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051
051
芊芊的手腕被綁起, 迅速地拉向床頭兩側的木柱,紅繩無情地纏繞著,每一次掙扎都讓繩結更加緊固。
鮮紅色的細繩上面系著幾個小巧的鈴鐺。
“叮——”隨著她的每一個動作, 鈴鐺響聲清脆, 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刺耳。
腳踝緊接著也被綁住,繩索緊緊纏繞, 每一次嘗試掙扎,鈴鐺的響聲就像是在嘲笑她的無力。
“哭什么。”
謝不歸綁她的手法像極了綁那俘虜,似把她的閨房當成了那審訊室。
他?折身坐在一把禪椅上, 好整以暇地望著她。
因是夏季,他?著裝輕便,并未束冠, 碧璽扣固定一頭濃密烏發, 雪色衣袍長及垂地, 外罩一層銀絲紗袍, 泛著珠光。
男人冰雕雪塑端坐椅上, 十指交扣, 臉龐被斜照的夕陽鍍上一層金光, 如同禁欲的神佛。
“王女不是也很想被我這樣對?待嗎?”
瘋子!
她滿臉淚痕緊閉眼?瞼,卻?未發出?一聲啜泣,倏地睜開眼?來, 飽含憤恨地盯著他?:
“我已不是陛下的姬妾。我本以為, 兩國?盟約既定,足以讓我得到應有的尊重和?自?由。你卻?做出?這樣的事,難道?這就是你對?待盟友的方?式嗎?”
他?撫著下巴, 目露癡態:
“王女這副模樣果真賞心悅目。”
“你!”
她要被氣死了:“想不到堂堂大魏天子竟是一個背信棄義的小人。”
胸口?起伏,帶動鈴鐺發出?輕響, 聽到那聲音她羞.恥地咬住舌尖,強迫自?己停下戰栗。
“嗯,王女所言極是。”他?不怒反笑,“那就讓我來告訴你。”
“所謂盟約,在絕對?的強權面前也不過是一張廢紙。”
“你!”
“祝芊芊,或許你的臣屬有那么些用,但?在朕的鐵騎面前不過是一群廢物,要靠你以血換血、出?賣為質才能?保全,”
他?稍作停頓:“我問你,這樣的國?家?,有什么值得你如此留戀?”
芊芊忽然明白他?為什么要把她綁起來了。因為他?張口?第一句話?就能?氣得她撲上去撓花他?的臉。
舅舅和?兄君破釜沉舟豁出?性命的一戰在他?眼?中只是以卵擊石?他?有什么好得意的,當時情況不過是勝在大魏境內,他?們備受掣肘,又被謝不歸用人數壓制罷了!倘若人數相當他?們未必會輸。
謝不歸看出?她的不服輸,卻?沒有什么反應,自?顧自?說道?:“何不就此留在我為你精心打造的這座王宮之中?在這里?,你依然可以享受王的尊榮,無需面對?外界的風風雨雨。”
他?輕輕揮手,指向四周富麗堂皇的宮殿:
“仆婢成群,侍奉左右,你可以呼風喚雨,將一切踩在腳下。這里?,你就是至高無上的存在,無需為國?事操勞,無需為戰爭憂慮。”
“留在這里?,王女可以繼續你的統治,而無需付出?生命的代價。”
芊芊冷聲道?:“陛下,您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您似乎對?我有所誤解。”
“我寧愿在戰場上與?我的戰士并肩作戰,哪怕最終死去,也不愿在這金碧輝煌的牢籠中,放棄我的責任,放棄我的國?家?。”
“只要能?跟他?們在一起。雖死不悔。”
這回答并不意外。謝不歸輕輕頷首,道?:
“如此,我有一個疑問,想要問問王女。”
“陛下何不解開我,我們好生聊上一聊。”芊芊壓抑著怒氣道?。
但?很明顯謝不歸不愿,當他?的目光輕掃過她手腕,芊芊猛地明白過來
“你怕我給你下蠱?”
“那你為何脫.光我的衣物?”他?說那些羞.恥之言,原是虛晃一招,轉移她的注意力罷了!
謝不歸心想,還不是怕你偷偷藏了蠱蟲和?匕首。一言不合就割手這種事他?不想再看到第二遍。
按下不表,他?依舊端著那張冰冷的俊顏:“南照孱弱,大魏兵強,你我心知肚明。若非我之庇護,你心心念念的南照恐怕早已灰飛煙滅。那條商路是為你們爭取了喘.息的時間,但?若往后另有一新的強國?崛起,要求你們獻上王女,換取和?平,你又該如何自?處?”
“你是打算向我大魏借兵?還是,”他?稍作停頓,目光銳利地鎖定芊芊:
“像現在這樣,質于他?國?,屈從于他?人的意志,雌.伏于那人的身下?”
“如果真的到了生死存亡之際,”
她緩緩抬起眼眸,“我會……”
謝不歸下顎線驀地繃緊,幾乎是拍案而起:“你敢!”
“那還是向大魏借兵吧。”
謝不歸緩緩坐了回去。
“若是,我不借呢?”
“那就只好委曲求全,質于他?國?,向他?們的君王偷師一些治國?之策,強大自?身了。”
“呵,只怕下一次你就沒有這般好運了。兩國?關系有變,最先殺的便是人質,”謝不歸眼?中閃著冷酷的光,“王女又能?靠什么活下去。”
芊芊垂了垂眼?睛:“那什么,我感覺我這副皮囊還是不錯的……你夸過我說,我是你見過最美的女子。”她竟然有一些羞澀。
謝不歸:“……”
芊芊羞澀之意褪去,看著他?的眼?睛說:“我認為本能?是可以被駕馭的,對?死亡的恐懼是可以把控的。”
“王女就這么自?信?”謝不歸按下心悸,冷笑一聲,“但?你身體的反應在告訴我,你駕馭不了你自?己的欲望。”
芊芊低頭看到大腿上纏繞的紅繩,被水澤潤過,一道?一道?存在感和?沖擊力都極強的紅,鮮亮柔軟,如那命運的紅線,纏繞難解。
芊芊嘆了口?氣,輕聲道?:“或許是因為,我深深地愛慕著陛下吧。”
因為是你的靠近和?觸碰,才會讓我失控。
謝不歸一怔。他?倏地移開視線,“即使你這么說我也不會解開你。”
他?以為她在說謊騙他?么。
下一刻,男人沉聲道?:“我記得,你從前很愛聽故事,那么今日,我再為你講一則故事。在那活人祭祀盛行的時代,有一位君王,他?在位期間,從未虐殺過任何一個平民作為敬告上蒼的祭品。王女,你認為他?是明君還是暴君?”
“他?既廢除人祭,那自?然是明君。”
謝不歸輕蔑一笑:
“可惜,他?并未廢除人祭。只不過他?認為平民低.賤,豬狗不如,不配作為祭品,于是改用貴族祭祀。一次噩夢醒來,此王隨手砍下兩個貴族孩子的頭顱,作為祭品。”
他?攤開雙手,指骨分明,掌心紋路明晰干凈:“你看,歷史不過是任由勝利者打扮的小姑娘。”
“國?家?存亡和?人類生死,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王女,你又何必太放在心上?”
“便說說最近在你身上發生的事。這座行宮里?的宮娥,你把她們當成人,跟她們交流,想得到回應,但?你是否知道?,她們若是將所見所聞傳揚出?去,南照未來的王,曾是大魏天子的禁.寵。”
“你認為你的國?家?會怎樣看待你?”
盯著她驟然蒼白的臉色,謝不歸一字一句:
“不過,從你踏進?這里?的第一天開始。她們,就已全都是死人了。”
“你要殺光她們?”芊芊眼?中流露驚色,很快,她便收斂起所有情緒,道?,“我不會受你威脅的。兩年,我只會在這兩年。多一天都不可能?。即使知道?我在大魏的經歷又如何,我寧愿我的子民知道?真相,也好過活在謊言和?欺騙之中。至于那些宮娥……”
她偏過頭,“不論如何,我希望你能?重新考慮對?她們的處置,這并不是一個明智的決定。”
謝不歸寒聲道?:“既然決定了要走那一條路,就不該心存仁慈,若你一直如此,不如早點給自?己選好一副棺材。”
芊芊忍不住道?:“這天下有那么多種人,那么多的王,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冷血無情?”
“我?冷血?祝芊芊你好好看看這里?,看看這里?我為你打造的一切。”謝不歸黑眸微睞,用陳述事實的語氣說,“你的心中完全清楚,當時我手中握有足夠的理由和?力量,可以輕易地發動戰爭,攻占南照。”
“可我妥協了,你覺得是為什么?”
為什么?
待芊芊回過神來,那道?壓迫感十足的陰影已經覆壓而上。
下巴被一只手掌扼住,被迫抬起,逼她直視謝不歸的眼?睛,“想讓你笑,你卻?笑不出?來。那只能?退而求其次,讓你哭出?來給我看看好了。”
“你……你別過來!”
他?握住她的腰肢,對?她的反抗充耳不聞。
手腕上的紅繩驟然勒緊,她吃痛,忍不住嚶嗚一聲。
“滾啊……嗚!”
男人低沉的聲音宛如魔咒:“王女不是信誓旦旦,想要駕馭本能?么?那就讓我看看,王女是如何收放自?如的?”
“……”
“嗯……放松點。”他?掌住她的臀,一寸一寸抵近,如刀切豆腐,“感受到了嗎,”
“祝芊芊。”
他?喚她名字。芊芊緊閉雙眼?,不答。
“如果看不見,那就好好感受,”他?長指撫過她潮.紅的臉,“我不是你玩夠了夫妻游戲就能?隨手丟掉的工具。”
她指甲掐入他?的皮膚,掐出?五個紅色月牙,烏發被汗水打濕,黏在臉側,在他?的掌控下顛簸:
“當時……哈……我應該直接殺了你。”
“你完全可以。”
謝不歸清冷的臉上,流露出?病態的狂熱,他?貼面而來,喘道?:“來,殺死我。”
一邊說,一邊摸索著,解開她被束縛在床頭的手腕。
突然握住她的纖腕,緊捏著她的指骨,死死摁在他?的胸口?。
他?胸口?有一道?陳年舊傷,可見當時刀刃貫穿得有多深,芊芊感受著掌心的不平整和?那過于狂亂的心跳,一時有些失語。
謝不歸垂著眼?,突然勾起她腕上的紅繩,慢條斯理纏繞在自?己的手腕上,一圈又一圈。
做完這件事,他?強勢地分開她的手指,與?她十指緊扣,交疊的手掌間墜下繚亂灼紅。
仿佛她和?他?,通過這一根跨越陰陽的紅線連接起來,生生世世,纏繞不休。
仿佛是完成了什么儀式,男人的喘息聲大了起來,肩背發力,搖擺纏磨。
床褥上烏發紅繩散亂,芊芊被他?緊緊攥著手指,耳邊盡是床板吱呀聲,和?叮叮當當的脆響聲,
“來,殺我,用你的手握著刀捅進?我的心臟,讓我的血飆出?來,噴到你身上,染臟你。王女,阿滿,芊芊……”
無可救藥了。真是無可救藥了。
她怎么對?他?,打他?罵他?亦或是殺他?,都會讓他?得到無與?倫比的爽.感。
因為這意味著她最極致的情緒和?情感都被他?所操控。
殺了他?也永遠無法擺脫他?,反而會讓他?以另一種恐怖的方?式籠罩她的余生吧。
意識到這點,她繃緊的身體緩緩放松下來,而他?敏銳感知到她的細微變化,欣喜若狂地抱緊她,楔進?她的深處。
“那便讓我死在你的身上。芊芊……”
他?與?她接吻,在她口?齒間呢喃,“在這場權力的游戲中,仁慈,是你致命的弱點。”
也是我缺失的心跳。
“我要你記住,我才是你吃過最好的,別人都不可能?有我好,”
他?舔著她的嘴唇,吞.咽聲極大,“如此,王女歸國?之后,不論遇到哪種男人,都會覺得他?是難以下嘴的渣滓,不可能?比我好吃。”
“無.恥、狂徒、不要臉,”
她揪著他?的頭發,指骨用力到繃緊,卻?根本沒辦法把男人從身前甩開。
她憤怒地喘.息,只恨不得把他?那張泛起艷麗之色的面皮撕爛,“閉嘴!”-
演武場。
身后貼著的人氣息無孔不入,讓她不能?專心。
謝不歸緊窄的腰身挺動,他?的腰帶上懸掛著一枚玉佩,雕飾龍身蜿蜒,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搖曳,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
男人冠袍甚華,一絲不茍,衣冠楚楚,她的下裙卻?未著寸縷,纖白小腿露在空氣之中,輕顫不止。
他?們靠得極近。
“看準靶心。”
紅繩纏繞在他?們的手腕上。是他?們之間,最明晰、最鮮艷的緣結。
芊芊勉強打直腿,握著弓箭,瞄準對?面。
那雙大掌扶著她的腰,他?靠在她的頸側,伸舌舔舐,尤其是在那頸動脈處輕輕啄吻,讓她脊背泛起一陣陣的酥麻。
她手指輕輕拉開弓弦,感受到那股緊繃而充滿力量的張力。
心中默念。他?是大號玩偶,是木頭,是她生病出?現的幻覺。
不要去想,不要感受,不要在意。
霎那間,她的呼吸與?心跳似乎與?弓弦的振動同步,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與?集中充盈在心。
“放箭。”男人低啞的聲音傳入耳中。
芊芊松開手指,箭矢如流星般劃破長空,直奔箭靶而去。
咻——
箭矢穩穩地釘在靶心,芊芊舒了一口?氣,耳邊倏地響起一道?性.感低吟。
她頭皮一炸。
下一刻,她被掐緊了腰,男人的指腹深深陷入雪白軟肉。
“好王女。”
他?攬住她的腰,緊貼向自?己。
她后背感受到壘塊分明的腹肌,如有生命般起伏游動。
蟒蛇。牲口?。野獸。
她輕蔑又渴望。
區區性.欲。有什么不能?戰勝的。
……
書房里?。
他?貼在她耳邊,輕聲詢問:
“若圣壇權力過大,威脅到王女的地位,王女應當如何應對??”
汗水從額角流下,她抖著手指,握著毛筆,飽蘸朱砂,因著那不容忽視的滾燙,寫下的第一個字都有些歪扭。
“一,與?地方?領主或者貴族結盟。”
“二,修訂法典,比如規定,大巫不得干涉國?家?事務。”
“三,建立獨立的監察機構,譬如‘明鏡司’,確保其不越權。”
“四,建立學宮,教化百姓,提拔人才。”
“五,通過改革稅收,減少圣壇的收入來源……”
她看著那清麗的簪花小楷,心中惴惴,因身后氣息徒然沉默。
“這還不夠!”
他?猝然握住了她掌心的筆,聲線轉戾。
他?手臂青筋分明暴突,身下動作亦是大開大合,偏偏氣息極沉,握著她手在紙上,筆走龍蛇寫下:
“買通學者和?文人,撰寫文章,散播謠言,削弱圣壇在百姓心目中的神圣地位。”
“同時安插棋子于圣壇內部?,搜集情報,扼殺一切可能?的陰謀。”
“或者采取極端手段。”
“暗殺圣壇掌權人。”
鮮紅的七個大字,躍然紙上。
芊芊被他?按下肩背,臉貼紙面,緊盯著這句話?,像是要她好好記住。
總算知道?了他?的用意,他?巴不得她砍了巫羨云的頭!
謝不歸俯身,貼向她單薄的脊背,氣息噴灑:
“今日課業不過關。該罰。”
他?瞥了一眼?桌面:“差三條,那便多來三次吧。”
“……”
除了在這些事上教導她,謝不歸對?她的體力也進?行了魔鬼訓練。
總的來說就是八個字。
白天騎馬,晚上騎他?。
她的體力和?耐力都得到了空前的提升。
“保持呼吸均勻,不要急于求成。”
芊芊跟隨著他?的節奏,汗水漸漸浸濕了她的衣衫。
他?教她如何利用身體的柔韌性和?協調性,完成一些看似簡單,卻?需要極高技巧的動作,當然這些動作有的循規蹈矩,有的不可描述。
“力量與?技巧并重。”
他?口?吻極淡,有時候她從欲.望里?抽離出?來時也會震驚,為人師表和?衣冠禽獸兩個詞,竟然能?在這人身上融合得這么徹底。
隨著時間的推移,芊芊的體力逐漸增強。
跟他?的雙人運動也變得越來越熟練。
他?居心險惡,道?德敗壞,他?在滋養她的權欲,澆灌她心中的惡之花,要她從他?那里?爭奪、搶占權力,戒除憐憫和?仁慈,摒棄對?弱者命運的過多關注。
床上,是她與?他?身體和?心理的較量。
更是權力的戰場。
終于他?被她摁在身下,卻?在那輕笑,瀲滟微紅的薄唇開合,說著未競之語:
“世上的一切都與?性有關,除性本身。性只關乎權力。不同權力的人,選擇的權力也是完全不同的。”
若是忽略他?們身處床榻,倒似是那傾囊相授的良師。
“不許說話?!”
芊芊雙手握住他?的脖頸,緊扣住他?厲聲命令。
他?喘了一下,她對?他?撒嬌了。
謝不歸盯著她,像是從那雙眼?睛里?長出?無數黑色的藤蔓,纏著她沉淪泥沼:
“你做得很好,每一天都在進?步。”
男人很舒服地躺在那里?,讓她能?清楚看清他?的身體,烏黑柔順的發絲,完美的頭肩比,舒展的肋骨,胸肌,腹肌,大腿有力的肌肉。
她目光掃過的地方?宛如被輕柔愛撫,謝不歸喉結滑動,引誘她說:
“來,侵.犯我,占有我,支配我。卿卿,對?我做什么都可以。”
她看著他?這副模樣就火冒三丈,想找個什么東西給他?來一下,可她的手腕被他?用紅繩跟他?捆在一起,離開不了這面床榻,手中又沒有趁手的兇器,謝不歸連一面鏡子都不曾給她留。
索性撫上脖子上的長命鎖,這好歹能?當塊銀錠使,砸人應該挺疼的。
他?似乎能?預判她的下一步,猛地抬起手臂,“不許摘。”
謝不歸緊握著她的手指,淡淡道?。
盡管她已不如以前那樣孱弱,對?上他?依舊力量懸殊,被他?整個兒包住了手,連動一下都做不到。
他?攥著她隱隱用力,黑眸偏執:“這輩子,都不許摘。”
她吃痛,用力從齒縫中擠出?一字一句。
“知道?了!”
……
芊芊就這樣過著不知該被稱為淫.亂還是自?律的生活。
轉眼?,已是明禮三年。
距離兩年之期,僅剩下七天。
往年鄴城的冬天都是冷極,霜雪皚皚,寒氣逼人,歲歲如此,她都有些習以為常了。
今年卻?一反常態,過了立冬,暖風依舊輕拂,遲遲不曾下雪。
轉過廊廡,幾個宮娥聚在那珙桐樹下,低聲議論:“聽說了么,北涼那位和?親公主進?京了,年方?二八,還是個絕色美人。”
“年輕貌美,又出?身尊貴。陛下后宮空置多年,若是公主被立為皇后,咱們伺候的這位是不是……就要失寵了?”
“我看極有可能?。剛剛收到消息,太子殿下和?陛下,還有公主,說是要來行宮游玩呢。”
“那位小太子么,唉,怪可憐的,小小年紀母妃就墜崖死了,往后有母后照顧,日子也能?過得松快些。”
“我聽說北涼人霸道?驕橫,這公主只怕是個極不好惹的角色。小太子到底是皇儲,公主自?會寬待些,可萬一知道?了,陛下在此豢養寵姬……”
一個宮娥啐道?:“什么南照王女,怕是個失心瘋吧,瞧著比我們這些下人還不如。這都來了快兩年都沒懷上身孕,這輩子怕是沒有出?頭的指望咯。”
“陛下這都好多日不來了,我看陛下是徹底膩煩她了。”
“如果她真是王女,你說他?們南照的臣子要是知道?他?們的王女是個以色侍人的玩.物……”
“王、王女。”
突然,一個宮娥“噗通”一聲跪下,其余宮娥聞言一驚,紛紛轉身,看到一個鈷藍衣裙,云鬟霧鬢的絕色女子立在欄桿后,居高臨下瞧著她們,不知聽了多久。
芊芊看著那個出?言不遜的宮娥道?:“拖下去,掌嘴。”
“掌什么嘴,殺了便是。”
一道?女聲倏地插.進?,不遠處,一抹嬌小的人影緩步行來,衣裙鮮亮,她輕笑:
“姐姐,對?待這種人就不應手下留情。”
芊芊瞇了瞇眼?。
“拜見公主。”宮娥們齊齊道?,尤其那出?言不遜的宮娥,更是嚇得抖若篩糠。
芊芊定睛一看。她就是北涼公主?皓齒朱唇,顏色絕艷,果然是個美人。
那少女道?:“我叫屠曉菁,姐姐可以叫我曉菁。”
芊芊皺了皺眉,這個公主給她一種不舒服的感覺,因為對?方?即將與?謝不歸聯姻,自?己感到嫉妒了嗎?
不,不是。
這種負面情緒倒更多像是氣場上的不合,她看著少女雪白的臉,莫名覺得對?方?的眼?睛很是熟悉,熟悉中又透露出?古怪,因為一個少女不太可能?有這般歷經蒼蒼的眼?神,跟她的容貌和?氣質都不太匹配。
就在她沉思?之時,一個裹著狐裘的不明生物突然竄出?來,抱住了屠曉菁的腿,腦袋圓圓,身子圓圓,仿佛那雪團子:
“曉菁。”小孩聲音稚嫩,直呼北涼公主的名字。
雪團子生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向芊芊,睫毛極黑,嘴唇極紅:“她是什么人?”
屠曉菁捂嘴輕笑:“她是你父皇的好朋友哦。”
“是我父皇的妃子嗎?”
芊芊心中一震。
她看著那玉雪可愛的團子,眼?睛一眨不眨,好久才說:“我跟你父皇不熟。”
“哦。”雪團子稚氣地應了一聲,睫毛溫軟地垂著,又忽然仰起臉,望著芊芊糯糯地說,“你身上的味道?好好聞。”
“悠然,你餓了吧?我們去用膳吧。”屠曉菁牽起雪團子的手,溫柔地說。
芊芊看著她們手牽著手離去,心中似乎空了一塊。
宮娥不知為何這位王女一下子變得有些失魂落魄,女子白著臉,轉身離去,鬢發衣裙間的銀飾叮響,也沒說怎么處置她們。
她們面面相覷,卻?不敢違抗方?才的命令,咬了咬牙,抬手一下一下地掌嘴。
芊芊沒想到,第二天她便在花園偶遇了那個雪團子。
對?方?今日換了一襲繡著蟒紋的淡黃錦袍,虎頭虎腦的,正蹲在花壇邊撲蝴蝶。
時值深冬,但?因行宮有溫泉和?暖房,近來烘開了好些花木,是以偶爾會看到蝴蝶的蹤跡。
芊芊本想繞道?而行,卻?見小孩把蝴蝶捉住后,便緊緊地捂在手心,半分都不松開。她驀地一驚,快步走過去彎腰問道?:
“為何要捂著它?”
“孤手暖,暖它。天冷,會凍死,”
雪團子小小年紀倒是沉穩,并沒有被旁人突然的詢問給嚇到,大眼?睛專注地看著手掌,小聲說,“母妃,變成蝴蝶飛了。孤想母妃,不想蝴蝶死。”
芊芊胸口?一抽,她艱澀道?:“……對?不起。是我錯怪你了。”
她竟以為孩子是想謀殺這只蝴蝶。
“啊?”小孩眨了眨眼?,沒聽懂。
芊芊忍不住想跟她多說幾句話?:“你喜歡你父皇嗎?”
“喜歡。”小太子看向芊芊,眼?眸彎彎,五官之中這雙眼?睛是最像謝不歸的,笑起來一片溫軟,瞧得人心都化了:
“父皇給孤做木馬,吃好吃的,還帶孤出?來玩,孤最喜歡的就是父皇了。”
“假如有人也給你做木馬,帶你吃好吃的,陪你去玩,換你跟她走,你愿意嗎。”
孩子想了一下:“孤會離開父皇嗎?”
芊芊一怔,點了點頭。
孩子斬釘截鐵道?:“不愿意。”
不等芊芊說話?,謝悠然便主動攤開掌心,問道?:“你是南照人嗎?小姑姑說南照有神仙,那你是神仙嗎?你可以把母妃變回來嗎?”
孩子手心白嫩,溫暖,那蝴蝶扇動了兩下翅膀,竟然停在她的手上不肯離開了。
芊芊道?:“能?跟我說說為什么想見母妃嗎?”
謝悠然睜著黑而圓的大眼?睛,糯糯地說:
“小姑姑,晚上睡覺,怕黑。皇祖母給她唱歌,孤想要母妃給孤唱歌。”
芊芊攥緊手心,刺痛傳來,她的心中有一個冷酷的聲音在說:
悠然已經是大魏的太子,永遠不可能?回到南照,永遠都不可能?了,而你還有七天便可以回家?,此生都不會有再見的機會。
何必產生多余的羈絆呢?
卻?又有一個哽咽的聲音在說:你沒有盡過一天母親的責任,連好好保護她都沒做到,讓她卷入了那場巫蠱災禍,差一點死掉,后來更是拋棄她,一走了之。你對?她虧欠這么多,現在難道?連給她唱首歌這樣渺小的心愿,都不能?滿足嗎?
就在她一顆心幾乎碎成兩半時,那孩子軟聲道?:“你想抱抱我嗎?”
她驀地一怔。
孩子看著她的臉:“你看上去,好像很難過,要哭了。沒關系的,你抱一下我就會開心了。我身子很暖和?,小姑姑每次抱抱我就不哭了。”
于是芊芊蹲下去,抱住她小小的身子,卻?不敢抱得太緊,啞聲道?:
“果然很暖和?。”
她整理了一下情緒,看著孩子溫軟的臉:“太子殿下,我給你唱一首歌吧。”
“我五音不全,唱的不好你不要笑我。”
“咳咳。”芊芊清清嗓子,低聲吟唱起來,一邊唱,一邊看孩子的表情,慢慢的,她不唱了,苦笑一聲,“果然是不太好聽吧。”
“謝謝你。”太子垂下長長的睫毛,說,“你的聲音真好聽。”
“你可以做我的朋友嗎?”
