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精品丝袜久久久久久不卡_日本一区二区精品_丝袜无码一区二区三区_久久久少妇高潮久久久久_欧美日韩精品一区二区在线观看_日韩久久久久久久久久

普項小說網 > 其他小說 > 臣不敢造次 > 20-30
    第21章 第 21 章

    雖然不知道應津亭這天的突然賣慘犯的是什么毛病, 但好在他也就多愁善感了那么一小會兒,很快就恢復尋常了。

    云清曉從應津亭這里得知了有關刺殺事件的后續,反正那個黑衣人刺客還是沒抓到, 不過據說秦王派侍衛把宮里翻了個底朝天,不出意外的話那刺客可能已經逃出宮了。

    而這其實挺嚇人, 畢竟那刺客來無影去無蹤, 混進了宮里混上了紫薇殿橫梁,雖然刺殺沒殺成功但全身而退得實在輕松,搞得宮防形同笑話。

    “你這戴的是什么?”應津亭在云清曉手腕上看到了個類似于袖箭的東西, 但又不是袖箭。

    云清曉便撩起寬大的袖子伸手給他看:“臣的兄長說臣手無縛雞之力, 怕臣入宮給陛下添麻煩, 所以給了臣這個暗器, 說萬一又有刺客到了跟前, 好歹能防身,好像是用袖箭改的吧,里面是銀針。”

    本來是該放毒針的, 但云清寒著實擔心他這弟弟上躥下跳的能耐,怕刺客沒出現, 他自己玩著先把毒針扎上了,所以只放了銀針。

    不過如果是暗器就可以對付的場面,銀針大多也夠用了, 射出去落到人身上, 對方自己就能懷疑針上有毒,總能給云清曉爭取點逃跑時間。

    應津亭扯了扯嘴角:“靖安侯是怕你待在朕身邊被當靶子受牽連吧?”

    云清曉發愁:“陛下, 您怎么老覺得臣的兄長對您有意見呢?當真沒有!”

    雖然有, 但不能認!

    應津亭看著云清曉的手腕,又充滿挑撥離間意味地說:“靖安侯別是想害你吧, 他不知道宮里不能攜帶武器?你這暗器也算是武器,還明目張膽在朕眼前晃?”

    云清曉:“……這個,兄長倒也不是沒有想到。”

    “哦,那就是明知故犯、錯上加錯了?”應津亭挑眉。

    云清曉無奈:“臣的兄長說,陛下寬厚,必能體察臣的謹慎小心,讓臣注意著別叫其他人瞧見了,免得給陛下添麻煩便是。陛下,臣兄長說錯了嗎?”

    應津亭:“……別裝乖了。”

    云清曉莞爾一笑。

    其實云清寒的話沒這么“和氣”。

    他的原話是:“低調點,別讓太多人瞧見。至于陛下……瞧見了也無妨,他都能當眾幫你擋刀了,不至于為著一個防身的暗器罰你,正好也讓他知道你身上有暗器,他要是手腳不干凈對你圖謀不軌,也得掂量掂量。”

    云清曉:“……”

    云清曉自然不可能原話復述給應津亭聽,他還沒那么缺心眼。

    然而應津亭一看他那動過腦子的表情,就知道他肯定把云清寒的原話美化了個天翻地覆。

    這天是五月初八,距離端午宮宴的刺殺已經過去三天,秦王那邊突然派了人來,說是景華宮有個新動向,還是該知會陛下一聲。

    ——懷世子右手殘廢了。

    據說是陪玩的太監不夠上心,害得懷世子爬著花園里的假山摔了下來,不巧把右手給摔斷了,太醫輪診都說治不回完好如初的模樣,勤加鍛煉或許右手還能拿起筷子,但提筆寫字想寫得端正只怕不大可能,雖說孩子還小、現在開始鍛煉左手倒也來得及,但右手畢竟是殘廢了。

    云清曉不太清楚皇家那些事,一時對不上人。不過他認識恭王府的世子應敏行,于是聽到來稟報的人說“懷世子”,便以為是宗室里有個懷王、這是懷王家的世子。

    不過為什么不說“懷王世子”,省略個較為順口的“王”字是有什么隱情嗎?

    他好奇,如今對著應津亭也沒那么生分了,所以等稟報的人離開后,他就直接問了應津亭:“陛下,臣好像沒聽說過朝中有個懷王,想來應該不是很顯眼的人物,他家世子遭了難,秦王為何要派人特意來通知您啊?”

    畢竟其他政事頗多,也沒見秦王遣人來通知什么。

    “難不成……”云清曉在應津亭的注視下眨了眨眼,壓低聲音,“秦王懷疑是您下的黑手?”

    應津亭忍俊不禁,無奈提醒他:“現下宗室里沒有‘懷王’這人物,但二月底懷帝駕崩時留下了一子二女,其中年僅三歲的皇子應棠棣在朕登基之時被封為了懷世子、待到他及冠便封王,屆時倒是會有懷王了。”

    云清曉愣了下。

    “這個皇位,應棠棣雖年幼,但若沒有秦王插手,他才是最名正言順坐上來的那個人。眼下他出了事,成了殘廢之身,按大宛國律他再無繼承大統的資格,朕這皇位坐得更穩當了,不用擔心有誰想殺了朕給應棠棣讓位……你說,秦王是不是得派人來通知通知?”應津亭不慌不忙道。

    云清曉有些不知道該說什么,沉默了會兒。

    雖然他在宮里也待了有一段日子了,還經歷過驚心動魄的刺殺,但仍然不太適應應津亭這動輒生死還輕描淡寫的說法,而且刺殺的事過后,云清曉切實地知道了這些看似隨意的言語是真有可能變成現實的。

    而他連應津亭和秦王打啞謎都聽不出所以然,更別說參悟暗地里更多陰謀詭計了。

    “好了,跟你又沒關系,等朕傷好了,你回靖安侯府繼續做你的紈绔便是。”應津亭看他有點消沉,開口道,“過來,幫朕換藥。”

    聞言,云清曉果然沒空想別的了,他愁眉苦臉地看向應津亭:“陛下,臣再幫您換藥的話,您這傷就更難好了。”

    應津亭肩膀上的刀傷沒嚴重到傷筋動骨,但畢竟匕首扎了進去。第一次被他支使著幫忙換藥時,嬌生慣養的云二少爺直接被血洞嚇了一跳,雖然剛受傷時也看太醫給應津亭處理過傷口,但正面近距離直接看到還是不太一樣。

    云清曉當時對著應津亭的背頭皮發麻,可人家這是為了救他受的傷,他總不能不管,于是抖著手往傷口上面上藥,給應津亭疼得差點沒控制住表情,覺得某種程度上也算是遭報應了。

    云清曉嘗試輕一點,但手抖得更厲害了,于是只能認慫說不如叫太醫或者其他宮人來幫忙上藥吧,但應津亭不樂意。

    反正三天下來,云清曉每回給應津亭上藥都覺得那傷口不僅沒見好,還血流得更厲害了,也不知道應津亭是怎么忍下來的……怎么跟有受虐傾向似的……

    這回云清曉給應津亭上著藥,聽到應津亭突然問他:“你想不想出宮去南邊玩?”

    云清曉沒太明白:“啊?”

    “朕也覺得這宮里沒意思,安全都保障不了,打算過兩天傷再好些了,就跟秦王提一提,看他能不能同意讓朕南下,不是說南邊有水患要賑災嗎,朕去辦這差事。若是行,你要不要隨朕一起去玩玩?”應津亭說。

    云清曉唔了聲,總覺得秦王同意的可能性挺低,畢竟傀儡皇帝放在宮里老老實實就行了,放出去了難免失控,而且萬一應津亭真把賑災的事辦好了,那不是給他積攢功績了嗎?這可不會是攝政王對一個傀儡皇帝的期待。

    云清曉覺得以他的腦子都能想到這么明顯的事……那說不定應津亭已經想好了要怎么說服秦王,用不著他瞎操心。

    “可是,就算秦王能同意,去也是賑災啊,說‘玩’是不是不太好?”云清曉便只問。

    應津亭嗤笑了聲:“朕三月初登基,迄今兩個月了,朝堂上從三月下旬就開始說南邊有水患,且不說這三月哪來的堪稱‘患’的水情,就當有吧,朝堂上也已經據此吵了整整一個月了,反正沒看出半點著急,有關災情的描述翻來覆去都那幾句話,也沒見有變化。”

    “連著所謂的北邊干旱和四方軍餉告急、國庫空虛一起吵。然而自從南穎建國、拿走了從前大宛陵江以南的國土后,大宛所剩陵江以北二十余城,還分南邊北邊本就招笑,氣候差異也不可能大到水患和干旱齊發。”

    “軍餉告急也只有從未踏出過長陵城的兵部尚書在一個勁兒念叨,不過從你兄長靖安侯回來后秉呈的話來看,倒沒瞧出有軍餉問題。至于國庫空虛,朕也不知道戶部和秦王是誰在說謊,反正戶部哭窮是慣例,秦王上次還說每頓八十八道菜國庫供得起呢。”

    云清曉:“……”

    應津亭往后睨了他一眼:“上著藥呢,別走神。總之那些話聽聽得了,就咱們大宛這朝堂風氣,吵得越兇、越是敢拿出來說的,就說明越無關緊要、甚至是空口白牙編造的,就是為了顯得自己有做事。然而真出了要緊事,一個個怕擔責,嘴比尸體都嚴。”

    云清曉眨了眨眼,說:“尸位素餐……”

    應津亭一笑:“你還知道這詞呢。”

    云清曉:“……臣又不是真大字不識。”

    云清曉想起來他哥從最南邊的鶴城回來,若是哪里有水患,他肯定會知道,而回來后他哥的確沒操心過這事,端午宮宴在紫薇殿被其他官員問起來時他都是敷衍過去的……看來的確沒啥問題。

    應津亭再度問他:“你到底要不要出宮?”

    云清曉這回不糾結了:“要!”

    “不跟你家里商量一下?”應津亭悠悠道。

    “會去很久嗎?”云清曉問。

    應津亭估計了下:“來回應當要不了三個月。”

    云清曉一笑:“那沒事,臣自己做主。”

    他還沒出過長陵城呢,這回能南下玩一路,想想就新鮮。

    雖然也能自己帶著仆從出去玩,但出門在外這年頭萬一遇到打家劫舍的呢?還是和應津亭這皇帝一起出門比較安全……雖然如果讓云清寒說,他肯定會說跟著皇帝才更不安全。

    給應津亭換完藥,重新包扎上后,云清曉看著應津亭慢條斯理地穿好衣服,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對了,陛下……您方才那些話,若是說給秦王聽,他會很忌憚的吧?”

    應津亭微微一頓,然后笑道:“是啊。”

    傀儡嘛,有自己的思想見地可不好,何況應津亭方才那些話還透露出了他其實對大宛朝局了解得并不少。

    聞言,云清曉正想困惑地問那應津亭干嘛這么坦率地跟他說這些話,還未出口,應津亭先接著說了:“所以朕不會對秦王說這些話,只是對你說了而已,你又不會去秦王面前學舌,不是嗎?”

    云清曉輕咳了聲。

    應津亭唇角微揚。

    這小少爺逗起來很是有趣,心里多半又想罵他死斷袖,又覺得罵救命恩人過意不去,糾結著呢。

    又過了兩天,應津亭出了瑯玕殿,去了一趟秦王的攬明殿,沒帶云清曉。雖然不知道應津亭具體怎么說服秦王的,但反正等應津亭回來,云清曉就得知南下的事定了。

    同時定的還有,秦王身邊那個沉默寡言的中年近侍石沒羽也會和他們同行南下,說是保護應津亭。

    此外,據秦王“關心”,擔心若是有心人得知應津亭這皇帝出巡了會對他的安危不利,所以秦王的意思是不要對外宣揚,就當皇帝本人沒有出宮。

    南下“賑災”平水患這差事明面上可以交給恭王世子應敏行——

    秦王一本正經地表示,經過端午宮宴后,云清曉這靖安侯府二少爺有些太招眼,把賑災的事交給他易引起波瀾,這件事明面上既不要和陛下有關,也不要和跟陛下相熟的云清曉有關。而應敏行雖然只是國子監學生又生來結巴,但畢竟是宗室子,身份夠格,且眾所周知他和云清曉是好友,所以屆時可說云清曉是南下同游,旁人不會覺得奇怪,而應津亭可以充作云清曉身邊的侍衛仆從隱藏身份,但同時應敏行認識應津亭,不至于慢待了陛下。

    不過“賑災”這么大的事只交給應敏行歷練還是有些草率,正好丞相之子孫莫學上個月離開國子監、領了官職,雖然聽說孫莫學和云清曉有過點小沖突,但年輕人毛毛躁躁難免爭執兩句,沒什么過不去的,都是同窗、總比不認識的人同行要好,也給丞相家的少爺一點歷練機會,所以孫莫學也同去吧!

    ——從這賑災官員配置來看,就知道這差事跟玩似的,大概就是一行人象征性帶點賑災銀糧,一路游山玩水到了最開始報災的秋城,被好吃好喝招待些時日,然后和當地官員友好交流完畢,又快快樂樂返程。

    好在應津亭對云清曉說時,對這趟出行的本來定義就是玩去的,只是……

    “孫莫學?不能換個人嗎,誰跟討厭的人一起出門玩啊!”云清曉吐槽。

    應津亭一臉慚愧:“朕沒用,本來還想光明正大帶你出宮,沒想到自己都只能假扮侍從。”

    云清曉忙道:“不是,臣沒有抱怨陛下的意思……”

    秦王不讓應津亭光明正大南下,從安危角度出發很說得過去,包括派自己的近侍隨行保護也不好指摘他什么,不過某種程度上也能防止應津亭借南下之行做些旁的、往自己這個皇帝身上攬功勞——或許秦王能同意皇帝出宮,就是看在反正皇帝是悄悄出去的,又被盯著,沒機會鬧出幺蛾子。

    云清曉心思簡單,凡事點到為止,不愛糾結那些過于復雜的,便覺得這也沒什么,秦王那個近侍雖然年紀不小了但資歷高嘛,能被秦王信任帶在身邊,武功應該不錯,跟他們一起出去當個保鏢倒也挺好,反正出游而已也沒什么見不得人。

    他有一說一:“出宮游玩,其實低調些還更自在。臣也沒有真想為難陛下去找秦王說把孫莫學換掉的意思,只是順道抱怨一下那孫莫學,臣跟他沒有同窗之誼,只有舊怨……”

    應津亭一臉感興趣:“你不是前兩個月失憶了嗎,是聽你身邊的丫鬟小廝說的,還是這么快又攢下舊怨了?等等,孫莫學這名字,朕似乎也在哪里聽過……”

    云清曉眨動了下眼睛。

    應津亭想起來了:“招你入宮做御前侍衛那日在國子監,朕旁聽了你們幾個學生在課堂上閑扯,你有個同窗似乎說你和這孫莫學搶過戲子?”

    “……”云清曉再度喊冤,“沒有的事!臣當時就解釋過了,是那孫莫學強搶,臣見義勇為!”

    云清曉三言兩語把在逸客居發生的事說了。

    應津亭聽完點頭:“你倒是真喜歡畫人像,都畫到戲樓去了……敢情朕在你眼里,和那登臺唱戲的戲子沒什么差別?”

    聞言,云清曉微微一頓。

    如果是剛進宮那會兒,他肯定就收斂德性撿好聽的糊弄過去了,但現在么……大概是應津亭肩膀上為了救他而受的傷都還沒好的緣故吧,云清曉選擇了想什么說什么。

    “還是不太一樣的,陛下。”云清曉道。

    應津亭微微頷首。

    云清曉:“臣為了讓那兩個戲子騰時間,還給了他們各自五十兩銀子。”

    應津亭:“……你的意思是說,朕以為的‘沒什么差別’還是給自己臉上貼金了,其實朕這無償的還不如那兩個戲子要你付出的多?”

    云清曉忍不住笑起來:“陛下若是想要,臣南下前回家一趟,給您拿一百兩。”

    見云清曉這么放松,居然都調侃起他來了,應津亭從容地婉拒:“那倒不必,你家里給你攢點聘禮也不容易,沒頭沒尾的,朕不好從中收取。”

    云清曉笑容沒了:“……”

    應津亭真的很擅長讓他無言以對。

    不過,云清曉的確得在南下之前回家一趟,先斬后奏的“奏”總不能省了嘛,而且出遠門的話還得帶些行囊,以及云清曉跟應津亭盤算了下,覺得這趟出行可以劍霜和劍刃,云清曉打算回侯府問問他倆要不要一起。

    劍霜和劍刃聽到能出遠門,和他們家少爺一樣興致勃勃,表示在家給云清曉備行囊,等云清曉回來接他們上路。

    而老太君和云清寒就沒這么缺心眼了。

    “陛下攛掇你一起去的?”云清寒涼颼颼地問。

    云清曉乖巧地笑:“陛下問了我,我也的確想出門逛逛,正好夏日我沒那么容易生病,要是換做冬天,我肯定不跟著出門受罪……”

    老太君嘆氣:“你就不能安生待在長陵城里?你哥這回來之后,你都沒在家兩天,老想著玩,我說給你說門親事吧,你不干,你哥又縱著你……兩個不省心的混賬東西!”

    連累他哥一起被罵了,云清曉抱歉地對云清寒機靈一笑,然后眼巴巴瞧著老太君:“祖母,您就準我出去看看嘛,都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這讀萬卷書我是沒那心氣了,但行萬里路還是能試試的,您說是不是?”

    他一賣乖,老太君就沒轍:“你啊……兔崽子一個!你若是真想游山玩水,咱們家還能短了你盤纏不成,干什么要去蹭皇家的車駕,有尊長跟著能玩得痛快自在嗎?再說了,你哥三令五申要你早點回家,別跟皇宮牽扯過多,你聽進去了幾分?”

    “十分!”云清曉臉不紅心不跳道,還對他哥重重點頭,“真的,都聽進去了!”

    云清寒冷笑了聲。

    云清曉摸摸鼻子:“但我這不是想著,若我真從家里出發,只帶幾個仆從侍衛,走遠了你們不也不放心嗎?我自己也慫,走山路都得怕過不了山頭。倒不如正好這回人多一起出門,雖然人多也有人多的麻煩,但也有好處嘛,且陛下不愛擺架子,不至于多不自在。”

    云清寒卻道:“我看你是記掛著陛下的救命之恩,他提出來了,你正好也不抗拒,便不想掃他的興,不然光是那孫莫學會同行這一條,以你的臭脾氣還能愿意出門?”

    云清曉是個少爺脾氣,若沒有旁的因素影響,單讓他自己選擇,那是絕不可能委屈自己和看不慣的人同游的。

    云清曉嘿嘿一笑:“都有點,都有點,但主要還是我自己真的愿意出門瞧新鮮。哎呀,祖母,哥,你們就準了嘛,我都跟劍霜和劍刃說好了,他們倆都期待上了,你們別掃他們的興啊!”

    “我們準不準的有什么用,你這混蛋小子就是先斬后奏來的。”老太君一巴掌拍在云清曉肩頭。

    云清曉夸張地“唉喲”一聲,把老太君逗笑了。

    云清寒臉上的冰凍三尺也融化了些。

    南下這件事,終歸是定下來了。

    鑒于“水患”“緊急”,定在了五日后出發。

    消息傳到景華宮,章氏匆匆求見正在拜佛念經的錢太后。

    “母后——”章氏推開上前的嬤嬤,直接跑進了佛殿內。

    錢太后一手捻著佛珠,眼睛也沒睜開,念經聲斷了斷,然后也沒續上。她閉著眼,心平氣和地說:“你也是當太后的人了,怎么越發心浮氣躁,有失體統。”

    章氏臉上哭一半笑一半:“母后,瑯玕殿那邊素琴傳來消息,此番雖然對外說是恭王世子南下治水賑災,然而其實他應津亭也要同行,瑯玕殿這會兒忙著給人收拾行囊呢!秦王這什么意思還不夠明顯嗎,居然愿意放應津亭出宮做事了,這擺明了是要站在應津亭那邊抬舉他了!我的阿棠成了殘廢,害死您兒子、搶了我兒皇位的應津亭卻要踩著我們的血淚被秦王抬舉……母后,都這樣了,我還怎么能不心浮氣躁,我要這體統有何用!”

    錢太后睜開眼睛,坐在蒲團上抬頭看章氏:“陛下名諱,莫要直呼,是大不敬。”

    章氏一想到兒子應棠棣的右手,就要落下淚來:“母后!”

    錢太后重新閉上了眼,面對著佛祖金身,嘆了聲氣:“做主的是秦王,事到如今,記恨陛下又有何用?”

    “之前阿棠尚好,我們忍下秦王竊國之辱,欲借刺殺陛下弄他個非死即殘,再同秦王與虎謀皮、推阿棠上位,可眼下沒了阿棠,即便陛下出了事,皇位也與咱們景華宮上下無關了,宗室之中不是沒有其他人選。”

    “哀家想過事敗,想過錢家會失去對禁軍的掌控權力,想過你們章家會被查出和那獻舞的刺客有關系,卻沒想到秦王一概不查,直接對阿棠下了手……倒也并不是覺著秦王干不出這種事,只是哀家本以為,再如何他也會留著阿棠,好掣肘當今陛下。”

    聽著錢太后的話,章氏忍不住發抖,發間步搖隨之晃動得更加劇烈:“母后……母后,您也放棄了嗎?您可是我和阿棠的主心骨啊,您之前不是很堅定嗎,您不能就這么不管阿棠了啊,母后……”

    錢太后沒有說話。

    章氏跪倒在她身邊:“母后!我求求您了,阿棠是您唯一的親孫子啊!秦王老了,即便如今不放權,將來……只要陛下在位一天,只要他比秦王活得更久,他就遲早有拿回大權的那一天,屆時他能容忍下阿棠這個懷帝之子嗎?哪怕阿棠右手不行了,沒有搶他位子的資格了,但阿棠的存在本就是他眼中釘啊……”

    “若陛下是個仁善之君,那事到如今我也認命了,賭一把將來他不會對阿棠這個侄子如何。”

    “可您知道的,當年要送皇子去南穎為質,原本是定下了先帝去,但不知怎么臨出發前改成了當今陛下,他在南穎為質十五年,回來后絲毫不顧先帝特意讓人接他回大宛的情分,竟是不到兩個月就害死了先帝,還讓秦王扶持他篡奪了先帝留下的皇位……母后,當今陛下不死,將來死的便是阿棠了……”

    錢太后古井無波地說:“如今拿不準秦王態度,你就不怕再對當今陛下下手,會惹得秦王再對阿棠下手?這回是一只右手,下回呢?你怕將來陛下不容阿棠,就不怕如今秦王不容阿棠長大?”

