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待那車在視線中漸漸遠成一個模糊到不能再模糊的黑點, 全蓁佇立在原地,好半晌才后知后覺意識到,梁世楨這是……又生氣了嗎?
可生氣的點在哪里?怪她先斬后奏?
但她明明問過他啊。
全蓁百思不得其解, 最終只能揣測為,應當是梁世楨沒將上次她的詢問放在心上,等一會她再提醒他一下。
“全蓁, 你這位叔叔……”一旁, 許定澤的問候不僅沒得到任何回應, 反倒被陰惻惻掃了眼, 他心下發怵,忍不住詢問, “是不是對我有意見?”
全蓁輕輕擰一下眉, 下意識反駁, “不會吧。”
許定澤不由追問, “那他……為什么那樣看我?”
車窗面積有限,許定澤彎腰時, 全蓁并不能一同望見梁世楨的神情。
是以,她困惑道, “怎么了?”
許定澤聞言側一下頭, 他也說不上來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 只是出于一種男人間的直覺,總覺得他對他有敵意。
可……想來又覺得幾分荒唐, 叔叔會對自己的侄女有這種類似占有欲的情緒嗎。
應該不會。
許定澤搖一下頭,笑道, “算了, 應該是我想多了。”
全蓁莫名瞄他一眼。
……這些男人真的好奇怪。
……
回宿舍路上,全鑫成突然小心發問, “姐,最近爸找你了嗎?”
全蓁:“沒,怎么?”
其實是有的。
全耀輝見她不再接電話,最近買過許多虛擬號碼對她進行轟炸。
但全蓁見一個拉黑一個,倒也還好。
手機那頭,全鑫成猶豫片刻,還是決定據實以告,“姐,我覺得爸最近不大正常,你多注意點,沒事別出學校啊。”
全鑫成其實有意與全耀輝保持距離,但奈何他力量過小,尚在念書,做不成保護姐姐的英雄,只能做一個默默無聞的告密者。
全蓁點點頭,寬慰他,“知道了,我沒事。”
這條消息回完,另一通虛擬號碼再次撥進來,全蓁沉思片刻,果斷將手機關機。
反正最近事情很多,正好斷網清凈一段時間-
幾天后,全蓁收到一個包裹。
她吃力抱回宿舍,發現那里面竟然是一件禮服。
利落的剪裁手法與大氣的設計,在日光的照射下將這件長裙襯得尤為高貴。
而禮服旁,擺放著一個精致的絲絨盒子。
盒子打開,兩枚鳶尾花的鉆石耳環靜靜躺在其中。
這么昂貴的東西,想也知道是誰送的。
全蓁將手機開機,一時間,無數未接電話與短信轟炸般t鋪開她整個手機屏幕,但這些99%都是垃圾信息。
全蓁果斷將其刪除,自嘲勾唇,看來普通人在這個世上真的沒有那么重要。
消失這么多天,惦記她的除了垃圾還是垃圾……誒?
有一個不是。
全蓁雙手合十,在心中默默為自己的言行無狀道歉。
而后緩緩點開微信列表那個早已沉下去不知多久的黑色頭像對話框。
里面靜靜躺著一段未讀語音。
全蓁看眼時間,三天前,她心下緊張一瞬,猶豫片刻將其點開。
不知是不是因為透過聽筒的緣故,梁世楨的嗓音聽上去格外低啞磁沉,他應當是在辦公室,周圍環境靜謐到全無雜音,像一種純粹的聽覺盛宴,類似于,不,因為他一貫禁欲出塵的形象,這一下點開的沖擊力甚至更勝于沈令伊某晚塞給她的耳機里播放的asmr哄睡音。
全蓁腦中轟然,完全沒聽到內容。
她下意識捂了捂耳朵,凝神又點一遍。
“周日有場晚宴,你跟我一起出席。”
梁世楨的語氣聽上去并非商量,而是通知。
盡管毫無情緒,但依舊輕易便叫人呼吸一滯。
今天周六,周日儼然近在眼前。
想來是梁世楨沒等到她的回音,直接將禮服送了過來。
他們在合約時間內,全蓁毫無拒絕道理。
頓了頓,她打了個“好”字回過去。
片刻,對話框內顯示梁世楨正在輸入,全蓁抱著手機等了好一會,一條訊息宛如憑空出現,就此橫列在她的眼前。
梁世楨:“怎么,你回消息按輩分排?”
老公是平輩。
而叔叔長她一輩。
全蓁臉瞬間燒起來,那天并未覺得任何不妥的稱呼在這句話下似乎衍生出一點別的含義。
她體會不出,但解釋的話已隨之出口。
可長串解釋發出后,那頭卻又沒了動靜。
慢刀子割肉,每分每秒都是折磨。
全蓁等待良久,最終無果。
她將手機一扔,抱過沙發上的抱枕,懊惱地將猶在發熱的面頰埋了進去-
第二天傍晚,全蓁正在鏡前試衣服,沈令伊推門而入,“哇”一聲,“太好看了吧?梁世楨送的?”
全蓁從鏡中一瞄就知道她要說什么,她無語片刻,“打住好嗎。”
“你幫我看看,這個裙子……是不是有點露?”
“哪里露?明明該遮的都有遮。”沈令伊止住正在鏡前試圖扭頭看背后的全蓁,她掰了下她的肩,指向鏡子,“你看,明明很襯你。”
“可是……”全蓁擰眉,“感覺領口好大,隨時會走光哎。”
沈令伊掃一眼,“拜托,是你月匈大好不好,關領口什么事?”
全蓁垂頭看看,作勢便要脫下來,“算了,還是換別的吧。”
沈令伊趕忙上前按住她手,“換別的干嘛,這件真的很好看,你信我,絕對百分之一萬不會走光,只是你沒穿過深V不習慣而已。”
“實在不行,你從我這拿件黑色西裝擋一擋。”
“這么好的身材,求求你不要再穿那些平平無奇的衣服了好嗎。”
沈令伊那語氣,好似她正在暴殄天物。
全蓁由此被說動。
不過更重要的原因是,她沒有晚禮服,而沈令伊的款式只有更夸張,沒有最夸張,顏色更是鮮艷非常,全蓁對比之下,發現還是她身上這件最低調。
……
暖澄夕陽自天邊灑落,整座城市沐浴在一股微醺的氛圍里。
這是一天最為浪漫最適合散步的時刻。
然而梁世楨只是如往常那般隱秘等在車內,并沒有下車。
倒是司機候在一旁,見全蓁走近,忙將后座車門打開。
她禮貌道謝,提著裙擺彎腰鉆入車內。
一旁,梁世楨隨之向她投來一束目光。
幽閉的車廂內,他的視線格外有存在感。
全蓁不自覺放輕呼吸,猶覺不夠,她極為不自在地別了下耳旁的碎發。
這反倒叫梁世楨注視到一些別的,他理了理袖口,嗓音低沉,“耳環怎么沒戴?不喜歡?”
他的語氣實則十分平靜,但許是全蓁今天穿得有些暴露,她哪哪都不習慣,因而那低沉語調也被她聽出一絲別樣的意味。
她指尖扣了下掌心,小聲,“不是。”
“那是?”梁世楨似乎只是隨口一問。
全蓁其實本不想說,但他一直問,沒辦法,她只好抬頭看向他,認真解釋,“梁先生,其實我沒有耳洞,所以戴不了耳環。”
梁世楨聞言微訝。
他對女人的東西了解不多,這些更是交給鄭嘉勖去辦,而他只需點頭即可。
梁世楨想到之前見全蓁,她好像是戴過耳環的……
全蓁知他誤會,忙說,“我之前戴的那個叫耳夾,沒有耳針,跟耳環不一樣的。”
梁世楨其實不大聽得懂這之間的區別,但大體能夠想象。
他扶了下鏡框,偏頭看向全蓁,“抱歉,是我考慮不周。”
他這樣的人,道歉很少真心,不過只是出于教養。
何況,他本就沒有送她耳環的義務,錯不在他。
全蓁輕輕搖一下頭,表示自己不介意。
其實真的沒關系。
她說他是叔叔,他送她不能戴的耳環。
他們對彼此的真心管中窺豹,可見一斑。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算是扯平了-
今晚是業內一年一度的慈善晚宴,近乎港城七八成的富豪家族都會到場,其中,梁家一如既往吸引絕大部分注意力。
但今年,這份關注里看熱鬧的成分居多。
全蓁剛進去,便聽到兩聲刻意壓低的議論。
“哎,你說,梁總今晚會帶他的新婚妻子過來嗎?”
“怎么可能,新婚之夜都不回哎。”
“那你猜猜,他們的婚姻能持續多久?”
“三個月?半年?半年吧,不能再多了。”
那女的捂嘴笑了聲,“只有半年嗎,好慘哦。”
“半年還少?豪門太太哪這么好當,你看那些飛上枝頭當鳳凰的,不是大把生了好幾個還是被掃地出門回去當麻雀?”
“哎也是,現在這年頭,離個婚比吃飯喝水還簡單。”
“——我跟我太太的事情,你們倒是挺關心。”
低沉嗓音忽的響起。
那兩個站在門口不遠處的女人見狀驚慌回頭,看到是梁世楨本人,她們面色一變,齊齊囁嚅,“梁總……”
上流社會依舊注重階級,梁家位于金字塔頂端,而她們卻只能勉強立足于中間,實在沒道理不怕。
得罪梁世楨,約等于得罪梁家,而得罪梁家,她們的夫家與娘家都不會好過,兩人瞬間臉色慘白,暗道倒霉,她們看向全蓁,姿態擺得很低,全無方才的傲慢,“對不起啊梁太太,我們就是閑得無聊才相信報紙上那些無稽之談。”
的確是無稽之談。
梁世楨將人帶來,就是對外界議論最好的打臉。
畢竟這種場合,多的是人將自己外面的女人帶進來。
可梁世楨沒有,他至今為止有且唯一的女伴只有全蓁一個。
全蓁亦從在場看過來的其他人臉上讀到這一訊息。
方才在車上,梁世楨也跟她說過,她今晚唯一的任務便是扮演好他的妻子。
所以全蓁聽罷,沒立刻做決定,而是仰頭看向梁世楨,以眼神詢問他的意見。
全蓁的西裝已經脫掉放在車上,現在她穿著他命人送給她的長裙。
梁世楨當初挑這件只是覺得她好似格外偏愛這個顏色,并沒有想到它的款式竟是這樣的大膽。
幾乎開至腰際的深V以一條繞頸金屬項鏈稍以束縛,且小姑娘看著瘦,該有的地方卻一點都不含糊。
偏她不知自己此刻好似誘人紅果,反倒睜著無辜的眸,嘴唇微張,以口型無聲尋求他的幫助。
梁世楨薄薄鏡片后的眼眸一霎變得極為幽深。
他單手抬起,攬住她的腰,微一用力,莓果晃了一晃,全蓁不期防被他攏進懷里。
他甚至沒再施舍給那兩個女人任何眼神,只是大步向前,就這樣以絕對強勢的姿態帶著全蓁邁入他的世界-
宴會廳外,全耀輝蹲守良久。
他打聽到梁家今日會在此地參加宴會,于是費盡心思跟保安混熟,讓人將他渾水摸魚放了進來。
他的目的很簡單。
全蓁是攀上梁家后才有了跟家族切割的底氣,可這份底氣并未帶給他任何便利,反倒只有無盡的麻煩。
全耀輝決定,不管如何,他一定要將其斬斷。
還有什么比豪門媳婦的父親砍傷豪門家庭成員更具有爆炸性的嗎。
既然不能為他所用,全耀輝冷笑,那就都毀了吧。
反正他現在一無所有。
房子沒了,兒子不回家,妻子日日同他吵架。
生活還能更糟糕嗎。
——不能。
全耀輝思索t良久,最終確信,不管他碰上的是誰,只要查到他是全蓁的父親。
他就不信全蓁還能繼續在那個家錦衣玉食下去。
他要拽著她,下墜,一直下墜。
……
全蓁參加完整場晚宴,忽的意識到,梁世楨今晚可能是帶她來認臉的。
不是叫她認識在場的所有人。
而是讓在場的大家記住她的臉。
對于一段只剩九個月不到的合約關系,全蓁不是很明白,他這樣做的意義究竟在哪里。
兩人穿過酒店長廊,隨旋轉門向外走。
梁家的其他人早已自后門先行離開,梁世楨作為梁氏如今的話事人,少不得要應付至最后一刻。
正廳外,人聲鼎沸,鼓噪的帶著熱意的風穿堂而來,方才熱鬧仿佛延伸至現在,所有人面上皆是一種閱盡繁華后的淡淡疲憊。
不時有人跟他們道別,全蓁乖巧挽著梁世楨的手臂,適時露出堪稱得體的微笑。
當人群漸漸分散,各自離開。
梁世楨才攬著她的腰向車那走去。
她這件裙子腰間雖并非鏤空,但薄薄一層質地,梁世楨今晚掌心又一直停在那幾乎未曾挪開,現在被風一吹,全蓁只覺腰間又冰又熱,好似要著火。
她腳步微頓,小聲抗議,“你手別放那了……”
梁世楨很聽話,待全蓁說完,他那手抬起,極為紳士地攬住了她的肩。
而她的肩上只一根細細吊帶。
……存在感更強。
也不知這人是不是故意。
好惡劣。
全蓁咬唇,敢怒不敢言。
不知是不是喝過香檳的緣故,她今晚格外多思多想,先是帶她認人,現在又這樣……
好奇怪,真的好奇怪。
是誰說女人難懂,分明男人也是同樣。
酒精催發之下,全蓁并不懂隱忍,她拽了下梁世楨的衣袖,正欲開口。
身旁寒光一閃,是全耀輝不管不顧沖過來。
他那架勢仿佛是向著全蓁的,可全蓁正看著梁世楨,絲毫未察覺身后這番異動。
梁世楨反應非常快,常年擊劍運動不光帶給他勻稱修長的肌肉,更多是超乎常人的機敏。
他驟然俯身,用力將全蓁整個人攏進懷,夜晚星空于眼前倒轉,全蓁幾乎完全憑借慣性被他帶轉身。
全耀輝如愿以償,獰笑揮刀。
電光火石間,颯颯風聲好似頃刻被撕裂。
全蓁聽到一聲劃破衣料的聲響,以及……男人埋進她發間的克制悶哼。
很低的一聲。
卻又那么重敲在她心上。
全蓁就算腦子再混沌,此刻也該明白過來發生了什么。
她整個人嚇到清醒,試圖去摸梁世楨的后背,可觸手一片溫熱粘膩,她當然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梁世楨的血。
全蓁哪里經歷過這個。
她頃刻間六神無主,身體快過大腦,雙腿無意識發軟,嘴唇顫抖,不敢動,更不敢再亂摸,只能承受著男人的重量壓抑哭腔小聲呼喚,“……梁先生?梁世楨?世楨?”
無人回應,耳旁空茫。
全蓁輕聲,尾音與眼睫俱在發顫,“我求求您,您別嚇我……”
不知多久,長久的靜謐,好似真的有一個世紀那樣漫長。
身上男人終于動彈了一下,開口時,他嗓音低啞到可怕,語調卻是難得的溫柔,帶點安撫意味,“別哭了……死不了。”
32
全耀輝很快被反應過來的安保人員控制住, 他速度太快,儼然拼盡全力,三五大漢合力控制下竟還能嚷出聲, 爆發力堪稱驚人。
但好在只是曇花一現。
譬如他這一生,自以為機關算盡,好事占雙。
實則不過過眼煙云, 稍縱即逝。
全蓁無暇顧及全耀輝, 她哆哆嗦嗦摸出手機, 一手扶住梁世楨, 一手顫顫巍巍去撥電話。
這時,方才未曾及時趕到的司機匆忙出聲, “太太, 電話我已經打過了。”
全蓁陡然將臉一抬, 厲聲質問, “你剛剛干嘛去了!”
她是出了名的好脾氣,相處至今, 對待所有人皆是一視同仁的客客氣氣。
唯獨現在,臉頰血液盡失, 一雙丹鳳眸凌厲非常, 很有豪門女主人氣魄。
司機偏真被這么個小姑娘嚇得一愣, 過了好幾秒才結結巴巴解釋,“不是, 梁先生他動作太快了,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
梁家在挑選近身人員時永遠將忠心與人品擺在第一位。
不是他有意逃避, 而是梁世楨真的完全是出于下意識地在保護她。
更何況, 那是要命的。
縱然司機拿梁家薪水,她又有何立場去要求他舍命護主。
全蓁話便講出口便已是后悔, 她深深閉眼,抬手扶了下額,嗓音有種難言的凄愴,“抱歉,是我口不擇言。”
這聲音混著風,聽來三分迷茫。
全蓁眼眶發酸,喉間哽咽。
她沒有資格要求司機,那梁世楨呢?
那是她的父親,她造的因難道不應由她自己一力承擔?
可是為什么……現在流血受傷的人是他。
她又憑什么……叫他代她受過,承受因果。
胡思亂想間,手腕忽被用力一握。
梁世楨緩過這陣,勉力抬頭朝她看了眼。
彼時,他唇色些微蒼白,不知何時濺到臉頰的那滴血下滑,他面上留下一絲堪稱妖冶的痕跡。
像是中世紀的吸血鬼騎士,可那蜿蜒至頸項的血跡卻并非她的。
面頰被微涼指尖觸到,全蓁下意識仰頭,脖頸冰涼一片。
她伸手去碰,這才發現原來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怎么嚇成這樣?”梁世楨低低笑了聲,將她手一合,包進自己掌心捏了捏,兀自低語,“手這么涼……”
梁家配備有專門的醫護人員,說話間,醫生和護士已然自急救車上下來,全蓁不動聲色咬牙反握住梁世楨的手,內心慌亂由指腹間的小動作齊齊展現,她不住摩挲他的手背,指尖發顫,好一會才想到去問正在檢查傷口的醫生。
“他……有沒有事啊?”
