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精品丝袜久久久久久不卡_日本一区二区精品_丝袜无码一区二区三区_久久久少妇高潮久久久久_欧美日韩精品一区二区在线观看_日韩久久久久久久久久

    第61章 061

    061

    含章殿

    想不到大魏的天子, 竟是?這樣一個存在。

    芊芊心中不由得?浮現?出“美麗”這個詞。

    除此之外,她再也?想不出其他詞,來形容眼前?的景象。

    殿內點著幾盞燈燭, 光線不算明亮, 隔著零星的燭火看去?,只見——

    皇帝身披玄黑長袍, 跽坐在長幾前?,衣襟袖口勾勒金線。漆色的長發隆重?而華麗地傾瀉了一身,仿佛一幅陰郁的古畫。

    他修長的手指, 緩慢撫過白玉像的臉,指骨干凈,卻?是?慘白無血色。

    芊芊遠遠地站著, 并不是?很敢靠近。

    從她的角度, 只能?看到他的側臉。

    光線從雕花窗欞間透進來, 斜斜灑在他的臉上, 勾勒鼻唇線條, 無疑是?那極具沖擊的美, 卻?缺少了一種活人的氣息, 仿佛在陽世和陰間徘徊。

    他垂著眼,視線落入濃長交錯的陰影中,黑眼珠一動不動, 正?無表情地審視著那跪在腳邊的, 窄小的身影。

    那根本不是?父親看孩子的眼神。

    一雙黑色的眼睛里,像是?下了一場永不停歇的大雪,凍結了天地, 也?凍結了每一個注視他的人。

    他開口,聲音低沉而冷漠:“憶奴……你是?不是?想母后了?”

    “你也?很想她, 想跟她在一起,對嗎?”

    太?子大名謝悠然,小字憶奴。

    原本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的小包子聽到這話,竟像是?被雷擊中一般,一屁.股重?重?地坐在了地上,粉嘟嘟的臉蛋頃刻被淚水打濕,眼中滿是?驚恐和無助。

    “陛下……陛下!還請陛下息怒!”

    景福雙腿都在發抖,也?跟著“噗通”一聲跪了下來。

    他近身侍奉多年?,哪里看不出陛下方才的那個眼神,竟似是?有一種剖開他的親生孩兒、從對方身體里,取出春秋齊女的沖動!

    陛下愛著皇后,愛到人倫道?德統統都可?以不顧。他已經被皇后的死、被這幾年?求而不得?的思念和痛苦折磨得?快要瘋了,哪怕是?有一丁點的希望他都不愿放過。

    芊芊雖不明就里,卻?也?覺察出了幾分危險詭異的氣息,慢慢低著頭,腳步無聲地退了出去?。站在外間,呼吸到新鮮空氣才不覺得?胸口那么壓抑難受。

    很快,景福便抱著哭得?失聲的小太?子走了出來,交給匆匆趕來的宮娥。

    走過芊芊身前?時,他腳步一停。

    “新來的就不用進里面伺候了,當心你們的腦袋!

    景福低聲說道?,語氣中帶著一絲警告,他把芊芊當做了那新進宮的宮女。

    “公公,陛下這到底是?怎么了……”

    芊芊適時地流露出了新人會有的惶恐無助。

    景福深深嘆了一口氣。

    從這位御前?太?監的口中,芊芊得?知,陛下每到這段時間就會變得?極其瘋狂,但?他不光光是?在這幾天發瘋,除了這幾天以外,一年?中的冬天,尤其是?臨近皇后的忌日,他瘋得?更厲害。

    “內情你不必知曉,只消記。罕菹侣牪坏?銀鈴聲、銀飾敲擊的聲音,哪怕是?一點點類似的聲音都不能?聽到。”

    景福低聲說道?,眼中閃過一絲恐懼,曾經有個宮娥,不顧禁忌,公然效仿元后在手上戴滿了銀鐲子,走起路來叮叮當當直響。

    當晚,她就被杖斃了。

    芊芊則是?恍然大悟。

    怪不得?方才殿內靜得?出奇,每個人走路,絲毫的聲音都沒有發出,就仿佛個個都是?那飄著的亡魂似的。宮娥們的頭上都戴著最素凈的飾品,起初以為是?大魏宮廷的特色,卻?原來是?為了保命。

    “銀鈴聲、紅裙、江南,這些都是?皇帝極端抵觸的事?物。”景福低聲說道?。

    芊芊暗自琢磨,腦子里還原出那位皇后的樣子,看來是?個喜穿紅裙、愛戴銀飾的有著江南風情的美人兒了?

    更多的,景福不愿意說了。

    芊芊心中充滿了疑惑,她趁著景福有別的差事?,悄悄向另一個一看就藏不住心事?的小太?監打聽,才知道?更多關于皇帝的秘密。

    如今的大魏皇帝,不僅有種種不容觸犯的禁忌,更對佛教有著狂熱的崇拜。

    僅在鄴城,他就修建了十余座宏偉的皇家寺院,其中最著名的是?一座高達三十丈的佛塔,內藏無數珍貴佛經和舍利。

    他不僅親自參與佛教法會,誦經祈福,還邀請高僧大德入宮講經,設立講壇,與他們探討佛理。此外,他還專門召集工匠雕刻巨型佛像,繪制佛像壁畫。

    然而,這些佛像和壁畫中,卻都有著一個人的影子。

    “宮中人人都說,皇后慘死桂城,冤魂不散,定會變成厲鬼回來報復,”小太?監低聲說道?,眼中閃過驚懼,“陛下年?年?舉辦冥婚不說,還在宮中修建佛塔,為的就是把皇后的魂靈鎮壓在這深宮禁苑,永世不得超生……”

    大魏皇帝,真的那么恨皇后嗎?

    芊芊忍不住琢磨起來,怎么感覺更像是?另一種極端的,病態的感情呢……

    就在這時,她的腳步突然一停——

    景福瞇起眼睛,不知為何平日里一向老神在在的他,此刻心中卻?涌起一陣極為不祥的預感。

    突然,一個宮娥提著裙擺,慌慌張張地跑過來,臉色蒼白,眼中滿是?驚恐。

    “不好,不好了!”她的裙擺在奔跑中翻飛,聲音因為急切而微微變了調。

    “冒冒失失,成?何體統!”景福低聲呵斥,心中的不安卻?越來越濃。

    “你們快快去?里間看看陛下!”

    宮娥跑到跟前?,彎著腰氣喘吁吁地說道?,聲音中帶著一絲顫抖。

    “快啊,晚了可?就出大事?了。”芊芊抬起眼,見他們面面相覷卻?不動作,忍不住提高了聲音,“去?晚了,將有國喪!”

    聽到“國喪”二字,景福眼皮猛地一跳,心中“咯噔”一聲,他不敢再耽擱,連忙帶人轉進內殿。

    往常,這里是?決不許人進去?的禁地。

    此刻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郁的血腥味,景福心中頓時一沉。

    “陛下?陛下……”他試探性地呼喚,但?無人回應。

    再顧不得?規矩,掀簾而入,內殿的景象讓景福的心臟幾乎停止跳動。

    隨處可?見的紅綢,墻壁上張貼著的“囍”字的窗紙,赫然是?新房模樣。

    然而新房中間,白燭燃了一半,一座巨大的金絲楠木棺材被燭光勾勒得?愈發陰森沉重?,棺材蓋半掩著,露出一角刺眼的紅色……

    鮮血沿著棺材蓋,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形成?一片觸目驚心的血泊。

    棺材后方,皇帝半跪在地,烏發和衣袍糾纏著,亂亂地灑了一地,他的懷中抱著一座白玉像,此刻已經變成?了……血觀音。

    雕像上被涂抹了鮮血,紅白相間,顯得?格外詭異。

    “陛下……您這是?……您這是?……”

    景福的聲音顫抖,幾乎不敢直視眼前?的景象,緊跟其后的芊芊亦是?猛地頓住腳步,看著男人滿是?鮮血的手腕,和旁邊沾血的刀刃,不知為何,垂在身側的手指竟隱隱發起抖來。

    “來人啊,快傳御醫!”景福嘶聲大叫。

    然而,皇帝卻?一掀眼皮,語氣淡淡,帶著一絲疲憊和厭煩:“你什么時候也?變得?這般聒噪了。”

    堂堂御前?太?監,什么大風大浪沒見過,此刻跪在地上卻?是?哽咽不已,聲音中帶著一絲絕望:

    “陛下!若是?您就這么去?了,奴才怎么辦?太?子殿下怎么辦,太?后娘娘怎么辦?天下萬民又該怎么辦?”

    身邊人盡跪,一片抽泣聲響起。芊芊不能?太?過顯眼,于是?她也?跪了下來,輕聲道?:

    “也?許陛下并不是?想……”割腕自盡。

    然而,事?實卻?比割腕更令人毛骨悚然。

    芊芊看著血泊中,那緩慢蠕動的,形如蠶的卻?死蟲。

    他在以血喂食這些蟲子,試圖以此見到亡者的靈魂。

    “為何,朕試了這么多次,卻?始終見不到她。”

    謝不歸垂著臉,抬起那只還算干凈的手,輕撫著白玉像,指腹眷戀不舍地摩挲過它?的衣角,裙擺,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聲音低沉而沙啞。

    血祭蒼天,求見故人亡靈。

    芊芊心口一窒。

    難道?竟是?她送給小太?子的這尊玉像,壓斷了皇帝緊繃到極點的神經?那可?真是?無心之過了。

    “陛下……您放棄吧,別再試了,鐵打的身子骨也?經不住這般折騰啊!

    謝不歸卻?似乎根本聽不見,他低頭看著那些卻?死蟲,看著它?們不知足地沿著他的指尖,手掌,一路爬上來,最后趴在他的手腕處貪婪地吸食著鮮血,他卻?眼睛都沒眨一下:

    “不是?說,以血喂之,就能?見到最想見到的人嗎?”

    “為何朕看不見?”

    “還是?說她恨極了朕,所以連幻覺都不愿讓朕瞧見!

    謝不歸的聲音越來越低,他眼神空洞,仿佛失去?了焦距。

    看著那些扭動著,趴在他的手臂上瘋狂吸血的卻?死蟲,景福心中一陣寒意,顧不得?觸碰龍體的忤逆之罪,伸手去?把那些蟲子一只一只地揪下來,他一邊揪著蟲子,一邊苦苦勸說。

    謝不歸始終不動,他疲倦地閉上了眼睛,睫毛投落長長的陰影。

    芊芊看著滿地的鮮血,心底隱隱發寒。

    這么多的血,也?許是?不熟練割錯了地方,也?許是?割太?多次導致痛覺已經麻木,所以一刀下去?,場面失控……芊芊直覺是?后者。

    太?陽穴突突直跳,腦子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這似曾相識的一幕,讓她心頭涌上無數的情緒。

    她張了張口,想要告訴對方,光以血喂食卻?死蟲,是?不夠的,還需要佐以一種特殊的桑葉喂養,才能?發出奇異的香味,卻?因為劇烈的頭疼而說不出一個字來。

    這針扎般的疼痛愈發劇烈,芊芊嘴唇咬得?發白,額頭不住地流下冷汗,顆顆滴落在地,沖開那殷紅的血跡。

    “你是?怎么知道?陛下……”等御醫來了,給陛下處理著傷勢,景福走到芊芊身旁,低聲問道?。

    他一臉后怕,要不是?發現?得?早,等第二天大家發現?陛下的時候早就已經流血過多,成?了一具干尸了吧。

    “奴婢也?不知道?……”芊芊搖了搖頭,有些茫然道?,“就是?直覺……”

    這一點她沒說謊。確實是?一種說不明道?不清的直覺,仿佛她能?預判大魏皇帝下一步會做什么似的。

    可?她明明從未見過他。

    景福也?沒空追問。忙不迭去?詢問御醫,陛下的身體情況。

    御醫也?不好說,一臉凝重?:“先將陛下扶到榻上歇息吧!

    然而環顧四周,喜房內并沒有床。

    這里只有一座,金絲楠木的棺材。千年?的金絲楠木,紋理細膩,如絲如縷,棺木的四角鑲嵌著純金打造的龍頭,龍須飛揚,龍目炯炯有神,這本是?帝王百年?之后為自己準備的歸宿。

    眾人沉默下來。也?許皇帝正?是?打著這樣的主意,若是?今晚就這么去?了,便與皇后,同棺合葬。

    不多時,珠簾敲擊的清脆之聲響起,御醫和太?監們攙扶著皇帝往外走去?,消失在視線之中。

    芊芊跪得?腿酸,站起身來,亦是?準備離去?,不知怎么的,突然很想回頭看一下。

    身畔的宮娥們多半都是?新來的,見大人物都出去?了,忍不住開始竊竊私語起來。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寫滿驚懼和好奇,無人注意到她的小動作。

    看準機會,芊芊飛快地朝那被打開了一半的棺材里,看了一眼。

    一瞬間,她如遭雷劈。

    棺中人的臉,那栩栩如生的五官。

    她每一天都會在鏡子里看見。

    那是?她自己的臉!

    第62章 062

    062

    月光如水, 靜靜地傾瀉在驛館的?庭院中。

    芊芊佇立在庭院中央,一株桃花樹下,月光勾勒出她?纖細的?身影。

    她?的?眉宇間微微蹙起, 似乎正被某種思緒困擾著。

    一縷春風乍起, 檐角的?銅鈴被風輕輕搖曳,發?出清脆的?聲響, 仿佛在回應著芊芊心中的?不安。

    突然,一道紅色的?身影如貓一般,輕盈地落在屋檐上, 身后是一輪皎潔的?明月。

    巫羨云——這個?紅衣詭譎的?少年,仿佛憑空出現,整個?人從頭?到腳散發?出一種難以言喻的?神秘感。

    他身形頎長, 雙手籠在袖中, 衣袂在風中翻飛, 臉上戴著一枚雪白的?蠶絲面具。

    “兄君!

    芊芊抬起頭?, 絲毫未見意外之色, 只是微微蹙眉, “我遇見了一件極其?古怪的?事。”

    巫羨云微微一笑, 嗓音干凈得如同月光,“我知道。”

    芊芊一怔,難道他已經猜出了她?想要問什么了嗎?

    “實話?說, 我是來捉你回去?的?!

    巫羨云輕嘆一聲, 忽然矮身,坐在了屋頂的?瓦片上,手撐著臉, 垂著眼眸,語氣中帶著一絲無奈, “王上對你擅自行動很不滿意……明明朝貢的?事,王上早有安排,你又何必一意孤行呢?王女怎么總是不聽王上的?話?呢?”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

    “這一趟,你不該來!

    芊芊目光坦蕩,直視著巫羨云,“兄君,你還記得三年前的?那場戰爭嗎?就是那場大戰,讓南照的?無數城池變為焦土。無數的?士兵死去?,無數的?人失去?了他們的?親人,絕望、痛苦、不幸。而我身為王的?女兒,卻只能?眼睜睜看著一切發?生,卻什么都做不到!

    “今天我站在這里,為的?就是不讓歷史重演,不讓我的?子?民再一次承受戰火的?痛苦!

    “這一次與大魏的?交易,不僅僅是一筆生意!避奋返,“它是我對子?民的?承諾,是我對自己良心的?交代?!

    “如果我不參與這場朝貢,如果我選擇了退縮,那么我在繼任儀式上所承諾的?一切,都只是空談!

    她?頓了頓,語氣中帶著一絲自嘲,“也許,兄君會覺得我很自負吧?仿佛只要有我在,這場交易就能?萬無一失!

    “但?這份自負是我唯一能?用來對抗命運的?工具!

    “粉身碎骨也不怕嗎?”

    “不怕。”

    “我知道會有很多人質疑,甚至反對我,但?我不在乎!避奋份p笑,“只要能?完成這件事,只要能?保護你們,不論將來會發?生什么,我都不怕!

    巫羨云跳下屋檐,朱紅色的?衣擺如同神鳥的?尾羽,輕柔地在他身后落下。

    “我的?王女,我很高興你能?一直這么勇敢。只是,如今的?你缺少了一件厲害的?寶物!

    他伸出那只一直背在身后的?手,手中拿著的?,赫然是一只羊脂玉凈瓶,“沒有它,王女又如何能?成事呢?”

    看到那只玉凈瓶,她?都不知道該氣該笑:“兄君,你這是在戲弄我嗎?”

    芊芊不禁有些郁悶。

    因為南照人給她?雕刻的?白玉像類似“觀世音”,所以給她?找來一個?玉凈瓶,好讓她?的?形象更?加完美?

    “兄君心目中的?我,和他們心目中的?我居然是一樣的?嗎。”芊芊語氣中帶著一絲自嘲,“觀音菩薩的?化身,慈悲為懷,救苦救難。他們把我捧得這么高,仿佛我真的?是什么救世主!

    “做救世主不好嗎?他們崇拜你、信仰你、把你當成神明一樣供奉!蔽琢w云眨了眨眼,輕笑道。

    “可是沒有人能?永遠站在神壇之上啊!避奋钒醋∶夹,輕輕嘆了一口氣,“說起來,我究竟是什么呢?我不過是血肉之軀,一個?甜了會笑、疼了會哭的?普通人罷了。唯一的?不同或許只是我投了個?好胎,生在了王室!

    “世人的?想法我并不能?左右,但?至少我希望在我身邊,在我親近的?人眼中,我只是一個?普通人。”

    芊芊語氣中帶著懇求,“我希望阿母、舅舅能?像對待親人一樣對待我,也希望兄君能?夠像對待朋友一樣對待我。我不想要被當成什么神明,也不想要被高高地供奉在神壇上,我只想和我親近的?人分享喜怒哀樂!

    “至少在你們眼中,我是我真實的?樣子?——一個?普通的?,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什么冷冰冰的?神像!

    何況今天因為那個酷似她的白玉像,差點害死一個?人,想到對方渾身是血倒在地上的?模樣,芊芊心中不太好受。

    巫羨云平時看起來也不像那么無聊的?人,怎么會用這件事來揶揄她?呢?

    巫羨云看著她?的?眼睛,如何不清楚她?內心的想法呢?少年垂下眼簾,無聲一嘆。

    果然如同謝明覺說的?那樣,她?傷愈醒來后,忘記了一切,也徹底地通透了、超脫了。

    三年前,她?選擇一死,化解南照與大魏的?戰爭,平息世間的?愛憎與仇怨,便已達到了無往生境的境界。

    而今日她?選擇站在這里,不僅是為了南照子?民,為了王上,為了阿母,亦是為了自己。

    如那觀世音般,在肉身消亡后,選擇繼續在輪回中度化眾生,以大慈大悲的?精神救助一切有情。

    自利利他,自覺覺他。

    這正是菩薩道精神最極致的?體現啊。

    面對這樣的?她?,他又如何忍心因為一己私情,便阻攔她?所求的?道呢?

    他是蝴蝶媽媽賜予她?的?禮物。

    他是如此愛她?,就像是愛著這世間的?一草一木,就像是在愛著他的?自我本身。

    巫羨云走近幾步,從袖子?里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腦袋,藍眼睛彎彎的?,一本正經的?芊芊也很可愛呢:

    “想什么呢?在本君眼中,你永遠是那個?長不大的?小?王女。我拿這個?東西給你,不是要你假扮什么觀世音。重點不在于這個?瓶子?,而在于里面的?水。此中所盛之水,能?去?除世間一切偽裝。”

    巫羨云晃了晃羊脂玉凈瓶,果然一陣水聲作?響,“若是你想要知道大魏皇后的?秘密,只需要輕輕一滴——”

    芊芊看著他微微瞇起的?雙眸,心頭?一突,不禁有了個?荒唐的?想法:

    “皇后就會死而復生?”

    巫羨云既沒點頭?,也沒搖頭?。

    良久,他看著她?的?眼睛,輕聲道:

    “看來本君只能?親自,帶我們的?小?王女進宮一趟了!