    “母后……”章氏不知所措,“說不定……說不定這次阿棠的手真的是太監疏忽,或者,或者其實是陛下讓人干的,您……您不是也說秦王本該留下阿棠掣肘陛下嗎,或許就不是秦王做的呢……”

    錢太后苦笑了聲,輕輕撥動手里的佛珠。

    章氏自知難以自欺欺人,畢竟若應棠棣的手不是秦王干的,那就等于秦王對這次端午宮宴刺殺毫無作為,而這是不可能的。

    “秦王準了陛下出長陵城,但要隱藏身份,可這消息還是從瑯玕殿傳了出來。你猜,秦王希望我們做什么?”片刻后,錢太后放下佛珠,睜開眼看章氏。

    章氏囁嚅地回答:“……再刺殺陛下?可阿棠已經……”

    “他啊,到底也是老了,有些糊涂了,卻還以為和年輕時、和平德十九年時一樣,能把所有人都看透、玩弄于股掌之間。”錢太后輕聲說。

    章氏不明所以。

    錢太后:“按大宛律例,阿棠是沒資格了,可律例不是人定的么?兵器夠利,傻子也能被推上皇位……”

    “禁軍仍在錢家手里,你們章家清流世家,桃李滿天下、走哪都有三分薄面,接下來當今陛下還正巧不在宮里……若我沒有猜錯,此番陛下暗中離開長陵后,秦王身邊眼熟的仆從也會有人‘恰巧’不在,秦王說不定還會碰巧稱病……多好的謀反機會啊。”

    章氏喃喃:“母、母后……”

    “阿棠傷了手,如此奇恥大辱,若有機會放手一搏,自然要腦子一熱連忙抓住的,秦王大概是如此想我們的吧。”錢太后笑著搖搖頭,“他老了,卻還是舍不得放權——也放不得權,不然放權第二日他就得死于非命,他攝政這么多年,可不止得罪大宛皇室。”

    “但他又不得不認清老了的事實,所以想重現平德十九年先帝與外戚陳家內亂之狀,再度集權,也證明他的老謀深算,如此既能打壓了咱們這心有不甘的先帝勢力,亦能敲打新帝……”

    “若有朝以日他秦椒纏綿病榻了,你說新帝汲取教訓,是忍不了最后一刻、趁他病要他命呢,還是忍了那么久不差那一時,為了避免秦椒又是設局、索性讓他得以順遂終老呢?”

    錢太后說著笑得更厲害了,看得章氏忐忑不安。

    錢太后說:“這人啊,到老了,管他從前多風光,竟都得操心生老病死那點事,秦椒也不例外。”

    章氏抿了抿唇,竟也慢慢鎮定下來:“母后,那我們?”

    “此番他秦王為了設局,沒有對錢家和章家下手,也算是給阿棠留下了助力。接著么……剛才不說了嗎,秦王老了,咱們什么都不做,他也會死的。”錢太后道。

    章氏:“可……萬一他長壽……而且我們和當今陛下不一樣,秦王沒了,對我們也不一定是好事……”

    “秦王不是個突然想得起來自己老了的人,他如今這般作為,想來是身體已經有了衰敗征兆,倒也不用盼他長壽。”錢太后說,“奪皇位本就是兇險之事,哪有天時地利人和都在咱們這邊的道理。”

    “讓阿棠好好休養,把手盡可能恢復好一些,身子也養好,錢家和章家接下來韜光養晦,待到秦王身死之日,便是咱們與當今陛下你死我活之時。當今陛下在秦王眼皮子底下,屆時乍然沒了壓在頂上的石頭,但又還未來得及接管朝局,那會是最好的時候。”

    “這回,就讓堂堂秦王也謀算落空一回吧!”

    章氏被錢太后說得只覺主心骨重新立了起來,她規矩叩拜:“是。”

    ……

    臨行之前,秦王身邊的近侍石沒羽與他辭別。

    “王爺,屬下還是以為,或可派遣其他侍衛跟隨陛下南下,屬下應當留在王爺身邊護衛。”石沒羽一板一眼地說。

    秦王笑道:“本王身邊還有萬杉軍,不必擔心。陛下難得對本王索要點什么,自是要答應的。”

    應津亭對云清曉說,這石沒羽是秦王為了“保護”他而塞過來的。

    然而事實是,當時應津亭在攬明殿說了想要南下游玩、有需要的話他也可以順道看看朝廷為難的水患情況,然后主動提出,端午宮宴在紫薇殿刺殺發生時,瞧著秦王身邊這近侍護主十分可靠,便想要他一同南下護衛。

    秦王思索過后,竟也同意了。且應津亭既然提及了“水患”,那便把這件事也交由他們一行去看看,只是不能光明正大說是陛下要去查辦。

    “對了,你既覺得這任務太過大材小用,那本王再交給你一件差事——待到回程之際,找個機會,殺了云清曉。”秦王對石沒羽道,“若是可能,做成與陛下有關的意外,留點證據,讓靖安侯為其弟斂葬時得以告慰亡靈。”

    石沒羽問也不問:“是。”

    ……

    石沒羽來到瑯玕殿,才知道應津亭和云清曉已經在馬車上等候了,而應津亭表示既然微服私訪那就一切從簡,他本也用不慣宮人,從前在南穎一直跟著他回到大宛的那一個侍衛他瞧著也膈應,所以瑯玕殿里誰都不帶,趕馬車的事就交給石沒羽了。

    石沒羽沉默地接下車夫的差事,趕著馬車出了宮門口,又在經過靖安侯府時接上了云二少爺那雀躍的丫鬟和小廝——主要是他們手里的行囊。

    劍霜和劍刃各騎了一匹馬,不用增加馬車負累。

    云清曉也是這時候才知道他們倆都會騎馬。

    他撩開馬車窗戶的簾子往外看,驚嘆道:“真厲害!不過之前怎么沒聽你們說過?”

    劍霜誠實道:“之前也沒用武之地嘛,而且您不會騎射,我和劍刃說了,怕您難受……”

    對面的應津亭笑了下,云清曉輕咳了聲。

    劍刃又說:“其實我們會騎馬,還是托您小時候想要學騎射的福,當時陪著您一塊兒練過,您練了兩日便不打算繼續,但看我和劍霜初學還有模有樣,便繼續日日帶我們去馬場,直至馬術嫻熟。不過長大后我們騎得太少,所以本來也有些忘了,但幾天前確定了要隨您南下,大少爺就派人又急訓了我們倆幾天,說是萬一馬車不便,會騎馬總多個法子,如今我和劍霜的馬術又熟練了不少。”

    “辛苦了辛苦了。”云清曉瞧著劍霜和劍刃騎著的威風大馬,突然說,“本少爺決定了,這趟出游我要學騎馬!抵達秋城之前一定學會!等到回程的時候,我就自己騎馬回來!到時候祖母和我哥一定會很為我驕傲,出門一趟居然會騎馬了哎……”

    【宿主您好,近日階段性任務已更新……】

    云清曉還在斗志昂揚地大放厥詞,應津亭開始頭疼:“……”

    他伸手把趴在窗邊跟丫鬟小廝說個沒停的小少爺扯回來坐好:“都還沒出城門呢,消停點。”

    第22章 第 22 章

    應津亭其實會騎馬, 但一個當了十幾年質子、在南穎時門都不怎么出的人不該會騎馬。

    而托云清曉的“福”,接下來他得裝不會騎馬的樣子去學騎馬,云清曉可以不上馬就改變主意不學了, 他不行。

    不僅如此,等回頭該啟程回長陵時, 他還得一路騎著馬回來……

    雖然如今肩頭的傷都已經結痂、屆時必然是痊愈了, 騎馬顛簸不了什么,應津亭本身也不喜歡整日坐在馬車里,但那也不等于他熱衷于有馬車都不能坐、非得整日自己騎馬。

    云清曉不知道應津亭在暗自不爽些什么, 只知道自己還沒跟劍霜和劍刃說兩句話呢就被扯回來了, 他也挺不爽的:“殷先生, 你現在只是本少爺府上的西席先生, 怎么能對少爺拉拉扯扯的呢?”

    應津亭:“……”

    是這樣的, 雖然秦王給的建議是讓應津亭扮做云清曉的侍從,但就應津亭這德性實在是不怎么像,于是云清曉和應津亭商量了下, 此番南下出行中應津亭就以靖安侯府專門給這不學無術的二少爺請的授課西席的身份同行,“應”是國姓, 且對外改姓“殷”吧。

    “對這身份轉變,你倒是從容自如。”應津亭挑了下眉,“你也說了, 我是你老師, 老師說話做事、教你行端坐正,你且順著便是, 要尊師重道。”

    聽到應津亭嘴里說起“老師”二字, 自稱也變成了“我”,云清曉覺得挺有意思, 更放松了。

    “殷先生來我家做西席先生前沒打聽過嗎,靖安侯府二少爺冥頑不化,在國子監都認不清教學博士的臉,現在自然不會認一個被家里強行塞過來的西席先生做老師的。”云清曉理直氣壯。

    應津亭失笑:“偷懶耍滑時倒是說得一套一套的。”

    石沒羽在外面趕著車,很快出了長陵城的城門,馬車來到城外十里亭等候應敏行帶隊的南下賑災人馬過來,再繼續同行。

    應敏行稀里糊涂接到了賑災這么個差事,整個人直到出發了都還處于一種“到底怎么回事”的迷茫狀態,唯一知道的就是“聽說了好友應敏行要南下,所以云清曉跟著湊個熱鬧要一起去”這件事甚至不是云清曉自己來告訴他的,而是被通知這個差事時,親自見他的秦王轉告過來的……

    不過不論如何,能見到有段日子沒見的好友,應敏行還是高興的。他在快到十里亭時就坐不住了,在馬車里一個勁兒撩簾子往遠處看。

    ——此番南下賑災,恭王世子應敏行主事,丞相之子孫莫學作為副手,兩個從前都沒離開過長陵城的公子哥帶著朝廷象征性撥的錢糧人馬,在隊伍最前面各自坐著規格不低的馬車慢悠悠前進,舒適第一。

    終于,看到了十里亭,也看到了坐在亭子里的云清曉。

    云清曉也隔著一段距離瞧見了應敏行,便抬手揮了揮聊作示意,同時對坐在馬車里沒下來的應津亭說:“他們也過來了,馬上就能走了!”

    快到跟前時,應敏行從馬車上跳下來,朝云清曉跑了幾步:“清、清曉……我,我聽、聽說……”

    云清曉不是個有耐心的人,即便面對并非故意拖沓、自己也不想天生結巴的應敏行,他這混賬脾氣也照樣,所以他打斷了半天說不出完整話的應敏行,不確定地問:“要不你打手語給我看吧,省時間……你會打手語嗎?”

    畢竟應敏行是結巴又不是啞巴,即便是啞巴也不一定會手語。

    不過應敏行愣了下,然后停了口舌,抬手比劃道:“會啊……還是你以前教我的,但是你不是失憶了嗎,之前你好不容易回了國子監,那天我跟你說話,你也沒讓我改手語,我就以為你不記得了,怕你不認識我在比劃什么,所以我才說話的……”

    見狀,云清曉輕嘶了聲:“原來我以前也這么可惡啊。”

    嫌結巴說話耽誤時間,干脆攛掇人跟不會說話一樣打手語什么的……

    應敏行連忙比劃:“沒有!你很好!我覺得這樣說話也比較暢快,雖然看得懂的人不多,藺采樊他們三個都認不完全,但是……”

    “好啦好啦,我就口頭反省一下,沒打算改,你這樣我反倒真不好意思了。”云清曉打斷道,“方才你最開始想跟我說什么來著?”

    應敏行頓了頓,就把方才的話接上:“我聽說前些天你在宮里遇到刺殺了,但是后來我和藺采樊他們去靖安侯府看你,你不在家,雖然聽說你沒事,但現在看到你人真的沒事,我就安心了。”

    云清曉點點頭:“我好著呢……對了,劍霜和劍刃你認識吧,此外還要給你介紹個人,其實你也認識,不過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他要和我們一起南下——殷先生?”

    云清曉走到馬車邊,順手把簾子撩了撩,露出里面應津亭那張不冷不熱的臉來。

    本來正在好奇的應敏行霎時像是被掐了脖子,手語也不比劃了,下意識脫口而出:“陛……陛……”

    “畢竟我要出門玩那么久,祖母和我哥雖然拗不過我同意了,但還是覺得我不該耽誤念書,所以特意安排了這位姓殷的西席先生,讓他跟我一塊兒出門。”云清曉放下車簾,隨手搭住應敏行的肩膀,順暢地接下話。

    然后他往后看去,對正在走近的孫莫學一臉嫌棄道:“怎么著,孫少爺也來和我敘舊啊?”

    孫莫學呸了聲:“我跟你這個出門還要帶老師的沒斷奶的王八蛋敘個屁舊,你們倆耽誤什么呢,這么多人等著你們嘮嗑是吧?還走不走了!”

    應敏行就對云清曉比劃:“你要不要上我的馬車?”

    云清曉想了想:“算了,下次歇腳的時候再說。”

    應敏行也沒強求,點了點頭。

    幾個人回到各自馬車上,繼續南行了。

    “我還以為你打算跟應敏行跑了。”應津亭悠悠道。

    云清曉有點意外:“車簾不是放下了嗎,你看到應敏行打手語了?你認識手語?”

    應津亭一笑:“沒看到,不認識,也沒猜到應敏行會說這話,我又不了解他。不過我以為你會覺得跟我坐一輛馬車,不如跟你的舊友待在一起自在,不然你方才特意下馬車到亭子里等做什么,我還以為你是打算順道換輛馬車坐。”

    云清曉:“……”

    這殷先生說話怪里怪氣的,唉。

    “我下馬車不是方便跟人會合嗎,跟你一樣都老爺似的坐在車上等著別人來參見么……”云清曉嘆氣,“這么點小事也值得挑刺,哪有這么胡思亂想的?”

    云清曉這語氣,應津亭聽得生出一絲怪異感來。

    應津亭挑了下眉:“出了宮,明面上身份一變,你倒是適應得挺好,越發放肆了。”

    云清曉笑瞇瞇道:“出來玩嘛,緊繃著就沒意思了。對了,你會不會騎馬?”

    應津亭:“怎么?”

    “我想學騎馬啊,你要不要一起試試看?反正你肩膀的傷只要不劇烈運動就不會流血了,下馬車動彈一下總比整天悶在里面好嘛,是不是?”云清曉說。

    因為有任務所以本來也得“學”騎馬的應津亭似是被云清曉說動了,驕矜地略一頷首:“行吧,陪你學學。”

    然而說著學騎馬,云清曉又愣是在馬車里睡了一大覺,睡醒了這小少爺還腰酸背痛地嫌棄馬車里不舒服,到了第一晚入住的驛站潦草用膳、洗漱后,就直接又睡覺去了。

    第二天啟程后沒多久,一整晚沒怎么睡的應津亭靠在馬車里假寐,聽到云清曉輕手輕腳地下了馬車。雖然云清曉沒說,但應津亭估計他是去找應敏行玩了,不然如果是想開始學騎馬的話,云清曉應該會叫上他一起。

    而應津亭的這個猜測在不到兩刻鐘后就得到了驗證,驗證方式是——系統通知應津亭,他今天多了個要完成的任務,就是五子棋贏過應敏行。

    應津亭:“……”

    他之前三分真七分假地叫云清曉找他下棋,云清曉當時拒絕得比狗攆的都快,今天倒是主動去找人下棋了,技不如人就算了,居然還是在五子棋這么蠢笨的下法上都不如人?

    云清曉閑著無聊,但跟應敏行好像也沒什么可“說”的,他猜測著以前和藺采樊、謝藏、種惟他們幾個一起玩的時候,多半應敏行也就是沉默跟上的那類型。

    但來都來了,正好應敏行問他要不要下五子棋,云清曉就欣然擺開了棋盤。

    下棋之前,云清曉其實沒去想輸贏的事,他沒那競爭心……但也不能總是輸吧!

    大概輸了十盤棋后,云清曉來了斗志:“這沒道理,五子棋我怎么可能都贏不了。”

    應敏行老實地笑了笑。

    云清曉說:“再來!我今天定要贏你一盤!”

    這次應敏行放水,把戰線拉長了一些,給了云清曉一種有希望贏的錯覺,結果又猝不及防地輸掉了。

    “這不合理……”他嘴硬道。

    應敏行正要比劃說再來一盤,突然聽到馬車外傳來聲音,有人喊了聲“殷先生”。

    應敏行頓了頓。

    云清曉也有點意外,自己往前挪了挪想要撩開簾子往外看,一只骨節分明的手先他一步自外面撩開了門簾,應津亭的臉在日光下深邃分明。

    “在下棋?”應津亭一派不請自來也是客的模樣,讓車夫停了馬車,然后自己也進了車廂內。

    車內只有他們三個人,應敏行一時有點糾結要不要按應津亭是皇帝的真實身份給他行禮。

    云清曉看出他的糾結,自在地說:“沒事,出了長陵這位就是殷先生,別想來想去了。殷先生,我們在下五子棋,你要不要來一局?”

    應津亭笑了笑:“你們倆方才誰輸得多誰贏得多?我不跟輸家下,本就是極簡單的下法,再跟輸家下,不更沒意思了。”

    云清曉:“……”

    “看你這表情,應該正是你輸得多了,那你讓讓,我來同恭王世子下一局玩玩。”應津亭從容不迫地說。

    云清曉忿忿不平地把位子給應津亭讓開了,但還不忘為自己辯解:“人都有長有短,我只是不擅此道。”

    “人有豁達或偏狹,少爺您挺擅長豁達之道。”應津亭說。

    云清曉哼哼兩聲。

    應敏行抿了抿唇,對棋盤伸出手:“您、您先……先請……”

    應津亭落了顆黑子。

    云清曉就在邊上看著,這一觀棋他就有“天地視萬物為芻狗”那意思了,感覺自己又行了,應敏行下得也不怎么縝密嘛,明明這么多漏洞,沒看到應津亭這么快都贏了嗎!

    贏了應敏行一局后,應津亭完成了這個啼笑皆非的任務,然后就想把云清曉拎走——他本來尋思著離得不遠,云清曉想溜達一下就隨他吧,誰知道這小少爺真就能一眼看不到就惹出事來。

    但云清曉不跟他走,說還想和應敏行下一局。

    應津亭也沒走,變成了他觀棋,觀了三步棋就撤回了目光,不忍再看。

    云清曉又氣勢洶洶地輸了一局,擼起袖子還想再來。

    應津亭慢悠悠地說:“你不是說想學騎馬嗎,這會兒天氣不錯,我也有閑心,看誰學得更快?”

    云清曉本就常想一出是一出,聞言又覺得騎馬這事提上日程也不錯,于是問應敏行:“你要不要也一起學?反正后面跟著的賑災人馬走得慢,讓孫莫學盯著就是,我們在旁邊學學騎馬,耽誤不了趕路。劍霜和劍刃都會,還有給我們趕馬車的那個石沒羽,他可是秦王身邊的侍衛,這么好的武師傅在跟前,不用一用也太可惜了!”

    應敏行小心打量了應津亭一眼,然后對云清曉搖了搖頭,比劃說:“我就不去了,你們去吧,騎馬小心一點不要摔了。”

    云清曉點了點頭,和應津亭一塊兒下了馬車。

    他們倆坐的那輛馬車這會兒空著,石沒羽一個人趕著車,在云清曉和應津亭從應敏行那邊出來時,目光掃了一眼。

    云清曉正在問應津亭:“等等,我怎么突然覺得……你像是故意來這邊把我帶回去的?”

    應津亭不緊不慢地回答:“不可以嗎?”

    云清曉:“……”

    他心有糾結,所以想要直白一點,讓應津亭能意會著收斂一下,沒想到應津亭不僅不收斂還更加直白,反擊得云清曉更郁悶了——不行,等應津亭肩膀上的傷痊愈了、疤消干凈后,他非得把“不管你是不是真想跟我搞斷袖,但我絕對沒這個想法,所以你放棄吧”這話直言不諱地說出來不可。

    關于學騎馬這件事,云清曉尋思了下,覺得劍霜和劍刃自己騎還行,讓他們倆教人就有點強人所難了,所以干脆讓他倆讓了一匹馬出來,正好其中一人去把趕車的石沒羽替換過來,讓石沒羽教他和應津亭騎馬。

    對于云清曉這人盡其用的好心態,應津亭覺得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大巧若拙了。

    石沒羽表面上是被派出來保護應津亭的、要聽人差遣,實際上也的確需要緊盯著應津亭和云清曉兩個人的動向,所以并沒拒絕教人騎馬這個額外的活。

    不過云二少爺踐行“世上無難事,只要敢放棄”慣了,上馬后搖搖晃晃,在第二次差點摔下來后就勇敢選擇了放棄這件事、不學了!

    于是只剩應津亭。

    應津亭本來就會騎馬,但迫于系統給他安排的“學習騎馬”到“學會騎馬”再到“騎馬回程”的階段任務規劃,他不得不走一走“學習騎馬”這個流程,而且為了屆時回程能光明正大在其他人面前騎馬,所以他還得裝作是在南下過程中從不會騎馬到學會了才行。

    還是在資歷深的石沒羽跟前裝。

    雖然應津亭這趟故意把石沒羽從秦王身邊帶出來,就沒打算再讓他回去,暴露了些許底細也不打緊,但既然還沒動手,那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學習騎馬時應津亭裝得還是挺煞有其事的。

    所以接下來小半個月,白天大多時候都是云清曉坐在馬車上,應津亭就在附近騎著馬由石沒羽盯著,進展緩慢但興致不減的作派。

    云清曉也沒想到應津亭居然隨口一說的騎馬都學得這么有熱情,感慨不愧是能說出拿四書五經當啟蒙書籍這話的人啊,反正他云二少爺就不行。

    應敏行知道應津亭的身份,對此并未多言。

    但孫莫學不知道啊,所以他時不時故意膈應云清曉說:“你到底是有多沒用,氣得你家西席好好一個文人,寧愿去學騎馬都不愿意跟你同乘一車?”

    云清曉一本正經:“那你到底是有多喜歡我,才這么明知道我不待見你,你還硬貼過來跟我說話?”

    孫莫學難以置信地瞪著云清曉:“云清曉你瘋了?!惡心誰呢!”

    然后趕忙跑了。

    云清曉在后面哈哈大笑——笑得太過分了,病秧子少爺一時岔了氣,又咳起來,趕忙給自己倒水潤喉。

    這日眾人趕路慢了點,沒來得及到官家驛站,好在偏僻路上遇到了一間客棧,好歹能有個正經屋子過夜,壞在客棧地方小,別說后面負責押送錢糧的,就是應津亭他們這幾個主事的都睡不開。

    最后盤算了下,押送錢糧的將士們借地安營扎寨,云清曉幾人兩兩一間屋子,丫鬟劍霜獨自一間小的,小廝劍刃和侍衛石沒羽同住一間,剩下的……

    應敏行本來想叫云清曉和他一間,但還沒來得及比劃,就看到云清曉被應津亭理所當然地安排:“我們一間。”

    云清曉本來想說“都行”,但又想起應津亭可能是個嫌疑很重的斷袖,所以難得沒有不拘小節,遲疑地說:“要不我和應敏行一……”

    “不行,你還要給我上藥。”應津亭利落道。

    云清曉:“……你那傷口結痂都快掉完了,還上藥呢?再說我是少爺!哪有少爺給陪玩的西席上藥的道理!”

    應津亭從善如流:“少爺說的對,侯府讓我跟著您出門就是為了守著您,所以委屈少爺今晚和我將就一屋。就這樣定了。”

    看著應津亭和云清曉進了他們那間屋子,孫莫學鬼鬼祟祟地靠近應敏行,說:“哎,世子,你有沒有覺得這云清曉和他那西席先生不太對勁?我跟你說,云清曉他今日居然拿斷袖來惡心我,他肯定不對勁!哼哼,這下讓我拿捏住他的把柄了!難怪他之前跟我搶戲子,還裝什么路見不平,敢情心思比我都臟,我還只是想讓戲子唱戲聽一耳朵而已!”