謝悠然走了兩步,忽然回身。
小大人似的把手背在身后,繃著一張雪白小臉,櫻桃般紅紅的小嘴,有些緊張地抿著。
芊芊啞然,半晌,點頭。
“明天,你還能?給孤唱一支歌嗎?孤,會送你禮物的。可以嗎?”
看著孩子小心翼翼又隱含期待的表情,芊芊心中一片酸軟:“好。”
謝悠然如釋重負,開心地笑了起來,小跑著跑遠了-
麓山行宮有一座暖房,種著各種各樣的花卉植物,其中有一株巨大的桃花樹,即使在冬日也繁花似錦。
是夜,小太子偷偷溜出?寢宮,穿過長長的走廊,避開了巡邏的守衛。
門輕輕一推就開了,孩子屏住呼吸,走了進?去。
桃花開得正好,粉嫩的花瓣在夜風中輕輕搖曳,仿佛在向她招手。
謝悠然走近那株最高的桃花樹,仰望著那些高高在上的花朵。
就在她準備攀爬時,一個溫柔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太子殿下,您在這里?做什么呢?”
孩子轉過身,看到屠曉菁。
對?方?身穿玄色長裙,鬢發和?衣衫沾滿露珠,捂住胳膊,似乎在忍受著什么不適。
“你生病了嗎?”
屠曉菁一怔,手倏地一緊。她松開衣袖,搖了搖頭。
于是悠然看著桃花樹:“曉菁,母妃喜歡桃花,對?嗎。”
曉菁過了好久才開口?。
“是的呢,你母妃最喜歡的,就是桃花了。”
“如果,孤摘一朵最美的桃花,送給母妃,這樣的話?,母妃是不是,可以不走。”
屠曉菁說:“當然。你母妃知道?你這么愛她,一定舍不得走,一定會留下來陪我們太子殿下。不過,您看,那最高最遠處的一束桃花才是最美的。”
她纖手一指,衣袖滑落,皮膚隱隱約約生著紅疹子:“若您能?親手摘下,送給你的母妃,她一定會非常高興。”
屠曉菁溫柔地勸告:“不過,太子殿下,您千萬要小心哦。攀爬的時候要穩當,萬一摔下來就不好了哦。至于……您偷偷溜出?來的事。我會為您保守秘密,不告訴你父皇的。”
悠然點頭:“謝謝,曉菁。孤會小心的。”
孩子開始攀爬,小小的手指緊緊抓住樹干粗糙的表面。
樹皮的紋理在她細嫩的手掌下滑動,她用腳尖尋找著可以支撐的枝干,小小的靴子在樹干上輕輕敲擊,尋找著穩固的支撐點。
在她快要夠到那束最高處的桃花時。
“咔嚓”!
本該穩固的枝干突然斷裂,悠然腳下一滑。
孩子的心猛地一跳,試圖抓住什么,但?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她的手抓了個空。
“砰!”
那小小的身子如風箏墜地般摔了下來,重重摔在了暖房的石板地上。
摔下來的瞬間,其實是沒有感覺的,直到溫熱濡濕浸透衣衫,悠然感到一陣劇痛從背部?和?腿部?傳來。
她試圖呼喊,但?劇痛讓她說不出?話?來。
她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周圍是盛開的桃花,一片片嬌艷的花朵,卻?慢慢褪去了顏色。
屠曉菁彎著腰,打量小孩慘白的面容,伸手覆蓋在她的眼?睛上,輕輕地說:
“我可憐的孩子,不是讓你小心些,怎么就摔下來了呢?乖……好好睡一覺,等你醒過來,你的母妃就會來看你……跟你永遠在一起了。”
第52章 052
052
鄴城, 東宮
鉛灰色的天?幕低垂,厚重的積雪云層堆積如山,隨時會有一場大雪落下。
宮人們裹緊衣領, 行走在寒風中, 唯有一襲玄色官袍的男子逆著眾人,緩緩步至寢宮大門前。
“項大人。”景福朝他?行禮, 暗暗瞥了一眼昏暗的內殿,嘆氣道,“陛下已在太子殿下的榻前, 守了七天?七夜了。”
“今日,是南照王女離京的日子。”景福搖頭,“誰曾想?太子殿下竟出了這樣的大事?……”
太子殿下出事?的當晚, 陛下便?封鎖了消息。所有在暖房附近巡邏的守衛, 以及照料暖房花卉的宮人, 全被抓起來投入明鏡司, 嚴刑逼問?, 卻未得到任何有用的線索。
太子從高處跌落, 昏厥不醒, 似乎只是一場意?外。
太醫院眾位太醫聯合會診,通宵達旦,個個噤若寒蟬, 只道是太子殿下傷勢極重, 無力回天?。
還是欽天?監項微與為天?子進言——南照有圣藥,活死人,肉白?骨, 定可挽救儲君性命。
是夜,陛下連降數道旨意?, 急派使?臣趕赴南照,快馬加鞭,晝夜不休,以無數奇珍異寶,向南照王求取圣藥。
項微與步入內殿,跪于龍袍男人身?前,呈上一物:
“陛下,這是蘇將軍的信。”
蘇將軍,便?是蘇倦飛。
因他?生母是南照苗醫,生父又曾是神威將軍麾下將領,其不僅通兵事?更精通南照語言,所以派他?前往南照求取圣藥。
男人眼下有淡淡的烏青,明顯數夜未眠,他?啟開封漆,快速將信展開,手?指摩挲紙頁發出沙沙聲響。
東宮內侍悄悄往床榻看了一眼。
那里一片安靜,只隱約得見一個幼小稚弱的身?子,蒼白?的小手?不知何時被人放入了一個錦囊。
手?指顏色慘白?,愈發顯得那錦囊鮮紅滴血,其上金線所繡紋路璀璨流華,栩栩如生,是難得一見的工藝品。
這錦囊正是陛下送給?太子的生辰禮物。
太子剛學會說話的那會兒,天?天?哭著鬧著要找母妃,陛下為哄殿下開心,便?送來了這個錦囊。
錦囊里面,加入一些香料做成了香囊,散發出淡淡的桃花香氣。
陛下告訴太子,這是母妃的味道。
小太子深信不疑,每晚都會握著香囊,聞著里面的桃花香氣入睡。
“陛下……?”
燭光搖曳,映照出皇帝緊鎖的眉頭和陰沉的面容。
他?捏著信紙的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隨著字跡映入眼簾,謝不歸呼吸變得急促,黑眸中閃過一絲不可遏制的怒火。
突然,他?猛地站起身?,手?中的信紙被他?狠狠地揉成一團。
那團信紙如同被拋棄的廢物,狠狠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周圍的侍從們屏息凝神,大氣都不敢出。
唯有項微與不懼帝王怒火,撿起那皺巴巴的信紙,耐心展開,一目十行看完。
信上說,蘇倦飛帶去的使?臣團甫一踏入南照境內,便?遭到了暗殺。
隨從兵士,無一生還。
金銀珠寶,劫掠一空。
只有蘇倦飛一人死里逃生。
“看來南照不會同意?與我們做交易了。”項微與淡淡道。
一旁被召來議事?的公孫羽聞言,橫眉倒豎,滿臉通紅,礙于太子傷重,不得不壓抑著激動憤怒,低聲道:
“陛下,太子乃國之基石,安危關乎國運。今太子病重,唯有圣藥可救,然圣藥為南照所據,我等便?以寶物相求,奈何南蠻子竟敢如此挑釁,實?在不把?大魏放在眼里!兩年前,他?們害我官員,百姓至今懷恨,今竟不愿交換圣藥,殺人奪寶,此乃對大魏之辱,亦是對太子性命之輕!”
公孫羽滿臉決然:“俗話說先禮后?兵,我等別無選擇,為救太子,為保國威,唯有發兵攻打南照,奪取圣藥。這不僅是穩固民心,亦是為大魏之未來啊陛下!”
另有一道男聲響起:“夏侯總督的死,頗有蹊蹺,難保不是第三方?假扮成南照之人,刺殺總督,意?圖破壞兩國和平。”
刑部侍郎魏觀提出反對意?見,“蘇小將軍求藥不成,使?團身?死,說不定也是一場陰謀!”
公孫羽斜他?一眼:“兩年前,魏侍郎身?在鄴城,卻敢為南照人作?保?難不成侍郎有那千里眼,能看到那千里之外的事?物?”
“正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魏觀不欲理會公孫羽的嘲諷,朝著皇帝一拜,“陛下。太子乃國之根本,圣藥關乎其命。然,兵者兇器也,一動則民受其害,百姓何辜?琴心之路即將修成,此時發兵,功虧一簣。再者,若戰事?起,北涼或乘虛而入,大魏危矣。眼下當思和平之策,解此困局,保民安國,此乃吾等之責,亦是對太子與萬民之諾。”
“魏侍郎此言差矣!琴心之路再重,重得過民心所向,社稷安穩?眼下困局,唯有攻占南照,一法可解!至于北涼,和親公主?已至鄴城,大有修好之意?,又有何懼?”
臣子們你一言我一語,誰都說服不了誰。
謝不歸微微合眼,長睫在鼻梁側投落深濃的陰影,他?始終沒有表明態度,待殿內漸漸安靜,只余香爐煙霧繚繞,男人方淡淡問了一句。
“太子還有幾天。”
所有人的心中都無比清楚,這場戰爭最終能否發動,取決于這位說一不二的帝國之主?的意?志。
“一個月。若是一個月內拿不到圣藥,”項微與呼吸平緩,一字一句,
“太子殿下,必死無疑。”-
自打那日悠然說要送她禮物后?,芊芊就再沒見過這個雪團子。
也不知為何,連續幾?晚都夢到她。
玉雪可愛的小團子,緊緊扒拉著大人的腿,怯怯躲在后?邊,眼巴巴瞧著她想?靠近又不敢的模樣,實?在招人憐愛。
芊芊每天?醒來都盼著能見到這個孩子。
也不知道她要送自己什么禮物?蝴蝶,還是點心?
她可是連唱什么歌都想?好了呢,私底下還偷偷練習了幾?遍。
只是這幾?日似乎發生了什么大事?,連那一擺駕行宮,必來騷擾她的謝不歸都沒露半個人影,匆匆回宮去了。
至于是什么事?,芊芊并不知曉。
一直沒見到小雪團子,和對方?的禮物,芊芊心中難免有些失落。
到了離京這一天?,她起了個大早,窗外暖風陣陣,陽光明媚,竟是個大晴日。
內侍一聲唱喏:“陛下駕到!”
男人白?衣金冠,逆光而來,卻不進來,而是立在門檻那仔細將她打量著,光線勾勒著他?高大挺拔的輪廓。
芊芊蜷曲的長睫一顫,知道這一刻,是真正的訣別了。
“臣女手?藝不好,就不給?陛下沏茶了,”她開口打破了這片沉寂。
謝不歸明顯也不是來喝茶的。
他?說:“不想?見悠然嗎。”
芊芊心中一動,不過很快就垂下了眼,輕輕搖了搖頭,“不見了。”
不見,亦不念。
謝不歸呼吸愈發輕了,站在那將她淡淡地望著,知道她一向是整潔有序的,此刻也是如此,女子臉龐白?皙,山眉水眼,未盤髻,一頭烏黑的秀發只用發帶束起,露出白?皙飽滿的額頭。
微瞇著眼,眼下臥蠶彎出流暢的弧度,身?后?是細心整理的行囊,無一不透出她歸家的決心。
窗外照進來的日光是暖的,這一刻,他?卻覺得身?上發寒。
“馬車已在宮外備好,王女請。”一名宮娥恭敬地說。
芊芊點頭,拿起包袱便?走了出去,男人沉默地跟在她的身?后?。他?們走了一段路。
身?旁人似乎有什么心事?,一直不曾開口,都不像他?了,忽然,芊芊停下腳步。
“陛下。”
他?垂眸看她的發,她頭發不是純黑,陽光曬著的時候會泛出點深棕顏色,“嗯。”
“我聽悠然說,你待她很好,她很喜歡你這個父皇,”
隱隱感覺男人氣壓有些低,芊芊也能猜到是什么原因,她掐住掌心,終于是說了心里話,“如果有的選,我也不想?離開你們,拋下我作?為一個母親的責任。”
“但我必須去做一些事?情,一些只有我能做的事?情。”
“悠然……是個很好的孩子。你把?她教得很好。有禮貌,有愛心,也很……討人喜歡,”芊芊笑著,“請你一定要好好照顧她,不要讓她受傷,被人欺負。”
他?莫名一頓,“嗯。”
“最是無情帝王家,但我還是希望,你能盡可能地給?予她全部的愛。”
“嗯。”
“還有,當心屠曉菁。”芊芊皺了下眉,壓低了聲音說,“若你愿意?,便?從世家之中選一賢良淑德的女子為后?。既能輔佐你,又不介意?悠然的出身?。”
“但北涼的公主?,并不適合成為皇后?。”她忽而輕笑,“罷了我說這么多做什么……這些事?你比我拎得清。”
這一次他?沒有應下。
所思在遠道,憂傷以終老。
芊芊心中莫名閃出這么一句詩來,行過最后?一段路,看著那敞開的宮門,陽光灑在路面上,金光點點,就在即將跨出宮門的一瞬,后?頸忽然一涼。
這兩年的訓練已經讓她對危機有了極強的感知力。
立刻側身?一避。
“你?!”她沒想?到謝不歸會突然攻擊她,瞳孔驟然緊縮,在他?逼近時險險轉身?,一記迅猛的掃腿直逼他?的下盤。
他?身?如鬼魅,避開了攻擊,同時一記重拳直擊她的肩頭。
芊芊側身?躲過,反手?一掌擊向他?的胸口。
他?不退反進,一記肘擊迎上,他?們的身?體在空中相撞,發出沉悶的聲響。
芊芊手?握成拳直擊他?的面門。他?迅速側頭躲過,同時一記低掃腿試圖擊倒她。
她輕盈地躍起,避開了這一擊,但他?的動作?總是快她一步,一記上勾拳緊隨其后?。
在空中,她無法完全避開,被擊中了下巴,身?體微微后?仰。
他?抓住機會,迅速上前,一記擒拿手?精準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試圖掙脫,男人強悍的力量讓她無法動彈。
芊芊愈發覺得古怪,“你到底想?干什么?”掙扎著,卻反而被他?抓得更緊,在她的皮膚上勒出紅痕。
驚羽衛就在一旁默默看著。
明明他?可以讓這些人來抓她,卻偏要自己來親身?上陣?
謝不歸黑眸中閃過一絲情緒,快得難以捕捉,他?低聲說:
“我不能讓你走。”
緊接著,她感到手?腕一重,“咔噠”一聲,低頭,她看到兩個半圓形的環,通過鉸鏈連接在一起,正緊緊鎖住她的手?腕。
鐐銬,還是純金的。
大概是他?這樣的手?段多太多了,她已不再憤怒,額頭滲出細汗,冷冷地盯著他?,就連質問?都懶得質問?一句了。
誰知謝不歸突然上前,攬住她的肩背,將她抱向他?寬闊的胸膛,只是這個擁抱非常的短暫,一觸即分,她甚至腿只抬起一半,都沒來得及發揮出斷子絕孫的威力。
“帶下去看管好。”
隨后?,他?轉身?,腰間環佩叮響,大步跨出宮門,芊芊則被兩個驚羽衛扣住肩膀,眼睜睜看著兩扇宮門在眼前緩緩地合上。
……
“驚羽衛聽令!”
“是!”
“你們都是朕最忠誠的戰士。”皇帝已披上戰袍,目光如炬,掃視在場的驚羽衛,他?們每一個都是他?親手?提拔,擢選出來的護衛,單膝跪地,神情肅穆。
“今日,朕將御駕親征,攻打南照。”
“無論?戰況如何,爾等需確保宮內之人安然無恙。”
“若朕不幸戰敗,身?隕之后?,爾等務必牢記,不惜一切代價,護送此間主?人,前往絕對安全之地。漁樵江渚也好,另作?婚配也罷,護她一生一世,不容有失。”
“屬下遵旨。”驚羽衛齊聲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謝不歸翻身?上馬,精鋼鎧甲在陽光下閃出凌冽寒光。
離去前,他?最后?深深地望了行宮一眼。
就這樣恨著吧。
活著,就好。
倘若我贏了——
你我,糾纏一生。
……
手?腕上的鐐銬冰冷而沉重,每一次輕微的移動都會發出金屬碰撞聲。
目光在屋內游移,試圖找到任何可以利用的東西,卻一無所獲。
她坐在地上,向后?靠著床榻,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后?緩緩地呼出。
就在這時,門開了,發出輕微的吱呀聲。
芊芊抬起頭,看到一人擎著燈燭,戴著兜帽,站在門口。
燭火勾勒出他?的輪廓,膚色潔白?,眉上點紅,長長罩袍下,玄色衣擺被風吹得微揚。
“王女。”
“你還有臉來見我。”
項微與沒有立即回答,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仿佛在尋找合適的言辭。
須臾,他?低聲說道:
“小臣是來向王女請教的。”
芊芊直視著項微與,看著他?緩緩步來,在她半步遠處蹲下,從腰間取下什么,閃爍銀光。
“告訴我,”項微與說,“你是如何煉制出蠱種的?”
那是一個純銀的葫蘆,比她當初用的那個大了一些,還鐫刻了古怪的紋路。
項微與低聲說:“我遵循古法,將一百種不同的毒蟲一一放入其中,卻始終不能獲得我想?要的東西,”
說著他?緩緩擰開葫蘆的塞子。
窸窣聲響,一只牙尖嘴利的甲蟲從中爬了出來。
這只甲蟲體型碩大,殼甲堅硬,閃爍著金屬般的光澤。
然而吸引芊芊的是,甲蟲那強壯有力的下顎,隱約可見尖銳異常的牙齒,宛若精心打磨的利刃。
讓人不由得相信,這只小東西能夠輕易地撕裂任何阻擋在它面前的物體。
無論?是皮革,
還是金屬。
“蠱種……”芊芊忽然咳嗽了一聲,聲音中帶著一絲痛苦和虛弱。
“要用……”
項微與立刻向前傾身?,試圖捕捉她說的每一個字,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芊芊的嘴唇上,忽略了周圍的一切。
猝不及防,腹部一陣劇痛,項微與一聲慘叫,踉蹌地摔倒在地,他?額頭青筋暴起,冷汗滴落,看到自己的腹部趴著一只黑色甲蟲,他?強忍劇痛,抓起來狠狠往墻上一扔。
“可惜。”
甲蟲摔了個四腳朝天?,它的背上有一層薄薄艷紅,芊芊指尖開了道口子,正放進唇里吮著。
秋水明眸斜睨著項微與,她方?才在甲蟲背上劃破指尖,用血操控了甲蟲,令其活活撕下了他?肚子上的一塊肉,可惜沒來得及鉆進他?肚子里,讓他?嘗一嘗五臟六腑化為爛肉的痛苦。
“唔!”項微與捂著腹部的手?掌不斷溢出鮮紅,強烈的痛楚讓他?汗流不止,他?看著芊芊召回那只甲蟲,靠近束縛她的鎖鏈,它張開了那對強而有力的下顎,精準地咬住了鎖鏈的一環,咬合力驚人,不斷施加壓力,很快,鎖鏈的一環被甲蟲的利齒徹底咬斷。
“很快南照就會覆滅,你即便?回去又有什么用。”
芊芊猝然握緊了手?:“你在說什么。”
“陛下已經下達了攻打南照的指令,想?必王師已經出城,不日便?會抵達桂城。”
桂城,正是南照與大魏的交界。
芊芊豁然起身?,那只甲蟲似被嚇到,啃咬鎖鏈的速度都變慢了。
項微與疼得滿頭大汗,卻依舊是那副死人般平靜的臉色,“他?既然違背盟約,把?你關在這里,囚.禁你一輩子,發兵攻打你的母國又有什么稀奇。陛下經天?緯地,注定成就千秋偉業,名垂青史。”
“你也知道神威將軍何許人也,他?手?上多少人命,他?是天?生的將領,是真正的戰爭兵器,你真相信他?永不進犯的承諾嗎,不知是天?真還是愚蠢啊王女。”
鎖鏈斷裂的瞬間,發出了更加響亮的聲音,甲蟲爬開,純金鎖鏈的殘骸靜靜地躺在地上,芊芊根本不想?理會他?,往外而去。
突然。
“王女,你想?知道,春秋齊女的真相嗎?”
芊芊驀地回頭,又驚又疑。
既然能準確說出春秋齊女這個名稱,說明他?根本就對蠱種了如指掌!
那他?方?才還想?要從她這里獲得煉制方?法?
難道他?的目的并非蠱種,而是——帶來那只甲蟲,幫助她解開鐐銬?
他?似乎在極有目的地,引導她做出下一個選擇,這種被人推動的感覺讓芊芊感到極其的不悅,但她也清楚,如若謝不歸發兵攻打南照,她的下一個目的地必然是戰場。
項微與動著嘴唇,那每一個字拆開她都能理解,可合在一起卻讓她心頭一震,芊芊不自禁后?退了兩步。
不,不可能!這怎么可能?!
但她又能隱隱感覺到,項微與沒有騙她-
尖銳的石片劃破手?腕,鮮血落在地面上,發出微弱的滴答聲。
很快,一種細微而密集的聲音開始在四周響起,那是無數毒蟲爬行時發出的窸窸窣窣聲。
毒蟲們被她的血吸引,從四面八方?涌來。
它們爬過石縫,爬過地面,以芊芊為中心迅速聚集,里面竟然有絨球。
倒真是意?外之喜!
芊芊立刻蹲下,絨球顯然認出主?人,撒著八條小細腿便?朝著她掌心爬去,鉆進她的衣袖之中。
巡夜的驚羽衛們察覺到異樣的動靜,他?們互看一眼,試圖弄清聲音來源,但當他?們看到那些毒蟲時,為時已晚。
“咚!”“咚!”“咚!”
這些素日里以一敵十的驚羽衛,被不起眼的毒蟲咬傷,一個接一個倒下,昏厥過去。
放倒他?們后?,一名玄色道袍,戴著兜帽的女子,快步走過滿地的驚羽衛和一片狼藉,很快找到了馬廄,迅速挑選了一匹最為矯健的駿馬,纖手?輕撫過雪白?的鬃毛。
這匹馬,倒像極了初見時,那人身?騎的那匹白?馬。
很快這記憶被她從心頭抹去,芊芊翻身?上馬,動作?一氣呵成,沒有絲毫的猶豫,她一手?握著韁繩,一手?則捏著從項微與身?上搜來的令牌。
隨著一聲輕喝,馬兒揚蹄飛奔,蹄聲如雷,劃破了夜的寂靜。
四周的景物在視線中飛速后?退,行宮的街道在夜色中顯得格外幽長。
宮門前,她壓低兜帽,亮出令牌,很快驚羽衛便?放了行。
女子的身?影如同疾風般掠過,待那放人的驚羽衛意?識到不對時,她已策馬而去,融入夜色。
芊芊在心中默念。
希望來得及。
希望一切都來得及!-
桂城坐落于邊境線上,城墻高聳入云,是守護帝國疆土的堅固屏障,同時也是對鄰國無聲的震懾。
瞭望塔有那站崗的士兵,可以遠眺敵國的領土,任何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們的眼睛。
花了大半個月,終于在入夜時分,趕到桂城時,芊芊身?上已經臟得不能看了。
遠處隱約可見如星子閃爍的火光,城墻上巡邏的士兵們手?持火把?,四處走動。
要進入這座處于戰爭狀態的邊城絕非易事?。
芊芊在距離桂城不遠處停下馬匹,仔細觀察城墻的布局和士兵的巡邏規律,尋找著可能的突破口。
片刻后?,她決定利用夜色的掩護悄悄接近城墻一處較為隱蔽的角落。
那里城墻的陰影投下一片黑暗區域,是潛行的最佳掩護。
她輕手?輕腳地下了馬,將馬匹系在一棵隱蔽的樹下,悄無聲息朝著城墻靠近。
桂城比鄴城要冷上許多,接連下了十幾?天?的大雪,地面上的雪層厚實?而均勻,踩上去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她動作?輕盈而迅速,如同夜行的貓,終于來到城墻腳下,發現了一處破損的城墻段。
那里有一塊石頭松動,形成了一個小小的縫隙。
她深吸一口氣,趴下來鉆進了那個縫隙。
縫隙狹窄曲折,但她憑借著身?子的纖瘦和柔韌,一點點擠了進去。
城墻內的景象迅速展現在眼前。
成功了。
進入城內,她不敢停留,城里顯然是處于戒嚴的狀態,街上一個人都沒有。
她身?形極快地避開巡邏的士兵,穿行在狹窄的巷道,尋找合適的藏身?之處。
忽然,一隊巡邏的士兵出現在了巷道的盡頭,他?們手?持火把?,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四周。
芊芊迅速藏進一個陰暗的角落,捂住嘴,避免發出聲音。
“長官,有動靜。”
一名士兵快步走向了芊芊藏身?的竹筐。
他?用手?中的長矛輕輕撥開蓋子,卻被什么咬了一口,驟然倒在地上,動彈不得。
“啊!”
“抓住她!”
士兵們很快反應過來,迅速包圍住她。
但很快他?們發現這個可疑人物極為靈活,像是泥鰍一般滑不溜手?,也不知道身?上攜帶了什么毒物,一靠近她便?會渾身?麻痹,倒地不起。
就在這時,一名士兵突然從側面沖出,將她撲倒在地。
芊芊被重重地壓在地上,她試圖反抗,但對方?的力量讓她無法動彈。
……
“公孫大人。抓住一個細作?。敢問?大人如何處置?”
“推出去砍了。”公孫羽漫不經心揮揮手?,喝了一口茶。
“不,你們不能殺我。”
細作?抬起一張臟兮兮的小臉,眼眸極亮,嘴唇極紅。
公孫羽一口茶差點噴出來,大驚失色:“你……!你怎么會在這里?”
“報——”
就在這時,帳外傳來一陣騷動。一名士兵急匆匆地進入帳內:
“公孫大人!敵軍已包圍全城,隨時都會發起猛烈的攻勢!”
“什么?”
公孫羽臉色由白?轉青。
祝拂雪是怎么做到的?上半夜安然無事?,下半夜竟能在他?眼皮子底下,調兵遣將。
甚至——將整座城圍了起來!
“那位還在城中……”他?身?旁幕僚眉頭緊皺。
“陛下的安全是重中之重,一旦有失,后?果不堪設想?。”
公孫羽緊握拳頭,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立刻加強城防,”他?厲聲道,“確保陛下的安全是第一要務,傳令下去,所有人提高警惕,嚴防敵軍突襲!”