    進宮?

    可是繞來繞去?,他還是沒跟她?解釋,那位死去?的?皇后,為何會跟她?生得一般模樣。

    據她?所知,阿母只有她?一個?女兒,她?不可能?有什么孿生姊妹。

    或許,這只是一場徹頭?徹尾的?巧合,畢竟世界之大無奇不有,世上有兩?個?長得極其?相似的?人也不是全無可能?。

    亦或者,她?與先皇后之間,確實存在某種奇妙的?聯系?

    芊芊一向?有著很強的?探索精神,對這背后的?答案充滿了興趣,放在平時,肯定不惜花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去?一點點找出蛛絲馬跡,查清真相。

    無奈任務在身,時間緊迫,若能?立刻揭曉謎底,滿足好奇心……便是再好不過了。

    所以她?欣然答應了巫羨云這“離經叛道”的?提議。

    他們自從長大,各自走向?人生既定的?軌道之后,便好久沒有像現在這般,一起做一件新奇刺激的?事了……還是為了一探大魏皇室秘辛。

    芊芊的?眼底,不禁流露出久違的?興奮之色。

    ……

    月色朦朧,巫羨云打?橫抱著芊芊,站在皇宮的?屋頂,俯瞰著腳下的?皇宮。

    他輕笑一聲,施展輕功,在屋頂間飛躍,動作?如同行云流水,夜風中,幾縷笑語灑落:

    “皇宮的?守衛果然松懈了許多。自從皇帝成為鰥夫,這座鐵桶般的?皇宮還是被人撬開了口子?啊!

    芊芊非常捧場:“兄君有這樣神鬼莫測的?本事,屈居祭司之位真是可惜了!

    巫羨云照單全收:“確實,這皇宮中,能?困住我的?地方已經不多了!

    “難道陛下的?喜房也不成嗎?”

    “帝王的?寢殿,尋常人自然進不去?。但?對本君來說,這有何難?”

    巫羨云微微一笑,輕輕一躍,身姿輕盈,腳尖點地,落在含章殿的?庭院中,四?周寂靜無聲,竟當真無一人察覺!

    “皇宮中,能?真正困住本君的?,恐怕只有……三年前的?明鏡司了!蔽琢w云低笑。

    看著芊芊一臉的?贊嘆,少年眼底笑意漸濃,如有藍海翻涌:

    “不知今時今日,這明鏡司是否還困得住本君?”

    竟似躍躍欲試,將那人人畏怖的?刑獄大牢當成了玩樂場一般。

    ……

    喜房內的?燭光搖曳,昏暗的?光線在墻壁上投下搖曳的?影子?,仿佛整個?房間都在微微顫動。

    芊芊站在金絲楠木的?棺木旁,凝視著這具本該腐朽卻依舊完好無損的?尸身,心中充滿了疑惑與不安。

    “皇后的?尸體停放了三年,竟然沒有腐爛,甚至幾乎沒有異味傳出。這究竟是用什么樣的?秘法保存的??”她?心中暗自驚嘆,眉頭?微蹙。

    她?剛想開口詢問巫羨云,卻見他突然豎起食指,示意她?噤聲。

    “噓——”

    對方迅速扯住她?的?衣袖,悄無聲息地躲進了梨花木屏風后。幸好,旁邊有一座高大的?櫥柜,正好遮住了兩?人的?身影。

    一前一后,兩?個?人影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隨后,棺材蓋被推開的?聲音響起。

    “!币宦曒p響,像是有人拔開了瓶塞。若不是芊芊手中還握著那只玉凈瓶,她?幾乎要懷疑是自己不小?心拔開的?。

    一股刺鼻的?氣息瞬間彌漫開來,混合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惡臭,令人作?嘔。

    突然,她?耳邊響起“滋滋”的?聲音,像是熱刀切黃油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她?與巫羨云對視一眼,芊芊眼中是驚愕,而巫羨云則是深深的?憂慮。

    皇后的?尸體,似乎正在被某種藥物腐蝕!

    “皇帝老兒要是知道他最愛的?女人,連塊骨頭?都被這化尸水給化沒了……嘖嘖,那表情一定精彩至極!

    一個?略顯粗啞的?男聲響起,帶著一絲殘忍的?笑意。

    話?音未落,另一道聲音傳來,僅僅只是輕輕地“哼”了一聲。

    音色有些熟悉,芊芊立刻認出,那是她?在驛館有過一面之緣、容貌肖似金風的?侍衛,仲夷。

    那個?最開始說話?的?人身份不明,語氣中卻透著一股陰狠,“正所謂趁他病要他命,他叔叔淮南王的?大軍想必已在城外集結完畢,就等著今晚的?號令了。”

    說著,還拍了拍手,仿佛在慶祝即將到來的?勝利,“只要我們這兒不出岔子?,改朝換代?就是板上釘釘的?事兒。到時候新皇登基,割讓一半的?城池給北涼……對你們北涼,那可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仲夷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戲謔,“張大人,皇帝最寵愛的?女人被你毀尸滅跡,而你自己,還和北涼有所勾結,這可是叛國之罪!彼D了頓,語氣中帶著一絲警告,“外面那幾個?人……只是昏睡過去?可守不住秘密啊。做事怎么不再謹慎一點?你也不怕滅族。”

    “滅族?”張御史哼了一聲,語氣中滿是不屑,“你怕什么,皇帝現在已是強弩之末,沒幾天活頭?了,他叔叔的?大軍一到,他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彼?聲音變得陰狠,“再說了,我們毀掉皇后的?尸體,不就是為了讓他徹底崩潰嗎?”

    “只要淮南王登基,我張蚩有從龍之功,又得北涼庇護,必封宰相。到時候,封地、財富、權力唾手可得!

    他頓了頓,語氣中帶著得意,“仲大人,你放心去?回三殿下,皇帝現在已經是甕中之鱉了,翻不了身了,等著宮中的?好消息便是!

    仲夷的?聲音忽然變得冷肅,“今晚的?行動,務必確保萬無一失。”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緊張的?氣氛,仿佛連燭光都在顫抖。

    二人離開后,芊芊與巫羨云才緩緩從屏風后走出。

    他們不用交流,也清楚方才那二人的?目的?。

    今晚,一場宮變即將發?生!

    如果淮南王謝云起的?計劃成功,新皇登基,他們所有人都將陷入危險。

    謝云起是謝晉的?親兒子?,而謝晉三年前死于南照,謝云起對南照有著深仇大恨。

    當今皇帝大力扶持琴心之路,禮遇南照使者,顯示出對和平的?傾向?。

    而謝云起卻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未知,未知往往意味著更?大的?危險。

    一旦他掌權,誰也無法保證南照的?朝貢隊伍能?夠安全撤離,更?不用說鄴城中所有南照人的?安全了。

    “陛下駕到——!”這時,含章殿外一聲尖細的?唱喏,瞬間打?亂了他們的?冷靜。

    “兄君,你身手比我好,你去?傳遞消息,通知使團的?人撤離,務必要快!”

    芊芊聲音清而柔,卻又無比堅定。

    她?倏地轉頭?,看向?那尊華貴的?棺木,棺材蓋半開著,里面已經空空如也。

    “我有一個?計劃!

    芊芊咬緊牙關?,臉色隱隱有些蒼白,語氣卻冷靜而果斷,“既然我與先皇后模樣相似,那么待會便由我躺進棺材,假裝成皇后的?尸體。這樣至少可以暫時穩住陛下。屆時我再想辦法周旋。只要陛下能?夠有所防備,我們就有機會阻止這場宮變!

    巫羨云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還是咽了回去?,只簡單地吐出四?個?字:

    “萬事小?心!

    他離開后,芊芊迅速倒出玉凈瓶中的?水卸掉易容,露出本來的?容貌。

    她?隨手從櫥柜里扯下一襲素白的?長裙,隨意套在身上,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鉆進棺材里面躺好,雙手交叉于腹部,模擬先皇后的?姿勢。

    棺木中彌漫著淡淡的?草木香氣,竟然沒有絲毫難聞的?氣味,這實在不符合常理……

    要想尸身三年不腐,既沒有用大塊大塊的?寒冰來保存,也沒有使用任何特殊的?藥水。大魏皇帝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思緒如同一團亂麻,然而很快,她?便無暇多想,因為此時,她?耳邊突兀地傳來了一陣平緩而沉穩的?腳步聲。

    伴隨著衣物輕微的?摩挲聲,一股淡淡的?酒味兒飄至鼻端。

    腳步聲越來越近,芊芊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但?她?努力保持冷靜,雙手依舊交叉于腹部,紋絲不動。

    那人在棺材旁停下,不知為何久久地不曾發?出聲音。

    芊芊雙眸緊闔,閉著氣息不露破綻,仿佛真的?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體。

    “……怎么會掉在這兒?”

    片刻,一道清冷的?嗓音傳來,仿佛冰晶輕輕跌落在水晶盤中,清脆而冷冽。尾音微微上揚,卻像被酒意浸染過似的?,透著幾分迷離與恍惚。

    那聲音的?主人,似乎正站在棺木旁,凝視著某個?地方,聲音中帶著一絲顯而易見的?疑惑和疲憊。

    須臾,芊芊能?感覺到,那道目光緩慢地落在了她?的?身上,屬于那個?人的?氣息若有若無,薄荷的?清香混合著淡淡的?酒氣,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第63章 063

    063

    他喝酒了嗎?似乎還喝了不少。

    想到那天看?到的出血量, 芊芊心中一緊。

    這個人是真的不想活了嗎?竟如此折磨自己的身體——割腕,還酗酒。

    耳邊腳步聲漫過。

    芊芊立刻收斂心神,屏氣凝神地?扮演尸體。

    躺進棺材時, 芊芊就發覺了一個不同尋常之處——這棺木寬敞得異乎尋常, 至少能容納兩個體型正常的男子?,而她的身量本就纖細, 這里的空間放下三個她都綽綽有余。

    而它?的質地?是那極其?貴重的金絲楠木,顯然,這原本是為皇帝打造的棺木, 卻?用來存放皇后的尸體,尺寸遠超尋常棺木,其?用意不言而喻。

    年年冥婚, 喜房停靈……生同衾, 死?同穴。

    大魏皇帝對皇后的用情?之深, 令人動?容, 也令人費解。

    他的執念, 深到了常人無法理解的地?步。

    突然, 一陣輕微的震動?傳來, 仿佛有什么東西?觸動?了這具棺木。

    接著,衣袍摩挲聲響起,酒味和薄荷香亦是分?外濃烈, 芊芊意識到——是謝不歸進入了這副棺材里面, 坐在她的身旁。他身上帶著一絲溫暖的氣息,瞬間驅散了周圍的寒意。

    原本寬敞的空間瞬間變得狹小起來,身邊人的存在感極為清晰, 不容忽視。

    “砰、砰砰”

    芊芊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一些。

    謝不歸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坐在她身畔。

    他坐得很近, 她能感覺到他的呼吸,輕輕拂過臉頰,帶來一絲溫熱。

    他的呼吸聲很輕,但在這寂靜的棺木內,卻?顯得格外清晰。

    她能感覺到他的視線落在她身上,仿佛在仔細端詳著她的臉。

    不會——這么快就露餡了吧?

    芊芊依然閉著眼,但能感覺到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她的臉上,須臾,他開了口?,帶著一種深深的眷戀和不舍。

    “你知道嗎?”他輕聲說道,輕得像是一片羽毛,但在寂靜的棺木內,卻?顯得格外清晰。

    “我有時候真希望,這一切只是一場夢。”

    “醒來后,你還在我身邊,會哭,會笑,會同我爭吵。其?實,哪怕你從未愛過我,哪怕一次一次地?推開我……又有什么關系。明明只要活著,活著就好!

    他的手指輕輕撫摸她的臉頰,指尖顫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

    “但我知道,永遠不可能了!

    謝不歸的聲音變得低沉而沙啞,話語的間隙有一聲哽咽,充滿淚意。

    “你已經不在了。”

    他的手指緩緩離開她的臉頰,氣息依然圍繞,慢慢地?,他一只手掌輕輕墊在芊芊的腦后,另一只手則小心翼翼,托起了她的肩膀,動?作輕柔,仿佛在對待一件易碎的珍寶。

    衣物摩挲聲再度響起,接著,她的頭被輕輕抬起,放到了一個柔軟的所在——是他的腿。她能感覺到他大腿的溫度,透過布料傳遞過來。

    芊芊依然緊閉著眼,但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每一個動?作。

    頭皮傳來輕微的拉扯感,他似乎在做什么極為細致的事情?,指尖,輕輕撥開她耳邊和頸間的發絲。

    他的體溫偏低,手指觸碰她時,帶來一絲涼意。

    隨后,一道鏈子?輕撞聲響起,她感覺到一個冰涼的物體,落在了她的鎖骨下方。不知為何,芊芊的腦海中立刻浮現出一個物體的形象——

    一塊長命鎖。

    刻著蓮花紋,每一根紋路都異常熟悉,仿佛曾在夜里摩挲過千遍萬遍。

    皮膚清晰地?體會著金屬的質感。他為她戴上它?,仿佛在進行某種儀式。

    這一刻,芊芊心中涌起一種難以言喻的情?感。

    這塊長命鎖并不重,卻?讓她感到心口?沉甸甸的像是壓了塊巨大的石頭,喘不過氣來,仿佛偷走了他對先?皇后的珍視和愛意。

    雖然,她是為了穩住局勢才這么做,但她正欺騙著他,欺騙著一個君王,這也是事實。

    這樣的舉動?真的有用嗎?

    如果皇帝發現先?皇后的尸體被毀,還有別的女人冒充她,甚至躺在他準備的棺材里,南照和大魏的交易會不會毀于?一旦?

    她有把握阻止皇帝的暴怒,趁他殺死?她前將來龍去脈一一說清,并得到對方的諒解嗎?

    走錯任何一步都是死?局。需得徐徐圖之。

    眼下,由她偽裝尸體,這一步棋似乎是走對了,至少他的情?緒到現在……還算穩定?。

    可能是喝了酒的緣故,他并沒有發現尸體被掉包,成了有溫度的活人……他方才給她戴長命鎖時都很小心,盡量沒有跟她直接的觸碰,像是怕刮傷她的皮膚。

    想到皇后的尸身,歷經三年都栩栩如生宛若活人,只怕是保存不易,大約是連一根頭發絲,都是極脆弱的吧。

    剛這么想著,謝不歸的手指便無意識地撫過她的頭發,仿佛在通過這個舉動?獲得慰藉。

    然后,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到時辰了。”

    時辰。什么時辰?

    芊芊依然靜靜地?躺著,身體一動?不動?,但感官卻?異常敏銳。

    突然,她感覺到一片柔軟的布料拂過了口?鼻,似乎是他的衣袖。

    接著,她的嘴唇上傳來一陣溫熱而濕潤的感覺,仿佛有什么液體滴落。

    那液體帶著一絲鐵銹般的腥甜,瞬間在她的唇齒間蔓延開來。

    血。

    是血!

    芊芊立刻意識到,是他的血,是他手腕上那道未曾愈合的傷口?,所流出來的血。

    皇帝把他正在流血的手腕,放在她的嘴唇邊,一滴一滴,將血喂進她的嘴里。

    每一次液體滴落在她的嘴唇上,她都能感受到他手腕的輕微顫抖。

    心中涌起一陣復雜的情?感。

    有震驚,有疑惑,甚至在一瞬間,心臟微微的抽搐,竟是一陣陌生的痛楚。

    血滴緩緩流入口?中,腥甜的味道在舌尖蔓延開來,仿佛是他,在與她共享著氣息和生命。

    謝不歸的另一只手輕輕托起她的下巴,確保每一滴血都能順利地?流入她的嘴里。

    盡管他如此小心,還是像之前的每一次那樣,鮮血沿著她的嘴角兩邊淌了下來,紅色的絲線經過她的下巴,滑過她的脖頸,最終沾染上那塊長命鎖。

    芊芊能清晰感知到血滴滑過皮膚的軌跡,帶著一絲涼意和粘稠。

    四?周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凝重,仿佛連空氣都停止了流動?,時間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

    謝不歸的呼吸聲變得更輕了,若是不仔細聽,幾?乎難以捕捉。

    甚至讓人產生一種詭異而荒謬的對調感——仿佛他才是棺材中的死?人,而她是那未亡人。

    他略帶薄繭的指腹輕輕撫過她的臉頰,拭去那些流下的血滴。

    誰知,越擦越顯得斑駁,仿佛她的臉上描畫了紅蝶。

    像是三年前,她冰冷死?寂地?躺在雪地?里的那一幕。

    謝不歸呼吸一窒。

    他的動?作開始變得有些急促,擦去血的動?作越來越快,帶著一絲不安和焦慮。

    她能感受到他的手指在她的臉上徒勞地?擦拭著,試圖讓她的臉恢復干凈,但血痕卻?像是一種無法抹去的刻痕,越擦越多,越擦越深。

    越擦,越像當初。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停止,放棄了擦拭的動?作。

    芊芊能感覺到他的手掌輕輕托住了她的下巴,指尖微微發抖,那種顫抖不是害怕,而是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仿佛他面對的是一個,他永遠無法解決的難題。

    接著,謝不歸的手緩緩移向她的脖子?,停留在那塊長命鎖上。

    長命鎖上已經沾染了許多鮮血,表面被染成了暗紅色。

    芊芊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卻?能感受到,他的身體微微前傾,似乎在靠近她。

    陰影籠罩而來。

    鎖骨,微微一重。

    他的嘴唇,顫抖而虔誠地?,在她頸間那枚長命鎖上親吻,吻得那么輕,那么深,仿佛在親吻一個難以觸及的靈魂。

    他的身體也在發抖,芊芊甚至能感覺到他的心跳,隔著衣衫,與她的心跳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種奇妙的共鳴。

    這一刻,世界仿佛靜止了,只有他們兩個人,和那塊血已干涸的長命鎖。

    謝不歸的嘴唇緩緩離開,但他的手指依然輕輕撫摸著鎖身,仿佛在確認它?的存在。

    這一刻,芊芊終于?確定?。

    陛下,一定?很愛很愛皇后。

    他用他的血,他的生命,向皇后證明了這一切。

    只可惜,佳人已逝。

    再也無法體會并擁抱這種珍貴的情?感。

    芊芊心中的憐憫和愧疚愈發深重,她竟然如此欺騙一個情?深之人,實在是過分?。

    在心理壓力不斷的累積之下,身子?,也變得沉重而無力,更別說睜開眼睛,向皇帝坦白這一切了。

    四?周不知何時恢復了寂靜,只能聽見燭火燃燒發出的嗶剝聲,和男子?逐漸變得平穩而舒緩的呼吸聲。

    他似乎……睡著了?

    待耳朵捕捉不到一絲可疑的動?靜后,芊芊緩緩睜開了眼,眼前如有千花萬葉飛旋。

    待視線清明后,她下意識地?看?向一旁,映入眼簾的是一張蒼白而英俊的臉。

    他果然靠著棺材睡了過去,頭微微歪著,束起的黑色長發披散了一身。從這個角度看?去下頜線更加清瘦,比之前在含章殿看?到的那次,似乎骨相更加鋒利了。

    然而更加惹眼的,是男人身上那一襲大紅色的婚服,紅中帶玄,玄中有金,以金線勾勒龍紋,腰佩和田玉鴛鴦。

    然而,當她仔細看?去,卻?發現了一絲異樣。

    在他鮮紅的衣領下,隱約透出一線素白。

    那是……孝衣。

    潔白而肅穆。

    心猛地?一顫,仿佛被什么東西?擊中。

    婚服和孝衣,喜服和白衣。

    這兩種極端的象征,竟然如此矛盾又和諧地?出現在一個帝王的身上。

    芊芊靜靜地?望著他,他長眸緊閉,睫毛在眼瞼投落下極深的陰影。呼吸依舊平靜,耳廓以及耳后皮膚殘余著酒醉后的深紅,臉上帶著一絲疲憊的神情?。

    他本該寬闊的身體微微蜷縮著,像是一個需要保護的孩子?。

    芊芊眨了眨眼,想要轉動?腦袋從他腿上離開,但又怕驚醒了他,只能作罷。

    他看?起來像是難得睡一個好覺。

    借著微弱的光線,仔細打量著他。

    被她這么放肆地?盯著看?,他依然睡得很沉,眉毛在睡夢中稍微舒展了些許。

    俊美得令人心折。

    平息掉心頭那不該有的一絲漣漪,她的目光很快被他的手腕吸引。

    他的皮膚是冷白色,便顯得那兒的傷口?愈發觸目驚心,鮮血已經凝固,但傷口?周圍的皮膚依舊紅.腫,顯得格外猙獰。

    心猛地?一縮,疼痛仿佛從他的傷口?傳遞到了她的身上。

    芊芊輕輕咬了咬嘴唇,盯著那道傷,不吭聲。

    他經常這樣做嗎?

