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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第 61 章

    晌午時分, 一封信送入東宮,是沈栩的親筆信。

    當太子得知梁展被滅口,煩躁的心緒瞬間轉晴。

    被君氏兩個老匹夫將計就計反將一軍的怒火, 也隨之消散。

    好吃好喝款待沈栩良久,總算派上了用場。

    只是可惜了

    弋

    梁展這個得力干將。

    信中,沈栩表述了對他的忠心,還說會自行擺平兩位尊長, 不會讓他們鬧到御前。

    細長吊眼梢的太子爺輕哂了聲, 不幸中的萬幸,總算沒有看走眼。

    為了前程放棄青梅竹馬的未婚妻, 又在公主一事上,勸他當機立斷大義滅親以保名聲,此番再替他滅口梁展沈栩算得上是個狠角色。

    能委以大任。

    太子看向傳話的東宮官宦, “子夜, 讓沈栩前往望月樓見孤。”

    “小奴領命。”

    宦官躬身退出, 將口信告知給等在門外的凌云,打賞了一枚金葉子。

    太子躺在美人榻上, 思量今日之事,君家兩個老匹夫在失了人證后, 輕易不會鬧到御前, 但自此會與東宮結下梁子。

    太子揉揉顳,算計多了,聰明反被聰明誤,在每況愈下之際, 又逢此事, 于他大不利。

    子夜,望月樓。

    少了輕歌曼舞的雅室略顯寂寥, 太子身披厚厚的裘衣走進來,摘去帷帽,看向等在室內的年輕書生。

    “久等啊。”

    沈栩接過帷帽和裘衣,替太子掛在椸架上。

    東宮的心腹守在門外,室內只有他二人。

    太子開門見山,“何時知曉投毒一事的?”

    沈栩點燃紅泥小火爐,燒釜煎茶,“今日知曉的。”

    “不是你。”

    “父親說,是上個月偶遇了一位名醫,偶然診出的。”

    “那就是布局了一個月,等孤的人自投羅網了。何人出的主意將計就計?”

    “君晟。”

    太子聳聳肩,這就是沈栩忠心他的緣故了。有君晟在,沈栩在君氏小輩中永遠屈居第二,連這種秘密都只能在事發當日知曉,總是被君晟占盡先機。

    “沈兄當機立斷,將梁展滅口,這份人情,孤記在心里了。”

    “殿下不怪鄙人自作主張就好。”

    “怎會。”太子懶洋洋倚在榻上,曲膝腳踩榻面,沒了人前的莊重,“你不怨孤毒害令尊?”

    “殿下為鄙人用心良苦,送鄙人登頂,鄙人感激還來不及。半路父子,又能有多少情分?”

    太子笑了,被說到了心坎里,別說半路父子,就是皇家父子,又有多少情分呢?

    自己占著個儲君名頭,多少分些父愛,但是不多,幾乎感受不到。他的童年,充斥朗朗讀書聲以及帝后耳提面命的教誨,壓抑到難以呼吸。

    “君氏那邊,孤暫時要避嫌,幫不上你,但要相信來日方長。”

    釜中茶茗飄香,沈栩舀一盞,雙手遞過去,“皇后娘娘的事,是否牽連了殿下?”

    提起這事,太子凝了笑,口中茶湯變得苦澀,“父皇未表態,孤也琢磨不清。”

    帝王心,深似海,太子覺得自己還稚嫩了些。

    看他懨懨不樂,沈栩出聲寬慰,“殿下日后要慎行,萬不可再沖動,辜負了娘娘的苦心。”

    太子目光驟然一縮,“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當自己很聰明?”

    沈栩這話,無疑篤定了他才是真正的兇手。

    沈栩不慌不忙地舀一勺茶湯替他添滿,“鄙人在親手滅口梁展時,聽梁展”

    “梁展出賣了孤?!”

    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太子斂怒,冷然警告:“不要自以為是套孤的話,有些事,糊涂比精明強得多,至少能保命。”

    沈栩笑了,鮮少地笑了,“鄙人在親手滅口梁展時,聽他說殿下時而不如表面淡定,容易沖動,讓娘娘所擔憂。梁展托鄙人往后充當娘娘的角兒,時常勸勸殿下。”

    太子扶額按揉,是自己太敏感了嗎,才會草木皆兵?