    應敏行著急地開口:“別、別胡說!”

    孫莫學知道應敏行空有恭王世子的身份,其實沒脾氣得很,繼續自顧自琢磨:“這殷先生說不定壓根就不是什么西席先生,哪有這么年輕的?說是科考沒考中,謀個差事好繼續準備考試,可這些天出來也沒見他看過書啊……長得就一副故作清高的男寵樣,嘖嘖,不是說靖安侯府家風還行嗎,云清曉不怕被他祖母和他哥打死?”

    應敏行只恨自己口齒不清,恨不得把耳朵捂起來,沒聽到孫莫學把當今陛下說成“故作清高的男寵”……

    孫莫學說得痛快,正要繼續,就見云清曉和應津亭那間屋子方才關上的房門此時又打開了。

    云清曉抓著門沿,一臉悲壯地看著孫莫學:“孫少爺,此處店小門板薄,隔音不好,經不起您大嗓門嚷嚷。”

    孫莫學莫名其妙:“那又怎么了?哦,你是想說我方才那些話你們全都聽到了是吧?聽到……那就聽到唄,我還怕你啊!”

    云清曉搖搖頭:“沒事兒,玩去吧。”

    孫莫學皺著眉頭:“莫名其妙!”

    云清曉把門合上了。

    被說成故作清高男寵的應津亭心平氣和,看了眼屋子里唯一且簡陋的床,問云清曉:“少爺您是把我當西席呢,還是當男寵呢?”

    云清曉眨了眨眼:“什么意思?”

    “當西席先生的話,多少得有點尊師重道吧,今晚我睡床,你看這地怎么將就一下。”應津亭理所當然地說,“當男寵的話,自然我得陪著少爺一起睡床。”

    云清曉:“……”

    所以不管怎么著你都要睡床是吧?

    第23章 第 23 章

    云清曉沒覺得自己能說服應津亭讓他把床讓出來, 所以沒打算浪費口舌,反倒是已經尋思著要不去找劍刃,相信本來被安排和劍刃同住的石沒羽會很愿意和應津亭同屋、方便直接盯著他的……

    不過又轉念一想, 若是他去找劍刃,劍刃秉持著主仆有別的想法肯定不會同意和他一張床, 那劍刃就得睡地上了。

    “你還真苦惱起來了?”應津亭失笑, 叫回云清曉的神。

    云清曉眨了眨眼:“我睡相十分之差,若是夜里把先生踢下了地,先生可別跟我計較。”

    他尋思過了, 反正他是不睡地板的, 讓他睡地板那不如他現在下樓去睡馬車上。

    聞言, 應津亭不緊不慢道:“無妨, 那我睡靠里側就行, 你還能一腳把我鑲墻里面去不成?”

    云清曉:“……”

    沒注意這里的床有一側是規規矩矩緊貼著墻的。

    算了,隨便吧,就算應津亭是個斷袖, 那都是男的誰怕誰了。

    ……話雖如此,但反正這夜在床上躺下之前, 云清曉穿得十分整齊,客棧里沒有多余的被褥了,他還讓劍刃幫著從馬車里拿了一床過來, 好避免和應津亭同被。

    應津亭對此只是笑笑, 未置一言。

    他笑的時候人正坐在床上里側,床鋪不大, 云清曉躺上去時只覺得那嗤笑聲跟湊在他耳邊故意發出似的。

    “少爺, 那我也下樓去睡啦。”劍刃說。

    云清曉“嗯”了聲。

    劍刃吹了他們這屋的燈,退出去后關上了房門。

    屋里幽黑寂靜下來, 云清曉和應津亭并排躺在,誰也沒說話。

    云清曉閉上眼睛,沒急著睡覺,而是在琢磨另一件事。

    ——應敏行今天比劃的手語……

    應敏行還說,這手語是從前的云二少爺教給他的。

    古代也是有手語的,從前的云二少爺若是覺得有趣或是怎么著,總之正巧學會了手語還在認識應敏行后教了他,這沒什么,也可以說得通。

    但即便是古時候的不同朝代,這手語之間都可能有差異,而且聾啞人士在接收使用上難免尚且不成體系,更別說是和現代成體系版本的手語相比較。

    但今天應敏行比劃的那些,和云清曉腦海中從前在現代社會因緣學到的那些手語手勢,沒有絲毫出入……

    關于從前的云二少爺,云清曉只知道從旁人口中和周遭生活痕跡看來,他和“云二少爺”十分相像,簡直說是一個人都毫不違和。

    但因為醒來之后腦海中就是仍在現代的記憶,云清曉第一反應就是自己剛穿越,和從前的云二少爺那些相似或許可以用平行時空之類反正證明不了的原理來解釋,反正穿越這件事本身已經解釋不了了,怎么著都行吧,既來之則安之沒必要糾結那么多。

    可如今回想起來……

    性格習慣能一樣,人與人之間的感情總是要相處才能有的,他沒有從前云二少爺的記憶,但和身邊的劍霜、劍刃相處起來卻分毫不覺陌生,對府上老太君這位祖母和云清寒這個兄長也是賣乖親近張口就來。

    難不成……他三月在靖安侯府醒過來,當時隨口扯的“失憶”這個借口,竟誤打誤撞其實是真的?

    但他腦海中有關現代的記憶也做不得假,所以穿越也是真的,不過根據他對從前的“云二少爺”所知的信息來看,他應該很早很早就穿越了……說不定是當初直接穿到他娘親的肚子里了。

    這么一琢磨,云清曉就有些睡不著了——他倒寧愿自己是假失憶,不然以他的好奇心,真的會忍不住想要想辦法找回從前的記憶。

    當時是怎么暈倒失憶的來著……對了,腦袋撞石頭上了……嘖,這可不能輕易嘗試,不然萬一沒恢復記憶還直接與世長辭了,那他祖母和大哥得氣暈過去。

    就這么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胡思亂想著,云清曉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應津亭聽著耳邊一枕頭距離外云清曉越發輕緩的呼吸,有點不做人地想把他吵醒。

    不過到底還是沒有行動。

    子夜時分,不成眠毒性發作,應津亭在熟悉的心臟絞痛感中皺起眉頭。

    他偏頭看了眼睡得正熟的云清曉,猶豫片刻,還是慢條斯理地緩緩坐起來,屈腿靠到了墻邊,這樣把自己蜷縮起來一些的姿勢會好受一些。

    云清曉睡得熟,應津亭動作又輕,本來是沒想吵到他的。

    但應津亭高估了這個破敗小客棧房間里床的品質——他一動,床架就吱呀響,他坐好靠在墻邊調整呼吸沒亂動了,但為了克制毒發痛楚而難以平息的顫抖也沿著他一身骨肉傳到床架上,身下的床跟著他一起輕輕顫抖、再時不時發出更低更密的吱呀聲。

    應津亭正想著要不下床去桌邊坐著算了,云清曉就迷迷糊糊睜開了眼睛,含混地問:“地震了嗎……”

    應津亭有點想笑,但心絞痛笑不出來。

    又聽到云清曉很能自我安慰地咕噥:“大震跑不掉,小震不用跑,繼續睡……嗯?陛下你準備跑了嗎?怎么都起來了……”

    云清曉發現旁邊是個坐著的黑影,不禁清醒了點,還以為應津亭也是被地震驚醒了。

    應津亭想要嘆氣。

    云清曉睡眼朦朧地下意識跟著坐起來,然后發現應津亭坐在那兒沒動。

    “嗯?”云清曉歪了下頭。

    應津亭壓了壓氣血,伸出手往云清曉腦袋上一按:“沒事,睡你的。”

    云清曉稀里糊涂的,一壓就倒,直接又睡回了枕頭上,眼睛也順勢重新閉上。

    幾息之后,云清曉才后知后覺發現……抖的好像不是被“地震”影響的床,而是應津亭的手和聲音?

    云清曉抬手揉了下眼睛,這個不好的習慣讓他多清醒了點,然后他睜開眼、撐起上半身重新在黑暗中打量應津亭:“……你還好嗎?”

    應津亭抿住唇。

    等了等,沒等到回應,云清曉又說了一遍:“你有事的話,我可以去叫隨行的其他人,你要侍衛還是大夫?你再不回答的話,我就當沒事,真繼續睡了啊。”

    應津亭微微垂眼,在云清曉決定再一次重新躺下時,應津亭抓住了他放在被子上的手。

    云清曉本來想要甩開,可一抬手就感覺到對方在發抖,于是小少爺那無處安放的善心被戳動了下,他遲疑著沒動手,只是問:“你不舒服,是冷?可這個天氣,我都沒覺得冷了……你是不是發燒了,燒得厲害了有時候是會覺得冷……”

    云清曉說著已經坐了起來,用沒被應津亭抓住的那只手去探他的額頭。

    應津亭沒躲,開了口:“沒發燒,不是生病。”

    云清曉愣了下,但應津亭的額頭溫度摸起來的確沒什么異樣,非要說的話好像有點偏涼,但也沒到不正常的地步,所以他不確定地放下手:“那你……難道是心理問題?怕黑或是這里有其他會讓你覺得不舒服的東西?”

    云清曉善解人意地幫忙搜羅了理由,應津亭便從善如流地用了:“不是怕黑,只是……我這人有個很古怪的毛病,你幫我保密,我才能告訴你。”

    “行啊。”云清曉想也不想地回答。

    應津亭就說:“我夜里睡覺時,不習慣同屋有其他人。”

    云清曉怔了怔,心想這話什么意思,難道應津亭打算讓他大半夜抱著被子滾出去嗎?

    那他絕對馬上倒下就睡,這回應津亭抖成篩子他都感覺不到。

    應津亭接著說:“質子的日子不好過,尤其是南穎是平德皇帝元后的外戚陳家謀反建立的……當年陳家起兵謀反后,平德皇帝覺得自己受了最信任的人背叛,但他逮不到陳家其他人,只敢拿仍在宮里的陳家皇后撒氣,陳皇后被廢之后,被活活餓死在了冷宮里。”

    因為身體不適,絞痛感綿延不絕自心口蔓延往四肢百骸,所以應津亭此時說話比白日里更慢更沉,夜色籠罩下竟有幾分講鬼故事的意思。

    “后來陳家將原先大宛陵江以南的數城收入囊中、與南姜瓜分后建立了穎國,到平德二十一年,陵江以北的鶴城都差點失守,當時的靖安侯夫婦、也就是你父母以殉城的代價才保住了鶴城不失,之后大宛這邊秦王做主和談,承認了穎國的建立……”

    云清曉聽得有點懵,忍不住插話:“這些是前情吧,和你現在發作的病癥有什么直接關系嗎,你要不……再直接點?”

    本來深更半夜就困得慌,應津亭再這么一啰嗦,雖然語調有點鬼故事那意思,但說白了都屬于老生常談,說的都是云清曉早就知道只是平日里不會特意去回顧掛念的舊事,對于現在的云清曉來說和催眠也差不多。

    應津亭頓了下,失笑道:“我此時難受,所以的確是有意多說點話分散心神。”

    聞言,云清曉眨了眨眼,只好干巴巴地回答:“那好吧,你繼續說?”

    “我方才說到哪兒了……大宛承認了穎國的建立,也答應了穎國送質子的要求,而穎國那邊的新皇室陳家人,原本其實沒說要質子,陳家人本是想把陳皇后從大宛接過去,但陳皇后已經死在了大宛皇室冷宮之中,大宛這邊自然交不出人——即便陳皇后沒死,也不可能把她還給陳家,不然大宛的臉是徹底不想要了。”

    “但陳皇后死了,所以給不給人這一點倒犯不上躊躇了。總而言之,當年宛穎相談到最后,結果是大宛這邊恢復陳皇后的位份、以一國之后之禮大辦喪事,同時大宛這邊送一個質子去南穎,算是去給嫡母陳皇后守孝……”應津亭不緊不慢地說著。

    云清曉想了想,發表看法:“其實……雖然秦王這個攝政王在大宛很厲害的樣子,但從陳家能有機會建立穎國,還讓大宛顏面如此掃地的事情來看,他好像……也沒那么無所不能?”

    應津亭輕笑了聲:“無所不能?沒有誰能無所不能。就事論事來說,其實秦王一個南院出身的遺孤,能走到讓永安皇帝把當年三歲的平德皇帝交給他攝政臨朝,后來也能坐穩攝政王的位子,平德皇帝和外戚陳家謀劃拉他下馬都沒成功……”

    “陳家是和開國太|祖一起打過天下的,手握兵權、比你們靖安侯府的存在還久,當年又早和南姜勢力有所勾兌,當時秦王能定住局勢、保住大宛陵江以北國土,其實也并不無能。”

    應津亭這會兒說的這些,其中就有云清曉沒聽說過的了,于是他來了點精神:“我聽說過秦王乞兒出身,但南院?是……南風館那個意思嗎?”

    應津亭微微頷首。

    云清曉瞪大了眼睛,心想這起點,秦王能走到如今確實挺厲害的。

    “有心留意的話,這倒也算不上多大秘聞,秦王自己似是沒想過遮掩,只是礙于他位高權重,旁人不敢談論,如今朝中年紀大點的老臣多半還記得早年秦王與永安皇帝之間那點風花雪月的傳聞。”應津亭說完嘖了聲。

    云清曉聞言一尋思,又說:“那秦王攝政這么多年,平德皇帝三歲就被他管著了,后來平德皇帝和陳皇后的婚事應該也是至少他同意了才能成吧?陳家那么明晃晃的外戚權重,秦王居然也能同意……就算他以前沒接觸過那什么……帝王之術?但平德皇帝立后的時候,秦王應該也攝政不少年了吧……”

    聞言,應津亭有點驚訝地看著云清曉。

    云清曉:“怎么了?”

    應津亭輕輕搖頭:“沒想到你現在半困不醒的,還能想到這個關鍵問題。”

    云清曉嘖了聲:“你不懂好奇心的重要性。”

    應津亭笑了下,回答了云清曉的好奇心:“秦王當年不僅是同意,其實陳家這位皇后就是他做主給平德皇帝選的,因此據說當年不少人都懷疑陳家已經投靠了秦王,不然秦王怎么那么放心?”

    “但后來平德皇帝和陳家聯手掀起內亂,繼而陳家擁兵自重謀反,就沒人這么覺得了。相反,有傳聞稱其實秦王當年沒想當那么多年的攝政王,他也有意在平德皇帝扶得上墻后還政于他,為此才給他擇了一門有力但在輕武國策下也能被強束的外戚……反正平德皇帝是信了這個說法,在陳家謀反后,他就徹底不爭了,忙著荒淫無度,大概也在等著秦王善心大發或是死在他前頭,他好當兩天實權皇帝,不過都沒等到。”

    云清曉吃著瓜,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然而他是真的只“若有所思”,其實啥都沒思。

    應津亭不疾不徐地接著說回在提及秦王出身之前,他在和云清曉說的那部分話題,沒像云清曉這么思路順水流、自在地不往回走。

    “宛穎之間糾葛復雜,我當年被送往南穎為質,還打的是給嫡母陳皇后守孝祈福的名頭,到了南穎之后過得不好,整日被幽禁罰跪,倒也并不意外。”

    “有人見不得我安睡,反正他們白日里又不愁補眠,便故意夜里潛入我住的屋子嚇唬我,或是放蛇鼠,或是燒幔帳,故而讓我養成了風吹草動便驚醒的習慣,睡覺時若同屋有人,自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甚至會回想起過往,然后像眼下這樣無法自抑地發顫……”應津亭說著居然把話題圓了回來,他輕聲說,“這就是我說的我有個古怪的毛病。”

    云清曉沒懷疑應津亭話中真假,也就沒想到他其實是真假摻半地在故意引誘云清曉心軟。

    先是說了一大堆無趣的舊事把云清曉聽迷糊了,越迷糊的人越容易心軟,何況云清曉本就是個多情公子哥,而越心軟越好糊弄,越是會自行幫他圓接下來他要提出的奇怪請求背后的邏輯。

    應津亭接著說:“但我也不是要趕你出去的意思,我自己的問題,沒有委屈你的道理,不過你應當也聽出來了,我這毛病主要是心結,若是能心定下來,也就能睡得好了。”

    云清曉被應津亭說得迷糊:“所以,你到底想讓我怎么幫你?還是你就只是需要有個人聽你說剛才那么多話,抒發一下郁結,就沒事了?”

    “我想看你安睡。”應津亭終于不再拐彎抹角,他語氣溫和地說,“如果知道同屋的你能好好一覺睡到天亮,我就會靜下心來了,你能保證一下嗎?”

    云清曉:“……”

    他有點懵,懷疑自己太困了沒聽明白:“啊?這怎么保證?我發誓我一定會好好一覺睡到天亮,然后你的心結就沒了?”

    應津亭頷首:“萬一能行呢。”

    云清曉心想,應津亭這是被心魔折磨瘋了吧,逮著什么死馬都當活馬醫……不過五歲就被送到敵國當質子,這么多年也的確很可憐,反正他說兩句話發個誓也不能天打五雷轟落到頭頂上,那就配合著讓應津亭舒心一點吧!

    云清曉唔了聲,然后煞有介事地開口:“好吧,我一定好好睡覺,一躺下就睡著,一覺到天亮,過程中絕對不會醒過來謀害陛下你……可以嗎?”

    應津亭在系統的通知聲中,對云清曉愉快地一頷首,又道:“舒服一點了,不過你能不能再多發一點誓?比如你要提高身體素質,這輩子都不會被不成眠困擾之類的?”

    云清曉越發犯嘀咕,且不說應津亭莫名其妙讓他發這種誓了,就說這誓言的用詞吧……要么口語一點說成“不會睡不著覺”,要么簡練一點說成“不會失眠”,怎么還特意“不成眠”,搞得文縐縐還有點矯情……

    “陛下……我聽說南姜那邊盛行巫蠱之類亂七八糟的,穎國和姜國之間這些年來往甚密,你在南穎那么多年,是不是被什么巫蠱之術禍害了……你現在神志清醒么?”云清曉默默收回還被應津亭抓著的手腕,目光已經在腕上的暗器上逡巡了。

    應津亭想,巫蠱之術倒沒有,中了失傳已久的毒倒是真的。

    是他一時情急了,太想擺脫糾纏了他十來年的“不成眠”之毒,加上近來在云清曉面前說話越發隨心,以至于方才竟是脫口而出“不成眠”三字,本來順勢讓云清曉發誓這輩子都能睡好應該就行了,但還是下意識想試試能不能借系統來調整體內毒素、徹底清除了“不成眠”。

    應津亭捱著心絞痛說:“巫蠱之術是假的,南姜那邊只是占著天時地利,在醫毒之術上的確比周邊各國厲害罷了。”

    聽到應津亭這樣回答,沒忙著自證還有空笑話他把巫蠱當真,又看著應津亭這額頭冒冷汗的模樣,云清曉的心軟又占據了上風。他想,應津亭讓他說的話是“不會”怎么怎么樣,又不是“會”怎么怎么樣,就算扎小人也不會這么扎啊,應該是他天馬行空想太多了。

    于是他想了想,說:“好吧,那我發誓以后都好好睡覺、不被不成眠困擾……說真的,這誓言真的很奇怪,我們倆這大半夜坐在這里說這些話也很詭異,我想睡覺了……”

    【宿主您好,長期日常任務已更新。根據宿主自身規劃,即日起每日必完成事宜目前共計一條,具體內容如下:好好睡覺,不被不成眠困擾。】

    【鑒于宿主過往睡眠數據情況,經計算可得結論為——宿主完成此項目標任務的可能性僅有百分之十,遠低于宿主可自行執行任務所需的百分之六十。故為了輔助宿主能夠切實執行自身所擬定的計劃、高效精準完成目標任務,本系統即將采取強制執行。】

    【警告!警告!警告!】

    【經常識數據與人體機能數據計算,可推出宿主所說“不成眠”實指藥名,與宿主當前所擬定的長期每日任務極端矛盾,為完成每日任務,系統即將調整宿主體內臟器各項指標數值以排出藥素,鑒于此藥對人體影響較大,本次強制執行將體征反應劇烈,請宿主做好心理準備,請相信系統功能,請勿擅自活動,請放平心態。】

    【強制執行倒計時開始,九十九,九十八……】

    應津亭聽著系統堪稱“嘈雜”的通知聲,竟一時有些失神……他方才雖然有心引導云清曉說出相關的話,但其實沒抱太大的希望,畢竟他已經被“不成眠”毒害了十二三年,可以說是跟這毒一起長大,這些年也始終沒有關于這毒解藥的消息,他一度覺得將來能和這毒死在一起,而且多半是英年早逝——沒有人能在常年睡眠糟糕透頂的情況下長壽。

    可是現在……居然真的可行?

    這毒就這么輕易便能解了?

    應津亭都有些懊惱此前的謹慎小心了,早知如此還不如早點哄騙乃至威逼云清曉出言幫他解了毒,至于會不會暴露系統的事,只要他下手夠快……算了,倒也沒必要對這般托付信任的人如此臟心爛肺。

    這樣轉念一想,應津亭又覺得此前謹慎小心是對的了。

    如今這般就很好,他解了毒,雖然暫時用不上云清曉的嘴保他安眠了,但他也不想殺了云清曉,正好云清曉雖然覺得今晚很詭異但寧愿懷疑巫蠱也沒想過有什么天外之力,他沒察覺到系統帶給他所出之言的影響力,那應津亭更不想殺他了。

    云清曉躺下之后,發現應津亭還是靠在墻邊沒動,但根據床的同振情況來看,應津亭好像渾身顫抖得更加厲害了。

    云清曉想要嘆氣,心說他就知道,雖然心結是心理問題,發誓也有心理安慰的作用,但哪有他發個誓就能幫忙應津亭解決心結的……不知道應津亭是不是太喜歡他了,所以腦子一昏覺得心上人的話有什么一語成讖的效力。

    唉……

    應津亭肩膀上的傷其實好得已經可以忽略不計了,沒看他學騎馬都還好好的嗎,不至于情緒一激動就崩裂開來。此外現在是晚上,正好不論聊了什么,說完了他就能理所當然倒頭接著睡,不用像白天那樣說不定聊得不愉快了還得在馬車里湊活面對面——所以,現在攤牌吧!

    云清曉決定了,趁著現在反正應津亭自己也睡不著,他再給他添點亂應該問題不大,說不定還能讓應津亭分點心別光注意著心理陰影了……

    “陛下,這件事我必須跟你好好說說,就算你聽完之后說我是自作多情笑話我,我也得說。”云清曉突然翻身坐了起來,給正在被系統調節身體狀態的應津亭都驚了一下。

    然后應津亭聽到云清曉正兒八經、甚至都有點苦口婆心了,對他道:“陛下,我真不是斷袖,你就不要再盯著我了。就算退一萬步來說,我心血來潮要找人搞斷袖嘗個新鮮,那我也絕對不會找您啊,您可是皇帝,我又不是瘋子。您明白吧?”