醫生面色凝重,“暫時還不確定,具體要等到醫院再說。”
全蓁聽罷,指尖顫得愈發厲害。
她伏在梁世楨身邊,控制不住的想說點什么,“都怪我……我做事不該這樣不留后路的,如果不是我,你就不會受傷……”
你會永遠高高在上,永遠居高臨下。
永遠永遠不必躺在冰冷的急救室內。
全蓁聲淚俱下,將所有的矛盾,所有的過往,所有的委屈一并道出,“梁世楨,我的確是個麻煩,以前拖累我媽,現在拖累你……”
“是我自以為是,不自量力……”
“你討厭我是對的,我也好討厭我自己……”
全蓁迎著風,深深吸氣。
仰頭朝尚未關闔的車外望去,天邊暗淡無光,她恍然驚覺,原來今晚的星星竟這樣少。
他們所處的這片區域從遠方望來是否也似黑夜中漂泊無定的一葉孤舟呢。
微弱的光,泣訴的她,以及茫然無措的此刻。
梁世楨低低咳嗽,那嗓音極沉極啞,但他唇角卻是微微彎起的,“你不能趁我受傷,就胡亂誣陷人。”
全蓁怔怔低頭,臉頰淚痕未干,“什么?”
梁世楨看她一眼,“我沒有說過這樣的話。”
“什么話?”
“討厭你。”
……
梁世楨受傷的消息很快在親近的圈子中傳來,大家兵分兩路,葉懷謙老謀深算,適合與警局打交道,當即便出發前往。
方邵約定第二天一早再帶詩潼過來。
沈令伊沒跟葉懷謙一起,她獨自來醫院陪全蓁。
一般這種時候,大家的關注點永遠都在受傷的那個人身上。
卻殊不知,留下那個人的心理陰影亦同樣不會少到哪去。
沈令伊到時,全蓁便站在冰冷的手術室門口。
無知無覺,好似不知冷與熱。
她依舊穿著出門前的那件白色衣裙,許是色白,當血跡沾染上去時便顯得格外刺目。
沈令伊看得一陣鼻酸,將自己外套脫下,罩到全蓁身上。
全蓁沒接,那外套滑落在地,她吸了吸鼻子,將西裝撿起,攏住她的肩披上去。
她小聲勸,“蓁蓁,你別光站著,坐下來休息一會好嗎?”
全蓁搖頭,目光執拗。
她看著面前毫無溫度的“手術中”三個字,驀地喃喃出聲,“伊伊,原來梁世楨只是凡人,他受傷也會流血會昏迷……”
沈令伊嘆口氣,“是,所以他救你,絕不是為了看你現在這樣。”
“再說了,你現在把自己身體弄壞,等他出來,誰照顧?”
“你的救命恩人,總不能假手于人吧?”
不知是不是這句話起了作用,全蓁終于聽從沈令伊的安排,走去外面的凳子上坐了t下來。
也是在這時,沈令伊才察覺到她身上冰得可怕。
她忍不住咒罵,“全耀輝那個缺心眼的,心真是黑到家了,腦子里恐怕都是裝的泔水,竟然跑出來干這種事!”
正罵著,全蓁輕輕握住她的手,緩緩搖頭,“別罵了,是我不好,沒有給他留后路。”
沈令伊一點即炸,“還后路?我看是你下手太輕!這種人,發家前靠老婆,發家后搞小老婆,現在女兒長大,又想趴在你身上吸血。”
“他算個什么東西啊他,憑什么給他留后路,就因為他光腳不怕穿鞋,就因為他橫他無賴所以他有理,所以人人都該讓著他?!”
沈令伊惡狠狠道,“要我看,就應該判,使勁判,判到他這輩子都蹲里面才會老實!”
全蓁垂眸,靜謐不語。
她沒有沈令伊這樣的好精力,她現在好累,身心疲憊。
她做錯了嗎?似乎沒有。
可她卻無形傷害到了其他人。
全蓁一陣迷茫。
她好像提不起任何的力氣去恨,也沒有心思去怨。
她只希望,冤有頭債有主,一定一定,千萬千萬不要再殃及無辜了。
……
一小時后,手術門推開。
全蓁趕忙起身迎過去。
主刀醫師摘下口罩,面色平靜,“萬幸沒有傷及要害,清創后靜待修養就行。”
全蓁聽罷,沉沉舒出一口氣。
巨大壓力驟然消失,全蓁腿一軟,險些沒站住。
沈令伊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沒事吧?”
全蓁輕輕搖頭,嗓音淡而縹緲,“沒事。”
她今晚情緒消耗過大,太陽穴一抽一抽跳著疼,眼下見梁世楨終于安然無恙,她走去自動販賣機旁買了瓶水。
瓶裝水擰開,她忽然想到在別墅時似乎沒見過他喝別的水。
全蓁想了想,手機上跟沈令伊打聲招呼,她徑直從醫院后門拐出,跟著手機導航找到一家便利店。
幸運的是,店里尚且還剩幾瓶。
全蓁沒看價格,一股腦直接放進購物籃。
亟待結賬之際,她忽然想起什么,轉身去一次性區域各拿了幾樣必需品,男女都有,一起結賬。
等回到醫院時,沈令伊已經走了。
病房附近靜悄悄,這是VVIP區,是梁家專門為自家人開辟的,憑你什么關系多牛逼,依舊閑人免進。
而全蓁作為梁太太,自然擁有隨時出入自己的自由。
她深吸一口氣,拎著塑料袋推門進去。
誰知病床上,梁世楨竟已經醒了。
據說,人在受傷那一瞬間是感受不到疼痛的。
但片刻之后,當你的大腦反應過來時,那撕心裂肺切入骨髓的痛會迅速蔓延至每個細胞。
這份痛,本是他不該受的。
此刻全身細胞叫囂著痛的人應當是她才對。
滿室闃靜的病房內,全蓁指尖狠狠扣了下掌心,將塑料袋緊緊勒在手中。
當她終于同等地感受到他萬分之一的疼痛時,全蓁佯裝鎮定,朝梁世楨那走過去。
傷口已然處理干凈,該縫合的俱已縫合。
但全蓁眼前看見的卻似乎仍舊是他傾身向她而來的那一刻。
他遮蔽光,成為光本身。
全蓁吸了吸鼻子,出口時仍舊沒忍住,泄露一絲哭腔,“梁世楨,你好點沒啊?”
終于不再假惺惺喊他梁先生了。
梁世楨唇角無聲勾了下,“不是跟你說了么,死不了。”
不知哪個字觸動全蓁的眼淚開關,她不自覺滾落一滴,大抵是覺得自己太過脆弱,又抬起手背很快揩去。
眼角紅痕猶在,面頰淚跡點點。
全蓁隱忍哭訴,“你根本不該救我……我還不清……”
在她的世界里,惡意理所當然,而善意太過稀有。
因為稀缺,所以重如千金。
她不知道,她該怎么樣,才能將這份恩情償還。
病房內安靜一霎,慘白的月光自半開的窗簾照進室內,將梁世楨本就冷白的膚色襯得愈加蒼白。
他換了身簡單的病號服,淺藍條紋,袖口不再是精致袖扣而是一截嶙峋腕骨,不知是不是失血過多,他的唇,他的膚色,他的鎖骨,他身前露出的那些肌膚,都有種無聲的清癯感。
可就是這一份似病弱又非病弱的感覺,讓他看上去格外淡漠,就像微薄的雪,像清霜一樣的月光。
像這世間一切清冷出塵的存在。
全蓁淚眼朦朧,久久凝望他。
良久,梁世楨眼眸微掀,同她目光對上,平靜反問,“你怎么知道還不清?”
33
這話里的漫不經心, 叫全蓁無端跟著心跳了一下。
這時,她不合時宜想到他對她耳語的那句,“我沒說過這樣的話”。
——什么樣的話。
——討厭她的話。
全蓁看向梁世楨, 而對方也正看著她。
他們的視線在只有兩人的病房里短暫相交,而后錯開。
全蓁低垂眼眸,眼睫顫了顫, “怎么還呢?要怎么做, 才能抵消……”
她抱著虛心求教的態度, 可梁世楨卻沒想做她的老師。
甚至, 不知這里面的哪個字眼叫他不高興,他冷淡瞥過來一眼, 氣場霎時又冷了下去。
若是從前, 全蓁大抵已經在心里問候他的陰晴不定。
但現在, 她自覺受人恩惠短人一截, 正欲再度開口,病床柜子上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
全蓁非常自覺, 梁世楨甚至還沒伸手,她便已兩步奔至柜邊, 小心拿起手機, 微微彎腰, 雙手奉上。
一副逆來順受的柔順樣。
梁世楨大抵是覺得新奇,于是多看了兩眼。
電話是葉懷謙打來的。
全耀輝這種行為, 可輕可重,但他代人行事, 總得問問當事人的意見。
梁世楨聽后, 索性將免提打開。
于是,全蓁便聽到那有些陰郁的嗓音透過聽筒緩緩傳出, “其實我主張讓律師往嚴重點操作,殺一儆百,但話又說出來,他跟你那個老婆畢竟是父女,具體怎么辦還是得看你這邊。”
梁世楨微抬下頜,朝全蓁看去。
這是問她意見的意思。
全蓁想都沒想,直接說,“不用考慮我的意見。”
自責歸自責,但全蓁絕不會因為這段插曲而生出手下留情這種想法。
全耀輝既然做到這一步,便肯定沒有考慮過她。
既然他沒有,那她又何必將心比心。
葉懷謙沒想到接電話的人轉成全蓁,但他只驚訝過一瞬,絲毫未顯露。
電話未曾掛斷,他還在等梁世楨的意見。
梁世楨“嗯”一聲,他的這聲才是真正的蓋棺定論,“就按她說的辦。”
葉懷謙嗯了聲,算是應下。
免提被關閉,聽語氣,似乎是在聊工作上的問題。
全蓁聽不懂,索性坐在沙發邊將買的瓶裝水擰開一瓶,放到梁世楨床頭柜旁。
她擰得有點吃力,但不算困難。
俯身時,長發垂落些許,遮住她靜冷面容。
梁世楨驀地對那頭說了句“掛了”,掃過來一眼,無情評價,“你這樣顯得我好像殘了。”
全蓁:“……”
全蓁無語片刻,決心不跟病患計較,她放緩聲音,“那你喝不喝水?”
梁世楨已經很多年沒聽過這種語氣的問候。
他久居高位,無論是鄭姨,還是鄭嘉勖,詩潼,抑或是三兩好友,他們對他總是恭敬有余,親近不足。
這樣很好,梁世楨很習慣。
所以初初聽到全蓁這刻意擠出的軟糯嗓音,他下意識的反應反倒是蹙眉,見她又想親自將水遞給她,他眉頭皺得更深,在她伸手前長手一撈,那瓶水便輕易到他掌心。
梁世楨喝兩口,將瓶蓋擰緊,放在一旁。
全蓁沒動,看樣子,是真準備伺候他到底。
梁世楨一陣頭痛,按了按太陽穴,他的傷口在背部,瞧著可怖,但萬幸未曾傷及器官,除了有點隱隱的疼痛,對生活影響實則不大。
但全蓁卻以為他是不舒服,正欲抬手撳鈴。
梁世楨忽的伸手按住她的腕。
他掌心溫度要比全蓁低一些,因而當他覆過來時,好似一塊即將消融的薄冰,全蓁下意識想將手抽開,但動作下一瞬,卻又害怕撕扯到他傷口,于是忍住了沒動。
梁世楨看出她的緊繃,很快將手松開。
他微抬下頜,指了指沙發的方向,“坐那去。”
全蓁點頭說好,“那如果有什么……”
“有需要我會叫你。”梁世楨閉上眼,擺明不想再開口。
全蓁抿了抿唇,沒說話,轉身走去沙發。
沒辦法,今晚這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她很難很難再用從前的態度去面對梁世楨。
一個人,在危險來t臨時,能夠毫不猶豫保護你。
再怎么樣,至少那一刻,他希望你好。
全蓁垂眸,沉默得將自己買來的東西逐個歸攏,放至冰箱以及儲物柜內。
不知道還要待多久,全蓁正思索是不是該回去拿點東西時。
身后梁世楨驀地開口了,“你回去,這里有人照顧。”
全蓁聞言下意識反駁,“我不走。”
她那神情過分倔強,大抵是對她的脾氣有幾分了解,梁世楨沒再堅持,只看她一眼,說,“那去洗個澡,把衣服換了。”
順著他的視線,全蓁低了低頭。
這才發現,那條出發前光潔如新的衣裙此刻已是污跡斑斑,血漬在上面凝結,像陳舊的傷口結出痂,腐敗的泥里開出艷麗的花。
有種極致的頹喪感。
全蓁驟然驚覺,難怪剛剛在便利店,店員看她的眼神不對勁。
今天實在是太混亂……她又穿著沈令伊的外套,因而完完全全忘記,這于她而言,也是過于狼狽的一晚。
更何況,還是在梁世楨面前……
她自覺自己好像有一種羞恥癥,恥于展現脆弱,羞于展露不堪。
就好似,每個人生下來都應該戰斗,戰斗,再戰斗。
逃避是怯懦者的行為,唯有堅強,唯有無堅不摧,才是永遠的制勝法寶。
可如若她足夠不屈,為何此刻,她站在冷白的朦朧的光線下,卻覺得難過如蓮蓬頭一剎打開,輕易便足夠將她淹沒。
盛大的絢爛之后,滿地荒蕪。
越是憤怒,此刻漫上來的情緒越是復雜。
全蓁在浴室呆了很久很久,她洗去血漬,洗去塵埃,洗去過往,洗去從前。
然后,她靠著冰冷的空無一人的墻面靜靜發了會呆。
才再次推門出去。
梁世楨在抽煙,昏暗的光線下,幾乎看不清他的神情。
孤寂的,苦悶的,抑或只是,一時的興起。
全蓁不由蹙眉,以往不是沒發覺,梁世楨這個人似乎一貫不大愛惜自己的身體,她不知此刻能不能抽煙,但想必是不能。
不知從哪生出一股沒來由的勇氣,全蓁幾步上前,自指尖奪走那煙。
半截煙灰如灰燼般墜落,她看一眼,忽的遞至唇邊,吸了一口。
猛烈尼古丁嗆入肺腑,全蓁沒想過會是這種自虐般的灼痛感,她一時單手抵至墻邊,咳得肩膀都在微微顫抖。
梁世楨不動聲色瞟來一眼。
她可能不知道。
在這樣的深夜,一個面色蒼白的女人浸在煙霧繚繞的黑暗里有多么迷人。
身旁落下一道陰影,說不出的冷香混雜不知名藥品氣息,全蓁指尖一空,是梁世楨突然過來,再次將煙奪走。
眼見他毫不避嫌抬手,全蓁忍住不適,慌忙阻止,“那是我碰過的……”
方才她的唇落在上面,微薄的溫度蔓延開。
梁世楨偏頭看她眼,脊背微彎,置若罔聞銜住,他的唇就此碾過,臉頰微凹,像風漫漫路過春天,叫人難以忽略。
全蓁咬了下唇。
而片刻寂靜后,梁世楨驀地笑出一聲,微低頭欣賞片刻她的懊惱神情,毫不留情雪上加霜,“全小姐,你有沒有想過,你奪走的本來就是我嘴里的煙。”
他語氣隨意,好像這只是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
但全蓁許久后,卻始終難以忘卻,他們這晚陰差陽錯下共抽的這根煙,以及……間接接的第一個吻-
第二天一早,全蓁去學校走請假流程。
她前腳剛離開,方邵跟梁詩潼便跟聞到味一樣隨后就到了。
一進門,梁詩潼便撲到床邊,緊張問,“哥,你怎么樣,有沒有事?”
血緣是種很神奇的東西。
有人成為負累,有人卻難以割舍。
饒是梁詩潼有多氣梁世楨,此刻見他這樣,那氣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對兄長純粹的關心。
梁世楨倒是一如既往平靜,“沒事。”
梁詩潼不信,想要拉開他衣服看一眼,被方邵覷見梁世楨神情一把按下。
“你干嘛?”梁詩潼不滿。
方邵將人往外推了推,“你知道傷在哪嗎你就看。”
梁詩潼:“我們是親兄妹,難道還需要避嫌?”
方邵低頭看她,“你想不想我不知道,但你哥,肯定是想的。”
梁詩潼氣鼓鼓,“既然我跟我哥要避嫌,那為什么你上次換衣服沒避著我?”
這話一出,病房內霎時安靜一秒。
梁世楨冷眼看去,嗓音亦低沉,“什么時候的事?”
方邵急得簡直如熱鍋上的螞蟻,后背不知覺沁上一層冷汗,“姑奶奶,你別瞎說好不好,我那是故意的嗎,我壓根不知道你在!”
梁詩潼還想再說什么,方邵怕她口無遮攔,再隨口胡謅點什么出來,到時候他死都不知道死的。
他忙捂住梁詩潼的嘴,將人從病房內帶了出去。
梁詩潼不服氣,“你又干嘛!”
方邵彎下腰,耷拉著臉,“姑奶奶,祖宗,你少說兩句吧,明明沒有的事被你說成這樣,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想看你哥弄死我。”
梁詩潼撇嘴,“反正又不是我死。”
方邵氣結,“白疼你了!”