    給皇后喂血。

    目的是什么呢?難道說……

    芊芊突然一個激靈,難道說這就是尸體三年不腐、鮮活如生的秘訣嗎?

    記得自己此前不知在什么亂七八糟的雜書上看?到過,說上古有那割肉喂血的養尸之法……

    若他也看?過那種雜書,信了這偏方,還試驗成功了……豈不是過一段時間就要放血來喂尸,那喂完后呢,就這樣靠在旁邊休息嗎?

    難道過去的每一個夜晚,他就是這樣喂血之后,放任傷口?不處理,默默蜷縮著,睡在皇后身邊?

    跟死?人同棺而眠。

    意識到了這一點,她卻?并未感到不寒而栗,相反是一種深深的動?容。

    思想斗爭了半天,終究還是心頭的愧疚同情?占據了上風。芊芊小心翼翼地?坐起身,盡量不發出聲音吵醒他。

    她輕輕挪動?到他的身邊,跪坐下來,仔細觀察他的傷口?。

    傷口?很深,幾?可見骨,且不止一道,新?傷疊著舊傷,黑紅交錯,邊緣還有些撕裂。

    心中猛地?一緊,芊芊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開始尋找可以包扎的東西?。

    幸運的是,芊芊在他的袖子?里摸到了一小瓶藥酒,看?來他并非全然不在意身體,也會隨身準備一些藥物。

    打開藥瓶的塞子?,一股淡淡的藥草香氣撲鼻而來,讓人心安。

    芊芊撕下一條干凈的衣角,在上面輕輕倒上一些藥酒,而后握住了他的手開始包扎。

    他的手指微微一動?,似乎在睡夢中感到了疼痛,芊芊立刻停下動?作,屏住呼吸。

    直到他的手指再次放松,她才繼續進行包扎。

    用布條仔細纏繞著他的手腕,盡量讓每一圈都緊貼傷口?,但又不至于?太緊,以免影響血液的流通。

    芊芊動?作很慢,卻?很是熟練,熟練得自己也有些驚訝,像是此前做過許多次相同的事。

    沒有多想,將布條打了個結。

    觸目驚心的紅色被干凈的白色取代。

    包扎完畢,芊芊托著那只修長的手,仔細檢查著自己的成果。

    雖然纏著白色布條,一眼看?去顯眼得不得了,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猜到發生了什么,但至少他的傷勢不會再惡化下去。

    就在她心中的愧疚感略輕,放下男人的手腕的一瞬間,那只手突然抬起來,把她的手指給攥住了。

    攥得很緊,指骨都因為用力而泛白。

    芊芊愣了一下,抬起頭,正對上他緩緩睜開的眼睛。

    他醒了。

    濃長的羽睫不自知地?輕顫,黑色的眼睛里帶著初醒的水光,如同浸了兩輪溶溶的冷月,眼神清冷,但更多的是一種深邃和專注。

    他沒有立刻開口?,只是靜靜地?盯著她,仿佛要把面前的這個人深深地?鐫刻在記憶之中。

    她被他看?得有些不知所措,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幾?分?,像是在胸口?揣了一只活蹦亂跳的兔子?。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么,卻?發現自己一時語塞,只能回望著他。

    謝不歸看?著她,嘴角忽然微微上揚,露出一個淡若霜雪的笑。

    似那窗臺上的雪霰,一吹就消散了。

    男人薄唇開合,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聲音,清冷微啞,帶著一絲痛苦和自嘲:

    “看?來……我真的瘋了!

    無可救藥到了這種地?步。

    竟然幻想出她死?而復生,活生生地?坐了起來,還給自己包扎傷口?。

    舉手投足都是對他溫柔關心的樣子?。根本就不像她。

    第64章 064

    064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凝固。

    芊芊坐在原地, 心中千回百轉。腦海中,一連數道念頭閃過——

    躺下去繼續扮演尸體?不不不,那樣太牽強了。雖然?能暫時避免解釋, 但終歸不是長久之計。

    開誠布公地坦白一切?可, 萬一這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怎么辦?皇帝在她?手上出了事?,背后的那些人更有理?由攻訐南照。

    逃跑?趁他還沒反應過來, 立刻離開這里?,帶著朝貢隊伍溜之大吉?

    幾乎是一瞬間,她?便做出了決定——轉身?就往棺材外爬。

    “等等!彼蝗?叫住了她?。

    芊芊此刻已經站在了棺材外面, 聞言腳步一頓,心中一緊。

    謝不歸不知何?時站在了她?身?后,被燭火拉長的陰影籠罩著她?。他臉色蒼白, 呼吸急促, 眼中閃爍著復雜的情緒。

    “做夢也?好……幻覺也?罷……”他低聲說, 聲音中帶著一絲顫抖。

    芊芊心中一動, 莫非他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謝不歸心跳如雷, 呼吸急促, 臉上冒汗。他不敢眨眼, 生怕一眨眼,她?就會像他在仙游觀夢到的那樣,如煙霧一般消散。

    “你是來索命的吧?”

    他輕聲問, 聲音中帶著一絲期盼。

    芊芊聞言, 心中一陣震動。冤魂討債,厲鬼索命,這個理?由似乎比先皇后死而復生更有說服力。

    “想不到皇帝可以?自?欺欺人到這種地步, 連理?由都替我想好了。”

    她?心中暗嘆,既荒唐又心酸。

    在她?恍神的片刻, 謝不歸已經走到了她?的身?邊。

    “對不起,我……我會去死的!彼贿叺狼福贿吔庀铝俗?己的衣帶。

    謝不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衣帶繞過芊芊的手腕,又纏繞在自?己的手腕上,然?后輕輕系住。

    他的動作快得根本不像一個受傷的人。

    “對不起,我暫時不想跟你分開!彼僖淮蔚狼,聲音很低,帶著一絲懇求。

    芊芊感受到手腕上的束縛,低頭一看,他居然?把?她?綁在了他剛被包扎好的手腕上!她?甚至連掙扎的幅度都不敢太大,生怕弄裂他的傷口?,讓他再度流血不止。

    一想到他的傷勢,她?便遲疑地停止了所有動作。

    謝不歸滿足地勾了勾嘴角,又緩緩地垂下眼睫。

    她?不反抗。

    果然?是幻覺。

    須臾,他又微微一笑,指骨摸索著上去,撐開她?的手掌,將她?纖細的手指與自?己的手指緊緊交纏在一起。

    十指相扣,生死相隨。

    芊芊每一根手指的指縫都被他毫無縫隙地緊貼,細細的骨頭被他包裹在掌心。

    方才她?本就在風口?站了好一會兒,手上被吹得冰涼,沒有活人的溫度。而他截然?相反,掌心寬大,一片燥熱。

    被他的熱度緊緊纏裹著,她?偏了偏臉,身?子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

    謝不歸低頭看著她?蒼白的耳垂和側臉,明知是飲鴆止渴,卻瘋了般地貪戀這神賜般的相處時光。

    “你想要我的命是嗎?”他輕聲問,聲音中帶著一絲引誘。

    “我會給你的……”他繼續說著,語氣沒有絲毫的恐懼,反而溫和到了柔情似水的地步,“等等我好嗎?”

    芊芊不知道該怎么回應這句話?。

    她?既不是厲鬼,也?不是詐尸的先皇后,只能裝作聽不見、看不見,扮演無知無覺的傀儡一具。

    她?乖乖地被他牽著。

    這么乖。

    好想親她?。

    謝不歸生生地忍住了。

    他想起那年他克制不住對她?的思念,抱著她?的身?體,親了親她?的手指,卻導致一整條胳膊在他眼前活生生脫落下來的事?……

    后來他一個人坐在棺材旁邊縫了好久,中間一度崩潰,才終于把?她?的胳膊重?新跟身?體拼接好,恢復完整的樣子……他真的不敢亂來了。

    “你要跟我走嗎?”他輕聲問,語氣期待。

    芊芊這才看向他的眼睛。眼睫倏地一顫,飛快地移開了視線,似乎在消化他問的那個問題,半晌,遲疑地,點了點頭。

    她?不太敢跟他說話?,怕被他識出破綻。

    謝不歸輕輕吸了一口?氣。她?果然?不愛他,連一句話?都不愿跟他說。

    苦笑,想不到就連他自?己的幻覺都不愿意騙騙他。

    謝不歸牽著她?走出了含章殿。

    期間,他還順手拿起了桌上的一盞孔明燈,燈身?上繪著精致的花紋,未被點燃的燈芯微微搖曳。

    一路走來,寂靜得有些詭異。

    連一個宮人的影子都沒看見。芊芊心頭一驚。難道淮南王已經行動了?

    不對啊。為何?連一點聲音都沒有?兵器相接聲、火把?燃燒聲……統統都沒有。

    仿佛整座鄴城,都成了一座死城。

    謝不歸牽著芊芊的手,緩步穿過一條幽靜的小徑。月光如水,灑在宮墻內的花樹上,映出一片朦朧的光影。

    到達一片空地上,謝不歸微微一笑,停下腳步,將孔明燈放在地上。

    他拿出火折子,輕輕一吹,火光跳躍,照亮了兩?人的臉龐。

    芊芊微微低頭,看著兩?人交握的手,心中百感交集。

    她?的手腕上,還系著那條他親手綁上的那根衣帶,這樣鮮紅如血的色澤,仿佛月老的姻緣紅線,將他們緊緊相連。

    “還記得那一次,宮中放的孔明燈嗎?”

    他輕聲問。

    話?音剛落,畫面卻已在她?眼前浮現,仿佛鐫刻在記憶深處。明燈千盞,星子點點。

    心頭隨即涌上酸楚、憤懣、哀傷的情緒,卻不知為何?。

    仿佛很久以?前,她?曾孤獨地守望在黑暗之中,坐看煜煜明亮,燈火如織,布滿天?際,卻知道這其中沒有一盞燈是屬于她?的。

    可她?并不知道。

    其實這些燈他早就為她?放過一次。

    那年百日宴上,她?獨行離去,他捏著酒杯捏得指節泛白,無聲望著她?的背影,看著她?漸漸隱匿進那一片漫無邊際的黑暗。

    她?很怕黑,他知道。

    于是,他不動聲色地下了一道旨,稱是為民祈福,邀宴上諸人,共放明燈千盞。

    他支開太皇太后的人,于其中一盞孔明燈上,一筆一劃地寫下。

    “如花似葉,歲歲年年,共占春風”

    ——芊芊吾妻,愿我與你的情誼似這海棠花葉,年年歲歲共春風。

    惟愿這些明燈能夠代替他,去往她?的身?側,破除十方黑暗,照她?前路光明。

    可惜這樣的往事?,這樣的隱晦,那個人再也?不會知曉了。

    芊芊無聲長嘆,怕黑的是先皇后。

    可是先皇后已經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仰著頭,任由火光映照著她?的臉龐。

    忽然?看到那一盞孔明燈上,用清麗的簪花小楷,端端正正地寫著一行詩句……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身?邊人低聲喟嘆,眼眸專注,此中情意,綿綿不絕。

    第65章 065

    065

    孔明燈上, 通常承載著放燈人的心愿。

    這?是先皇后故去的第三個年頭。

    他難道是年年如此么?期待著一個永遠都回不來的人,回到他身?邊。

    無聲嘆了口氣,芊芊說?:“陛下, 既然?放了燈, 總不能你一個人許愿吧?”

    當這?道清而柔的女聲傳入耳中,謝不歸仿佛被一道雷劈中, 整個人都怔住了,臉色更是白得可怕。

    似乎沒有?料到幻覺還能如此有?條不紊地與他對話?,回應他——

    這?在此前從未發生過。

    芊芊緩緩抬頭, 望向他的眼睛。

    不知?哪里吹來一陣風,搖動四周的花樹,梨花如雨般落下, 在月光的映照下, 仿佛下了一場波光粼粼的大雪。

    她?看著他說?:

    “陛下, 我要?你好好活著。你的孩子、你的臣民、你的兵士, 他們都需要?你。”

    對不住了, 先皇后。

    暫時借用一下您的身?份, 否則局勢真的要?大亂了。她?始終惦記著謝云起?今晚宮變的事。

    謝不歸輕聲說?:

    “那你呢?你不需要?我了嗎?”

    芊芊倏地后退了一步。

    她?……她?有?點受不了他這?樣。

    心顫得像是被人亂彈琴, 反復地撥弄。

    她?這?是怎么了……明明這?是他對另一個人的感情。

    那么高大的人,此刻卻像是個被丟掉的小孩。

    “我只想跟你走。”

    明明已經快要?哭出聲來,卻還是壓著氣聲在強忍著。明明從喉嚨里發出的聲音都抖得不行了, 卻還是硬要?擠出一個笑容。

    “不行嗎?”

    這?個“走”字, 她?哪里不知?道別有?含義?

    他以?為她?是索命的冤魂,他說?一心想跟她?走,那便是想要?尋死。

    他說?, “對不起?,我會去死的!

    他說?, “我會把命給?你的!

    他是如此從容地預備赴死,心意已決。

    “為什么?”

    “為什么一定?要?這?樣……”

    殉情,這?明明是古老傳說?里才有?的橋段,不是嗎?

    由?于衣帶被他取下來,外面的那一層婚服散開?,里面的白色喪服便格外的顯眼,襯得他愈發蒼白冰冷,像是找不到歸處的亡魂,他冰冷的手隔著虛空撫上芊芊的臉,那么小心翼翼,像是怕觸碰到她?便碎了。

    “如果我放棄一切,你會愛我嗎?”

    “放棄……一切?”

    “我這?一生什么都不想要?了,皇位、權力乃至于性命,本來就是無關緊要?的東西。我最初的愿望,真的只是想跟你過這?一生的。”

    “世上的人再怎么需要?我,對我來說?都沒有?太大的意義。我只想被你需要?啊!

    “你還是……聽不懂嗎?”

    她?又哪里不懂呢?這?無異于直接說?——“我愛你”了。

    春風徐徐,漫上二人的衣角和眉眼,相顧,卻是無言。

    此刻的春風與當年的春風并沒有?什么兩樣,可她?卻清清楚楚地知?道,眼前這?個人的心早已如深秋般冰冷死寂,生不出半點波瀾了。

    而今才道當時錯,心緒凄迷,紅淚偷垂,滿眼春風百事非。

    “我錯了。”

    可笑到今時今日才承認那些過錯。

    “錯的不是禁錮你,與你結為夫妻。重來一次我還是那么做!

    所?以?錯的是什么呢?

    “錯在我不該出現在你的人生當中!敝x不歸面容蒼白,唇角帶笑,“若是你的人生從始至終沒有?我的痕跡,你便能好好地活著,活在某個我不知?曉的地方,看遍世上美?景,平安喜樂一生吧!

    “而不是被我困在這?里,徘徊不去。”

    “對不起?,我沒有?給?你下葬,你的死亡沒有?葬禮!

    “因為在我往后的人生中,每一個波瀾不驚的日子,都是你的葬禮!

    人間啊,是琳瑯滿目的櫥柜,所?有?的凡人都是其中的展品。

    “我是你的遺物。”

    梨花同月,若梅花惹雪,別是一種肌骨。

    蒼天憐憫,能夠讓他與她?沐浴在這?片梨花雪下,將那些至死都未表明的心事一一說?出。

    看著梨花飄落在她?的頭上、肩上,大抵自己也是如此,滿身?素白。這?一生也算共白頭,他似乎也沒有?多少遺憾了。

    可以?……放手了。

    謝不歸低垂著臉,緩慢地去解開?手腕上的衣帶。他的手抖得厲害,每一根手指都在微微顫抖,仿佛這?簡單的動作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

    衣帶在他的指尖纏繞,磨蹭著他手腕上包扎好的傷口。

    那傷口雖然?經過處理,但依然?顯得脆弱而觸目驚心。隨著他的動作,傷口微微裂開?,滲出一線刺目的殷紅。

    鮮血緩緩滲出,順著手腕滑落,滴在潔白的梨花上,仿佛雪地上綻開的紅梅,刺眼而凄美?。

    芊芊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這一切。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手腕上,那殷紅的血跡讓她心中一陣刺痛。她?實在看不下去,終于忍不住靠近半步,主動去握上他的手指。

    “就這么系著吧……”

    她?的聲音輕柔而堅定?,帶著一絲不忍。

    她?的手指輕輕覆在他的手上,溫暖而有?力。她?不敢用力,怕弄疼了他,也怕他做出什么傻事。

    她?直勾勾地看著他的眼睛,仿佛在無聲地挽留。

    跟她?系在一起?,他好歹情緒還算穩定?,這?要?是真解開?了,扭頭就去死了怎么辦?

    謝不歸微微一怔,隨即露出一絲苦笑。

    他的手指在她?的掌心中輕輕顫動,仿佛在掙扎,又仿佛在猶豫。

    突然?,一陣清脆的拊掌聲打破了夜晚的寧靜,仿佛一把利刃劃破了梨花雪下的靜謐。

    “與美?同游,共放明燈,死到臨頭,還有?這?般閑情雅致!

    一道粗啞的聲音響起?,“真不愧是大魏的開?國皇帝,倒是叫我等佩服!

    隨著聲音的落下,四周的火把驟然?亮起?,照亮了隱藏在黑暗中的弓箭手們。他們的臉在火光中顯得格外猙獰,手中的弓箭已經拉滿,箭尖直指謝不歸和芊芊。

    待看到芊芊的臉,不少人倒吸一口涼氣。

    “她?……她?不是死了嗎?怎么會?!”

    “詐尸了?!”

    “皇后竟然?還活著?這?是人是鬼啊……不會是鬼吧?”

    “皇帝與她?在一起?……皇帝不會也……”

    這?些平日里訓練有?素的殺手此刻卻臉色鐵青,眼中滿是驚恐和難以?置信。

    張蚩更是驚得合不攏嘴,他早就用化尸水將這?女人腐蝕得皮肉皆溶、尸骨無存,乃是他與仲夷親眼所?見!

    大晚上的,真是活見鬼了!

    這?種詭異的沉默在空氣中蔓延開?來。

    芊芊也沒想到自己的出現會對敵方造成這?么大的威懾。

    而且……

    她?下意識地看向一旁的男人。

    謝不歸的臉已經全白了,很明顯不是因為如今的局面,他一開?始都是鎮定?的,并未露出半分驚訝之色,仿佛整個局面都在他的掌控之中,直到那些人的對話?揭露出一個赤.裸裸的事實——所?有?人都看得見她?,看得見站在他身?旁的、活生生的她?。

    他的睫毛顫抖不止,仿佛一只受驚的烏蝶顫動著蝶翼,在眼下投出一團青黑色的陰影。

    他沒有?對芊芊回以?注視,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仿佛一尊凝固了的雕像。

    “陛下,我……”芊芊試圖開?口解釋,但話?到嘴邊卻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

    她?靜靜地看著他蒼白的側臉,心中充滿了疑惑與不安。

    他此刻心中所?想,她?無從得知?。

    然?而,事實已經如此猝不及防地被揭開?,換作任何人,精神世界無疑都會受到重創,思維必定?極度混亂,保持冷靜更是難上加難。

    他是否能理清楚這?前因后果?