士兵領命,迅速行動起來。
芊芊冷眼旁觀,她知道,謝不歸在城內的消息讓這些處于劣勢的守軍更加緊張。
公孫羽忽然定定地看著芊芊。
幕僚似乎知他?所想?,捋著胡子道:
“想?必你就是南照王女?單槍匹馬就敢夜闖桂城,真是勇氣可嘉。”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南照王族的畫像他?們人手?一份,認出她來也不算稀奇。
“公孫大人,此女可能是打破當前僵局的關鍵,若是將她懸掛在城墻之上,威脅那祝拂雪退兵,或許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若是他?們不從,便?以此女性命相逼。”
公孫羽緩緩開口:“你聽到了?你的命就握在我們手?中,若南照不退兵,便?殺了你,用他?們的王女祭旗。”
“大人,你真的認為我的生死能左右這場戰爭的結果嗎?你低估了我的國家,也低估了我的家人。”
公孫羽眉頭微皺,他?可沒忘記兩年前,那數百人豁出性命也要保護她撤退,她的生死不重要?不可能!
“南照有著嚴格的繼承制度,而我,很遺憾,并不是那個被選中的人,”芊芊平淡地說,“不然我怎會隨陛下來到鄴城,整整七年,放著榮華富貴不要,與陛下做一對貧賤夫妻,吃盡苦頭,而我的親人我的母國,對我的處境不聞不問?呢。”
芊芊語氣中透露出一種淡漠和無奈,暗示自己的無足輕重,“他?們之所以派來使?團接我,是因為想?取我的血,”
“你的血?”
“沒錯,”芊芊道,“我的血……對他?們有用,雖然我也不知道具體有什么作?用。”
她循循善誘:“若我當真有那么重要,又怎會輕易便?被送到大魏來做人質?南照的將軍、祭司,哪一個不比我有用,如果當初留下來做人質的是祝拂雪,或許諸位就不用這般焦頭爛額了。”
眾人一默。
“如果你真的想?用我來威脅他?們,恐怕只會適得其反,我的家人不會因為一個無關緊要的公主?而改變他?們的戰略。反而可能會因為你的威脅,而發起猛烈的進攻。”
“你在試圖降低你自己的重要性,”公孫羽緩緩說道,“但我不相信你的話。”
芊芊笑了笑:“信不信由你。但想?必大人比我更清楚,戰爭是殘酷的,任何輕率的決定都可能帶來不可挽回的后?果。”
她頓了頓,繼續說:
“而且你似乎忽略了一個重要的事?實?。”
“你們的皇帝陛下非常在乎我。如果你真的把?我掛在城墻上的話,不用我做什么,你們的內部首先就會發生動亂。”
原本就處于劣勢的局面將會變得更加糟糕。
公孫羽的臉色微微一變。
他?意?識到芊芊所言非虛,皇帝對這南蠻妖女的重視程度遠超他?的想?象。
兩年前他?就已經見識到了,陛下因為她而放走了那些會成為重大隱患的南照使?團,就連滅門這樣的大事?,都能強行摁下去。
如果真的將她掛在城墻上,不僅會引發君臣間的矛盾,還可能會動搖軍心!
“你在威脅我?”公孫羽重重一拍桌案。
“我只是在陳述事?實?,”芊芊平靜地回答,“選擇權在你,但請三思而后?行。”
女子眼神中閃爍著瑩瑩的光,仿佛在告訴公孫羽,她已做好了迎接一切的準備。
公孫羽陷入沉思,他?必須重新評估眼前的局勢。
半晌,他?說:“老夫立過誓言,戰場之上,不殺婦孺,”實?則是此女巧舌如簧,說的話真假參半,虛實?難辨,讓他?頗為頭疼。
公孫羽說,“既然如此,老夫只有把?你交給?陛下處置了。”
他?從府上找來兩個婢女,給?芊芊草草地擦洗一番,再帶她去見謝不歸。
皇帝的主?帳就在靠近城門的地方?,乃是大魏君臣為指揮作?戰而設立的臨時指揮帳。
謝不歸冰雕雪塑端正而坐,面前有一座巨大的沙盤,正是兩軍交戰的情況。看到她出現在這里,臉上沒有任何意?外,只臉色微微有些蒼白?。
“你來了。”他?嘆出一口氣,白?霧如煙緩緩飄散,氤氳著他?如詩如畫的眉眼。
謝不歸垂下眼簾,視線隱藏進濃長交錯的陰影之中,“如果王女是來勸朕退兵的,那就請回吧。”
“陛下,請聽我一言。”
芊芊舔了舔干澀的唇瓣,緊緊盯著他?說:
“我們的女兒,她是大魏和南照的孩子,她不僅姓謝,也姓祝。”
他?想?起來,是的,她曾提過,祝卿好。
“我希望她一切都好,我相信陛下也是這么想?的。”
“這場戰爭繼續下去,無非兩種結果。要么她的父親殺死她的舅公,要么她的舅公殺死她的父親。這樣的真相會成為她心中永遠的陰影。她會如何看待我們,又將如何看待這個世間?”
“南照是我的故鄉,大魏也是。”
“我們身?為她的父母,有責任給?她一個沒有恐懼和悲傷的未來,不是嗎?戰爭只會奪走這些,它不會給?我們任何答案,只會留下無盡的痛苦和遺憾。”
“陛下,請您,停止這場戰爭吧。”
說罷,她伏倒在地,衣袖和長發散開。
“此事?并非我一人所能決定。”
他?話音落下,周遭猝然一片死寂。
片刻之后?,皇帝淡淡道:
“我給?你一個機會,放你出城,去見你的舅舅,告訴他?我的立場。但記住,我的軍隊不會輕易撤退。”-
祝拂雪看見是她,極是震驚:“囡囡。你怎么在?!”
芊芊開門見山道:“舅舅,退兵吧。”
祝拂雪半晌沒有應聲。
他?身?側的將軍忍不住道:“王女有所不知。”
對方?聲音有些發抖:“大魏皇帝的軍隊已經包圍了太和城,不能退,不能退啊!否則南照危矣,將亡國啊!”
什么?!
耳邊突然想?起那句——“我的軍隊不會輕易撤退。”
芊芊身?子一晃,事?情遠比她想?象的嚴重得多。甚至到了糟糕透頂的地步。
簡而言之,謝不歸和舅舅,他?們互相扼住了對方?的咽喉,正在此僵持著,誰也不肯先退一步。
若要說劣勢,反倒是舅舅這邊的情況更加危急,畢竟他?們的糧草供應,無論?如何也比不上桂城內部的儲備,早晚會消耗殆盡。
但若是退兵,誰知道謝不歸的軍隊會不會立刻攻入太和城,殺了阿母,奪取南照?
沒有人敢拍著胸脯保證,大魏皇帝并無那吞并他?國的野心,放棄如此絕佳的機會。
“舅舅即刻派一支軍隊,送你離開,”祝拂雪拍了拍芊芊的肩,啞聲說,“從今往后?,忘記南照的一切吧,做一個平凡的普通人。”
芊芊看到他?鬢發間斑駁銀白?,眼角也生了一些皺紋,想?起舅舅是最愛惜自己儀表的,素來以風流倜儻自居,不過兩年不見,他?就蒼老了這許多。
“舅舅,再讓我試最后?一次吧。”芊芊輕聲說,“讓我回到桂城,最后?勸他?一勸。”
“若是勸不成呢?”祝拂雪眼露哀色,“舅舅不想?讓你淪為這場戰爭的棋子。囡囡,你明明有的選。”
“舅舅怎么選,”芊芊朝他?明媚一笑,“芊芊就怎么選。”
芊芊走后?,祝拂雪一人坐在孤燈前,桌上放著他?心愛的佩劍。
他?回想?起那些年,他?是如何貪圖自由,放棄了家族的責任,離開故鄉,踏上了游歷四方?的旅途。
那個孩子,那個總是跟在他?和夏侯禎身?后?,拿著一把?小木劍,渴望成為像他?一樣的江湖劍客的孩子。
卻死得那樣凄慘。
“是我害了他?們。”
祝拂雪一聲長嘆,眼底流露出無盡的悔恨。
如果南照滅亡,他?將選擇殉國,用這把?劍來結束自己的痛苦,向那些因他?而失去生命的人贖罪。
祝拂雪握住佩劍,指節在劍身?輕輕一彈,發出清脆的“叮”的一聲響。
這把?劍曾是他?最親密的伴侶,如今卻即將成為抹向脖子的兇器。
他?抬頭,望著帳外永不停歇的風雪。
過去無法改變,但至少,他?可以在此間得到一絲救贖-
“你回來了。很好。”
男人語聲淡漠,他?披發坐在棋盤前,手?拈一顆棋子款款落在那縱橫線間,緞似的烏發披垂在雙肩,似沾了清晨的雪露,有微微濕潤的痕跡。
一襲雪色素衣襯得他?脖頸修長,寬肩窄腰,俊極雅極,若不是身?在這戰火紛飛的戰場上,只怕要以為是個風雅的高士。
芊芊皺了下眉,他?在等她?
“天?亮之前,若你不回來,”
謝不歸黑眼珠從眼角斜睨過來,看著她和她滿身?的雪,聲音很輕,“我的人會放火燒了他?的糧草。”
功高莫過救主?,計毒莫過絕糧。
驟然明白?過來,芊芊臉色一變:“你……你在舅舅的軍中安插了細作??”
一股悚然從腳底直沖天?靈蓋,如見惡鬼,她生生后?退了一步。
她渾身?發抖,怒目圓睜,“你……你……”
圍在桂城外的軍隊,是南照唯一生存下來的希望,是跟大魏皇帝談判的籌碼。
糧草有失,軍心潰散,全軍覆沒,南照,徹底亡國。
“啪!”
她甩過去的這一耳光極重,打得男人微微偏過臉去,他?卻毫不在意?,發絲散亂而下,一張白?玉似的臉上泛起淺淺紅印。
他?抬手?,指腹揩去唇邊鮮血,嘴角兩側全是暈開的紅。長睫覆眼,淡漠地看著棋局說,“還有南照的少祭司。朕也派了一隊騎兵,前去截殺他?的援軍。”
兵者,詭道也。所謂戰爭,本就是一種充滿詭詐和策略的行為。
說完,他?緩緩抬起眼睛,看著面前幾?乎碎裂的女子,眸色極深,叫人看不分明:
“芊芊,結局已經注定,你根本什么也改變不了。”
這一刻,芊芊大徹大悟。
他?,謝不歸,終究還是那個高高在上、冷血傲慢、掌控一切的王。
一陣天?旋地轉,環佩叮響,身?前薄荷香氣驟然籠罩,無孔不入。謝不歸反應極快,一手?扶住她的肩,一手?掌住她的腰,任由她如一片鴻毛般輕飄飄地倒下來,降落在他?懷中。
他?的手?隱約收緊,手?背青筋分明,攏住她冰冷單薄的身?子,低聲說:“你放心,朕會照顧好你的家人,你的子民……”
照顧?怎么照顧?
用鐐銬,用繩索,永生永世地囚.禁起來,讓他?們像牲.畜一般活著,活在他?規劃的方?寸之間嗎?
這一刻,她望著他?的眼里再無其他?,全是不加掩飾的,刻骨的恨意?與殺意?。
帝王之愛是什么……
折她的羽翼,毀她的憑依。
第53章 053
053
“陛下, ”
懷中人忽然輕輕喚了?一聲?。
“你可以決定所有人的生死,卻唯獨決定不了?一個人的。”
“那就是你自己。”
是怎樣從袖口滑出那把?一路上用來?防身的匕首,又是怎樣拔出刀鞘, 鋒利的刀刃是怎樣劃破他的衣衫, 刺進血肉,芊芊已經感覺不到。
她的心麻木了?, 在刀刃捅進他身體里時,唯有一個念頭,原來?不論再強大的人都是那血肉之軀, 被刀刃穿過?,依舊是會流血,會疼到面容扭曲。
人在受傷的第?一個反應, 就是本能地做出防御。
芊芊已經做好被他掀飛出去, 撞在墻上脊骨斷裂的準備。
緊閉著眼疼痛卻遲遲未曾傳來?, 身子卻被他愈發地裹緊, 她感覺他因劇痛而發抖的身體, 而她本是刀尖沒入他的腹部, 因為他這驟然的靠近而沒柄。
“這樣能抱你更緊一點嗎。”謝不歸呢喃, “抱你更緊,用我的血暖你的身軀,可以嗎?”
芊芊渾身一震。
她驟然抬頭, 跌入一雙點漆眼眸, 四目相對,腦子里一片空白,在她對他肆無忌憚流露出殺機之后, 她卻看到那雙眼中鐫刻入骨的感情?。
掌心濡濕滾燙的感覺越來?越重,低頭, 一片刺目鮮紅,看著刀柄上鐫刻的花紋,理智驟然回?籠,她開始遏制不住地發抖,雙手也松了?開。
“陛下,陛下——”
有人的腳步聲?響起。
他俯身,芊芊感到肩胛骨都幾乎碎裂了?,被他緊緊抱著,幾乎喘不過?氣來?。
這是一個充滿血腥的擁抱,他似乎想要用他的身體把?她擋住,不讓旁人看見她對他做了?什么。
她想要掙扎,卻感到后頸一麻,渾身都癱軟下來?。
他點了?她的穴道。啞穴,還?有麻穴。
身子動彈不能,五感卻前所未有的清晰,聽到他逐漸沉重的呼吸聲?,感到他的血濡濕了?衣衫,透過?她的裙子,燙著她的皮膚。
竟讓人覺得詭異的、絕望的溫暖。
一位士兵掀開毛氈簾帳,走了?進來?。
他是此?次作戰的斥候,隨他一起進來?的是無邊霜寒。
“末將無能,截殺未能成功。”
那斥候說,巫羨云除了?率領一支南照精兵為援外,還?有一巨獸跟隨身側,此?獸刀槍不入,不懼水火。
他們許多弟兄便是被那巨獸活活踩死。
此?獸狀似象,卻渾身覆滿棕色長毛。有長牙,其聲?如雷。
大塊頭!
幾乎一瞬間,芊芊便知道他說的是誰。
兄君帶著大塊頭逃脫了?!
似乎是感知到她的情?緒,那抱著她的手愈發緊了?,幾乎將她腰肢勒斷。
“我方所存人數幾何?。”
“十不存一。”
“不過?,對方亦是被我們重傷,幾乎全軍覆沒,尤其是那頭獸,”斥候匯報著,忽然道,
“陛下您的臉色……血、好多血!陛下您!”
謝不歸腹部受到重創,自是不可避免地吐出一口血來?,唇上一層薄薄滟紅,斥候這才看見他懷中纖細的人影,竟也是一身的血!斥候驚疑不定,卻聽陛下平靜道:
“叫公孫羽來?見朕。”
斥候不敢不從,領命而去。
“怎么,盼著朕交代遺言?”人走后,他染血的掌心貼在芊芊臉側,“可惜朕便是要死,也要先?殺光所有覬覦王女之人。”
“你可知……”他說到一半,卻又頓住,“罷了?同你說這些做什么,恨著,總比對朕無知無覺的好。往后,你可以隨時來?找朕復仇,朕等著王女。”
就在這時,有人于帳外驚叫,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甚至摔了?一跤。
“陛下,不好了?!”
“太子殿下口鼻出血……怕是要、要不行了?!”
芊芊心頭劇震。
悠然?!悠然也在桂城?口鼻出血,怎么會口鼻出血?什么意?思?……不行了?,又是什么意?思??
可沒等她發問,那斥候又回?來?了?。身后跟著公孫羽,以及一挎著醫箱之人,正擦著滿頭的汗。
“蘇小將軍,快給陛下看看吧!此?時此?刻,陛下萬萬不能出事啊!一旦陛下有什么好歹,群龍無首,南照必定借機反撲,桂城淪陷,百姓危矣!”
兩軍交戰,對彼此?的恨意?刻骨,而手無寸鐵的百姓便會首當?其沖,成為那些殺紅了?眼的軍士發泄怒火的對象。
自古以來?,少有那軍紀嚴明到可以死死約束住人性,不動百姓一針一線的軍隊,即便是再英勇無畏的大將也需要花大力氣才能剎住士兵們一入城中,便燒殺搶掠的風氣。
“公孫羽。”
“老臣死罪。”
公孫羽路上聽著斥候講述,再一看這情?形,便明白了?怎么回?事,若不是他將這南蠻妖女送到陛下身邊,如何會害得君主重傷至此?
他愧悔難當?,只恨不能即刻拿刀抹了?脖子!
他想令人將這刺客拖下去亂刀砍死,卻始終顧忌陛下傷勢,眼下最重要的是封鎖陛下遇刺的消息,以免城外敵軍趁機攻城!
是以,他跪伏在地,敢怒不敢言。
君臣對話,一句都沒有進入芊芊的耳中,她此?刻哪里顧得上謝不歸如何??
滿腦子只有那一句:悠然……快要不行了?。
而謝不歸又咳出一口血來?,手在懷中人身上一拂,終是解開了?她的穴道,把?她往旁邊一推。
“謝不歸,到底是怎么回?事?!”
“娘娘……自己親眼去看看吧,太子殿下就在太守府中。”
蘇倦飛不忍道,太子殿下的傷勢,即便是他也無能為力?,恐怕確確實實,只如欽天監所說的那般,唯有傳說中活死人肉白骨的南照圣藥可救了?。
芊芊即刻動身前去。
謝不歸凝她背影,半晌垂下眼睫,他唇色已經發白,聲?線還?是穩的:“過?來?,看看朕的傷。”
蘇倦飛即刻上前,瞳孔驟然緊縮,娘娘這是下了?死手啊。
“這匕首決不能貿然拔出,不然失血過?多,陛下會當?場死亡!”他抖著聲?音道,“小臣這里有上好的金瘡藥,需得先?給陛下止血……”
皇帝卻道:“蘇倦飛。”
“小臣在。”
“去照看太子殿下。不論如何?,護住殿下生機,不容有失。”
公孫羽大急:“可陛下您的傷勢!”
“這是圣旨。”謝不歸不容更改。
“小臣得令。”
說罷,蘇倦飛留下紗布和金瘡藥,即刻動身前往桂城太守府,太子殿下如今便被安置在府中,這件事僅有極少數人知曉,為的便是拿到圣藥的第?一時間便救治小太子。
是以祝拂雪的這圍城的戰略歪打正著,若是此?時城破,帝國之主及其后嗣被南照所擒,雖不至滅國卻也會受到前所未有的重創。
大魏的皇位當?然不會無人繼承,謝云起謝榮等人都可能成為下一任帝王的人選,只是恐怕再出不了?如今上這般文治武功都無出其右的皇帝了?。
而主帳之中。
“公孫羽聽令。”
“末將在。”
“朕今有此?劫,時也命也。若朕崩殂,即刻帶朕遺旨,按旨意?行事,不容有誤。”
公孫羽知道,所謂遺旨,上邊只寫了?兩件事,第?一是退位,皇位由謝榮繼承,以及一道處死北涼公主的旨意?,而退位詔書,公孫羽也是近來?才知曉,早在皇帝決心與南照通商,并將商路命名為琴心之路時便已擬好,若非太子殿下出了?事,若非兩國大戰,或許今時今日會是另一番景象。
可他也知道陛下的性子,有些事一旦開始便無法?停止。
要么不做,要么做,就做到徹底。
這位帝王素來?是一個狠毒到極點的人,對旁人狠對自己更狠。
然而,他卻聽皇帝淡淡道:“最重要的,朕要你記住。朕之傷勢,與她無關?。你及你麾下軍士,不得傷她半分。膽敢有違……”
公孫羽驟然抬頭,看見皇帝陰沉而酷寒的臉色。
須臾,公孫羽以頭觸地,聲?音嘶啞:“末將……聽命。”-
帷幔低垂,小小的孩子合著眼,像是睡著了?一般。睫毛纖長,眉毛烏濃,嘴唇柔軟,仿佛閉合的玫瑰花瓣。像是下一刻就會醒來?睜著大眼睛說:
“孤想聽你唱一支歌,好嗎?”
“悠然……娘來?了?。”
像是怕驚擾了?什么一般,芊芊聲?音很輕,她抬步上前,來?到孩子的床邊時,就連坐也不敢坐,只能半蹲在了?地上,朝著孩子的小臉伸出手,指尖卻猛地哆嗦了?一下,因她看到指縫間全都是血。
她無措地在身上擦了?又擦,卻怎么也擦不干凈。
她看到小孩的鼻下有血漬,早有婢女給她擦過?臉蛋,卻依舊能看到那兩點鮮紅,足以想象到孩子口鼻出血時的觸目驚心。
蘇倦飛亦是心酸,饒是他,看到這般小的孩子受如此?罪過?也是心痛如絞,不敢想象生身母親會是何?等感受。
“口鼻出血,是內臟有損,”他低聲?道,“小臣即刻以天香續命丹吊住殿下一口生氣,再開一帖藥,給殿下服用,若是能止住出血,殿下便是有救,若是不能……”
“王女節哀。”
芊芊始終沒有說話。
來?時路上她便聽婢女說過?,太子殿下會受此?重傷,乃是因為她攀爬暖房的桃花樹,想要折下一枝桃花,送給某個重要的人,卻不慎摔落,成了?如今木僵的狀態,不會動也不會說話。
原來?,悠然是想送一枝桃花給她。
給孩子喂下丹藥后,蘇倦飛道:“王女,小臣斗膽……”
“小臣知曉,圣藥乃貴國至寶,圣藥有失,浩劫必至,”蘇倦飛啞聲?道,“只是太子殿下……實在可憐。”
“王女或可修書一封,送至南照王之手?想來?陛下是無論什么代價都愿意?交換的,陛下對殿下愛之深,即便不是小臣,東宮眾人亦是清晰可見。”
直到好久,蘇倦飛才聽到那女子的聲?音。
“原來?如此?……”
原來?命運在這里等待著她,朝她露出一個猙獰的微笑。
芊芊看著孩子小小的手,她手里緊緊握著一個錦囊,格外熟悉,瞳孔驟然一縮。
紅色緞面上金線所繡桃花、山川河流,栩栩如生。獨一無二的繡工,她不會認不出。
這是她當?初用來?裝她與謝不歸結發的錦囊,不是已經毀了?嗎。
為什么,還?在?
靈魂如被抽離出軀殼。
蘇倦飛早已出去,命人煎藥。
而她渾渾噩噩,回?過?神來?時人已坐到了?外間,正在倒茶,冰冷的茶水溢出,打濕了?手掌,徒然看到指縫里深黑的血跡,如看見了?什么極其可怖的東西,臉色一白。
芊芊便用茶水不斷搓洗著手,為什么為什么,洗不去,為什么怎么也洗不干凈?
突然一道驚喜的聲?音響起:“止住了?。”
“出血止住了?!”
蘇倦飛一抹滿頭的汗,匆匆走出,看到女子把?手背洗得通紅,這可是深冬,茶水早已放涼,只怕是冷得刺骨,連忙道:
“來?人,去打一盆熱水來?!”
“不必。”芊芊定定地看著身上,太臟了?。不止手上,身上也有血,這么多的血,一點熱水怎么洗得干凈。
“王女……圣藥的事您想想辦法?,小臣相信有了?圣藥,事情?一定會有轉機。”
蘇倦飛笑著,眼底充滿希望。
芊芊靜了?一會兒,垂著眼不知在想什么,過?了?會兒,她輕輕道:“蘇小郎君,謝謝您。”
她說:“之前說過?要舍血給您,一直沒有踐行我的諾言,您要多少但說無妨,”像是魂魄終于回?到身體里,她如同跟朋友交談一樣,笑著對蘇倦飛道。
蘇倦飛道:“不敢了?不敢了?,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能為君王分憂是小臣的榮幸,豈能因一己之私,損傷王女玉體?小臣的板子是挨夠了?。”他連連擺手。
他心里到底是知道的,他挨打最根本的原因不是幫王女制出那蒙汗藥,而是想要王女的血。
知曉他竟想要她的血時,陛下當?時整張臉都黑了?。
芊芊揪著衣角,好像有些沮喪:“沒能幫到小郎君……”
“哪里哪里,”蘇倦飛道,他情?不自禁雙手合十,“只希望這場戰爭能早日結束……”死的人太多了?,他路上不知見到了?多少死人,帶領去南照求藥的那些士兵,也全都死了?。
而他自己,幾乎是從尸山血海爬回?來?的。
“蝴蝶媽媽保佑……”蘇倦飛喃喃地說,他也算半個南照人,自是信仰蝴蝶媽媽,說完又道,“佛祖保佑,菩薩保佑……”
……
雪是上半夜停的。
芊芊照看悠然許久,經過?婢女提醒,才揉了?揉眼,輕聲?問:“陛下在何?處。”
謝不歸亦是被轉移到太守府養傷。
婢女說,離人苑。
庭院里落了?薄薄的雪,在月光的映照下反出淡淡銀色的光。
芊芊一眼看見那跪在庭院中央,正對著房間門口的身影。
房門緊閉,守門的侍衛冷聲?道:
“宋女使,陛下正在養傷,不許任何?人打擾。”
宋嬌蕊跪地不起,耳邊突然響起腳步聲?,她抬頭,看到女子白皙的臉。
“你來?做什么,”宋嬌蕊咬牙切齒,緊握雙拳,“陛下受傷,全都拜你所賜。”
“祝芊芊,或許,做人我比不上你。”
大概是積怨已久,宋嬌蕊忍不住一股腦說道:“但我比你坦蕩,我若喜歡誰便是最喜歡,只喜歡,我會比任何?人,都憐他愛他,絕不會因為旁人,因為任何?理由,傷他半分!從小我便為姐妹們不喜,而我的兄長們只知道爭權奪利,我父親高興了?就想起我,從指縫里灑點恩寵給我和我母妃。”
“即便母妃被其他的妃子害死,他轉頭就能忘掉,新歡不斷,甚至在我娘的靈堂寵幸我娘宮中的舊人,你知道當?時僅有八歲的我躲在棺槨后,看著這一切是什么感受?”
“我只覺得惡心!”
“我長大了?,那個惡心透頂的老男人要把?我嫁給北涼已過?半百的皇帝,只因他老了?,他恐懼,他恐懼北涼,恐懼戰爭,恐懼一切會威脅到他皇位的東西!”
“因為他的恐懼,所以我要去死了?。”
“北涼皇帝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對了?,他最喜歡庖廚之事,他最愛做的一道菜便是那‘美人炙’,你猜猜怎么做?將絕世美女扒光衣物,用一根鐵簽穿過?喉嚨,放在火上炙烤,再用小刀剖開肚皮,心肝肚肺都要一片片割下來?吃掉!”