梁詩潼還想再進去,又被方邵攔住,她皺眉看去。
方才還一臉嬉皮笑臉的人此刻神情已嚴肅起來,他正色道,“你在這待會,我跟你哥說點正事。”
方邵去老宅接詩潼時,正好遇到從老爺子那屋出來的梁玉琮。
這人很少回老宅,方邵幾乎是一下便提高了警惕。
他隨梁世楨一道喊聲“四叔”,若是從前,梁玉琮大概理都不會理,但今天不知怎的,他倒是笑了聲,停下腳步。
如果每個人都能被稱作為一種動物。
那方邵覺得,梁玉琮一定是蛇。
陰冷,狡猾,不好對付,隨時昂起頭給予致命一擊。
梁玉琮問方邵,是不是要去醫院。
梁家每個人各防各的,互相知道對方的情況并不稀奇。
方邵沒撒謊,點頭說是。
梁玉琮輕笑,“那正好,老爺子叫我去看看他,既然你去了,那就當我去過了。”
“有幾句話,你幫我帶給他。”
方邵沒敢篡改任何一個字,幾分膽戰心驚地站在沙發前,背誦般默念。
“一個女人而已,沒了就沒了。”
“你要真有個好歹,梁家這場戲可就有點沒意思了。”
方邵念完,問,“哥,你說,他這是什么意思啊?”
方邵自小便是堅決反對打啞謎第一人,他腦子不怎么轉彎,聽不懂。
但梁世楨幾乎頃刻間便明白了梁玉琮的話中話,他看眼方邵,淡聲解釋,“他讓我早點回公司。”
還有一點,梁世楨沒說,那便是,梁之恒可能要趁這段時間弄出點動靜。
方邵不知內里緣由,一聽就炸了,“不是,周扒皮也不是這么個扒法吧,你這才幾天啊,就回公司,哥,你又不是鐵打的身體,別聽他的。”
梁世楨懶得跟他多說,直接撈起手機給鄭嘉勖打了通電話。
事情吩咐出去,他朝方邵掃去一眼,“我沒事,你帶詩潼回去,多看著她點。”
說完,想起方才那話,梁世楨問,“你什么時候當他面換衣服了?”
方邵沒想到梁世楨又提到這件事,他也冤得很,比竇娥還冤,“就前兩天,我帶她去山下游泳,我哪知道她會走錯更衣室……”
梁世楨沒說話,但看過來的眼神頗具威壓。
方邵急忙又補充,“不是哥,真不是詩潼說的那樣,那更衣室就我一人,而且,我發現詩潼時,衣服都沒脫呢。”
其實是脫了的,但很快又被放下來。
所以約等于沒脫。
方邵緊張得要命,好在,梁世楨沒再糾結這件事。
只兩指抬起,向外揮了揮,那便是嫌他煩,叫他出去的意思。
方邵眼下哪敢久留,腳底恨不得抹油,麻溜滾蛋-
全蓁請完一周假,很快趕回醫院。
她到時,鄭嘉勖正在往沙發前的茶幾上堆疊文件。
一摞又一摞,光是看著便覺得窒息。
全蓁不理解,“就這幾天,都不能休息?”
鄭嘉勖見她來了,轉過身解釋,“全小姐,這些都是緊要的必須要處理的。”
言下之意,那就是還有更多暫時不需要處理的沒有送過來。
全蓁蹙眉,陷入一霎的自我懷疑,“古代皇帝有他這么忙嗎?”
鄭嘉勖被逗笑,“全小姐,您真幽默。t”
兩人說著,梁世楨自衛生間走出來。
他似乎剛剛洗了把臉,額發些許濕潤,向后捋出飽滿的額頭。
不知是不是全蓁的錯覺,總覺得這人的恢復速度快到驚人,才幾天,看著就似乎與正常人無異。
但她知道其實不是。
為了盡量不觸及傷口,梁世楨穿的是寬松的家居服,深黑緞面的材質將他的面容襯得格外冷峻。
有一種孤高的涼意。
可他實在太過不尊重醫生的叮囑,今早,全蓁怎么想怎么覺得后怕,特地在查房時問了能不能抽煙,得到的答案自然是否定。
可現在,梁世楨仿佛沒聽到,那指尖就肆無忌憚夾著一根。
看那架勢,應當還不是第一根。
全蓁不知怎的,最近格外討厭他這樣,她知道她此舉完全是多管閑事,可……那股該死的責任感驅使著她時刻關注他的健康。
她總覺得,如果他不能好好康復,她一定會內疚到無以復加。
所以,全蓁幾乎是下意識想去將梁世楨手上那根煙拿走。
誰知對方完美預判她的行為,待她靠近時,直接將手揚高,全蓁撲了個滿懷,但她此刻全然無法顧及這些,抓住他襯衫下擺,兩腳墊高,試圖伸手去夠,可兩人身高實在差距過大,全蓁饒是再努力也只能在空中虛晃兩下,指尖勉強碰到他的手腕,但再往上,便萬萬不能。
全蓁不死心,嘗試兩手去抓,將他手腕拉下來。
誰知她用力過猛,兩人拉扯間,梁世楨不經意靠到身后儲物柜,傷口尚未長好,他沒吭聲,微微蹙了下眉。
這一點不適迅速被全蓁察覺到。
也是這時,她才發現他們之間的距離比那晚還要近,微沉的呼吸,蕩漾的氣息,黏稠的視線……
全蓁一下向后退開,一秒后,又湊過來,想去撩他的睡衣下擺。
手腕被梁世楨按住,他低笑,“動手動腳,像什么話?”
受傷至今,全蓁根本還沒機會去看他的傷口,主要是梁世楨不讓,每日換藥時,她都會被被迫請出去。
可現在,她卻迫切想要看一看。
看看這個男人究竟是用怎樣的一副身軀為她這個尚且只能稱得上是合作伙伴的她遮風擋雨。
“你讓我看看。”全蓁哀求,“就看一眼。”
梁世楨半分不讓,“不行。”
全蓁:“求你了……”
梁世楨態度堅決,“求誰都沒用。”
鄭嘉勖在一旁看得分外震驚,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他的老板似乎很討厭女人的觸碰。
曾經總裁辦有位秘書居心不良,存了點攀龍附鳳的心思,某日送咖啡時,她故意將咖啡傾倒,隨后迅速抽出紙巾跪著替梁世楨擦拭。
但……那紙巾尚未碰到他。
梁世楨便迅速避開,撥內線請安保人員將這位秘書請了出去。
鄭嘉勖后來再沒見過她。
可現在……他沒看錯吧,他那不茍言笑仿佛對女人過敏的老板竟然好像心情還挺愉快?
是在笑嗎,應該是吧?
……竟然有點好磕。
鄭嘉勖突然覺得,作為一個有眼力見的助理,他此刻似乎不應該在這里,哪怕在車底也行……
他生怕這兩人再當他不存在,于是將文件整理好,在桌上磕了磕,這聲響令全蓁陡然停下手中動作。
……她真的差點忘記屋里還有個人。
一種后知后覺的羞恥感淡淡蔓延開,全蓁耳尖立時便紅透了。
接觸到梁世楨那意味不明的神情,鄭嘉勖愈發確定自己使命早已完成,必須立刻離開。
他看眼全蓁,十分自然地將自己的工作轉給她,“全小姐,公司還有事,那就拜托您照顧一下梁總?”
這照顧包含他的工作內容,全蓁下意識有點猶豫。
鄭嘉勖忙說,“不麻煩,該做的我基本已經做好,您幫忙收拾一下就行。”
都說到這份上,全蓁哪有再拒絕的道理,點頭說好。
……
全蓁渾然不知鄭嘉勖給自己挖了個大坑。
梁世楨的工作好多好多,全蓁給他端茶倒水,整理歸類,一整天下來累到偷偷錘腰。
她真的難以想象,當事人梁世楨該有多疲憊。
然而當她偷偷掃過去時,才發現他半倚在沙發上,跟沒事人似的。
他神色毫無倦意,只是有些微微蒼白。
但這抹蒼白分明是他魅力的加成,整個人看起來似乎更為成熟而內斂。
工作之余點根煙是梁世楨的放松習慣,可今天阻礙重重,他剛將手放到桌邊的煙盒上,身旁那道視線便如尖刀般刺了過來。
那眼神頗有點無可奈何的意思。
梁世楨無聲勾了勾唇,挑了下眉,將手拿開,起身走去浴室。
等他走后,全蓁整個人便好似泄了氣的皮球,默默癟下去。
片刻,她鼓了鼓頰,振作精神,將桌面那煙盒迅速藏到一沓文件背后。
就這段時間,全蓁告訴自己。
就熬到他痊愈。
她再停止行使這份只能由親近之人掌握的權利。
……
正想著,浴室水聲嘩嘩響起。
須臾,那水聲暫停,梁世楨低沉的嗓音突然自里面傳出。
全蓁聽出那是自己的名字。
她猶疑片刻,走過去,“怎么了?”
梁世楨這幾天洗澡從沒要過她幫忙,現在突然喊她,全蓁有點摸不準他的想法。
一門之隔,磨砂玻璃門上隱約可見那一道過分挺拔的身影。
他身材很好,全蓁知道。
正因為知道,才格外緊張。
她抿了抿唇,聽到梁世楨的嗓音,“幫我把沙發上衣服拿來。”
原來是這個。
全蓁舒口氣,走去沙發,然而那里卻什么都沒有。
這間病房面積很大,全蓁幾乎將整間屋子都翻一遍,卻仍舊沒找到梁世楨要的衣服。
她下意識回到門邊,小聲說,“我沒找到,你放……”
話沒說完,眼前那門驀地被打開,梁世楨伸手,一把攥住她的腕,將人扯了進去。
現在不是一門之隔。
而是她跟他同時抵著門。
他的氣息近在咫尺,連呼吸都變得深刻。
全蓁睫毛撲扇,緊緊閉著眼,她知道他沒有穿衣服,身體肉眼可見緊繃。
而梁世楨低頭,在昏暗的環境里饒有興味看向她。
全蓁不敢睜眼,但她感受得到他的注視,像蟄伏的豹,蓄勢待發的獅,他是狩獵者,而她是砧板上亟待被吞咽的獵物。
這是全蓁此刻最深切的感受。
耳旁一道低沉嗓音混著笑,“不是要看傷口,怎么不睜眼?”
好過分。
全蓁委屈,“你沒穿衣服。”
梁世楨笑,“這樣啊。”
手腕再次被握住,他牽引她靠近,掌心抵上那賁起的肌肉。
全蓁連呼吸都覺得困難,指尖猛的綣起,知道他身材好跟親手摸到完全是兩個概念,可全蓁的緊張與驚訝轉瞬即逝,因為她忽然意識到,眼前這個人衣服明明穿得好好的。
就是因為他穿得好好的,她才在外面找不到他要的衣服。
他分明是故意在耍她。
大概是為報復她管太多。
好惡劣,全蓁睜開眼,深深吸氣,臉頰因氣憤而微微發紅。
可梁世楨卻似乎心情大好。
只有兩個人的狹窄空間內,熱氣彌漫,水汽爬滿鏡子與玻璃窗,水珠搖晃而蕩漾。
片刻,或許只是短暫到足以將其忽略的幾秒。
梁世楨低低笑出一聲,將她留在霧氣氤氳的浴室內,傾身而來,自她身側推門而出。
他走后——
那含著些許雪松氣息的水霧頃刻便將全蓁包裹。
一如他方才。
34
全蓁一直以為, 梁世楨會在醫院工作到身體痊愈,但實際不過三天,他便直接出院回了家。
回家后依舊不得清閑, 成堆成堆的文件由鄭嘉勖送往書房,據說歷史上,雍正帝每天早上三點開始起床, 一直工作到晚上十一點。
全蓁覺得, 梁世楨作息雖比不上這位, 但細究下來也是不遑多讓。
她由衷佩服他無限的精力。
全蓁光是每天從學校趕到別墅, 就已經精疲力竭,更別提還要同時兼顧落下的學業。
鄭姨勸她, “太太, 你可以搬回別墅的呀, 你跟世楨是夫妻, 總是跑來跑去做什么?”
鄭姨至今不知這兩人究竟有沒有鬧矛盾,如果鬧了, 那到底和沒和好,如果沒鬧, 那為什么搬出去, 可如果鬧了, 現在又為什么兩地跑……這么多情況在腦中打架,鄭姨消受不起, 最終只能當不知道,情形合適的時候再稍微講兩句。t
然而全蓁只是搖搖頭, 笑著說不用。
她當初搬走, 存的便是不再搬回來的心思,只是沒想到世事難料, 梁世楨竟然會替她擋一刀。
在這種情況下,于情于理,她都沒辦法坐視不理。
可搬出去是她提的,她實在做不到再開口說住回來,只能說人生就是一把回旋鏢,當她不計后果射出的時候,根本想不到哪一把會反過來扎到自己。
鄭姨哪能做得了別人的主,見全蓁介意,便不好再說什么。
兩人在樓下閑聊之際,梁世楨正在樓上聽電話。
老爺子梁玉璋打來的。
人活到他這個年紀,心底復雜得有如山路十八彎,既害怕孫兒取代自己,又擔心孫兒真的沒有能力扛下梁家幾輩人打下的江山。
更何況,這次還是因為一個女人。
老爺子極為不贊成,“當初她們舒家的確是幫過我們,但你已經娶了她的孫女,總不至于還要將你一條命搭上去。”
“這種事情,以后不要干。”
梁玉璋心狠,年輕時也做過一些荒唐事,但他絲毫不覺得愧疚,刀口舔血的日子,能有命已經很好,人在生存都尚未解決的情況下,怎么可能還去管什么良知。
若非發妻臨死前特意交代過這事,老爺子早將其忘得一干二凈,更不可能履行承諾。
梁世楨面色平靜,指甲夾著鋼筆,將其轉了個圈,緩緩回,“爺爺,您擔心的真的是我的命么?”
如果是,總不至于這么多天才打來這一通電話。
梁世楨笑一聲,“您是怕三叔奪了您的權吧?”
“他暫時還管不到我頭上,”老爺子哼一聲,“我看你還是管好你自己,別被個女人迷得魂都沒了。”
“上次拿她母親做點文章就被你攪活了,現在又是豁出命,我倒不明白,什么女人能比我們梁家還重要?”
“爺爺,”梁世楨正色,“她是我的妻子,我保護她,完全是責任。”
正走到門口全蓁腳步不自覺一滯。
責任……
所以他那晚義無反顧沖上來是因為責任嗎?
但……細想之下,好像又不是不可能。
他一個受傷都能繼續有條不紊處理公司事務使得沒有任何業務而遭到推遲的人,在他的心中,保護她這個名義上的妻子,可能就是跟早上五點必須起床一樣,是一種刻在骨子里的修養與自律。
全蓁想了想,默默退出去,沒有打擾任何人。
正走到樓下,手機忽然響起來,是許定澤發來的消息。
「全蓁,我看你最近沒來上課,是家里有事嗎?」
全蓁邊走邊回,“沒,就是一些客觀原因。”
她不是很愛跟別人聊到梁世楨,因而許定澤自然也猜不到,便接著問,“那你上課的筆記有嗎?”
“有。”這學期課程很少,主要精力都在論文上,“我找吳楚借過了。”
“喔喔。”許定澤說,“我本來還特地掃描了一下準備發給你來著,既然你已經有了,那就算了。”
“嗯嗯。”全蓁絲毫沒看出他的話外之音,只敷衍回了句,算是應答。
這天之后,許定澤偶爾會找全蓁聊學習上的問題。
他們之前就有一些討論,因而當全蓁不在,這討論放到手機上倒也合情合理。
某次講到論文,全蓁不經意透露自己想寫有關東方哲學方面的內容,許定澤聽后十分意外,因為他也是。
但確定范圍只是第一步,東方哲學已有幾千年歷史,具體從哪個方面入手無異于大海撈針,許定澤便提議他們可以多找幾位同樣對這方面感興趣的同學一起進行頭腦風暴。
高強度的交流下有助于激發大腦潛力,全蓁想了想,便沒有拒絕。
時間定在第二天上午,為方便所有人,地點在距離別墅幾站的地方。
全蓁見梁世楨看著是不準備出書房的樣子,便只跟鄭姨說了聲就出門了。
她剛拿過獎學金,手頭有些余錢,何況這地方不算遠,全蓁擔心遲到,最終還是打車過去的。
她到時,座位上只許定澤一人。
全蓁有點疑惑,“其他人呢?”
許定澤撓撓頭,“不知道,還在路上吧。”他說完詢問,“要不我們先開始?”
說實話,全蓁對感情一事稱得上萬分遲鈍。
從前身周都有同學,她并不會覺得不自在,但現在,周圍是掛滿各類海報的墻壁,而面積甚至還沒有梁世楨十分之一書房大的地方,是她與另一位男同學。
這種與異性獨處一室的不安感幾乎讓她瞬間站起身。
全蓁嗓音很淡,面容冷靜,“等大家一起吧。”
身后,許定澤眼眸無聲暗了暗-
梁世楨下樓時,忽的發現別墅里少了個人。
他從冰箱里取出一瓶水,擰開,轉頭若無其事問鄭姨,“太太呢?”
鄭姨愣了下。
印象中,這似乎還是梁世楨第一次這樣自如地用這兩個字來稱呼全蓁,從前不是叫全蓁,就還是叫全蓁,總之,一點都不像夫妻,生疏得要命。
“太太出門了。”鄭姨回憶片刻全蓁的叮囑,“說是去找同學學習,讓您有事可以打她電話。”
梁世楨聞言挑一下眉。
他能有什么事。
梁世楨喝完水,轉身上樓。
一整個上午,他的書房不曾被敲過一次。
下午依舊如此。
眼見天色即將轉暗,鄭姨準備晚餐之際忍不住念叨,“太太再不回來,天都要黑了,”她說著,忽然瞧見一旁的梁世楨,問,“世楨,你說,要不要叫司機去接吶?”
梁世楨掃眼鄭姨,語氣聽來十分隨意,“你知道地址?”