    應津亭啞口無言……就算有言現在也說不出來。

    此刻他的五臟六腑連著四肢百骸都仿佛在被重組,突然喉間氣血上涌,應津亭來不及說話,猝然起身往云清曉這邊床的外側撲了過來。

    云清曉瞪大了眼睛,不過轉瞬就發現應津亭不是想撲他,而是撲到床邊,一手撐在床沿、垂首朝外,直接嗆出了一口血來,淋漓落地,血腥味霎時傳到鼻間,不用看就可以估量吐得必然不輕。

    云清曉:“……”

    他就是如實說了下不會跟皇帝搞斷袖而已,應津亭竟然氣到吐血……嗎?

    第24章 第 24 章

    云清曉被應津亭吐血這一遭嚇得沒敢吭聲, 被應津亭隔著被子壓到了腿都沒敢收一下。

    應津亭一口血吐出來后卻只覺得松快,多年沉疴都隨之除了一般,他也沒講究, 抬手直接用袖子擦了擦唇角殘留的血跡,然后繞過地面上的那攤血下床, 走到桌邊倒了杯水漱口。

    云清曉默默屈膝, 抱腿坐在床頭:“你……那個……你要不要看大夫?”

    應津亭微微一頓。

    方才他腦子混沌,其實沒太仔細聽云清曉說了什么,現在聽著云清曉的聲音回想了下, 好像是說……斷袖?

    想起來了, 云清曉說他不是斷袖、圖新鮮也不會找皇帝玩、讓應津亭他別盯著他了……然后他應津亭就吐血了。

    難怪云清曉方才大氣都沒敢出一下, 現在關心都是小心翼翼的, 沒有半分平時的咋呼勁。

    應津亭看向云清曉:“……”

    這件事現在有點解釋不清楚了, 他吐血的時機太湊巧了,而且又有前面莫名其妙纏著云清曉發誓、說什么可以消解他的心結……相比之下,說他是愛而不得、被云清曉的拒絕弄得急火攻心然后吐血, 竟是十分合乎邏輯的。

    應津亭想了想,先把屋內燈點上了。

    云清曉瞧了瞧他, 也不知道是逃避心理還是真的,反正就覺得應津亭看上去狀態甚至挺好的。

    應津亭沉吟了下,覺得還是要努力為自己解釋解釋, 所以他指了指地上云清曉沒敢探頭看的黑血:“不用叫大夫, 我吐血這件事和你方才說了什么話也沒關系,你瞧瞧, 這血擺明是郁結于心的淤血, 吐出來是好事,我現在舒服多了。”

    云清曉看他, 的確是沒再像剛剛在床上時那樣顫抖了,唯有額頭還有沒散掉的冷汗,讓人知道這人方才的確是發過“病”的,不是云清曉的幻覺。

    云清曉規規矩矩點點頭,應津亭說什么他都附和:“哦,好,我知道了,你沒事就好。”

    應津亭:“……你沒信是吧?”

    云清曉沉默,再沉默。

    然后他忍不住腦袋埋到了膝蓋上,發愁地說:“你自己理理呢?你說你有心結,說我睡得好你能安心,這個還能用我們現在同屋來解釋,可是接著我說了不跟你搞斷袖,你郁結于心那口氣一下就被激得吐出來了,雖然結果是好的,但是起因……陛下,說真的,我覺得不能怪我自作多情還不信你的解釋。”

    應津亭:“……”

    他不得不承認,這件事從頭至尾梳理一下,的確是他的問題比較大。

    解釋不清楚了,那就不解釋了。

    應津亭在桌邊坐下來,若有所思地盯著云清曉:“行吧。你方才說什么?不想跟我相好是吧,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不會對你怎么樣,你看我這段日子也沒對你不規矩,不是嗎?”

    應津亭決定含冤認下這樁風流——從效率上講,這樣比較方便。

    終于聽到應津亭直接面對問題的回答了,云清曉松了口氣,腦袋從膝蓋上抬起來,對應津亭說:“雖然沒有不規矩,但……有時候太黏糊了。”

    應津亭難以置信地看著他,未曾想過“黏糊”一詞還能落到自己身上。

    “比如之前我跟應敏行下棋,你特意跑過去把我叫走,我問你是不是故意的,你還承認了……還有你學騎馬的時候都老盯著我動向……反正太黏糊了,你看應敏行和我也關系好吧,我倆就沒那樣。”云清曉盡量“溫和”一點,免得又把應津亭給刺激吐血了。

    但應津亭看起來還是受刺激不輕。

    他灌了一杯子清水,然后匪夷所思地反問:“你這算不算是心里有事所以看什么都像鬼影?你失憶了還主動搭應敏行的肩膀,應敏行那鬼畫符手勢就你能完全瞧得懂,離開長陵在城外十里亭你特意下馬車等他,他到了也特意從馬車上下來跟你閑扯,南下途中這些天要么你往他馬車里跑,要么他來找你,你覺不覺得這樣聽起來你和應敏行也挺可疑?”

    云清曉:“……”

    沉默片刻后他一臉悲壯,看著應津亭欲言又止,但到底沒說出來。

    應津亭在他的目光中心下輕輕一跳,他后知后覺意識到自己方才都說了些什么——聽起來可太像是捕風捉影爭風吃醋了。

    更洗不清了,跳進陵江都洗不清了。

    “我也不是說不能親近,但朋友之間那種親近的分寸,你明白吧,你要不介意,我們倆還可以做朋友嘛。”云清曉豁達地又說,“開開玩笑沒關系,但太曖昧的言行就不要了,行嗎,陛下?”

    應津亭:“……行了,你睡覺了吧,這件事到此為止。”

    說完他就吹滅了燈,屋內又陷入黑暗。

    云清曉聞著血腥味躺不下去:“地上的血怎么辦啊……”

    “我會讓人賠銀子給店家,看店家怎么清理。”應津亭說。

    見云清曉還是沒躺下,應津亭想了想,意識到這少爺怎么回事了,于是他嘆了聲氣:“是埋汰了點,但又沒吐在床上,這血腥味也不算重吧。要不我把窗戶打開透透氣,你往里面睡,離床邊遠點,將就一晚?這會兒夜深了,客棧里也沒其他空房,或是你想要現在回馬車上睡?”

    云清曉也嘆了聲氣,抱著自己的被子挪到了靠墻的里側,又把應津亭的被子給他挪到了外側。

    應津亭開了窗,回到床邊,除了“被云清曉拒絕了和他相好”這件事之外堪稱心無掛礙,腦袋剛靠到枕頭上,托云清曉方才那第一個發誓內容和系統的福,應津亭幾乎是即刻昏昏欲睡起來。

    屋內寂靜,云清曉也很快陷入了沉睡。

    但他這晚難得做了個夢,夢里有只獅子一直追著他跑,跟某支急支糖漿廣告里的豹子似的,云清曉在夢里也體力不怎么樣,很快就只能累得原地坐下,問獅子干嘛追他。

    獅子張口,沒說話,直接嗷嗚一嘴把他腦袋咬住了,云清曉大驚,趕忙推開了獅子,把自己的腦袋從獅子口中拔出來。

    而獅子居然也沒阻止,只是一臉悲戚地瞧著他,說它們獅子一族有個詛咒,如果沒有愿意主動獻祭頭顱的人類,那它們就會吐血而亡。

    說完了,獅子就開始往外吐血,水龍頭似的嘩啦啦的,只是水質不太好,烏漆嘛黑一地,血跡蔓延到云清曉腳下,他連忙躲開,然后不知道怎么踩空了。

    接著夢散了,人醒了。

    云清曉盯著客棧破敗的房頂,第一次想要訴諸武力揍點什么。

    應津亭這個混蛋嚇得他夢里都不安生!

    話說都吐血了,不看大夫真的沒事嗎?

    管他呢,應津亭自己都說沒事。

    云清曉翻了翻身,身側應津亭也正巧睜開了眼,兩人一對視,云清曉瞪了應津亭一眼。

    一夜好眠所以心情大好的應津亭:“……”

    他連個眼神都沒來得及做,應該還沒來得及得罪這小少爺吧?

    兩人起床之后,因為地上的血跡實在顯眼,送水來的店家一看就叫喚出聲,應津亭吐血這件事沒瞞住,也沒什么可特意瞞的,反正問就是過去傷了底子、現在吐個血不足為奇。

    其他人知道應津亭的身份,也就知道他說的“過去”是指南穎為質時期,于是都沒再刨根究底,只讓隨行的大夫望聞問切了一番。

    唯有孫莫學既不知道應津亭底細,又長了張口吐芬芳的嘴。

    “云二少爺,不是說你這西席先生是讀書人嗎,怎么過去還干過見血的勾當啊,這是正經讀書人嗎?我看你還是悠著點玩吧,搞出人命來也不好交代嘛!”孫莫學張嘴咧咧。

    云清曉:“……”

    其他人笑不出來或是不敢笑,但應津亭自己笑出來了。

    云清曉又瞪他一眼。

    然后感覺再這么瞪下去,他的眼睛要成銅鈴了。

    隨行大夫和病患應津亭本人都說沒事、不妨礙繼續趕路,眾人也不想在這偏僻客棧久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沒什么可游玩的,于是便又繼續趕路了。

    南下這一路上瞧見的新鮮和熱鬧多,云清曉便覺得雖然朝中風氣不好,但幸好大宛占地理優勢,的確充裕富庶,沃野千里物阜民豐,朝廷不缺銀錢,征收的賦稅也不高,老百姓們日子過得舒服,也算不錯了。

    聽了這小少爺的想法,應津亭笑了笑:“是啊,整個大宛都在一種醉生夢死的浸染下,又如何不算歌舞升平繁華盛世呢?”

    這夾槍帶棒得太明顯,云清曉再心大都聽得出來應津亭話里的陰陽怪氣。

    他抬眸看應津亭:“你是想說大宛少有居安思危的意識吧……可打仗不打仗,又不是老百姓說了算,他們改變不了大宛官場朝堂的風氣,也保證不了明日別國會不會挑起戰事,那在這種環境下,今朝有酒今朝醉好像也沒什么錯,難不成還不讓人有好日子卻不去過啊……大宛富饒有錢,沒內憂外患的話這樣過日子一輩子確實不用愁,不管怎么樣,至少當下過得高興自在,不害人就行了吧?”

    應津亭輕笑了聲:“講到‘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憂’,你是行家。不過你說的這些話倒也沒問題,可不是嗎,天下太平著,沒有讓尋常百姓抱著糧倉吃稀粥修苦行的道理,再怎么也該從頂上開始居安思危,可偏偏大宛百姓倒霉,遇上個失了陵江以南數十城也沒想過拿回來的攝政王,還有現在我這個唯恐天下不亂、沒本事還嗜好指點江山的皇帝。”

    云清曉微微一頓。

    這個話題是他挑起來的,但他本來只是隨口感慨,沒想到轉眼間應津亭就說得這么“露骨”。

    他的確是個紈绔少爺,話題一嚴肅就不知道怎么接茬了。

    “哦,還是個斷袖皇帝,這大宛江山只怕要后繼無人了。”應津亭卻突然調轉了話頭,氣氛又松快下來,他帶著自暴自棄的意味悠悠問云清曉,“我這會兒才突然想起來,你那日還說過就算圖新鮮找人搞斷袖也不找皇帝……云二少爺似乎也不排斥斷袖嘛,是打算找誰嘗這個新鮮,一起今朝有酒今朝醉呢?”

    第25章 第 25 章

    云清曉被應津亭的問題震得沉默、再沉默。

    攤牌好像攤出了反效果, 應津亭居然變得這么肆無忌憚了,斷袖兩個字都直接掛嘴邊,還不如之前那隱晦的狀態呢……

    “陛下想多了, 我對搞斷袖一點興趣都沒有,之前那樣說只是不想顯得有歧視。”云清曉輕咳了聲, 然后不跟應津亭瞎扯了。

    應津亭輕笑了聲。

    雖然可以預見他在云清曉心里的面貌應該是越來越煩人了, 但不得不說這樣逗這個小少爺實在是有趣。

    反正他都冤枉地認下了“自己是個斷袖”和“覬覦云二少爺”的罪名,那不順道逗弄云二少爺兩句,多浪費。

    ……

    一行人不慌不忙地南下, 終于在六月中旬抵達了目的地秋城。

    秋城太守提前收到了消息, 知道這回來的不過是幾個年輕人, 雖然其中有個恭王世子出身宗室, 但也不是什么多要緊的人, 恭王這名頭還不如同行的靖安侯府或丞相家的管用。

    恭王世子、丞相的兒子、一塊來玩的靖安侯他弟弟……幾個出身好的紈绔子弟小打小鬧攢點“功績”罷了,太守懶得出面應付,只派了底下的執行官于新田負責接風, 順道交接應敏行他們帶來的“賑災”銀錢。

    其實“賑災”這回事吧,這么些年也算是地方和中央那邊達成了共識, 等閑無事的時候報個天災什么的上去,顯得大家都有差事做,而且這差事還保證能干得漂亮, 不用操心后患。

    回頭賑災撥款出來了, 國都長陵城那邊的相關勢力先分走部分,剩下的部分送到地方上, 愛怎么瓜分怎么瓜分, 回頭賬本做得漂亮周到些、交得了差就行了。

    而若是地方上真發生了事,但凡境況沒嚴重到壓不下去, 那就地方上自己藏嚴實點想辦法解決了,免得報上去真成了麻煩,明面上太平盛世對誰都好。這時候的開銷就要地方上自己解決了,所以要說的話統觀下來也不算是純薅朝廷的補給。

    “此番有關賑災之事,朝廷那邊謹慎,花的時日久了些,太守大人不忍災情下百姓們受苦,所以殫精竭慮宵衣旰食,好不容易才把秋城恢復成如今這般表面瞧著還算和氣的模樣。”

    于新田接到應敏行為首的眾人后,煞有其事地解釋道:“可也就是面上光罷了,眼下朝廷這救濟銀糧下來了,咱們秋城才算是松了口氣,只是太守大人仍不敢放松,這會兒還為老百姓們忙著呢,都沒時間來接諸位大人,然而怠慢絕非本意,還望諸位大人見諒。”

    場面話說完了,于新田接收了送來的銀錢,吩咐手下人入庫,接著帶從長陵來的這幾個公子哥前往城內春歸樓,表示接風洗塵。

    對于這接風宴,于新田自認安排得還是挺貼心——雖然秋城太守沒把這幾個公子哥放在眼里,但人家畢竟出身顯赫,所以太守也沒打算顯得輕視給得罪了,就吩咐于新田務必妥帖招待好了。

    于新田一琢磨,這幾個在長陵城里都能混出紈绔名頭,那不就是愛吃喝玩樂嘛,讓他們盡情縱樂便是。

    春歸樓是秋城內名氣挺響的“風雅之所”,雖然名為“樓”,但實則人們說起它時,指的是以春歸樓為中心的一條沿河長街,街上商戶林立,以粗看上得了臺面的文雅方式將低俗的吃喝嫖賭融于其中。

    白日里,這條真實地名早被“春歸樓”三字取代的長街大多是寂靜無聲的,只有一兩家食鋪和尋常酒館開門做生意。然而暮色四合之際,漸有燈籠點起,河畔也有各式游船帶起水波,地方就熱鬧起來了。

    于新田自然是在夜色降臨時帶公子哥們到春歸樓的,此番主事送賑災銀錢來的應敏行、副手孫莫學,說是跟著來玩的云清曉、對外稱靖安侯府西席殷先生的應津亭、對外說是云清曉的侍衛的石沒羽,五個人和于新田同行來到長街。

    劍霜和劍刃,還有應敏行和孫莫學此番身邊同行的侍從,在于新田有意的安排下沒有同來春歸樓,而是把幾位主子的行囊送到了于新田給他們安排下榻的客棧去了。

    于新田之所以有意不讓侍從跟隨,倒不是打什么謀財害命的主意,只是因為自恃妥帖,本想要針對云二少爺身邊同行的西席先生,畢竟到春歸樓玩還被家里安排跟來的教書郎盯著,那多沒趣。

    但于新田沒想到,這西席殷先生仿佛不會看眼色,又或者說是看懂了裝沒懂,總之跟著云二少爺不肯告退,而那姓石的侍衛也是不動如山,只有幾個老實的丫鬟小廝真指揮著裝有行囊的馬車走了。

    不過似乎云二少爺自己也不介意有西席跟著,于新田也就沒再越過分寸強調此事,尋思著若是到了春歸樓,這殷先生跟云二少爺有了分歧,那他再從中調和便是。

    總而言之,就這么著,一眾人氣氛還不錯地來到了春歸樓長街。

    剛步入長街的時候,云清曉和應敏行都沒察覺出有什么不同尋常——雖然他倆也是紈绔,但的確和孫莫學這樣花街柳巷熟門熟路的不是同一類紈绔,他倆和藺采樊幾個平日里玩鬧歸玩鬧,去的都是沒遮沒掩的清凈地,玩賭石已經是做得最不規矩的一件事,自從云清曉一腦門撞石頭上后,賭石也被家里禁了。

    春歸樓長街乍看也就是燈籠多些、熱鬧些,長陵城里比這熱鬧的場面多了去了,眼下要說特別,也就正好臨河顯得有幾分意境。

    而應津亭在來之前就猜到這春歸樓不會是什么正經地方,畢竟于新田臉上表情就差把“要帶幾個紈绔少爺去尋花問柳”刻上去了,也就天真無邪的云清曉這樣的當只是普通接風宴,走進這條街后都沒發現不對,畢竟他沒有應津亭這樣好的視力,能看到遠處燈籠上明晃晃的字。

    不過應津亭沒插話,他倒挺好奇待會兒云清曉要怎么應付的。

    至于孫莫學,一走進長街,就跟老鼠聞到了油香似的飄飄然了,馬上就意識到了這接待他們的執行官于新田也是個十分“上道”的人物。

    孫莫學興沖沖走到云清曉和應敏行前面,轉過身用倒著走的姿勢得意道:“你們兩個假清高,今天也算是要長見識了。喂,你們以前真沒去過青樓嗎,太虛偽了吧!”

    云清曉和應敏行都是一懵。

    ……青樓?

    這里關青樓什么事……

    前面帶路的于新田正好也停了下來,指著岸邊那艘燈花璀璨的大船說:“諸位大人,接風宴便是設在此處了,勞諸位走了這么遠,快上船歇歇吧!”

    云清曉看向河面,再看看沿河的行人與店家,終于意識到了問題——這里的“歡聲笑語”,過于喧鬧了,而且也不像尋常上街游玩那樣總能看到嘰嘰喳喳亂跑的小孩……

    應敏行也后知后覺意識到了當前狀況,他不知所措地看向云清曉,而云清曉在催事不關己狀的應津亭:“殷先生,你學生被帶到這種傷風敗俗之地,你不應該出聲制止并且吩咐侍衛強行把我拉走嗎?”

    應津亭不疾不徐地回答:“雖說我名義上是靖安侯府西席,但想來您先前說得對,我這被聘請的教書郎還是別得罪您這主家二少爺比較好,眼下不論少爺打算做什么,我都會眼觀鼻鼻觀心、不多管閑事的,少爺放心,我也不會回去后在老太君和侯爺面前告狀。”

    云清曉:“……”

    孫莫學已經幾大步上了船,于新田瞧著剩下沒邁步往前的人,也不知道這是什么狀況,只能兜著滿臉笑:“世子,云二少爺?”

    應津亭要故意看他為難出糗,好好的西席先生的身份不肯拿出來說事,云清曉只好自己解決。

    “不必了,我家西席先生暈船,還喜靜,本以為春歸樓是清靜文雅的地方,為著一賞秋城飲食才來的,沒想到此處這般熱鬧,我家西席先生實在是消受不起,這都說起氣話來了。”云清曉臉不紅心不跳地扯道,“有勞于大人為我們備這接風宴了,不過其實我們還是更喜歡自己隨意走走,就不跟于大人客套了,待到我們離開秋城那日再會吧,于大人留步,不用送!”

    云清曉說完就對應敏行使眼色,兩個人也沒管那本就不是一路人的孫莫學,轉身就在于新田的挽留聲中離開了。

    雖然云清曉方才那席話態度上尚和氣,但說白了就是掃了人家東道主的面子,不過好在這秋城的東道主本就沒指望幾個紈绔能有多“懂事”,也不至于因此就更高看或是低看。

    看到云清曉他們走了,于新田心里罵了句莫名其妙裝模作樣,但少接待兩個紈绔少爺倒也輕便。

    應津亭跟著云清曉離開了春歸樓長街,才悠悠哉哉地挑了下眉:“少爺,我怎么不知道我暈船還喜靜吶?”

    應敏行聽著應津亭這語氣,總覺得……怎么跟在恭王府里他爹娘彼此戲謔時挺像的。

    從始至終沉默跟隨的石沒羽眼皮子都沒抬一下,只是在心里又把時日算了算,幾個公子哥沒打算在秋城留太久,五日之內就會啟程北上,換一條和來時不同的路徑回長陵。而回程路上,他就要遵循秦王的命令,殺了云二少爺并想辦法做成和應津亭密切相關的意外。

    從這兩人唧唧歪歪的相處作派來看,這一點應當不難做成。

    云清曉沒搭理應津亭,應津亭又不慌不忙地喚了他一聲:“少爺?您怎么不理我呢?”

    見他還沒完沒了了,云清曉索性也耍橫道:“少爺說你喜歡,你就是喜歡!”

    第26章 第 26 章

    聽到云清曉氣勢洶洶這句少爺說了算的話時, 應津亭略微一忐忑,有點擔心土匪似的系統把這句話也歸為必須要完成的目標任務。

    不過等云清曉話音落下,往常總是即刻通知的系統并沒有反應, 所以應津亭也放了心,噙著笑捧場地回答云清曉:“是, 少爺說了算。少爺現在打算去哪兒?”

    應津亭這么“和氣”, 弄得云清曉又不好意思了,他輕咳了聲,側過頭問表情糾結的應敏行:“隨便選家酒樓吃飯?”

    應敏行點了點頭, 比劃道:“你選吧, 我都行。”

    于是他們又在街上四處轉了轉, 最后挑了一家外面瞧著還不錯、正兒八經的酒樓, 打算在這里用晚膳。

    云清曉奔波這么一陣, 坐下時只覺得累,張口便是懶洋洋一句:“我今天晚上要吃三碗飯,吃飽喝足回客棧就睡覺!”

    【宿主您好……】

    應津亭:“……”

    云清曉自然是吃不下三碗飯的, 他就是“興之所至”張口就來,實際上就著菜吃了一碗沒盛滿的飯便放了筷子, 端著杯清水慢吞吞喝著、等同桌其他人吃完。

    然后云清曉就發現,應津亭一反常態盛了三次飯。

    云清曉默了默,忍不住問:“你是在故意諷刺我嗎?”

    應津亭與世無爭地回答:“沒有, 我只是怕你發誓太多卻不履行遲早會遭報應, 所以替你履行一下,不必謝恩。”

    云清曉:“……”

    天吶, 應津亭這到底是什么戲路!