“君臣大宴,這道菜是必不可少的國菜,他們覺得如此?能夠延年益壽!”
“這真?的很惡心,不是嗎。我父皇聽說了?這件事啊,起初他是震驚的,可慢慢的那震驚就變成了?一種好奇。這好奇中又有一絲天真?,那樣單純的近乎于孩童的神情?,居然出現在這個老人的身上。”
“然后,他看著我、看著他妃子的眼神真?是讓人……毛骨悚然呢。”
“他說,北涼帝才是真?正懂享受之人,朕不如他多矣……”
“這樣的王朝,這樣的君王有何?存在的意?義,你告訴我?”
芊芊握著一把?骨傘,始終沉默,耳邊唯有雪花落下的聲?音。
她站在一棵枯萎的梨花樹下,風吹來?,枯枝上的雪便簌簌下落,傘上承載著一片一片的落雪,是不可承受之重,亦是不可承受之輕。
“是他,是陛下結束了?那一切,他把?我從地獄里拯救出來?。我把?他當?成君王來?愛,也把?他當?成男人來?愛。至于你,王女?”宋嬌蕊的聲?音仍在繼續,“呵呵,你這一輩子有為你自己活過?嗎?哪怕一天?”
芊芊輕嘆,舉步欲走,原來?,世人皆如此?痛苦。
“喂。”
“王女,你應該會殉國吧。”
宋嬌蕊的輕笑聲?從身后傳來?:“你這樣自詡清高、為國為民的王女,不惜遠赴千里來?到戰場之上,應當?不會只是玩玩而已吧?”
“南照注定要覆滅,那么,你會殉國的吧?”
芊芊回?眸,迎上對方安安靜靜的目光,里面沒有仇恨沒有嫉妒沒有怨毒,只是一片空白,如同這無邊無際的雪地。
“后人說起來?,會說南照的王女啊,真?是個貞烈的、崇高的女子呢。帝王的發妻,高高在上的宸貴妃啊,三千寵愛在一身,卻也不屑一顧,在桂城之戰中,毅然自盡,追隨母國而去……”
她拍了?幾下手掌,嘆道:“真?是至忠至情?、可歌可敬,你的名字會被世人銘記,那些才子會詠嘆你、歌頌你,要天下的忠臣,后代的公主全都向你學習。”
“甚至會用你的事跡,來?批判那些不肯就死、茍延殘喘的皇族,或者臣子。哈哈,也許這就是王女所認為的,活著的意?義呢?”
“你真?的很愛他。”芊芊駐足回?望,安靜地說了?一句。
宋嬌蕊的聲?音戛然而止。
她看著她,突然紅了?眼眶:“是。我從前恨不得你能去死,你死了?他身邊就我一個了?,也許就能看到我了?。可是,不是這樣。”
“我的心意?他棄如敝履,他毒殺太皇太后,卻從未考慮到我,讓我失去了?宮中唯一的依靠。他就是這樣一個狠毒的人,薄情?,冷酷,決絕,有時候我也會想,我怎么這樣賤,即便這樣還?是愛他。但至少我不會淪為北涼餐桌上的那一道美人炙,不是么?”
“他只是不愛我,他沒有虧欠我。”
“不管我是怎么想,他照樣能跟北涼的公主聯姻,因為對他來?說,跟什么人都不重要了?。從始至終,他的人生與我無關?,生老病死,婚喪嫁娶,我不過?是一個過?客,也只能是一個過?客。”
“今日,我不想你死,你死了?……”宋嬌蕊一字一句,“他也活不成了?。”
可是,愛又何?曾有高低優劣之分?
“若你懷恨在心,你一劍殺了?我,反正我能活這么久,也是活夠了?,”宋嬌蕊說。
芊芊說:“你喜歡悠然嗎。”
“誰喜歡那個、你肚子里爬出來?的孽種!我怎么會喜歡!”
“宋女使,雖然我知道這樣說很自私。但是,煩請你,今后,替我照顧好悠然。”
她彎下腰,烏發從胸前滑落,在風中飄揚著,滑如錦,韌如絲。
她將那把?傘遞到宋嬌蕊的手中,“回?去吧,跪久了?對身子不好,身為女子,要多多保重。”
第54章 054
054
離人苑
屋內燃著倒流香, 一圈一圈灰白?色的煙霧自下而上地?纏繞著整座香爐,綿延不盡,絲縷欲散。
“你攻打南照, 究竟是為了什么?”芊芊低頭?, 問那安靜躺在?榻上的人。
是野心嗎?
如果當真是為野心,為何任那刀尖沒入時, 還要忍痛將我抱緊呢。
謝不歸緊閉著眼,唇上血漬半干,上身赤.裸, 烏發?披散滿身。
匕首被拔了出來?,腹部的傷口也已經被人處理過,一圈一圈用干凈的紗布包扎好。濃郁的藥味兒掩蓋了他身上的薄荷香。
他似乎正在?做夢。
陷入冗長的夢魘醒不來?, 羽睫顫抖, 一層薄薄的紅, 自耳際蔓延到脖頸。
“你、你要去哪。”她聽到男人模糊不清地?問了一句。
芊芊一怔, 倏地?輕聲道:
“去江南。”
什么?
芊芊把手蓋在?他的眼睛上, 笑著問:
“夫君, 春天來?的時候, 我們一起,去江南好嗎。”
她的眼里帶著笑意,“咱們乘一葉扁舟順流而下, 看垂柳依依, 桃花灼灼,待游至漁村,便去嘗一嘗我最愛吃的魚羹, 也嘗一嘗你最喜歡的甜杏釀。”
“等入了夏,我們可?以親手摘下菱角, 取那荷花瓣制成荷花燈,趁夜放入湖中,看星河倒注,浴浴熊熊,如神?靈夜游,傾數斛螢火于天地?之?間。”
她說罷,也沒有聽到任何回應,唯有滴漏聲聲。
她垂了垂眼,低聲說,“燒了你送的玉腰奴,是我不好。”
“拋下你和悠然,是我不好。”
“若有來?生,我們生在?尋常巷陌,做一對?平凡夫妻。男耕女織,一屋兩?人,三餐四季,好嗎?”
他依舊沒有回答。
“祝芊芊……”
芊芊聽到他睡夢中呢喃的囈語,他最后對?她的那份感情,是愛還是恨?在?這個?安靜的雪夜,這些似乎都已不再重要。
臨走時,侍衛和婢女都有些猶疑:“娘娘……”
芊芊朝他們打了個?手勢:“不要告訴他我來?過。”
謝不歸夢里是一場沒有盡頭?的春夜。他睡不著,便披衣起身,外出散步。
卻不曾想,妻亦未寢,于是夫妻二人,同游春庭。
庭中下了一場梨花雨,片片梨花在?月光中飛舞,宛若落雪。
“郎君,郎君!”忽然有人在?后邊呼喚他的名字,似乎是有很?緊急的事。于是他止步。
可?身邊的人卻徑直向前走去,她撐著一把骨傘,身形清薄,衣裙和發?絲飛揚,月光籠罩她周身,猶如那短暫棲息于花枝上的蝴蝶,隨時都會飛走。
他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夫人。”
垂在?身側的手指卻忽然傳來?輕微的拉扯感。
謝不歸低頭?,看到他的左手小指上系著一根紅線,而那紅線連接的另一頭?,正是她的手腕。她越走,這紅線便被拉得越長。紅線當中,還掛了一枚金鈴,正在?叮當作響。
他看著這根紅線,隱隱覺得心安。
這紅線,是他親手給她系上的。
只要紅線在?,人就?在?。
只要鈴鐺在?響,不論她去哪里,都能找到她。
謝不歸立在?那里,腳步如同生根一般,始終無?法踏出一步,看著那身影漸漸走進風雪之?中,他忍不住在?后邊喊她。
夫人。
卿卿。
祝芊芊。
那身影卻似乎不曾聽見,漸漸地?,謝不歸沒有了意識。
待外面喧囂響起,謝不歸眉頭?一緊,打開眼睫,從那長長的夢中跋涉而來?。
夢中是一場漫無?邊際的春夜,至于看到了什么人,夢到了何樣事,卻已是模糊不清。
他輕輕咳嗽著,腦海中突然閃過夢境的碎片,新婚之?夜,燭滟流光。
他持著系著紅花的稱桿,挑起蓋頭?,看見朝思暮想的心上人那張明艷羞澀的臉龐,
他記得夢中那個?一身喜服的自己,癡癡看著她,低聲問了一句:
“你會像當初在?燈會上拉著我穿過人群一樣,領著我走過這一生嗎。”
新娘子笑眼彎彎,紅唇如花,說:“當然會啦。我是你的妻子呀。”
想到這里,謝不歸抬眼問:“有人來?過嗎。”
男人披散長發?,白?玉似的臉上看不清表情,婢女小心翼翼回:“有。”
“宋女使求見陛下,只是奴婢謹記陛下吩咐,不曾放人進來?。”
謝不歸聞言沒有回答,視線看向窗外,忽然一怔。
雪下得愈發?大了-
齒犀微露朱砂唇,手荑緩轉青蔥指。
芊芊瞥了一眼旁邊,托盤里放著一條鮮亮華麗的衣裙。這是一條百鳥裙,在南照乃是祭祀時王女所穿的服飾,一般不會在?尋常的場合穿著此裙。
不禁微微一嘆。
真是……準備得很充足呢。
黑暗中,一道人影緩緩地步至光明之下,臉龐被燭光勾勒得愈發?嬌俏。
北涼公主。屠曉菁。
“自然。”少女朱唇微勾,“曉菁敬重王女,王女的大日子,曉菁豈敢怠慢。”
她淺淺笑著,聲如白?雨跳珠,透出拒人千里的清寒。
“到了現在?,還自稱曉菁嗎。”
芊芊并不轉頭?,安靜地?看著鏡子里那一張陌生的臉,“穆王妃。”
屠曉菁,不,鄭蘭漪很?是意外:“曉菁聽不懂王女在?說什么呢。”
芊芊也不多說,只拿唇紙在?嘴唇上最后抿了一道,如此,妝容便成了。
鄭蘭漪說:“從鄴城到桂城這一路,王女吃了很?多苦吧?”
她站到芊芊身后,探手執起一把象牙梳,替她梳頭?。
“我還不是穆王妃,只是知還妻子的時候,也走過這樣相似至極的一段路……有一段路連馬車都過不去,我只能下來?,徒步行走。”
“我的腳磨破了,臉,手上也生了凍瘡,王女知道凍瘡嗎?擠破后會流出血和膿水,任是多好看的手也會惹人嫌惡。”
芊芊倦怠地?垂了垂眼,這一晚,似乎誰都想對?她傾訴心事,拿她當那知心樹洞么。不過她也沒有辦法把對?方趕出去,因為門外守著十幾個?身強力壯的士兵。
鄭蘭漪,勾結了大魏的將領。
鄭蘭漪聲音很?輕:“我知道,只要翻過那一座山,我就?能見到知還,救他的命,和他團聚。思念一個?人到極致是什么感覺?王女體會過嗎?像是腿上扎著滾燙的針,我撫摸著小腹,我的孩子像是睡著了,我說知還你等等我,你再等等我,我和孩子不論生死,都會跟著你。”
鄭蘭漪為她挽起發?髻,挑選著合適的發?釵和步搖,突然想起,南照首飾多以銀飾為主,便取下那金簪,換了純銀的簪花,給她細心地?簪上。
“我在?路上,遇見了山賊。”
鄭蘭漪笑著說:“他們殺了我的婢女,還有隨從。”
“然后,他們圍住了我。”
“我聽到他們的語言,才知道他們是殊來?古國的人。他們的眼神?讓我知道他們想對?我做什么,嘖,兩?腿一張的事,可?是知還在?等我,我不能死在?這里。”
“說起來?,殊來?古國的人跟你們南照的人一樣呢,都很?信仰神?靈。”
“而且他們極其畏懼一種邪神?,他們相信一個?女子如果下.身流血不止,便是被邪神?附體,會帶來?災禍。”
“我不過一深閨婦人,他們都是四肢健全的男子,我能做些什么呢?哭著求他們放了我嗎?太蠢了。所以,我用知還送我的白?玉簪,扎進了腹部。”
鄭蘭漪為她戴上銀發?簪墜,墜飾是小鈴鐺,動起來?會有叮叮當當的聲音,她撥弄了一下,像是覺得頗為有趣。
“只要能救知還,只要能活著見到知還,豁出我們娘倆的性命,算得了什么?他們果然怕了,畏懼地?不敢靠近,我以為他們會放過我。”
“可?是。”
“他們之?中有人認出我是謝不歸兄長的妻子。”
“你也知道,謝不歸最令人津津樂道的是什么,”
鄭蘭漪輕輕笑道,“是他曾一手覆滅了殊來?古國啊!”
鄭蘭漪不無?鄙夷地?說:“太可?笑了,那樣茹毛飲血的野蠻人竟也是愛著他們的故土的。”
“一個?、兩?個?、三個?。啊,五個?。一共五個?人,對?,他們一共五個?人。也許是太久沒吃飯,也許是剛才與我的護衛打斗,受了不小的傷,我捅死了兩?個?人,割下了一個?人的腦袋,挖出了一個?人的眼珠,還有兩?個?嚇得魂飛魄散,竟然丟下他們的同伴逃走了。”鄭蘭漪輕聲嘆息,“殺人好簡單,真的好簡單,像是捏死蟲子一樣容易。我為什么從前從沒想過,我為什么一直在?忍?鄭家的那些人可?比山賊好殺多了,如果我早一點悟出這個?道理,或許就?不會吃那么多苦。”
“但我傷得也很?重,站直都不可?能,只能趴在?地?上,一點一點地?往前爬。”
“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到知還的身邊去。我好喜歡他啊,真的很?喜歡,很?喜歡,喜歡到想跟他在?一起,一生一世。”
鄭蘭漪取出一條銀發?簪鏈,認真地?給芊芊戴上,細銀鏈纏繞在?那兩?根烏黑的辮子上,還有一些細鏈子則垂在?肩部,襯著女子精致的妝容,顯得格外華麗。鄭蘭漪忽然生出一種自己是那入殮師的錯覺,她愉悅地?笑了笑。
“不知爬了多久,我看到了散落的輜重。那是我變賣嫁妝,四處籌措銀兩?,才好不容易籌集到的軍需,就?這么全都灑在?了地?上。我看見——狼。好多狼。它們埋在?那些家丁的肚腹之?間,吃得滿嘴是血。護送軍需的家丁們,全都死了,沒有一個?人活下來?,哦,還有我,我一個?人。”
“太蠢了,真的太蠢了,我憑什么會覺得我一個?人,光憑我一個?人的力量,可?以改變這一切?謝知還的祖母,那個?老東西,一心弄權,嘴上說著知還是她最疼愛的嫡長孫,還不是說放棄就?放棄,假惺惺地?哭一場,什么都不為他做。謝知還的弟弟,就?是那個?戰無?不勝的神?威將軍,無?人尋得他的蹤跡,想必當時正黏在?你身邊,在?你的裙邊跟你日夜恩愛吧?謝知還的堂弟,更是個?不頂事的廢物。我婆婆倒是愛子深切,可?她能做的也不過是多給我籌措一些軍需,借我一些家丁,護我到達戰場。”
“而我爹,堂堂鄭國公,因為大桓皇帝的猜忌,也按兵不動。”
“可?憐我的知還啊。”
“知還,知還,怎么就?,不知道還家了呢?”
芊芊始終沉默。
“所以我說,王女你真的是命好,那么一條遙遠的路,那么多的危險,你卻能安然抵達你愛人的身側。”
芊芊看向鏡中人:“所以你將你遭遇的一切歸咎到謝不歸身上,想要報復他?”
所以才會對?悠然動手,才會精心地?謀劃了這一切。
“報復……”鄭蘭漪笑了,眼角溢出晶瑩,瘋狂又悲傷,“太幼稚了,我沒想過報復他,我只是拿回我夫君此生最想要的東西。當然,順帶讓他嘗一嘗永失所愛的痛苦,也是個?有趣的主意,這世上怎能我一人如此痛苦?從前知還與我在?一起時,總是不忘他這個?弟弟,其實知還他啊,對?每一個?弟弟妹妹都很?好,可?是,他的靈柩抬回鄴城時,永安都為他哭了,謝凈生卻一滴眼淚都沒掉,真是一如既往地?令人憎惡。”
謝知還最想要的……
是皇位嗎?
“到底是他想要,還是你想要?”
“我不想妄自評價你的對?錯,”
芊芊站起身來?,拿起那件百鳥裙,滿頭?銀飾在?燭火中如星子閃光,辮子纏繞的銀鏈微微搖晃,如同銀河落九天。
“你曾經說,終有一日我會理解的,可?是,”她搖了搖頭?,“時至今日,我仍舊無?法理解你的所作所為,你知道謝不歸不會與你分享權力,于是想盡辦法從皇陵逃脫,從北涼竊來?權力,成功再次進入這角斗場中。可?,如果你當真是為了你的深愛之?人,為何可?以跟殺害你夫的人一同合作,與虎謀皮?騙別人可?以,騙自己就?有些可?笑了。”
世間之?事,悲涼莫過。
妻不知夫,夫不知妻。
鄭蘭漪抬手,抹掉眼角的眼淚,亦是笑了,她脂粉被淚水洗去,露出那顆標志性的淚痣,欺騙性十足。
“給王女講了那么長的故事,竟然絲毫都沒有打動王女么?”
她就?這么痛快地?承認了:
“深情?自我感動罷了,每一個?上位者不都是如此么,總要為自己的發?家史編出一個?觸動人心的故事,要么彰顯他們生來?就?不與凡人等同,要么站在?道德制高點——不,不是我,我也不想的,我都是被逼的,都是命運不公啊……沒錯,那個?孩子,我殺了,沒有丁點不舍,一團未成形的血肉罷了,不論如何有我重要嗎?就?算它下到地?獄,知道是為了母親去死,想必也是愿意的。”
“百年之?后,若能再見知還,”她臉上現出一個?微笑,“我也可?以說是為了他才滿手血腥的啊,這全都怪他死得太早,若他不死得那么早,或許我就?不會變成今天這樣了呢?我嫁給他,也只是想要擺脫鄭家罷了,其實,我從未愛過他。”
“從始至終,我都是為了我自己。”
芊芊嘆了口氣?,若是當真不愛,為何會期盼著百年之?后,與之?再見呢?
鄭蘭漪看著芊芊換上那身百鳥裙,烏發?紅唇的女子,如那瓢潑的血雨,行走的紅霧。
她露出一個?微笑:
“王女,請吧。”
門外森森甲胄。
“王女。”臨出門前,她又忽然問了一句,“你不怕么。”
芊芊耳邊不由得回蕩起項微與說的那一席話。
春秋齊女的真相……
“即便是斷情,也無?法煉制出來?。這一點,王女比我清楚。因為春秋齊女斷的不是情,是命。”
“唯有承載它的容器受到強烈撞擊,在?瀕死的那一刻,才能使其破殼而出。”
“世上,哪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圣藥。有的不過是……”
“以命換命。”
鄭蘭漪的問題,芊芊并沒有回答,她踏出門外,風吹動身上衣裙飛揚,雪花落在?裙裾上頃刻融化?,便成了一抹血痕。
心中只是想,這身裙子這樣的紅,原是用胭脂蟲染色出來?的。
只有用胭脂蟲染色,才能使裙子呈現出一種鮮艷、飽滿的紅色,且對?織物的影響極小,通常能保持原有的柔軟和光澤。
傳說中,胭脂蟲染就?的衣裙。
永不褪色。
記得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也穿過一次,這樣的衣裙,是什么時候呢……
是大婚。
芊芊仰頭?望著那一輪明月。月光下飄落的雪花片片晶瑩,閃爍微光,恍惚如至當年。
紅燭高照的深夜。
“歡娛在?今夕,嬿婉及良時。”
那時,那個?郎君站在?她身前,低低吟誦著,耳尖微紅。
而她思維跳躍,笑嘻嘻地?接了一句。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卻叫他輕輕捂住了嘴。
郎君眼睫蜷曲,眸色是那樣深,那樣深,他溫柔地?說:
“噓,這兩?句,忘了吧,芊芊,”
“不要記,永遠不要記。”-
戰事是后半夜起的。
踢踢踏踏聲伴隨著馬兒嘶鳴聲,戰鼓擂動,攻城的號角吹響,箭矢如雨。
守城的士兵一波接一波地?倒下,滿地?尸體和鮮血。
城墻之?下,喊聲震天。
“大魏皇帝遇刺!殺啊!殺進城內,取皇帝首級,為死去的弟兄們復仇!”
“殺!殺!殺!”
“叮!”她鬢邊的一朵銀花被流矢擊飛,墜落在?地?。
旁邊挾持她的士兵倒下去,胸口插著一支利箭。
很?快便有另一名士兵替上來?,挾持住她。
血流過腳邊,浸濕了鞋襪。
突然,有人悚然一聲:
“那是、那是大魏皇帝?”
“他沒死?!”
“咻!”芊芊睫毛一顫,轉眸看去,只見城墻上出現一道熟悉的身影,從容不迫地?彎弓拉弦,一箭射出。
百步之?外,南照的先鋒將領,甚至連躲避都不能,頭?顱便被鐵箭洞穿,從戰車上摔了下來?,栽進雪地?之?中。
于千萬人中取敵首級,如探囊取物。
這一箭極大地?震懾了攻城的南照士兵。登時,攻城的速度慢了下來?。
大魏皇帝身披黑色大氅,那圍著下頜的玄黑色絨毛,襯得一張臉白?無?血色,長身玉立,緩緩放下弓箭。
“陛下……”蘇倦飛有些擔憂,這傷口崩裂不是鬧著玩的,可?他也知道,若是沒有君王坐鎮,這桂城遲早被破,對?峙到現在?,南照士兵已經被逼到極限,今夜這一戰是他們的背水一戰,士氣?前所未有的高漲,反觀大魏這般,分明已露怯意。
卻因為陛下的坐鎮,而重新穩定下來?,士兵們分立兩?側,揮劍砍斷敵軍射來?的利箭。
“陛下安然無?恙!大魏江山永固!爾等南蠻子,還不快快投降!”
南照士兵心中也清楚,太和城必定也在?經歷與桂城一樣的事。
他們的親人、愛人、友人也如桂城里的百姓一般,瑟瑟發?抖擔驚受怕,隨時都會被攻進城內的魏軍如宰殺牛羊一般殺死。
怎能退?不能退!
“轟!”攻城木又是一場撞擊,腳下的整個?地?面都在?震動。
“祝老賊!”突然一聲厲喝。
“南照王女在?此!”公孫羽抓著芊芊,拿刀架在?女子柔弱的脖頸上,“老賊若不速速投降,你這外甥女即刻在?三軍陣前,血濺三尺!”
謝不歸猛地?抓緊了城墻上的青磚,骨節泛起青白?之?色,他臉色愈發?慘白?,猛地?轉過頭?去,兩?只眼如鬼火,盯著那一襲如血紅衣的女子,清瘦的下顎線繃緊,愈顯得鋒利。
公孫羽硬著頭?皮,刀卻堅定地?抵住芊芊的脖子,哪怕是陛下頃刻要了他的命、他九族的命,他也不能退下!他必須這么做!
是他之?前被這妖女蠱惑,竟將這樣一個?重磅炸彈留下,若非北涼公主提點……
紅顏禍水,不論如何,都必須殺之?!
然而,帝王只是看了一眼,便漠然地?收回了視線,他一手捂著腹部,一手垂在?身側,黑眸盯著戰場上,南照三軍已全部集結,一眼望去,烏泱泱的看不到頭?。
雪,愈發?大了。
公孫羽見皇帝并未表態,當即大喜,他的刀壓向芊芊脖頸,血線滲出,冷聲道:
“看來?王女自視甚高,你看看陛下對?你,可?有幾分在?意?一個?女人如何比得過這大魏江山、桂城百姓!”
然而刀下女子,卻紋絲不動,甚至那一雙眼里,不曾流露出半分恐懼,只是安靜地?看著戰場,似乎在?等待著什么。
只見,那黑壓壓的南照士兵如潮水般分列兩?側,露出潔白?的雪地?。
一人駕著高頭?大馬,提劍而來?,銀甲兜鍪,他抬頭?,望著城樓上驚險的一幕。
祝拂雪。
他的視線中映出皇帝和士兵的身影,以及那刀下纖柔的女子,是最鮮艷的紅。
他的親衛厲聲道:“大將軍,大魏背信棄義,攻打我們在?先,今又以王女性命相逼,著實可?恨!若不能生擒皇帝,千刀萬剮,實難消心頭?之?恨!”
“王女與南照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今南照危在?旦夕,隨時都會覆滅,我們唯一翻盤的機會就?在?今夜!若是南照亡國,王女……又豈會茍活?大將軍,攻城吧!”
“不可?因一人,而棄全軍于不顧啊……”
“將軍攻城吧!末將愿為王女陪葬!”
“末將愿為王女陪葬!”
“末將愿為王女陪葬!”
祝拂雪麾下親衛,幾乎盡數皆跪。
唯有極少數人,猶豫不決。
一親衛喝道:“少祭司還在?途中,必定會帶來?太和城的消息!拱衛太和城的軍隊,尚有五萬余人,更有大巫從旁輔佐,而那些大魏士兵長途跋涉,又是從奇險無?比的棧道攻入,損傷必然慘重。各地?圣壇分舵亦在?集結軍隊,向王宮圍攏,屆時必將魏軍甕中捉鱉!若是王城局勢扭轉,危難解除,我等此刻冒進,豈非白?白?害了王女性命?!”
“不如再等等,等少祭司——!”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
“報——”一小兵慌亂地?從后方跑來?,跪在?祝拂雪馬蹄前。
“是少祭司的援軍到了嗎?”有人期冀地?問。
小兵顫抖著聲音說:“是、是……”
眾人松了口氣?
“是北涼!”
那小兵以頭?搶地?,哭道:“大將軍,我們的后方……被、被北涼軍堵死了!后方軍隊正與北涼軍廝殺……卻不敵……被殺得人仰馬翻……”
腹背受敵?!
此一刻,眾人面若死灰。
前面,是固若金湯的桂城,大魏皇帝親自坐鎮,看起來?安然無?恙,對?方精于兵術,陰險狡詐,詭計多端,所謂遇刺,想必是放出來?的煙.霧.彈;
而后方,竟被北涼大軍包抄!
南照,還有什么南照?今夜過后,將再無?南照。
大魏北涼兩?大強國,早就?聯合起來?,預備要將南照瓜分了!
