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昉凝望著他，聲音溫軟：“阿南，你我關(guān)系非同一般，有些話，我不得不與你說�！�
虞邵南拽緊背在身后，無助地點(diǎn)頭。
虞昉道：“阿南，你是我的親衛(wèi)，在我身邊已經(jīng)多年。過去現(xiàn)在雖不同。但是阿南___”
虞邵南呼吸都停滯了，慌亂又期盼，等著虞昉接下來的話。
虞昉道：“其他人都是過客�！�
昏黃的燈光下，虞昉的臉隱隱約約，那雙眼燦若星辰。
虞邵南心底的喜悅一點(diǎn)點(diǎn)滋生，蔓延。酸澀在心尖散開，在胸口腦海中蕩漾。他不知該如何回答，怕一開口，努力掩飾的心思便昭然若揭。
他被虞懷昭細(xì)心教導(dǎo)，安排在她身邊護(hù)衛(wèi)。
長久跟隨，他生了妄念，是以下犯上。
虞昉手指豎在唇上，“噓。”她眼眸含笑，“去吧，早些歇息�！�
心底的喜悅，轟然沖到頭頂，虞邵南第一次忘記了禮節(jié)，轉(zhuǎn)身拉開門，倉惶離去。
凜冽的寒意撲打在臉上，虞邵南舉起刀柄貼在滾燙的臉上，冰冰涼涼。他立在廊檐下，燈籠氤氳，眼前是呼吸的白霧。
漆黑的夜空，星河流轉(zhuǎn)，虞邵南垂下了眼眸，踮起腳尖輕盈奔跑起來。
星辰哪抵得過她眼眸中的光芒。
翌日半晌午，虞昉忙完，獨(dú)自前往校場。
黑塔已經(jīng)訓(xùn)完兵，在校場與將士練習(xí)騎射拳腳。
寒意凜冽，他們似乎早已習(xí)慣，穿著單薄，揮舞著紅纓槍，一下下不知疲倦刺出，渾身透出蓬勃的力氣，熱氣在頭頂蒸騰。
黑塔最為強(qiáng)壯，他身著貼身的單衣，隨著他的動(dòng)作，衣衫繃緊，露出結(jié)實(shí)的肌肉。
見到虞昉前來，黑塔手上的動(dòng)作一停，對麾下交待了幾句，收起刀朝虞昉疾步奔來。
“將軍怎地來了？”黑塔見禮，肉眼可見的開心。
“我來隨便看看�！庇輹P答，指著他道：“不冷嗎？”
“不冷�！焙谒w快地回答，答完又忙問道：“將軍可冷？”
“我也不冷�！庇輹P裹著厚皮裘，四下環(huán)顧，太陽高懸，照在身上并無絲毫暖意。
等她無需再病著，便要趕緊恢復(fù)身體，就如他們一樣，如魚適應(yīng)水，適應(yīng)雍州府的氣候。
黑塔打量著虞昉瘦削的臉，指著旁邊的值房道：“外面有風(fēng)，將軍進(jìn)屋去說話�！�
虞昉抬腿朝值房走去，“你也穿件外衫�！�
黑塔臉變成紅黑交加，響亮地應(yīng)是。待到了值房，他拖過隨意扔在圈椅上的外袍套在身上，飛快收拾凌亂的案幾桌椅。
虞昉見屋子亂糟糟，道：“不用收拾了，你忙，我就隨便來看看。”
黑塔很不好意思，臉色一下又變成了深紫，慌忙解釋道：“平時(shí)我不這般，都是他們這群兔崽子隨手亂扔。等下我去收拾他們，讓他們以后再也不敢了�！�
虞昉喜潔，黑塔邊說邊偷瞄她，生怕她生氣。見她神色如常，勉強(qiáng)放了些心。
只心只落了一半，又瞬間提了起來，堵在嗓子眼，悶得慌。
聞十三馬上到了，他不要臉得很，浪蕩不羈。連見慣風(fēng)月的老錢都稱他嘴上抹了蜜，男人都害怕的桃娘子被她逗得花枝亂顫。
黑塔臉上藏不住心思，虞昉看到他立在墻邊，手上拿著刀柄，神色低落。練兵之事她也不懂，便不多問，緩步走上前。
虞昉道：“黑塔，你我關(guān)系非同一般，有些話，我不得不與你說�！�
黑塔眼睛倏地睜大，難以置信盯著虞昉，手上的刀柄哐當(dāng)?shù)舻兀老踩艨耦澛暤溃骸皩④�，將�?.....”