    “把咱們剛剛的對話,爛在肚子里。”

    “殿下說的是,濫殺無辜一事嗎?”

    太子錯愕地看向他,聽出了激怒的意味。

    這不是沈栩的作風。

    事出反常必有妖,太子遽然起身,卻聽一道低沉凌厲的聲音自一側墻壁傳出。

    墻壁翻轉,露出一間密室。

    “吾兒究竟濫殺無辜了嗎?”

    熟悉的聲音伴著熟悉的身影映入細長的眼,太子僵在原地,愣愣看著走出密室的承昌帝。

    緊隨其后的,是推著輪椅走出來的賀清彥。

    輪椅上坐著的,是本該在沈家靜養的君晟。

    這間雅室怎會有密室?!

    太子有些反應不過來,難不成,沈栩串通一眾人出賣了他?

    真正出賣他的人竟是沈栩!

    承昌帝陰沉著面容坐在由沈栩讓出的位置上,幾次欲言又止,胸膛灼燒難耐,“驚弓之鳥才會不攻自破,朕對你太失望了。說,究竟為何濫殺無辜!”

    敲打在長幾上的力道逐增,可見帝王快要壓抑不住火氣。

    太子磨牙霍霍地睨了沈栩一眼,撩袍跪到帝王面前,“回父皇,兒臣沒有殺人。”

    “都說漏嘴了還要狡辯?非要用刑嗎?”

    太子拽住帝王衣角,漸漸濕了眼眶,不置可否。

    他沒有情有可原的理由。

    暴躁沖頭,難以自控。

    承昌帝身心疲憊,本不該有所觸動,不值得為一個冷血的人惋惜,可到底是自己的骨肉,難以割斷血脈。

    至于濫殺無辜的動機,不重要了。

    既濫殺無辜,罪不可赦。

    或許同喻霧媚說的一樣,裝得太久,過于壓抑,暴虐嗜血的人想要發泄,將無辜者當成肆意發泄的螻蟻,又自作聰明與法司周旋以取樂。

    說白了,眼前的子嗣,是個表里不一的瘋子。

    僵持良久,久到承昌帝失了耐性,他閉閉眼,起身抬了抬手,“交給大理寺密審,必要時可用刑。”

    “父皇父皇!”

    “留著力氣,去大理寺錄口供吧。”

    太子忽然輕笑,松開攥緊的龍袍,踉踉蹌蹌起身,“兒臣有動機,但不是全部的動機。”

    因他殺的人,都與當年劫持他的土匪頭子相像,受害人都有一對鋒利的虎牙。

    而那個長了虎牙的土匪頭子,還養了一只喜歡齜牙的貓。

    他的心口,至今還留有那小畜生的咬痕。

    舊疤難消。

    屠盡方圓百里的匪類不足以解恨,真正的夢魘是那個試圖指使一只貓啃食他心臟、辱他尊嚴的土匪頭子。

    自走出土匪窩,他發誓,屠盡天下一切與之相像并有虎牙之人,無論男女老少。

    可殺著殺著,暴躁的本性被徹底勾了出來,他不滿足于殺與之相像的人,敢對他齜牙的人與物,皆該死。

    那兩只御貓,便是如此。

    各法司之所以沒有按著虎牙這個線索鎖定當年劫持一事,是因為當年前去施救他們兄妹的官兵只顧著剿匪,之后負責調查的官員也只顧著偵破十六衛統領出賣他的動機,無人注意到土匪頭子那對鋒利的虎牙。

    至于相貌相像這件事,更是難以辨析,唯有他能認出人海中,與土匪頭子相像的人。

    就是那些個無辜的人。

    其間,只有身為母親的喻霧媚發現了端倪,可他無法回頭了。

    **

    承昌帝帶人離開望月樓時,面容憔悴,一對嫡出子女被土匪綁架的畫面歷歷在目,他有慚愧,有憐惜,唯獨無法共情,無法去共情一個殺人如麻的瘋子。

    心在滴血,中年男子面色蒼白,身形在風中微晃,被人扶住手臂。

    “陛下珍重。”

    青年聲線沉沉,語氣平靜,不見諂媚。

    承昌帝看向扶住他的沈栩,問出一句話。

    為何沒有滅口梁展替太子脫罪?