    芊芊知?道,現在最理智的選擇是立刻解開?兩人之間的羈絆,盡可能遠離他。

    然?而,她?卻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大概是出于同情、憐憫,或者?其他復雜的情感,她?無法就這?樣轉身?離開?。

    片刻后,她?看見他仰頭閉了閉眼,喉結微微滾動,似乎在極力壓制著某種情緒。

    過了一會兒,他緩緩睜開?眼睛,聲音沙啞地開?口。

    “你……不逃嗎?”

    謝不歸的聲音出乎意料地平靜,既沒有?憤怒的爆發,也沒有?瀕臨絕境的悲涼。

    那種平靜,仿佛是死水般的沉寂,沒有?一絲波瀾。

    “你若不逃,很有?可能跟我一起?死在這?里。”他淡淡地說?,語氣中不帶任何情緒波動,“姑娘既然?有?目的地冒充皇后,還聽朕說?了這?么多話?,想必是不想死的,不是嗎?”

    芊芊心中一震。

    她?明白,自己接近他的目的并不單純。那樁交易,最終還需要?大魏的最高決策者?——皇帝——親自拍板。如果能直接從他這?里入手,自然?是捷徑中的捷徑……

    然?而,此刻她?卻不得不承認,自己心中感性的一面占據了上風。

    她?是自愿陪他走過這?一段路,放這?一盞燈,自愿勸他好好活下去的。

    當時,她?的心里什么都沒有?想,什么朝貢、利益、身?份,這?些都不在她?的考慮范圍內。

    唯一的念頭,只是希望,面前的這?個人,能夠好好活下去。

    但眼下顯然?不是解釋的時候。

    “臣女罪該萬死,愿憑陛下處置。”

    芊芊本想松開?與他交握的手,豈料謝不歸卻反手將她?握住,緊得像是要?把她?的骨頭捏斷。

    她?吃痛,咬緊牙關,止住了即將溢出來的輕哼,想著對他的欺騙,心中愧疚,于是生生受著。

    被他抓住手指并緊緊扣住后才發覺,他們交握的手掌一片冰涼滑膩,也不知?是誰出了這?么多汗,亦或是他的血又流下來了。

    兩人的手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十指相扣,面對著這?甕中捉鱉的局面,卻沒有?一個人露出絲毫的緊張和慌亂。

    夜幕低垂,火把的光在寒風中搖曳,照亮了四周的樹影。

    張蚩抬起?手,滿臉不耐煩地喝道:“放箭!”

    “等等!本驮谶@?時,一道清冷的女聲突兀地插入。

    屠曉菁緩步走出,目光堅定?,直視著謝不歸:“我有?一件事要?問大魏皇帝!

    “公主?!此刻正是剿殺皇帝的大好時機,絕不可錯過!”張蚩身?旁的一名將領急得滿頭大汗,聲音中充滿了焦慮。

    “三殿下,三殿下何在?北涼怎么能讓一介女流做主?!”

    張蚩幾乎跳腳,臉上滿是憤怒和不甘。

    然?而,他話?音未落,一柄寒光閃閃的劍便橫在了他的脖子上。

    劍的主?人眉眼淡漠,眉心正中一點鮮紅,正是欽天監,項微與。

    屠曉菁見他們安靜下來,這?才直勾勾地盯著謝不歸:“信在哪里。”

    信?什么信?

    芊芊站在謝不歸身?旁,心中莫名,卻隱約感覺到,這?個女子的出現可能是這?場危局的轉機。難道皇帝早已預料到會有?這?一出,所?以?才如此鎮定?自若?

    “陛下!”突然?,一聲大喝打破了短暫的寧靜。

    “屬下救駕來遲,陛下恕罪!”

    一隊驚羽衛迅速趕到,將謝不歸團團圍住。

    張蚩臉色鐵青,咬牙切齒。

    皇帝的援軍到了,難道還不速戰速決嗎!

    然?而,屠曉菁卻對周圍的一切充耳不聞,她?的眼中只有?謝不歸,仿佛對那封信有?著異乎常人的執念。

    轉瞬之間,皇帝周圍已經圍攏了數量可觀的驚羽衛,刀光劍影,氣氛緊張到了極點。

    張蚩慘笑一聲,知?道大勢已去。

    “先帶她?撤退!

    謝不歸薄唇開?合,吐出這?五個字,他眸光清冷,緩緩掃過敵方的每一個人,卻始終沒有?看芊芊一眼。

    芊芊心中擔憂,終于忍不住問道:“陛下不同臣女一塊走么?”

    她?的聲音中帶著一絲懇求和不安,終于讓謝不歸看了她?一眼。

    然?而,那雙黑色的眸子里壓抑隱忍著的情緒,讓她?看不分明。

    就在這?時,一名驚羽衛跪在地上,呈上來一封信,信看起?來有?些泛黃,似乎已經有?年頭了。

    信被穿在一支鐵箭上。

    謝不歸接過弓箭,卻沒有?立刻放箭,而是突然?把弓箭交給?了芊芊。

    “你來試試!彼穆曇舻统炼届o。

    芊芊心中莫名,卻不得不依言照做。

    她?接過弓箭,拉開?弓弦,對準了屠曉菁所?在的方位。

    擒賊先擒王,這?個道理她?是知?道的。

    然?而,就在芊芊松手放箭的瞬間,項微與突然?放棄了控制張蚩,猛地撲向屠曉菁,將她?撲往一邊。

    箭矢擦著兩人的身?體飛過,生生躲開?了致命傷,釘在了不遠處的樹干上。

    信很快被人取下來,遞給?了屠曉菁。

    屠曉菁顫抖著雙手接過信,展開?信紙,一行行熟悉得幾乎刻進骨髓的字跡,瞬間映入眼簾。

    她?緊緊握住信紙,仿佛握住了那個人殘留在這?個世上的最后一絲氣息。

    屠曉菁,不,鄭蘭漪其實不太喜歡信。

    灌注在信上的每一個字,字里行間的情感、思念與妄想對她?來說?,濃密得像是充滿了氣味,光是看著就讓人喘不過氣。

    胡亂封入無用的記憶——信是記憶的棺材,不吉利的東西,令人厭惡。

    可她?還是顫抖著看了下去。

    粉白朱紅的薛濤箋,經年不曾褪色,仿佛昨日才寫就。信紙上,似乎還帶著那個人身?上的氣息。

    她?能清晰地想象出他坐在案前,眉眼含情,嘴角微微上揚,一筆一劃寫下這?封此生的絕筆。

    【吾妻如晤:

    展信佳,見字如面。

    自與卿相識,歲月不居,青梅竹馬之情,歷歷在目。

    卿歷經坎坷,心懷憂戚,吾心如刀割,恨不能代卿受之。

    雖解卿于閨閣之困,然?卿心中苦楚,吾自知?力有?未逮,常懷愧疚,未敢稍忘。

    今生得卿為妻,實乃吾之大幸。然?卿所?受之苦,非尋常女子所?能及,吾每念及此,心中愧疚愈深。

    今吾披甲出征,非為功名利祿,實為天下太平,為卿、為吾、為天下無數如卿者?,謀一安居樂業之所?。

    待天下安定?,烽煙盡散,吾必當歸來,與卿共度余年。

    吾已立誓,奮勇殺敵,不惜性命,以?軍功換得吾倆余生安好。

    待吾歸來,傾盡全力,彌補對卿之虧欠。

    愿以?余生,撫卿心中之痛,伴卿左右,永生永世,不離不棄。

    卿卿,吾心匪石,不可轉也;吾心匪席,不可卷也。

    卿卿,善自珍重,勿以?吾為念。

    卿卿,憑寄語,勸加餐,吾必當珍重自身?,平安歸來。

    待到凱旋之日,與卿攜手,共度余年。

    卿卿,待吾歸來,與卿共賞人間繁華,共度歲月靜好。

    吾之心,永如初見。

    此致,

    令皎親啟。】

    功名利祿,不是他之所?求;江山皇位,亦非他所?愿。

    “不是。不是……?”

    信紙從鄭蘭漪手中滑落,墜落在地。她?雙手捂面,淚水從指縫中滑落。

    她?為之努力了半生的東西,如今卻告訴她?,他不要??

    “是你。你為什么藏起?來。你為什么把信藏起?來!”

    鄭蘭漪突然?撲向項微與,扯住他的衣領,瘋狂地抽打他的臉。

    一下,兩下,十幾個耳光接連不斷,每一次都打得他狼狽歪倒,但他很快又跪直了身?體,默默地承受著她?的痛苦和怒火。

    眾人驚呆了,看著這?一幕——一個是本朝的高官,一個是他國的公主?。

    竟然?就這?么互毆——不,是單方面的毆打了起?來。

    項微與嘴角流血,半邊臉高高腫起?,但依舊保持著淡漠的表情。

    “別哭。阿姐!

    他看著鄭蘭漪,低聲說?道。

    鄭蘭漪手上劇痛,聽到這?一聲呼喚,她?才愣愣地摸了摸自己的臉。

    觸手冰涼。

    她?的眼前似乎浮現出那人縱馬凱旋的場景——關外的風呼嘯著,他鮮衣怒馬,紅巾在風中飛揚。

    他高舉戰旗,策馬奔至城樓下,朗聲宣告著“大捷”。

    可是這?些都是永遠,永遠都不會出現的畫面了。

    ——我從年少時,就有?一個非他不嫁的心上人。

    ——鮮衣怒馬少年郎,紅纓長槍向星流。

    “為什么?為什么!你為什么要?藏起?這?封信?為什么要?把他的遺書藏起?來……”

    為什么……

    如果她?能早一些看到這?封信,如果她?能早一些……

    然?而,項微與沒有?回答。他突然?抬起?眼,直直地盯著鄭蘭漪。

    “阿姐,你可曾對我動過心?”

    鄭蘭漪渾身?一震,仿佛被這?句話?擊中。

    她?迎上他那雙淡漠的眸子,想都不想便嫌惡地回答道:

    “沒有?!”

    下一刻。

    一聲凄厲的尖叫劃破了空氣。

    “啊——!”

    飛濺的鮮血,滾燙而腥黏。

    “咣當”,被血染紅的長劍墜地。

    鄭蘭漪瞳孔驟然?緊縮,眼睛里倒映出青年緩緩倒下去的身?影。

    項微與,自刎了。

    “對不起?,阿姐……我只是不想你死……但我好像做錯了……”

    項微與嘴里涌出大口大口的血,半張臉都染紅了,但他依然?看著鄭蘭漪,就像過去,從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的眼睛便一直在注視著她?。

    “那個時候,給?你看了信,你就活不了了,對吧!

    “阿姐總說?自己一無所?有?,唯有?那個人是你能抓住的……僅有?的全部!

    “可是,他死了!

    “你們的孩子沒了!

    “阿姐又變得一無所?有?了。”

    盡管他想成為阿姐的東西,可是他連被阿姐看一眼的資格都沒有?。他永遠都是躲在陰暗角落不被看見的那一抹影子。

    項微與瞳孔逐漸渙散,看著滿天如雪梨花。

    明明只要?阿姐幸福就好了。阿姐的幸福就是他的幸福。

    是從什么時候起?開?始不甘的?

    是從什么時候起?有?的念頭——如果阿姐身?邊的人是他就好了。

    如果他來照顧阿姐,一定?可以?比那個人做得更好。

    阿姐想要?什么,他就為阿姐得到什么。

    這?樣,阿姐就不會不開?心了。

    不會當面是笑著,轉頭就躲在房間里偷偷抹眼淚。

    他既然?娶了阿姐,為什么要?走?留下阿姐孤單一個人。

    既然?走了又為什么留下那封信?

    當謝知?還的死訊傳來,他以?為阿姐會松一口氣,她?其實并不愛那個人,只是把他當成救她?脫困的繩索罷了。

    一個工具。為什么要?為了工具傷心?

    可是阿姐消瘦得很快,成日成日的不說?話?。

    阿姐不想活了。

    如果想要?得到什么的話?,是不是就能活下去了?

    哪怕是會扭曲一個人心智的東西。

    “阿姐,其實我殺人的時候……很痛苦……她?還在對我笑,夸我人真好,說?要?帶我看看北涼的雪……我真的不想殺她?的……”

    “真好,可以?解脫了……”

    “只是可憐阿姐從今往后,要?沒有?親人了!

    項微與垂下了手。

    “誰準你死了!誰準你死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那青年早已氣絕,鄭蘭漪卻又扇了對方好幾個耳光。

    可他眼睛卻失去了神采,就像一個任人隨意糟踐的人偶。

    “你在報復我,你在報復我對不對?”

    “那個祝芊芊都能死而復生!你肯定?也能,肯定?也能的對不對?”

    “你憑什么這?樣報復我,你憑什么?明明是你欠我,你欠我!”

    鄭蘭漪淚水大顆大顆砸落,忽然?閉緊了嘴,不再說?一句話?。

    她?不該的,她?不該把所?有?怒火都撒在他身?上。

    這?個人終究是被她?給?毀了。

    鄭蘭漪擦去嘴角的血跡,緩緩站起?身?。

    “阿弟,我會為你報仇的!

    她?強行給?自己的行為找了個理由?,這?樣才能支撐著她?活下去。

    刀劍碰撞的聲音在夜色中回蕩,火把的光影在樹影間搖曳,映照出地面上斑駁的血跡?諝庵袕浡鴿饬业难任逗徒饘俚暮。

    “事敗了,撤!

    一個低沉而冷酷的聲音從陰影中傳出。

    仲夷站在陰影里,目光冰冷,仿佛這?一切的失敗與他無關。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他們的計劃滿盤皆輸,至少十年內,北涼都沒法再打入大魏的朝堂了。

    仲夷緩步走到鄭蘭漪身?邊,語氣中帶著一絲不容拒絕的強硬:“跟我走。”

    鄭蘭漪抬起?頭,目光中閃過一絲慌亂。她?迅速低下頭,掩飾住自己的情緒,假裝鎮定?地回應道:“滾開?,你是誰?”

    “屠曉菁,你是不是真的瘋了?”仲夷的俊美?臉龐上浮現出一抹鄙夷,語氣中充滿了不屑和不滿,“怎么在鄴城待幾年,待野了,連聲哥哥都不會叫了?”

    他是……屠仲夷。

    那個赫赫有?名的北涼三皇子!

    他是皇子,而她?,卻不是公主?。

    真正的屠曉菁已經被項微與殺了,尸體早就腐爛,化為塵土。

    鄭蘭漪心中一緊,呼吸一窒。她?不是真正的公主?,更不是他的妹妹,不可能跟他回北涼去的!

    她?的腦海中飛速閃過無數念頭,最終只剩下一個唯一的辦法。

    鄭蘭漪藏起?眼底的殺意,微微低垂著臉,用屠曉菁的聲線,乖乖地應了一聲:

    “好的;市!

    她?的聲音柔順而乖巧,仿佛一個聽話?的妹妹。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這?聲“皇兄”背后隱藏著怎樣的殺機。

    第66章 066

    066

    含章殿

    香爐中的云煙裊裊升起, 輕柔地彌漫在空氣中,仿佛一層薄紗籠罩著整個宮殿。

    繡著精致龍紋的帷帳低垂,隱約勾勒出?一道似山臥水的身影, 那是大魏的皇帝——謝不歸。

    他剛剛平定了叛亂的局勢, 卻因失血過多和極度的疲累而陷入昏迷。

    太醫們診斷后說,他需要長時間的靜養, 方能恢復。

    在龍床前,芊芊靜靜地坐著,她的手腕被謝不歸用衣帶和他緊緊地綁在一起, 手也被他緊緊牽著。

    連在睡夢中,他的手也未曾松開過。

    芊芊無奈,只能陪侍在側, 心?中卻充滿了困惑和不安。

    外頭?, 隨春聲正候著, 時不時投來擔憂的目光。宮殿內, 氣氛凝重, 只有香爐中的云煙在無聲地流動。

    突然?, 皇帝嘴唇微動, 似乎在喃喃自語。

    芊芊側耳傾聽,卻未能聽清他究竟在呼喚什?么。

    “萱兒?雪兒?”她解讀著他的唇語,輕聲猜測。

    一旁的御前太監景福見?狀, 小心?翼翼地開口?道:“陛下莫不是在喚雪才人?”

    芊芊心?中一動, 對啊,一國之君怎會沒有后宮。

    萱兒,想必是那位雪才人的名字了。

    若是有那位才人來接替她的位置, 她也不必如此尷尬地待在這皇帝的寢宮里了。

    然?而,景福接下來的話?卻讓她大吃一驚。

    “只可惜, 雪才人一年前就?病逝了!

    景福一臉凝重地說道。

    芊芊愣了愣,忍不住調侃道:“你?們陛下有點克妻呀,妻子留不住不說,連小妾都被煞沒了。”

    景福聞言,連忙擺手道:“王女,這話?可不敢亂說!

    芊芊亦是為自己這難得?的“心?直口?快”給驚了一下,自己竟然?敢如此調侃一位皇帝,這可真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大概是因為她見?到了謝不歸對發妻的情意?,潛意?識里覺得?他不會是什?么惡人吧。

    她與人交往,向來不重身份,此次平定叛亂,自己也算出?了份力,或許,她可以算是大魏皇帝的朋友……了吧。

    那么,調侃一下朋友,應該不是什?么大的罪過。

    “而且,”景福干笑了兩聲,繼續說道,“王女誤會了!

    “這個雪才人呢,其實不是人!

    候在外間的隨春聲聞言,倒抽了一口?涼氣。

    “王女別怕,這雪才人,是一只小雪貂來著。陛下喜歡小家伙的脾性,便養在身邊了。雪貂離世,陛下還傷心?了好一陣,飯都少吃了好幾碗!本案_B忙解釋道。

    芊芊心?中疑惑更甚,總覺得?這事情有些蹊蹺。

    怎么看,謝不歸都不像是會為了一只雪貂而傷心?到飯都吃不下的人。

    甚至連在昏迷不醒的時候還喊著小家伙的名字。

    ……

    謝不歸躺在床上,烏發散亂,面色帶著病態的蒼白,但那雙黑色的眼睛卻突然?睜開,眸子里還有迷離的水光。

    芊芊低頭?看向他,心?中五味雜陳。

    她早已忘記自己曾化名“風萱”。

    此刻,謝不歸茫然?的眼神?讓她感到一絲不安。

    “陛下還認得?我么?”芊芊輕聲問道,語氣中帶著一絲試探。

    謝不歸朝她微微一笑:“萱兒說胡話?了,我怎么會不認得?你?。”

    “萱兒”兩個字,她聽得?清清楚楚。

    芊芊心?中一緊,如果萱兒就?是雪才人,而雪才人是一只雪貂……

    謝不歸居然?把一個大活人認成了雪貂!

    她心?中暗嘆,這皇帝難道真的因為失血過多而神?志不清了?

    這時,一只好看的手映入眼簾,指尖修長,骨節明晰,手背上的皮膚薄薄的,青筋虬結,顯得?格外有力。

    “陛下這是……?”芊芊疑惑地問道。

    一旁的景福輕聲解釋道:“雪才人是陛下從小養到大的,最喜歡舔手蹭臉。”

    芊芊聞言,眉頭?緊鎖,心?中充滿了不可思議。她看了一眼謝不歸,心?中暗想:

    “這……這難道是真的瘋了?”