“別說話�！庇輹P抬手打斷了他。
黑塔趕緊閉上嘴，重重點(diǎn)頭嗯了聲。
虞昉道：“你是我的副將，你愿意為了我活殉�！�
“是！”黑塔眼神堅(jiān)定，俯首凝視著她，毫不猶豫道。
虞昉手指點(diǎn)著他的肩，他貼著墻，不受控制腿彎曲，矮身凝望著她。
“我相信你�！庇輹P手撐在墻上，俯身對他道。
黑塔高壯的身軀縮在那里，抬頭眼巴巴望著她，眼眸濕漉漉跟小狗一樣，仰慕，受寵若驚。
“我不要你活殉，也不要你死，你要你好好活著，帶兵殺敵，你可做得到？”
黑塔毫不猶豫地道：“做得到！”
虞昉贊許地道：“很好�！�
黑塔臉上綻開笑，像是被刮花的鍋底般，濃眉亂飛，濃烈的喜悅霹靂吧啦飛濺開。
“記得了，收斂起你的心思，與同伴友善和睦相處，好生練兵。底下將士的性命，都系在你手上，你們是戰(zhàn)場上的同胞，可以將后背交給他們，別因?yàn)槟愕姆稚瘢屗麄兒蟊呈軘场！?br />
黑塔臉上的笑意一收，慎重道：“將軍放心，屬下絕不會(huì)因此耽誤了正事。”
“很好�！庇輹P再次道，緩緩直起身，“我要回去了，你且去忙。”
黑塔跟著站起來，將她送到了校場外，知道虞昉轉(zhuǎn)進(jìn)甬道看不見了，他加力奔跑，在半空中躍起，跳下，吼道：“都不許躲懶，動(dòng)起來！”
虞昉聽到身后的喊聲，笑了下，施施然回了屋。
剛用過午飯，聞十三便風(fēng)塵仆仆趕到了。
虞邵南領(lǐng)著他進(jìn)屋，虞昉不經(jīng)意看去，虞邵南神色倒如常，只是不大敢看她，退出了門外。
聞十三五官普通，長在一起卻很是舒適，一雙多情深邃眸，怎地都不像是放浪不羈，倒有溫潤君子的風(fēng)采。
進(jìn)屋后，聞十三便甩掉大氅，烏發(fā)松松系在腦后，隨意散在了肩上。月白廣袖寬袍散開，路上奔波，衣袍皺巴巴，半截沾滿了泥，他渾不在意，動(dòng)作十分灑脫。
他幾個(gè)跨步，急急奔到了她面前，抬手一禮，一瞬不瞬凝視著她：“將軍！”
虞昉頷首回禮，示意他坐。離得近了，他的焦急擔(dān)憂便更加明顯。
聞十三抬了抬寬袖，并未坐虞昉示意的凳子，在她坐榻旁的地氈上隨意坐了，像是歸家一般自在，守在小爐邊煮茶。
“我聽說將軍重病不起，實(shí)在是放心不下，便日夜趕了來。將軍瘦了許多，可見的確病得極重。瞧著將軍的神色尚可，我這即將枯死的心啊，又能活過來了�！�
“大病一場，差點(diǎn)死了，得了神仙點(diǎn)化，又活了。”虞昉道。
“將軍得道升仙了？”聞十三頓時(shí)驚奇地道，“神仙長何等模樣？可惜我想修仙得道，始終不得法，難見仙顏�！�
虞昉：“.......”