鄭姨點頭,“知道啊,她走之前跟我說過。”
“哪?”梁世楨平靜問。
鄭姨說了個離這不遠的書吧的位置。
梁世楨微微頷首,“叫司機去。”
鄭姨聽罷正欲出門去找司機,梁世楨忽的又理了理衣袖,抬腳向外走,“算了,我去喊。”
鄭姨看眼那背影,總覺得那腳步走得有幾分急,可當她再抬頭看去,又覺得方才似乎只是自己的錯覺。
……
全蓁走出書屋時,已經遠遠超出了自己估計的時間。
她原本只準備呆一個上午,正好回去吃午飯,誰知大家熱情高漲,最后索性去附近買了點東西胡亂填飽肚子后又返回這里。
其實論文倒是沒討論多少。
大家講得最有興致的還是東方哲學史中的一些軼事,其中討論最久卻始終沒有定論的莫過于老子與孔子究竟誰先出生這個問題。
好比世界上究竟是先有蛋還是先有雞。
在沒有確定文獻的加持下,他們這群剛剛步入哲學之門的人各種引經據典,從這種著作中翻找這兩人存在的痕跡。
這個過程雖聽上去有點無聊且幼稚,但全蓁卻好像慢慢有了一點自己的思路,所以今天過來得其實還是很值的,全蓁很滿意。
只是……她看眼手機。
算了,一通未接電話都沒有。
梁世楨應該忙到連使喚她的時間都沒有了吧。
正想著,不知什么從手里滑落,“砰”的一聲。
全蓁下意識蹲下身去撿,然而當她蹲下去的剎那,許定澤也同時蹲了下去。
兩人腦袋就這么撞上,全蓁“唔”了聲,痛得微微蹙眉,后退一步。
許定澤忙邊將書遞給她邊湊過來問,“怎么樣,有沒有事?”
“對不起啊,真的對不起……”說完,他抬起手,似乎是想來拿開她的手,看下全蓁的額頭究竟被撞得怎么樣。
全蓁后退一步,躲開他。
緩過幾秒后,她將手放下,將書接過來,嗓音冷淡,“沒事了,謝謝。”
大家都是成年人,對這種事情再敏感不過。
人群立時爆發出一陣曖昧的噫聲。
俊男靚女,又都是學霸。
沒有比這更登對的了。
有男同學撞了下許定澤的胳膊,揶揄道,“加油啊定澤。”
眾所周知,全蓁是出了名的難追。
許定澤不肯承認,嘴忙手亂,“你們別胡說,沒有的事。”
與此同時,馬路對面。
梁世楨漠然看著這一切。
洋溢著笑臉的同齡人,舉動間滿是青春的氣息。
少年少女,插科打諢的同學。
全蓁身處其中毫無違和感,但梁世楨敢打包票,倘若他過去,他們一定會立刻噤聲。
就像正在外面玩鬧的學生回頭間見到自己的家長,那放肆的笑容一定會下意識收斂。
年齡橫亙的不只是年齡。
前排司機這時忽然開口問,“梁總,您是走過去還是?”
他不明白,明明是出來接太太,為何梁總卻遲遲坐在車內沒有動。
他分明已t從車窗看到了全小姐的身影。
哪知他這句話說完,梁世楨驀地面無表情將車窗闔上,他將眼鏡拿下捏在掌心,片刻,閉上眼,沉聲吩咐,“回去。”
35
全蓁回去時, 別墅靜悄悄一片。
梁世楨不在,不知是不是還在忙。
她走去餐桌,那上面飯菜幾乎未曾動過。
全蓁下意識看眼樓上。
書房一點微弱光亮, 淺淺透過半掩屋門在地上投下一道悠長的光痕。
鄭姨恰好從門外進來。
“太太,您剛回來啊。”她見全蓁拿著包,還以為她是要走, 挽留道, “你們怎么一個兩個都不吃的呀, 世楨是從小就這樣, 您怎么也……”
“鄭姨,”全蓁知她誤會, 將包放下, 微笑, “我還沒吃。”
“哦哦, 是沒吃啊。”鄭姨拍下腦袋,“瞧我這腦子。”
因為鄭姨這幾句話, 她暫且沒去樓上,安心坐下吃晚飯。
坦白說, 她是真的有點餓。
這地段東西都貴, 她們中午本就沒好好吃, 后來又將時間無限延伸至晚上,現在甫一伸出筷子, 胃里的饑餓因子便頻頻作祟。
全蓁不自覺便多吃了一些。
鄭姨滿意得不得了,頻頻點頭。
若是梁世楨在, 她早早便收拾好識相離開了, 但是全蓁不一樣。
這并非代表她怕梁世楨而輕慢全蓁,單純只是有些人給人的感覺不一樣。
兩人雖然瞧著都冷。
但梁世楨更趨于那種一視同仁的淡漠, 而全蓁在他的對比之下則顯得親和許多。
所以鄭姨喜歡全蓁。
她是真心不希望她搬出去。
“太太,”鄭姨撫了撫上衣下擺,謹慎開口,“天這么晚,您今晚要不就別走——”
鄭姨那語氣有點說一分藏三分的意思,全蓁察覺到一些什么,抬頭問,“為什么?”
鄭姨伸手指了指樓上,語氣諱莫如深,“世楨今天好像不大舒服,我擔心……但你知道的,他不喜歡別人靠近,只有您……”
——只有她能隨時觀察到他的情況。
全蓁明白了。
梁世楨是因為她才這樣,她本就不可能坐視不理。
全蓁點點頭,“好,我留下來。”
鄭姨沒想到這么容易,不禁二度確認,“真的?”
“嗯,”全蓁點頭,“真的。”
她不是矯情的性格,既然有需要盡到她責任的地方,她自然義不容辭。
鄭姨見狀喜出望外,忙從儲物室里搬出各類用品,上樓收拾。
趁她收拾的間隙,全蓁坐在沙發前打開電腦,將今天的思路稍微整理一番,待二樓動靜消失,她才再度合上電腦。
全蓁深呼吸一下,伸手推開二樓房門。
待那門打開,她怔愣片刻。
面前那床上依舊擺著她第一次留宿時穿的衣服。
全蓁還以為,它們早就被處理掉了……
她心緒起伏片刻,抱著衣服去洗澡。
那上面的洗浴用品估計是鄭姨剛從家里拿的。
因而當全蓁擰開包裝,一剎撲鼻的并非是她熟悉的茉莉香,而是梁世楨身上那股清冷到極致的雪松氣息。
全蓁不禁微微恍惚了一下。
某些畫面自眼前浮現,最終停留在醫院那晚。
霧氣蒸騰的浴室,他靠近她,按住她的手,附在她耳邊,笑得低沉而肆意。
幾秒后,全蓁呼吸急促一下,陡然旋上開關,推門出去。
……
因為鄭姨的叮囑,全蓁無法安心睡覺。
她思索半天,最終還是決定頂著心理壓力去梁世楨那里看一看。
那么重的傷,三天就出院。
怎么不能稱得上為一句狠人。
方才上來時,那書房門依舊開著,全蓁便理所當然認為梁世楨在書房,誰知當她過去,那里面竟是空的。
梁世楨并不在里面。
全蓁轉而去敲梁世楨的房門。
“誰?”一道磁沉低啞的嗓音自門后傳出。
全蓁頓了下,輕聲輕氣,“我。”
房門被從里側打開,迎面而來一陣裹挾雪松的潮濕氣息,全蓁下意識后退一步,正欲抬頭,眼前忽的被什么給晃了下眼睛。
她低頭一看,發現是梁世楨正在慢條斯理地系睡袍的腰帶。
無論多少次直面他的身材,全蓁都不得不感嘆,他的身材真的是好得要命。
勻稱的肌肉線條,毫不過分夸張。
完全是那種介于性感與舒適之間的程度。
梁世楨這個人實則很有邊界感,他這樣的打扮絕對無法說是不得體,可全蓁卻還是一下子紅了臉。
倒是梁世楨很淡定,他點了根煙,倚在門邊,看她一眼,問,“你怎么在這?”
全蓁巴不得此刻有個新話題,“鄭姨說你不舒服,她不放心。”
“你呢?”梁世楨好似只是隨口一問。
誰知全蓁卻渾然不覺,看他一眼,認真答,“我也不放心。”
明亮的環境里心情卻有如昏昧中那樣緊張,全蓁必須用力攥緊指尖,才好叫自己不要在這樣尷尬的氛圍里臨陣脫逃。
誰知梁世楨此刻卻好似格外閑,煙霧繚繞中,叫人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聽到他幽暗喑啞的嗓音,問,“為什么?”
“什么為什么?”全蓁不明白。
但梁世楨銳利的目光只是盯著她。
在這樣的視線逼迫中,全蓁大腦飛速運轉,“為什么留下嗎?”這個答案根本不需要思考,她說,“因為你是因為我受傷的,所以……”
尚未說完,梁世楨耐心盡失,“誰救你你都這樣?”
全蓁聞言微微蹙眉。
首先,這個命題就是偽命題。
現在是他救的她,根本不存在別人,而且如果是別人,全蓁想了想,猶疑著點一下頭,她應該也是會的。
誰知她還沒張口,梁世楨便略帶幾分煩躁地將手頭那煙掐滅。
他看眼全蓁,語氣已經是完全是逐客,“回去吧。”
全蓁:“?”
她又怎么了?
好莫名其妙-
此后幾天,全蓁都沒有見到梁世楨,一問才知,他是出差去了。
于是全蓁也索性沒再回別墅,專心準備論文。
與此同時,C城。
葉懷謙攢了個局,喊梁世楨一道過來玩。
上次全耀輝那事他雖全權處理,卻一直沒找到機會單獨跟他聊兩句,幾次機會錯過,心中始終覺得遺憾。
但直接問根本不是葉懷謙的風格,他顧左右而言他,最終一番閑聊之后,才假裝不經意問,“你這次,到底怎么回事?”
梁世楨聞言覷他一眼,“想問就問,拐這么多彎做什么?”
葉懷謙哈哈大笑,搭上他肩,“這不是怕你……初入情場,不適應么?”
說起來誰信,梁世楨這種身份地位,年過三十,唯一拉過的手竟然是自己妹妹的。
梁世楨不說話,只是低頭抿酒。
眾所周知,有時候不否認就等于承認,葉懷謙方才單純只是試探,現在見梁世楨如此坦蕩,他反而有點驚訝,“不是真認真吧?”
這話問出,梁世楨只是低頭抿了口杯里的酒,并沒有回他。
但他那神情,卻有種介于是與不是之間的難以捉摸。
葉懷謙微微蹙眉。
對于梁世楨結婚這事,他多少知道點。
塑料婚姻在他們這個圈也不算罕見,因而葉懷謙其實只覺得,抬頭不見低頭見,或許能夠催生些曖昧,但對于他們這種階層來說,曖昧常見,真心卻不常見。
走到這一步,人生早已不需要感情。
認不認真,不過只是說出口那一瞬的自娛自樂。
但現在,他卻覺得他有點看不透梁世楨了……-
周四,全蓁上完課,忽然想到自己明天的課本落在別墅。
那節課的教授堪稱嚴苛,她很難想象,如果自己沒有帶課本將會受到他怎樣的特別關照。
全蓁有點著急,便索性沒回宿舍,直接從教室走去校門口。
誰知快走到時,天邊忽然下起瓢潑大雨。
港城多雨,全蓁習慣帶傘,但在這樣大的雨勢下,光是她拿出傘的時間,全身便幾乎被淋得濕透。
地鐵肯定是坐不成,全蓁拿出手機準備打車,誰知氣候太過惡劣,打車頁面也是遲遲不接單。
正思考究竟是回去還是再等等時,身旁忽然傳來一道熟悉的嗓音。
許定澤舉著傘,艱難移過來,“全蓁,你—要—出—去?”
他的聲音被風鼓動著拉長,全蓁按住被風吹得揚起的衣裙點頭,“對。”
許定澤舉起手里的手機示意,“我送你吧?”
全蓁剛想拒絕,許定澤便直接截斷她的話,“別等了,現在根本打不到車,到時候讓師傅打表,多的錢你轉我就行。”
既然他都這么說了,全蓁便沒再拒絕。
許定澤堅持要先送她過來,全蓁不好讓他自行下車,只好在他按捺不住驚詫的目光下,要師傅t將車開進了別墅區。
這是這一片房價最貴的區域,傳聞凡是住在這的人身份非富即貴,許定澤沒想到全蓁家世這樣好,幾乎是不自覺地挺了挺胸膛。
到達梁世楨的別墅門口,全蓁要司機停車,誰知她剛下去,身旁車門一響,許定澤也跟著走了下來。
此時雨依舊未停,所有聲音都被吞沒。
全蓁講了幾句,發現對方根本聽不見,她只能作罷,任由他跟在自己身后。
梁世楨今晚應當在出差,應當不會有人知道。
但全蓁卻還是覺得心虛,連開門時的密碼都按錯好幾次。
等到終于按對,風力作用下,全蓁要很使勁才能勉強將那沉重的木門推動。
許定澤見狀,將傘夾在臂彎內,上前幫忙。
然而當他們終于將門推開,全蓁進屋時,卻近乎被嚇得呼吸一滯。
沒有開燈的客廳,理應出差的男人靜坐屋內,黑暗籠罩下,他眉眼冷峻,神色莫辨,指尖一抹猩紅明滅。
不知是她心虛太過,還是此刻梁世楨的神情看著太過冰冷。
全蓁生怕許定澤被他不知緣由遷怒,屆時她夾在其中下不來臺。
在梁世楨那目光看過來時,全蓁幾乎是下意識地往許定澤身前站了站,強裝鎮定,“梁先生,他、他是我同學。”
這話之后,梁世楨那氣場愈加駭人,連帶著屋內的氣氛都好似更為壓抑……
36
這一刻的場景實在太具有沖擊性。
雨夜, 昏暗的客廳,落地窗前陰沉的男人,以及整個灰暗畫面中的一抹猩紅。
像雪地上暈開的一粒血, 濃郁地讓人心驚。
全蓁幾乎下一瞬便噤了聲,呼吸提到嗓子眼,盡管她也不知道她在心虛什么, 又是在怕什么。
因為梁世楨不喜被人打擾?
還是因為她未經同意將陌生人帶過來?
又抑或是……單純出于對他這個人的懼怕?
可實際上……她好像并不怕他。
梁世楨除開嘴巴講話不好聽之外, 并沒有對她做過任何過分的事情。
甚至恰恰相反, 他總是對她伸出援手。
全蓁吐槽歸吐槽, 卻沒辦法否認他的人品。
那她到底在緊張什么呢。
全蓁好像也不知道。
被幽藍色光芒籠罩的客廳,依舊沒有任何人去開燈, 眼前盤旋向上的樓梯看上去好似一條通往黑暗的長長的甬道。
而在那扶梯之下, 是梁世楨拍了拍面料昂貴, 毫無一絲褶皺的西裝褲站起身。
他的面色看上去格外難以捉摸, 但那語氣中發出的命令卻格外準確。
他低沉著嗓,夾煙的那只手手心向上, 指尖屈起,朝全蓁所在的方向招了一下, “過來。”
言簡意賅的兩個字。
卻仿佛天生便叫人服從。
全蓁仿佛被蠱惑般, 不由自主走過去。
據說, 人是有趨光性的,但或許不盡然, 我們也同樣無法抵抗一些美到極致的人事物,小時候在陽光下泛著剔透光芒的玻璃球, 學生時期的驚鴻一瞥, 雨后乍見的一抹彩虹,以及, 此刻的梁世楨。
全蓁微微屏了下呼吸。
他身形高大,那身黑色西裝毫無褶皺,這樣的顏色,天生便適合用來襯托氣場,更何況面前的男人,眉眼鋒銳,下頜線清晰,隱藏在鏡片下的目光從來不具備溫和一說。
許定澤對于梁世楨的認識,僅限于他是全蓁的叔叔。
然而此刻,他隱約覺得氛圍有些怪異。
他真的對他有敵意。
少年人的慕艾在強大的阻力面前不堪一擊,許定澤甚至都沒能跟梁世楨堅持對峙到一秒,便敗下陣來,率先投降。
“全蓁……”許定澤聲音有點抖,“你一會還去學校嗎,不去的話,我就先走了?”
“師傅還在外面等……”
“我……”
“她不走。”
沒等全蓁說完,梁世楨突然截住她的話,兀自向他宣布她的去留。
許定澤一怔。
并非只是由于他的這句話,而是面前的男人突然俯身,看向全蓁,勾著唇,語氣戲謔,“你的同學要走了,不去送送么?”
少年人總認為能夠將自己的心思藏得嚴嚴實實,然而他那點段位在梁世楨面前根本不夠看。
年齡帶來的不僅僅是氣質的沉淀與閱歷的積累,更多的是,一眼洞穿一個人的能力。
這行為有幾分幼稚。
但他很難為自己開脫說他并非有意。
他低眸注視著全蓁。
不言不語,像是一定要她開口。
微弱光線中,全蓁感覺自己像是夾心餅干中的那層奶酪,正在被他冰冷的目光一點點消融。
她指尖扣了下掌心,不知為何,今晚的梁世楨似乎看上去格外危險,這危險給她一種倘若她敢亂說,便一定會后悔的預感。
全蓁緊張吞咽一口唾沫,無形中憑直覺為自己選擇了正確答案,“不、不了……”
大門關闔,“砰”的一聲。
可這場夏夜的暴雨仍在繼續。
暴烈的,無序的,令人呼吸急促的。
梁世楨低低笑了聲,煙霧彌漫間,他微微頷首,仿若并不介意,“不是同學么?”
全蓁抿一下唇,“只是同學。”
如果是沈令伊,她一定會送。
但許定澤,不知為何,她內心其實有一點抗拒。
或許是因為某一次跟同學聊天,她得知上次頭腦風暴的開始時間是早上九點半,可許定澤告訴她的卻是八點。
差了整整一個半小時,也害她平白等待一個半小時。
她不知他是不是故意,但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便很輕易生根發芽。
所以全蓁說不。
但這在梁世楨眼中便是另一層含義,他嘴角弧度微不可察上揚些許,語氣很是漫不經心,“是么,我看你倒是很維護他。”
全蓁很坦誠,“我私自將人帶回別墅是我的問題,這是我們之間的事情,我不想牽扯外人。”
還有一句話,全蓁沒說。
她想盡可能減少別人知道他們的關系。
“我們”、“外人”,語言的藝術在此刻達成頂峰,升華成梁世楨嗓間溢出的一聲低笑,他看眼全蓁,下頜輕點。
這應該算是贊成的意思?