火光照在?每一個?人的臉上,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是死一般的寂靜。
“咣當!”
有人掉了手中的兵器,就?是這一聲巨響開始,接連不斷有人丟下兵器,跪在?地?上,開始哭嚎,大叫。
更有甚者,竟直接拿刀抹了脖子,血飆到旁邊士兵的身上,將對?方嚇得踉蹌倒地?,一片煉獄景象。
頃刻間,雪地?之?上,布滿死尸,血腥彌漫。
但還有人,正堅定地?望著他們的大將軍,可?以說南照所有喘息的機會,都是大將軍嘔心瀝血,爭取出來?的。大將軍就?是南照的神?,最后的守護神?!
祝拂雪凝望城樓。
隔得太遠,他看不見他家囡囡的神?情,不知她看到這一幕,心中又是如何想法?
他想起阿姐分娩的那一天,他是第一個?抱她的人。
那么小啊那么軟,他阿姐就?靠在?床頭?說,她父親去得早,想給她取個?名字,也沒有人商量,不知叫什么好。
阿弟,你給她取一個?吧。
“這是我們南照的月亮,蝴蝶媽媽的阿滿,”祝拂雪耳邊回蕩起當年那個?少年懶散的聲音,“阿姐,不若就?叫芊芊吧?芊芊百草,生生不絕。俯仰天下,素心可?鑒。”
“芊芊……祝芊芊……”阿姐笑著,溫柔地?看著女兒,“聽到了嗎,以后你就?叫芊芊了,”
“長大了不要學?你舅舅,成天沒個?正形,只想著往外跑,一點沒有將軍的樣子。”
少年一手抱著嬰孩,一手揉著頭?發?,“哎喲阿姐可?別數落我了,不然小芊芊長大后要不親舅舅的!”
珠簾敲擊清脆,軟綿綿的嬰兒躺在?襁褓中,嘴里嗷嗷嗚嗚,不知在?念叨什么。
一陣風從珠簾之?間穿過,孩子便長大了。
孩子自幼情感淡漠,怎么逗都不笑,給她買撥浪鼓,磨呵樂,哪怕是趴在?地?上給她當小馬騎,她就?是不笑。
少年覺得,這天底下第一難事,是治理國家。
而比天底下第一難事還要難的事兒,便是哄他家囡囡笑了。
后來?在?白?龍脊見到外甥女,是他解甲歸田的事了,小小的人兒,臉上都是傷,就?連身上也多是毒蟲咬出來?的傷口,依舊板著臉不笑。
直到他從背后提溜出那個?毛茸茸的,渾身棕色長毛的小怪物,小姑娘才露出了一個?天真的、可?愛的笑容。
“舅舅!它好胖!”銀鈴般笑聲灑落耳畔,是這天地?間最美好的樂章。
祝拂雪仰天長嘆。
“畢賢弟!若你還認我這一個?酒肉朋友,今日,祝某有一不情之?請!”
祝拂雪忽然翻身下馬,他步步走到城樓之?下,不過須臾,已進入了弓箭手的射程范圍。
弓箭手紛紛拉動弓弦,瞄準了這個?叫他們痛恨、叫大魏棘手的敵人。
陛下卻道:“全部停手。”
“大將軍!”
“大將軍!”
意識到什么,祝拂雪的親衛全部在?他身后跪了下來?,凄惻無?比。
祝拂雪取下兜鍪,輕輕地?放在?雪地?上,而后先屈左腿,后又屈右腿,雙膝朝著城門,重重跪下,高大的男子驟然抬手,橫劍在?頸。
劍光映出男子深邃的眼,都說外甥像舅,他那雙眼與祝芊芊果真是極其相似,
“今!祝拂雪愿以一命,換大魏陛下一句誓言!”
“祝某愧對?南照,愧對?君上,愧對?故國。愿以殘軀為吾國、吾王做最后一件事。今自戕于此,令親衛斫下頭?顱,獻與大魏。”
“祝某身死之?后,萬望陛下饒恕王女性命,善待我南照兵士!”
男人明明跪著,魂靈卻好似站立不屈,英雄末路,徒留悲嘆。
大魏皇帝只有一個?字:“諾。”
就?在?這時——
“大將軍!”
是城樓上的女子說話了。
那清亮的聲音宛若一聲泠泠的琴音,或說,如一道貫徹人心的電光,祝拂雪驟然抬眸,卻見挾持她的士兵沒了蹤影,而她身側,站著一名熟悉至極的少年。
巫羨云!
“芊芊!”
原來?早不知何時,巫羨云便偷偷潛入了桂城,而他所率領的那一小隊士兵,正在?城墻下接應,那其中——赫然有一頭?巨獸。
渾身覆滿了柔軟的深棕色長毛,生有一對?卷曲的長牙,正是當年,祝拂雪送給芊芊的小寵物,于白?龍脊陪伴王女長大的猛犸象。
她為它取名,大塊頭?。
此時,大塊頭?正用前蹄刨著厚厚的雪,發?出低沉的嗚咽聲。
祝拂雪身側,匆匆走來?一名士兵:
“大將軍,北涼人不知為何忽然停止進攻了,且剛剛收到少祭司托人帶來?的消息,太和城的局勢控制住了……”
誰能想到事情竟會迎來?這樣的轉機?
這時,巫羨云又放倒了一個?士兵。
謝不歸道:“抓住那個?南照人。”
他黑色的眼睛,掃過那紅衣少年,和他身側的紅衣女子,二人一色鮮亮的紅,多像一對?新人。
皇帝冷冷的,不帶感情的,一字一句道:
“給朕把他剁成肉泥。”
皇帝一聲令下,士兵前仆后繼。
巫羨云又踹倒一個?士兵,肩膀卻被砍中,鮮血滲出,他僅僅只是皺了下眉,連一句聲音都沒發?出。
少年緊攥著芊芊的手腕:“我帶你走!”
自然不能往城墻下走。
一茬一茬的士兵從樓道口冒出來?,一靠近便是一通亂砍,饒是身手再好,也躲不過那些四面八方砍來?的亂刀,更別說帶著芊芊。
他邊拉著芊芊在?過道上奔跑,一邊快速解釋,“大塊頭?在?下邊接應,一會兒我數三二一,我們一同跳下去。”
他嗓音干凈,有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我們小時候玩過這個?游戲的,不要害怕,芊芊,大塊頭?會接住你的。”
這一圈城樓哪怕是最低凹處,都有足足十丈之?高,若是身體沒有任何的緩沖,就?此落下,必死無?疑。
芊芊看著兄君,少年戴著面具,露出干凈的下頜,他說這話時紅唇微翹,帶著一抹憨態可?掬的笑意,極為冷靜、游刃有余,不多時,他們已經站到了那有南照士兵接應的城墻邊上,巫羨云先站上去,朝她遞出手。
“來?。”
多像當初繼任儀式,少年半跪在?地?,握住她遞出的手,為她戴上蓮花尾戒。
芊芊伸出手,緩緩地?與他兩?手交握,忽然看著他道:“你根本沒打算往下跳,是不是。”
巫羨云一怔。
“大塊頭?是我養大的,它每一聲叫聲,我都知道是什么意思。”她輕輕地?說,“它受了很?重的傷,就?快死了,是不是。”
巫羨云渾身血液驟然凝固。
耳邊再聽不見任何聲音,思緒似乎回到了幾天前,那個?滿是混亂和血味的雪夜,是,不可?否認,大魏皇帝確是軍事上的奇才,他算無?遺策,派人截殺了他和南照援軍,饒是他和大塊頭?全力一戰,最終率領殘部殺出重圍,大塊頭?也因為救他,受了極重的傷,命在?旦夕。
此刻的每一聲,都是那聲聲催促的哀鳴。
以它如今的能力……只能救下一人。
而他,原是來?替她死的。
早在?那一年他為她卜卦,就?已明白?,今生他是為她而來?,也將為她而死。
“你要……活下去啊。”
巫羨云輕松一笑,他眸如藍海,很?溫柔很?溫柔地?說,“王女,那年拒絕你,不告而別,回時故人將歿,而我無?能為力,此事已成畢生遺憾。這一次,本君只要你活著。”
一命換一命。
遠處的士兵們已經揮著刀,沖了過來?,轉瞬即至。
巫羨云眼底閃過一絲決絕的狠色,他一把握緊芊芊的細腕,把她拉往身前,就?要換她去走那唯一的一條生路。
哪知芊芊反手一推——
巫羨云知道,男女力量懸殊,她根本不可?能推動身懷武藝的自己。
然而,他整個?身子卻不可?控地?往后仰去。
巫羨云瞳孔驟然緊縮,大腦里一片空白?。
很?快他知道了原因——他的手臂上,不知何時趴了一只鵝卵石大小的蜘蛛。是絨球!
絨球收到主人的命令,咬了他一口,讓他身中毒素,渾身僵硬,只能與絨球一同往下墜落。
颶大的風聲于耳邊刮過,在?那急速的、冰冷的、如同萬箭穿心一般的氣?流之?中,巫羨云感到五臟六腑像是被撕扯成碎。
他的耳邊,回蕩著女子輕柔的聲音。
——別了,兄君。
——待我身死以后,切記取出春秋齊女,救我孩兒性命。
——替我跟阿母說一聲,對?不起。女兒,回不了家了。
思緒千回百轉,墜落卻是一瞬間的事。
身子重重跌入那一團柔軟的長毛中,被溫暖的棕色長毛所環繞,巫羨云身子劇烈彈動了下,渾身麻.痹,手腳僵冷,一動而不能動。
大塊頭?呼出的白?氣?在?寒冷的空氣?中迅速消散,它的身體上布滿了傷痕,那是被士兵的刀劍所傷。
它巨大的頭?顱低垂下來?,鼻子無?力地?垂在?了雪地?上。目光不再清明,而是充滿了遲暮老人般的疲憊和混濁。
方才的一躍,已經耗盡了它全部的生命。
它的前肢斷裂,滲出鮮紅,巨大的身軀近一半都埋進了雪層之?中,正一聲聲發?出低沉的吼叫。它的眼角緩緩閉上,眼角流下一行思念舊主的淚水。
它就?快要死了。
巫羨云躺在?猛犸象那余溫尚存的背上,睜大眼睛,看著天空。
他感到喉嚨一癢,牽動著整個?身體猛地?一顫,突然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
少年清瘦的胸膛起伏,不斷嗆咳出血,這血越咳越多、越咳越多,直到將他的半張臉、脖子都染紅,像是臉上開出了一朵又一朵的血花,那一股一股鮮血又順著衣襟,滴落在?雪地?中。
他動了動嘴唇,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他沿著那高高的城墻往上看,卻只能看見一片鮮紅的衣角。
此時此刻,世間寂滅,巫羨云的心里只有一個?聲音,在?那無?助而絕望地?哭喊——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啊不要不要……
不要啊芊芊求你了不要啊……
“砰!”
世上一切,灰飛煙滅。
第55章 055
055
片刻之前, 城樓上,冷風如刀刃,以眾生為魚肉。
萬里飛雪飄, 熔萬物為白銀。
每個人?的頭上、肩上, 都落了薄薄一層霜白。他們都注視著盡頭的城樓。
目之所?及的盡頭處,有一女?子纖細清薄, 烏發紅衣,在風雪中搖搖欲墜。
她背后是?十丈高的城墻和一望無際的暗夜,一張白生生的臉面?對眾人?, 不言不語,似在等?待著什?么人?的到來。
鬢發間銀飾閃爍,眉睫旁垂落長?長?的銀色細鏈, 被?風吹得搖晃不止, 讓人?一時間難以看清她眼底真正?的神色。
“現在怎么辦。”
士兵們握著刀戟, 站在原地躊躇不前, 不敢靠近。
陛下的旨意是?砍殺那紅衣少年, 少年卻不知所?去。
這南照王女?他們著實不知該拿她如何是?好。
對方站在那城墻上, 好似一陣風就能?把她吹走。他們若是?貿然?靠近, 萬一她一受刺.激或者腳下一滑,直接墜下城樓……誰擔得了這個責任。
眾人?拿不定主意,只好望向他們的王。
謝不歸難得一身玄衣, 衣袖寬大, 外罩同色大氅,想必是?不愿讓人?看出他身負重傷的事實,動?搖軍心?。
男子眉眼清冷疏離, 面?冠如玉,眼眸深濃, 如周遭化不開的暗夜。
芊芊看著他還?未開口,便聽見那道冷冽的男聲破空而來,分金斷玉。
“這樣的把戲玩一次不夠還?要來第二次嗎。”他蔑然?冷笑,“祝芊芊,你不膩嗎?”
她一怔。
倏地輕笑,是?了,她騙他太多次,太多次了,已無法讓他相信她了。
眼眶微微濕潤,她不再看他,在那僅有方寸的青磚上轉了下身子,垂眸看著那過于遙遠的地面?。太遙遠了,即便是?南照最強悍的士兵從這樣的高度看去,都不過一粒棋子大小而已。
害怕嗎,芊芊。
她心?中有一個聲音在問。
從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該有多疼啊。
身子……會摔碎的吧。
悠然?以后要是?知道她娘是?這樣死去的,該有多難過、多痛心?。
可?今日她不如此,悠然?就連長?大的機會都沒有了。
南照的將士們,也無法與他們的妻兒團圓。
她所?深愛的人?啊,都會失去他們的生命。
求和的,不得不戰;求生的,不得不死。
大抵是?天意如此。
可?是?……總要有人?得償所?愿,不是?嗎。
飛雪漫天,天地緘默。
不論是?城墻上的人?還?是?城墻下的人?,都意外安靜下來。
尤其是?南照三軍,祝拂雪和環繞他的親衛自不必說,抱著同袍尸首痛哭流涕的、跪在地上一臉麻木的、依舊手握刀兵堅定站立的……所?有的人?都停了下來,一雙雙眼睛盯著城墻之上。
方才,他們看到了一抹紅影墜落下來,被?猛犸象穩穩接住。
“太好了,大將軍,少祭司救下了王女?!您不用受那狗皇帝脅迫了!咱們少祭司既然?兵行險招,救下王女?,定做好了萬全準備,想必不久后也能?成功脫身。”
終于,一名親衛率先開口,激動?喜悅溢于言表。
他錯以為先墜落下來的是?王女?。
他的家族與王族頗為親近,而他無意中知曉這位王女?,與那位傳說中香消玉殞的先王女?,實則是?同一人?!
先王女?之血,能?馭萬蠱,若有王女?坐鎮軍中,未必沒有反敗為勝的機會。
王女?精于煉蠱,以蠱術救治了無數南照人?的生命,她八歲在白龍脊學成歸來,一直隱姓埋名,在國內各處義診,可?以說是?許多南照子民的精神圖騰,甚至到現在許多南照人?都會在供奉蝴蝶媽媽的牌位旁,放上一尊小小的白玉王女?像。
若說大將軍是?南照的守護神,王女?便是?他們的觀世音。
祝拂雪不知為何沉默不語。
年輕的親衛自告奮勇道:“大將軍,屬下去迎王女?歸國!”
“囡囡……”
祝拂雪并?未阻攔,他仰頭看著天邊那抹似要羽化而去的紅,一瞬間蒼老了十歲。
芊芊穩住心?神,腳步微微向前,一陣刮骨刀般的寒風從底下吹上來,吹得她臉頰刺痛,衣袖裙擺狂飛不止。
腳踝上的蝴蝶胎記似有生命那般,翅膀隱隱泛出金紅之色,閃爍流華,似要破開皮膚,就此飛離她的身體。
就在這時,她最后回了一下頭。
那高大的男子正迎著風雪,朝她步步走來。
她動?了下唇,明明有許多話要講的。
可臨到頭又似乎什么也不必講了。
是?不必講,還?是?怕講了,就會多生一分動搖?她曾說對死亡的恐懼是?可?控的,也一直認為自己并?不怕死。
但到了這一刻,她不得不承認,她是?人?。
她沒那么高尚,她是?害怕的,害怕死亡,害怕痛,害怕流血,害怕無止境的黑暗,害怕……害怕永遠見不到她愛的人?。
于是?,只是?與他那樣的兩兩相望,靜靜無聲。
視線糾纏間。
他卻再也看不清她的眼底,究竟是?愛是?恨。
謝不歸垂在身側的手開始發抖。
他低頭,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垂在身側的手掌,像是?不理解自己為何會如此,倏地一掀濃睫,失望而冰冷道:
“兩年,朕用了整整兩年,原來只是?在做無用功,你終究什?么都沒有聽進去。祝芊芊,世人?的生死究竟與你有何干系?你要為了他們一次又一次地忤逆朕?”
說話間,他腳步沉重,朝她一步一步靠近。
他視線緊攫住她的臉,一雙黑眸緊緊地盯著她,盡力?讓她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朝她走出第一步:“一樣東西若是?恪守禮節無法得到,就該不擇手段去騙去搶。”
第二步,他說:“這世上的事難道不都是?如此嗎?竊國者侯,竊鉤誅。”
第三步,他說:“你不能?要求每一個皇帝都是?圣人?,所?謂圣賢君王都是?后人?的杜撰,亦或者當權者的自我美化。祝芊芊,我對不起天下人?,但我對得起你,你又何必非要以此相逼!”
非要看我痛,你才會滿足嗎。
他們之間的距離在逐漸縮短。
她回望無聲,半晌,呼出一口白霧。仿佛垂眉觀音,身前香火繚繞。
旋即她轉過頭去,不再看他。
她的身子又往前一寸,向著地面?傾倒。
那襲紅衣如同漸散的煙霧,是?柔軟而多刺的絞繩,纏住他的心?臟。
一瞬間,他感到從她身上散發出一種近乎于神性的、高不可?攀的冰冷。
那個夢又涌上了心?頭,那個不論他怎么呼喊她都不再回頭的夢。
他忍不住怒聲道:
“祝芊芊!停下來!”
“回頭!”
“你回頭!”
“回頭看我一眼!”
看我一眼啊……
風拂鬢邊,銀飾敲擊叮響,芊芊仰著臉,遙望天際叆叇云色。乍看見,一縷柔軟的金光透過灰白色的云層,如利劍般橫貫天地。
這一輪久別的朝陽,終于自重重枷鎖中掙破而出,日放千光,照遍人?間。
天亮了。
念頭一出,渾身一松,她閉上了眼。
與此同時,謝不歸如最敏捷的獵豹那般撲了上去,一生中最快的力?量和速度就在此刻了。
明明近在咫尺,伸出去的手卻只觸到一片柔軟的衣角,伴隨著“撕拉”——
裂帛之聲響起。
腹部撕裂般的劇痛蔓延到了四肢百骸,汗水大顆大顆從額頭滑落,男人?高大的身子近乎一半伏在城墻上,青白色的手指間,死死地抓著一截鮮紅如血的碎布。
身后,士兵們看著這一幕,屏住了呼吸。
有人?發現,皇帝一路走過的地方鮮血淅瀝,在白雪上匯成了一條鮮紅扎眼的血路。
陛下……竟是?傷重在身!
城樓下,年輕的南照士兵,朝著猛犸象的方向,用盡全身力?氣向前狂奔。
他那張被?戰火侵蝕的臉上充滿了擋不住的希望和朝氣,一邊跑一邊喊:
“王女?——!”
“大將軍派末將護送王女?!”
“北涼軍已經停止進攻,我們有救了,南照有救了!”
可?他的聲音卻在看清猛犸象上,那戴著面?具的少年時,戛然?而止。
他愣愣地說:“少祭司怎么是?你——王女?呢?難道王女?還?在大魏皇帝的——”
話音未落。
“砰!”
這一道重響砸碎了所?有聲音。
士兵渾身僵硬,愣愣地看著前方,像是?被?抽去了魂魄。
亦是?隨著這聲重響,猛犸象巨大而沉重的身軀突然?一震,如同回光返照一般,它竟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大塊頭支著傷痕累累的身體,馱著身上的少年,一點一點靠近那一抹觸目驚心?的紅色。
“咕嚕咕嚕——”大塊頭的喉嚨里發出低沉的咕嚕聲。
終于,它來到了主人?的身旁,長?長?的鼻子試探地伸到女?子的臉側。
動?物的感知往往是?最敏銳而精準的。
當覺察不出任何生機的存在后,猛犸象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哀鳴,眼里頃刻噙滿淚水。
它靈活的鼻子試圖卷起那女?子纖細的身軀,放到自己的背上,試了幾次都無力?垂下,哀鳴聲一聲比一聲急,也一聲比一聲低。
落葉歸根并?不僅僅是?人?類的傳統,動?物也有相似的習俗,它們在死前,會找到最熟悉的地方安靜地離世。
它不懂人?心?的復雜、更不知人?類的紛爭。
它唯有一個想法,那便是?帶它的主人?回家。
可?它再也做不到了。
“轟”的一聲,這頭壽命本該長?達六十年的猛犸象,在度過它僅僅三分之一的生命之后,就此倒下不起。
人?間的最后一眼,仍舊眷戀不舍地望著它的主人?。
巫羨云也從猛犸象的背上掉落,摔在了雪地之中。又是?一大口血從少年的口中噴出,灑在雪地上,像是?開了一串串紅梅。
終于,他能?動?了。
以手作力?,向著此生所?求,此生唯一的明艷爬去。
不夠……
不夠、還?不夠……
他的指尖離她依舊很遠很遠很遠……
芊芊……醒醒。
醒醒,不要睡……阿滿,阿滿……蝴蝶媽媽救救她,求你救救她……
而在猛犸象倒下之后,方才露出它身后的畫面?,那一抹纖影,如飄零的楓葉般委頓在地。
所?有南照士兵心?中,不約而同地冒出一個可?怕的猜想。
難道掉下來的……
是?王女??!
莫說那親衛,便是?陸陸續續趕來接應他們的士兵,以及祝拂雪身后,所?有的南照士兵,全都如同朝圣一般,跪了下來。
即使是?祝拂雪,也屈膝,朝著王女?的方向跪下。
雪落,無聲。
一夜的鏖戰,卻以這樣的方式收尾,有人?放下手中的兵器,看著有些刺眼的陽光呢喃:
“天亮了。”
城門推開,發出低沉的吱呀聲。
隨著大魏士兵們的用力?推動?,城門逐漸向內移動?,露出一條縫隙。
光線從縫隙中透進,照亮了城墻內的景象。
身穿黑色甲胄的士兵們分列兩隊,持戟低頭。
久攻不下的城門就在眼前大剌剌地洞開,南照士兵卻無一人?有所?動?作,他們跪在雪地上,每一個人?臉上都露出了濃濃的哀色,怔怔看著那二人?一獸。
一隊騎兵,自城內策馬而來,為首者正?是?大魏皇帝。
他翻身下馬,發冠已斜衣衫凌亂,面?容更是?泛起微微青白之色,仿佛死人?的臉,但他似乎全然?不在乎了,很快,他便看到了雪地上的那灘紅色。
公孫羽捂著受傷的肩膀,目露狠色,低聲勸道:“陛下,北涼的軍隊已經抵達戰場,只要一聲令下,這些南蠻子不足為懼。”
“請陛下速速下令吧!”
但,謝不歸根本聽不見他的聲音。
他眼中只有那抹血紅。
“陛下……”見皇帝似乎是?想靠近那方血色,一將領忍不住出聲道,“依末將之見,饒是?地上有一層厚厚的雪,這也是?足足十丈的城樓,從這么高的地方跳下來,不死也是?殘廢,八尺大漢都難以活命,更別說一個柔弱女?子。”
那人?嘆氣,“只怕是?在墜落瞬間,王女?就已經……就已經沒命了。”
謝不歸依舊充耳不聞,朝著那紅色身影步去,士兵們只能?拱衛在皇帝身側,以防南照人?的偷襲。
黑靴踩著雪地,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
血匯集成溪,蜿蜒過腳邊,縱橫交錯,如同雪的血管。
謝不歸腳步一頓,又步步踩過這些血跡,來到她身邊。
他緩緩地彎下腰,專注地瞧著她。
女?子從高處墜落,半張臉都埋進了雪地中,分不清是?雪更白還?是?她的臉更白。
鬢發上的銀飾大多已經變形,七零八落散了一地。血洇透了她的衣裙,摸起來還?是?溫熱的,淌過他的手指滴落在雪地上,頃刻便被?凍結成冰。
謝不歸呼吸一窒,緩而又緩,擁她在懷。
他的腹部亦是?流血不止,與她的交融著滴落在地,他們的周圍洇出大片深紅淺紅,早已辨不清是?她還?是?他的血了。
“芊芊。”
他貼向她的耳,用氣音說。
“別玩了,嗯?”
是?在戲弄他吧,肯定是?的。
她那樣的不屈,狡猾,詭計多端。戲耍他不知多少回,回回不都是?好好地活著嗎?
“我不怪你。那一刀不疼,真的不疼……”
“你不想我殺你舅舅,不殺就是?了。”
“你不要我打南照,不打就是?了……”
“別跟我玩了。”
“你睜眼看看我。”
“跟我說句話,芊芊。”
他想用力?把這具冰冷的身子抱緊,卻又怕弄疼了她,只能?虛虛攏著這一片輕盈,聲音低到幾不可?聞,“你是?不是?忘了,我也會……害怕。”
忽然?一聲厲喝:“滾開!”
“你有什?么資格碰她!”
被?人?用盡全力?地重重一撞,謝不歸踉蹌一二,終是?體力?不支跪倒在地,饒是?如此他依舊緊緊護住懷中身軀,不容人?奪走。
巫羨云擦了擦臉上的血,他眼眶赤紅,只恨不能?將此人?碎尸萬段,他一字一句地從齒縫中擠出:
“今日之禍……全都拜你所?賜!”
巫羨云身后的士兵沖上來怒吼:“若不是?狗皇帝派人?截殺,傷了我們南照神獸,王女?何至于身死!原只要二人?一同跳下城樓,有兄弟們接應,王女?就能?活下來!”
“假惺惺地裝什?么深情,放開王女?,別用你的臟手碰王女?!”
“殺!殺了狗皇帝為王女?報仇,為我們死去的親人?報仇!”
“你們敢輕舉妄動?,就讓你們少祭司給王女?陪葬!”
公孫羽不知何時出現在巫羨云身后,趁其不備,用刀橫在少年的脖子上,他可?沒忘了片刻之前此子突然?出現,不知用什?么鬼蜮伎倆傷了他,救走人?質。
“你!無.恥老賊!”