    沈栩默了默,道,“草民十年寒窗苦讀,是想要扎實穩健,堂堂正正入仕,一展抱負。替太子保密,有違良心。”

    承昌帝閱人無數,對人性中的小瑕疵有所包容,他抬手拍拍沈栩的肩,乘車離去。

    沈栩躬身相送,待車駕駛遠,轉眸看向坐在輪椅上的君晟。

    悵然與欣慰交織。

    得罪太子,等同于得罪整個東宮,先前積累的人脈碎裂崩塌。

    慶幸的是,這一刻,他與君晟之間的差距在縮小。

    帝王看到了他的謀略和心機,眼中明顯流露出了欣賞之色。

    君太師推著君晟,與沈栩一同走在星月黯淡的長街上,目送賀清彥與侍衛架走了聳肩慘笑的太子。

    太子最后看向兩個青年的一眼,陰冷冰凜,似淬了

    璍

    毒,含了萬千惡語。

    紗燈搖曳,被風雪吹滅,趨于闃靜黑沉,長街盡頭,一盞無骨花燈瑩瑩發亮,提在纖纖素手中。

    季綰等在那里,將花燈遞給身后的蔡恬霜,又從君太師手中接過輪椅,盈盈一禮告辭,推著君晟離開。

    茜色披帛隨風翻飛。

    妍姿艷質。

    沈栩久久沒能收回視線,直到肩頭一沉。

    君太師扣住他的肩,笑呵呵道:“待來年三月殿試結束,為父也該為吾兒擇一門合適的婚事。大婚前,再辦個認親宴。”

    沈栩愣住,是他曾夢寐以求的認親宴啊,可此刻聽來已沒了曾經的希冀,許是明白了身份只是錦上添花,首先要有錦。

    看他并沒有露出興悅,君太師揣度一二,扣緊他的肩,“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既做了抉擇,就不要悔恨當初。”

    沈栩低頭,除了君晟,大多數人都覺得是他飛上枝頭后嫌棄季家清貧,主動悔婚,這份苦澀在一次次自以為吞咽下后又涌了上來,一次比一次難咽。

    他沒有重提舊事,只因無濟于事,還會被人恥笑他軟弱。

    季綰終與他無緣。

    望月樓離沈家不遠,季綰推著君晟漫步在夜色中。

    天清寒,細雪飄飛,打在臉上冰冰涼涼,君晟“望”著無邊黑夜,眉宇舒展,不見愁容。

    輪椅是沈父沈榮杰花了一整日為他打造的,傾注了老者的關切。

    有些事在了結前,是需要先做彌補的。

    君晟搭在扶手上的手輕敲著,知這條街上有幾間不錯的店鋪,只要租下或買下,無論做什么生意,都能掙得盆滿缽滿。

    “念念。”

    “嗯?”

    “這幾日,替我盤下這條街董記、徐記兩間鋪子吧。”

    季綰很是驚訝,“這幾間店面被稱千金鋪子,店家哪舍得割愛?”

    “那就攜千金,大嫂不是想開面館,將徐記那間鋪子給她,董記留給父親做木匠鋪。”

    這下,別說季綰,就是走在后頭的蔡恬霜和馨芝都極為震驚。

    這份禮未免太重了。

    沈家人能吃得消嗎?