全蓁見狀輕呼一口氣。
也是到此刻,梁世楨身上那股壓抑得要命的氣息才好似漸漸散去,她渾身緊繃的肌肉終于緩緩放松下來。
天知道梁世楨今晚有多嚇人。
全蓁松開手,才發現自己掌心早已浸了一層薄薄的汗。
不過……全蓁這時忽然想起什么,仰頭看向梁世楨,“對了,我明天有課……您讓我留下是有什么事嗎?”
梁世楨低頭看她,“幾點的課?”
全蓁:“下午三點二十。”
梁世楨微微頷首,“明天叫司機送你過去。”
全蓁蹙一下眉,“所以到底什么事,是您身體不舒服?”
她說著,眼神便開始透過那層西裝亂瞄。
這目光其實毫無任何讓人誤會的成分,只是一種下意識的關心,但梁世楨喉結卻不自覺上下滾了一下。
“明天你會知道。”
他嗓音低沉,平聲宣告。
說完,越過全蓁身側,手臂抬起,柔和的線性燈光霎時將室內充盈。
他那張臉在燈光下好似終于有了一點真實的感覺。
全蓁看一眼,移開,低了下眼眸,“那我先上去了。”
今晚雨實在太大,她外套下的內搭隱隱泛著股潮意,現在站得久了,涼涼順著濕漉的向內鉆,全蓁說完沒忍住,偏頭打了個噴嚏。
梁世楨微微蹙眉,掃眼她身上,他刻意沒太去關注她的身體,因為覺得太過冒犯,但他沒想到,她竟然實誠到這種程度,連裙擺沾了水都能一聲不吭。
梁世楨面色冷下來,“為什么不說?”
全蓁張了張嘴,“您也沒給我機會開口啊……”
這語氣倒是有點控訴與委屈的意思,梁世楨驀地低笑一聲,下頜微抬,指一下樓上的方向,“上去洗個澡,早點休息。”
這時候倒是又溫和起來了。
全蓁默默撇一下嘴,這人真的……好陰晴不定-
第二天一早,全蓁剛出門,便發現樓下多出一位身著護士裝的男性。
見到全蓁,他很快站起來,笑著自我介紹,“梁太太你好,我系Simon,負責梁先生的護理工作。”
全蓁:“你好,”他指一下樓上,“他好像出去了,麻煩等一會。”
Simon笑,“梁太太,我不找梁先生,我找你。”
“找我?”全蓁偏一下頭,微訝,“找我做什么?”
Simon說,“是這樣的梁太太,我最近有跟梁先生請婚假回去結婚,但t他的傷口其實目前尚未痊愈,依舊需要早中晚各更換一次藥物,這個步驟很簡單,且傷口已經在愈合中,所以我想,梁太太應該是可以勝任的。”
“我?”全蓁指一下自己,“真的嗎?”
“我完全沒有這方面的知識儲備。”
Simon堅定點頭,“可以。”
全蓁覺得有點猝不及防,“這事梁世楨知道嗎?”
Simon:“當然知道,梁先生沒有說過嗎?”
說過,但等于沒說。
原來他昨晚要講的是這個。
全蓁挑了下眉,既然他都不怕,那她還怕什么?
全蓁坐下,微笑,“好,你教我怎么做。”
等Simon講完向外走時,梁世楨恰好從屋外回來,Simon停下腳步,恭敬道,“梁先生。”
梁世楨微微頷首,算是回應。
待他走進屋內,全蓁忍不住問,“如果都有早中晚三次,我的課怎么辦?”
梁世楨擰開一瓶水,回身看她,“課多嗎?”
“不多,”這學期的重點并不在課程上,“但是每天三次,我無法保證。”
全蓁是真的在愁這件事,誰知梁世楨聽后面色毫無變化,“課表給我,按你的時間來。”
全蓁:“可剛剛Simon說要三次……”
梁世楨冷嗤,“喝酒有害健康,但你該喝的時候不還是在喝?”
全蓁:“……”
她弱弱,“吸煙不也有害……”
“什么?”梁世楨眉梢揚了下,問。
全蓁哪敢真的講出口,見狀趕忙搖頭,“沒。”
梁世楨倚在桌邊看她一眼。
那目光,也不知是聽到還是沒聽到。
全蓁心虛眨一下眼,佯裝無知-
因為這突如其來的任務,全蓁在梁世楨的提議下再次將必需的生活物品都帶去別墅那邊。
離開學校時,沈令伊打趣,“寶貝,祝你以后再也不用搬回來咯。”
全蓁淡笑,“不可能,我要回來上課的。”
沈令伊“嘁”一聲,“最討厭你們這種愛裝的人了,你明知道我不是在說這個。”
激將法對全蓁沒用,她絲毫不為所動,“我不知道,請您明示。”
沈令伊嫌惡擺手,“走吧,一看你跟著梁世楨就沒學好。”
這話倒確實令全蓁笑出聲。
的確,與梁世楨相處久了,別的沒學會,將局面掌握在自己手心的車轱轆話倒是耳濡目染學了一堆。
沈令伊見她笑,愈發覺得煩,將人推上車,“走吧你。”
……
玩笑歸學校,學習歸學習。
饒是全蓁理論掌握得再扎實,在第一次實踐時,她還是緊張得手心直冒汗。
其實按照Simon所言,真的不復雜。
揭下,上藥,再蓋上。
不過三步而已。
可全蓁依舊眼睫控制不住顫了顫,嗓音亦在發抖,“我、我開始了?”
“嗯。”梁世楨對比之下則顯得淡定許多。
也是,他背對著她。
根本沒有她這么多復雜的情緒。
梁世楨開始解身前的襯衫紐扣,就在他解到第三顆時,全蓁忽然開口,“等、等一下。”
“怎么?”梁世楨轉身,目光平靜從她面上掠過,但細聽之下,那嗓音是帶點隱約笑意的。
全蓁深呼吸,“我有點緊張,你讓我再準備一下。”
“緊張?”梁世楨唇角勾了勾。
全蓁點頭,“對。”
她何時這么近面對過男人的軀體,就算是……那也是手機里的稍縱即逝。
虛擬的與現實的完全比不了。
全蓁緊張得要命,可更要命的是,梁世楨似乎趕時間,有些著急,壓根沒理睬她的請求,兀自低頭將襯衫盡數脫掉。
那極具誘惑力的肌肉線條立時在眼前展現。
然后……他轉身攥住她的手,直接摸了上去。
微微緊繃的肌肉在她的手下賁開,像白日炸開的一縷焰火,全蓁腦中轟然,小動作不斷,眨眼、舔.唇、吞咽,她將一切可以緩釋緊張的事情做了個遍,才強迫自己開始進行下一步。
氣氛在此時變得微妙。
無數次,曾經的無數次。
她想過他用□□替她擋下的是怎樣的傷害。
可現在真的親眼所見,她才知道,原來是這樣的。
——這樣的嚴重。
深可見骨的刀傷橫亙于他的后背。
可他原本是那樣的完美。
是因為她,上好的玉器上才碎裂出一道難以忽視的痕跡。
其實可以不擋的,不是么。
全蓁繃著臉,好像只有這樣,她才能夠控制自己的指尖不要發抖、發顫。
她的力道亦輕了又輕,生怕弄疼他。
可全蓁不知道的是,這已經是即將愈合的,瞧著并不那么可怖的時候了。
若非萬不得已,若非情況有變。
梁世楨可能根本不會讓他看到。
全蓁深深呼吸,肺腑好像都因此而變得難受。
她以為自己不會哭,但眼眶還是有些濕潤。
心潮起伏,思緒翻涌。
多么諷刺。
她的父親想傷害她,梁世楨這位半路的丈夫卻愿意保護她。
她的人生,好似一出未完待續的荒誕劇。
命運對她真的好壞好壞。
全蓁低著頭,發絲不經意間掃過梁世楨的肩。
大抵是她太過溫柔,他后背時時刻刻彌漫著一股輕微到不能再輕微的癢意,不知多久,梁世楨終于無法忍耐,倏而轉身,攥住她的手,嗓音隱忍,“Simon是這么教你的?”
“啊?”全蓁還沉浸在悲傷中,眼眶酸脹,這一聲是下意識的發懵,隨即她覺察到一點什么,問,“是太慢了嗎?”
他看著好像挺著急的樣子。
小姑娘腦袋抬起,跟他對上視線的瞬間,眼尾隱約泛紅。
就像多年前的那個小女孩,明明哭個不停,卻依舊在努力克制。
只是她已長大,這次的努力顯然比幼時要成功。
梁世楨看著這樣的一雙眼睛,喉結滾了滾,突然再也說不出旁的。
他神情接近于隱忍邊緣,嗓音亦沉,有點莫名的喪失耐心,“算了,你繼續。”
全蓁還以為是自己將他弄痛,俯身愈加認真,因為動作輕柔,而靠得又近,那呼吸便一息一息地拂在梁世楨的后背上。
而她柔軟的長發,也一蕩一蕩,若有似無,慢刀子割肉般來回折磨著面前的男人。
梁世楨不得不微微躬身,才能掩飾住某些他曾厭棄的異樣。
雨又下大了么,還是更小了?
在這方安靜的空間內,此時此刻,沒有人關心。
時間好像從未這樣慢過,可又似乎愈加轉瞬即逝。
淡淡的雪松氣息混合柔柔的茉莉香,釅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息。
全蓁并不知道,她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無用功。
因為這晚,在她離開之后,梁世楨陰沉著臉,三分煩躁地走進浴室,洗了個無比漫長的冷水澡。
37
第二天一早, 全蓁忽然發現手機上有一條林涵的留言。
「林老師:全蓁,明早有時間嗎?老師今天不在學校,能不能幫忙把這份資料打印, 送到行政樓?」
「林老師:九點前送到就可以。」
林涵很少麻煩學生,她能找到她,估計是因為實在找不到合適的人選, 更何況她在授課期間對她一直都不錯, 全蓁怎么可能拒絕。
沒怎么猶豫, 她回“好”。
但其實她起得有些晚, 現在已經快八點。
全蓁慌忙洗漱之際,不禁懊惱萬分, 早知該把宿舍那瓶褪黑素帶過來, 不然也不至于在失眠的時候這樣痛苦。
但是好奇怪。
明明之前都睡得好好的, 為什么昨晚就……
全蓁掬一捧水洗了把臉, 攬鏡自照時眼前驀地浮現出一幕場景。
梁世楨握著她的手時,他的眼睛是直視著她的。
因而她能夠借此看清, 他那幽深黑沉的瞳仁。
像一汪平靜的海,可又不那么平靜。
全蓁神色一怔, 迅速晃兩下腦袋, 水液飛濺, 她正好趁此將這不合時宜的畫面從腦海中驅逐。
梁世楨的司機開車穩妥,幾乎能保持勻速行駛, 因而從這到學校大概是不偏不倚的三十分鐘。
全蓁換完衣服,除開路上時間, 便只剩二十分鐘不到。
相當緊迫的余額。
她將書和電腦塞進托特包, 隨手擱在二樓臺階旁的沙發上。
做完這些,全蓁去敲書房門。
這個時間點, 梁世楨若沒出去便一定是在這里。
三聲敲完,里面傳來一聲低沉的“請進”。
全蓁拿著Simon留給他的醫用箱邁入,不知是因為有過經驗的緣故,還是因為ddl催發生產力,全蓁發現自己竟然沒那么緊張。
相反,她很急切。
梁世楨眉梢微微揚了下。
“梁先生,”全蓁將醫藥箱放下t,啟開,看著他,“我早上臨時有事,原先的換藥時間提前可以嗎?”
昨晚那藥換了約等于沒換,梁世楨沒意見,動手解襯衫。
他受傷之后很少穿板正的三件套款式,偏休閑為主,都說正裝襯人,全蓁不以為然。
許多時候,分明是人將衣服撐起來。
這種廓形西裝,倘若穿不好,便像是小孩偷穿大人衣服,無比壓身高。
可梁世楨偏將它穿得恰到好處,絲毫不亞于T臺上走秀的專業模特。
全蓁屏著呼吸,總覺有股清寒氣息縈繞身周,他沒忍住,悄悄多看了一眼。
梁世楨動作很快,襯衫一會便解開,而全蓁的動作則更加迅速。
對比昨晚,她敷衍很多。
梁世楨微微蹙眉,平靜將衣服扣上,淡定起身。
兩人一前一后下樓。
因為全蓁晚起的緣故,餐廳那張長條桌上擺放的早點皆已放了段時間,梁世楨正想說,叫鄭姨找人重新做一份,卻見全蓁看都沒見,越過他身側,就想向外走。
梁世楨眉頭蹙得更深,拽了下她的手臂,“你不吃早飯?”
全蓁點頭,“我來不及了……”
話沒說完,手腕被翻轉,梁世楨攥住她,強行將她往餐桌前一按。
身后嗓音低沉,“忘記上次怎么暈倒的了?”
全蓁沒想到那么久遠的事情他竟然還記得,哽了一下,小聲反駁,“那是意外。”
梁世楨低頭看她一眼,口吻不容置疑,“意外降臨到個體,就是百分百會發生的必然。”
“可是……”算了,全蓁一下放棄掙扎。
梁世楨根本不是會跟她來回辯駁的性格。
他說一就是一,說二就是二。
有關這一點,她在詩潼那里聽過無數次吐槽。
全蓁吃飯時,梁世楨就在對面看手機,他做什么神情都是嚴肅的,所以全蓁猜測,他這樣的人,大概永遠不會刷朋友圈。
不知道為什么,腦子里突然出現昨晚睡前刷到的冷笑話。
全蓁剛想開口,瞥見他那副冷淡的神情,突然又覺得好像沒什么必要。
畢竟……他們也沒有熟到這種地步。
全蓁沉默地在梁世楨的陪同下將早飯吃完,幾乎是在她撂完筷子的那一瞬間,梁世楨與她同時站起身。
好像……他剛剛只是單純在監督她吃飯。
全蓁拿起包,轉身間隙,實在沒忍住,又一下折過身,看向梁世楨,語氣微微感慨,“我覺得……您好像我媽媽哦。”
梁世楨掀眼,“?”
全蓁認真解釋,“畢竟這么多年,只有我媽媽,才會在乎我吃不吃早飯。”
梁世楨:“……”-
最終這份資料幾乎是卡著點送過去的,好在并沒有人苛責,全蓁微微舒口氣。
回到寢室,沈令伊正好在化妝,此刻正進行到最后一個步驟,她捏著小鑷子,在眼角貼亮片。
她的化妝鏡被摔壞,現在隨手抽的這個并沒有放大功能,沈令伊貼得很艱難,幾次貼歪,見全蓁進來,她煩躁地將鑷子一扔,“蓁蓁!”
沈大小姐耐心不足,現在做了明星這毛病反而有增無減。
全蓁笑了下,自桌角將鑷子撿起,腳尖勾了個凳子,坐到她對面。
沈令伊看著她,眨眼,再眨一下眼,捧住臉感嘆,“蓁蓁,你皮膚好好哦,一點瑕疵都沒有,到底怎么長的?”
全蓁哭笑不得,“你的差在哪里了嗎?”
沈令伊撇嘴,蔫蔫的,“還是有一點的,最近天天超長帶妝,還是大濃妝!我覺得我的毛孔簡直無法呼吸。”
“而且,”沈令伊指一下自己的眼睛,“有沒有看到這里有皺紋,好恐怖,我才二十幾,竟然就已經有眼紋了。”
全蓁湊近一瞬,隨即向后退去,無語道,“哪里有,你用顯微鏡看的?”
沈令伊不依不饒,“真的有!好難過啊,入行還沒一年,就已經快要焦慮出職業病了。”
全蓁不理她,將貼片仔仔細細按照她的習慣貼好,隨手把鏡子撈過來,放到她面前,“怎么樣,需要調整嗎?”
“不用!”沈令伊揚眉,“沒有人比你更懂我了!”
沈令伊缺乏耐心但秩序感十足,每次化妝必須對稱,如果眼線歪掉,眉毛不勻稱,亦或是,小細節未曾到位,她就會一遍又一遍擦掉,直到滿意為止。
全蓁曾笑言,她這是《布達佩斯大飯店》后遺癥。
妝面完整,毫無破綻。
沈令伊滿意得不得了,從櫥柜里挑出件銀色連衣短裙換上。
不算夸張的設計,但簡練大方,恰恰好攏著細腰豐臀與筆直的腿。
全蓁見她又去套高跟鞋,她有點疑惑,“你要出門?這個點?”
“不是啊。”沈令伊走到全身鏡前轉了一圈,“我只是看看這雙鞋能不能搭配這件衣服。”
“那你什么時候出去?”
沈令伊將鞋甩掉,窩進沙發,笑道,“晚上。”
全蓁哽了一下,“沈大明星,那你有必要這么早開始化妝嗎?”
化妝基本算是她的專業領域,沈令伊絲毫不怯,理所當然回,“當然有必要,我跟你說,剛上妝的狀態其實不好看,就要要等,等到它跟皮膚融合,那才是真正的白里透紅,無暇好膚色。”
全蓁:“所以……讓你這么重視的,究竟是什么場合呢?”
沈令伊微微一笑,“不告訴你。”
“好吧,其實就是跟制片人吃飯啦。”她甩一下頭發,“不說這個,蓁蓁,你先告訴我,故地重游的感覺怎么樣?有沒有一種惆悵?”
“沒有。”全蓁就知道躲不過這一劫,她給自己倒了杯水,神情淡然,“我惆悵做什么?”
“嘁,真誠點好嗎?”
“真的,”全蓁忍不住笑,“你到底想聽什么?”
“比如……這一次跟上一次,有沒有什么不一樣?”