謝不歸毫不在意外界紛擾,他低頭,懷里的人?緊閉著眼,安靜得近乎死寂,不論他說什?么她都不予回應。
她的眼皮、唇上、臉頰兩邊都是?鮮血,他抬起衣袖想給她擦去,卻不知該從何擦起。
身前有人?靠近,謝不歸卻一眼都未曾抬。
蘇倦飛大著膽子,飛快伸出手,指腹按在女?子的手腕上為其把脈。
“陛下,”片刻后,他伏倒在地,哀慟道,“呼吸已斷,脈息已絕。”
“王女?已經死了。”
另一軍醫亦是?跪地不起,抖若篩糠,低聲說:“陛下,娘娘已經仙逝,還?請陛下節哀。”
眾人?低頭默哀:
“請陛下節哀。”
謝不歸驟然?一聲冷笑:“你們竟敢欺君。”
他頭上的發冠已不知跌落何處,一頭鍛似的烏發披垂而下,襯著臉色白如亡靈,一雙黑不見底的眼睛緩緩掃過眾人?,帶著一種比從前更加可?怕的壓力?,臉上的神情卻是?詭異的平靜。
所?有人?都覺得陛下雖看上去與從前無差,但已不再是?從前的那個陛下……
有人?建議道:“城外到底不便久留,還?是?先護送圣駕回城中吧!”
“那這……”
蘇倦飛道:“休戰吧。”
公孫羽急道:“豈可?就此前功盡棄!南照已失王女?,正?是?我們進攻的大好機會啊!”
蘇倦飛冷冷斜睨他:“公孫羽,你還?敢違背陛下的命令!你挾持王女?,已觸陛下逆鱗,此刻再違圣意……你便不怕,天下再無公孫之姓?”
公孫羽臉色一僵,到底是?住嘴,不敢再說了。
謝不歸感到體力?恢復了些許,手臂用力?,抱著她起身那一瞬。
“啪嗒”
有什?么跌落在地。
眾人?定睛一看,只見一枚長?命鎖。
刻蓮花紋,兩邊系碧玉珠,染了血跡斑駁。
倏地,有人?倒吸一口涼氣。
只見那長?命鎖上,赫然?一道深深的裂痕。
當那道痕跡映入謝不歸的眼中,他的神色早已無法用任何語言形容。
片刻后,他又像是?個沒事人?一樣,半蹲著撿起長?命鎖,妥帖放在女?子懷中,再抱著她一同攬向自己的胸膛。
女?子柔軟冰冷的臉貼著他頸側,手臂卻無力?地向著地面?垂下。
紅色的衣袖被?撕去一塊布料,露出一截手臂肌膚,像是?慘白的瓷器,布滿碎裂的紋路,指尖有血溢出,不斷滴滴往下墜。
略微懂些醫術的都能?看出來,只怕這衣衫下的身軀……早已是?碎裂得不成樣子。
軍醫說:“我等?已經看過,娘娘千真萬確已經歿了……陛下為何還?、還?要這般?”
竟仿佛在對待一個活生生的人?一樣。
軍醫只覺驚悚。
蘇倦飛看他竟舍棄了馬匹,只是?那樣抱著人?一步步地往城內走去,亦是?皺了皺眉,覺得怪異之余,還?有一種說不出的恐懼不安。
祝拂雪那邊。
“大將軍,眼下……”
“撤退。”
“北涼軍該怎么辦?”
突然?,有一個士兵穿過人?群朝著祝拂雪跑來,扶正?兜鍪,口中大喊,“大將軍!北涼軍停止進攻的原因找到了,竟是?又有一隊大魏軍,圍住了北涼后方……人?數……足足有五十萬!五十萬啊!”
說罷他跪地不起,滿面?絕望。
這一刻,祝拂雪方知道,就算自己能?攻破桂城,南照,也是?大魏皇帝的囊中之物。
這一戰,他本是?必死無疑,他所?率領的軍隊也將全部淪為戰俘,卻因為一個人?的死亡徹底扭轉了局面?,改寫?了歷史。
她救了兄君,救了舅舅,救了阿母,救了孩子,救了在場所?有的人?卻……救不了自己。
芊芊……
他心?中悲痛至極,身子一晃,幾乎站立不穩。
須臾,他擺了擺手,道:“少祭司還?在皇帝手中,莫要輕舉妄動?,傳令下去,鳴金收兵,先回駐地修整。”
“是?。”-
城門口,王帳
“陛下,不論您讓小臣診斷多少次,哪怕您即刻斬了小臣——小臣的回答都是?一樣的,心?脈俱斷,絕無復蘇之可?能?。”
謝不歸安靜攬著懷中人?,視線久久地落在女?子臉上。
火光映著男子的臉,無悲也無怒。
他的心?中只是?盤旋著一個念頭。
在你看向我的那最后一眼里,究竟是?愛,還?是?恨?
“陛下,那個南照人?怎么處置?”
謝不歸本想殺了,念頭一轉道:
“帶上來。”
很快,被?五花大綁的巫羨云便被?押了上來。
“說,她要怎樣才能?醒來。”
“大魏皇帝,”巫羨云的眼珠木然?地轉了轉,落在了他懷中的紅衣女?子上,“我也無法救活一個已死之人?。”
誰也沒有看清謝不歸是?怎么出的劍。
等?到有人?反應過來,雪亮的利劍已然?劃破少年的衣衫,扎進他的胸膛,巫羨云卻猛地把身子向前一送。
但謝不歸的劍比他更快后撤,收了回去。
在場的人?倒吸一口冷氣,這南照的少祭司,他竟一心?求死!
“殺了我。”
巫羨云低低道:“殺了我,或許還?能?早些趕上她,陪她一起走。”
“她最怕孤單,不要讓她一個人?走黃泉路。”
“殺了我!”
巫羨云抬起頭來,滿臉絕望:“是?我害死了她……若是?當初我直接去死,大塊頭也不會受傷……若是?當時我能?早些察覺到絨球的存在就不會錯過救她的機會。都是?我,我該死我該死,該死該死該死該死該死!”
他像是?精神錯亂那般慘白著臉呢喃,渾身發抖的跪在了地上,他拼命掙扎著,卻似乎不是?想掙脫繩索,而是?想憑借掙扎讓傷口的血流的更狠一些……
蘇倦飛看得不忍至極,換作是?他,即便是?個全然?陌生之人?活活摔死在面?前,都能?嚇得三天三夜睡不著覺,何況是?這個似對王女?抱有不同尋常感情的人?。
自己的心?上人?在面?前活活摔死,那種心?情完全無法想象……
謝不歸卻冷漠地看著他:“來人?。把他給朕吊起來,嚴刑逼問。先把下巴打脫臼,以防咬舌自盡。什?么時候愿意說出法子,什?么時候拿紙筆給他。”
逼問不出喚醒她的法子,他誓不罷休。
蘇倦飛看著這二人?,只覺得雞皮疙瘩起了一身。
一個精神完全崩潰,瘋了般求死而不能?。一個看似精神穩定,實則早就瘋了。
他明明已經確診過,芊芊的身體機能?完全喪失,脈搏冰冷死寂,就連心?臟,都已經停止了跳動?。
哪怕旁人?重復再多遍已經死了,他都執拗地認定這是?南照王女?和少祭司聯合起來,欺騙他的一場把戲。
真說不清誰更瘋了。
“哈哈哈哈哈,”突然?,跪在地上的少年爆發出一場大笑,笑得淚流滿面?,神色扭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謝凈生,你可?以試試啊,你自己試試從十丈城樓往下跳,看你能?不能?活下來!”
“她死了!她死了!殺了她的是?你,是?你!”巫羨云嘶吼道,“是?你逼死了她,你還?不知道嗎是?你活活逼死了你最愛的人?啊!哈哈哈哈哈!”
蘇倦飛頭皮發麻,倉惶地跪了下來,這個巫羨云是?真的不想活了。
謝不歸卻只是?冷冷地命人?找來一個鐵籠子,把少年關在里面?,在士兵一把掐住少年的下巴,要把他捏脫臼時,少年忽然?嘶聲道:
“大魏皇帝,你不是?想要圣藥嗎?好,好。我告訴你圣藥在哪里!”
巫羨云猛地推開士兵,抓住籠子的鐵欄桿,手指攥著生銹的欄桿攥得痙攣發白,那雙藍眼宛如幽藍色的鬼火。
“就在她的尸身里。”
“當初,王女?煉制出蠱種,卻不幸身中木僵毒,不得不以蠱種來解。蠱種在她體內分化為‘春秋齊女?’,可?救人?于瀕死之際。這春秋齊女?啊,便是?你最想要的圣藥……”
“你以為她愛你嗎?不,那都是?蠱種作祟,從始至終,你不過是?她用來煉制春秋齊女?的工具。”
蘇倦飛心?頭大震,下意識去看皇帝神色,那人?羽睫顫動?,臉容白得近乎碎裂,慢慢地,他抬眼:“給朕割了他的舌頭。”
“啊!”一個婢女?忽然?指著某處,驚叫,“你們看——!”
只見,那死去多時的女?子,染血雙唇微微打開,一個散發著異香的,形似玉,色澤如琥珀,周身流轉著淡淡瑩潤光澤的東西從她口中滑了出來。
“這、這是?……”蘇倦飛心?頭大震,難道這就是?傳說中,可?解天下一切病痛的——
春秋齊女??!
巫羨云像是?猛然?回神,厲聲道:“快拿去給太子殿下服用,這是?王女?的遺愿!”
婢女?下意識就要去撿起那物。
“朕讓你動?了嗎。”輕輕的一聲,卻足以令婢女?噤若寒蟬,慘白著臉,跪地不起。
謝不歸撿起那東西,用衣袖仔細擦拭干凈,靠近女?子的唇,可?不論他怎么試她都沒辦法吞咽進去,因為死人?已經不能?進食,哪怕他試再多次春秋齊女?都會從她的口中吐出。
看著這荒唐滑稽的一幕,巫羨云慘笑,“謝凈生!她已經死了!即便是?春秋齊女?,也沒有辦法起死回生!難道你要讓她死后,緊接著害死她唯一的孩子嗎!”
巫羨云只覺這個人?真的瘋了,寧愿舍棄親生孩子的生命,也要去救一個已死之人?。
別說這種事情根本就是?不可?能?,即便退一萬步來說,真有那逆轉陰陽,起死回生的事發生了,芊芊看到孩子的尸體只怕也會殺了他,他這樣做又是?何必?
“你后悔了嗎。”
“你后悔了吧,后悔你做下的一切,后悔與她相遇相識相知,后悔與她結為夫妻,后悔發兵攻打南照,一步步把她逼到自殺!”
“謝凈生,你后悔了!”巫羨云斬釘截鐵地落下這四個字,忽然?仰頭望天,慘笑連連,芊芊,你看到了嗎,他這樣的人?竟也會后悔,你若在天有靈看到這一幕,是?會覺得安慰呢還?是?可?笑……
“后悔?”謝不歸呢喃,忽而抬眸,冷冷道,“呵,后悔?朕這一生,從不知后悔為何物。”
謝不歸額角青筋鼓起,汗出如漿,一雙眼卻寫?滿了漠然?和冷酷:“朕要她活,天若阻之,朕便逆天!哪怕顛倒陰陽,逆亂生死,朕亦在所?不惜!”
這一刻,巫羨云方知曉,眼前的這個人?,他發自內心?地蔑視著世上的一切。
鬼神,蒼生,生死,以及所?有所?有,沉溺痛苦而無法自拔的靈魂。
如果這樣的人?繼續活著,將會給世間帶來無窮無盡的苦難。
“你之所?求,要了她的命。”
“謝凈生,最該為她陪葬的不是?我,而是?你。”
謝不歸卻置若罔聞。
巫羨云眼睜睜看他把女?子摟進懷里,低頭,吻上她的唇。
“好,你若不想我殺他,我就不殺。”
他在她唇上輾轉,頂開貝齒與她舌尖纏繞,呼吸漸重。
可?那女?子分明不曾張口,說出任何一句話。
宋嬌蕊剛踏進帳內便看到這一幕,手中的托盤“咣當”一聲砸在地上。
他竟在親吻一具尸體。不覺得惡心?,不覺得恐怖嗎?
巫羨云目眥欲裂:“你放開她!”
“陛下,死者為大,”宋嬌蕊強忍驚懼,低低道,“不若早日入土為安。”
“不知陛下要如何操辦……王女?的后事。”
“去準備熱水。”
“她說她要沐浴。”
謝不歸修長?的手撫著女?子臉龐,輕聲說。
宋嬌蕊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覺,她忍不住看向那一具眼眸緊閉,肌膚僵冷的尸體。
對方口脂盡花,慘白的唇上血色全無,不論如何都不可?能?張口說話。
“嗚……”跟著宋嬌蕊進來的婢女?嚇得哭出了聲。
宋嬌蕊也意識到了什?么,身子猛地一抖,強忍著情緒道:
“遵旨。”
她轉頭,對那不住發抖的婢女?叱道,“還?不快去?”
那婢女?屁滾尿流地跑出去了。
……
水聲漸漸平靜,隔著朦朦朧朧的紗簾往里看去,宋嬌蕊看見他給懷中人?一件一件地穿衣。
小衣、褻褲、襯裙、上衣、下裙、斗篷……一件一件地穿戴好,他又輕輕將蒼白的女?子靠在自己胸口,拿起帕子給她擦著滴水的長?發,動?作溫柔小心?。
若非他懷中人?是?一具尸體,只怕要以為是?那恩愛夫妻。
站在紗簾后的宋嬌蕊只覺這一幕可?怖非常,超過了她所?有的認知,還?有承受范圍,忍不住別開眼去。
“陛下……您……蕊兒實在擔心?您。”
“出去。”
男人?聲音冰冷。
這一刻,宋嬌蕊忍不住想,他到底是?清醒還?是?瘋了,若是?清醒,為何會拿死人?當活人?對待。
若是?瘋了。為何語氣神態還?如常人?一般?-
將近傍晚時分,天邊霞紅煙紫,美輪美奐。
謝不歸看著面?前的門。
芭蕉樹分立兩側,鎖環已生出淡淡銅綠,他手中提著一尾魚,偶爾還?掙動?一下。
謝不歸無表情地看了一眼手中的那條鱸魚,隨即抬眸,盯著面?前這扇半掩的門扉。
他抬手,推開了門。
熟悉的庭院映入眼簾。
角落堆放著竹子編織的竹篾、竹筐,整齊疊放,錯落有序。
靠近院墻的紫藤蘿花架下,有一座秋千,一名少女?正?歪在秋千上,單薄的藍色紗衣隨風繾綣,柔得像夢。
“夫人?。”
他緩步上前,帶著笑意喊了一聲。
聞言,那少女?腦袋一動?,卻并?不回頭來看他。于是?他主動?繞到她面?前,她卻低頭看著腳尖,依舊不看他。
他只能?看見她鬢上銀色的蝴蝶,莫名的心?頭一顫。
“怎么了?心?情不好?”
“哼。”
謝不歸也不顧昨夜剛下過一場雨,地面?泥濘濕潤,雪白衣袍垂地,徑自屈膝蹲下,想要看她臉上的神色。
可?一株細細的藤蔓不合時宜地垂下,遮擋住他的視線。紫藤花的細碎花瓣像是?花鈿,點綴在她發紅的眼尾。少女?輕輕地別過臉,神色寫?滿了拒絕。
她在拒絕與他對視。
“到底怎么了嘛?”他無奈嘆息,晃了晃手中之物,“為夫特地給你買了最愛吃的鱸魚,想吃清蒸還?是?魚膾?”
“還?不是?都怪你!”少女?清脆的聲音里帶著哽咽,“你為什?么要砍我的桃花樹!”
他一怔。
桃花樹?他不自覺轉頭看去,院落里那本該是?交纏而抱的桃花樹,如今只剩下兩個光禿禿的木樁。
怎么會……
沒了?
謝不歸喉間一腥。
他轉過頭,認認真真地打量著這個人?,在對方質問、憤怒的眼神中,輕輕勾唇,露出個柔和至極的笑意,像是?怕驚擾了什?么。
“我聽說桃性早實,十年輒枯,故稱短命花。我想著寓意終歸是?不好的,種些長?壽的諸如牡丹、翠竹、合歡……忘了同你說一聲,惹你傷心?,是?我不好。”
“你要是?不喜歡,我再給你種回來,嗯?”
少女?兀自琢磨了一會兒,輕輕搖頭:
“那就挖掉吧,我也不想要短命花了,我們都要健健康康,長?命百歲的,嗯……我覺得一百歲不太夠……那就兩百歲,不,三百歲!我們一起活到三百歲吧夫君。”
謝不歸微笑起來,他聽見自己低低地應了聲:“嗯。”
少女?突然?把手覆蓋在他的手上,眼眸亮晶晶的,“我一直在等?你。我等?你給我推秋千呢!”
那手溫熱,乍一與他有些冰冷的手背接觸,竟有幾分燙意。
謝不歸舒了口氣,想來他是?回到了過去,回到了與她剛剛結為夫妻不久的那段時間……他不愿去想更多,只壓抑著胸口的窒悶,把手中的魚給放在一旁,站在少女?身后,抓著兩邊的秋千索,推了起來。
“要推得很高很高哦。不然?我才不要原諒你。”
“不行,”謝不歸皺眉,“我怕你摔下來。”
“不會的就算是?摔下來也有蒼奴接著,”她咯咯直笑,“蒼奴一定會接住我的,一定會的。”
“對不對?”
謝不歸突然?死死攥住了秋千扶手,指骨攥得蒼白,手背青筋鼓起,他站在她身后不說話。
“為什?么不推了?”
他低著頭,壓抑地說:“我想抱你一下。”
第56章 056
056
可她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
“不要, 你?先推我?。”
于是謝不歸握住秋千索,再次緩緩地推了起來。
秋千吱呀吱呀地響,蕩出去又蕩回來, 每一次發絲拂過指尖, 每一次銀飾叮響清脆,他?都在如饑似渴地盯著少女纖細的腰背, 渴望她能落進懷中。
饒是心中的念頭如此洶涌,幾乎沖破他?的胸膛,謝不歸仍然像是一尊凝固了的蠟像, 亦或者是那只?會機械地重復同一個動?作的木頭人?,無?聲無?息站在少女背后,一下一下, 替她推著秋千。
“夫君。”
她忽然腳尖點地, 自己將秋千停下, 一陣風吹來, 紫藤蘿的花瓣飄落在她發上、肩上, 而他?多么想伸手替她拂去。
可他?又無?比清楚地知道?, 一旦自己伸出手去觸碰到?她, 這一切就會被他?親手打碎。
“梅子酸心樹,桃花短命枝……你?說桃花,是短命花。”
她抬起臉, 朝他?露出一個笑容:
“可是我?早就死了呀。”
頃刻間, 少女的身子破碎成一片一片,化為萬千藍色蝴蝶飛過他?的身邊。
花木枯死,秋千腐爛, 一切蕩然無?存。
謝不歸如墜冰窟。
他?自夢境驚醒過來,驟然跌落回現實, 四周黑暗仿佛一只?朝他?張開了血盆大口的巨獸,足以將人?吞沒。
而他?四肢僵冷,心口窒悶,竟有一瞬間的動?彈不得?。
他?伸出手往一旁摸索,待觸碰到?身側之人?冰冷的肌膚才停下。
他?把人?攬入懷中,拈起她的一縷青絲,嗅到?熟悉的氣息,他?才感?覺心臟恢復了搏動?。
不多時,謝不歸命人?點燈,找來了宋嬌蕊。
“你?在香爐里放了什么。”
“回陛下,奴婢放了一點安神香,”
宋嬌蕊低低說道?,她不敢抬頭看他?,只?能盯著地面上那潔白如云的衣角。
對方竟然和一具尸體旁若無?人?地躺在一張榻上、蓋一床被子,這般反常的行為已讓她對他?的恐懼壓過了愛慕之情。
“春秋齊女,你?也私自取走?了。”
謝不歸發絲垂落,俯瞰著腳下之人?。黯淡的燭光掃在男人?雪白的臉上,黑眸里的神色陰戾得?可怕,與白日里判若兩人?。
一旁的桌子上,那原本用來放置春秋齊女的匣子,空空如也。
“奴婢擅作主張,罪該萬死!可是,陛下,您不能不顧小太子的安危啊!王女若是、王女若是醒來,”宋嬌蕊渾身發抖,“砰砰砰”磕了幾個響頭,強行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出來,一字一句道?,“定?然也想看到?小太子好好的,您說是不是。”
謝不歸一怔,他?就像是被一張符篆摁住的厲鬼,眼里的戾氣逐漸散去,化為一片茫茫的虛無?。
他?變得?安靜下來,長指愛憐地撥開懷中人?的發絲,薄唇抵近對方的額頭,在那若有似無?地吻著,氣息纏磨道?,“嗯,我?們的女兒好好的,別擔心。”
事到?如今,宋嬌蕊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對他?而言芊芊只?是沉睡過去,根本就不是死了。
宋嬌蕊自幼在宮中長大,什么怪事沒有見過,她見過有些人?會因為另一個人?的死亡,精神受到?無?法承受的沖擊,這個時候就會編織出一個理由,或者說是一個幻覺,試圖催眠自己,以此作為精神支柱。
但若哪一天他?徹底從幻覺之中清醒過來,會有怎樣可怕的后果?
誰都無?法預料。
……
祝拂雪一臉凝重。
“大魏皇帝愿意停戰,但他?想要蠱種。”
他?的親衛們面面相覷。
從大將軍那里他?們知道?,所謂蠱種,便是圣藥的種子。能夠培育出蠱種的先王女早已是黃土一抔,當年僅存的一枚也早已種入芊芊的身體之中。
他?們到?哪里去找出蠱種,交給大魏皇帝?
然而時間緊迫,大魏使?節還在外面等候,兩國和平近在眼前,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這時一個腦子靈活的親衛低聲說道?:
“末將有一個大膽的想法……既然大魏皇帝從未見過蠱種。全天下見過蠱種真容的,除了王上,大將軍,先王女,少祭司四人?,便再無?旁人?……那么……何不?”
不多時,祝拂雪接見了大魏使?節,答應了對方的條件。
“我?們可以把蠱種交給貴國,”祝拂雪一字一句道?,“但南照還有一個條件——”
“大魏皇帝,必須歸還王女遺體。”-
一枚綠色的、米粒大小的小蟲從銀色的罐子里,爬至謝不歸的指尖。
“告訴我?,它如何使用。”
巫羨云一眼就看出那只是南照最普通的蠱蟲“爽身蟲”,最大的作用不過是清新?口氣、或是使人散發出清爽好聞的體香罷了。
事情越發荒唐起來,謝不歸竟信了此物?就是蠱種,他?竟然想要復刻春秋齊女的誕生。
巫羨云忍不住道?,“難道?你?想抓一對有情人?煉蠱?”
要知道?,成就春秋齊女的條件極其苛刻。
別說真心相愛便已經世所難尋,世間又有幾個人?會心甘情愿放棄自己的生命?
終其一生去追尋這樣的東西?,不過是虛耗光陰罷了。
“看來你?很愛她。”巫羨云若有所思道?。
“不,”謝不歸冷冷道?,“我?恨她。”
他?手指虛虛地攏起來,將那枚脆弱不堪的小蟲籠罩在手心,無?路可逃,“她憐憫如同螻蟻般的你?們,卻從未憐憫過我?。”
“她是謝悠然的母親,是南照的王女,卻從未想過是我?謝不歸的妻子。既然如此,我?何必再愛她。”
男人?看著自己的手,滿眼不甘地呢喃,“就算要死也該是我?親手殺了她,而不是這樣愚蠢地死去。”
“即便要死,也要死在我?謝不歸的手里。”
巫羨云驟然發笑。
芊芊啊芊芊,你?看,一個人?哪有那么輕易改變另一個人??
不過,想必你?也未曾想過要去改變誰。
你?只?是做了你?認為對的事。
巫羨云憐憫地看著男人?:“謝凈生,你?真的很可憐。或許天神給人?的懲罰不是失去最愛的人?,而是從生到?死,都看不清自己的心。”
只?是在最后一刻芊芊看清了,他?卻沉淪其中難以自拔。
謝凈生,你?是個一輩子都在贏的人?。
或許,也該讓你?嘗嘗失敗是什么滋味了。
巫羨云被束縛在鐵架上,胸口的血跡早已干涸發黑,整個人?凌亂狼狽,一雙如深海般幽藍的眼睛,卻依舊清明。
仿佛這一刻,是他?站在籠子外面,好整以暇地觀看著那個被無?形的繩索從身到?心束縛起來,卻一無?所知的,衣冠楚楚的男人?:
“那你?就去試試吧。”
他?帶著一點可笑的,又有一點悲憫的語氣說道?:“用你?的權力,你?的時間,你?的一切,去試著挽救她,留住她,把她拉回這個人?世吧,哪怕是再多活一天,一個時辰,不,哪怕是片刻也好。”
巫羨云輕輕嘆了一聲,垂下眼簾:
“我?也很想她。”-
素白色的香帳前,一道?身影默默佇立,他?的影子被燭火投射拉長在墻壁上,竟有幾分扭曲。
端著女子衣裙,正款款踏進門?內的宋嬌蕊,看到?這道?身影,瞳孔驟然緊縮。
“公孫大人?,您這是要做什么!”
公孫羽手持鋼刀,眼神狠毒:“老臣不能讓陛下再這么意志消沉下去。”
他?盯著帳中纖柔安靜的身影。
早知此女是那紅顏禍水。卻不想連死了都能繼續禍害皇帝!
待他?斬下這妖女的頭顱,身首分離,又何來魂還復生之說。如此,陛下就能徹底清醒過來了!
公孫羽身形一動?。
下一刻,他?的眼睛碰到?了他?的腳尖。
骨碌碌……
仿佛一個碩大的毛線球滾過腳邊,那白花花的胡子上邊,沾著血。
而胡子上方,這位年過半百的老將軍眼球暴凸,死不瞑目。
宋嬌蕊渾身一軟,若一癱爛泥,手中的衣裙散落一地。
男人?對這一切視若無?睹,緩緩行至榻邊,靴子踏過地面發出令人?齒寒的踩水聲。
他?白玉似的臉上一片鮮紅,黑色的眼底波瀾不生,“咣當”,他?隨手丟掉了染血的長劍。
倏地,一縷微風穿過,掀起那雪白輕柔的簾帳。
他?的妻子合衣在榻,面容安詳,雙手交疊在腹部,滿頭烏發亂亂地灑在枕上,又從枕頭邊沿傾如黑瀑,隱約暗香浮動?。
這一刻宋嬌蕊都要忍不住懷疑,也許那個女人?真的還活著,她這樣只?是睡著了而已。
可是那夜飛雪漫天,所有人?都看見,她一襲紅衣決然下躍,摔碎在三軍陣前。
流了滿地的鮮血,枯冷僵白的手臂,不可能有絲毫生還的可能。
宋嬌蕊再度看向?女子緊閉的鴉睫。
明明一派祥和,她卻生生看出幾分凄厲。
而謝不歸靠近床尾,彎下腰來半蹲在地,滿頭烏發沿著背部披垂在地毯之上,蜿蜒伸長如玉桂樹的枝椏。
他?伸著潔凈的衣袖,小心為女子拂去蒼白腳踝上,被濺到?的血點。
不一會兒,他?如雪如云的衣袖上便暈開了斑駁血漬,仿佛繡著點點桃花。
公孫羽的腦袋以及尸身,早有人?來拖走?。而被血漬污染的毛毯,也很快被人?換了新?的。
周遭彌漫的血腥味卻揮之不去,讓人?胃里翻涌,幾乎作嘔。
宋嬌蕊一件一件地拾起地上的衣裳,強忍住嘔吐出來的沖動?,小心問道?:
“陛下預備何時回京?”