    季綰挑起秀氣的眉,“先生干脆盤下望月樓得了。”

    君晟失笑,望月樓是千金都求不得的,幕后的金主是皇帝陛下。

    當沈家人得知君晟為他們盤下董記和徐記兩間鋪子,差點驚掉下巴。

    楊荷雯使勁兒擺手,“太貴重了,我哪兒承受得起?還是尋個能夠一本萬利的鋪子吧。”

    雖嘴不饒人,但她沒有占大便宜的膽子,又深知自己沒有做生意的經驗,很怕焚琴煮鶴,收不回本錢。

    沈榮杰干了半輩子木匠,擺地攤風吹日曬,如今日子好些了,是想要攢銀子開間店鋪,可承受不住這份漫天雪花銀的富貴啊。

    “太破費了。”

    “不必顧慮太多。”將兩份房契放在桌上,君晟扶住一旁的季綰,“這是我和綰兒的心意。”

    季綰覷了一眼一本正經的男人,三品大員,回報走散多年的血親,是人之常情,但這份禮的確太大了,而且有些蹊蹺呢。

    像是在了結一樁因果。

    潘胭拉過季綰,小聲問道:“綰兒你說實話,四弟是不是想搬出去自立門戶了?”

    季綰也有此猜測。

    第62章 第 62 章

    幾日后, 季綰尋到一處山澗溫泉,適合為君晟調理氣血。

    林中幽靜,雀棲枝頭, 就是路途遠些不方便,好在吏部批了君晟半月的假。

    一行人帶著細軟乘車到此,發現蕭索冬日,別有洞天。

    溫泉旁有兩座茅屋, 可供休憩, 季綰帶蔡恬霜住進一間,君晟與陌寒住進另一間。

    一進山澗, 蔡恬霜如脫韁的小野馬,拉著兄長到處溜達,美其名曰不打擾小夫妻你儂我儂。

    陌寒扶額, 妹妹才多大, 就知道風花雪月的曼妙了, 成婚還得了!

    傍晚,夕曛自彤云溢出, 縷縷成光線,斜射在溫泉中。

    季綰扶著身穿中衣的君晟走到池邊, 提醒他小心腳下。

    “當心滑。”

    君晟慢慢跨入溫熱的湯池, 浸泡其中,面容平靜舒展,可察覺到季綰松開手,立即動了動耳尖, “念念呢?”

    季綰坐在池邊試溫, 柔聲回道,“我在呢, 不會遠走的。”

    “一起吧。”

    “不了”

    “我看不見。”

    季綰需要為他按揉穴位,在池子外終究不便。

    池子很大,熱氣騰騰,能驅散身上的寒涼,季綰心思微動,抬手勾在自己的衣帶上。

    沒有額外給予一句“不許偷看”的警告,她衣裙盡落,只著肚兜和中褲淌進池子里。

    淙淙水流被撥動,君晟靠在池邊判斷著女子的方位,耐心等待著。

    季綰淌過去,肚兜在水汽中尤為艷紅,襯得肌膚冰透粉白。

    灼若芙蕖。

    周遭一片竹篁遮擋池中景致,雀鳥林中啼,優美遏云,朔風也溫柔。

    季綰來到君晟面前,看著濕透貼膚的中衣,粉白肌膚紅個通透,“脫下吧。”

    君晟聽話地褪了中衣,丟在池邊,赤著胸膛尋聲靠近,大手圈住女子的楊柳細腰,引女子輕顫。

    “做什么?”季綰扯開他的手,豎了眉尖,“不許鬧我。”

    聽出慍氣,君晟不再逗她,重新靠回池邊任女子一雙小手游弋在他的穴位上。

    寬肩窄腰加之強壯體魄,讓不諳情事的女子備受煎熬,硬著頭皮完成自己的診療計劃。

    他們要在此逗留三日,可不能無功而返。

    “轉過身。”

    君晟轉過身去,疊臂趴在池邊,背闊挺實。

    季綰狐疑,穿衣清雋的人,內里怎地如此精壯?想起黑夜中那起伏的肌肉,不由面紅耳赤,加重了按揉的力道。

    半歇,她拉開距離,靠在另一端池壁上,“可以了。”

    君晟轉回身,掬一把水抹臉,面龐被水潤澤,一滴滴自額頭流淌,順著優越的下頷滴落。

    季綰沒眼看,趴在池壁上欣賞四季不衰的竹林,直到身后傳來觸碰感,才不得不轉身相對。

    “怎么了?”

    “沒什么。”

    不知何時靠近的君晟距離季綰不足一尺的距離,皮膚透著浸泡過的白皙。

    被困在池邊和男人之間,季綰進退不得,又問道:“想做什么?”