    吃飽喝足, 幾人前往于新田給他們安排下榻的客棧——正經客棧,和春歸樓長街不是一回事。

    劍霜和劍刃, 還有應敏行的侍從,把他們的行囊拿過來安置好后,就直接在客棧里用飯了。看到云清曉他們回來得這么早,劍霜和劍刃他們都有點意外。

    云清曉還沒來得及跟他們吐槽于新田安排的春歸樓的事,就先聽到應津亭似乎比他還累地說:“我的屋子是哪間?我要回房睡了。”

    云清曉眨了眨眼,尋思著“吃三碗飯然后回客棧睡覺”這話,他隨口一說,應津亭還挺較真。

    不過云清曉也打算回房睡了,今天剛到秋城還沒來得及歇一歇,的確累了。

    一夜好眠。

    翌日,云清曉帶著劍霜和劍刃,被不放心他那張嘴的應津亭,和要盯著應津亭動向的石沒羽,以及反正待在客棧也是無聊所以一起出門的應敏行和他的侍從跟著,成群結隊地在秋城內游玩。

    到了晚上,這天秋城正好辦“六月節”——本地特色,每個月中下旬都有兩三天辦這個“節”,這幾天沒有宵禁、不關城門,方便往來行商,也為秋城增加人氣和稅銀。

    雖然是個一年要辦十二回的節,對當地老百姓來說不算多新鮮,但就跟每隔幾天要辦的趕集一樣,每到這幾日大街上仍然是分外熱鬧,人也多,云清曉他們這一行人沒走多遠就被沖散了。

    反正等云清曉稀里糊涂反應過來,身邊就一個眼熟的人都沒有了。不過又不是不認路的小孩,云清曉沒擔心自己找不回客棧去,也沒擔心其他人會不知道回客棧,反正身上還揣著錢袋子,云清曉索性獨自興致勃勃地繼續逛了會兒。

    然后他在人群里重逢了方才走散的應津亭……還有緊跟著應津亭沒放的石沒羽。

    這些天下來,云清曉和應津亭都能很熟練地把石沒羽當石頭人了,不去過多關注。

    眼下重逢,應津亭抓住了云清曉的手腕,云清曉猝不及防被他拉著走。

    “等等,我自己會走……”云清曉想把手腕掙出來。

    應津亭笑道:“是啊,走散也是走嘛。放心,我沒打算對你做什么,你不是喜歡看新鮮嗎,我方才聽人說城外陵江邊上每逢月節都會放煙火,打算去看看,你去不去?”

    陵江也有一段從秋城南邊流淌而過,昨晚他們瞧見的那春歸樓長街沿的河就是自陵江而出的支流。

    煙火倒也不是稀罕物,但能在陵江邊上看看,還是有幾分新鮮的。

    聞言,云清曉果不其然有了興趣:“去!離得遠嗎?”

    “說是不遠,但也要走上兩刻鐘。”應津亭說。

    云清曉微微一頓:“……兩刻鐘還不遠啊?殷先生,你不是會騎馬了嗎,要不你騎馬帶我去吧?”

    應津亭一笑:“你倒是會使喚人。”

    于是他們轉了方向,先回了客棧一趟,牽了劍霜和劍刃南下時從靖安侯府騎出來的馬。

    “我才學會騎馬沒多久,你想好了,放不放心與我同乘。”應津亭提醒云清曉。

    他謙虛一下,沒想到云清曉聞言居然真考慮了起來,眉眼一轉就看向了牽上另一匹馬、顯然仍要跟隨的石沒羽,說:“要不我讓石侍衛帶我吧,安全一點……”

    應津亭:“……”

    把這個對“安全”的理解浮于表面的小少爺強行推上了面前的馬,應津亭自己也上了馬,鞭子一揚便往城門方向去了。

    石沒羽看著應津亭這輕車熟路的騎馬姿勢,皺了下眉,然后策馬跟了上去。

    秋城南城門外,此時寥無人煙的漆黑樹林里。

    影衛阿七悄無聲息地落到其中一棵樹上,對藏在枝葉間的影衛同僚嘆息:“果然兒女情長耽誤事,分明都走散了,一切按計劃行事就行,但主子又折回去把云二少爺帶上了。”

    阿九撓了撓頭,從旁邊的樹上露出頭:“可今晚的行動帶云二少爺沒用啊,還會暴露主子身邊有我們,原本不也說不讓他摻和進來嗎,再說了,不是要帶石沒羽去見封前輩嗎,云二少爺也一起?”

    “正是因為要見封前輩啊。”阿七振振有詞,“帶心上人見見自己的師長什么的,畢竟錯過了今晚,以后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見了嘛。”

    阿六出聲:“噓——”

    云清曉雖然上過馬背,但沒有自己獨自騎過馬,和人同騎其實也是印象里第一次,所以他對應津亭的騎術好壞沒什么概念,只知道這馬跑起來沒他坐在馬車里看的時候那么颯氣從容——這簡直是廢話。

    反正云清曉都顧不上“男男大防”了,下意識整個人往后窩到了應津亭懷里,一手牢牢抓著馬鞍、另一手牢牢抓著應津亭身前的衣服布料。

    就這么靠了會兒,云清曉突然想到——他這個蹭馬的人坐在前面被應津亭這么懷著,從成年人的角度來講可太曖昧了……

    想到這件事后,云清曉就有點別扭了,默默直起腰想要離應津亭遠一點,但剛往前一點就又被慣性“摔”了回去。

    “安分點。”應津亭輕笑了聲。

    云清曉:“……”

    笑什么笑!

    出了城門后,應津亭本來沿著官道在走,直到周圍徹底沒了人跡,應津亭突然韁繩一緊,馬頭隨之朝側方的樹林沖了進去。

    云清曉抓緊了應津亭的衣服:“怎么了……”

    雖然他并不認識這秋城城外的路,但明眼人都瞧得出來突然沖進樹林必然不是因為前往陵江江邊得往這里面躥。

    應津亭不慌不忙地安撫:“沒事,我有點好奇這林子出去能通往哪里罷了。”

    云清曉啞然,覺得應津亭今晚的行動怪怪的,他都有點后悔跟應津亭出來了。

    但應津亭總不能把他帶進小樹林里殺了吧,殺人容易埋尸難啊,后面還跟著喜聞樂見抓新帝把柄的秦王他近侍呢。

    “你什么時候也這么有好奇心了……”云清曉嘀咕。

    應津亭在他耳邊笑了笑。

    石沒羽看到前方的馬轉頭進了樹林,自是提速跟了上來。

    越往林子里走,光線越按,橫生的枝節越多,應津亭自然而然放慢了速度,石沒羽騎著馬正要靠近,突然周圍漆黑寂靜、原本只有風吹葉動聲響的樹上同時跳下來四個人,成正方形落下一張大網捕向馬上的石沒羽。

    石沒羽雙目一凜,想也沒想地抽劍向大網砍去,大網并沒那么堅韌,石沒羽兩劍便將網砍斷露出了空隙,他本欲棄馬從空隙上方跳出去,然而大網斷開處彌漫出了帶著沁人香氣的粉末,石沒羽連忙屏住了呼吸,但粉末落到皮膚上、眼睛里,很快發揮效用。

    石沒羽手一松,劍往下落,人也從馬背上栽倒,正好躺進大網沒被砍壞的一部分。

    此時才不慌不忙落地的四個影衛將就著這破破敗敗的大網,避開被砍壞的那部分,把石沒羽網了起來。

    應津亭那邊已經勒停了馬,云清曉瞠目結舌地看著這突發的狀況,下意識想催應津亭別愣著了趕緊騎馬跑路啊,然而開口之前他意識到了——這樹林是應津亭莫名其妙突然闖進來的,現在“刺殺”當前,若不是應津亭早就知道,他怎么可能不跑反停下來。

    云清曉抿了抿唇,有些不明白應津亭到底是想干什么了。

    雖然不知道應津亭在南穎為質十五年里怎么辦到的,但應津亭暗中培植了勢力,不論是從爭權還是從自保的角度來看都很合理。

    雖然不知道應津亭抓石沒羽是要做什么、有什么價值,但石沒羽是秦王身邊的人,應津亭這個皇帝和攝政王政斗也很正常。

    總而言之,云清曉不能理解的是——他云清曉為什么會被帶到這里來。

    云清曉平日里只是習慣性地懶得深思,總覺得反正很多事情都和自己沒關系,想太多了容易累,就算有關系也少有生死攸關的,所以事沒到眼前也都懶得在意,但那并不等于他真沒腦子,警惕起來還是能想到不少事的。

    如今一回想,云清曉就知道應津亭應該是原本沒打算帶他一起行動——今晚六月節街上走散,大概就是應津亭故意為之,應津亭知道石沒羽會跟著他走,正好以他自己為餌就能把石沒羽帶到樹林中的陷阱里了,至于這個過程中會不會誘餌得太刻意,壓根沒必要在意。

    反正最后都要抓石沒羽,如今人在秋城,石沒羽又不可能被抓的時候放個煙花之類的提醒到秦王,總之只要把人抓住了,入局前一兩刻鐘的“暴露”無關緊要。

    也就是說,不出意外的話,抓石沒羽這件事,云清曉覺得應津亭這邊是用不上他的,不然應津亭大可一開始就帶著他一起“走散”,免得后面還要在人群里找他。

    可不知道為什么,應津亭最后還是選擇了把他一起帶出來……是為了更穩妥,迷惑石沒羽的眼睛?還是出于他靖安侯府出身的身份?

    雖然云清曉這段日子一直覺得應津亭對他“情深義重”,但都這會兒了還惦記著風花雪月的思路,云清曉覺得那就有點腦疾嚴重了,怕自己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影衛那邊,把暈厥的石沒羽打包好后,四個人都有些踟躕,不知道該不該靠近應津亭這邊喊一聲“主子”然后按原計劃一起前往陵江邊。

    主要是因為云清曉也在,影衛們不確定應津亭是否打算在他面前暴露謀劃,索性站在原地等應津亭自己率先發話算了。

    應津亭現在也有點想要扶額嘆氣。

    原本按著計劃,今晚的行動就是借街上人多,名正言順和云清曉他們走散,然后他自己借口“想看看陵江”之類顯得對過往十五年所住的南穎頗有感觸似的、雖然讓人心生譏諷但又會覺得符合情理的緣由,回客棧騎馬把石沒羽帶出城就行了——騎上馬,就算石沒羽出了城、到了越發僻靜的地方后察覺到了不對,他也不可能不繼續追著應津亭跑、獨自調頭回去。

    追又追不上,只能追著落入陷阱。

    就算引石沒羽入陷阱沒那么順利也沒關系,只要附近沒人,大不了應津亭自己出手對付他,只是相比之下還是四個人一張毒網來得簡單直接有保障罷了。

    而云清曉……雖然帶著云清曉一起出城,的確可以讓石沒羽放松一些警惕,讓今晚抓石沒羽的行動更輕松,但與此同時接下來更難安置云清曉本人,可以說是得不償失。所以,應津亭今晚的的確確沒打算讓云清曉摻和進來。

    可街上“走散”之后,應津亭打算回客棧去牽馬的路上,未曾想那么巧地看到了人群里的云清曉。

    云清曉不是小孩了,自然不會因為在大街上和人走散了就嗷嗷大哭,他自在地站在一個賣糖人的攤子前看攤主給買糖人的小孩畫糖人,在熱鬧的市井中像一捧璀璨的燈花。

    應津亭也不知道自己那一瞬間怎么想的,總之就把人帶上一起了。

    眼下被云清曉和影衛兩廂都困惑地盯著,應津亭只能自我安慰——當然要帶上云清曉,不然萬一這小少爺又張口就扯天扯地給他安排任務怎么辦?

    至于暴露了底牌,倒也不打緊,反正云清曉凡事不往心里去、不是多嘴多舌的人,而且靖安侯府本也不站在其他勢力那邊。

    “走吧。”應津亭對四個影衛說。

    影衛們聞言懂了,這是不避著云清曉的意思了,于是拎著大網道:“是,主子。”

    “……我能不跟你們一起走嗎?”云清曉虛弱地開口,“我想回客棧了……我可以自己走回去……”

    他也看明白了,反正應津亭今晚是沒有藏著掖著的意思了,而這很可怕!

    要么就是應津亭不怕他泄密,已經做好了把他和石沒羽一起弄死或是怎么著的準備。要么就是應津亭單方面不由分說地決定了把他劃到己方陣營,不打算給他反對的可能……

    雖然應津亭此前在云清曉面前說話也挺沒遮沒掩、并不“謹慎”,但說的也不過都是彼此心知肚明的那點皇帝權利和攝政王權利之間的矛盾,就算被攝政王本人聽到了也不過就是和氣糊弄了事,沒有觸及到過應津亭背后更深的籌謀。

    但現在……云清曉覺得還是不要知道應津亭太多的秘密為好。

    應津亭挑了下眉:“你在害怕嗎?怎么,看到方才這一幕,都不會好奇一下我到底在做什么嗎?”

    云清曉嘆了聲氣:“陛下,我只好奇我有命好奇的閑事,別的事我就不拿命摻和了行嗎,我一個紈绔子弟……”

    影衛們拎著石沒羽靠近了,云清曉坐在馬背上垂首說著話,然后在從枝葉間穿過落下的月光中看清了影衛們的臉——他們身著黑衣,不過臉上沒有特意蒙面遮擋。

    四個影衛,三男一女,云清曉有些意外這年頭的影衛里居然還有女子,又是其中唯一一個,于是目光下意識多停留了幾息,然后正說著話的他就微微一頓、說不下去了。

    云清曉看著阿七的眼睛,心想這雙眼睛他覺得眼熟,好像在哪里見過……

    上月初五,長陵宮城紫薇殿,那個持匕首想要殺他的蒙面黑衣人,就有這么一雙眼睛。

    ——他想起來了。

    第27章 第 27 章

    阿七發現云二少爺在盯著她看, 心下一咯噔,尋思著總不能是她先前搞刺殺、現在被認出來了吧?

    雖然那天她沒有易容,但下半張臉蒙面又故意用的男人聲音, 身形說是瘦削些的男人也不奇怪,搞暗殺的壯高個才是少見。

    在既有印象里刺客是個男人的前提下, 一打照面就憑上半張臉認出來……云二少爺不是個書都讀不下去的紈绔公子哥嗎, 應當沒那么好記性吧?

    阿七眨巴眨巴眼睛,一臉無辜。

    云清曉也眨了眨眼,然后斂了目光盯著手里抓著的馬鞍, 不吭聲了。

    云清曉這說著話突然慢吞吞停了下來, 應津亭雖然坐在他身后看不太清他的眼神, 但能看到云清曉腦袋微微轉動的方向。

    應津亭又驀地想起云清曉的一個長處——他作畫雖然慢, 還喜歡畫一會兒休息一會兒, 但最終呈現出來的畫作十分寫實。

    之前云清曉給應津亭作過一幅畫,應津亭當時看過,堪稱細致到了發絲。

    這樣作畫的能耐, 是需要擅于細致入微觀察的。

    那么,云清曉這會兒……或許是認出了阿七。

    那日宮宴刺殺雖然情況緊迫, 但越是緊迫往往注意力越集中,云清曉和匕首相向的刺客對視過,下意識記住了對方的特征并且在重逢時認了出來, 并不奇怪。

    應津亭想, 是自己疏忽了。

    這下解釋起來就麻煩了。

    而且,誤會才有解釋的余地, 可當日阿七刺殺云清曉并不算什么誤會。

    難道應津亭要跟云清曉解釋說——那日本來只是想弄傷你, 其實沒想殺你,事到臨頭我突然還不忍心傷你了, 所以看在我給你擋了刀的份上,就不要計較我策劃對你的行刺以及受傷之后還借此占你報恩的便宜了吧……?

    那應津亭懷疑但凡云清曉手里有把刀,都能直接捅他一下。

    不過小少爺可能最終還是狠不下心,真刀子落不下來,只嘴上估計能殺他千百遍……可別到時候在系統的強制下,他應津亭死于莫名其妙的自殺了,那就貽笑大方了。

    當下不好解釋,所以應津亭難得有了逃避心態,覺得樂觀一點想,說不定云清曉并沒有認出阿七、就算懷疑也沒確定,畢竟當時的蒙面黑衣人是個“男人”……所以最好不要讓云清曉知道阿七會變聲。

    就算云清曉已經確定了阿七就是紫薇殿那個刺客,但眼下也不是處置這事兒的時候。

    總而言之,先當無事發生吧。

    應津亭輕咳了一聲,強行太平道:“別擔心,我真沒打算對你做什么,你就當看個熱鬧,隨我一同去瞧瞧吧,瞧完了我就怎么把你帶來的,又好好把你送回去。走吧。”

    打又打不過,還坐在人家馬背上,云清曉能怎么辦,只能繼續一聲不吭了。

    雖然今晚出城看煙火是個幌子,但其實陵江邊上的確有放煙火的,岸邊此時還挺熱鬧。

    應津亭把馬拴在了即將出林子的一棵樹上,然后帶著云清曉,和幾個影衛一起避著人、悄無聲息地上了岸邊最角落、大半船身隱在陰影里的一艘船。

    云清曉被應津亭摟著腰行動,沒那功夫尋思這算不算是應津亭占他便宜,只是想著……所以應津亭應該是會武功吧?

    難怪之前紫薇殿刺殺面前,人家能不動如山呢,敢情壓根就沒怕,反正實在不行大不了不演了,又死不了。

    云清曉心里哼哼唧唧,面上都不正眼瞧應津亭一眼。

    上了船,一行人進了船艙,影衛們把大網里的石沒羽拆了出來、又用繩索分別綁了手腳,最后扔在地上。

    同時船艙內另一扇門緩緩打開,一個坐著輪椅、頭發花白、眉目深沉的老婦人從里面出來了,后面幫忙推輪椅的年輕女子一身簡練的素衣,和剛從樹林里過來的影衛們穿著不一樣,但氣質相仿。

    “封前輩。”影衛們規規矩矩對輪椅上的老婦人喊道。

    應津亭也微微垂首:“封前輩。”

    輪椅上的封前輩點了點頭,看了眼地上熟悉又陌生的中年男人,指了指桌上的茶壺:“勞煩,幫我把他潑醒。”

    那大網上的毒粉霸道,一沾即暈,但也好解,遇水即散,只是初醒時仍然會留有四肢無力的后遺癥罷了。

    阿六聞聲上前,打開茶壺上方的蓋子,然后對著石沒羽的臉整壺倒了下去。

    石沒羽眉頭皺了皺,似是馬上要醒來了。

    趁著這期間,封前輩看向應津亭身邊一臉“誰都看不到我”的云清曉,笑了笑:“津亭,這位小友是誰啊?”

    云清曉本來在努力降低自身存在感,但見對方向自己一笑,他也忍不住笑了下,大概是這位封前輩和他祖母年紀相仿的緣故吧,老人家身上似乎有些相似的和藹可親。

    “我朋友,帶他來瞧個熱鬧。”應津亭說得好像現在船艙里馬上要開臺唱戲似的。

    不過,某種程度上,這樣說倒也不是不行。

    封前輩又笑了下,沒有再深問。

    石沒羽在暈眩中睜開了眼,剛有一點意識,他就想要起身跟誰對打似的,但他雙腿被綁在一起,雙手也被綁著背在身后,在先前毒網的后遺癥中本就四肢無力,于是只是像案板上垂死掙扎的魚一樣彈跳了下,又倒回了地板上。

    封前輩喊他:“沒羽,還記得我是誰嗎?”

    石沒羽循著聲音找過去,過程中先看到了幾個黑衣服的年輕人,又看到了站在角落的應津亭和云清曉,然后他看到了老邁的婦人。

    他目光顫動,張了張嘴,卻沒有出聲,而是接著竭力翻動身體,強行把自己撐了起來,然后他朝著封前輩的方向跪下,以雙手被束在身后的姿勢磕了個頭。

    這時石沒羽他才出聲:“……師傅,徒弟不孝。”

    聞言,云清曉在角落里瞪大了眼睛,忍不住越發好奇了——來之前不想摻和這些事,但這會兒來都來了,不吃瓜夠本,也挺可惜,所以還是多聽聽吧!

    封前輩嘆息了一聲。

    而石沒羽抬起頭后,卻突然看向了云清曉和應津亭這邊,說:“原來如此,原來是師傅您在幕后……難怪新帝對靖安侯府的二少爺這么親熱,難怪今晚還特意帶上他一起出城,原來是因為故人啊……可惜,這消息我是沒機會告訴秦王殿下了,對嗎,師傅,您今日不會讓我活著離開了?”

    聽到這話,船艙內除了石沒羽本人,其他人都有些困惑。

    云清曉疑問地看向應津亭,應津亭也沒明白石沒羽怎么突然這樣說——他靠近云清曉當然是因為系統的存在,而這件事除他自己之外無人得知,連云清曉都不知道。

    可石沒羽這話說得似乎是封前輩在靖安侯府有值得久念的故人,他受封前輩所托才接近了云清曉。

    “封前輩?”應津亭不解道。

    封前輩在微微一怔后意識到了什么,她重新看向云清曉,問:“小友出身靖安侯府?”

    云清曉遲疑地點了下頭:“是……晚輩云清曉,如今的靖安侯是我兄長。”

    封前輩的目光又在云清曉臉上多留了片刻,然后她說:“你長得不像你母親,好在也不像你那父親。”

    云清曉:“……”

    封前輩的語氣好像是在夸獎,但聽起來著實怪異。

    “無妨,既然這般巧,那晚些我同你們說說舊事便是,眼下我得先處置這孽徒……”封前輩看著石沒羽說。

    石沒羽也在他們的對話間意識到了,應津亭似乎還真不是因為舊事才接近云清曉的……那這兩人之間算什么,還真成斷袖了?

    石沒羽搖著頭笑:“師姐若還在世,得知自己的小兒子成了如今這模樣,也不知會不會失望。”

    云清曉一臉茫然地聽著,心想怎么又跳出了個“師姐”?聽這意思,難道還和他有關系?

    封前輩冷漠地看著石沒羽:“你如今能主動提你師姐,是自認沒有對不起她過,還是覺得不必對不起她?”

    石沒羽又對封前輩磕了個頭:“師傅,您不必多說了。我這輩子若說對不起,最對不起您和師姐。這輩子若有誰能讓我心甘情愿舍了這條命,那便只有您和秦王殿下。”

    “您是想讓我為師姐償命是嗎?眼下的情形,我其實從師姐離世那日起便開始在腦中構想了,只是十多年來您從未給過我只言片語,我甚至以為您也已不在人世……今日還能再見您一面,也是徒弟死前幸事,只是可惜不能再回去為秦王殿下效勞。”

    石沒羽直起上身,堪稱平靜地說:“不勞師傅臟了手,徒弟自絕便是。不過自絕之前,還有件秦王交代的差事沒有辦,雖已經辦不妥帖,但不能不辦……”

    石沒羽說著,原本被束在身后的雙手驟然發力,竟是在本應該渾身無力的情形下強行撐斷了繩索,然后他掌心直沖角落的云清曉而去。

    云清曉睜大了眼睛,想也不想地抬手擋住臉,手腕上除了沐浴之外都沒拆下來過的暗器發射出銀針的同時,云清曉哀怨地想——這都什么事啊!他怎么就這么招人恨了呢!

    這石沒羽都準備赴死了,還不忘殊死一搏殺他一試!