果真放蕩。
虞昉面不改色答：“就算我得道升仙吧，神仙就長我這等模樣。你除去聽到我重病，應(yīng)當(dāng)還聽到我被立為皇后吧�！�
聞十三望著虞昉，眉毛微蹙，飛快又松開，疑惑一閃而過，坦白道：“將軍與西梁一戰(zhàn)，已耗盡心神心血，戰(zhàn)后的恢復(fù)治理，不比打仗輕松，我豈能棄將軍而去，深感自責(zé)，忙折返歸來。后聽聞將軍被立為皇后，更為憂心，日夜兼程趕往雍州，惟恐來不及�！�
虞昉問：“何事來不及？”
壺里的水咕嚕嚕響了，聞十三邊提壺斟茶，邊嘆息道：“怕來不及見將軍最后一面，將軍已成皇后，生死兩茫茫�！�
虞昉看了眼他奉上的茶，欠身道謝，咦了一聲：“成皇后了，怎地就生死兩茫茫�！�
“高墻相隔，永無再見之日，此生就此生離。且那景元帝并非良人，朝廷的心思，我并非官場中人，將軍當(dāng)比我看得更清楚�！�
聞十三往后靠在幾案上，一只腿曲起，雙手搭在身邊，嗤笑道：“嫁給他，將軍還不如嫁給我，我?guī)④娺h(yuǎn)走天下，游歷四海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虞昉道，話語微頓，“我嫁給你，不如你侍奉我。”
“都可�！甭勈龑Υ瞬⒉辉谝�，慢吞吞問道：“在甘州我遇到將軍來尋我的人，將軍找我何事？”
虞昉看著聞十三的放浪收起，越來越警惕，笑了笑，道：“你找我何事，我就找你何事�！�
聞十三立刻道：“將軍可是答應(yīng)了我侍奉左右？”
虞昉點(diǎn)頭說是，神色沉靜下來，“你我關(guān)系非同一般，有些話，我不得不與你說�！�
聞十三盯著虞昉，半晌后垂下眼簾，伸手去拿茶盞，道：“將軍果真是得道成仙之人，與之前大為不同了。”
“此事并不重要。重要的便是，我允了你的侍奉。不過，我還有些問題，想問個(gè)清楚�！�
聞十三抬眼看了過來，虞昉身子往前微傾，問道：“你讀過書，為何不考科舉出仕入朝為官，反而要去做游俠？”
“官場污濁不堪，我不屑與之為伍。做游俠自在，能順手替天行道�！甭勈�。
虞昉哦了聲，“你可知我們的區(qū)別在何處？”
聞十三愣了下，搖頭道：“你我都是為了大義，盼著天下太平清明，有何區(qū)別之處？”
虞昉神色淡然，道：“區(qū)別在于，你只救一人兩人，我能救一城，救天下蒼生。
聞十三端著茶盞的手頓在那里，怔怔望著虞昉。半晌后，他將茶盞放在案幾上，放下腿規(guī)矩盤坐，道：“將軍說得是，我遠(yuǎn)不如將軍，故而愿意侍奉左右。此次趕來，還有另一個(gè)緣由，想知曉將軍會(huì)如何做�！�
虞昉唔了聲，問道：“那你現(xiàn)在可知曉了？”
聞十三輕輕點(diǎn)頭，道：“將軍尚在雍州府，且派人前來尋我，再親自見到將軍，聽將軍說了這些話，應(yīng)當(dāng)知曉了七七八八。”
他神色一轉(zhuǎn)，肅然道：“十三一如既往，愿如以前那般，替將軍孝犬馬之勞，肝腦涂地！”
虞昉道：“你且先別急。你對雍州府與朝廷，西梁之間的事可清楚？”
聞十三沉吟了下，道：“我聽說了一些，但不清楚究竟�！�
虞馮曾說過，聞十三在與西梁之戰(zhàn)中盡心盡力，曾親自沖在前面殺敵，差點(diǎn)將命都丟在疆場上。