蠱種已得?。
眼看這場戰爭,雙方都沒有再進行下去的意思,也該班師回朝了。
……
另一邊,祝拂雪的親衛重重一拍桌子,大怒道?:
“我?們要的是王女的遺體,他?送這個老家伙來做什么!”
另一人?無?可奈何:“看來大魏皇帝是不會輕易將王女還給我?們了。”
所有人?都臉色鐵青。這大魏皇帝,當真是可恨至極。
逼死王女不算,死了都要霸著尸身不放!
“我?看這大魏皇帝,是恨極了咱們南照,也恨極了王女。王女活著時他?便百般折辱還強擄王女為質,今王女已歿,他?還要扣著人?不放,不許人?魂歸故土……王女的尸身,指不定?要被狗皇帝怎么凌.辱……”
另一人?訥訥道?:“少祭司應當有法子從狗皇帝那……偷王女的遺體出來吧。”
沉默,只?有沉默。
這就是弱國對上強國的無?奈之處,如此奇恥大辱,卻只?能生生的忍下去。
打起來的時候,要拼盡全力反抗,才有喘息之機。不打的時候又只?能干些偷雞摸狗的事兒才能達到?目的。
祝拂雪重重一嘆。
經此一戰,他?也想清楚了。
即便是想要快意江湖,享受自由,也當盡到?自己該盡的責任。
十年內不能培養出接班人?和一支足以抵御大魏、北涼的強悍的軍隊。
他?祝拂雪誓不退仕。
第57章 057
057
明禮三年, 注定是不太平的一年,這一年,繼斬殺名將公孫羽并流放其全族后, 大魏皇帝又頒布了?這樣?一道匪夷所思的旨意?——
“天下間, 凡有真心相愛之人,若有愿意?以身試蠱并助朕達成所愿者, 賞賜千金,封萬戶侯。”
他當?真要在活人的身上煉蠱。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一時間, 人們?踴躍參與。
什么新婚夫妻、游方俠侶、甚至有那親兄妹都積極報名參與,國民熱情前所未有的高漲。
只是……
蘇倦飛喟嘆不已,只是出發點就錯了?。
能被重?金利誘, 甚至愿意?出賣一方的生命, 來煉就一味傳說中的圣藥。
這也能算是真心相愛嗎?
春秋齊女成立的前提條件不存在, 又如何能得到真正的圣藥。
注定是, 竹籃打水一場空。
然?而, 謝不歸是一個極其信奉“知行合一”、“敏于事?而慎于言”的人, 很難被情緒或外?界干擾所左右, 他能夠通過?理?性和意?志力來控制情緒。
這一點與王女是極像的。
這也算是一種另類的夫妻相了?。
他本是皇帝,天下間并無人能夠制約他的權力,一切只有他想和他不想。
旁人的意?志完全無法左右他的意?志, 王女在時, 尚且能改變他一些決策,成為套在他脖子上的一根繩索。
如今王女逝去,繩索已斷, 那個瘋狂的、毫無人性的靈魂……初見端倪。
今時今日他的舉措尚且溫和,可當?他知道所做一切都無法挽回王女的性命時, 又會做出什么樣?的舉動??
這般的猜想,令蘇倦飛不寒而栗。
“你師父在何處。”
那日,謝不歸召來蘇倦飛,開口便是冷淡的詢問。
蘇倦飛沒?想到陛下竟把他查得一清二楚。
難道他派人暗中監視自己?
是,半個月前他確實……確實收到了?師父寄來的一封信。
蘇倦飛不敢隱瞞,也知道根本隱瞞不了?:
“扶風巔,仙游觀。”
蘇倦飛的師父,便是當?年的那個女冠……
當?初,亦是女冠賣給謝不歸那把長命鎖。
會有此一問,全因謝不歸想到芊芊身邊那個婢女曾說,女冠以相思木,換走了?她一年壽命……
蘇倦飛得知皇帝真正的念頭時,十?分吃驚。
陛下明明不是個信奉鬼神之人,卻?相信他的師父手中,捏著王女一年的壽命。
這實在是荒誕不經。
不由得為師父狠狠捏了?一把冷汗-
扶風巔所在的山脈名為“天險”。
因其險峻的地勢和難以通行的山路而聞名。
在這樣?的天氣下,山路難以辨認,積雪掩蓋了?所有的路徑和標記,巨石和懸崖在風雪中若隱若現。
蒼茫的群山之間,原本浩浩蕩蕩的皇家儀仗此刻卻?顯得格外?寂寥。
陛下本應沿著寬闊的官道,率領千軍萬馬,浩浩蕩蕩地返回京城。
然?而他臨時決定改道,踏上了?這樣?一條通往深山的崎嶇小徑。
時值深冬,天地一片肅殺。
刺骨的寒風穿透厚重?的衣物,直達骨髓。
天空烏云密布,鵝毛般的大雪紛紛揚揚,遮天蔽日,仿佛要將一切生靈都吞噬在無邊的白色荒野中。
軍隊在險峻的山路上行進艱難,許多士兵和馬匹都被困在山外?,無法繼續前行。
陛下不得不下令輕車簡從,只帶領少數親信和士兵繼續前行。
腳下是濕滑的巖石,耳邊是呼嘯的山風和雪片。
稍有不慎,便會跌落懸崖,粉身碎骨。
然?而在這支精簡的隊伍中,有一輛馬車顯得格外?醒目。
風雪中,馬車的車輪碾過?積雪,發出沉悶的聲響。
馬車中安置著紫檀木的香榻,鋪設狐裘軟毯,上邊躺著一個絕色女子。
她身穿白衣,皮膚薄而透明,如一朵在寒冬中凋零的花朵,一觸即碎。
纖細蒼白的雙手交疊,安靜地放在腹部,然?而最惹人注意?的是她鬢邊,竟簪著一朵鮮艷欲滴的桃花。
顯然?是有人以玉石為底,一刀一刀雕刻出來,金線勾邊,妝飾在她鬢邊。
嬌美的桃花盡情怒放,幾?乎以假亂真,為蒼白的女子添了?一抹春色和生機。
寂靜的山林中,回蕩著馬蹄聲和車輪聲。
天地之間仿佛只剩皇帝和一行人的身影,以及那輛沉寂的馬車。
終于,他們?來到了?山腳下,謝不歸抬眼,望向那座巍峨的高峰——那就是扶風巔。
只見此山,披霜覆雪,山勢險峻,直插云霄,仿佛一株橫貫天地的雪松。
仙游觀,就坐落在那云霧繚繞的山頂之上。
繼續行進,山路越來越陡峭,風雪也越來越猛烈。
眼前忽然?出現了?一排臺階,由青石制成,上邊刻有道教符箓、經文,神秘而莊嚴。
這些臺階蜿蜒曲折,一眼望不到盡頭。
“仙游觀設有臺階千級,”蘇倦飛嘆道,“尋常道觀不過百階、三百階、五百階,仙游觀的千級臺階,則象征著一條朝圣之路,對道法的虔誠和極致的追求。”
謝不歸身后,一名將領忍不住跪地道:
“陛下,如此多的臺階數量,需要耗費的體力、攀登的難度極大。不若讓末將背王女上去,您傷勢未愈,還是保重?龍體要緊。”
謝不歸卻?斷然?拒絕。
他接過?女子被狐裘包裹的身體,給她系緊了?頸上的帶子,確保沒?有一絲風漏進。
玄衣男子屈膝沉肩,將女子背在了?自己寬闊而結實的脊背上。
為了?不使她從背上滑落,又命人用革帶把她與他緊緊地綁在一起。
而后抬起長腿,穩步踏上了?第一條臺階。
“你們?不必跟來,”
謝不歸沉聲道,“在此處等候。”
皇帝的語氣不容抗拒。
他的將士們?跪在地上,齊聲道:“末將遵旨。”
蘇倦飛在前引路,一口氣上了?百級臺階,卻?也慢慢感到力不從心,速度慢了?下來。
他往旁邊看了?一眼。
男子背著女子,一步一步地向?上攀登。
女子的頭靠在他的肩上,長睫緊闔,臉頰蒼白如雪,安靜得如同一具無知無覺的偶人。
一想到他背上背著的是一個沒?有呼吸沒?有心跳的死人,蘇倦飛心底就止不住的發寒。
謝不歸的呼吸急促而沉重?,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在寒風中迅速凝結成冰。
他的雙手緊緊托著女子的身體,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
山風呼嘯,雪花飛舞,漫天的雪花在風中狂舞,遮天蔽日。
那抹頎長的黑色身影在風雪中顯得格外?孤獨而堅定。
謝不歸抬著臉,發絲飛揚,一雙黑眸始終注視著前方,仿佛永遠都不會倒下,他的意?志如鋼鐵般堅硬。
山路越來越陡峭,積雪越來越厚,男子每一步都像是在泥濘中跋涉。
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而沉重?,胸口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與風雪搏斗。
腳步雖然?緩慢,但從未停止,每一步都充滿了?力量和希望。
……
道觀的入口是一座高大的山門。
山門由青石砌成,門楣刻“仙游觀”三個大字,字跡蒼勁有力。
扶風巔上,云霧繚繞,道觀仿佛一座遺世獨立的仙宮。
只見,皚皚白雪覆蓋了?重?檐歇山頂,青色琉璃瓦泛著微光,檐角飛翹。
四角懸掛的鈴鐸在寒風中輕輕搖晃,發出厚重?而清雅的聲響。
正殿的朱紅大門在白雪的映襯下格外?醒目,門上的金色門釘和銅鑄門環在風雪中閃爍微光。
前方空地上,幾?名小道士正在嬉戲打鬧,其中最小的不過?七八歲的模樣?,他們?用雪球相互投擲,笑聲如銀鈴般在風雪中回蕩。
“還請陛下稍候。”
蘇倦飛率先上前,朝著他們?做了?個道家的拱手禮,問:
“敢問諸位小友,靈素散人何在?”
“師叔祖?”那年紀最小的小道士彎著眼睛笑起來,“你找師叔祖啊?她早就下山去啦。”
說完,他好奇地問:“你是什么人?”
“我?是靈素散人的徒弟。”
“你就是師叔祖的愛徒?”
愛徒?蘇倦飛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小道士嘻嘻一笑,小手在懷里摸索著,朝他遞出一封信:
“對了?,這是師叔祖說,留給‘愛徒’的信。”
蘇倦飛接過?那還帶著體溫的信箋,頓了?頓,展信默讀。
“愛徒小倦親啟。一別經年,一切可好?當?你看到這一封信,想來為師已登仙階,羽化而去,至于俗世肉.身,為師已托人葬在西南山腳,那一棵初見你的梧桐樹下。若愛徒得空探望為師,無需跪拜磕頭,供兩個佛跳墻給為師解解嘴饞便可,正所謂,酒肉穿腸過?,道祖心中留。”
“為師卜得一卦,知你所求何事?,無奈天命如此,為師愛莫能助。若你身旁那位友人暴怒,務必速逃,切莫耽擱,”
“附贈特制迷藥一包,只需揮手一灑,八尺大漢也能昏睡如死。今后隱姓埋名,好自生活,切勿被他找到。至于旁人,各有各的機緣,勿使自己摻入因果之中,不得解脫。”
在信紙后方,果然?粘著一個紙包。
想必里面就是師父說的特制迷藥了?。
師父……死了??
當?這個念頭如一道電光,猝不及防地劈進蘇倦飛的腦海中,他渾身一晃,幾?乎站立不穩。
眼前抹過?那一年,風雪交加的扶風巔上,師父站在道觀前,青衣飄飄,手持拂塵,目光空靈,宛若神仙。
只有他知道師父身子骨極差,沉疴難醫。
從小到大,對方并不在他面前輕易流露出病態,可那日漸蒼白的面容,緩慢的步履,以及不時發作的咳嗽和喘息,都昭示著她的生命力所剩無幾?。
而他遍歷世間,苦學醫術,也是想要有朝一日能夠——治愈她。
蘇倦飛鼻子一酸,眼淚不住地掉出眼眶。然?而巨大的哀傷和悲痛之后,緊接著感受到的是毛骨悚然?。
師父——
號稱能拿走旁人壽命的世外?高人,卻?不能維系己身之性命。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所謂的一年壽命,是一場騙局!
欺騙一個塵寰中至高無上的存在,會有怎樣?的后果。
蘇倦飛的手指隱隱發抖,在宮中待的這段時日,他深深感受到了?這帝王的可怕。
謝不歸是一個極致的功利主?義者,神佛利他,便能萬世其昌,香火鼎盛。
在他的眼中,神佛并非高高在上的存在,而是可以衡量、可以交易的籌碼。
若神佛能顯靈助他達成目的,他便會不惜重?金供奉,廣修廟宇,塑造金身,讓香火綿延不絕,世代相傳。
信任欽天監項微與,委以重?任,大興道教是如此。
滅佛殺僧,也是如此。
然?而若有一天,他發現神佛無法滿足他的愿望,無法助他達成目標,甚至成為他前進路上的阻礙,他便會毫不猶豫地鏟除對方。
他會冷漠地摧毀一切,心中沒?有一絲憐憫和后悔。
仙游觀,滅頂之災,血流成河……
無數字眼在蘇倦飛的心頭飛速掠過?,竟讓他在這個寒風凜冽的大雪天,汗出如漿,鬢發濕透。
突然?。
“如何。”
蘇倦飛皮膚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寒意?從脊背升起,迅速蔓延至全身。
那道輕輕的腳步聲漫過?。
碎玉般清冷的嗓,卻?不亞于閻王的低語。
“仙師身在何處。”
第58章 058
058
蘇倦飛警鈴大?作。
他的手心緊攥住那包藥粉。
這時?一個小道童蹦蹦跳跳地走了過來:
“大?哥哥, 你背上背著的是什么呀?”
男人過了很久才開口。聲?音很輕,像是一碰就碎了:
“我的妻子。”
道童好奇地問:“你怎么背著她?不讓她?下來走路呀,她?生?病了嗎?”
“嗯。”
道童聲?音稚嫩地安慰:
“福生?無量天?尊, 大?哥哥, 你別?擔心,你的妻子肯定能好起?來。”
謝不歸不再說話。
蘇倦飛連忙整理好表情, 回過頭來低聲?道:“師父說她?下山去了,明日方回,不如先在此地等一等吧。”
謝不歸皺眉, 忽然有個道士迎了上來,是個慈眉善目的中年人,他是仙游觀的觀主, 親切道:
“二位施主, 外間天?寒地凍不是說話之地, 快請里面坐, 也好暖暖身子。”
……
山腳下, 一個紅衣少年正褪去衣物, 由一名僧人處理著傷口。
少年正是巫羨云。
大?魏皇帝臨時?改道, 放松對?他的看守之后,巫羨云便逃了出來。
他一路跟蹤謝不歸的馬車,抵達天?險山脈附近, 卻因為胸口的傷勢昏厥在地。
誰曾想會被人救起?。
救他的人還是此前, 與他有過幾分交情的僧人師徒。
那日他們?不告而別?后,便一直未能再見。
誰知冥冥中自有天?意,竟重逢于這冰天?雪地、奇巒疊嶂。
傷口包扎好后, 巫羨云道完謝,一刻也不愿停留, 就要上山去,卻被那僧人拉住。
對?方說有一件東西要交給他,待看到是什么后,巫羨云渾身一震。
“這是另一半道尋常的果實?,乃靈素散人臨終前所托,千叮萬囑,務必令貧僧親手交給南照祭司。”
謝明覺微笑道。
當初他被他的兒子謝不歸報復,腰腹中了三劍,奄奄一息。
謝不歸頭也不回地率眾離去,儼然是要將重傷的他丟在山林,任他自生?自滅。
謝明覺修禪多年,自是超脫生?死。只當了卻因果,便可與世長辭。
他的徒弟慧心和尚卻哭得幾乎斷了氣。
此時?,靈素散人出現了。
對?方救治了他,替他止血包扎、延醫問藥。
二人雖一修佛一修道,同為出家人,卻各自于所修之道上頗有一番見解。
談玄論道,惺惺相惜,遂結為好友。
佛門受皇權迫害,天?下幾無他們?師徒容身之處,靈素散人卻表示,可出借山腳附近的一座茅屋供他們?居住。
女?冠道法高深,通曉天?地之秘,醫術高絕,卻是醫者難自醫。
當她?將那世所難遇的神藥,另一半“道尋常”交給謝明覺時?,已是病得極重,無力回天?。女?冠眼窩深陷,眼底卻空靈依舊。
她?只留下一句遺言,救一人,也救天?下蒼生?。
梧桐樹下,女?冠墳前。
慧心:“弟子不解,”
“修行之人,本應遠離塵世紛擾,不染因果。佛家言因果循環,報應不爽,超脫物外,方能證得解脫;道家講無為而無不為,順應自然,不予干涉,方能合于大?道。靈素散人心知此理,卻屢屢涉足塵世,介入因果,似是逆流而上,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如此逞強,如此執念,弟子……真的不懂。”
謝明覺合掌微笑道:“阿彌陀佛。因果如網,牽一發而動全身,她?卻仍以慈悲為懷,愿以一己之力,解眾生?之苦。此乃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非為逞強,實?為慈悲。”
“她?知多病早夭,乃是因果使然,卻無悔無怨,甘愿以身作炬,照亮蒼生?之路。此乃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非為執念,實?為解脫。”
這位女?冠,是那真正心懷大?愛,超脫生?死之人。
……
謝明覺從往事回神,看著面前的少年:
“不瞞施主,貧僧鉆研春秋齊女?近半生?,對?此圣物有一些?淺薄的見解。施主可愿一聽?”
“愿聞其詳。”
“春秋齊女?,春為新生?,秋為收獲,春秋二字,正是生?命的循環和自然的規律。所謂齊女?,乃是蟬的別?稱,應和‘重生?、蛻變、不朽’之秘。正所謂,一擲生?死,絕處逢生?。”
“也就是說,春秋齊女?,不僅可以救人,亦可自救。在宿主受到致命傷害時?,圣物會迅速使人進入假死狀態,這種狀態將會持續七天?。倘若這七天?內,能為宿主疏通經脈,佐以續命靈藥,便可使人死而復生?,恢復如常。”
巫羨云猛地抬起?頭,瞳孔震顫不止。他的意思是,芊芊很有可能還活著?!
“只是……”
“只是?”
謝明覺微微一笑:“只是她?蘇醒之后,將如同涅槃重生?一般,不再記得前塵紛擾,不再執著情感欲望,如臻‘無住生心’境。”
無執無著、清凈無染、隨緣自在。
……
深冬,茅屋被皚皚白雪覆蓋,寒風呼嘯,枯枝在風中搖曳,發出輕微的嘎吱聲?。
屋內,一盞昏黃的油燈散發著微弱的光芒,映照著簡陋的陳設。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草藥香氣,夾雜著些?許寒意。
巫羨云身著紅衣,正無聲?站在一張簡陋的木桌前。
桌上,擺放著一具幾可亂真的女?性身軀,乃是他精心制作的傀儡。
傀儡的皮膚在燈光下泛著冰冷的光澤,仿佛一具真正的尸體。
和尚慧心裹著厚厚的棉衣,搓著手,滿臉好奇和一絲不安地看著巫羨云。
燭火昏暗,巫羨云眼眸專注,他的手指輕輕拂過傀儡的臉龐,傀儡的眼睛突然微微顫動了一下,仿佛有了生?命。
“這就是傳說中的……傀儡術。”
慧心看著巫羨云,輕聲?問:“巫施主,您真的打算讓這具傀儡去偷出王女?的身體嗎?她?看起?來跟死人似的,連呼吸和心跳都沒?有,怎么行動自如呢?”
巫羨云解釋道:
“我在它?的體內加入了‘牽絲蠱’。蠱蟲會接受我的指令,控制傀儡的行動。今夜午時?,她?會照我的吩咐,悄無聲?息地潛入指定地點?,偷出芊芊的遺體。”
慧心驚嘆:
“哇,這么神奇!那她?偷到遺體后怎么辦?”
巫羨云淡然:
“她?會與芊芊更換衣物,將芊芊的身體放在我們?交接的地方,然后自己躺回芊芊所在的臥床上,模擬死人的狀態。隨后,她?會按照死亡的規律,長出尸斑,散發出一股尸體的腐臭味,讓所有人都以為她?就是芊芊。”
“陛下那樣敏銳,不會發現嗎?”
巫羨云垂眸,語氣中帶著一絲神秘:
“你仔細看。這具傀儡的‘幻膚膠’中加入了寒冰草的汁液和珍珠粉,不僅觸感與真人無異,還能散發出一種微微的寒氣。而且她?的皮膚會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失去光澤,變得暗淡無光,就像真正的尸體一樣,以人的肉眼,絕分不出其中區別?。”
慧心仔細觀察,贊嘆地說:
“哇,真的耶!摸起?來冷冰冰的,就像死人的皮膚。”他恍然大?悟,“巫施主,您真是太厲害了!這樣一來,所有人都不會懷疑她?不是芊芊。”
他又不解地問道:“可是,巫施主,您為什么要大?費周章這么做呢?明明只需要在傀儡的身上放一些?致幻的香料,迷惑那些?接近的人就好了呀?”
少年的眼中閃過一絲銳利,低低說道:
“再精細的藥物,也會有被發現的一天?。何況皇帝身邊,醫術高明者不知凡幾。對?我來說,我要做的是不露痕跡、瞞天?過海,為了她?,我連神佛都可以欺騙;更重要的是,我要讓那些?自以為掌控一切的人知道,他們?并不是無所不能。”
真正的力量,不在于摧毀一切,掌控一切。
而在于順應自然,殺人于無形-
一般在清修之地,夫妻都會分房而睡。
但?謝不歸卻與妻子寸步不離,同床共枕。他執意如此,自然也沒?人勉強得了他。
蘇倦飛在屋子里急得團團轉。
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萬一陛下明天?一定要見到師父,他該如何是好?
忽然,他的窗子被敲了數下,一個嚴絲合縫的陶罐被人從外丟了進來,蘇倦飛撿起?來一看,慢慢恢復了鎮定。
那是一些?蝴蝶的繭。
作為南照人,且自幼學醫的蘇倦飛一眼就看了出來,這里面裝的,是“卻死蟲”!
以血喂養,就能散發出致幻的香氣,在幻覺中見到自己最想見到的人。
難道,少祭司也在附近?
對?方送這些?蠱蟲過來,是要讓他拿去迷惑陛下,讓陛下在幻覺中與王女?相見,了卻心結嗎?
蘇倦飛咬了咬牙。
眼下,他也是無計可施。只能如此了!
……
大?抵是長途跋涉,加上登階千級,饒是體魄強大?異于常人的謝不歸,也擋不住困意的侵襲,趴在床榻邊睡了過去。
深夜,寒風在古老的道觀中穿梭,發出低沉的嗚咽聲?。
謝不歸猛然從夢中驚醒,心跳如鼓,額頭上布滿了冷汗。
他下意識地伸手去觸摸身旁的床榻,卻發現那里空無一人,冰冷如霜。
她?不見了。
謝不歸呼吸一窒,腦海中瞬間閃過無數念頭。
他面寒如鐵,翻身下床,連外衣都來不及披上,便沖出了房間。
觀內的長明燈在風中搖曳,光線昏暗,仿佛整個世界都籠罩在一層薄霧之中。
謝不歸散著長發,衣袂翻飛,疾步穿過第一重回廊,心中的不安和恐懼越來越強烈。
突然,他停下了腳步,望著某個方向,瞳孔劇烈收縮。
在回廊的盡頭,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那是一個提燈行走的女?子,烏發白衣,步履輕盈,仿佛在夜色中飄蕩的幽魂。
“芊芊!”
他心中一震,想要呼喊她?的名字,但?聲?音卻哽在喉中,無法發出。
女?子腳踝上系著一串小巧的銀鈴,隨著她?的每一步,鈴鐺發出清脆而悠揚的聲?音,在寂靜的回廊中回蕩。
“叮!”聲?音如同山間清泉,又似風中細語。
穿入耳中,絲縷不絕。
鈴鐺聲?在回廊中回蕩,時?而清晰,時?而模糊,仿佛在引導他的靠近。
下一個瞬間,他突然感覺到手腕上傳來一絲輕微的拉扯感。
低頭一看,發現手腕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條紅線。
細若游絲的紅線,仿佛由虛無編織而成,不存在于這個世間。
謝不歸伸手去觸摸,那紅線卻如同幻影般消失不見,毫無重量和質感。
然而,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那條紅線連接著他和那個提燈行走的女?子。
無論她?走到哪里,無論她?消失在何處,那條紅線始終存在,將他們?緊緊相連。
謝不歸再無猶豫,疾步追了上去。
“叮!”
“叮鈴鈴!”