    謝不歸斂著眉目,長長的睫毛在眼瞼處打下青灰色的陰影,竟顯得?有幾分溫順。

    “咳!本案R宦暱人裕蚱屏说顑鹊某聊。

    芊芊驀地回神?,有些窘迫:誰讓他長成這禍害人的模樣,光用臉就?把她迷住了。

    “陛下可還記得?,自己是誰?”

    “蒼奴。萱兒不記得?我啦?我是蒼奴,萱兒最喜歡的蒼奴。”謝不歸嗓音溫柔。

    芊芊心?中一動,蒼奴這個稱呼讓她感到一種?莫名的親切感,想起什?么,她搖了搖頭?:

    “我不是萱兒。”

    “你是萱兒!敝x不歸意外的固執。

    芊芊無奈,心中嘆了口氣。

    舔手……是肯定不成的,那不如用臉蹭蹭他的手吧。她輕輕拿起謝不歸的手掌,放在了自己的臉邊。

    “萱兒好乖。不可以咬手哦!

    謝不歸輕嘆,冰冷的手指觸碰到她柔軟的臉頰,倏地朝她一笑。

    芊芊心?中一動,暗道:都說俏寡婦俏寡婦,誰曾想這長得?好的鰥夫也有相當的威力啊。

    既然?臉也蹭了,芊芊決定趁熱打鐵。

    她輕聲說道:“陛下既然?醒了,不如看看與南照的交易文書?”

    她叫人通知?隨春聲過來的目的也在于此。

    不需要他做什?么,只用印鑒在文書上摁幾道印子便是。

    她知?道,這次任務是她繼任王女以來的第一樁實績,對南照,對她都至關重要。

    她不能失敗。

    “請陛下過目。”

    隨春聲接收到王女的指示,從懷里取出?一早就?準備好的南照絲綢和工藝品的圖紙及說明,恭敬地遞到謝不歸面前。

    “陛下,這些貢品,象征著祥瑞和尊貴。若陛下能將這些列為皇室專供,不僅是我南照的無上榮光,更不負歷代先人的遺志!

    “南照絲綢,非尋常之物。其織造工藝精美絕倫,需數十道工序,歷時數月乃至數年方得?一匹。其絲柔若云,滑如脂,色澤艷麗,紋樣精美,乃世間罕見?之珍品!

    “更兼我族工匠融匯四方技藝,獨創南照織造之術,織就?之錦既有西域之風,亦具中原之韻,實為獨一無二!

    “其透氣親水,冬暖夏涼,四季皆宜,堪為皇室日常之用。若陛下恩準,定為皇室專供,不僅彰顯皇族尊貴,亦可造福百姓,實乃一舉多得?!

    芊芊的聲音如同清泉般流淌,輕柔婉轉。

    她一邊說,一邊觀察著謝不歸的反應。

    然?而,對方神?色并無多大的變化,嘴角噙著淡淡的笑意?,仿佛光是聽著她的聲音就?很滿足了。

    “陛下,您覺得?如何?”芊芊忍不住問道。

    謝不歸微微一笑,他的手輕輕撫過芊芊的手,臉色古怪:“萱兒,你?想要我做什?么?”

    芊芊感到一絲發毛,被他摸過的地方像是被什?么東西濕漉漉地舔了一下。

    “陛下,您看,這些貢品……”芊芊再?次嘗試引導謝不歸的注意?力。

    謝不歸卻盯著一張圖紙不說話?了。

    圖紙上,畫著一件百鳥裙,大紅色為底,金線勾邊。

    周遭一片死寂,芊芊腦子里驀地閃出?那三個詞!

    銀飾、江南、紅裙。

    她犯了皇帝的忌諱。

    “那陛下,您先考慮考慮……”芊芊額頭?滲出?細汗,硬著頭?皮道,“臣女告退!

    她不動聲色地解開了手腕上的衣帶,朝他福了福身,便強作鎮定,快步向殿外走去。

    奇怪的是,皇帝并沒有叫住她。

    但她總能感覺一股視線陰魂不散,像是釘在她后背上的釘子一般,讓她整片后背的皮膚刺刺的發疼。

    眼下這局面,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讓人措手不及。

    無法溝通。

    他的病癥發作得?太厲害了。

    芊芊沒有繼續往外走,而是站在隔間里,感到無力。

    “陛下這種?情況會持續多久?”她問道。

    那位名叫蘇倦飛的年輕御醫回答:“臣也無甚把握。陛下的脈象極為紊亂,換作常人,只怕早就?瘋瘋癲癲,不省人事了。可陛下除了在認錯您與……雪才人一事上表現得?異常奇怪之外,其余方面與正常人并無區別!

    的確如此。

    他依然?矜貴端莊,言談清晰,絲毫看不出?任何瘋病的跡象。

    然?而,正是這種?看似正常背后的扭曲,更讓人感到毛骨悚然?。

    回想之前,他還把芊芊當作女鬼。

    如今,他把她當作雪貂,似乎也沒什?么好奇怪的。

    至少,他現在還能對話?。

    至少,他沒有把她當作路邊的野草,直接無視掉,這對她來說也算是一種?幸運了。

    “萱兒、萱兒、萱兒、萱兒、萱兒……”

    芊芊回頭?,隔著珍珠和金鑲玉的垂簾望去,發現男人身披龍袍,白玉似的臉正對著她的方向,烏黑的長發綢緞般順著雙肩披散下來,口?中正抑揚頓挫地呼喚著。那語氣,仿佛是在呼喚心?愛的小貓。

    芊芊不禁捂住了額頭?。

    “怎么不過來?”飄過來的語氣中帶著顯而易見?的失望,“小粘人精長大了,不粘人了……”

    小,粘,人,精。

    他輕輕摩挲著床褥,嗅著空氣中若有若無的香味,低聲吟誦道:

    “美人在時花滿堂,美人去后花馀床。床中繡被卷不寢,至今三載聞余香!

    這嗓音,敲冰戛玉,動聽至極。

    蘇倦飛在一旁輕聲嘆息:“有些心?病啊,用什?么藥都不管用!

    這句話?讓芊芊心?頭?一沉。意?思是只能靠他自己自愈了嗎?

    想想也是,這種?精神?上的疾病,只怕是兄君來了,也會感到束手無策。

    然?而,她不可能一直留在宮中陪他周旋。

    他一天不好,她就?一天被困在這里,這顯然?是不現實的。

    不久后,御醫和宮人們都退了下去。

    房間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氣氛顯得?更加沉重。

    眼看天色漸晚,芊芊心?中萌生了離開的念頭?。

    “天黑了不能亂跑!

    謝不歸突然?出?聲,黑亮的眼珠緊盯著她,嘴唇微動,語氣中帶著一絲嗔怪,“遇到雕鸮(貓頭?鷹)怎么辦?萱兒會被吃掉的!今天晚上萱兒哪里都不許去!

    芊芊心?中一緊,意?識到自己可能得?在這里陪他度過這個夜晚。

    她感到渾身不自在,仿佛有螞蟻在皮膚上爬行。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更何況這家伙的精神?狀態還不穩定。

    她心?中一橫,決定不聽他的,起身便要往外走。

    然?而,謝不歸比她動作更快。

    男人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座不可攀越的高峰,擋住了她的去路,生生將她逼退了一步。

    “萱兒不聽話?!外面很危險!”他聲音低沉,壓迫感十足。

    “咕-咕-咕、咕-咕-咕……”他突然?模仿起雕鸮的叫聲,那聲音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詭異。

    “聽!你?聽到了嗎!它們還會模仿別的獵物的叫聲,把你?吸引過去,然?后——咔嚓,一口?咬斷你?的脖子!

    男人的臉上露出?一種?專注而冷酷的表情,黑色的瞳孔微微收縮,仿佛一只真正的猛禽在鎖定獵物。兩邊嘴角上揚,喉嚨里發出?低沉的咕咕聲。

    他的嘴角咧開,露出?森白的牙齒,芊芊突然?感到一種?強烈的威脅感,仿佛隨時會被他撲上來,撕個粉碎。

    那聲音、那表情、那眼神?,無不讓人聯想到潛伏在黑暗中的頂級掠食者。

    然?而,不過一瞬,他又勾著唇角,朝她露出?一個如沐春風的微笑,仿佛剛剛的恐怖只是她的錯覺。

    他學那種?怪禽學得?太像了,芊芊看了一眼窗外濃墨般的夜色,一時之間分不清是外面的世界更可怕,還是他更可怕。

    最終,她放棄了外出?的想法。

    “陛下想跟萱兒下棋嗎?”芊芊試探性地問道。

    “好啊。”謝不歸眨了眨眼,依舊微笑著。

    “等等……不,下棋還是算了。”不知?為何,芊芊極不愿與他對弈,直覺告訴她,她不是他的對手。

    她看了一眼窗邊的矮榻,那里擺放著一座棋盤,上邊的那些廝殺正酣的黑白子,外表反射出?瑩潤的光芒,顯然?是經常被人攥在手心?摩挲。

    若是皇帝時時鉆研棋藝,她這個半吊子怎么會是對手。

    “我們來擲骰子吧!避奋诽嶙h道。

    “萱兒想要我接受他們的禮物?”謝不歸突然?道。

    寬大的衣袖掩著男人骨節分明的手,手中分明攥著她心?心?念念的交易文書。

    莫名地,芊芊冒出?一個念頭?,莫非在大魏皇帝的視角里,這是在接受小雪貂們的進貢?好像有點……可愛。

    誰知?,謝不歸像是能摸清她的想法那般,唇邊掛著微笑,低沉說道:“不,他們是——蟲子。只有萱兒,是萱兒……”

    芊芊驀地一怔。

    等她回過神?,謝不歸已經四平八穩端坐在太師椅上,翻看著那些文書。

    他的眼睛黑而狹長,瞳孔在微弱的光線下擴張開來,透出?一種?冷酷無情的專注。

    “一頁。”他突然?說道。

    清冷的兩個字敲擊著耳膜,有一種?雨點打在深潭水面上的空靈感。

    “換一夜。”緊接著,他補充道。

    什?么……意?思。

    一頁文書,換她陪他一夜?

    芊芊心?中一沉,意?識到自己可能犯了一個錯誤。這交易文書,整整有三十頁之多。

    霎那間,她悔得?腸子都青了,早知?道就?只拿需要蓋印的那一頁過來,反正他都這樣了,肯定不會仔細看。

    這下好了,她還得?陪這個瘋子玩一個月,才能達到目的。

    她倒是不怕對方會趁人之危,堂堂天子,三宮六院什?么樣兒的美人沒有見?過,哪至于對她一個弱女子用強。

    何況他都把她當雪貂來看待,連她的性別都自動去掉了,顯然?是沒有那方面的興趣。

    她之所以會如此不安,不過是擔心?跟他待久了,自己的精神?和心?智會受到這家伙的污染。

    到時候,陪他玩,變成了被他玩……

    第67章 067

    067

    夜色如濃稠的墨硯, 深沉得化不開。

    銀白的月光透過雕花窗欞,灑下斑駁的光影,在屋內鋪開一片朦朧。

    偶爾傳來?幾聲夜蟲的低鳴, 更顯得屋內寂靜。

    芊芊靜靜地站在榻前, 身影在月光下顯得格外?纖細。

    她的臉色略顯蒼白,長長的睫毛顫動, 投下淡淡的陰影,遮掩不住眉宇間?流露出的疲憊與無奈。

    “陛下,這里只有?一面床榻……”

    她雙手緊緊攥著衣襟, 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仿佛這樣就能抓住一絲安全感。

    目光落在那張唯一的床榻上?,心中暗自希望謝不歸能夠理解她的暗示, 主動讓出床位。

    然?而, 謝不歸卻沒有?反應。

    他站在距離芊芊幾步遠的地方, 身形修長而挺拔, 仿佛一株橫貫天地的松柏。

    月光灑落, 為他周身鍍上?一層淡淡的光暈。

    男人?面冠如玉, 目光溫和而深邃, 似能穿透人?心,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

    “萱兒, 寶寶, 別怕。”

    他的語氣?仿佛在安撫一只受驚的小獸。

    芊芊心中一緊,意識到情況不妙。

    她抬起?頭,目光警惕地注視著謝不歸。

    只見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眸如點漆。

    謝不歸輕輕地抬起?手,動作優雅而從容。

    他的手指修長而有?力, 指尖在空氣?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緩緩地解開自己的衣帶。

    月光灑在他骨節分明的手上?,宛如細膩無暇的瓷器。

    繡著龍紋的衣帶在他白皙的指尖輕輕滑動,發出細微的聲響,訴說著某種無聲的誘惑。

    他他他。

    怎么突然?開始脫衣服。

    芊芊心跳加速,她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他脫了外?袍,身著一件雪白的中衣。

    當寬肩窄腰的男人?朝她莞爾時,芊芊終于找回理智,她急促地呼吸著,猛地轉頭,誰知剛邁出一步,便被人?三步并兩步地搶上?前,攔腰抱住,扔到了床榻上?。

    隨后一起?扔過來?的,還有?那件他脫下來?的龍袍,帶著他身上?獨有?的氣?息和清爽的薄荷香味。

    芊芊連忙滾到床角蜷縮起?來?,雙手不由自主地抓緊了被子,仿佛這樣就能保護自己。

    “別害怕!敝x不歸看著她,輕輕地說,“我?是不會吃了你的……”

    他指了指那件龍袍,認真地說:

    “衣服上?有?我?的氣?味,萱兒好好熟悉熟悉,等你熟悉了我?的味道,就不會那么怕我?了吧?”

    芊芊不明所以地搖頭,她扯過被子在身上?裹好,把自己裹成一個?密不透風的粽子,只露出一張白生生的小臉。

    臉頰微微泛紅,眼神充滿了警惕和不安。

    “不,我?不需要!彼龔娮麈偠,但聲音中卻帶著一絲顫抖。

    垂著眼,目光不敢與謝不歸對視,只能緊緊地盯著他的腰,仿佛這樣就能找到一絲安全感。

    謝不歸沒有?理會她的拒絕,反而更加靠近了一些。

    他坐在榻邊,輕輕地抬起?手,動作輕柔而緩慢,修長的手指在她的肩頭滑過,帶來?一絲涼意。

    隨后,開始在她的肩膀輕輕地拍打起?來?。

    “乖乖,該睡覺了。睡吧。”

    “……”

    芊芊感到一陣無力,果然?是不能跟神經病講道理的。

    她知道自己無法改變現狀,只能盡量保持冷靜。

    所以哪怕疲倦到了極點,眼皮子始終支棱著,眼睛睜得大大的。

    有?這么個?詭異的家伙在身邊,誰睡得著啊。

    謝不歸靜靜地坐在榻前,手上?依舊輕輕拍打著她的背部?,有?節奏地哄睡,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芊芊。

    他烏發披散,姣好的唇線微微上?揚,眼瞼低垂,不愿意錯過她的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化。

    夜色漸濃,屋內一片寂靜,只有?倆人?的呼吸聲在空氣?中交織。

    月光透過窗欞灑在地面上?,形成一片片光斑,隨著微風輕輕搖曳。

    芊芊的意識漸漸模糊,疲倦最終戰勝了警惕,她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在夢中,她置身于一片烈日下的曠野。

    烈日當空,炙熱的陽光無情地炙烤著大地,空氣?中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熱浪。

    芊芊感到口干舌燥,喉嚨里仿佛有?一團火在燃燒。

    突然?,她看到前方有?一根竹筒,翠綠的竹筒口正滴落著晶瑩的水珠。

    她心中一喜,急忙跑上?前去,仰著脖頸,如饑似渴地吮吸起來。

    水珠順著竹筒滴落在她的口中,發出“嘖嘖”的聲響。

    芊芊貪婪地吮吸著,仿佛整個?世界都只剩下這清涼的水珠。

    不知過了多久,芊芊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天已亮了,晨光透過窗紙灑進?屋內,給整個房間帶來了一絲溫暖和光明。

    她感到臉頰上?有?一絲涼意,抬起?頭,看到謝不歸依舊坐在榻前,臉上?依舊掛著似曾相?識的微笑。

    他的手緩緩抬起?,手骨,指關節,乃至于指尖都有著銀色的反光,點點濕潤晶瑩,看上?去十分的可疑。

    “轟”的一聲,她確定以及肯定,自己的臉紅透了。

    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謝不歸微微一笑,壓低了聲音說道:“睡著的萱兒也好可愛。會吐小舌頭……”

    他的聲音清冽而低沉,并沒有?什么曖昧的意味,卻聽得芊芊心中涌起?強烈的羞.恥,她忍不住裹緊了被子,默默低下了頭。

    突然?,她感到嘴唇有?點干澀,舌尖和舌面都麻刺刺的,像是被人?又掐又弄了一通。

    該不會被他的手……

    想到她做的那個?夢……夢里的竹筒……還有?她吮吸時發出的聲音……

    越想下去,臉色就越難看。

    與此同時,謝不歸正在戴護手。

    那是雪紗綾羅紋的質地,做工精致,通體如同蠶絲一般雪白,掌部?兩側綴絳篆書,以朱砂寫就“非有?”,籠罩住他修長的手指,有?一種禁欲的美感。

    “戴著它,萱兒就不會咬到我?的手了……”又來?了,那種自言自語的腔調,聽得人?頭皮陣陣發麻。

    他突然?彎著腰,自上?方投下濃烈的陰影,將蜷成蝦子的她攏住,低沉到性.感的聲音如一道鐘罄,有?力地撞進?耳廓:

    “來?,起?床漱口了乖乖!

    芊芊心中一陣煩躁,暗自腹誹:

    “乖乖萱兒寶寶的?偸请S口亂叫一通,真是煩死了!

    她努力保持平靜,但內心早已波濤洶涌。

    突然?,肚子傳來?一陣抽痛,感到一股熱流滑過腿.間?,意識到什么,芊芊臉色微微一變。

    她迅速掀開被子,起?身說道:“我?自己來?就好,怎敢勞煩陛下?”

    謝不歸漆黑的瞳孔微微擴張,他大驚小怪地說道:

    “萱兒還是小寶寶呢,怎么能自己漱口呢?”

    芊芊緊咬牙關,克制住心中的怒火。

    若不是他語氣?和表情都十分夸張,跟正常人?沾不上?邊,她簡直要懷疑對方在故意捉弄自己,看她出丑的窘迫樣子。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后轉身走?到桌前,拿起?紙筆,唰唰唰地寫好了字。她將紙條折好,遞給門外?的小太監,叮囑道:“快去快回。”

    小太監領命而去,屋內再次恢復了寂靜。

    謝不歸依舊站在原地,目光追隨著芊芊,一臉似笑非笑。

    不久,隨春聲匆匆趕來?。

    她一進?門,便看到了啼笑皆非的一幕。

    大魏皇帝正陰魂不散地纏著他們的王女。

    謝不歸身材高大,站在芊芊面前,長手長腳的,似乎是要抱她。

    而芊芊則一彎腰,像一條滑不溜秋的魚兒一般,從他的臂彎里滑開了。

    兩個?人?就像鬼打墻一樣,一個?想抱人?,一個?不愿意,圍著寢殿跑了一圈又一圈。

    隨春聲站在門口,看著這荒唐的一幕,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心中暗自感嘆:

    這真是前所未見的奇景。

    芊芊體力不如他,很快就有?些狼狽起?來?,她一邊躲避著謝不歸的追逐,一邊努力保持鎮定。她的臉色微微泛紅,眼神中充滿了無奈和憤怒。

    “陛下,請您自重!”芊芊終于忍不住大聲說道。

    謝不歸停下腳步,眉眼低垂,有?點委屈地說,“萱兒,你好兇!

    芊芊緊握雙拳,心中一陣無語,她深吸了一口氣?,咬著牙關一字一句道:

    “我?、來?、癸、水、了!