“又或者,你們獨處的時候,孤男寡女,又是合法夫妻哎,就真的……什么都沒做?”
沈令伊不信,兩手并用爬到全蓁面前,她一把將她水杯奪下,捧住她的臉,“看著我的眼睛,說,有沒有?”
“沒有,”全蓁不自覺吞了口唾沫,“你的眼影怎么這么閃,晃得我眼睛疼。”
“不要轉移話題,”沈令伊嘟唇,目光銳利,“你不誠實,你撒謊。”
“哪有?”全蓁又想去喝水。
沈令伊斬釘截鐵,將鏡子一把舉到全蓁面前,“你不覺得你臉有點紅嗎?”
全蓁不覺得鏡子里的自己哪里有異常,她將鏡子拿開,看向沈令伊,“我覺得是你神經過敏,看誰都像在戀愛。”-
晚上,不知怎的,跟制片人的那頓飯莫名告吹。
沈令伊覺得自己妝化都化了,不用真是有點浪費,便拉著全蓁去了中環附近一家新開的酒吧。
這家店據說大有來頭,前來捧場的港城名媛與富少數不勝數,更別提各類明星與網紅,一時風頭無兩。
沈令伊湊近,悄悄說,“我聽說,這都是因為看某個人的面子,這些人說是來玩,其實是想碰見老板呢。”
“老板是誰?”全蓁隨口問。
沈令伊:“不知道,估計是哪個我們接觸不到的圈內人吧。”
“全蓁?”兩人正聊著,身旁忽然有人出聲,而且這人喊的不是沈令伊,而是她。
全蓁下意識順著聲源處看去,竟然是許久未見的陳瑜。
她這學期事情實在太多,勤工儉學項目告一段落,因為沒有去值班,便基本不再有機會碰見陳瑜。
全蓁微妙有點難為情。
她有種典型的好學生心理,總覺得在這種地方碰見自己的老師還挺尷尬的。
全蓁愣了一下才開口,“陳老師。”
陳瑜倒是沒這些想法,她去教書本就是給自己找個事情干,學生與老師之間哪有那么多界限。
一個個的,還真把自己當盤菜了。
她大大咧咧走過來,“你怎么在這,就你們兩個人嗎?”
全蓁有點拘謹,“對……”
陳瑜見狀笑著說,“那一起玩呀,坐這多無聊,走,我帶你們去包間。”
略有些內向的人在外向的人面前完全沒有招架能力,全蓁還沒反應過來,便已下意識被陳瑜拉起了身。
她試圖推托,“陳老師,我們不習慣跟陌生人……”
“什么陌生人?”陳瑜不聽,“一回生二回熟,玩玩不就認識咯。”
全蓁:“……”
陳瑜所在的包間位于邊角,大家正各玩各的,推門這動作幾乎沒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除了梁世楨。
今天方邵新店開業,他一時興起過來坐t坐,鑒于上次的不愉快體驗,梁世楨酒幾乎沒喝,正欲起身離開時,那門開了。
全蓁一下便與他對上視線。
其實他坐在角落,第一眼看到的并不應該是他,但或許在場幾乎都是生面孔,他這個熟人便格外引人注目。
“你怎么在這?”他們之間隔得不算遠,梁世楨看向她,嗓音低沉,率先開口。
嘈雜環境中,大腦也好似變得遲鈍,全蓁頓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在說什么,“遇見我們學校的老師,就被帶進來了。”
她這話說的,好像自己全非自愿。
梁世楨無聲笑了下,看向她背后的陳瑜。
陳瑜其實還記掛著將全蓁介紹給方邵這事,這舉動本就存在一點點私心。
但她沒想到,梁世楨竟然認識她這個學生。
她不禁錯愕道,“什么情況?”
場面完全有點失控,因為當她問完這句話,方邵不知怎的突然注意到這些,拎了瓶酒,湊過來,“嫂子?哥?姐?不是,你們站這做什么?”
全蓁心下一慌,尚未來得及阻止,陳瑜已問出聲,“嫂子?”
方邵點頭,“你不知道?我不是跟你說過,世楨哥跟你們學校一學生結婚了嗎?”
陳瑜凌亂了,“所以這個學生是全蓁?”
梁世楨咬了根煙,嗓音威壓,“不然?”
陳瑜此刻有點崩塌。
擔心梁世楨誤會,她解釋道,“不好意思,真的不好意思,我沒想到你們是這種關系,”她煩躁地抓了抓頭發,“我原本還準備撮合去啊蓁跟我弟呢?”
這話一出,全蓁終于想起來,幾個月前,好像是有這么一回事。
她沒想到陳瑜竟然還沒死心,一時有點無奈。
而方邵的反應則顯得激動許多,“姐!你不要亂點鴛鴦譜了好嗎!”眼見周圍氣氛僵下去,而梁世楨面上也沒多么好看,他急急忙忙又補充,“我都說了,我最近對談戀愛沒興趣!沒興趣!真的沒興趣!”
陳瑜也煩,誰知道鬧這么大一個烏龍,她瞪回去,“知道了!閉嘴!”
屋內氣氛被這么一搞,壓抑好多。
梁世楨順手將桌上手機撈起,瞥了眼全蓁,嗓音沉冷,“我出去抽根煙。”
全蓁看眼沈令伊,“我也出去透會氣。”
這種意外之下的曝光是她根本沒想到的,誰能知道,方邵跟陳瑜都不是一個姓,卻是姐弟。
全蓁對這些這些秩序外的瞬間有點無所適從,她現在亟需調整心情。
兩人一前一后出門。
全蓁想了想,還是沒忍住,喊了聲,“梁先生?”
梁世楨步履不停,像是沒聽見。
全蓁沒辦法,只好上前一步,拽了下他的襯衫。
梁世楨停下,看向她,“有事?”
全蓁抿了抿唇,問,“陳老師會說出去嗎?”
“不知道。”梁世楨態度很冷淡,“這你得去問她。”
全蓁不知道他為什么心情又不好,思索片刻,將手放開,“好吧。”
誰知梁世楨卻并沒有離開,他低著頭,嗓音混雜外間嘈雜的背景音,聽來有種珠玉落盤的感覺,“提醒你一件事。”
全蓁仰頭,“什么?”
梁世楨:“你在外面這樣叫我,很容易穿幫。”
“那叫你……世楨,”全蓁斟酌著開口,“這樣可以?”
“什么?”梁世楨彎下腰,好似沒聽清。
這邊聲音太多太雜,全蓁見狀上前一步,附在他耳邊,小小聲,“世楨……”
話一出口,自己心跳先是漏掉一拍。
心臟提到嗓子眼,腳底好像踩在棉花上。
都有點站不穩。
她稍稍退開,目光偏轉,他們視線對上那瞬間,她試探著問,“應該可以?”
“嗯。”梁世楨喉結滾動一下,過分磁沉的聲線。
不知道為什么,目光相撞時,好像更緊張了。
全蓁急劇吞咽一下,眼睛不受自控般眨動一瞬。
腰被人一摟,是梁世楨倏而俯身,以同樣的姿勢附到她耳邊,“禮尚往來,我是不是該叫你,”他故意頓一下,嗓音無限繾綣,“蓁蓁?”
他的心情好像好了,但全蓁此刻的心卻完全亂掉。
那么快那么亂的節奏,完全不像是自己的。
她忘記呼吸,忘記眨眼,甚至也忘記回應,她只是看著他,長久地看著他。
好半晌,當鼓噪的樂點切換,她才好似如夢初醒,重重喘息,“可、可以……”
……
走廊內,梁世楨捻了捻指尖,抖出一根煙。
他沒點燃,只是夾在指尖,神情意味不明。
但不難看出,他此刻心情還不賴,那微微勾起的唇角中和掉他身上那股天然的冷意,使得周圍不少女生躍躍欲試。
“帥哥,一個人?”
有大膽的直接過來,本著就算要不到聯系方式,多看幾眼也是賺的原則,她身體幾乎貼上去,很是殷勤。
梁世楨不動聲色向后退了退,后背微仰,懶散斜靠在墻邊,居高臨下的姿態。
……靠!
怎么辦,好像更帥了!
那女生眼睛比方才更亮,嬌嗔,“怎么都不講話?”
“你完全是我的菜哎,就不能給個聯系方式嗎?”她拋媚眼,偏頭暗示,“寫在哪里都可以。”
不遠處,全蓁正在彎腰洗手。
她頭發有點礙事,不時垂下來被水打濕,手洗得很慢,多半時間都用來清理頭發。
拂動間,露出堪稱清水芙蓉的一張側臉。
梁世楨余光不經意間始終看著全蓁,聽見面前女人的挑逗,不由嗤了聲。
他的目光盡數留給全蓁,但是那堪稱無情的拒絕,卻是對著面前的女人說的。
“不好意思,我已婚。”梁世楨漫不經心抬手指了下渾然不知的全蓁,懶散沉嗓,“那是我老婆。”
38
燈光迷暗的幽深走廊里, 全蓁洗完手,忽地發現不遠處,有位女士向她投以某種打量意味十足的目光, 而在她右側,則是低垂著頸咬住煙的梁世楨。
全蓁斂眸,內心劃過一絲微妙的不舒服。
但這感覺很淡, 轉瞬即逝, 快到她根本未曾抓住。
等全蓁反應過來時, 她已更改既定路線, 朝著梁世楨那里走去。
方才那位女士見她過來。
倒是沒說什么,撇了撇嘴, 流露出一種好失望的神情, 轉身離開。
全蓁疑惑, “你跟她說什么了嗎?”
有些亂的環境里, 梁世楨低眸看她,那目光有點說不上來的感覺, 像是探究,又仿佛僅僅只是審視。
良久, 他直起身, 將煙一掐, 嗓音有點微微的啞,“沒有。”
“回去嗎?”梁世楨緊接著問。
全蓁有些拿不準他說的是什么, “回包間還是?”
“都可以。”
全蓁抿抿唇,“會不會不太好, 大家都還沒走……”
這話大概有點過于考慮旁人的感受, 梁世楨又露出那種有些傲慢的笑,“在我這, 沒什么好不好。”
那意思就是,想走,自然可以走。
他不需要將就任何人,連帶著她也不需要。
全蓁不再憂心,“好,那伊伊怎么辦?”
梁世楨看她一眼,大抵是煩她管太多,眉頭微微擰著,嗓音低而沉,“有人來接她。”
說完,梁世楨估計耐心耗盡,高大身軀壓過來,徑直摟過她腰。
全蓁發現,他好像……很喜歡這樣。
動作熟稔,態度自然,溫熱的含著些許煙草味的氣息恰好噴灑在她的頭頂上方,在他那樣坦然的襯托下,她反倒成為心中有鬼的那一方。
因為這姿勢該死的親密。
而她好不容易恢復平靜的心臟又開始激烈跳動。
砰、砰、砰。
好像呼之欲出,即將要蹦出她的胸腔。
全蓁不由伸手按了按,神情茫然。
人怎么會對自己的身體生疏到這種地步,完全無法掌控,提線木偶般,任由被操控。
梁世楨覺察到她的僵硬,腳步緩了緩,但他并未將手松開,他從來都不是君子,也做不成君子。
不如就做卑劣的貪食者,享盡這一刻貪歡-
不知是藥效好,還是梁世楨身體素質好,幾天后,當全蓁幫他換藥時,意外發現那傷口竟然快要愈合。
她俯下身,驚嘆,“好像快好了哎。”
彼時,梁世楨正坐在書房沙發上,而全蓁就在他旁邊,晨光自身后的玻璃窗透入,淺淺一層,金黃色的,籠罩在他們面上。
全蓁睫毛顫了顫,沒忍住,伸手,輕輕碰了一下。
她總是這樣過分小心,換藥是,觸碰是,像是生怕弄疼他,千般小心,萬般呵護。
此刻靠近時,她的呼吸更是徐徐噴灑在他裸.露在外的肌膚上,像一根輕到不能再輕的羽毛,掃過來,又蕩過去。
傷口結痂,隱隱發癢。
但遠遠比不過喉嚨口的t癢意。
梁世楨嗓音隱忍克制,轉身,扣住那在他背后頻繁作亂的指尖。
然而他低估他們之間的距離,更高估自己的自制力。
——長久寂靜之后。
全蓁僵在原處,忽然意識到,剛剛,她的唇,是擦過了他的臉頰嗎?
就那么正正好的一下……
多一分太多,少一分則碰不上。
所以,是的吧?
是碰到了吧?
全蓁有點想哭,懊惱咬住唇。
她受過教育,對諸如第一次有著良好的認知,可這并不代表,她一丁點幻想都沒有。
在文學與影視作品中,初吻往往伴隨著象征浪漫的一切。
是情真意切的告白,是意亂情迷的瞬間,是雨后初霽,是春水初生,是少年人乘著薄霧,走到你面前,大聲告訴你,他的想念與輾轉反側。
總之,它該是春天的櫻桃,夏日的青提,秋夜的晚風與冬日的一縷陽光。
它鄭重再鄭重,不必介懷可又那么珍貴。
但現在,想象如夢境轟然崩塌。
它發生在這樣草率的一個清晨,唯一稱得上美好的只有陽光。
可那是燥郁的,不可控的。
不是柔和的,如春風拂面的。
全蓁睫毛撲扇,心猿意馬,神情狼狽而迷茫,內心慌亂不止。
因為過于突然,她甚至就這樣僵著沒敢動。
反倒是梁世楨于不動聲色間向她靠近了一些。
不是不能感覺到他的目光落在哪里,好神奇,這樣冰冷的眼眸,卻有如烙鐵,全蓁嘴唇好似被燙到。
她輕輕地,極小幅度地抿了一下。
她緊張時小動作很多,但最愛做的便是抿唇。
全蓁的嘴唇很好看,有著東方女子的柔婉,不過分薄,也不那么飽滿,恰到好處的瑩潤,透著淡淡的粉。
抿一下,便如水蜜桃般添上一點誘人的紅。
梁世楨目光幽深,喉間凸起明顯滾了一下。
他們離得更近,宛若交頸,全蓁鬼神神差沒有動,寬厚的微涼的手掌撫過她纖薄的肩,梁世楨那張俊美到極致的臉在她面前緩慢放大。
這也是他的初吻嗎?
他現在是想繼續吻她嗎?
全蓁不合時宜在此刻冒出這個想法。
隨即立刻被驚到。
全蓁舔了下唇,嗓音緊繃,“那個……”不知該說什么,也不知該做什么,余光忽的撇見茶幾上尚未關闔的醫藥箱,全蓁慌忙指了一下那箱子,“我、我收拾一下……”
旖旎氛圍霎時消散,代之以一種微妙的難捱。
梁世楨定定看她一會,最終什么都沒說,將手撤開。
其實力道并不算多重,但全蓁就那么肉眼可見地舒了口氣。
梁世楨神色漸漸淡下去,看上去很有些疏冷的意味。
不知為何,好像無法容忍自己再呆下去。
全蓁慌忙起身,然而因為太過心不在焉,她手里的藥水撒到地上,蹲下身時不小心絆到梁世楨屈著的腿。
她的不自在與逃避是那么的肉眼可見,梁世楨目光深沉,伸手將人撈起,他并不看她,理了理襯衫,將褶皺撫平。
低沉嗓音響在頭頂,梁世楨說,“別弄了,一會叫人來收拾。”
全蓁站著,卻好似蹲著,腦袋恨不得垂到地上,目光未曾觸碰,只露出一雙通紅到幾欲滴血的耳垂。
“嗯……”她慢吞吞,細聲應著。
這樣的扭捏,這樣的別扭,這樣的幾乎不像她。
梁世楨深深閉一下眼,沉郁吐出一口氣,撈起桌上的打火機與煙盒,大步向外走去。
他是完全不會向后看的人,因而他并不知道,全蓁并非一眼都不曾向他看去。
……
當晚,全蓁打開某論壇,那則她下午發的求助帖此刻已經被加精展示,評論數如野草般瘋狂生長。
「Lz瘋了吧,還他是不是想親你?抱歉,聽你的描述,沒看出任何他喜歡你的跡象,拜托真的不要過度腦補!!!」
「性緣腦真的要不得,人家可能只是禮貌跟你對視幾秒,你就以為他喜歡你了……真的以為世界即小說嗎……真的好無語……」
「Lz,不是我打擊你,你也說了,你們家庭差距巨大,結婚只是一時的應付家長(雖然我不理解這種行為,并且覺得很不負責任,但既然你們已經這么干了,那就算了),我想你心里很清楚這種事情是不可能發生的,男人嘛,一時的寂寞而已,真的不知道你在幻想什么?(罵罵咧咧退場)(這個世界終于癲成了我看不懂的樣子)」
「……」
盡管勸全蓁清醒點的評論居多,且占據前幾排,她拉到后面還是不乏有一些諸如“kdl”“好甜啊”“這就是現實版先婚后愛嗎”之類的評論。
但這種評論一經發出便直接被淹沒,顯然不具備參考價值。
全蓁認真閱讀片刻,默默將帖子刪除。
她向上仰躺,任由手機蓋到臉上,片刻,悠悠嘆出一口氣。
——果然是自己想太多-
周五,全蓁正準備出門去學校,梁世楨正好從屋內出來。
她有如驚弓之鳥,胸口起伏一下,轉身就想上車。
梁世楨見狀扯了扯領帶,嗓音有種自己都說不出的煩躁,“回來。”
這幾天,自從那件事之后,全蓁除開換藥期間幾乎是刻意避著他。
其實也不是什么很復雜的原因,只是單純有點心虛。
畢竟……她誤會他這樣的人竟然會有想吻她的時刻。
事后回想,全蓁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會想到那方面。
難道是氛圍太好嗎?
可是并沒有。
還是他給過她錯覺?