鈴鐺聲?隨著他的步伐變得越來越急促,如同戰鼓,敲擊著心弦。
一張又一張,掀開懸掛的垂簾,一步又一步,迎著搖晃的幽光,在第二重回廊的盡頭,他再次看到了她?。
燈籠發出微光,勾勒她?雪白的臉龐和裙角,讓她?看起?來如同仙子下凡。
“怎么才能走出去呢……”
寒風送來她?的低語,輕柔而遙遠。
鈴鐺聲?在回廊中回蕩,與風聲?和長明燈的微光交織在一起?,透露出一種難以形容的詭秘和幽玄。
謝不歸下顎繃緊,心中分不清是絕望和希望,疾步穿過第三重回廊,想要跟上她?,哪怕只是跟她?說一句話也好,哪怕只是一句。
鈴鐺聲?在回廊中回蕩,時?而急促,時?而緩慢,仿佛在回應他內心的掙扎。
“停下來,停下來。你明明清楚,那只是幻覺。”
他心中無比痛苦地想道,腳步卻不由自主地加快,追逐著她?的步伐。
在第三重回廊的盡頭,他終于追上了她?。
女?子站在通往觀外的門前,提著燈籠,白衣在寒風中微微飄動,恍若九天?玄女?。
腳踝上的銀鈴在風中輕輕搖曳,發出清脆的聲?響。
她?抬步,走了出去。
仙游觀外,冰天?雪地。
謝不歸沖出觀外,寒風如刀,割裂著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膚,吹得他眼睫顫動不知。
鈴鐺聲?在風雪中飄蕩,與風聲?和雪聲?交織在一起?。
突然,她?停步回望。
無邊夜色下,她?朝他微微一笑。
縈繞耳畔的鈴鐺聲?驟然停止。
他站在雪地中,四周的寂靜讓他感到一陣強烈的不安。
向前走了幾步,卻再不見她?纖細的身影。
環顧四周,只有無邊白茫茫的落雪,和著風聲?呼嘯。
謝不歸怔怔地抬起?手腕,發現那條紅線正在寸寸斷裂,化?作點?點?熒光,消失在寒風中。
謝不歸的心中一陣劇痛,他伸手想要挽留卻無論如何也留不住這破碎的光點?。
倏地,他眼前一黑,挺俊的身子終于無力地佝僂彎曲,重重一屈膝,跪倒在雪地之中。
他的雙手緊握成拳,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
一滴一滴鮮血,從他手心滴落,在雪地上砸出一朵朵妖冶的血花。
……
謝不歸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仙游觀的庭院中,四周依然是一片冰天?雪地。
他立刻望向屋內。
屋內沒?有點?燈,床的邊沿,隱約露出了烏黑的長發和一角雪白的衣袖。
謝不歸不顧凍僵的身體,踉踉蹌蹌地快步走近,發現她?好端端躺在榻上,雙目緊閉,神態安詳,仿佛從未離開過他的身側。
墻上的窗沒?有關緊,不知何時?被風吹得向兩邊大?開。雪下了半夜,地面上,已落了薄薄一層雪粒子。
謝不歸抬起?手腕,指尖不知為何,顫抖著,撫開她?面上薄薄的寒霜,露出蒼白而冰冷的皮膚。
他久久地盯著,失魂落魄。
“啪嗒。”
“啪嗒、啪嗒”,一滴一滴透明的水漬,砸在她?緊閉的眼睫上,又沿著她?的眼尾濕漉漉地滑向鬢發,就好像是她?在不停地流淚一樣。
謝不歸烏發披垂,身子彎曲如弓,跪倒在榻前。
他修長的身子慢慢靠近,臉頰貼向女?子的胸口,閉著眼,感受到無邊無際的空洞和冰冷。
這一刻,他滿口血腥。
她?死了。
她?真的死了。
第59章 059
059
明?禮六年, 春。
距離當初那場戰爭已過去了整整三年。
這三年里,要是忽略那位大魏天子時不時傳來的詭異舉動?,兩國之間倒也算得上是相安無?事, 和諧共處, 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隨著琴心?之路的建成, 南照一歲一次的朝貢省去了不少時間和精力,與?大魏的聯系也年復一年,愈發緊密。
往年的朝貢都是由巫族祭司主?持, 今年卻換了人選,由王女親自帶隊,進入鄴城。
此王女非彼王女。
南照王的親生女兒早已隕落于當初那場戰爭中, 舉世皆知。
現任的這位王女, 是從圣壇過繼到王上膝下的宗室之女。見過的人都說?, 她的眉眼之間, 倒真與?那故去的芳魂有那么幾分相似。
鄴城的驛館坐落在城東, 距離皇宮不遠。
驚蟄剛過, 春雨連綿不絕, 驛館屋頂的青瓦被?雨水洗得發亮。水珠順著瓦檐滴落,在地面上濺起小小的水花。
一名婢女撐著骨傘,快步邁入屋檐, 藍色裙擺搖曳如花。
她的頭發用木簪簡單地挽在腦后, 露出?素凈的臉和脖頸,膩白如脂。
走?到屋檐之下,婢女素手合起骨傘, 雨水肆意滑落,而廊廡間已站了一名華服少女, 似是等候多時。月牙眼,丹朱唇,鬢邊銀飾繁復,另一種風格的活潑俏麗。
“三天……我們只有三天時間。”
身著王女服飾的隨春聲,緊緊地盯著婢女那張平凡的臉,眼中流露出?一絲不安:
“我們真的能在這三天內找到北涼的細作?嗎?驛館里這么多人,誰都有可能是那細作?……而且,我們還要確保明?天的朝貢能夠順利進行?。”
婢女抬手拂去肩上水珠,那水漬依舊在布料處暈開一片深色。
目光落在檐外,看著雨絲在微風中飄散,她弧度優美的眼眸卻波瀾不生:
“北涼不會給我們太?多時間。他們的突襲計劃一定已經?安排妥當,若是不能在這三天內揪出?替他們傳遞消息的細作?,且在月底前趕回南照……后果不堪設想。”
她的聲音給人的聽感極佳,仿佛能瞬間拉人墜入一個美妙的夢境。而更加美妙的,則是那雙眼睛。
秋水翦了的瞳,蘭湯滟滟,光線一照便是生動?流華。
隨春聲咬了咬嘴唇,聲音中帶著一絲顫抖:
“可是,我們怎么才能找到細作?呢?這里的人,我們誰都不了解,誰都有可能背叛我們。”
婢女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思考著什么。
片刻后,她抬起頭:
“我們不能打草驚蛇。北涼的人一定在暗中觀察我們的一舉一動?。我們需要制定一些計劃,逐步縮小懷疑范圍。”
“你已經?有主?意了嗎?”
婢女微微點頭,“是的。我們可以利用時間差,制造一些假情?報,看看哪些人試圖傳遞信息。”
“假情?報?”
婢女環顧四周,確保無?人竊聽,這才上前幾步,低聲道:
“我們可以假裝泄露一些南照與?大魏密談的消息,或者南照正?在準備一項秘密武器。這些消息對北涼來說?,一定非常具有吸引力。”
隨春聲:“引蛇出?洞?”
婢女點頭:
“沒錯。我們要讓細作?以為我們毫無?察覺,然后在他/她自以為安全的時候,抓住他/她。”
隨春聲松了口氣,心?頭大石落地。看著婢女,又不無?憂慮道:“您怎么會混進朝貢隊伍……如果被?北涼的人發現您的真實身份,您可就?危險了。”
婢女,不,芊芊道:
“只有這個辦法了。數日前我收到密信,稱有北涼細作?,意圖破壞南照與?大魏的關系。我們必須在三天內找到此人。否則不僅朝貢會失敗,南照也將陷入危機。”
就?在這時,一道靴子踢踏聲傳來,伴隨著甲胄相擊的聲響。
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現在視線之中。
他身穿侍衛的鎧甲,腰佩長劍,烏發高束,雨水順著他白皙的臉龐和鎧甲的邊緣滴落,在地面上形成一片水漬。
他面容英俊,眉宇間卻透著一股拒人千里的疏離。
“參見王女。”
隨春聲立刻找回狀態,臉色變得嚴厲,帶著幾分王女的威嚴:“你是誰?未經?通報就?擅自闖入,成何體統!”
侍衛語氣平靜:
“回王女,卑職仲夷,奉命前來匯報驛館的安全部署,并加強王女的護衛。”
隨春聲皺眉:
“那你倒是說說,情?況如何?”
仲夷聲線平穩:
“回王女,卑職已經?仔細檢查了驛館的每一個角落,并加強了巡邏。目前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芊芊在隨春聲身后,手中緊緊握著傘柄,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
她低著頭,看著水面上倒映出的那一張面容,心?緒起伏不定。
隨春聲語氣嚴厲:
“既然如此,你就?好好履行?職責,不要打擾本王女休息。”
侍衛仲夷語氣恭敬:
“是,卑職告退。”
侍衛轉身,正?準備離開,但他的目光在那個手握一把骨傘,正?將傘輕輕嗑在地面抖去多余水珠的婢女身上停留了片刻。
在他視線籠罩而來時,芊芊心?中便是一突,眼皮亦是一跳。
表面上裝作?若無?其事,愈發低下頭,一縷濕潤的烏發從鬢邊滑落,沒入衣領之中。
侍衛消失,四周恢復了寂靜。
隨春聲走?到芊芊身邊,蹲下身,輕聲問道:
“王女,您怎么了?臉色這么蒼白。”
芊芊抬起頭,勉強擠出?一個微笑,但眼神中卻透出?一絲痛苦和茫然。
“沒什么,只是……他長得太?像一個人了。”
“像誰?”
芊芊沉默了一會兒,緩緩道:
“像……當年那個,被?我親手射殺的侍衛。”
隨春聲的眼中流露出?一絲震驚和同情?,關于此事她也有所耳聞。
當年,王女最忠誠的侍衛金風,盜走?圣藥,連夜叛逃,間接害得王女身中木僵之毒,死得并不冤枉。
卻想不到,王女大夢蘇醒,連大魏皇帝都能忘記,卻還記得這個死在她箭下的少年的音容笑貌。
她握住芊芊的手,輕聲說?道:
“王女,那不是您的錯。您只是做了您該做的事。”
芊芊微微點頭,但心?中卻無?法平靜,反復閃過當初那少年口吐鮮血、滿臉悲傷死在雪地的那一幕。
她看著檐外,雨絲風片,纏綿不絕,仿佛在訴說?著未盡的往事。
隨春聲突然開口,語氣中帶著一絲試探:
“王女,您覺得這個仲夷會不會就?是北涼的細作??”
芊芊沉思了一會兒,皺眉說?道:
“并不是全無?可能。想來,得找個時機試探一番。”
“只是……”
芊芊嘆了一口氣。只是如今的她,有些恐男。
這倒也不是她受了什么來自異性?的傷害,而是自打她從那場完全記不清內容的怪夢中蘇醒之后,沒逢出?門,必會遭到各色男子的圍攻,他們有的裝作?不經?意地與?她“偶遇”,有的則上前大膽示愛。
爭著搶著,要當她的面首。
這其中貌美者有之,才高者有之,卻也不乏奇葩。
上有打著赤膊大秀肌肉,甚至直接當著她的面表演爆衣的陽剛猛男;
下有面如傅粉腰如束素比她還要嬌柔無?力的慘綠少年;
甚至還有那不及人高的、頭發都沒長齊的稚嫩小孩,一本正?經?地表示要做她的童養面首,以充她的后院。
芊芊絞盡腦汁回想過往人生履歷,無?論如何也想不出?她做的哪一件事,透露出?她喜好男色、心?系淫.樂的特點。
長長一夢醒來,整個世界就?變成了自己不認識的模樣。
弄得她筋疲力盡,煩不勝煩。
甚至上了一道折子給阿母,委婉地表示,世上男子生猛,進一步她便想退十步;
如今的孩兒見著這些花樣美男,不覺秀色可餐,只覺人模狗樣,竟似是有那濃濃的心?理陰影一般。
要與?他們親近,孩兒實在做不到啊。
或許阿母您寶刀未老,可與?巫族聯姻,再誕南照未來……
不出?所料地被?阿母叫到跟前,橫挑鼻子豎挑眼地訓斥了半夜。
不過,也讓她有了意外之喜。
那就?是,南照向大魏朝貢的日子就?要來了,阿母命圣壇護法隨春聲率眾前行?,這正?是她難得的機會。
為了躲避那群日夜守望、如狼似虎的熟男少男花美男,她連夜喬裝打扮,混入了這一支朝貢隊伍。
沒曾想,入京第一天,她便見著了二?十多年人生之中聞所未聞的極為怪誕離奇的一幕……
第60章 060
060
她?記得入京那天, 亦是個潮濕陰郁的雨天。
明明是初春的第一場雨,卻帶著冬日?的余寒,淅淅瀝瀝地敲打著青石板路。
在茶樓的二樓, 芊芊倚窗而坐, 手中?捧著一杯溫熱的茶,茶香氤氳, 耳邊聽著滴瀝不絕的雨聲,仿佛天地間的一切,都被籠罩在一種沉悶的灰色調中?。
就在這時, 一陣吹吹打打的聲音傳來。
芊芊微微側頭,透過茶樓的雕花窗欞向外望去。只?見街道的盡頭,一支迎親隊伍緩緩而來。
首先映入眼簾的, 是一頂鮮紅的喜轎。
轎身裝飾了金箔、玉石、瑪瑙等物?, 雕刻著精美的鳳凰, 赫然是一座鳳輦。
轎輦周身蒙著的紅綢被雨水洗過, 愈發紅得鮮艷, 猶如一滴濃烈的鮮血, 突兀地滴落在被灰色霧氣吞噬的畫布上, 刺眼而醒目。
“誰家娶親啊,這么大陣仗。”
這茶樓里坐的似乎多是那外地來客,對京中?風物?并不是十分了解, 講話間還帶著口音, 神色滿是好奇。
店小二站在茶樓的柜臺后,原本正?忙活著擦拭著桌上的茶具,臉上掛著那副習以為常的、略顯疲憊的笑容。
然而, 當有人詢問時,他的動作?瞬間僵住了, 仿佛被什?么東西卡住了喉嚨。
發問者的聲音不大,卻像是一把鋒利的刀,毫不留情地割裂了茶樓里原本的喧囂與嘈雜。
店小二的表情瞬間變得怪異無比,臉色先是漲紅,隨后又迅速褪去,露出?一片蒼白?。
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唇微微顫抖,像是吞下了一只?活生生的蒼蠅,喉嚨里發出?幾聲含糊不清的咕噥。
“還不是那、那位。”
從店小二的口中?眾人得知,自從三年?前那場戰事?結束,大魏天子就會在每年?今日?,娶一次妻。
據說他的妻子還是個南照人。
芊芊心中?暗奇。
雖說年?年?舉辦大婚,是有些勞民傷財,過于?折騰了……但?也不至于?到人人談之色變的程度吧?
正?說著,儀仗隊伍從樓下經過。
鳳輦的簾幕微微被風掀開了一角,隱約可見里面的情形。
畫面轉瞬即逝,后方的人自是沒有看清,著急地問趴在窗前的人。
“如何如何、新?娘子美嗎?”
“不……”
“怎么,生得不美啊?失望,我以為皇帝老兒娶妻,都是非天仙不娶呢。”
“不是新?娘。”那人臉色鐵青,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話來。
“什?么意思?喜轎里不是新?娘,那還能是什?么?”
“怎的,看到了什?么?快說說。”
“牌位。”那人滿臉驚悚,大叫道,“那里面根本不是什?么國色天香的美人,而是一塊牌位!”
不錯。
芊芊坐在窗邊最靠近儀仗隊伍的地方,亦是看了個清清楚楚。
鳳輦中?,并沒有坐著鳳冠霞帔的新?嫁娘。
那錦纈軟墊之上,白?燭森森,供奉著一塊黑漆漆的牌位。
此刻,再無一人出?聲,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打了個寒顫。
芊芊再次將目光投向街道,那支迎親隊伍仍在緩緩前行?,此刻再看,卻發現了更多的細節,心頭也升起莫名的寒意。
抬轎的轎夫們,個個面無表情,胸前赫然別著一朵刺眼的白?花。
而在那身喜慶的紅衫之下,竟是一襲素白?喪服,分明是在披麻戴孝。
這景象詭異至極,仿佛一場精心策劃的鬧劇。
嗩吶聲響起,曲調本應是喜慶的,但?在此時聽來,卻如陰風陣陣,刺骨的寒意順著脊背直往上竄。
茶樓內的客人們紛紛哆嗦了下,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仿佛那聲音是從地底深處傳來,帶著無盡的哀怨與悲涼。
突然,一片雪片似的東西從窗外飄了進來,輕輕落在芊芊的手中?。
芊芊拈起來一看,竟是那紙錢!
心中?頓時一驚,下意識將它丟得遠遠的,不想挨到一個客人的衣角,對方立刻變臉跳腳,竄往一邊,“啊——!”
茶樓內頓時一片嘩然,眾人臉色蒼白?,眼中?滿是驚恐。
怪不得這迎親隊伍經過時,街上幾乎沒什?么人圍觀,更無人敢去哄搶那些撒下的紙錢。
原來,這并非普通的紙錢,而是幽冥紙錢,誰敢去碰觸這來自陰間的晦氣?
芊芊握著茶杯的指尖有些發白?,腦海中?浮現出?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念頭。
大魏皇帝竟然是在一年?又一年?,重娶亡妻!
“這哪里是普通的婚禮,分明是一場冥婚!”
“冥婚……一般不都是死人跟死人成婚么,怎么……”
他后面的話雖沒接著往下說去,眾人卻也是知道這背后的深意——大魏皇帝這般作?為,莫不是想讓自己也步入那幽冥之地,與亡妻共赴黃泉?
茶樓內的氣氛愈發壓抑,眾人面面相覷,眼中?滿是驚恐與不解。
誰也不敢出?聲,仿佛怕驚動了那冥冥之中的亡靈。
芊芊再次望向窗外,那支迎親隊伍仍在雨中?緩緩前行?,嗩吶聲在陰冷的空氣中?回蕩,卻如一曲凄涼的挽歌。
紅色的喜轎在灰色的雨幕中?顯得格外刺眼,但?此刻看來,卻更像是一口移動的棺材,載不動這無盡的哀思與絕望。
隊伍漸漸遠去,嗩吶聲也逐漸消失在雨聲中?。
茶樓內的客人們紛紛松了一口氣。
心中?的恐懼卻久久無法散去-
翌日?,天還未亮,芊芊便起了個大早。
今天是朝貢的日?子,宮中?早已?部署妥當,而她?也將隨著隨春聲一同進宮。
然而,當她?一腳踏進那高聳的宮門時,心中?卻陡然生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悔意。
闔宮上下,一片掛紅。
紅綢、紅燈籠、紅幔帳,鋪天蓋地,仿佛整個皇宮都被這鮮艷的紅色所淹沒。
喜慶是喜慶,但?芊芊卻不由自主想起了那日?在茶樓中?看到的一切。
詭異的迎親隊伍,鮮紅的喜轎和那刺眼的白?色喪服,如同陰風陣陣的嗩吶聲和那漫天飛舞的紙錢。
這一切,讓芊芊心中?生出?一股難以抑制的寒意。
帝后大婚,本該是極為喜慶之事?,但?皇后卻早已?不在人世!
置身這座張燈結彩的皇宮,讓她?像是來到了一座巨大的墳墓,詭異而可怖。
她?不自覺地放慢了腳步,隨春聲和其他人已?經走在了前面,芊芊卻沒有跟上去。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那平平無奇的裝束,心中?稍感安慰。
至少,她?穿得像個品階不大的宮女,不會有人特別在意她?的存在。
她?默默地站在宮門旁,看著來來往往的宮女和太?監們,他們個個神情肅穆,行?色匆匆,沒有人注意到她?。
芊芊悄悄地退到了一旁,避開眾人的視線,獨自一人在宮中?徘徊。
她?走過長?長?的走廊,穿過幽靜的庭院,終于?來到一個沒有那么多紅色的地方。
一只?手扶著廊柱,另一只?手揪著衣襟喘了幾口氣,心中?的壓抑這才散去了些。
就在這時,芊芊注意到不遠處三三兩兩的宮娥,她?們有的在撥弄著灌木叢,有的則急匆匆地跑過,似乎在尋找著什?么。
她?們低垂著頭,神情緊張,不時低聲呼喚著:
“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您快出?來吧。”
“別玩了,太?子殿下……”
年?紀小的宮娥急得快要哭了,聲音里帶著一絲顫抖和無助。
這是在做什?么?芊芊心中?疑惑,不禁上前詢問。
“太?子殿下躲起來了,怎么找都找不到,這馬上就要去給陛下請安了,奴婢們只?怕腦袋不保。”
一位年?長?的宮娥低聲說道,眼中?含著淚水。
在大魏,人人講究一個“孝”字。晨昏定省,規矩極重。
芊芊知道,在這座皇宮里,任何一點差池都可能招致殺身之禍。
而大魏皇帝,那位能做出?冥婚這般瘋狂舉動的皇帝,殺個人只?怕如同家常便飯。
“我跟你們一起找找吧。”芊芊心中?不忍,開口說道。
“那就多謝你了,這邊我們找過了,就剩荷花池……哦,荷花池早些年?被填了,建了座佛塔,勞你去那邊找找。”宮娥們感激地說道。
芊芊點點頭,心中?卻涌起一股莫名的熟悉感,仿佛她?曾在這里住過一段時間,熟悉這里的每一個角落。
當她?按照宮娥們所說,走過一道小徑,看到那座小型佛塔時,心中?卻生出?一股說不出?的怪異。
這佛塔出?現在這里,顯得格外突兀。
就像是看見一條魚長?了腿,爬到岸上曬太?陽,那種強烈的違和感讓她?不由得皺了皺眉。
不過,她?很快便顧不得這佛塔的怪異,因為她?突然瞥見了一片衣角,上邊用金線繡著蟒紋。
看身量,應是個不超六歲的小孩,垂發扎成兩個結于?頭頂,形狀如兩個角,顯得格外稚嫩。
小小的肩膀一抽一抽,正?蹲在地上偷偷抹眼淚。
想必這就是那位失蹤不見、讓人急得團團轉的太?子殿下了。
芊芊輕輕走過去,蹲下身,問道:“能告訴我為什?么要躲在這里嗎?”
靠近才發現,這孩子生得極其可愛,圓鼓鼓的腮幫子,如同一只?玉雪可愛的小包子,讓人見之生喜,不禁牽了牽唇角。
小包子不說話,只?是撲簌簌地掉眼淚,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不停地滾落。
“是個愛哭的孩子呢。”芊芊心中?嘆了口氣,不知為何整顆心臟柔成了一灘水。
她?從懷里摸出?一枚口弦,開始吹奏起來。
這口弦是南照獨有的樂器,聲音清脆而悠揚,帶著一絲淡淡的憂傷。
芊芊心中?也沒有把握是否能哄住這個孩子,但?她?還是盡力吹奏著,誰曾想,小包子突然止住了哭聲,仰著臉,淚瑩瑩的大眼睛眨巴著,看著她?。
“父皇好可怕。”
孩子突然低聲說道,聲音里帶著一絲顫抖。
“父皇他把母后裝在一個大盒子里,不讓母后出?來。”
“大家都說要把母后埋起來,可是說這話的人都被父皇打了板子。”
“父皇是不是很討厭母后?孤不想父皇再討厭母后了。”
“他們都說,母后會不得安息的。孤不想母后不得安息,孤想母后好好的。”
小孩的聲音越來越低,淚水不停地流著,仿佛在傾訴著心中?的恐懼和無助。
芊芊心中?一陣酸楚,她?停下吹奏,輕輕將小孩摟在懷里,柔聲說道:
“不會的,你的母后一定會安息的。”
她?抬起頭,望向那座突兀的佛塔,不知在想些什?么,小孩漸漸停止了哭泣,靜靜地依偎在芊芊懷里。
芊芊輕輕拍著對方稚弱的背,“這樣吧,如果殿下真的很煩惱的話,我帶殿下去看一樣東西。”
說著,她?蹲下身,看著小包子的眼睛說道,語氣溫柔而堅定。
“答應我,不許再哭咯。”她?伸出?手指,輕輕抹去小包子臉頰上的淚珠,微微一笑。
小包子抽了抽鼻子,憋著眼淚,抬起頭看著芊芊,眼中?滿是疑惑和期待:
“你要帶我看什?么?”
“跟我來。”芊芊牽起小包子的手,感受到他小小的手掌緊緊握住自己,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絲憐惜。
芊芊帶著太?子穿過長?長?的走廊,繞過幾座宮殿,來到了含章殿附近的珍寶館。
這里專門用于?展示和存放各國朝貢的珍奇物?品,金銀玉翠、奇珍異寶,琳瑯滿目,熠熠生輝。
有小太?子這個尊貴的通行?證,守衛很快便放行?了。
她?想給小包子看的是一個蠟染娃娃。
那是一個小巧精致的娃娃,身上穿著南照特有的蠟染織物?,色彩斑斕,圖案精美。
芊芊回想起不久前的一幕。
“王女,此次朝貢非同小可,您覺得我們有多大把握,能讓大魏皇帝同意將我們的絲綢和工藝品列為皇室專供?”
隨春聲低聲問道,語氣中?帶著一絲憂慮。
原本芊芊有十足十的把握。
畢竟此次朝貢隊伍中?有那談判高手,就連阿母都對對方的能力贊不絕口。
但?如今,不僅有那北涼細作?暗中?潛伏,敵暗我明,危機重重。這大魏皇帝又是個性情難測,捉摸不定之人。
“哪怕只?有一成,都要盡力一試。”芊芊道,“舅舅他心系國家安危,軍事?才能無人可及,但?眼下軍中?物?資匱乏,士兵們的裝備年?久失修,連訓練用的箭矢都不夠了。”
“舅舅一直想要加強邊防,購置更多精良的武器和戰馬,但?國庫空虛,根本拿不出?足夠的銀兩。”
所以,這次交易對南照來說至關重要。
“如果這樁交易能成,便能解舅舅的燃眉之急。”
“王女放心,此次談判,屬下定會全?力以赴,為王女、為王上分憂。”隨春聲抱拳說道。
回過神,小太?子也突然停住了腳步。
“孤想要這個。”
小包子指著一個白?玉像說道。
芊芊順著他的手指看去,那是一個中?規中?矩的白?玉像,雕刻精美,但?并無特別之處。
“為什?么想要這個?”芊芊有些疑惑。
“很像母后。”小包子小聲說道,抱著白?玉像,小手輕輕撫摸著玉像的臉龐,眼中?滿是思念。
芊芊心中?一動,訕訕一笑,暗自臉熱,說來慚愧,這是匠人按照她?的模樣所雕,看來小包子有些臉盲,瞧著誰都跟他娘有幾分相似。
不過好在這白?玉像身上所披織物?,也是南照想要主推給皇室的貨物?之一。
“孤想把它送給父皇。”小包子抬起頭,看著芊芊,眼中?帶著一絲懇求,“你、你陪孤去好不好?”
小包子明顯是想拉個人給自己壯壯膽。
“好吧。”
芊芊無奈地嘆了口氣,其實她?不太?想去,畢竟大魏皇帝除了是個神經病外還是個男子,她?短期內都不想接觸任何異性。
但?小包子實在可愛,水汪汪的大眼睛,長?長?的睫毛,一看心都化了。
于?是她?重新?牽起小包子的手,緩慢朝著含章殿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