    ……

    西凈所

    果然?是來?了月事。

    芊芊捂著肚子,臉色蒼白如紙,額頭上?已經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她強忍著腹部?的絞痛,迅速換好了月事帶,系上?裙子。她的動作雖然?匆忙,但依然?保持著一種優雅的從容,仿佛即使在這樣的時刻,也不愿失去一絲一毫的體面。

    換好衣物后,芊芊緩緩走?到窗邊,輕輕推開窗戶,讓微涼的晨風吹進?來?,試圖緩解一些身體的燥熱和不適。

    她深吸一口氣?,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花香味,讓她的心情稍稍平靜了一些。

    然?而,外?面的腳步聲讓她剛剛平復下來?的心情再次緊張起?來?。

    那腳步聲優雅而沉穩,每一步都仿佛經過精心計算,不急不緩地傳來?,仿佛在故意折磨她的神經。

    “萱兒要幫忙嗎?”門外?傳來?謝不歸那不高不低的嗓音。

    芊芊眉頭緊鎖,心中一陣無語。

    哪有?正常人?在女子換月事帶的時候,守在外?面徘徊不去的?她咬了咬牙,強忍著心中的怒火,冷冷地回道:

    “不勞陛下費心!

    “王女,這……”隨春聲站在一旁,看著芊芊蒼白的臉色,心中不免有?些擔憂。

    “別理他,他瘋了!避奋返吐曊f道,聲音中帶著一絲疲憊和無力。

    隨春聲聞言,不禁對芊芊心生欽佩。他們這位王女,果然?非同一般。

    短短三兩日,便將大魏的皇帝弄得瘋瘋癲癲,若是再多待幾日,只怕整個?大魏都要被她收入囊中。

    “莫想些有?的沒的!避奋匪坪蹩创┝穗S春聲的心思,有?氣?無力地說道,“人?是瘋了,但沒傻!

    隨春聲失望地嘆了口氣?,心中暗自感嘆:看來?王女還是太過謹慎了。

    外?邊的謝不歸似乎也聽到了里面的對話,腳步聲停了下來?。

    “萱兒,真的不需要我?幫忙嗎?”他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十足的關切和好意。

    芊芊心中一陣無語,這家伙,難道真的想進?來?給她換月事帶不成?她簡直不敢想象那畫面,腦海中頓時浮現出一個?荒唐的場景:

    謝不歸一臉認真地拿著月事帶,試圖幫她換上?。

    “陛下!”芊芊終于忍不住大聲說道,“我?不需要,您請回去吧!

    她的聲音中帶著一絲憤怒和無奈,臉色隱隱有?些扭曲。她簡直想不出一個?合適的詞語來?形容謝不歸的行為,登徒子?淫.賊?似乎都不足以表達她此刻的心情。

    謝不歸似乎被芊芊的反應逗樂了,他輕笑一聲,那笑聲說不出的清潤動聽,低低說:

    “萱兒,我?真的只是想照顧你!

    “休想!”芊芊咬牙切齒地說道,“我?不需要你的照顧,尤其是這種時候!”

    隨春聲站在一旁,看著芊芊氣?得炸毛的樣子,想笑又不敢笑。

    外?邊的人?見芊芊如此堅決,沉默了一會兒,最終輕輕地嘆了口氣?。

    他的腳步聲再次響起?,但這一次卻是漸漸遠去,仿佛放棄了繼續糾纏。

    屋內恢復了寂靜,只有?微風輕輕拂過,帶來?一絲涼意。芊芊緩緩轉過身,目光中帶著一絲疲憊和無奈。

    “隨春聲,幫我?準備一些熱水吧!彼p聲說道。

    隨春聲連忙點頭,轉身去準備。

    屋內再次安靜下來?,芊芊坐在榻上?,雙手輕輕捂著腹部?,眉頭微蹙。

    ……

    天剛蒙蒙亮,晨光透過薄薄的窗紙灑進?屋內,映出一片柔和的淡黃。

    宮女們悄無聲息地走?進?屋內,將膳食一一擺放完畢,青花纏枝紋的碗中盛著牛奶燕窩,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甜香。

    “該用早膳了,萱兒!敝x不歸朝著內殿那道纖細的身影輕聲呼喚。

    宮女們垂首而立,不敢多言。謝不歸緩步走?到桌前,修長的手指輕輕撫摸了一下碗邊,眉頭微微一皺。

    “怎么是冷的?”他的聲音依舊低沉,但語氣?中卻多了一絲寒意。

    宮女們頓時臉色煞白,紛紛跪倒在地,顫抖著聲音說道:“陛下息怒!”

    謝不歸沒有?理會她們,目光冷冷地掃過,仿佛在審視著什么。他的眼神中透出一絲寒意,仿佛能將人?凍住。

    然?而,當他的目光轉向緩步而來?的芊芊時,瞬間?變得溫柔無比,仿佛換了一個?人?似的。嘴角微微上?揚,眼神充滿了柔情。

    這種瞬間?的切換讓芊芊感到一陣強烈的割裂感,她心中暗自感嘆:果然?答應留下來?一個?月是個?錯誤的決定。這家伙的“污染能力”太強了,她現在感覺肚子一抽一抽的更痛了。

    纖指在碗邊沿一觸,芊芊皺了皺眉,道:“還好,也不算太冷。”

    謝不歸卻從她手中輕輕端起?碗,放在一邊,命令道:“撤下去!

    又對芊芊說:“萱兒是不能喝奶的,喝了會腹瀉!

    芊芊手上?一空,心中不禁一陣疑惑:

    不能喝奶?還是……不能喝冷的?

    恰好她在癸水期間?,不能碰生冷食物,這究竟是巧合,還是他有?意為之?

    她抬頭看向謝不歸,只見他的臉上?依舊掛著無懈可擊的笑容,那笑容像是不要錢似的朝她灑來?,他生得太好,笑起?來?竟然?帶著一絲神性。

    只是,這種笑容似乎極少出現在謝不歸的臉上?,周圍的宮人?們反應各異。

    有?的低著頭,恨不得鉆進?地里,身子抖得厲害,仿佛在害怕什么;

    有?的則瞪大了眼睛,瞳孔布滿了震驚,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如在做夢一般,一臉虛幻的迷離。

    芊芊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強烈的好奇心:從前,他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為什么他一笑,大家的反應都這么奇怪?

    “謝不歸!避奋凡恢挥X輕聲問道,“你以前也是這個?樣子的嗎?”

    謝不歸聞言,臉上?的笑容更深了。他那雙漂亮的眼睛瞬間?溢滿水光,仿佛要哭出來?似的。

    “萱兒關心我?!”他壓抑而激動地說道,聲音都開始發抖,“萱兒關心我?!你喜歡我?是不是?喜歡我?是不是?”

    一陣碗筷碰撞聲響起?,他忽然?俯身而來?,雙手捧起?芊芊的臉,滾燙而黏膩的眼神在她的肌膚上?碾過,仿佛落了一層又一層的蛛絲。

    芊芊心中一陣無語,早知道就不問了。

    她感到一陣無奈和尷尬,但更多的是一種莫名?的煩悶。

    謝不歸完全無視了她的問題,只是低下頭,用下巴在她的發頂反復地蹭著。

    “萱兒好乖!彼p聲說道,語氣?里充滿了難以理解的癡迷,“好香,好軟啊萱兒……我?們萱兒香得我?要暈倒了!

    芊芊:“……”

    被他當成雪貂瘋狂地又蹭又吸,頭皮傳來?微癢,還有?淡淡的刺疼感,卻是連動一下都懶得動了,暗自感嘆:

    這樣的日子,究竟什么時候才是個?頭?!-

    時間?悄無聲息地滑到了中午。

    陽光透過高高的窗欞灑進?屋內,映得地面一片金黃。

    宮女們悄無聲息地魚貫而入,一盤盤精致的菜肴擺上?桌,空氣?中彌漫著食物的香氣?。

    芊芊坐在桌前,默默地用著午膳,時不時抬頭看一眼坐在對面的謝不歸。

    他正優雅地用餐,一舉一動都透著一股與生俱來?的高貴與從容。

    突然?,芊芊的筷子夾到了一粒花椒,無意識地送入口中。她還沒來?得及反應,那;ń肪驮谒炖铩罢ā遍_了。

    “嘔——”她整個?人?瞬間?僵住,嘴巴里像是被點燃了一把火,辛辣的味道讓她胃里一陣翻騰。

    就在她忍不住要吐出來?的時候,一道人?影突然?籠罩在她面前。

    “可憐的乖乖吃到什么了呢,看起?來?好難受啊,來?,快吐出來?啊——”

    謝不歸模仿著她嘔吐的聲音,語氣?中充滿了循循善誘的意味,“來?,吐出來?,我?接著,我?給乖乖接著——”

    他單膝跪下,衣袍和烏發長及垂地,兩只修長的手伸到她下巴處,像是在接什么珍貴的東西。

    他一雙眼明亮得過分,帶著十足十的熱忱和渴盼,讓芊芊錯覺面前的是一個?求雨的饑民,正渴望著甘霖的降臨。

    芊芊打了個?寒戰,雞皮疙瘩瞬間?爬滿了全身。她硬生生地把那;ń费柿讼氯,辛辣的味道嗆得她咳嗽不停。

    謝不歸見狀,急忙伸手想要幫她拍背。

    芊芊是真的被他搞怕了,也顧不上?被他占便宜,一把抓住他的手,輕輕扣住。

    “咳咳……陛下不用……我?沒事……咳咳咳!

    她一邊咳嗽一邊說道,空出來?的一只手捏起?干凈的帕子,緊緊地捂住口鼻,一只手則死死抓住他的手,生怕他再做出什么驚人?之舉。

    “萱兒,好軟的手,細細的骨頭,”謝不歸低聲喃喃,聲音中帶著一種讓人?毛骨悚然?的親密感,“能舔到你骨折……”

    后一句話有?些含糊,芊芊沒太聽清。

    不過,她也不是很想知道他又發表了什么變態的言論就是了。

    她整理完表情,抽了抽手,沒抽動,索性放棄了掙扎。

    “我?要沐浴。”她憋了半天,硬著頭皮說道。

    “沐。俊

    謝不歸從對她手的癡迷中艱難地回過神來?,抬起?頭,目光中帶著一絲疑惑。

    “嗯,一身味兒,我?感覺自己都要餿臭了!避奋钒欀颊f道。

    “不可以!”謝不歸突然?冷冷說道。

    芊芊看著他,崩潰了。

    她對他的種種限制和癲狂行為已經忍了又忍,但居然?不讓她沐浴,這個?她實在忍不了。

    “陛下這樣有?些過分了吧,”

    芊芊皺著眉,試圖跟他理智溝通,“難道你從來?都不給萱兒沐浴的嗎?你這個?養貂師當得也太不稱職了,你根本不配養萱兒!

    “萱兒在生氣?……生氣?也好可愛,”謝不歸看著她,那種冷淡消失,眼底再度浮現狂熱,“五天,”

    他妥協道,“五天以后才能沐浴。”

    芊芊無奈,只能勉強道:“好吧。”

    她體質一向虛弱,癸水期間?沐浴時間?過長就容易染上?風寒,高熱不退,但這件事謝不歸肯定是不知道的。

    她方才那一番詢問也只是想摸清楚他對她的限制都有?哪些,底線又在哪里。

    看來?,這家伙是真把她跟他的愛寵——那只小雪貂混為一談了。

    之前說要她陪他一個?月……他真的會遵守這個?約定,期滿就放她走?嗎?

    芊芊忍不住說:“我?要出去!

    “不行。”謝不歸想都不想就拒絕了。

    “都說了外?面很危險的,為什么一定要出去?”他皺著眉問道。

    “出去……玩,”芊芊說道,她現在也算是掌握了跟他談判的方法,“你作為養貂師難道從來?都不讓萱兒出去玩嗎,實在是太不合格了!

    “我?當然?是合格的!敝x不歸配合地回答道,配合得讓她錯覺他在跟自己一唱一和,“萱兒想出去玩,必須答應我?一個?條件!

    “一叫你的名?字你就過來?給我?抱,才能出去玩哦乖乖!

    “行!避奋吠纯斓卮饝。

    “那,”謝不歸緩緩抬起?眼睛,瑩潤的眼珠一動不動,引誘的口吻,“你叫什么。”

    “!避奋穭傉f出一個?字,聲音戛然?而止。她警惕地上?上?下下打量著謝不歸,卻沒看出什么異常。

    “你不是管我?叫萱兒么,就叫萱兒!彼首麈偠ǖ卣f道。

    “萱兒?”謝不歸重復道。

    “對,萱兒。”

    一想到假如把真名?告訴他,被他用那種甜膩又喑啞的聲音滿宮殿地叫她名?字,她便腳趾蜷縮,頭皮緊繃。

    實在是太地獄了,一定不能讓那種事情發生!

    第68章 068

    068

    “萱兒, ”謝不歸長身玉立,輕聲喚著,嗓音像微風拂過。

    午膳剛過, 芊芊正想歇息, 耳邊卻突然被“萱兒”兩?個字刺了一下。

    她下意識抬頭——

    謝不歸剛巧朝她望過來,那?雙眼睛仿佛天上星月墜落, 碎作滿山星河。

    他的雙臂緩緩張開?,動作緩慢而有力,胸膛隨著呼吸起伏。

    黑色綢緞在光線中下被切割成絲光片羽, 勾勒出他寬肩窄腰的身體線條,生絲熟緯交錯,其下壘塊分明的肌肉像是有生命一般若隱若現, 像巨蛇在陽光下展開?身體, 帶著無法抗拒的壓迫與誘惑。

    她甚至能聽到他衣物摩擦的細微聲響, 感受到他身上散發出的清涼氣息。

    他的影子籠罩著她, 仿佛要將她整個吞噬。

    謝不歸五官俊雅, 皮膚冷白, 像神龕中的玉像, 笑起來透著極強的神性。

    但芊芊沒忘,初見他時,他在含章殿披頭散發, 陰氣森森, 宛如厲鬼。

    “萱兒,”他又喚了一聲,聲音低沉而溫柔。

    她的心跳突然加速, 像要從胸腔里蹦出來。

    ——片刻之前,她答應過的。

    叫她名?字就?給他抱。

    不知過了多久, 芊芊終于放下所有防備,向?前邁出了一步,像是被無形的力量牽引著,走進?了他那?如蛇般擴張的懷抱。

    她依偎在他胸前,抬起頭,視線幾乎無法觸及他的下巴。

    謝不歸的手臂環繞住她,手指修長而有力,指節微微發白,仿佛在用力克制著什么。

    芊芊被他緊緊擁在懷里,他的體溫讓她感到一種詭異的安全感,仿佛驅散了所有不安。原本?抽痛的小腹,此?刻奇跡般舒緩下來,疼痛被他的氣息一點?點?融化。

    芊芊突然意識到,之前的疼痛那?么劇烈,可能不僅僅是癸水的原因。

    或許,還疊加了初到鄴城,水土不服的反應。

    雙重的折磨讓她幾乎無法承受。

    身體的疲憊和內心的倦意卻在這一刻找到了出口,這個人的懷抱……竟成了一味緩解痛楚的良藥。

    “陛下,刑部侍郎求見!

    景福的聲音從屏風外傳來,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謹慎。他弓著腰,姿態謙卑。

    頭頂傳來一聲輕微的嘆息,帶著一絲不情愿。

    謝不歸松開?了她。

    “萱兒,乖乖在家等我,別亂跑!

    家?

    芊芊眼睫一顫。這個“家”字讓她感到一陣陌生的悸動。

    謝不歸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他垂眸,輕輕拍了拍手,“呈上來。”

    立刻,有宮人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手中端著托盤。

    托盤之中,放著一道飯后甜點?。那?是一碗晶瑩剔透的桃花羹,盛在青白色的瓷碗中,宛如一汪春水,散發著淡淡的清香。

    羹湯清澈見底,幾片淡粉色的桃花瓣漂浮其上,仿佛剛剛從枝頭飄落。用勺子輕輕舀起一勺,熟悉的甜香涌入鼻尖。

    “誰做的?” 她脫口而出,腦海中卻突然浮現出一道身影。

    烏發白衣,風姿玉潔。

    那?必定?是一個她不愿過多回憶的人,一個曾經在她生命中留下深刻印記的人。

    “御廚按照萱兒的口味做的,”謝不歸抬手,輕輕撫了撫她的長發,動作溫柔卻帶著一種無法抗拒的掌控感,“嘗嘗?喜歡的話我……”

    他頓了頓:“我讓御廚天天給萱兒做!

    芊芊沒有再?說話,默默地喝著桃花羹。

    熟悉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她心中的疑惑越來越深。

    謝不歸看她一眼,沒多停留便掀開?珠簾,闊步走了出去。

    芊芊緩緩放下那?只喝了一口的桃花羹。

    謝不歸離開?的背影在她腦海中反復回放,總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他離開?,她獨自等待。

    她不喜歡這種感覺。

    所以,他前腳剛走,她后腳便溜了出去。

    ……

    “既然都跟上來了,那?正好?,我有些事情想問你們?!避奋忿D過身,平靜地看著身后那?群呼啦啦的宮女?。

    她們?浩浩蕩蕩地跟著,實在太過惹眼。她不明白,不過是出門散個心,為何要跟來這么多人?這究竟是誰的主意?

    女?子一身素衣站在那?兒,山眉水眼,神色不喜不怒,嗓音溫柔輕細。

    宮女?們?見她這副模樣,反而有些受寵若驚。她們?原本?以為,芊芊對皇帝大呼小叫,定?是個不好?招惹、脾氣暴躁的美人。如今才發覺,她情緒極淡,平和得如同一陣春風。

    皇帝卻能把她氣得跳腳,宮女?們?心中突然冒出五個字——一物降一物?磥恚跖?此?行只怕會印象深刻,一輩子都忘不掉在鄴城的種種遭遇。難道這就?是陛下的用意?

    “你們?陛下平日里很喜歡……雪才人?”芊芊還是無法理解,他究竟瘋到什么程度,才會把一只雪貂封為才人?這到底是為什么?單純喜歡養貂?還是喜歡到必須給它一個皇室封號?

    宮女?們?面面相覷,“這……奴婢也不好?說,陛下對雪才人……也并?不親密。”

    “在王女?進?京之前,陛下因著皇后仙逝的緣故,終日郁郁寡歡,喜怒都淡,連對太子殿下都難得有個笑模樣!绷硪粋宮女?輕聲說道,“可是自從王女?出現……”

    “奴婢曾在行宮伺候過,有句話不得不說!币粋年長的宮女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道,“您與先皇后,不僅樣貌,便是這一顰一笑,都相似到了極點?,叫人分辨不出其中的區別。”

    難道他只是把她當作替身?芊芊心中一動。若真如此?,他為何只字未提先皇后的名?姓,反而以另一種匪夷所思的方式與她相處?

    冷靜下來想想,這其中疑點?重重。

    宮女?們?卻并?不覺得怪異,私下議論陛下與這位王女?的相處時,甚至頗為津津樂道——她們?覺得,陛下待王女?那?般異于常人,也許是某種情.趣。

    古往今來做皇帝的,總會有那?么一點?小癖好?,這本?是無傷大雅的小事,何況二人生得養眼,模樣兒登對,若能走到一起倒也算是佳偶天成了。

    “你們?不必跟著我了,我就?在附近轉轉。”芊芊揮了揮手,示意她們?退下。

    ……

    皇宮甚是廣闊,春日里更是繁花似錦,姹紫嫣紅,看得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芊芊漫步于宮中,穿過一處青石板鋪就?的甬道,周圍的景色漸漸變得荒涼而安靜。

    路過一處庭院,更是寂靜得讓人心生寒意,正當她打算轉身返回時,卻意外地遇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小太子謝憶奴。

    小小的孩子獨自站在院子里,東張西望,似乎在尋找什么重要的東西。

    芊芊走上前,輕聲問道:“太子殿下,你一個人在這里做什么?”

    謝憶奴抬起頭,眨巴著大眼睛,指著墻頭,奶聲奶氣地說道:“放紙鳶!