    轉瞬之間,人體落地。

    完好無損的云清曉松了口氣,這才放下擋在面前的手臂小心打量船艙內的情景——

    給封前輩推輪椅的素衣女子應該是在石沒羽動手的時候就把輪椅往后推了推,然后自己擋到了封前輩身前以防萬一。

    其他四個影衛雖然沒有大幅度動作,但也明顯嚴肅了些。

    而竭力朝云清曉打來的石沒羽被云清曉身邊的應津亭眼疾手快一腳直接踢過去,此時石沒羽摔在地上,還有意識,但手掌撐地也起不來了。

    至于應津亭……他方才給石沒羽一腳的同時,下意識側身抬手擋在了云清曉身前,云清曉手腕上那暗器發出的銀針,三根針齊刷刷就扎到了他手臂上。

    此時應津亭放下手,正在拔針。

    云清曉:“……”

    應津亭失笑地看看他:“幸好你這暗器沒毒。”

    云清曉見他還一臉輕松,忍不住嘀咕:“早知道這樣,就該往針上面涂點毒。”

    他已經不是之前單純的云二少爺了!不會因為應津亭救他反被暗器扎到就著急忙慌不好意思了!應津亭這個騙子……現在活該!

    聞言,應津亭心道,完了,不必樂觀了。

    云清曉不理他了,探頭去看船艙地板上的石沒羽:“哎,你什么意思啊,我怎么招惹秦王了,他非要我死不可?”

    石沒羽仰頭看他,正要說話,先吐出一口血來。

    封前輩失望地看著他:“事到如今,你還是把自己當秦椒身邊的一條狗,我怎么教出你這樣的徒弟來!秦椒吩咐何事,你便什么都照做,當年他要你給云振庸下藥,你就去下,他要你給你師姐下毒,你也去下,如今他要你殺了你師姐的小兒子,你居然也答應,自絕前都舍不得不動這個手嗎?”

    聞言,其他人都是一愣,云清曉也更添錯愕——封前輩的意思是,他娘就是石沒羽口中對不起的師姐?

    而且,云振庸這名字……

    云清曉懷疑自己就是從前的云二少爺,但不論如何反正他沒有從前的記憶了,就算有吧,云二少爺兩歲時沒了爹娘,對這二位長輩的印象可以說是沒有。不過雖然不記得人面貌性情,但名諱還是能從旁人和族譜中得知的。

    所以,他確定自己沒記錯,云振庸的確是他爹、上任靖安侯的名字!

    石沒羽吐了血,似乎恢復了點力氣,他強撐著坐起來,在周遭警惕的目光中,對封前輩說:“師傅,我已經夠對不起師姐了,不差這一遭。如今事敗,秦王殿下交給我的差事我辦不成了,以死謝罪倒也正好。勞您賜我一把刀,我此時內息紊亂,沒力氣不借外力自絕了。”

    封前輩看向了云清曉。

    云清曉微微一頓。

    “孩子,我為你娘報仇,是因為我是她師傅,亦是害死她之人的師傅,此事與云家無關,所以我本不欲讓云家知曉。但今日正巧你在這里……你要不要親手殺了這個害你自幼喪父喪母的罪魁禍首,免得將來回想今日,覺得遺憾?”封前輩問他。

    云清曉抿了抿唇:“我……”

    他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封前輩,他自幼體弱,沒學過殺人。”應津亭輕聲開口,“不要讓這污血臟了他的手了。”

    封前輩聞言倒是有點意外:“這些年我未曾特意打聽過云家的事,倒是不知道這茬。不過這般一說,仔細瞧瞧,你的確是文弱書生的模樣……罷了,我親自來吧。”

    云清曉有點慚愧,想說“書生”這身份他也擔不大起。

    石沒羽方才有點力氣可以自絕,卻掌風朝著云清曉去,這會兒他沒力氣了,封前輩也不打算給他自絕的機會了。

    她從輪椅扶手里抽出劍,自己移動著輪椅來到石沒羽身邊。

    石沒羽看著她,也看著那寒光落下,然后心口劇痛,他就此合上了眼睛。

    封前輩試了試石沒羽頸邊的脈搏,片刻后她抽回了沾血的劍,在石沒羽的衣物上擦了擦,然后把劍放回了輪椅扶手里。

    船艙內空氣流通一般,云清曉聞著血腥味,心情復雜。

    今晚他莫名其妙被迫摻和進來的這些事,最開始好像應該跟他毫無關系才是,但結果卻是與他密切相關。

    應津亭最開始真的不知道嗎?還是只是在裝不知道,其實就是故意把他帶來的?

    云清曉覺得自己面前現在是一大堆接一大堆的謎團,他置身其中,腳都踩不到實處——可能也是因為他這會兒站在船艙里,而大船在江面上微微晃動的緣故,確實不如陸地上穩當。

    “好了。”封前輩看著船艙里的其他人,輕嘆道,“都是些陳年舊事,我本不想啰啰嗦嗦像個只會念叨往事的老太婆,所以此前只托付你們幫我把這石沒羽帶來。但今日清曉也來到了這里,有些往事……說來你們年輕人聽個趣,總比稀里糊涂的好。”

    “把窗戶打開,散散血腥,我與你們慢慢說。”

    船艙內有窗戶,打開后外面的煙火聲伴著江風吹進來,封前輩坐著輪椅移到窗前,夜里的風吹過她蒼蒼白發和細密的皺紋。

    她說:“清曉啊,你知道你祖母名諱嗎?”

    云清曉不知道她為什么突然又提到了祖母,想了想還是如實回答了:“知道。祖母姓任,名諱纖宜,封號襄宜郡主。”

    封前輩點了點頭,說:“我姓封,名雁秋,幼時與師妹一同在師傅教誨下長大,我那師妹,便是你祖母任纖宜。”

    第28章 第 28 章

    大宛開國至今歷經了六個皇帝。

    開國太|祖之后是承寧帝, 彼時大宛國祚初立,仍是亂世當道。

    承寧帝在位三十年,夙興夜寐, 為大宛嘔心瀝血,子嗣稀薄, 冊封有守成之君相的皇子為太子, 即為接下來登基的永安帝。

    永安皇帝在位僅十年,期間與其父在位時作風截然相反,極盡驕奢淫逸, 然子嗣仍是不豐, 臨終前將皇位傳于三歲太子, 并冊封異姓王秦椒攝政輔佐。

    三歲太子登基, 成為平德帝, 平德帝在位三十六年,窮奢極欲遠勝其父永安帝,子嗣頗豐, 但大多夭折,臨終前膝下皇子除了仍在南穎為質的九皇子應津亭外, 只有五皇子應淇青尚在人間。

    應淇青登基不足兩月暴斃駕崩,宛史稱其為懷帝。

    而后應津亭登基,秦王做主改國號為昭明, 如今大宛是昭明元年。

    ……

    封雁秋說:“那時穎國連影子都沒有, 還是承寧年間,我和纖宜都年幼, 你們這些年輕人更是離出世還早著呢。”

    當時山河飄搖, 封雁秋和任纖宜的師傅靠著祖上師門庇佑,在玉城玉章山有座避世難尋的地宮。她們師傅打算隱居不出, 又怕獨自一人待著無聊,便在玉城里閑逛了逛,最后帶回了封雁秋和任纖宜這兩個年紀相仿、都剛在戰亂之中失去了親人的孤女。

    封雁秋和任纖宜在地宮中長大,跟著師傅學武術學醫毒,把祖上師門留下的各類書籍秘法都學了個遍。任纖宜在醫毒方面學得一般,但一身武功了得,而封雁秋與她相反,醫毒之術學得極好,武術上也就擅一個輕功,后來倒覺得實用,很適合趕路和逃跑。

    任纖宜二十二歲、封雁秋二十四歲那年,她們的師傅溘然長逝,死前說她們若是愿意,可以出地宮看看人間了。

    那年是承寧二十一年。

    封雁秋和任纖宜出了玉章山地宮,發現世道還是亂,雖然不像她們年幼時那么硝煙四起了,但仍是匪患橫行、外敵時不時侵擾。

    封雁秋不在乎,反正以她們師姐妹的能耐,亂世里反倒活得更輕松。她沉迷醫毒之術,便打算去南姜山里看看。

    任纖宜本來是和師姐同行的,但路上遇到了山匪,她救了人,也被拖住了腿,說什么要去從軍,不肯和封雁秋去山里搜羅奇花異草了。

    封雁秋也不想被絆住手腳,想著“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便和任纖宜約定了往后時常通信報平安、有事處理不了了就回玉章山地宮,然后這對相識相伴了十幾年的師姐妹就此分開。

    封雁秋到了以醫毒聞名的南姜,簡直如魚入水好不自在。

    而任纖宜也很順利地從了軍——那時天下不穩,常年征兵,有人主動報名都算功勞一件,審查并不嚴格,雖不招女子為兵,但女扮男裝很容易便混了過去。

    任纖宜從無名小卒一路殺敵做到了千戶長,期間認識了被承寧帝親封為靖安侯、許他后人三代平襲爵位不降的云松竹,兩人意趣相投、引為知己。

    承寧二十四年,任纖宜因傷不慎曝光了女扮男裝的身份,軍中有人趁機要她“功過相抵”、逐她出軍營,亦有上至靖安侯下至炊事兵的將士們為她求額外開恩。

    承寧帝念及任纖宜過往軍功,折中調和,罷黜任纖宜官職,但冊封其為襄宜郡主、享食邑千戶、在天下平定之前為穩軍心繼續于原職領兵。

    同期,在靖安侯的私下建議下,承寧帝發布詔令,表示若軍中仍有其他女扮男裝者,趁此時機可自陳身份,朝廷不罰、不遣退、恢復其身份、名譽傳至鄉里、入地方志記載其功。

    后來那些自曝身份的女兵由任纖宜一同帶領。

    直至次年,天下漸穩,任纖宜和云松竹帶兵回國都長陵面圣,暫不用再領兵上陣。同年,承寧帝下旨賜婚靖安侯與襄宜郡主。

    封雁秋在南姜收到師妹的信后,匆忙橫渡陵江北上,打算帶她回玉章山地宮。

    “我當時還以為她不是自愿的。”白發蒼蒼的封雁秋回憶道,“可她是自愿的,她真喜歡上了云松竹。我很生氣,我們離開玉章山時分明說好了,將來要一起回去,和師傅一起埋在地宮里,可她卻要為了一個男人留在長陵……那時我太年輕,太決絕,說話也不好聽。”

    那時封雁秋氣急敗壞地對任纖宜說:“好!你不跟我走,那我們從此恩斷義絕!你就在這長陵城做你的襄宜郡主、相夫教子,我繼續到南姜山里去做我的鄉野村姑、孤獨終老!玉章山都別回去了!別說玉章山,從此我再也不過陵江,我們倆就此各分南北老死不相往來!”

    封雁秋那時是真決絕,說完就跑,她輕功了得,在武藝上唯有這一項超越了師妹任纖宜,任纖宜愣是沒能追上,后來數封信件按著原來的路徑送去南姜,都沒能得到封雁秋回音。

    聽封雁秋說到這里,云清曉忍不住插了下嘴:“那……前輩,您今晚算是過陵江了嗎?”

    封雁秋頓了頓,笑道:“我并未下船,船離岸邊尚有一丈距離,自然并沒有過陵江,也就沒有食言,不是嗎?”

    封雁秋覺得如今的自己頗有幾分風趣,但年輕時她沒這么圓滑、看得開,只覺得遭到了師妹背叛,除非聽聞師妹和那靖安侯和離,不然絕不肯再與任纖宜聯系。

    不過和離的消息沒聽到,只從任纖宜單方面的書信里得知,承寧二十七年時她剩下了一個兒子,取名云振庸。

    那年任纖宜二十八歲,封雁秋三十歲。

    又過了七年,封雁秋總算接受了她與師妹不能一輩子走同一條道的事實,于是她回了任纖宜的信、祝她平安順遂,又說那封回信便是結局,往后她不會再看任纖宜的書信、亦不會再回信——她仍然決絕,覺得既然終究陌路,那不如再也不要有來往,藕斷絲連毫無必要。

    同年,封雁秋在宛姜臨界的山里撿到了五歲的桑榆晚。

    桑榆晚,云清寒和云清曉母親的名諱。

    不過她原本不叫這名,也不是這個姓。

    桑榆晚出身貧苦,家里孩子多養不起了,爹娘便想把長得最俊俏的她高價賣給想要童養媳的人家,桑榆晚偷聽到了爹娘談話,索性就偷了家里剩下的一半燒餅跑進了附近的山里。

    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就每天在山里溜達,吃燒餅喝山泉水,燒餅吃完了就隨便摘果子或者看起來能吃的野菜,打算什么時候餓死或者被毒死了那就了事。

    結果她還沒來得及被餓死或是吃到有毒的東西,先遇到了一頭熊。

    封雁秋救了被嚇傻的桑榆晚,然后就被邋里邋遢的小姑娘纏上了。封雁秋問她姓名,桑榆晚正巧看到桑樹,就胡扯說自己姓桑,名字叫三丫。

    封雁秋沒見過那么能纏人又嘴甜還能倔強跟著她走山路的小姑娘,正好那年已經自詡放下了師妹這個唯一的牽掛,她索性便應了小姑娘那句師傅。

    小姑娘喜出望外想要師傅給自己起個正經名字,封雁秋哪干過給小孩起名的事,索性翻了翻書,找到一句挺順口的詩,更深的有沒有什么蘊意也懶得管,就把小姑娘的名字定為了桑榆晚。

    那年承寧皇帝早已去世,永安帝即位,是永安四年。

    封雁秋帶著桑榆晚在南姜、陵江以南的大宛境內到處游走,沒提過玉章山地宮和自己曾有個師妹。

    三年后,封雁秋和桑榆晚救了一個小乞丐,那小乞丐五歲、生命力頑強、硬要跟著封雁秋拜她為師學本領。

    如果是個人多堅持下就能拜師成功,那封雁秋不說桃李滿天下,滿個玉章山估計還是能行的。

    封雁秋本不想收那小乞丐為徒,桑榆晚也知道自己當初能拜師成功算是天時地利人和、沒有自己動惻隱之心卻讓師傅為難的道理,所以桑榆晚沒有勸封雁秋。

    但那小乞丐當時的年紀,和桑榆晚遇到封雁秋時是一個歲數,他拖著干裂的腳硬是跟了一個月,桑榆晚沒忍住偷偷給他送了傷藥,封雁秋無可奈何,也心軟了。

    封雁秋此生一共收過兩個徒弟,第二個便是這名叫石沒羽的小乞丐。

    不過相比醫毒,石沒羽更想要學武藝,封雁秋雖然不擅長,但也只是和師妹任纖宜比起來不擅武,她能行走江湖自然是有自保能力的。

    而且雖然不太會教武功,但既然收下了這徒弟,封雁秋教得還是盡心盡力,把自己會的教完了,見石沒羽的確有天分又肯學,她還苦思冥想回憶了從前在地宮里看過的武功秘籍,寫下來給石沒羽讓他自己琢磨。

    這期間,永安十年皇帝駕崩,大宛又換了新帝,三歲的平德皇帝登基。

    平德十一年,桑榆晚二十二歲了,石沒羽十九歲,封雁秋也已經五十四歲。

    封雁秋無奈地發現,桑榆晚雖然在醫毒之術方面的熱情和本事都學了她,但性情上居然有些像從未謀面的任纖宜——桑榆晚總覺得自己一身本事該做路見不平的大事。

    同樣都是在二十二歲,桑榆晚出師,也離開了封雁秋的身邊。

    哪里亂,桑榆晚便去哪里治病療傷救人,一身醫毒之術最后“醫”用得比“毒”多多了。

    石沒羽也出了師,比桑榆晚更加行蹤莫測,但時不時會幫著桑榆晚和封雁秋跟彼此傳傳信送送東西,畢竟桑榆晚經常會橫跨陵江,而封雁秋雖然不肯告訴兩個徒弟緣由,但桑榆晚和石沒羽都知道她不渡陵江。

    兩年后,桑榆晚找到封雁秋,當面跟她說她遇到了喜歡的人,想讓師傅掌掌眼。

    封雁秋得知桑榆晚喜歡那人叫云振庸時,感覺簡直眼前一暈,尋思著這大宛就沒有再能耐點的人家嗎,怎么到了前線入得了眼的都和這靖安侯府有關系。

    不過那時五十六歲的她畢竟不是年輕的時候了,看待許多人和事都平和了不少,沒有那么非此即彼的決絕了,而且桑榆晚畢竟是徒兒而非師妹……總而言之,封雁秋答應了桑榆晚把云振庸帶到陵江以南來見一見。

    那時云振庸已經襲了爵,而其父云松竹在十二年前、平德元年時就因舊疾復發辭世了,當時十四歲的云振庸就那么匆匆忙忙地在母親任纖宜的幫扶下接手了父親留下的靖節軍。

    云振庸思及父親壯年辭世、獨留母親一人,所以本不打算成家,以免禍及家眷。但未曾想有朝一日遇到了桑榆晚,兩人對彼此一見鐘情,云振庸便飄飄然地想著如今天下太平、他好好活得長久便不會負了心上人……

    和云振庸見了面,封雁秋差點沒忍住氣——這云振庸長得沒挑好的遺傳,竟是沒幾分像她師妹任纖宜,反倒和那云松竹極為相像。

    雖然封雁秋和云松竹本人都沒說過幾句話,但封雁秋記恨對方搶了自己師妹記恨了幾十年,實在是改不了了,看在桑榆晚的面子上才勉強沒有當面對云振庸黑臉。

    除此之外,其實云振庸倒也沒什么毛病,封雁秋囑咐桑榆晚不要對婆婆任纖宜提她的名字,便沒再插手兩人的婚事——分開太久了,到老了總覺得若是回到年輕時不會再那么傷人傷己,但畢竟回不去了,又固執本性不改,索性就將“錯”就“錯”下去吧,何必到老了再演一出師姐妹重逢呢,都不知道還能活幾年。

    次年初,桑榆晚和云振庸成了親,年底的時候兩人的長子云清寒就出生了。

    又過了兩三年,平德十七年時,年滿六十的封雁秋決定回玉章山地宮——她想起來,當年她們的師傅就是在六十一歲離世的,那時她和任纖宜所經歷過的苦痛,她不想再讓自己的兩個徒弟經歷。雖然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但總之在外漂泊這么多年,她想回家去了,當年嘴硬丟下的那句不回玉章山,她決定食言。

    封雁秋回避提及任纖宜這個師妹,所以連帶著玉章山也未曾對兩個徒弟提過,那年她只給桑榆晚和石沒羽各自留了書信,說她想要隱居避世去,讓二人若是可以便互相照拂,倒不用再關心她的去向。

    封雁秋回了玉章山地宮,把封存的舊書典籍拿出來晾曬翻閱,沒想到自己身體不錯還挺能活,就這么著一個人在地宮待了五年。

    平德二十二年初,一個五歲的小孩不知道怎么闖進了地宮,封雁秋方才得知人世間已大變——

    平德皇帝元后陳氏的母族擁兵自重謀反,建立了穎國,她所在玉城成為了穎國的國都,陳家還把皇宮建在了玉章山前面。

    她的得意門生桑榆晚和其夫云振庸均于幾個月前殉城喪命,夫婦倆留下的兩個孩子、最大的也不過才七歲,被送回了長陵靖安侯府其祖母襄宜郡主跟前。

    意外闖進地宮的小孩名叫應津亭,是大宛皇室平德帝的九皇子,剛被送到穎國為質不久,被安排在最偏僻臨山的殿宇居住。

    穎國皇室陳家的子嗣剛成為皇子龍孫,對應津亭這個從前在長陵、他們見了面要行禮的九皇子格外不待見,故意晚上來找他麻煩不許他睡覺,那晚還差人往他屋子里放蛇,應津亭索性爬到了靠著后山的院墻上坐著。

    結果太困了直接栽下了院墻,倒在了外面,聽著院子里面嘻嘻哈哈的笑聲,應津亭爬起來就胡亂走了走,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走進了地宮——后來封雁秋看了下,是地宮入口的隱藏機關被落石砸過,湊巧把入口處打開了一點縫隙,若非應津亭當時年紀小又被折磨了一段日子消瘦不少,也沒那么巧進得去。

    封雁秋也沒想到一別經年,再聽到桑榆晚的消息時卻是她已經不在人世了。

    所以本意避世到自然死在地宮的她把應津亭送回住的地方,修好了地宮入口機關,然后離開玉章山、出了玉城,來到從前和兩個徒弟久留過的一處城池。

    當年她打定了主意入地宮避世,卻又覺得還是該給徒弟們留個念想,便留下話讓桑榆晚和石沒羽若是有事,就把信件送到這座城池的某間當鋪里。

    可封雁秋回了玉章山后沒再出來過,桑榆晚和石沒羽送到當鋪里的信件她也未曾取過,好在那當鋪老板受她救命之恩,這點保存東西的小忙很愿意幫,待到封雁秋去取,便把一些未曾打開過的信件給了她。

    封雁秋看完了信,拼湊出桑榆晚死前所經歷之事,急火攻心,強撐著回到玉章山地宮后心脈大損,又恍惚間不慎拿錯了藥,以致從前輕功最盛的雙腿從此不良于行。

    “那年我都六十五了……讓一個六十五歲的老人家報仇,真是太不尊老了。”封雁秋苦中作樂地回憶,如此說道。

    ——那些從當鋪里取回的信,時日橫跨了平德十七年到平德二十一年。

    前面兩年的信件不多,桑榆晚和石沒羽偶爾發封信關心一下師傅的近況,而平德十九年,桑榆晚想要寄給師傅的第一封信,是一封求救信。

    平德十九年,平德皇帝和陳皇后外戚陳家共謀大計,想要拉攝政王下馬。彼時大宛軍權,主要掌控在陳家所在的大將軍府和云家靖安侯府手中。

    陳家和平德皇帝怕屆時起事時,靖安侯府摻和、影響計劃,所以提前讓陳家族人借敘舊之機給靖安侯下了藥,想讓他神思困頓、身體疲軟一段日子——沒想毒死他,畢竟靖安侯府一直很安分,軍權上都不曾和大將軍府起過大沖突,又不站在秦王那邊,所以沒必要平白毒殺一位有用的將士,也怕反倒引起靖節軍嘩變和秦王警惕。

    而秦王當年自認為洞若觀火,提前對平德帝和陳家的謀劃了若指掌,有意讓他們順利起事,好甕中捉鱉敲打一番朝中心思浮動的大臣們和平德帝本人。秦王當年也不希望過于忠君愛國的靖安侯府領兵摻和,所以讓石沒羽去給靖安侯下藥。

    當時的靖安侯云振庸,是石沒羽的師姐桑榆晚的丈夫。桑榆晚和石沒羽師姐弟雖然出師后聚少離多,但感情深厚,云振庸愛屋及烏,對石沒羽十分和氣,自然不會拒絕石沒羽相邀喝酒。

    秦王也沒讓石沒羽給云振庸下毒,只是下了點能讓云振庸內息紊亂、昏睡一段時日的藥罷了——當然,其實說白了也是一種毒,但投放的目的和份量,的確和尋常說到下毒時不一樣,秦王那時的確沒想讓云振庸死。

    但預料之外的是,陳家和秦王分別給云振庸下的藥相隔時間太近,又藥效相沖,成了劇毒。他和石沒羽喝完酒沒過一個時辰,就吐血不止然后失去了意識。

    彼時桑榆晚身懷六甲,和云振庸的第二個孩子即將出世。

    她為丈夫診斷后,好消息是雖然還沒查出云振庸是如何中毒的,但她知道如何解。壞消息是云振庸情況危急,而解藥所需藥材在南姜深山里,她與師傅師弟游歷在外時曾見過那嬌貴的藥材,找得到,但她懷孕行走不便。

    托別人去只怕難以找到那深山之處,而且那藥材難摘難保存,非得有經驗之人去才行。偏偏師傅隱居避世、不知去向,師弟石沒羽也是來無影去無蹤、一封信往往兩三個月才有回音的。

    桑榆晚分別給師傅和師弟去了信,等了一天果不其然沒有回音后,她看著臉上黑氣彌漫的云振庸,選擇了托著還差一月左右就要臨盆的身體親自前往南姜。

    桑榆晚啟程當日,正好是平德帝和陳家掀起內亂的日子。第四日找到所需藥材準備回程之時,正是內亂被攝政王壓制、陳家起兵叛逃并勾連南姜勢力割據陵江以南的日子,而這局勢變動,讓桑榆晚回程之路更為艱難,彼時不論是南姜還是大宛陵江以南的地域都分外戒嚴。

    桑榆晚來去共七日取回了藥材,因過于奔波和心緒憂慮,在第五日時腹中發動、孩子早產。

    她帶著一路風霜血淚、給云振庸解毒救命的藥材和早產下氣息微弱的幼子回到靖節軍駐扎之地,嚼著提氣的草藥為幼子施針吊命,然后只能把幼子暫時托付給當時隨軍、也不過才五歲的長子云清寒和后勤兵,自己繼續給丈夫、也是大宛的靖安侯云振庸制解藥。

    有了解藥,云振庸次日醒了,桑榆晚只來得及把自己在南姜境內和陵江以南看到的一些當前情況告訴他,然后她昏迷了過去。

    剛醒過來的云振庸面對著亂局,來不及休養,來不及看看剛出生的幼子、安撫驚惶的長子,只能匆忙把暈倒的妻子安放在床榻上,然后自己強撐著身體披上甲胄。

    此后兩年硝煙里,云振庸和桑榆晚都沒能好好休養過,兩人從前格外康健的體魄經此內里虛耗難填。

    平德二十一年,打了兩年,雖然大宛不承認但陳家也的確自立為穎了,國策本就重文輕武的大宛朝廷不想打了,秦王也是這個意思。

    但云振庸看著陵江以南被占據的城池幾度嘔血,那降旗怎么都打不出來。

    于是,秦王吩咐石沒羽向桑榆晚下毒——自從兩年前云振庸中過毒,以致軍中群龍無首、軍機延誤,還錯過了陳家謀反最初最要緊的那幾日平定良機后,云振庸的飲食就格外小心仔細了,而且當時戰線吃緊,就算是石沒羽這個師弟還沒被懷疑,也不適合再去找云振庸閑聊吃喝。

    所以秦王選擇向桑榆晚下毒。

    桑榆晚自己是醫毒圣手,在這方面反倒沒那么警惕,石沒羽接近她也容易。而她出事后,云振庸必然心緒受損,前線也少了圣手神醫、局面必然更加艱難,屆時再強令云振庸止戈停戰,他應該就沒那么堅持得下去了。

    其實,關于兩年前云振庸中毒之事,桑榆晚和他事后復盤過,也當真懷疑過師弟石沒羽。

    可石沒羽五歲時就和桑榆晚、封雁秋在一起了,此后十幾年都一步未離地勤學苦練,雖然出師后神出鬼沒得很,但這不正說明他難受約束嗎,有什么緣由給云振庸下毒呢?