    君晟沒回答,抬手觸碰她的臉,確認碰到的是臉頰后細細撫摩。當拇指擦過她的唇角,男子喉結不可抑制地滾動,補上那晚沒做的事。

    “唔”

    季綰瞠目,臉蛋被捧起的瞬間,櫻唇被精準地堵住,不留縫隙。

    沾了水珠的睫不停顫動,季綰被削薄的唇熨帖,無措地想要抓住什么,無意摸到君晟的腰身。

    指尖蜷曲,她緊緊閉眼,以為這樣能夠逃避,卻不想墜入更深感觸的狎昵。

    閉眼后的吻,無限放大,直擊心扉。

    雙膝變得綿軟,她不得不摟住男人的肩,無力地依附。

    沒有衣衫阻隔,玉肌相貼,在水潤中來回相擦。

    察覺到女子卸了防備,不再排斥,君晟一把將人攬進懷里,附身用力吻。

    強有力的心跳劇烈撥動,失了規律。

    舒云被狂瀾吞噬。

    彼此都趨于躁動。

    吁吁喘著。

    大手撥開貼在女子削背上的長發,肆意撫弄。

    艷紅的兜衣被挑開,松松垮垮懸掛在鵝頸上。

    被環腿舉起時,季綰驚訝張口,低頭看向仰面的男子。

    身上雖不至于不著寸縷,但濕漉漉的,大差不差,半透出膚色。

    “放我下來。”

    君晟沒放,仰頭“看”著她,視野無光,而他抱住的就是光。

    “不放。”

    與悶壞的人講不了道理,季綰惡從膽邊生,環臂摟住男人,用盡力氣向前撲去。

    水中本就腳下虛浮,君晟被女子前傾的沖勁向后帶動,仰倒在池中,濺起層層水花。

    溫熱,傾灑在臉上。

    可縱使仰倒在池中,他依

    依誮

    舊沒有松開手,困著懷中人。

    被徹底打濕的兜衣變了形狀,巍峨的巒景無處遮蔽,抵在了君晟的胸膛上,季綰羞赧無以復加。

    無形的熱氣快要從耳朵里冒出。

    她掙扎著,被一只大手攏在掌心,下意識倒吸口涼氣,眉頭皺緊。

    “不許”

    君晟沒有松開手,克制與肆意來回拉扯。

    季綰欲哭無淚,陷入陌生的情愫中難以自控。

    快要化為春水。

    芙蓉面展露嬌色。

    片晌,池中水花翻動,君晟坐進池中,將軟綿綿的人兒抱坐在腿上,淺啄鵝頸,極盡耐性,安撫著她的不安。

    季綰趴在他的肩頭,暗搓搓反手系好兜衣的細帶。

    坐起身時,明顯感覺到什么,低頭看去,隔著水面和中褲沒有看清。

    君晟將她抱起放回池子另一邊,掩了掩自己的狼狽,仰頭緩釋。

    須臾,兩人衣衫整齊地走向茅屋,誰也沒提池中的荒唐事。

    季綰推開一間房,扶君晟走到床邊,“先生休息會兒,我去煎藥。”

    君晟拉住佯裝很忙的她,“別再把我叫老了。”

    季綰想說,他可不老,壯碩得很,可話到嘴邊,羞于出口,抽回衣衫應了聲,“那該叫什么?”

    “很難想到嗎?”

    問題被丟回,季綰妙目清凌凌的,含了萬千情緒,在走出門口時,小聲答了句:“夫君。”

    一聲“夫君”,讓君晟愣了片刻,隨后化開淺淺柔色。

    **

    月上中天,姚寶林對鏡涂抹由季綰特制的藥膏,無視了窗外鬼魅的樹影、凄楚的哭聲,漸漸適應了這里的蕭條和沒落。

    傷口結痂,要不了多久就能愈合,會留下一條凸起的疤痕。

    好在皮膚底子好,據季綰預估,疤痕不會十分明顯,細長一條。

    大鄞朝歷代寵妃,無一人臉上有疤,而失寵的妃子,疤痕大多在心里。

    如她這般,倒也極具特色。

    自嘲地笑了笑,姚寶林透過銅鏡看向半掩的房門,屋外有一道人影浮現。

    “進來吧。”

    “娘娘不害怕?”

