頭一回的勇敢追求,卻挨了如此的冷言冷語!

    她哭了許久,才收拾好滿臉的淚痕,走回家人們身邊。

    家人見她消失許久,宴席都已經吃完了才跑回來,還是一副如此狼狽德行,不免都是一個個追問她:“你做什么去了?老夫人方才才問起你!”

    袁姑娘手抖的厲害,搖頭說:“我不見老夫人了,不見了,幫我回絕了她……”

    “你到底怎么了?老夫人多喜歡你啊,你這般豈非是駁了老夫人的面子。”

    袁姑娘自己給自己挽面子,強硬的扯出笑來,說著:“我忽然間想通了,穆國公可是兼祧兩房的,日后嫁進來多不好啊,想通了誰還稀罕嫁給他了?”

    鎮國公府的人皆是一怔,顯然想不到這句話是從她嘴里說出來。

    最疼愛妹妹的鎮國公世子卻是第一個不同意。

    “你知道梁家河東有多少兵?你真以為爹與他同為公爵就一樣了?咱們爹不過空有個爵位!如今世道隨時能亂,若是亂起來梁家有兵,如何都是一句話的事。我的妹妹啊,不過是個男人,三妻四妾太正常了,你忍忍便是了!喜不喜歡有什么要緊的?我當初不也不喜歡你嫂子!還不是被你祖母逼著娶了?日子過過也就過順了心。”

    世子夫人見丈夫毫不留情說出這種不給自己顏面的話,卻也是聽的多了,只是閉了閉眼睛便幫著丈夫勸說小姑子。

    袁姑娘冷漠的聽著,忽然間覺得自己一直以為的受盡家人寵愛,竟是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她冷著臉道:“我收回剛才的話,穆國公說我若敢繼續糾纏他,他不會給你同爹好面子,朝廷上……”

    世子聽了氣極,罵道:“呸!當真以為朝廷是他家一言堂!我們家還能怕了梁家?”

    雖是這般罵著,罵著罵著,卻再也沒了聲兒,也不攛掇著妹妹了。

    ……

    梁府從來都是這般,人前喜好粉飾太平。

    白日里并未惹起風波,可等到傍晚賓客們一個個打道回府,才一改白日氣氛。

    所有奴才們都拎了過去,一個個開始審問。

    便連盈時身邊的婢子都要過去問話。

    好在因為盈時今日的功勞關系,桂娘她們只是被叫過去問了幾句話,就被放了回來。

    倒是晝錦園里其他丫頭們都瞧見了大門口的審訊場景。一個個嚇得小臉煞白,走一步路身子都要打三次顫。

    大晚上的,穆國公府四處充斥著哭嚎。

    饒是盈時心里也發恨這群奴才們背主,竟牽扯到一個滿月小孩兒身上,可聽著那些隔著重重圍墻都掩蓋不住的慘叫聲,她害怕的厲害。

    她也終于知曉梁昀叫她不要插手的用意。

    哪怕過了兩世,她也做不到視人命如草芥。

    后半夜里,盈時有些困了,正窩在被窩里睡覺,迷迷蒙蒙間就感覺臉上癢癢的。

    她嚇了一跳猛地睜開眼睛,便看見燈下,那張面如冠玉的臉。

    白日里的事兒叫她至今想起都羞愧難當,她以為他這幾日至少也不會再來了,可這才幾個時辰,怎么又來了?且還是晚上!如今自己與他晚上怎么好見面!

    “你怎么來了?”盈時躲進被褥里,冷下臉問他。

    梁昀臉上有種揣摩不透的神情:“前邊問出許多不干凈的人,我擔心你的院子里也不干凈,這幾日便都要過來看看。”

    盈時極少聽到他的這種嚴肅的口吻。

    她咽了咽口水,其實她一直很害怕,不然也不會連燈也不敢熄。

    聽著那些慘叫聲哪里還能放心大膽的睡覺?

    可……

    “你放心,我來的晚,沒人知曉。”

    “老夫人叫了一個嬤嬤過來……”盈時聲音越來越有些難為情。

    “你說李嬤嬤?放心,明早我與她說一下,她知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梁昀道。

    盈時咬著牙,猶豫了會便只能屈辱的同意了。

    “那你要不要去洗澡?”她悶聲問。

    梁昀說:“好。”

    盈時忽然記起來他的手不能沾水,又道:“我叫婢女幫你洗吧。”

    火光跳動在他幽深無比的眼底,過了一會兒,他笑道:“不用。”

    過了一會兒耳房里傳來水聲,很快,便洗好了。

    ……

    梁昀過來時,盈時已經昏昏欲睡,卻還是困頓間朝著他看過去。

    見他領口微微敞著,顯然是自己系不好衣帶,她頓時便也醒了一些,睡眼惺忪的下床去幫他系腰間的帶子。

    夜中深寂,靜謐非常。

    她的氣吸聲他都清晰可見。

    她穿著一身玉色的寢衣,朝他一步步慢慢走來,微微俯身,嬌俏的面孔垂了下去。

    梁昀的角度只能看到她像是嬰孩兒一般光潔圓潤的額頭,柔亂的鬢發有幾縷乖巧的貼在臉頰上。

    往下,和兩把羽扇般煽動不停的卷翹睫毛,挺翹的瓊鼻。

    赫然間,衣袖掀起,盈時瞧見他左手繃帶處的一片鮮紅。

    盈時一怔,仰起頭淚眼蒙蒙:“你怎么傷口又流血了……”

    許是有孕的緣故,她最近很容易傷感流眼淚。她紅著眼給他拿藥,最后卻是連他的傷口都不敢看。

    還是梁昀自己上了藥。

    盈時閉著眼睛替他一圈圈纏緊繃帶。

    他的鼻息很灼熱,落在后頸,叫她忍不住輕輕顫栗。

    忽而,梁昀牽住掌心中的手。

    那只手在他掌心里,細指微蜷,膚白如雪。

    盈時心中愧疚,不敢再掙扎叫他受傷,只能任由他牽著,一邊提醒著他小心不要用力。

    邁過層層疊疊的繡羅合歡帳。

    盈時睡去了床里側。

    梁昀手撐著枕邊,眼神凝望著帳頂。

    自從她上次有孕開始,有多久二人沒有同榻而眠了?

    太久太久了,許多都陌生了。

    枕邊人的氣息漸漸泛起了鼻音,她快要睡著了。

    可……

    帶著薄繭的指腹像是蝸牛一般,一點點游走在她雪白的面上。

    盈時忍了很久終于忍不住睜開眼,那雙眼中已是濕漉漉的一片。

    她渾身散發著一股靡艷,貝齒卻還是在他湊上來時,重重咬了他一下。

    “我懷孕了,不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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