    有點懷疑,但又不想懷疑,且覺得沒有理由懷疑,總之在這么復雜的情緒下,平德二十一年時石沒羽說想見見許久未見的師姐,桑榆晚還是見了他。

    論醫毒,石沒羽不如桑榆晚。論武功,桑榆晚不如石沒羽。

    論心狠涼薄,桑榆晚遠不如石沒羽。

    在桑榆晚最壞的揣測里,也不過就是兩年前的確是石沒羽不知出于什么緣由給云振庸下的毒,如今他要故技重施暗中下毒。

    但沒想到,石沒羽竟是直接不顧撕破臉,在桑榆晚拒絕了他幫忙倒的茶水后,直接動武強行把毒藥塞進了桑榆晚的嘴里。

    當時桑榆晚和石沒羽都還在軍營里,動靜引起了巡營將士的注意,石沒羽匆忙逃遁,桑榆晚吐出尚未完全吞咽的毒藥、以針灸封住部分血脈,但終究還是受到了毒素影響。

    當日,桑榆晚和云振庸遣人送長子云清寒、幼子云清曉回國都長陵,夫妻倆留守鶴城,半月后在宛穎交戰中以身殉節。

    至此,大宛祭出降旗,宛穎、還有渾水摸魚的姜,三國之間戰事平定。

    桑榆晚在死前寫了最后一封給師傅封雁秋的信,叮囑她若有朝一日再出世,莫要信石沒羽。

    石沒羽在聽聞桑榆晚死訊后,也寫了一封信——或者是陳罪書——給封雁秋。

    他說,他出身長陵,生母是早已墳頭草比人高的妓子……如果他生母死后能有墳頭的話,父不詳。他剛一歲,就被青樓的龜公送到了隔壁的南風館,也就是男妓館。

    當時還在南風館里摸爬滾打的秦王秦椒不過才十四歲,覺得他這無人看管的小孩可憐,便照拂了他幾年,石沒羽才平平安安、甚至沒挨打受餓地長到了五歲——嫖客的下限常人難以想象,在那種地方,不是年紀小就安全的。

    但是接著秦椒就被好不容易攀附上、喜歡出宮游玩的永安帝帶回了宮,來不及告別,更沒法帶上石沒羽……雖然后來秦椒說,他就是不想帶個累贅一起而已,但石沒羽還是更愿意相信秦椒當時是真的為難。

    秦椒離開南風館后,石沒羽知道自己也得走,不然沒有好日子過,也再難見到秦椒。何況待在南風館里有什么前程呢,日后就算再見到了秦椒,又有什么臉面相認呢?

    所以石沒羽趁著南風館里的人還沒把注意力放到他身上時悄悄溜了出去。他初次出南風館,在偌大的長陵城里迷了路,卻又運氣還不錯,在南風館的人發現他不見追出來時,逃跑間順利躲進了碼頭邊的一艘貨船里。

    貨船南下,橫渡陵江,把他送到了南邊,他成了一個小乞丐,饑寒交迫、病得快死時,遇到了封雁秋和桑榆晚。

    數年后,他離開師傅師姐,回到長陵城,站到了已經是攝政王的秦椒面前。

    秦王聽他敘舊,而后回憶了一番,說:“啊,本王想起來了,當年本王假裝讀書人,‘精感石沒羽,豈云憚險艱’,這樣給你取的名姓,是吧?”

    石沒羽其實想糾正他,說不是,那時秦椒最煩要在嫖客面前裝讀過書,給他取這名是因為:“你都四歲了,總被小孩小孩的叫也不好,但跟我姓不行啊,我可不想讓別人以為你是我兒子,我這年紀輕輕的。”

    “哎,我聽龜公說過,你娘好像姓石吧,你反正沒爹,跟你娘姓得了,叫什么呢……”

    南風館后院里養的雞正好病沒了羽毛,秦椒一拍手,樂道:“就叫沒羽吧!”

    “石沒羽……哎,這名字好像也太隨便了點,這樣吧,我看書上說沒有的‘沒’和淹沒的‘沒’是一個字,你名字里這字就念后面這個音吧。怎么樣,我厲害吧?像不像個書生?你說那些來嫖的是不是有病啊,脫衣服的事非要扯幾句詩詞,搞得多高雅似的……”

    多年后重逢,秦王煞有其事地扯了句詩來給他的名字安出處,石沒羽到底沒有糾正他,只點頭認了。

    此后,石沒羽成了秦王身邊的一塊木頭、一座假山、一條走狗。

    后來他給封雁秋的那封陳罪書上說:“師傅,我的命不屬于我自己,秦王殿下能定我生死之外,唯有您能。您來找我給師姐償命之前,我這條命是秦王的。”

    似乎還挺有生死置之度外的義薄云天。

    封雁秋覺得,自己六十五歲時雙腿殘廢,但此后還能茍活十五年至今,都要托她這個好徒弟夠狼心狗肺、氣得她死了都要爬出墓穴,要把他按到畜生道去。

    ……可她畢竟是雙腿廢了,人也老了,總不能真爬著到孽徒面前去吧。

    所以年幼的應津亭鍥而不舍地在地宮外“敲門”,想要拜她為師時,封雁秋放了他進地宮。

    看著當時五歲的應津亭,封雁秋都懷疑自己是不是和五歲的孩子有什么孽緣,她收桑榆晚和石沒羽時,兩人也都是五歲。

    不過收徒這事實在有了心理障礙,封雁秋也不確定自己還能活多久,所以她沒有收應津亭為徒,只讓他叫自己前輩,與他做交易。

    應津亭可以自行翻看地宮內的各類典籍、使用里面的兵器藥材,有不懂的可以問封雁秋,而封雁秋要他活著回到大宛,將來若是她還活著,就把秦王身邊那個叫石沒羽的人給她帶來,若是她已經死了,那就把石沒羽的骨血燒成灰化到陵江里給她在天之靈看看。

    “津亭倒是沒有違背當年的承諾。”封雁秋坐在船艙的窗邊,說完這些舊事,她的白發似乎都失去了一層光澤。

    她看向云清曉,問:“你祖母如今身體還好嗎?”

    云清曉正蹲在石沒羽的尸體旁邊,把腕上暗器里剩下的銀針都給打在了已經沒氣息的石沒羽身上。暗器里的銀針沒了,他就從石沒羽身上拔下來重新裝回去,雖然銀針射出后有點彎了,但還能將就用一用,總之繼續扎石沒羽。

    應津亭把先前扎到他手臂上的那三根銀針遞給云清曉,云清曉看都沒看,不想搭理他。

    聽到封雁秋的問題,云清曉才抬眸,回答說:“祖母如今身體尚好,挺有精神的。不過我前幾個月失憶過,聽府上人說,祖母兩年前大病過一場,好在康復了。”

    封雁秋點了點頭,嘆道:“年紀大了,偶爾病一場也不奇怪,沒事就好。我此番出來了了俗事,往后也再折騰不動了,當真要回地宮再不出了。不過,津亭,你身上那‘不成眠’的毒,若是來日尋著了解毒法子,倒可回地宮瞧瞧我死沒,沒死的話我也想看看。”

    云清曉微微一頓。

    “不成眠”?

    先前南下趕路途中,夜宿破敗客棧,他和應津亭同屋那晚,這家伙就特別矯情拗口地專門說過這三個字!

    托應津亭的福,云清曉現在是風吹草動都格外敏銳。

    第29章 第 29 章

    封雁秋不清楚應津亭和云清曉到底是什么關系, 也沒過多好奇應津亭為什么今晚會把云清曉帶來。

    ——畢竟此前她除了托應津亭負責把石沒羽這個人帶來之外,其他內情其實是一概沒提的,按理來說應津亭應當不是因為得知她和故人的糾葛、特意把云清曉帶來給她一個“驚喜”吧?

    但總之, 云清曉被應津亭沒有避諱地帶來了,所以封雁秋提及應津亭身上的毒時, 也沒有特意避諱。

    應津亭微微低頭, 回道:“好,有勞封前輩掛心。”

    邊回答邊想要嘆氣,心想這下更難解釋了, 云清曉聽到“不成眠”三個字就看向了他, 顯然是起了疑心。

    畢竟客棧那天晚上他表現得那么詭異, 云清曉印象不深刻、此時不起疑心才奇怪。

    還有, 他最好別讓云清曉知道他曾經動過殺心, 不然以目前的狀況來瞧著,云清曉會覺得他放棄殺心是看在封前輩的淵源上……

    小少爺心思活泛,除非說實話, 不然只怕難忽悠。

    早知如此,今晚就不帶云清曉一起來了!

    ……

    為封雁秋推輪椅的素衣女子是影衛阿二, 她會在替封雁秋處理了石沒羽的尸首、把封雁秋送回玉章山地宮后再出來。

    封雁秋她們所在的船會等到岸邊煙火停下后和其他船一起散開,悄無聲息地橫渡陵江。

    而事情做完了的應津亭、本來就是被應津亭強行帶過來的云清曉,以及阿六到阿九四個影衛, 一同和來時一樣沒引起岸邊其他人注意地回到了樹林里。

    應津亭和云清曉來時共騎的那匹馬還被拴在樹上, 無聊地啃著樹皮。

    應津亭讓影衛們“消失”,接著一臉和氣地問云清曉:“等回去了, 我幫你把暗器里的銀針補上?”

    云清曉站在馬頭跟前摸它的鬃毛, 陰陽怪氣地回答:“不敢勞煩陛下,等回了長陵歸了家, 臣自會請家中兄長幫忙。”

    應津亭嘆了聲氣,煞有介事地說:“你看,今夜這么隱秘的行動我最終都選擇了帶上你……”

    云清曉冷哼了聲。

    應津亭微微一頓:“當然,也沒事先跟你商量,你未必想來。”

    云清曉輕嘖了下。

    應津亭只好再度補充:“好吧,的確,其實在去見封前輩之前,你就已經說了不想跟我一起去,那時候已經用不著我揣測你是否‘未必’想來了。”

    然后他趕在云清曉做出新的表情或是發出新的嗤聲之前,抓緊道:“但總而言之,我的意思是,你可以相信我對你的坦誠,所以如果有什么疑問,你都可以直接問我,這么怪里怪氣對你自己也不好,你覺得呢?”

    云清曉覺得:“陛下,您現在的語氣好得跟馬上要殺人埋尸的兇手對受害人的臨終關懷一般。”

    應津亭:“……”

    云清曉又抓了抓馬的鬃毛,問應津亭:“陛下,咱們能回去了嗎?”

    應津亭輕嘆:“真不想問我點什么?”

    “沒什么好問的,我說了,我不好奇我應付不了的事情。”云清曉一臉正色地說。

    ……至少也得等回了長陵,回了他自家的靖安侯府,有靠山了,到時候再好奇吧,云清曉默默想著。

    他現在都懷疑應津亭指使過刺客殺他了——即便他最后沒在那場刺殺里傷著吧,但的確有這么件事——然后還真大大咧咧在這深夜樹林里和應津亭一對一談心?

    人家說說罷了,他要是當了真,那和瘋了有什么區別,萬一說著說著把人給惹急了,不顧后果直接把他真殺了怎么辦?

    雖然封雁秋實際上算是應津亭的師長,云清曉的親娘桑榆晚是封雁秋的愛徒、能讓她老人家頭發白了都要親手為她報仇,但云清曉頂多占個“長得幸好不像爹”的“優勢”,封雁秋自己都不一定多稀罕他,今晚不過是乍見和故人相關的人所以有些感觸罷了,應津亭還真不一定會顧慮這層故人關系。

    就算應津亭十分敬重這位前輩所以的確會顧慮,那封雁秋也已經回了玉章山,應津亭做了什么,只要有心遮掩,封雁秋也無從得知啊,應津亭何必怕惹了師長不快?

    反正在船上時云清曉就開始思索這些了,是有好好想過下了船要怎么面對應津亭的——

    裝沒事人、態度和之前一樣,那肯定不行,應津亭都不用想就知道不對勁,云二少爺再沒心沒肺也沒那么“豁達”。

    但態度太過也不行,云清曉不想試探應津亭對他的忍耐底線。

    所以就成眼下這樣了,陰陽怪氣,但沒那么招忌憚。

    ——他的腦子在這個晚上真是累死了,云清曉合理懷疑自己過去一整年都沒這么辛苦過自己的腦子。

    應津亭見云清曉拒絕好奇,一時說不上來到底是為“當下不用正面回答一些還在躊躇是否要如實解釋的問題”松了口氣,還是為“這會兒不說清楚那顯而易見之后云清曉會疏遠甚至排斥他”感到頭疼。

    遠處陵江邊煙火還在繼續,就這陣仗實在是瞧不出秋城深陷“水患”之困。

    但應津亭覺得自己現在憂患挺重的。

    “我今晚帶上你,原本并不知道你家中長輩和封前輩的淵源。”

    應津亭想了想,索性不再等著云清曉主動詢問,他抬手對離得不遠的影衛們打了個手勢,讓他們都離遠點,然后繼續對興致不高的云清曉說:“你可能也猜出來了,今晚在城內走散時,我都還沒打算讓你摻和進來,但準備出城的時候……我突然很想帶上你。”

    云清曉唔了聲:“嗯,我好奇心重嘛,逗著好玩。”

    應津亭頓了頓:“我……”

    今晚莫名其妙中途把云清曉帶上,這件事應津亭自己的確說不出明確的緣由來,非要說的話,說出來的意思只怕還真就和云清曉這話聽上去是一個意思。

    所以應津亭話頭卡住了,他開始考慮既然云清曉也沒想繼續這個話題,那誤會就誤會吧,又有什么關系呢?

    不過“算了”的念頭還未執行,應津亭突然靈光一閃,“另辟蹊徑”地問云清曉:“……之前你不是說過我對你一片情深嗎,今晚沒打算用這件事來揣測我的動機嗎?”

    云清曉:“……”

    他又不是戀愛腦!

    再說他跟應津亭壓根就沒戀上!

    而且云清曉合理懷疑,應津亭這樣經歷復雜的人物,“喜歡這個人”和“殺了這個人”對他來說可能是完全不矛盾的!

    甚至于他很有可能覺得——我對這個人的動心會給我的大局謀劃帶來麻煩,所以為了避免越陷越深干脆及早殺掉算了……

    云清曉回憶著從前看過的狗血小說和影視劇,越想越覺得有可能。

    應津亭不知道云清曉的思緒已經飄那么厲害了。

    事實上,應津亭自己此時正在發怔。

    方才說完那句本是想逗笑云清曉、也是想引導云清曉往風花雪月那個思路去想的話之后,應津亭自己的思緒反倒被帶到里面了。

    因為他發現……“喜歡云清曉”這個理由,用來解釋今晚他莫名其妙的行為,當真合適!

    不是糊弄人的那種合適,而是……

    應津亭垂眸,幾息后復又看向云清曉:“算了,我們先回客棧去吧,你出來一趟也累了,回去先歇息好。”

    云清曉松了口氣,點點頭:“劍霜和劍刃跟我走散了,回客棧又老等不到我回去的話,怕是要著急了,走吧走吧。”

    應津亭和來時一樣想要先幫云清曉上馬,云清曉往后退了一步:“不用麻煩,上馬我自己能行,你先上吧,我坐你身后。”

    應津亭微微抿唇,然后點了下頭:“好。”

    沿著來路回到城內,原本熱鬧的街上此時已經冷稀了不少,應津亭和云清曉回到客棧,劍霜劍刃還有應敏行他們就迎了出來,看到兩人平安無事才松了口氣。

    云清曉半真半假地解釋:“我們聽說城外江邊有煙火可看,就去瞧了瞧,回來牽馬時還托客棧伙計若是看到你們了,與你們說一聲的,不用擔心。”

    “伙計倒是與我們說過了,但沒瞧見殷先生和少爺您回來,這心里難免有點七上八下嘛。”劍刃笑道,又好奇探頭往后看,“那個石侍衛沒有和少爺你們一起回來嗎?”

    云清曉眨了眨眼,然后看向了應津亭,意思是要他自己解釋。

    這個問題,比起面對云清曉的那些可好解釋多了,應津亭從容道:“石侍衛似乎別有安排,雖然與我們前后腳出了城,但很快就獨自離開了,也沒說緣由,我們也不方便問,便隨他了。”

    應敏行和劍霜劍刃是知道應津亭的身份的,也被云清曉沒把他們當外人地說過石沒羽是秦王派到應津亭身邊的侍衛,所以這會兒聽到應津亭這樣說,他們就默認以為石沒羽是秦王對他另有命令,所以辦去了。

    皇帝本人都說“不方便問”和“隨他了”,應敏行和劍霜劍刃自然也不會多嘴追問。

    不過劍霜嘆了聲氣:“那我們回程之前,石侍衛還回來嗎?我那匹馬看來是被石侍衛他騎走了……”

    應津亭不疾不徐地說:“石侍衛離隊得突然,還回不回來同行實屬未知。”

    石沒羽當時騎的馬,在樹林里遇伏的時候很倒霉地和石沒羽一起中了毒、倒在了原地,然后不論是應津亭云清曉還是幾個影衛自然都沒空管多出來的那匹馬。

    方才應津亭和云清曉重新穿過樹林回來時,去看那匹馬已經沒在原地了——畢竟那毒網被砍壞的范圍不大,灑出來的毒粉大多全讓石沒羽一個人擔了,馬匹本身體型又大、輕微不致死的毒粉很快就失效也很正常,馬醒了之后可能是自己跑走了。

    反正石侍衛是回不來了,那匹馬能不能回來得看緣分了。

    云清曉想了想,問應敏行:“我們明天就啟程回長陵,提前幾天,你看行嗎?”

    應敏行雖然有點意外,但沒什么可猶豫地點點頭。他本身這回就是被派出來“賑災”的,不是自己先想到了南下游玩,而整個“賑災”過程中他要做的就是把銀糧送到而已,這差事已經做完了。現在更有游玩心的云清曉想要回去了,他自然陪同。

    應敏行比劃道:“好,那我待會兒讓人去找找孫莫學,跟他說一聲,看他跟不跟我們一起回去,畢竟是一起出來的。不過,清曉,你怎么突然這么急著返程?”

    云清曉輕咳了聲,然后張口就來:“今晚在陵江邊上我突然想起來,我哥看了幾年陵江江水,好不容易回家,也不知道會不會哪天突然又被外派了,我卻還沒陪他吃過幾餐飯,實在不該。我祖母年紀也大了,我該多陪陪她盡孝才對。總之,我想念我家祖母和大哥了!”

    應敏行不疑有他:“原來如此。”

    應津亭在旁聽著,心想他還沒想好這回回去用什么理由把云清曉繼續帶到宮里、留在身邊呢……不過看小少爺目前對他的態度,這件事只怕格外難辦了。

    畢竟他身上現在不僅沒了“救命恩人”的榮耀加持,還恰恰相反,只怕已經在云清曉眼里成了會咬他的毒蛇。

    應津亭面上冷靜,心思凌亂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靜坐了片刻,然后他打開窗戶,對外敲了敲,輕聲說:“都過來,問你們件事。”

    幾息后,阿七到阿九三個影衛落到了房間里,動作輕得只有地面微起的塵埃知曉。

    應津亭關上窗戶,坐到三個影衛面前,見四人里最穩重的阿六沒在,便問了問:“阿六呢?”

    阿九老實回答:“主子,我們幾個還沒吃飯,所以阿六先去吃飯了,我們三個值守,等他回來就換阿七去吃,依次下來。”

    影衛也是人,也得吃飯,應津亭只好點點頭,寄“希望”于剩下這三個相對而言沒那么穩重的影衛能為他梳理頭緒。

    “今晚的行動,孤帶上了云清曉,你們覺得是為什么?”應津亭直接問道。

    三個影衛聞言都一愣。

    敢情主子自己都沒想明白啊?

    這么說的話,暴露自身籌碼也要帶上云二少爺,竟是全然出于主子的本能!

    阿八和阿九想起來了今晚行動正式開始前阿七在樹上吐槽的那些話,于是在應津亭眼皮子底下悄悄瞥阿七。

    應津亭瞧見了,便給自己倒了杯茶,同時問道:“阿七,你有什么高見?”

    阿七尋思著,這可是主子你自己問我的!