    芊芊順著他的手指看去,果然看到一個蝴蝶形狀的紙鳶靜靜地掛在墻頭上。

    她環顧四周,發現這個院子雖然荒涼,卻異常干凈,像是有人時常打掃。

    方才進?來時,她似乎看到宮門口的牌匾上寫著“長門宮”三個字。

    院子的角落里,有兩?株被砍斷的樹樁。

    若說凄涼,是因為曾經連理并?枝的兩?棵樹,如今只剩下光禿禿的樹樁,再?也感受不到彼此?的溫暖;若說熱鬧,卻是枯枝敗葉,死氣沉沉,絲毫不見半點?春意。

    衣角被一只小手扯了扯,芊芊的注意力放回他的身上。

    幾天不見,小包子似乎愈發粉嫩可愛了。

    芊芊正想伸手摸摸他的小臉蛋,卻不料被一把抱住大腿。

    “娘親!”小包子仰起臉,奶聲奶氣地叫道,“陪憶奴放紙鳶好?不好?!

    芊芊無奈地嘆了口氣,這小家伙的臉盲癥不僅沒好?,反而越來越嚴重了。

    “紙鳶,飛走了。憶奴,想救它。父皇說,不可以爬高高。只能等,掉下來。”

    憶奴粉嫩的小手指了指紙鳶,又指了指梯子,芊芊明白對方的意思。

    ——孩子力氣太小,搬不動梯子,而且他記得父皇的叮囑,不敢隨便爬高爬低,所以只能干等著。

    這樣聽話聰慧的小孩子,又是皇后所出,怎么那?日在含章殿瞧著,皇帝似乎不是很喜歡太子殿下呢?

    “太子殿下,你年紀還小,確實不能爬梯子,我去幫你拿下來!

    芊芊說著,便走向?一旁的梯子。

    她小心翼翼地攀上梯子,伸手去夠墻頭的紙鳶。然而,這梯子年頭有些久了,最高一層似乎有些松動。

    只聽“咔嚓”一聲,腳下一滑,芊芊心中一緊,閉上眼,心中暗叫不妙。

    預料中的痛楚沒有傳來,身子一輕,芊芊感覺自己?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風一陣陣兒地將薄荷香氣送至她鼻端,與此?同時針扎般的刺痛傳來,一瞬間,腦海中多出了許多記憶。

    高臺下的初見。手拉手走過人群。郎情妾意的婚禮。如膠似漆的七年。失去女?兒的痛楚。皇宮中每一個被禁錮的夜晚。逃離他。在行宮的兩?年。最終定?格在城樓上的縱身一躍。

    相思木,長命鎖,太和王宮,琴心之路……

    想起來了。

    她全都想起來了。所有的糾纏,虧欠;希望,絕望。

    所有所有的記憶如同潮水般淹沒了她,讓她窒息到說不出話來,只能蜷縮著身子微微顫抖。

    “你怎么能去那?么高的地方!”耳邊,一道低沉慍怒的聲音驚雷般炸響。

    仿佛來自遙遠的天空,卻又如此?清晰。

    是謝不歸的聲音,帶著濃濃的難以掩飾的痛苦。

    “如果我沒有接住你,如果我沒有接住……是不是……”

    芊芊眼睫倏地一顫。

    她從他懷里緩慢抬起頭,看到他眼眶紅得滴血,額頭青筋鼓起,似乎在極力克制著情緒,好?讓自己?表現得跟往常沒有什么兩?樣。

    唯有芊芊知道,他抱著她的手臂在顫抖,整個人都抖得厲害,像是缊袍敝衣地在寒冬中行走,不住打著擺子,冷到了極致。

    他在……恐懼。

    芊芊凝視著他的眼睛,始終沒有說話,突然,一滴、兩?滴,有水珠砸在她的臉上,漸漸地密集起來,流進?她的眼睛,帶著酸澀,

    “落雨了。”她輕聲說道。

    頭頂烏云聚集,雨珠子爭先恐后地落下來,春雷滾滾,一聲比一聲沉悶,是驚蟄結束的預兆。

    滴答滴滴的,不知道是雨水還是別的什么,濕潤了謝不歸那?張白玉似的臉,順著他長長的眼睫,滴落在她的鼻尖。

    “萱兒,以后別去那?么高了,”他薄唇微動,一抹聲音飄渺,如隔云端。

    “答應我,好?不好??”

    聞言,她長長地嘆出一口氣,如同春風化雨,那?么動聽。

    “謝不歸……”

    “謝蒼奴,”她迎上男人微垂的眼眸,“你還要裝到什么時候!

    第69章 069

    069

    蒼奴。

    蒼奴……

    若說這個世上還會這么喊謝不?歸的, 除了芊芊,或許只?剩下一個人。

    阿娘。

    可他已不?太想得起?阿娘的臉。

    但他記得阿娘的味道。

    阿娘聞起?來是苦的,那種苦是一聞到整個五臟六腑都忍不?住要往外冒酸水的苦。印象里的阿娘, 是一只?瘦骨嶙峋的手, 黑白分明的動?物似的眼睛。

    阿娘也是有阿娘的。

    他管那個瘦瘦小小的老嫗叫“阿嬤”。

    二十多?年?前他還在一個偏僻的山村生活。村子里的人會說一些過去?的事。

    他們?說他爹高?貴不?凡定是個大人物,將來定會接他們?一家人去?過富貴日子, 聽說有錢人家的耗子都有小山那么大,有錢人家的公子小姐頓頓吃肉滿嘴流油。

    他們?說著說著就開始舔起?了嘴唇。

    黑黝黝的皮膚,黃黃的牙齒。

    他六歲了, 爹還沒有回來。

    他在村民們?的口中從小仙童到老李頭?的便宜孫子,到賤.貨的兒子,再?到野.種。

    阿娘生了病, 要喝藥。

    那些藥聞起?來很苦很苦, 阿娘卻天天都要一碗一碗地往肚子里灌, 然?后咳嗽。

    阿嬤罵她賠錢貨, 還會用藤條抽阿娘。

    他撲到阿娘的身上, 阿嬤就會發了瘋地抽打他們?, 直打得阿娘手都抬不?起?來, 咳嗽得更加厲害,只?能他給阿娘喂藥。

    阿娘會摸著他的腦袋,夸他“真乖!泵慨斶@時, 他心里就甜滋滋的。

    “那個是我爹嗎?”有好幾?次, 他都會指著從院子后墻翻出去?的身影問。

    阿娘便用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瞧著他。

    他經常跟小動?物玩,小動?物的眼睛就是這樣的。

    阿娘很像小動?物。

    小動?物不?會流淚,也不?會說話, 它們?只?會依賴地靠著他,給他取暖。

    后來, 阿娘不?再?用那雙眼睛看他了。

    阿娘閉著眼,睡著了。

    他不?知道為什么怎么叫都叫不?醒她,“阿娘,蒼奴睡不?著!

    “阿娘拍拍蒼奴,拍拍就睡覺!

    可是阿娘睡得太沉了,他只?能自己拿起?阿娘瘦小的手,輕輕拍打在肩膀上,假裝是阿娘在哄他睡覺。

    第二天,阿嬤端來一大碗米湯給他喝,頭?一次沖他露出一個溫和的笑,“蒼奴長大了,衣服都不?合身了。也該有一身新衣裳了!

    阿嬤牽著他的手,去?了山上。

    離家之前,他回頭?,看到阿公背著阿娘,去?了后院。

    他想起?昨晚阿公在院子里挖了一個好深的坑。

    挖坑做什么?

    阿嬤帶他去?的是一座很美的山。山很大。

    他不?聽話,因為追一只?蝴蝶跟阿嬤走散了,那蝴蝶真的好漂亮,是藍色的。他想讓阿嬤來看看。一轉頭?,阿嬤就不?見了。

    只?能靠自己摸索著下山的路往回走,他走了一天一夜,半夜還下了暴雨,阿娘給他做的虎頭?鞋張開了嘴巴,踩一下泥水就會發出一聲尖叫,他覺得可好玩了,踩得不?亦樂乎,泥巴一直在嘎吱哇啦地尖叫,在他腳底尖叫。

    他終于回到家了。敲敲門、敲敲窗。

    “阿嬤……”

    冷、冷啊……

    他終于感覺到了冷,牙齒打顫,滿是泥濘的小手輕輕拍打著門:“阿嬤,冷啊……”

    開門、開開門。

    里面的哭聲本是壓抑的,突然?放大。

    越來越大。

    越來越大。

    “唰——”

    門被人拉開了。

    阿嬤后退了兩步,臉上的肉凹陷得更深,指著他說:“怪、怪物!那米湯里明明……”

    阿公從后面探出半個腦袋,臊眉耷眼的,嘆了口氣:“讓他進來吧。命不?該絕,至少是個男娃娃……”

    阿公是個讀過書的秀才,說的話總是讓人聽不?懂。

    他沒有得到新衣裳。

    但他得到了一碗熱騰騰的雞湯,還有一個不?放鹽也好吃的雞腿。

    他坐在長條板凳上,捧著雞腿啃了一口,突然?一定,烏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阿嬤的背后。

    “阿嬤,那個弟弟為什么不?來吃飯?”

    “啪!”

    碗掉在地上,碎了。

    阿公臉色鐵青。

    阿嬤翻著白眼暈了過去?。

    這間窄小的屋子,明明只?有阿嬤、阿公和他三個人,他卻固執地認為家里還有一個弟弟。

    沒多?久,阿公請來一個和尚,要給家里做法事。瘦得皮包骨頭?的和尚端著木碗,捏著佛珠,圍著孩子念念有詞。

    小孩盯著和尚的眼睛,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弟弟你為什么住在大光頭?的腦袋里?”

    和尚臉色大變,逃走了。連他的碗都沒拿。

    經此一事,阿公阿嬤都不?敢管他了。

    只?給他一口飯吃,不?餓死就行。

    那天,他在池塘邊玩的時候,被一群兇巴巴的孩子團團圍住。

    “小雜.種!”

    “你爹不?是要接你回去?吃香的喝辣的,怎么還不?來。俊

    “你娘就是被你克死的!

    小孩咧嘴一笑。他很高?興他們?都來找他玩,朝那個年?紀最大的伸出手:

    “你要做我的朋友嗎?”

    “神經病,誰要做你的朋友!”

    大孩子狠狠推了他一把,卻被他一把抓住了手。

    明明他瘦小很多?,勁兒卻大到離譜,根本掙脫不?開,對方明顯沒想到,整個人都僵硬了,他還眼睛彎彎,十分快樂地笑著:“弟弟說要跟我們?玩,我們?一起?玩吧!”

    大孩子尖叫:“啊啊啊啊啊放開放開我放開我啊——”

    “噗通”!

    他拽著大孩子跳進了池塘,還在水里歡快地撲騰。

    岸上的孩子們?都傻了。

    有尖叫著去?找大人的,也有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喊的。

    他和大孩子都被救了起?來。

    他差一點溺死,還在笑。

    反倒是那個人高?馬大的孩子從那以后,看到他就屁滾尿流地逃跑。

    溺水一事發生后,人們?這才醒過神來。

    李家這孩子不?是惹上什么臟東西,而是——瘋了!

    “臭瘋子!”

    “定是染了他那死鬼娘的瘋病!”

    “娘兒倆都是喪門星!

    大人們?看到他,都繞著道走,孩子們?也不?來找他玩了。

    沒關系,他還有弟弟。

    一天他跟弟弟玩夠了回到家,阿公阿嬤都倒在地上,張大嘴巴,沒有了呼吸。

    他走到鮮血旁邊,低著頭?看。

    紅紅的血泊映出一道影子。

    弟弟生病了。

    他很難過地看著弟弟滿身的血。

    弟弟,也露出了難過的表情。

    阿公、阿嬤也跟弟弟一樣生病了,滿頭?滿臉的血。

    村民們?七嘴八舌地說家里遭了賊,造孽。又說他邪門,接連克死了身邊的親人,還是個爹不?要娘不?疼的野.種,有人提議,反正不?是一個姓的趕出去?吧?

    就在這時,一群穿得光鮮亮麗的人來了,他們?揮著鞭子打散了村民,把他簇擁起?來,驚喜地管他叫“小郎君”“二公子”。

    他們?要他回“家”。

    回到那個炊金饌玉的謝家。

    “你們?能治好我弟弟嗎?”

    謝家的仆人們?面面相覷:“弟弟?哪來的弟弟?”

    孩子指了指干涸的血跡,又指了指墻上那面斑駁的銅鏡。

    負責此事的仆人了然?,遞給他一面干凈的鏡子,“小郎君且看,這里面的人其實也是你,你根本就沒有什么弟弟!

    “你跟你的弟弟是同一個人。”

    沒有……怎么會沒有呢?

    他朝弟弟笑,弟弟也會彎彎嘴角沖他笑。

    他送弟弟一朵花,弟弟也會立刻拿出一朵花送給他。

    弟弟是他唯一的朋友,最好的朋友。

    他跟弟弟明明是兩個人,他們?的血沒有融在一起?,他們?的肉沒有長在一起?,他們?怎么會是一個人呢?

    他憤怒地搶過鏡子,摔在了地上。

    鏡子碎成了七八片,弟弟也變成了七八個。

    弟弟們?都看著他,眼睛水汪汪的,眨一下就掉一顆眼淚,看起?來好傷心好傷心的樣子。

    他不?想看到弟弟們?傷心,于是他趴在地上,抓起?鏡子的碎片,往嘴巴里吞。

    ……

    他被帶進了謝家以后才知道。

    村民們?都錯了。

    有錢人的家里是見不?到老鼠的,也不?是頓頓都吃肉的,他們?也吃素的,吃的是霜打白菜最中心的那點芯,吊一鍋清澈如山泉水的清湯來煨熟白菜。

    他也沒有弟弟,但是他有一個哥哥。

    哥哥跟他不?一樣。

    長得不?一樣,穿得不?一樣,就連哥哥的阿娘都跟他的不?一樣。

    哥哥的阿娘香香的,甜甜的,看著他時眼睛里有很多?的色彩,像是皂莢放多?了浮到空中折射陽光的彩色泡泡。

    但他還是更喜歡阿娘身上苦苦的味道,喜歡阿娘黑白分明的眼睛。

    哥哥有一個很好的朋友。他們?說,這叫做青梅竹馬。

    這個朋友跟他見過的人都不?太一樣,有點像很偶爾才能在河里看到的三道鱗,一身的淡黃顏色,發帶都是淡黃的,每次出現,都捧著一本書安安靜靜地坐在楊柳樹下。

    哥哥笑著喊:“令皎!

    他也喊:“令皎!

    那少女?看了他一眼。

    他覺得她的眼神也像三道鱗,尤其是翻白眼的時候。

    他有些驚奇,止不?住地盯著看。

    哥哥不?在只?剩他們?兩個人的時候,黃色裙子的少女?總是若有所思地打量他,然?后冷冷地說:

    “你能不?能別老是裝模作樣的!

    “謝凈生。你跟你哥哥完全是兩種人,你天天模仿他,你不?累嗎?”

    他垂眼,看到她手里拿著的書,泛黃的封頁上寫?著《道德經》。

    謝知還走過來了,他臉上帶著清爽的笑容,一雙眼睛像是天上的啟明星,永不?熄滅:

    “在聊什么呢?”

    “沒什么!编嵦m漪渾身的尖刺都收了起?來,整個人變得柔軟又多?情,說,“謝凈生說他肚子不?舒服,上巳節就我們?倆一起?過吧!

    謝知還微微一怔:“凈生……”

    “他一會就坐馬車回去?,快走吧知還哥哥,晚了就看不?到皮影戲了。”

    鄭蘭漪挽著他哥哥的手走了,走時又用那種三道鱗的眼神橫了他一眼,留下他和那卷薄薄的《道德經》。

    很快,他十六歲了。到了大人們?口中可以定親的年?紀。

    “你為什么要答應你祖母的指婚?”鄭蘭漪指責他的聲音略顯尖細,像被魚鉤劃破了喉嚨,泛著生魚才會有的土腥味,“謝凈生你就非得惡心人一把才高?興是嗎?”

    “這不?是他能決定的。令皎,你冷靜一點!敝x知還無奈。

    “知還!”鄭蘭漪淚眼婆娑地看向那個高?挑的少年?,抽泣一聲,淚珠滾落,柔嫩的臉頰頃刻間濕透,“難道你要眼睜睜看著我嫁給旁人嗎?”

    謝知還一怔,闊步上前,輕輕抱住了她,任她伏在肩頭?啜泣。

    少年?嘆息苦惱,少女?低泣壓抑。

    婆娑花影擋住了另一名?少年?的半邊臉頰,皙白長指拂過字跡斑斑,《道德經》又翻過一頁,他冷漠地垂了垂眼,從旁人的崩潰和痛苦中汲取到微妙的愉悅感。

    直到他的嫡母把他喚至跟前,對著這個彬彬有禮,卻顯得過于淡漠疏離的庶子,瞧了許久許久,只?輕輕地問了一句:

    “蒼奴,你不?寂寞嗎?”

    寂寞?

    什么是寂寞?

    從嫡母那出來后,他破天荒地遣散了侍從,抱著一把古琴席地而坐。

    庭院深深,烏發白衣,如一朵玉蘭花般清麗纖薄的少年?,指尖落于弦上,和著清風細雨,開始彈奏。

    “錚——”

    雨澀孤燈暗。

    弦斷,無人聽。

    少年?抬了抬眼,望著那一盞漸漸黯淡的燈,兩片發白的唇像玉梨花一樣,輕輕地顫抖。

    那是他第一次懂得了何為“寂寞”。

    ……

    十九歲那年?,他辭去?將軍職務,歸還兵權,于月上柳梢頭?的夜晚,漫步于南照國的哀樂湖。

    聽說,哀樂湖顧名?思義,能在湖水中看見一個人一生的喜怒哀樂。

    謝不?歸忽然?想起?小時候跳進水里的那場經歷。

    水底都有什么呢?

    水草、沙礫、游魚、陰影、光。

    對了,還有光。

    他突然?萌生出一種強烈的沖動?,想到水底看看,看看能不?能見到六歲那年?見過的光芒。

    湖水漫過口鼻,爭先恐后擠壓著肺部,在疼痛和窒息中,他往下沉沒,沉沒。

    直到有笑聲灑落,那笑聲仿佛風鈴擱在水晶盤里。

    清得不?得了,脆得不?得了,他似乎能聞到一束光,靜靜的悄悄的從水面上溜過去?了。

    他在水里用力?地睜開眼睛。

    波光搖晃,亂紅飛過。

    他并不?能看清那紅裙子的少女?是何等模樣,但他知道是紅。

    紅得不?能再?紅了,紅得一發不?可收拾,紅得動?魄驚心。

    如同薜荔一般剝落燃燒著,一路燒過去?,把整片湖水都給薰成十丈軟紅。

    清寒的春夜里,本該如陰暗的水鬼潛伏在淤泥里的青年?,卻感到有什么自心臟破土而出,長出他的咽喉,占據他的牙床,最終在他嘴邊開出了一蓬艷艷的紅花。

    他游到岸邊,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口鼻不?斷滴落鮮紅,衣衫下的脊背不?斷起?伏。

    就在某個癲狂、朦朧、隱晦的瞬間。

    那份愛滋生。

    同時到來的還有令人手足無措的欲。

    他夢到她,很頻繁地夢見。

    明明連眉眼都沒有看清,卻夢見那只?細白的手摘下桃花,遞給的那個人,變成了自己。

    然?后他們?兩個人擁抱著倒在桃花樹下,手纏著手,腿纏著腿。

    彼時,跟他一起?游玩于南照的還有一支商隊。

    商隊遭遇劫匪,是他拔刀相助,一來二去?,商隊的頭?領便與他成了好友。

    為了排解那份洶涌的欲,他約了對方出城跑馬。

    歸來已是深夜,一眼看到那百丈高?臺下翻飛而落的深藍,莫名?的直覺,是她。

    明明降落的是她,那個似藍色蝴蝶一樣輕曳的沒有重量的少女?,他卻感到是自己在不?停地往下墜落,如同不?受控制的頻婆果,被地面吸引著,一路骨碌碌、骨碌碌地——

    滾落在她腳底。

    他朝她策馬而去?,像是那年?山中,追尋一只?蝴蝶而去?。

    他把這個人穩穩地接在他懷中了。

    他看著懷中人丹潔的唇,細白的齒,全然?未聽清她都說了什么。

    少女?卻嘴唇下撇,露出了沮喪和煩惱的表情,用一把細細的嗓子在說,“原來你聽不?懂我們?這里的語言啊,真可惜……”

    三日后,南照的火把節,友人邀約,他隨口扯謊水土不?服,翌日卻仔仔細細地打理了一通,衣冠整潔出現在盛會上。

    孤身一人,形單影只?。

    她果然?驚喜,沒有太多?猶豫便朝他走過來,一口一個恩人,也許是曉得他“語言不?通生活不?便”,望著他的眼睛有些擔憂,有些竊喜。待他愈發溫柔,也愈發大膽起?來。

    夸他眉眼好看。

    手好看。

    牽著他圍著篝火跳舞。

    在宴會的間隙,與她形影不?離的紅衣少年?說,“你知道她為什么格外關注你嗎!