他既然胸懷溝壑，赤誠熱血，虞昉便將西梁歲賜被劫，陳弩高樟被劫之事，簡要說了。
聞十三聽得撫掌大笑，“將軍真是厲害，這一手，行得好，妙！”
既然要用他，他又是聰明人，虞昉不承認(rèn)，也不否認(rèn)。
“朝廷那邊的消息我一無所知，很是被動(dòng)。我想勞煩你前去建安城，替我看著朝廷的動(dòng)向，朝廷那邊有些事，我也能及時(shí)知曉，免得受了冤枉，還一無所知�！�
聞十三倒是痛快答應(yīng)了，他覷著虞昉，欲言又止，“我去了京城，將軍可莫要忘了我�！�
虞昉含笑道：“我說過，你我關(guān)系非同一般。你若不離，我便不棄�！�
聞十三呆愣愣望著她，看上去一幅難以置信的樣子，臉上卻止不住浮起了笑意。
他的笑容越來越濃，干脆仰天哈哈大笑起來，道：“我喜歡這般的將軍，痛快！”
虞昉只看著他笑，笑得似乎不痛快，他干脆大喇喇仰躺在地上，月白的衣袍皺成了咸菜，又一個(gè)挺身坐起。
“今夜，請將軍取好酒好菜招待我，我明朝便啟程去京城！”
虞昉答好，喚來鈴蘭去廚房準(zhǔn)備，看著窗欞處透進(jìn)來的昏黃光線。
張達(dá)善他們還沒動(dòng)靜，陳弩高樟他們不知可有到京城。西梁不會(huì)善罷甘休，朝廷那邊又會(huì)如何應(yīng)對。
*
御書房里。
“她要反了！”
姚太后臉色鐵青，將折子摔在景元帝面前，厲聲道：“她虞氏終于要反了！”
景元帝拾起折子看完，微微愣住，道：“阿娘，高樟陳弩的折子，明明寫著劫匪不明，為何變成了虞氏要反？”
姚太后恨鐵不成鋼道：“能從西梁人之手奪走歲賜，除了雍州兵，還有誰有那般大的膽與本事。你要用心，用腦子看事，別聽他們?nèi)绾握f。我平時(shí)如何教導(dǎo)你，你竟然一句都聽不進(jìn)去！”
景元帝將折子疊好，慢條斯理道：“反正有阿娘在，我不學(xué)也罷。”
“你！”姚太后氣得咬牙，不過，她到底將到嘴邊的斥責(zé)收了回去。
景元帝雖喜好風(fēng)雅，無心朝政，不過因?yàn)樗⒉槐�，心性純良，生得又好，能得朝臣讀書人的喜歡。
“阿娘，阿昉也是你自小看著長大，三歲看到老，她的品性如何，阿娘應(yīng)當(dāng)最清楚不過�！�
景元帝拿起手上的木棍輕輕撫摸，道：“這是阿昉送給我的，雍州城的一草一木，她皆贈(zèng)予我，她記得幼時(shí)我們的相處，稱與我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心中有我。她父母親人皆亡，以后能仰仗，倚靠的便只有我，阿娘何須與她處處計(jì)較。只要她進(jìn)京，阿娘給她一條生路吧。”
一根普通尋常的破木棍，他竟然當(dāng)做寶貝！
以前的虞昉便沉穩(wěn)得不似幼童，就他看不出來，以為她可憐，處處關(guān)心她。
要不是忌憚?dòng)輵颜眩臅?huì)放虞昉回雍州府。
思及此，姚太后方才壓住的怒氣，又一下升騰起來，沉下臉道：“她心里是有你，我看在她心里，你就是根棒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