    “高見不敢,但是主子,屬下本以為您是極為喜歡這云二少爺,所以今晚才特意帶上他呢。”阿七大著膽子說實話。

    應津亭握著茶杯的手頓住。

    阿七瞧了瞧他,沒等到回音,便自己接著說下去:“咱們都知道,封前輩一直就剩下石沒羽這么一件要處理的執念,她十幾年來今晚第一次出地宮,錯過了的話,以后怕是沒這么方便見到了,封前輩自己大概不會再想出來,而且她老人家年紀也大了。”

    “封前輩是主子您的師長,您會想要帶心上人見一見她,屬下覺得挺合理的,而且正好也能讓云二少爺知道您不是面對大宛秦王毫無還手之力的,借這個機會順道暴露下您的真實能耐嘛,您若是打算和云二少爺長相廝守,那這些事總得找機會說嘛……是吧?”

    應津亭放下手里的茶杯,沒有回答阿七,而是看向阿八和阿九:“你們也這樣覺得?”

    阿八和阿九糾結道:“私下不該議論主子,但……阿七所言雖然與主子平日的性情有些不大相符,卻的確是說得通的……”

    應津亭揮了揮手,讓幾個影衛退下了。

    然后他重新端起茶杯,若有所思地一壺茶喝了一整晚。

    第30章 第 30 章

    應津亭思來想去, 覺得如果答案當真指向他心悅云清曉,那未免顯得他此前有些行為過于愚蠢……所以他覺得,或許是阿七想得太多, 阿八和阿九被她帶偏了,這三個年紀最小的也最不穩重。

    于是一大清早, 應津亭單獨召見阿六, 把昨晚問另外三個影衛的問題又問了他一遍。

    阿六一板一眼地回答:“屬下也覺得阿七言之有理,并非信口胡謅。”

    應津亭:“……”

    這下徹底難辦了。

    他先前對待云清曉太過隨心,也未曾深思過緣由, 總是自行推到系統的存在所影響上, 還大言不慚覺得認下云清曉所表達的“你是個覬覦我的斷袖”這話實屬“含冤”……眼下好了, 把云清曉推到只想離他遠些、對他連好奇心都沒有了的地步。

    ……

    上午, 云清曉等人動身返程。

    然后云清曉發現, 應津亭十分堅定地要騎馬北回,本來就只剩下了劍刃的那匹馬便被他給搶占了。

    劍霜和劍刃陪著云清曉坐馬車,小聲地和自家少爺議論:“陛下這是圖騎馬新鮮嗎?”

    云清曉覺得應津亭應該是心懷愧疚, 所以不敢和他在一個車廂里了!

    “別管他,他有本事就一路都騎馬, 累死了算秦王頭上!”云清曉磨刀霍霍地說。

    劍霜和劍刃連忙齊聲低低道:“少爺!您小聲點……”

    應津亭的馬就在云清曉馬車邊上跟著,聽著里面傳出來的聲音,他有些想要嘆氣——系統記性好, 南下之初云清曉在長陵說的要騎馬回程, 系統幫他記著呢,所以真不是他應津亭喜歡騎馬又或是有意躲著云清曉, 實在是他自己不做的話系統也會“幫”他執行的……

    不過他的確需要更多的時間把關于云清曉的事理清楚。

    南下路上運送錢糧本就腳程慢, 回程路上沒了這大部隊跟著,云清曉他們沒再游山玩水慢慢走, 同行里最煩人的孫莫學因為對春歸樓長街流連忘返也沒有跟他們一起起身返程,所以這清清靜靜的一行人回程輕便,在七月十五這夜留宿驛館時,距離目的地長陵已經只剩下兩日路程。

    “七月半,鬼節啊。”

    云清曉進了住的屋子,站在窗戶前盯著月亮突然想到這么一句,然后轉身正好看到應津亭一臉深沉地走到了他這邊門前,這突然出現的一張臉給剛說到鬼節的云清曉嚇一跳。

    “我想跟你聊聊。”應津亭說。

    劍霜和劍刃幫云清曉收拾好了屋子,聞言遲疑地看自家少爺。

    少爺在桌子前坐下:“馬上要吃飯了,吃完飯再說吧。”

    應津亭:“等用完晚膳,你又要說困了,是嗎?”

    云清曉:“……我是覺得我們沒什么好聊的了,要不回了長陵、各歸其位了再說?”

    應津亭就站在門口,語出驚人:“是嗎,可我就是想趕在回長陵之前,跟你聊聊我心悅你的事。”

    正在喝水的云清曉被嗆住了,應津亭順勢走進屋內,溫和地拍了拍他的背幫忙順氣。

    劍霜和劍刃瞠目結舌。

    云清曉剛順過氣,就指了指門,簡短有力道:“出去!”

    劍霜和劍刃忙不迭出去了。

    云清曉看到劍刃折身關門,瞪了瞪眼睛:“你們出去干什么!我讓這姓應的出去!”

    然而劍霜和劍刃手腳都快,人已經出去了,門在云清曉話音落下之前就已經關好了。

    等反應過來自家少爺說了什么,劍霜和劍刃站在門口,愁眉苦臉敲敲門:“那少爺,我們再把門開開嗎?”

    云清曉:“……”

    應津亭輕笑了聲。

    然后他走到了門口,當著云清曉的面直接從里把門閂插上了!

    “不必了,你們先吃飯去吧。”應津亭吩咐道。

    云清曉冷笑。

    應津亭回到桌前,在云清曉旁邊的凳子上坐下,和側著身的云清曉面對面:“就這么一直當無事發生也不好,總是要掰扯清楚的,后日便要抵達長陵了,今晚我們把話說清楚,可好?畢竟以你當前的意思,回去了之后應當也不會再隨我回宮里了。”

    云清曉想也不想地說:“我當然不跟你回宮了,就算沒有在秋城發生的插曲,這回回去了我本來也是要回靖安侯府我自己家的!之前若不是以為你為了救我受了傷,我才不會端午宮宴第二天又回宮去……”

    應津亭輕聲嘆息:“所以,你果然認出了阿七。”

    云清曉輕哼了聲。

    “不怕其實是你認錯了嗎?”應津亭好奇道,“畢竟她和紫薇殿的刺客男女都不同。”

    云清曉說:“認錯了也比半點沒疑心好,再說看你這意思,我可沒認錯。”

    雖然當時刺殺的黑衣人是男聲,但都影衛了,會變個聲不是很正常嗎,云清曉一開始就沒糾結過這件事。

    應津亭看著云清曉,心想好歹現在云清曉是愿意跟他說話的,只要他主動提了,云清曉也沒有特別回避話題的意思。

    所以應津亭接著主動坦誠:“是,阿七就是那個想要拿匕首傷你的刺客,她也的確是受我安排,但我還是希望你能信我,我那時并沒有真的讓她殺了你的意思,你應該也明白,不論從什么方向考慮,殺了你對我都沒有好處……”

    聞言,云清曉一挑眉:“哦,所以安排刺客假裝刺殺我,就對你有好處了?”

    “是的。”應津亭出乎云清曉意料地承認了!

    應津亭接著說:“當時你馬上要隨你哥出宮回家,可我不愿意讓你出宮,又實在想不到合理的借口,便想要讓你在宮里受傷,然后愧疚表示留你在宮里養傷……我想讓你留在瑯玕殿。”

    云清曉沉默幾息,接著皺眉:“干嘛啊,真對我一見鐘情情根深種啊?”

    應津亭想了想,實話實說:“那時候倒沒想那么多。”

    云清曉松了口氣:“哦,所以你當時打的是什么盤算?”

    聽到云清曉主動探究他的動機了,應津亭也不動聲色松了口氣。

    “這和‘不成眠’有關。”應津亭道。

    沒想到這么快就說到了這三個字的毒藥,云清曉眨了下眼。

    應津亭:“我少時在南穎為質,陳家人既恨大宛皇室,又不愿意給出‘殺害質子’這樣的正當理由讓大宛能夠發難,所以他們從南姜那邊弄來了一種毒藥,能天長地久地折磨人、讓人子夜時分心絞痛然后徹夜難眠,卻又不至于一時片刻便將人毒死,而且尋常問診診不出來。”

    “這毒藥就叫‘不成眠’,其實在南姜它也失傳已久,解藥早就無從找起,當時還現存的毒藥據說都是祖上制多了沒用完保存下來的。沒人會重制、無法尋解藥的一種毒,陳家人用到我身上,倒也是不怕浪費。”

    云清曉抿了抿唇,想到了南下途中和應津亭同住那晚,半夜醒來時曾看到過應津亭渾身冷顫。

    應津亭說著笑了笑:“其實中毒這事當年也怪我年少氣盛,那‘不成眠’要從口入,陳家人莫名其妙送我一碟子糕點本就奇怪,我當時猜到里面或許不對勁了,本是想直接打翻了作罷……”

    云清曉忍不住下意識開口:“那你怎么……還是吃了?”

    “因為我當時覺得,反正有封前輩在,就算陳家給我下毒也沒什么大不了的,與其打翻了一盤讓他們再來一次,不如我乖順點直接吃了,他們覺著無趣也就不來擾我清凈了。”應津亭搖了搖頭,“太過想當然,未曾想到封前輩也只是聽過‘不成眠’卻不知其解藥。”

    “后來影衛們學成,正好也需要歷練,我就安排他們去南姜為我尋求解藥,這會兒阿四和阿五都還在南姜呢。解藥沒有找到,但好不容易尋到了一種能引出體內毒藥的巫蠱之術……”

    云清曉一怔:“你之前不是說巫蠱都是假的嗎?”

    “哦,那個……”應津亭面露慚愧,“當時不知道怎么說,便騙你說都是假的了。”

    云清曉:“……”

    應津亭笑了笑。

    系統的事,應津亭不知道該如何對云清曉說,首先系統最開始綁定時就要求他對系統的存在保密,其次他確實不知要如何解釋系統這個旁人又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所以與其說“系統”二字,不如換成對云清曉來說或許更好理解的、他自己口中也說過的一個存在——巫蠱之術。

    所以他又在往解釋里摻謊話。

    “所以是什么巫蠱的法子?等等,你方才說留我在宮里是因為‘不成眠’這個毒藥,又接著說有巫蠱之術可以解……你不會在我身上下什么蠱蟲了吧!”云清曉已經開始覺得皮膚下面有蟲子似的在爬了,渾身不自在。

    “這個真沒有,我發誓。”應津亭馬上回道。

    云清曉狐疑地看著他。

    應津亭接著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那個巫蠱之術實施起來并不難,但難在并不是隨便都能實施,需要先找到一位與我不排斥的人……這一點全憑六感,比較難解釋,但總之這么些年我始終沒找到。”

    “與你在國子監初見那日,就是我被徹夜難眠攪擾得實在痛苦,有些病急亂投醫,尋思著國子監人多,便去撞運氣試試,沒想到真的撞到了大運氣,我一見你便覺得你興許可以,所以我把你帶進了宮,因為那巫蠱之術的要求,在找到一個不會與己排斥的人之后,中毒者要和此人朝夕相處一段日子,直到能夠引讖。”

    應津亭這段日子想好了說辭,此刻他有板有眼的,云清曉下意識信了:“引讖?話說你真的沒有往我身上種蟲子嗎,我怎么印象里巫蠱之術都要種蟲子,子母蠱那樣的……”

    于是應津亭又編了個瞎話讓云清曉放下對蟲子的擔憂:“沒有,尋常蠱蟲怎么可能什么毒都能引出來?不過為了實施這個巫蠱之術,我的確趁你睡著了往你嘴里滴過我的血。”

    什么都沒對云清曉做,這“巫蠱之術”就能實施,的確聽上去不靠譜,所以就滴血吧。

    而果不其然,云清曉一聽就沒再惦記蟲子了,他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唇,然后露出糾結的表情來,嫌棄之意溢于言表。

    應津亭:“……至于引讖這事兒,你還記得南下我們同住、我表現得很奇怪然后吐血了那晚嗎?當時我在引導你的這個流程就是‘引讖’,你說出來,我體內‘不成眠’的毒性就隨著那口毒血吐了出來。”

    云清曉:“……”

    不知道該怎么形容他此刻的感受——十分詭異,就和應津亭吐血那次一樣詭異,總覺得這“巫蠱之術”聽上去十分不靠譜、離奇得有些過于隨便。

    但應津亭沒必要編這樣的瞎話來糊弄他吧……而且應津亭方才這些話,的確是解釋了他為什么莫名出現在國子監、莫名選擇了帶云清曉入宮還不想讓他走……

    云清曉只好勉強吸收著有些挑戰他世界觀的“巫蠱之術”的信息,說:“所以你的意思是,你那‘不成眠’的毒已經解了?那先前封前輩說起來的時候,你怎么沒有跟她說?”

    應津亭輕咳了聲。

    ——當然是因為不好解釋,畢竟“巫蠱之術”哄哄不通醫毒的云清曉便罷了,這些瞎話可唬不住行走過南姜的封雁秋,連他的那些影衛都糊弄不過去,索性也就不說了。

    “我的毒的確已經解了。沒告訴封前輩,是因為封前輩是醫毒圣手,不喜詭譎的巫蠱之術,反正她老人家已經打算回地宮去了,我覺得沒必要多讓她操心這件事。”應津亭煞有其事地說。

    這個說法說得過去,云清曉沒有多想,點了點頭:“那接著呢,你今晚特意來跟我坦白,是想說你這毒雖然解了,但還需要我回長陵之后陪你回宮,不然怕反彈?”

    但出乎云清曉意料的是,應津亭沉默稍許后輕笑了下,搖搖頭說:“不,其實你可以不跟我一起回宮了。只是……用了那巫蠱之術解毒,卻不付出代價,沒有那么好的事,我利用你來引讖解毒,從此以后你若是說了要做什么,我也得學著照辦。”

    云清曉愣了愣。

    “比方說你先前隨口道要學騎馬、要騎馬回程,你可以說了不做,我卻得按著你說過的話做一遍。此番回程我沒有和你同乘馬車,是因為我非得依你所言騎馬回程不可,不然我會遭到反噬。”應津亭半真半假地說。

    但這些話,倒是有些契合云清曉對“巫蠱之術”天馬行空的想象了——靠這個人解了毒,也免不了受這個人約束,其實就是把“毒”換成了另一種脅迫方式……

    “你……你就這么告訴我了,不怕我借此害你嗎?”

    云清曉突然又想起了在秋城時應津亭反常吃了三碗飯那回……如果連“三碗飯”這么離譜的話,應津亭都要照做履行,那是不是意味著他現在想害應津亭其實很簡單,說一聲“我要自殺”就行了?

    “我擔心過。”應津亭這是實話,他甚至趁機接著說,“因此我甚至想過,等解了毒就把你殺了,反正你一無所知,我只要趕在你說出什么阻攔我殺你的話之前動手,我就再不受約束,也沒有反噬。”

    云清曉頓了頓,然后抿住唇。

    “但就和之前安排阿七行刺你那次一樣,我沒能動手,也沒再想動手。我今日與你說說些,是知道你回了長陵之后必不會再隨我回宮,而且即便你心軟再度被我想辦法騙回了宮里,我也不可能時刻盯著你要說什么……此前我不敢賭你的脾性,所以寧愿選擇盡量時時盯著你、爭取能在你口出狂言前阻止你。”

    “但是,清曉,這回我想賭一賭,賭你即便知道了能掌控我也不會害我,從此說話之時還會善解人意地有所顧忌、怕影響了我。”

    應津亭目光溫和地看著云清曉:“而我也不用再想方設法騙你留在宮里,糾纏得你心生憂懼。今晚我將所有事與你和盤托出完畢,回了長陵之后你若不來尋我,我必不再糾纏你了,可好?”

    這是應津亭在北歸路上思索得出的解決方法——他并非良人,也未曾想過兒女情長,正好云清曉也并不對他動心,所以為避免越陷越深,他應當遠離云清曉。

    他和云清曉之間,因系統的緣故而有了關聯,如今他把這段影響力告訴了云清曉,而以云清曉的性子,這件事并不會有什么后患。

    待到了長陵,他們能和和氣氣地輕松分開,他回宮去繼續惹事生非直到心滿意足后扔下爛攤子溜之大吉,云清曉則回他的靖安侯府繼續做有家族庇佑的沒心沒肺紈绔公子,凡事重回原本的模樣。

主站蜘蛛池模板: 亚洲综合自拍|国产一区二区三区久久|亚洲男人第一=aV网站|精品黄网|成年免费视频|欧美三个奶波霸 | #NAME?|天天澡天天弄天天摸|欧美日韩爱爱|亚洲欧美成=aⅴ人在线观看|久久青草伊人|日韩亚=av无码一区二区三区 | 欧美综合自拍|麻豆视频国产在线观看|91久久亚洲|久久99国产精品免费网站|qyule极品视频在线一区|蜜臀=av在线播放一区二区三区 | 福利综合网|成年人网站黄色|欧美大陆国产|日韩视频在线免费|精品国产一区二区三区久久久久久|奇米超碰在线 | 台湾久久网|99久久精品免费看国产四区|亚洲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视频观看|一区二区三区四区在线免费视频|红桃视频二区|国产久艹视频 | 玖玖久久|亚洲一级在线|久久久精品视频在线|亚洲精品伊人|欧美入口|不卡亚洲精品 | 精品国产免费久久久久久桃子图片|六月婷婷久久|黄色在线观看免费视频|丰满熟妇XXXX性PPX人交|国内自拍网址|97色干 | 久久久久高潮毛片免费全部播放|精品国产一区二区三区久久狼黑人|7878视频在线观看|国产日韩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NAME?|91p九色成人 | hh99me福利毛片|18国产精品白浆在线观看免费|无码午夜人妻一区二区三区不卡视频|免费看无码自慰一区二区|亚洲一区二区卡|天天操天天艹 | 新91在线视频|蜜臂精品国产高清在线观看|日韩国产黄色片|亚洲精品永久入口|国产成人午夜福利免费无码R|欧美不卡一区二区三区 | 免费国产网站|秋霞午夜一区二区三区视频|99热在线看|日韩精品久久一区二区|午夜看一级毛片|天天鲁在视频在线观看 | 亚洲国产一区在线观看|免费=a级伦费影视在线观看|日本在线不卡一区二区三区|91在线免费视频观看|俄罗斯=a级毛片|丁香五月开心婷婷综合中文 | 伊人伊成久久人综合网|99久久精品无免国产免费|亚洲精选免费视频|自拍偷拍综合|欧美人禽交zozozo视频|久久久久女人精品毛片九一韩国 | 久久精品国产2020|在线国产99|中文字幕视频一区|精品免费久久久|欧美性XXXX丰满极品少妞|欧美精品1区2区 | 在线观看国产免费|亚洲免费成人在线视频|日韩免费一级毛片|国产综合久久|爱情岛论坛亚洲品质自拍hd|欧美成人免费一区二区 | 亚洲国产精品推荐|日韩欧美视频观看|国内老熟妇对白XXXXHD|亚洲综合精品香蕉久久网|国产男女免费完整视频网页|亚洲=av高清手机在线 | 奇米综合四色77777久久|精品精品国产自在97香蕉|啦啦啦在线观看|成人无码区免费=a片久久鸭软件|最近中文字幕完整视频高清1|国产精品视频免费播放 | 精品国产免费久久久久久桃子图片|六月婷婷久久|黄色在线观看免费视频|丰满熟妇XXXX性PPX人交|国内自拍网址|97色干 | 国产日本无码视频韩国网站写真|国产又色又爽又刺激在线播放|亚洲精品456在线播放牛牛影院|久久久亚洲国产|午夜视频成人|国产伦孑沙发午休精品 | 国产精品丝袜在线观看|日本女人xx|中美性猛交xxxx乱大交3|99久久久久久久久久|#NAME?|国产精品绯色蜜臀99久久 | 亚洲乱熟|中文综合在线观|国产精品一区二区在线观看|免费看成人=aV片|在线看=a视频|国产成人影院在线观看 | 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免费观看|黄色=a毛片|日韩欧美亚洲一区二区|日韩午夜免费视频|日本三级网站视频|欧美性生恔XXXXXDDDD | 精品国产91一区二区三区|55夜色66夜色国产精品|日韩久久久久久|一=a一片一级一片按摩师|91麻豆一区二区|成=av人片在线观看www | 伊人5566|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影视|国产精品正在播放|精品久久黄色|成人免费看黄yyy456|欧美伊香蕉久久综合网99 | 免费在线观看黄色大片|综合一区无套内射中文字幕|你好星期六在线免费观看|91探花福利精品国产自产在线|成人18夜夜网深夜福利网|九九影院理论片在线观看一级 | 国产精品大全|韩国精品视频一区二区在线播放|啦啦啦www日本高清免费观看|大柠檬导航香蕉导航巨人导航|中国黄色一级|国产成人一卡2卡3卡4卡 | 国产成人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不卡|欧美日韩色另类综合|中文字幕在线欧美|免费视频日韩|国产精品第七十二页|天天草狠狠干 | 国产免费啪啪|亚洲=aV=aV天堂=av在线精品一区二区|超碰97在线免费观看|亚洲看片wwwwf5con|97黑人性色浪潮91久久|殴美一级片 | 办公室强行丝袜秘书啪啪|国产超薄丝袜足底脚交国产|校花被强糟蹋十八禁免费视频|国产一级纯肉体一级毛片|四虎影院网站|成人免费的视频 | 五月婷六月婷婷俺也去|一区二区三区免费|亚瑟国产精品久久|成人无码h动漫在线网站免费|在线视频色在线|XXXX日本熟妇HD | 91精品福利视频|午夜激情国产|国产=aV无码专区亚洲=aV琪琪|国产=aV无码专区国产乱码|一级片日本|久久久国产成人一区二区三区 | 精品国产91一区二区三区|55夜色66夜色国产精品|日韩久久久久久|一=a一片一级一片按摩师|91麻豆一区二区|成=av人片在线观看www | 免费的很黄很污的视频|99国产午夜精品一区二区天美|天堂久久天堂综合色|国产精品永久免费视频|日日夜夜天天人人|亚洲精品国产=aⅤ综合第一 | 91中文在线|青草久久免费视频|免费视频专区一国产盗摄|国产在线播放网站|亚洲视频在线免费|久久人人97超碰com | 大地免费资源|成人综合色区|无码综合天天久久综合网|男人猛躁女人网站|国产午夜福利小视频合集|国产女人与公拘交在线播放 | 国产成人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不卡|欧美日韩色另类综合|中文字幕在线欧美|免费视频日韩|国产精品第七十二页|天天草狠狠干 | 国产一区黄|午夜福利国产成人无码GIF动图|骚色综合|国产婬乱=a一级毛片多女|99久久九九国产精品国产免费|久久久久成人精品免费播放动漫 | 中文字幕无码免费久久91|wwwwww在线观看|白天操夜夜操|92福利视频1000免费|69精品丰满人妻无码视频=a片|97在线中文字幕免费公开视频 | 国产精彩免费视频|国产91亚洲精品一区二区三区|特黄男女交性=a片激情视频|日韩精品一二三四|www毛片|wwwxxxxx国产 | 久久久91视频|99三级|水蜜桃视频在线免费观看|黄色国产网站在线观看|含羞草家庭影院|久久久欧美国产精品人妻噜噜 | 欧美=a黄|黄色一级片毛片|无码国产乱人伦偷精品视频|黄网免费视频|国产精品乱码久久久久久|性少妇tubevⅰdeos高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