    “因為你看起?來,比較容易讓女?子產生救贖感,”少年?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像是能看穿他偽裝之下,所有的卑劣和不?堪。對方那雙迥異的藍眼睛中,沒有不?屑也沒有嘲諷,更沒有面對情敵的憤怒和醋意。

    戴著面具的少年?,像是洞見了什么并不?久遠的未來,那未來里的她與他似乎并不?圓滿,而他只?是在平靜地等待著那個結局罷了,以一種超脫物外的姿態。

    可惜,謝不?歸從不?信命。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他遇到過太多?人,那些被他拯救或被他殺死的人。

    以他為神。

    以他為鬼。

    以他為動?物。

    仰望、畏懼、反感、忌憚。

    她——

    可是她。

    “你……嗯……你是恩人呀。額艾恩、恩人。你們?中原話是這么發音的吧?”

    她一直說的都是“愛”、“人”。

    他說:“嗯。”

    他只?是讓自己的目光長久地注視著她,重復著她的口型:

    “愛、人!

    商隊頭?領在默默觀察謝不?歸三天后,確定以及肯定,這個看上去?目空一切的郎君、私底下被大家謔稱為“烈焰里永不?融化的堅冰”,墜入愛河了。

    頭?領點破這件事的時候,謝不?歸冷漠的眼睛里飛快地閃過一絲驚訝和迷茫:

    “我喜歡她?”他像是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議,反復咀嚼著“喜歡”這兩個字的含義。

    “你不?喜歡她?”

    商隊頭?領說這句話的語氣完全是反問,他拍著大腿說:“你不?喜歡那個小娘子,你平時都是皺著眉跟我們?講話,轉頭?跟她說話就面帶微笑,嘖嘖嘖!

    頭?領在空氣里比劃著,末了又嘖嘖有聲地加上一句,“眉眼俱笑。一副不?值錢的樣子,”他擠眉弄眼,拍了拍謝不?歸的肩膀,揶揄道,“你跟那小娘子的好事幾?時能成?兄弟們?就等著喝你小子的喜酒了!

    謝不?歸蜷曲的長睫一顫,似乎不?理解這些合乎世俗的暗示:“好事?”

    頭?領濃眉一豎,眼睛瞪的像銅鈴:“人家小娘子一顆心撲你身上了,你還想不?負責任不?成?堂堂男子漢大丈夫,可不?能做那始亂終棄的勾當啊!”

    夫。

    他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聽上去?極為新鮮的字眼。

    于是,他開始觀察這世上的其他夫妻是怎樣相處、交談、生活。

    他不?遺余力?地跟蹤了好幾?對夫妻,比他過去?行兵布陣時還要專心致志,廢寢忘食,甚至分門別類,整理出來一本小札。

    一連七日埋頭?于此,再?見到她時是在一個春光爛漫的天氣,他剛提起?唇角露出一個微笑,她愣了一下,扭頭?就走。

    他闊步追上去?。

    “你去?哪里了!”過了好久,少女?才肯停下來,甕聲甕氣地開口,繡著蝴蝶的腳尖一直壓著地面反復碾磨,“無緣無故玩什么消失!”

    “我還以為你、你回中原了!”她倏地抬頭?,睫毛下方有一顆小小的透明的水珠,讓人想要抓到手里,“你要是敢就這么走了,那我、我就不?要你了!”

    眼圈和鼻子都紅紅的。

    他心中一痛。

    緊接著又是一種古怪的愉悅。

    所謂的“喜歡”大約就是希望對方也瘋狂地想要占有他吧。

    他想要她的占有欲,對他的占有欲,能再?強烈一點就更好了,最好強烈到恨不?得占據他的一整個生命。

    靈魂到身體都被她所私有。

    謝不?歸長長久久地注視著她微紅的臉龐。

    初見她的第一眼,他就在想,這個人如果愛我。

    如果她愛我,我就成為這世上最完美的人——

    來配她。

    第70章 070

    070

    世上最完美的人……

    世人對此早有定義。

    他們把完美的人稱作:君子。

    而在謝不歸的認知中, 能真?正配得上這兩個字的男子,唯有一人——

    謝知還。

    那個如世家美玉般無瑕的男子,君子風度, 世人稱頌。凡見過他的人, 無不贊嘆其品貌無雙,風度卓絕。

    謝不歸從小就明白, 自己永遠也無法?成為謝知還那樣的人。

    他只能模仿。

    他學著謝知還青澀溫和的模樣,在書?房里手執圣賢書?,正正經經地跟她說話, 連多對視一眼都?會紅著臉匆匆移開目光。

    他學著謝知還博學多才的樣子,與妻子賭書?潑茶,談經論道。

    他學著謝知還待人接物的分寸感, 在宴席上談笑風生, 舉止得體?, 謙謙有禮。

    他披上謙謙君子的畫皮, 努力讓自己變成謝知還的影子。

    然而, 無論他如何努力, 他始終無法?真?正成為謝知還那樣的人。

    用整整七年的時間?, 謝不歸不斷加深并固化了一個認知:

    她愛的,永遠只會是像謝知還那樣完美的君子。

    而他自己,那個內心深處最真?實的自己, 是不被任何人渴望和接受的。

    他的內心深處, 那個最真?實的自己——那個自私、偏執、渴望占有她一切的自己。

    他渴望將她禁錮在自己的領地,讓她只屬于?自己一個人。

    他用盡手段,不問道德, 只為了達到這個目的。

    他以為,只要他機關算盡, 就能讓她愛上他,或者,至少讓她離不開他。

    可世事?并不能如他所愿。

    就像是晴和雨,都?有天意,有些人的精神,永遠也無法?禁錮。

    她最終還是離開了他。

    以一種近乎于?決絕、慘烈、兇悍的方式。

    謝不歸一生中只見她穿過三次紅衣。

    第一次是湖邊初見,一蓬熱烈的如同心臟的紅。

    第二次是新婚燕爾,胭脂蟲染就的嫁衣,潮熱的紅唇,舔舐著他肌膚和靈魂的火焰。

    第三次是……

    雪夜,

    死別-

    三年前,發妻的頭七之夜,他尚且身?在仙游觀中。

    月光如霜,籠罩著寂靜的道觀。

    夜幕低垂,寒鴉啼鳴,遺芳夢室內,燭火微弱,映照著香案上那座古樸的博山爐,爐中插著一炷香,形狀如燕卵般大小,顏色黑如桑椹。

    一名方士身?著玄色道袍,手持拂塵,緩步上前,恭敬地站在謝不歸身?后。

    “陛下?,此乃返魂香!狈绞可ひ舻蛦,“點燃此香,煙霧便?會引領娘娘的魂魄至此!

    謝不歸披著一件道袍,白玉似的臉龐低垂著,眼底無波無瀾。

    他伸出手,指尖微微顫抖著拿起火折子,點燃了那柱返魂香。

    香煙裊裊升起,帶著淡淡的香氣,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煙霧漸漸凝聚,幻化出各種奇異的形狀。

    “一柱返魂香,徑通三界路。”方士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

    “惟愿大慈悲,宣揚秘密語。拔度亡靈,出離地獄三途苦!

    謝不歸屏住呼吸,目光緊緊地盯著那變幻莫測的煙霧。

    裊裊的青色煙霧纏繞上素白的帷幔,隱約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一個身?穿幽藍衣裙的女子背對著他,出現?在帷幔之后,身?姿清減,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散。

    謝不歸想要伸手去觸碰她,卻發現?自己的身?體?無法?動彈。

    “芊芊!”他喚了一聲。

    妻子卻沒有回應,她只是背對著他,緞子似的烏黑長發直直地吹散在幽藍色的裙裾旁。

    在那每一個傳說中的相愛之人,點燃返魂香后,應當是兩相遙遙凝睇著,視線久久纏繞,彼此生死永隔的眷戀和悲傷,不是嗎。

    謝不歸卻連她的一個回眸都?得不到。

    無論他如何靠近,他的妻子始終與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仿佛他們之間?隔著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

    她始終一動不動地背對著他,幽藍的裙裾垂曳得優雅無比,也冰冷無比,沒有一絲憐憫。

    “咚——”

    終于?,高高在上的帝王無力跪倒在地,凝視著那道身?影,啞聲呢喃,“我愛你……”

    如果,如果她能聽見。

    也許只會嘆息一聲。

    可憐。

    好可憐。

    你真?可憐啊……

    柔軟的素幔拂過面頰,像是她纖柔的手輕輕觸碰他碎裂的靈魂。

    其實從頭至尾,謝不歸都?無比清醒地知道一個事?實——這一切都?是方士利用某種迷香創造出的小把戲,不過是對方為了利益,給他編造的一場虛幻的夢境。

    但他愿沉湎其中,永不醒來?。

    第二年,那個姓扈的方士再次出現,帶來?了傳說中的懷夢草。

    “陛下?,將此草放入懷中,便?可在夢中見到您心愛之人。”方士低眉順眼,恭敬地說。

    謝不歸看著宮人呈上的懷夢草,臉上沒有什?么表情。

    他命人在他的寢宮庭院中種滿了這種草,尤其是在他居住的院子周圍。

    夜晚,謝不歸合衣躺下?,嗅著那股子淡淡的清新草香,不知不覺入夢。

    然而,無論他如何追尋,夢境始終一片黑暗。

    他最想要見到的人,始終沒有出現?在他的夢中。

    醒來?卻不肯睜眼。

    唯有枕席冰冷,身?側空茫。

    她是如此地憎恨著他,恨到連施舍他一場夢境都?不肯。

    謝不歸的心漸漸變得荒蕪。

    他緩慢地打開眼睛,眸光空洞地凝望著帳頂。

    這里是長門宮,有她生活過的氣息,然而到了今日,僅存的最后一絲氣息似乎都?快要散盡了。

    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雨。

    雨聲淅淅瀝瀝,敲擊在屋檐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謝不歸躺在榻上,聽著嘈雜的不肯停歇的雨聲,突然嗅到,枕席衣襟都?沾染上了桃花的香氣,但那香氣中卻夾雜著一股腐朽的、潮濕的,仿佛是從滿是淤泥的池塘里打撈出來?的氣息。

    那氣息漸漸彌漫開來?,從他的鼻尖,滲透到他的心臟。

    他的身?體?和靈魂都?仿佛被困在了這場潮濕的大雨中,漫無邊際地行走?于?無邊無際的滂沱。

    就像年幼時被放棄在那座下?著暴雨的深山,任憑他怎么走?,都?走?不出去。

    雨,一直淅淅瀝瀝地下?著,從那天起,就再也沒有停過。

    直到此時此刻——

    “謝蒼奴,你裝夠了沒?”

    她的聲音從來?就沒有變過,依舊是多年前那樣,清脆婉轉,飽含情緒,驟然劃破了重重陰霾,抵達耳畔。

    熱烈,生動,鮮活。

    她是活著的。

    他卻歷經三年絕望和無望,心灰意冷,垂垂待死。

    謝不歸的眼睛變得比以前更黑,更透了,有一種被霧氣包裹的潮濕感,那種陰冷的鬼氣更重了。

    芊芊被他這么不說話地靜靜盯著看,感覺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主站蜘蛛池模板: 久久国产毛片|成人午夜免费网站|久久久=av影视|男同性恋视频在线观看|欧美一级日韩一级|久草免费在线播放 | 亚洲啪啪|麻豆视传媒短视频免费官网|成人啪啪178|一区二区三区四区高清精品免费观看|日本一区二区三区免费看|久草视频免费播放 | 爱如潮水日本|宅男噜噜噜66网站高清|午夜宅男在线永久免费观看网|日日日干|国产成人精品一区二区三区无码|国产成人高清在线观看播放 | 巜豪妇荡乳2在线观看|又粗又硬进去好爽=a片视频野花|6969成人亚洲婷婷|99视频免费播放|97国产在线播放第一页|人人人澡人人人妻人人人少妇 | 国产无码一区二区|韩日午夜|国产精品男人天堂|免费在线观看国产黄|欧美精品黑人粗大|欧美一区观看视频 | l礼香的真实|99久久99九九99九九九|精品日产一区二区三区视频怎么看|18禁黄无码免费网站高潮|亚洲成=av在线|色狠狠=aV老熟女 | 国产婷婷综合在线视频中文|人人超人人超碰超国产97超碰|一区二区动漫|中国农村毛片免费播放|久久综合久久久久88|男女猛烈啪啪无遮挡免费观看 | 久久婷婷国产综合尤物精品|日日日噜噜噜|日本韩国欧美一级片|欧美一级二级在线观看|最新无码人妻在线不卡|国产精品入口夜色视频大尺度 | 欧美成人一二三|一区二区国产在线|欧美黑人激情性久久|欧美性大战久久久久久久蜜桃|亚洲色播爱爱爱爱爱爱爱|亚洲日本二区 | 女明星一级毛片|国产精品成人v=a|久久天天躁狠狠躁夜夜躁2012|久热这里只有精|国产黄大片在线观看|国产成人在线播放视频 | 免费无码黄网站在线看|九九在线精品视频|h黄动漫免费网站|成人小说亚洲一区二区三区|极品老师腿张开粉嫩小泬|婷婷开心中文字幕 | 国产人无码=a在线西瓜|午夜=a成v人精品|日本一区二区三区不卡免费|午夜裸体一级视频|穿书自救指南在线观看|欧美精品六区 | 97超级碰碰人妻中文字幕|女人色毛茸茸视频|久久久精品欧美一区二区免费|四虎永久在线观看|国产激情91久久精品导航|欧美午夜影院免费观看 | 大地在线视频免费观看高清视频大全|蜜桃色=av|大陆毛片|青青久操视频|国产精品伊人久久|久久国产综合 | 人人草97|欧美成人免费在线观看视频|国产毛片午夜福利|美国一级黄色毛片|新婚人妻和上司出差被中出|久爱免费视频 | 最近中文字幕高清免费大全1|久久久久国产亚洲|日本free护士videosxxxx|国产日产高清欧美一区二区三区|免费做爰猛烈吃奶摸视频在线观看|日本无遮挡在线观看 | 亚洲精品=av中文字幕在线|九州影视在线免费|国产国产国产国产系列|免费在线高清=av|被老汉耸动呻吟双性美人|男女草逼视频 亚洲精品毛片一区二区|在线理论片|精品久久久无码中文字幕边打电话|久久久久久久|亚洲中文字幕无码第一区|亚洲欧美偷自乱图片 | 宅男噜噜噜66国产在线观看|色姑娘综合|99久久久国产精品日本久久区一|亚洲成人自拍网|国产亚洲精品第一综合另类|精品亚洲一 | l8videosex性欧美69|国产麻豆91|黑人黄色片|午夜精品偷拍|欧美一区高清|久久99热只有频精品6狠狠 | 亚洲专区第一页|少妇高潮一区二区三区|四虎影院www.|在线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四|手机看片福利久久|亚洲=av成人网 | 国产最新网站|亚洲美女一区|亚洲V欧美V国产V在线观看|国产精品乱码久久久久久1区2区|大地影视资源在线观看|国产精品扒开腿做爽爽爽日本无码 | 97超级碰碰人妻中文字幕|女人色毛茸茸视频|久久久精品欧美一区二区免费|四虎永久在线观看|国产激情91久久精品导航|欧美午夜影院免费观看 | 玖玖久久|亚洲一级在线|久久久精品视频在线|亚洲精品伊人|欧美入口|不卡亚洲精品 | 久久精品国产2020|在线国产99|中文字幕视频一区|精品免费久久久|欧美性XXXX丰满极品少妞|欧美精品1区2区 | 色一色成人网|久草在线影|精品视频在线观看99|国产香蕉尹人视频在线|亚洲=a∨好看=av高清在线观看|亚洲欧美日本在线 | 亚洲=aV永久综合在线观看另类|#NAME?|日本亚洲精品成人欧美一区|久草精品在线播放|国产亚洲综合视频|亚洲精彩视频在线 | 91视频网国产|粗大猛烈进出高潮视频|精品国产乱码久久久人妻|亚洲精品无码久久毛片波多野吉衣|成人久久免费视频|国产美女自拍 | 人与牲口性恔配视频免费|亚洲成=a人片4444|性XXXX18免费观看视频|狠狠亚洲婷婷综合色香五月排名|四虎影院免费|天天拍拍天天干 | 国语精品对白露脸少妇网站|快好爽射给我视频|国产熟妇另类久久久久久|在线看免费视频|www久久九|亚洲综合欧美另类 | www.成人69.com|欧美在线免费观看|国产亚洲精品久久久久无码|亚洲丰满熟女一区二区哦|天天干一干|日本在线视频www | 吃奶摸下的激烈视频|亚洲人成网站18禁止中文字幕|无码=aV天堂一区二区三区|男人猛躁进女人视频免费播放|精品一区在线观看视频|欧美午夜=a级限制福利片 | 日本性爱视频在线观看|欧美日韩xxx|国产女人高潮大叫特级毛片|#NAME?|www.亚洲一区二区三区|男女羞羞网站 | 在线看免费观看=av|十九岁大学生日本在线播放|91在线看视频|欧美日韩国产综合新一区|韩日黄色毛片|刘亦菲精品国产亚洲人成 | 久久www免费视频|久久亚洲高潮流白浆|91视频入囗|#NAME?|亚洲精品无码永久在线观看|欧美黑人一级片 | 久久网国产|国产精品久99|国产hsck在线亚洲|性导航唐人社区|久久精品国产亚洲=aV高清色欲|久久99精品久久久久久久夜夜爽 | 免费色综合|极品的亚洲|C=aOPROM国产在线视频|色伊人网站|国产精品=a一|97午夜影院 | 亚洲国产精品推荐|日韩欧美视频观看|国内老熟妇对白XXXXHD|亚洲综合精品香蕉久久网|国产男女免费完整视频网页|亚洲=av高清手机在线 | 天天综合网天天综合色|#NAME?|无套内谢少妇毛片=a片软件|小12箩利洗澡无码视频网站|99久久免费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免费在线 | hh99me福利毛片|18国产精品白浆在线观看免费|无码午夜人妻一区二区三区不卡视频|免费看无码自慰一区二区|亚洲一区二区卡|天天操天天艹 | 大内密探零性|国产美女自拍小视频|久久久久久久综合狠狠综合|九九热免费精品|性=a毛片|午夜免费啪啪 | 黄色一级大片视频|国产精品55夜色66夜色|中文字幕激情|欧美精品久久久久=a|狠狠狠=av|超级乱淫片67194免费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