除了那雙總是深邃的眼眸,他又做過什么。
只不過是將手禮貌又克制地放到她的肩上。
僅此而已。
所以全蓁很羞愧,尤其是當她看了那封帖子。
當一個人,全世界都在說她錯的時候,她真的很難不被影響到。
全蓁覺得自己確實需要反思。
他們是合約夫妻,私下里本就不該有這些堪稱親密的舉動。
既然容易徒增誤會,那她還不如避著好了。
梁世楨可不知全蓁這些堪稱隱秘的小心思。
他將人截下,挽了挽袖口,向前逼近。
他逼近一步,全蓁便后退一步,直到最后,退無可退,她整個后背貼到車上。
而立在一旁等候的司機眼觀鼻鼻觀心,最終自覺走開,找了個地方去抽煙,權當看不見。
全蓁抬頭看他一眼,飛速垂下眸,嗓音很輕,像一縷霧,“梁先生,有事嗎?”
又倒退回“梁先生”了。
梁世楨笑了聲,只是那笑聽著有點危險,全蓁下意識握了握拳,給自己增加一點勇氣。
“你躲什么?”梁世楨低頭看她。
全蓁眼神飄忽,“我沒有……”
“看著我的眼睛。”梁世楨又迫近一些,純手工尖頭皮鞋碰到她的運動鞋鞋尖,她微微后仰,而他微瞇了瞇眼,稍稍俯身。
很具有壓迫感的姿勢。
全蓁屏住呼吸,整個人仿佛被那一瞬襲來的雪松香壓倒。
她囁嚅,小小聲,“我……”
說什么,總不能將她那大逆不道的猜想講出口。
可眼前的男人似乎并沒有準備善罷甘休。
全蓁下意識又開始咬唇。
好像一顆青澀的莓果,從稚嫩到成熟,從淺粉到嫣紅。
梁世楨的目光無聲落下,他很有將這種平常的事情做得se情十足的天賦,分明只是望著,看著,卻好似將她架在火上來回煎烤。
許久,也許只是那么一瞬。
梁世楨驀地俯身向下,全蓁呼吸直接漏掉,嚇得眼睛緊緊閉上。
一秒、兩秒、三秒……
耳邊突然傳來一聲輕笑。
低低沉沉,微微磁性。
很性感的嗓音。
“怎么?”身旁一道車門開啟的聲響,全蓁后知后覺睜眼,看到梁世楨一手撐在車上,一手熟稔地將后車門拉開,但他并未進去,而是好整以暇盯著他,慢條斯理將后半句講完,“覺得我要親你?”
39
全蓁一下臉漲得通紅, 半天沒說出話。
倒是梁世楨淡定自若上車,回身瞥她一眼,“不去學校?”
那嗓音透著著股淡淡的愉悅。
全蓁不看他, 深吸一口氣,彎腰上車。
司機見兩人都上車,但仍舊很有眼力見地再等了一會兒才回來。
車里有擋板, 升起后聽不到任何后座發出的聲響。
但全蓁卻覺得, 此時此刻, 跟梁世楨身處同一空間簡直太煎熬。
她有意忽略他給她帶來的影響, 將頭別向窗外。
但玻璃車窗內卻模糊倒映出他稍稍低垂的側臉。
驀地,全蓁驀地意識到一個問題, “您也要出門?”
她去學校, 他上來做什么。
梁世楨氣笑了, 偏頭看她, “全小姐,這是你的車還是我的車?”
“我不是這個意思。”全蓁說, “如果您要出門,完t全可以坐另一輛, 我們學校地理位置不大好, 跟您順路的可能性很低。”
她這樣一板一眼, 梁世楨反而更想逗她,“你怎么知道不順路?”
“啊?”全蓁有點迷茫, “什么?”
她雙眼微微睜大,是真的困惑, 梁世楨盯住她一秒, 而后將目光回正,淡聲說, “有事,正好去趟你們學校。”
好吧。
看來又是自己多想。
全蓁放在膝蓋上的手微微蜷了綣,幾秒后,她驟然抬眼,“能再問您一個問題嗎?”
“您當時……為什么要救我?”
“我的意思是……如果當時在您面前的是別人……”
“別人管我什么事?”話沒說完,梁世楨將這話打斷,平聲反問。
他回得太過理所當然,以至于全蓁愣了愣,才低眸自語,“那我又關你什么事呢……”
她嗓音縹緲,輕得像霧。
梁世楨沒聽清,向這邊微微俯身,“什么?”
那鏡片下的目光十分銳利,好似能將她一眼便看透。
全蓁這才發現自己竟然將心底里的困惑隨口給說了出來,心下一緊,她趕忙搖頭,急切否認,“沒、沒什么。”
梁世楨靜靜注視她片刻,最終大發慈悲放過她,沒再如往常那般刨根究底。
……
梁世楨的車一般會選擇停在距離宿舍樓較遠的樹林邊,那里極少有人經過,一般不大會被看到。
但今天情況顯然有所不同。
司機直接開到了宿舍樓下。
此時恰好是上課高峰期,宿舍前人來人往,不少人向這投以好奇的目光。
吳楚正好經過這里,她就是上次問全蓁梁世楨是誰的那位同學。
盡管知道同學的這位舅舅英年早婚,她還是在看到他的第一瞬間便將他認出來。
“全蓁。”
吳楚坦然走過來打招呼,當然,更主要的目的是為近距離觀察梁世楨。
有些帥哥只有遠遠看過去才是好看的,俗稱氛圍感帥哥,肉眼下簡直見光死。
但梁世楨不是,吳楚近距離見到他的第一反應便是驚嘆,驚嘆竟然有人生得這樣完美,恰到好處的五官,宛如女媧炫技之作,多一分則太濃,少一分則過淡。
似天上月,人間雪。
完美得都不像是真實的。
她藏不住話,將全蓁拉過來,低聲說,“你叔叔真的好帥啊,我覺得我現在有點不道德的想法。”
吳楚聲音天生高昂,哪怕用氣音也依舊比悄悄話要清晰許多。
梁世楨聽到“叔叔”這個稱呼,眉頭不自覺蹙了蹙,嗓音磁沉,“叔叔?”
他這語氣,就像是從未聽說過這個稱呼。
全蓁不知他是不是忘記兩人的約定,剛準備轉身朝他使眼色,便聽到后一聲更加清晰的質疑,“什么叔叔?”
“誒?”吳楚困惑朝全蓁看去一眼,又看看梁世楨,“是我記錯了嗎?”她向全蓁求證,“蓁蓁,你上次說,他是你叔叔的吧?”
“是嗎?”梁世楨意味不明朝全蓁看去一眼。
全蓁不知為何兩人談好的事情現在突然不作數了,她面帶焦急,回身看向他,那眼中求救的意味很濃。
但梁世楨宛如沒看到,并不配合。
“楚楚……”
全蓁語速很慢,講話時腦中不停思索對策,但誰知還沒等她想出個所以然,頸后忽然一涼,梁世楨傾身,自然而然將她落到衣領內的頭發給撩了出來。
吳楚性格坦蕩直率,所有表情很輕易反映到臉上。
見此情景,她詫異地張了下嘴。
怎么說呢,她也有叔叔。
叔叔與侄女之間并非不能做這種事,但那多半是小時候,反正肯定不足十歲,至少不會像現在這樣,一個二十幾,剛上大學,一個三十,英年早婚。
直率與敏銳并不沖突。
吳楚看向全蓁的目光幾度變換,那眼中各種含義都有,震驚的,難以言喻的,以及微妙不理解的。
全蓁無差別拒絕所有人的追求本就在校中激起過一陣討論,有人說她可能是蕾絲邊,也有人說她心比天高,但那終歸畢竟只是毫無實證的揣測,做不得數。
可此時不同,全蓁覺得若是自己不想個合理的解釋,她恐怕馬上就要被安上一些狗血檔劇情。
可……哪有那么多合理的解釋呢。
全蓁垂下眼眸,出來借的總是要還的。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
算了。
她想。
既然梁世楨不愿配合,她不過是在離婚之后多解釋一番,但真的等到那時,她應當已經出國,解不解釋似乎也不那么重要。
想通這些,全蓁抬眸,三分不情愿,七分羞愧,“楚楚,對不起,我隱瞞了自己的婚姻狀態,其實……”她看眼梁世楨,慢慢說,“他是我老公。”
梁世楨微微挑了下眉。
倒是第一次見她叫老公叫得這么熟練。
也不知私底下有沒有偷偷練習。
這消息堪稱炸裂,吳楚嘴巴張得好大,“所以你拒絕別人,是因為你結婚了?”
全蓁猶豫片刻,“算是吧……”
“所以……你的叔叔就是你的老公?”
全蓁見狀蹙眉,認真解釋,“不是的楚楚,他不是我叔叔,當時這么說主要是因為……”
“我懂我懂。”吳楚眨眨眼,搶答道,“這是你們夫妻間的小情趣。”
片刻,她湊近,一副促狹神情,“你放心,知道的人不多,我不會亂說的。”
雖然但是,并不是。
但全蓁實在沒有力氣再解釋,更何況,協議結婚這種事本就不足為外人道,她只能恰當得掩藏好自己的尷尬,笑了一下,當作默認。
倒是梁世楨適應良好,見面前這位全蓁的同學已經愉快接受這一現實,他向前一步,右手自然而然搭過全蓁的肩,勾了下唇,“你好。”
吳楚看全蓁一眼,見她沒什么意見,才伸手淺淺握一下梁世楨的手。
兩人都很講禮節,一觸即分。
吳楚有點不好意思,“對不起啊蓁蓁,我不知道他是你老公,真是……你知道的,我雖然是顏控,但是只舔顏,其實沒什么沒別的想法的。”
全蓁當然知道,她淺笑,“我知道,沒事。”
吳楚舒口氣,“沒事就好。”
……
梁世楨目送全蓁進宿舍后,才再次轉身回到車內。
司機問他去哪兒,他想了想,過一會才淡聲回,“去公司。”
與此同時。
全蓁回到宿舍,隱隱有點煩。
她的計劃再度被打亂,不知為何,內心竟然有種即將偏離軌道的失控感。
這感覺很不好,于她而言很是陌生。
沈令伊見她心不在焉,既沒有碰筆記本,也沒有拿出書,完全不似以往的課前準備狀態。
她不免覺得稀奇,一手托腮,一手在全蓁面前揮了一下,“喂,想什么呢?”
全蓁捉住她手指,語氣苦惱,“怎么辦,我被迫跟吳楚承認了。”
“承認什么?”沈令伊聽不懂。
全蓁蔫蔫,“結婚啊。”
“什么?”沈令伊當然知道全蓁不想告訴別人的原因,但,“你怎么又承認了?”
“說了是被迫的。”全蓁將方才發生的事情講了一下,“比起跟自己的叔叔不清不楚,還不如大方認下。”
沈令伊在別的方面遲鈍,但在感情上可謂是登峰造極,她思索片刻,問,“蓁蓁,你就沒覺得不對勁嗎?”
“哪里不對勁?”
“梁世楨啊。”沈令伊拍一下桌子,分析,“太刻意了吧!”
“可是我試探過……”對閨蜜,全蓁倒沒覺得那么不好意思,她將自己的心路歷程剖析,隨后總結道,“他的反應沒有任何問題。”
“我覺得一切只是巧合。”
“一次可以是,兩次,三次可不一定。你老實告訴我,”沈令伊看向全蓁,“你想不想知道他真實的想法?”
全蓁猶豫片刻,緩緩點頭,片刻,又搖了搖頭。
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關系。
反正她們的合同擺在那里,白紙黑字,具有法律效應。
他們只是為期一年的合約夫妻,合約就是假,錯覺不是真。
但說是這么說,心里那隱約的探究欲卻如雨后春筍般冒出。
全蓁越是遏制,便越是飛速生長。
這天,兩天坐在一張桌上吃早飯。
梁世楨習慣性將她愛喝的那杯蘋果汁遞給她,其實全蓁不喜歡吃蘋果,更從未講過自己喜歡喝這個,只是輪到蘋果汁時,她會下意識多喝一點。
這習慣不知何時被注意到,蘋果汁漸漸代替橙汁,成為早餐時出現最多的果汁品種。
全蓁睫毛顫了下,下意識去接,兩人指尖緩緩相觸,即將分離之際,她不t知從哪生出一股勇氣,驀地看向梁世楨,輕聲問,“為什么公開?”
梁世楨聽后,緩緩抬眼對上她目光。
沒有否認就約等于肯定。
所以真的有故意的成分。
全蓁緊張吞咽一下,看著他深邃的眼眸,“我們不是還有半年就結束了嗎?”
“這樣……”她有意使用一些能夠影響情緒的詞語,“是不是有點多此一舉?”
“不是還有半年么?”梁世楨面色毫無波瀾,眸光一時變得極為幽深,“你急什么?”
“我沒有急。”全蓁垂一下眼又抬起,握著杯子的手微微出汗,“我只是覺得沒有必要。”
“是么?”梁世楨的語氣愈發難以捉摸,“哪里沒必要?至少你不必在同學面前稱呼我為叔叔。”
“我沒有你這樣的侄女。”
晨光中,梁世楨的面容看上去格外有種淡漠感。
當一個人越是高高在上,便越沒有必要以撒謊來掩蓋自己的意圖。
全蓁嗓音輕而恍惚,“只是這樣嗎?”
只是因為他介意她喊他叔叔?
說不清是失落還是慶幸,抑或兼而有之?
全蓁垂著眸,悶悶喝了口果汁。
從前清甜的果香此刻品嘗起來總覺有幾分澀口。
她眉頭皺了皺,正準備將其放下,手腕忽被輕輕一握,她這才發現梁世楨竟一直沒從她面上移開目光。
他始終注視著她,慢條斯理,再次將那問題拋給她,“告訴我,你希望怎么樣?”
40
她希望怎么樣?
全蓁順著扣住她的那只手腕看過去, 神情一時很迷茫。
“我不知道……”
她更加迷茫地開口。
平心而論,倘若不是因為外婆,很客觀地講, 像梁世楨這樣的人,恐怕都不會跟她有一線擦肩而過式的交集。
她不會知道那輛三地牌的豪車里坐著誰,而他更不會在意, 這輛車駛過的路上留下過誰的腳印。
他們之間, 更像是愛麗絲誤入兔子洞, 她見證過繁華, 但遲早需要飲下那瓶龍的血,回到原本屬于她的現實中的世界。
她的茫然與糾結不似作偽, 梁世楨無意為難, 指腹無聲摩挲半晌, 將她手腕放開。
“算了。”他起身撈起外套, 大踏步向外走。
梁世楨的神情始終很平靜,只是在看向她的那一瞬間, 好似一片海域打翻了浪,無息的暗涌。
全蓁一瞬覺得好像做錯事。
眼見他即將走出去, 她不知怎的, 驀然出聲, “梁先生……”
梁世楨聽到,停下腳步, 回頭看她。
那目光有點耐心聆聽的意思。
但全蓁將人喊住,卻又不知該說什么, 默了默, 為緩解焦灼,她不自在地去摸手腕上戴著的鐲子, 幾下過后,內心仍舊空然。
全蓁舔舔唇,“那個……”她為自己找詞,“我今天也要去學校,您可以順路捎我一程嗎?”
其實是不用去的。
但全蓁的筆記本落到了寢室,哪天去取都可以,這個哪天自然也包括今天。
梁世楨見只是這個,沒作聲,不動聲色挑了下眉,“我不是給你配過車?”
是,是配過。
全蓁點頭,“那輛車太高調,我不敢開。”
而且無功不受祿,那么貴的車,她就算開,也開得于心不安。
梁世楨倚在門框邊,斜睨著看她,這姿勢有幾分散漫,但由他做出來卻有股渾然天成的高貴,“如果我說,不順路呢?”
全蓁咬唇,探出去的觸角急劇收回,她點一下頭,像是平靜接受這一答案,只是語調聽著卻有點委屈,“哦,那我去地鐵站好了。”
她說完,就上樓去拿放在衣帽間的包。
她只有在準備出門時,才會順手將包帶下來,這是計劃之外,所以要重新上去一趟。
拿好包,她又換了身方便出行的衣服。
等再下樓時,門框那果然已經不見蹤影。
全蓁輕呼一口氣,跨出門,誰知剛出去,腳步便怔住。
在距離她不遠處,別墅的庭院外,梁世楨正倚在車門邊接電話。
他背上的傷口已基本愈合,于是又穿回板正的三件套。
深色帶暗紋的外套,里面是扣得嚴嚴整整的馬甲,領帶一絲不茍垂在身前,暗色的,匹配的,與他沉穩的氣質相得益彰。
全蓁隱約聽到幾聲,“推遲”“晚會到”以及“掛了”這種命令式的語氣。
她由此猜測對面應該是鄭嘉勖,此刻正在詢問他接下來的日程安排。
電話掛斷,梁世楨稍一抬眼,便看到拎著帆布包的全蓁。
司機極有眼力見走到后排,彎腰將車門打開。
全蓁愣在原地,因為她分不清那是邀請的她還是梁世楨。
反倒是梁世楨失去耐心,走過來一把扣住她的腕,將人不由分說塞進去。
全蓁偷偷抿唇,“您不是說沒空,不順路?”
“是不順路。”梁世楨答得很是理所當然,瞥她一眼,他看向正前方,淡聲補充,“不過送你的時間總是有。”-
梁世楨正式不再需要換藥那天,帶薪休假許久的Simon如約前來,他檢查一番梁世楨的傷口,笑著對全蓁夸贊,“梁太太,多虧您細心照料,梁先生才得以好得這樣快。”
全蓁有點不好意思,“我也沒做什么。”
“不,”Simon正色,“您及時且正確得按照我的流程換藥,就已經很好了。”
“有些病人,仗著自己身體好,便不遵醫囑,這才是最頭疼的。”
此刻梁世楨不在,Simon講話便隨意了些。
全蓁聽罷,想到因為遷就自己的時間,梁世楨時常不定時換藥,要么早一些,要么晚一點,一時十分心虛,沒敢接話。
Simon完全沒有覺察到,笑著繼續交代,“不過在愈合期間,還是要保持清潔,避免二次感染,當然,如果能夠戒煙酒的話,就更好了,”他笑了笑,“我看梁先生飲食一直比較清淡,那飲食方面就沒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了。”
“這些,麻煩梁太太今后多關注。”
Simon說完,將包背起。
全蓁消化完,忽的想到什么,問,“對了,新婚快樂。”
她那神情格外真誠,Simon反倒心虛起來。
其實他早就結婚了,婚假也已經放過,之所以這么講,無非是得到某些授意。
他心虛地摸了下鼻子,訕訕道,“多謝梁太太。”
全蓁沒察覺出旁的什么,禮貌性笑一下。
這天之后,全蓁回別墅的次數較之平常要相應減少一些。
畢竟只是一些注意事項,梁世楨又不是小孩子,她告訴他,而他多注意一些便可以。
全蓁曾考慮過要不要將東西搬回宿舍,但想到梁世楨并未徹底痊愈,她最終并沒有這樣做。
或許還有一些別的原因,但那實在過于縹緲,全蓁并不能將其準確抓住。
梁世楨微妙覺察到這一點。
他不是二十歲的毛頭小子,不屑搖尾乞憐尋求關注,更不是圈中那些會將強迫引誘成心甘情愿的上位者。
他有足夠的耐心,更愿意等待。
許久,他拿起座機,撥了個內線電話。
鄭嘉勖隨后進來,恭敬問,“梁總,請問您有什么吩咐?”
梁世楨看他一眼,語氣隨意,“全蓁最近在做什么?”
梁世楨在全耀輝那事之后曾撥給全蓁兩個保鏢,用以私下保護她的安全,這種事自然是鄭嘉勖代為監管,因而各項信息也都是匯報給他的。
不過梁世楨之前從未問過,鄭嘉勖還以為他是忘記了。
他想了想,撿重要的匯報,“全小姐最近好像跟一位叫林涵的老師接觸比較多,另外,她最近學業好像有點忙,經常跟班上一位姓許的男同學結伴去圖書館……”
話沒說完,鄭嘉勖感覺周邊空氣冷了幾分。
但他覺得應當只是自己的錯覺,摩挲兩下手臂,正準備接著說。
梁世楨好似突然想起什么,指骨扣了下桌面,“上次李校長是不是找我有事?”
港城學院每年都會得到梁氏大批捐款,做慈善興教育是富豪圈不成文的“愛好”。
因此學校每次一有點什么,總會透點消息到這邊,但梁世楨一般不管,人不去,款照撥,雙方都省事。
鄭嘉勖不知自家老板怎么又想起來,忙將前幾日的日程表翻出,“是,但您說不去,所以直接取消了。”
梁世楨站起身,低頭理了理袖扣,嗓音低沉,吩咐,“挪到今天。”
……
下午,鄭嘉勖與梁世楨一同前往學校。
校長這次找梁世楨,一為聯絡感情,二自然是學校又有了花錢的地方。
他同梁世楨拐彎抹角周旋再三,最終將話題引到圖書館,“梁t總,是這樣,咱們學校呢,面積不小,但圖書館的規模卻始終跟不上,學生對此很有怨言,我的意見箱每年反饋得最多的就是這個問題,所以咱們最近想要新建一個全新的規模的最大的全校同學都能夠使用的圖書館……”
建圖書館不算是小數目,但對梁氏而言,卻不算什么。
只是梁世楨并沒有第一發表意見,只是淡淡嗯了聲,像是在說,你繼續,我在聽。
校長早有準備,倒是不慌,但將肚中余貨盡數倒出后,梁世楨卻依舊不為所動。
其實梁氏與港城學院的淵源要追溯至上一代。
那時,梁家的少夫人便是港城學院畢業,且其父即為學院骨干,那時學校欲大肆休整,但學校的經費支援卻面臨著前所未有的“貧困期”,進退維谷之際,是少夫人的父親求到梁家,學校重新建設后,大部分建筑皆隱晦以梁氏命名,于是這些年這關系便就這么不冷不熱維系著。
這幾乎成為校內高層默認的潛規則,缺錢找梁家就行。
誰知并非時時刻刻都是那么行的。
時代在進步,觀念在改變,梁氏究竟還要不要這樁好名聲,連校長他自己都有些搞不明白。
揣摩著,惴惴著,他提議,“梁先生,要不我們去現在的圖書館看一看?”
港城學院有著獨樹一幟的書院制度,其中經費充足的書院甚至有其單獨的圖書館,而那些小而精的便沒有這份便利。
他的初衷是不錯的,只是需要伸手問人要錢,想必這滋味并不好受。
梁世楨點點頭,站起身,算是默認。
鄭嘉勖緊隨其后。
此時開學才一月有余,再加上并非周末,圖書館內人并不是很好。
校長隨梁世楨走過去,外面的自習桌上大多都沒有坐滿。
只少數一些人正在全神貫注看著面前的書籍。
梁世楨隨意瞥了兩眼,這圖書館設施的確有些陳舊,插座稀少,座椅殘破,連帶著方才上來的內部專用電梯都有些顫顫巍巍。
他已經很久沒有坐過這種會有明確顛簸感的電梯。
可以想見,這里的基礎設施有多么差。
梁世楨面色平靜,看上去,只有一種孤山高雪般的冷峻感,看不透他的心思,顯得很是高深莫測。
校長斟酌半晌,正欲開口,忽見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梁總眉頭輕蹙了下,腳步停下,朝三樓休息區望去。
鄭嘉勖比較有眼力見,不動聲色跟著看過去,然而待看清面前那場景,他眼皮一跳,心道,完了。
距離他們不遠處,全蓁正在傾聽一場告白。
對方是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同班同學,許定澤。
她很迷惑,不知為何前三年他們能夠友好相處,等到最后一年,他卻突然要打破這種平和。
“全蓁同學,”許定澤很鄭重,“我很抱歉告訴你這些,本來我是想要將這個秘密保守一輩子的,但我覺得,我們即將畢業,開啟嶄新的人生,如果現在不說,我可能在以后的人生中都會后悔。”
“全蓁,我喜歡你。”
“從你進學校第一天起我就無法避免地將目光放在你的身上,我上課時會不由自主看向前排的你,每一次活動我都會下意識去找你的位置,甚至于,因為你的成績過于優異,我一直在努力追趕你,直到去年,我終于成為了年級第二,成為了那個可以站在你身邊一起領獎的人,我想,你應該也有看到我的努力吧……”許定澤深情地看著全蓁,為自己的猜想感到不好意思,“不然,你應該不會將本應屬于年級第一的演講名額讓給我……”
雖說港城對于感情一事較為開放,但在學校最大的捐贈人面前上演這一出,還是有點太開放了。
校長面上閃過一瞬的難堪,正準備上前阻止,梁世楨抬一下手,示意不必。
可真的不必嗎。
為什么他感覺這位大佬的面色一息之間變得這樣的難看呢?
就好像泰坦尼克號撞上冰川的前一秒。
那時候,船上的所有人都不知道等待著他們的究竟是什么。
……
這天,梁世楨一直在學校呆到晚上。
捐贈一座圖書館并非小事,其中需要走過的流程數不勝數,許多細節更需提前敲定,但好在現在只是初期,一切都還來得及。
校長拿不準他究竟愿不愿意出這筆錢,姿態放得低,所有需求也是盡可能壓縮過的。
梁世楨只偶爾微微頷首,末了,校長口干舌燥之際,他淡定起身,說自己清楚了。
……清楚什么?
到底是能還是不能。
李校長抹一下腦門的汗,心道還真是不枉外界所言,梁家現在的這位對比老梁總,可真是有過之無不及。
難捉摸極了-
梁世楨走出校辦大樓時,發現外面開始落雨。
最近港城天氣不大好,要么艷陽高照,要么雷雨交加,而此刻顯然屬于后者。
鄭嘉勖忙奔去車內取出一把傘,將其撐開。
待梁世楨彎腰上車后,他才去前排坐好,將傘收起來。
此時擋板尚未升起,鄭嘉勖扭頭向后,詢問,“梁總,回別墅那嗎?”
這話問出后約過了一分鐘,梁世楨手機一震。
微信頁面解鎖,上面是他方才剛剛詢問的三個字,“在哪?”
而下面是全蓁的回復,“圖書館。”
梁世楨瞬間冷下來,平聲吩咐,“去圖書館。”
此時,全蓁剛抱著一摞書出來。
這些是她今天新借的,不能被雨打濕,但是自己的包可以。
她幾乎沒怎么猶豫,站在圖書館門前,將書一本本塞進去。
就在她整理的工夫,許定澤追出來,急切喊,“全蓁!”
全蓁回頭,見是他,面上煩躁一閃而過,“還有事嗎?”
她這態度對比以往實在是太疏離了。
許定澤腳步踉蹌一下,那張稚嫩老實的面容上滿是受傷,小心翼翼地問,“可以告訴我,你為什么拒絕我嗎?”
其實這次告白多少有點賭氣的成分。
許定澤上次去別墅被全蓁的這位叔叔趕走,他當下心中震懾,但此后想想,或許只是他多想。
萬一……萬一全蓁跟他叔叔之間就是單純的感情好呢。
其實也沒有做什么不是嗎。
沒有擁抱,沒有親吻,只是碰了碰。
碰了碰,又能怎么樣呢。
許定澤這樣自我安慰。
有時候,當你去便利店,正糾結于到底選擇哪種盒飯時,若有人在身旁議論,要那個僅此一盒的。
你有很大概率會直接將那盒拿走。
競爭關系會極大催生一個人的占有欲。
許定澤想要試一試,畢竟他自覺自己的條件并不算差,成績好,相貌過得去,家世不好不壞。
他只是,沒有一位位高權重的叔叔罷了。
他依舊不甘心。
全蓁看著他,神情很淡,講出口的話便更加淡了,“我不喜歡你。”
這樣簡單的一句話。
卻非要逼她講出來。
全蓁不知道意義在哪里。
但很快,她便無法思考這些,她想,應當是她與梁世楨最近接觸地實在太頻繁,不然,她此刻眼前為何會出現他的模樣?
許定澤被他的走神傷到,“一丁點好感都沒有嗎?如果沒有,你沒有要跟我討論課程,如果沒有,你為什么要將上臺演講的機會無私讓給我?”
“討論課程是因為你是同學,可能你沒有注意到,我跟吳楚在內的許多同學都有經常討論。我自認為跟你的頻率并沒有比其他人更多。”
“而演講機會讓給你是因為我不想講,所以我就問你愿不愿意,如果你不愿意,我會去問第三名。”
“以上這些,都是你誤會了,抱歉。”
全蓁說著,便去包中拿傘,接連掏兩下,沒掏出來。
她這才想到,最近一直都是大晴天,而傘太重,她出門時直接將傘放在了客廳的茶幾上。
全蓁看眼天色,再看眼天氣預報,這雨還得下好久,她一時有點愁,不知是該走還是等。
正想著,手里突然被塞進一把傘,許定澤一臉受傷,臉色慘白地看她,“就算你不喜歡我,也讓我再送你一次回宿舍好不好?”
“或者……或者就算你討厭我,我自己淋雨回去也可以……”
“再”這個字令全蓁微微皺眉。
她是很有邊界感的性格,印象中,許定澤并沒有送她回過宿舍。
而且她并不喜歡男人在這種時刻裝可憐。
更不喜歡死纏爛打式的“烈女怕郎纏”等套路。
拒絕的話正欲出口,手機忽的一震,是梁世楨的消息回了過來。
隔著半小時,只言簡意賅的兩個字,“下來。”
充滿熟悉的命令式的語氣。
盡管全t蓁很不想對比,但她在這一刻想到的卻是,梁世楨為她受了那么重的傷,也從未她面前賣過慘。
甚至于,他一直是往輕了說的,生活的不便利不曾訴過苦,疼痛默默咽下,直到傷口接近好轉,才第一次容許她這個當事人看到。
全蓁心潮起伏一下,望向車燈亮起的方向。
仿佛黑暗中的一盞指明燈。
在那指明燈下,男人撐著把黑色雨傘,穿過一重又一重的雨幕,向她走過來。
全蓁看一眼,轉向許定澤,平靜解釋,“我沒有討厭你,我只是把你當作普通同學。”
“我……”許定澤還想繼續說。
全蓁卻已徑直打斷,斬斷他的幻想,“有人來接我了,你先走吧。對了,”她似想起什么,提醒道,“以后我會盡量不讓你誤會,希望不要影響你的學習。”
這句過后,不知是雨更大,還是天邊劃過一道閃電的緣故。
許定澤的面色看起來格外慘白,有種信念崩塌即將撐不住的搖搖欲墜之感。
全蓁無聲勾了勾唇。
她從不給人希望,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應當也算是個相當絕情的人吧。
但這幕場景落在梁世楨眼中便完全是另一層截然相反的意味。
上午剛剛見證過告白,此刻便看到這么晚,而事件雙方皆同一時間從圖書館出來,站在門口相談甚歡,久久不愿離去。
對比那天早上提及的半年之說,她對待旁人倒是寬容友善得很。
梁世楨譏笑一聲,她喜歡的欣賞的就是這樣的人?
此刻,他完全忘記自己曾說過要有耐心。
他的耐心在這場雨中告罄,他罕見怒火中燒,握著傘柄的手些微用力,那底下墜著的獅像無聲將他的面容襯得愈發冷郁。
全蓁是直到他走到跟前才發覺,今天的梁世楨不大對勁。
然而尚未等她開口,男人已狠力攥過她的腕。
全蓁一個“我”字尚未說出口,便被他帶到那頂碩大的黑傘之下,頭頂的陰霾似乎頃刻間便將她籠罩。
全蓁下意識抬頭去望,然而她最近抗拒太甚,言不由衷的話講了太多,梁世楨只當她是要去看許定澤。
他面色陰沉得更加厲害,沒等她任何緩沖的時間,便帶著她幾步跨下臺階。
全蓁險些跌倒,書落在地上,沾了好多水。
她有點委屈,委屈之余,是一點點積攢起來的憤怒。
她到底干嘛了。
這些男的要一個兩個的這樣。
她剛剛還覺得她好,可現在,全蓁抱著書,鉆進車內,只覺得詩潼當初說得對,梁世楨就是很討厭,非常非常的討厭。
他永遠這樣高高在上,讓她捉摸不透。
他總是給她一些模棱兩可的回應,讓她去瞎猜瞎想,覺都睡不好。
每一次,她每一次覺得他還可以的時候,他總要打破她的認知,用他那股與生俱來的傲慢這樣的欺負她。
全蓁委屈極了,將臉埋進臂彎,泄出一點傷心的嗚咽。
鄭嘉勖機靈,見形勢不對,趕緊使眼色要司機將擋板升上去。
這種時候千萬不可以有好奇心。
寧愿什么都不知道,也好過知道那么一星半點。
于是前后座就這樣隔開來,好似成為兩個互不干擾的世界。
梁世楨見她哭的次數少之又少,眼下被沖昏頭腦,只覺全蓁是傷心他將她從那個毛頭小子身邊帶走。
他繃著臉,冷冷嗤一聲。
這一聲徹底激怒全蓁,她將臉抬起來,梨花帶雨,欲語還休,似怒似怨,“梁世楨!你干什么!”
這是她第二次這樣指名道姓。
上一次還是他受傷。
梁世楨卷起衣袖,勾起唇角,在幽暗的車廂內看向她,“你說我在干什么?”
“你討厭死了!”全蓁指著自己的書,“你把我的書弄臟了!我要用的!”
然而梁世楨只是前三個字,俯身逼近,嗓音幽沉,“我討厭?那誰不討厭?”他抬手指了下方才的位置,“你那位同學不討厭是嗎?”
梁世楨每說一句字便離她更近,最后,他將眼鏡一摘,隨手扔到一旁,那雙深邃的危險的眼眸盯著她,近乎失控地發問,“上次就是他送你回別墅,怎么,今天又想帶他回去?”
他用冰冷的目光鞭打她因憤怒而紅透的面頰,“全蓁,你搞清楚,我們還沒離婚。”
他竟然這樣想她,這樣污蔑她。
全蓁心中委屈更甚,厲聲回懟,“那只是我同學!”
話沒說完,腰身忽被一雙浸潤著雨水的潮潤手掌緊緊箍住,他按著她,將她困在幽深角落,呼吸交纏錯亂,他居高臨下,低眸逼問,“什么同學?”
他的唇離她的唇不過近在咫尺,仿佛只要他們中的任何一方,稍一偏頭,便能親吻到對方濕潤的嘴唇。
他的語氣那樣低沉,他的詰問那樣失態,全蓁雙手抵到他的胸膛,卻被他一把攥住,舉高過頭頂,束縛到那正在被雨水不斷沖刷的車窗玻璃上。
這是一個屈辱的,沒有任何反抗可能的姿勢。
甚至于她的雙月退,也被他的所禁錮。
她除了引頸就戮,沒有別的辦法。
呼吸交纏錯亂,空氣里盡是茉莉、雪松、與雨水交纏的氣息,這些氣息將全蓁淹沒,她呼吸暫停,心臟重重地,重重地落下。
泰坦尼克號撞上冰川時,眾人的內心是否同她一樣兵荒馬亂。
有如颶風過境,留下的是難以磨滅的痕跡。
她這樣不情愿的神情再次激怒梁世楨,他的手落到她的腰間,戰爭一觸即發,他的眼睛牢牢鎖著她。
那股強勢的雪松氣息愈來愈近,全蓁看到他眼底被冰川撞翻的那一片海域,她迷茫且害怕,信息的不對等導致她完全不知他為何這樣。
直到腰間那團車欠肉接觸到車內的冷空氣,而梁世楨的手掌亦隨之附了上去。
全蓁聽到他冰冷而無情的嗓音,望見他如深海深邃的目光,他保持著這樣俯視的姿勢,迫問她,“同學?也能像我這樣對你的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