    “習慣了。”

    無人問津的日子里,女子沉淀了悲傷和不甘,變得麻木,不再憑空妄想帝王會回心轉意。

    春桃走進來,手里拿著一疊御寒的棉衣,“德妃娘娘讓奴婢送來的。”

    “有勞。”

    春桃放下棉衣,又將一個食盒放在銅鏡旁,“德妃娘娘讓奴婢帶個話兒,希望您心寬胃口好,盡快養好身子。娘娘的原話是,銅筋鐵骨煥新顏。”

    等春桃離開,骨瘦如柴的女子打開食盒,默默食用著,反復回味著德妃的那句“銅筋鐵骨煥新顏”。

    用過飯,她取出季綰留下的藥浴方子,命一同被打入冷宮的貼身侍女去備水。

    有范德才照應,她至今沒受到什么刁難,諸如賢妃、淑妃,壓根不屑于來此奚落。

    若她一再消沉,只會成為浮萍,來去無人在意。

    浸泡在浴桶里,望著映亮月光的破舊窗欞,她知曉復寵渺茫,除非能恢復原本的樣貌。

    可即便身子骨能夠恢復,但臉上的傷成了最大的阻撓。

    美人環繞的帝王,還會留意一個臉上有疤的“舊愛”嗎?

    可德妃說,沒人比她更像景蘭諾,這就是她最大的籌碼。

    而這道疤,是有別于景蘭諾外,獨屬于她的特色。

    若能復寵,便是置死地而后生。

    這一次,她不會沉溺情愛,爭寵是為了自己的利益。

    春桃回到寢宮,稟告了姚寶林的情況,“娘娘幫寶林復寵,不怕自己被奪了圣寵嗎?”

    德妃逗弄著小床上的十皇子,不在意道:“陛下博愛,讓姚麓復寵,于本宮只有利。”

    淑妃失子,理應盡快讓自己再孕,可喻霧媚早在多年前就聯合太醫致其不孕,在此情況下,兵部尚書最大的奔頭就是首輔之位,八成會勸說女兒與龔家聯手,扶持二皇子。

    強強聯手,二皇子的勢力會超過鼎盛時期的太子。

    而太子濫殺無辜,大勢已去,不日就會被廢黜。

    自己不能坐以待斃。

    **

    深夜,季綰輾轉在木床上,怕打擾到熟睡的蔡恬霜,躡手躡腳地爬下床,坐到木椅上發呆。

    前幾日與君晟同床共枕,讓她掉以輕心,沒有攜帶撥浪鼓,這會兒了無睡意。

    翌日蔡恬霜醒來時嚇了一跳,發覺季綰坐在木椅上歪頭睡著了。

    “綰兒怎么睡在椅子上?”

    “嗯?”

    季綰轉醒,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發酸的背,聽見晨早鳥啼,心思一動,又能見到君晟了。

    想法一出,被自己嚇到。

    作何急著見那人?

    “綰兒是不是病了?臉怎么紅了?”蔡恬霜湊近,眨眼笑問。

    “沒有沒有。”季綰當即否認,站起身舒展筋骨。

    白日里,蔡恬霜又拉著陌寒去轉悠,留小夫妻在溫泉這邊。

    君晟步入池子時,直接把季綰拽了進去,比昨日失禮許多。

    衣裙染濕,季綰以為自己會生氣,可身體更為誠實,只想窩在君晟懷里好好補上一覺。

    掀著沉重的眼皮為君晟按揉完穴位,季綰再支撐不住,主動環住男人的腰,貼臉在他胸膛。

    不知是誰怦怦的心跳愈發凌亂。

    君晟低頭“看”向閉目困倦的女子,抬手環住她的背,在微風鳥哢中,陪她入睡。

    季綰沉沉睡去,不知自己的唇已成了他人可口的甜點,被輕輕吮著。

    嚶嚀自檀口溢出,婉麗柔媚,帶著懶倦的音色。

    君晟停下來,憐愛地用鼻尖蹭了蹭她的。

    溫泉適宜舒展筋骨,季綰一覺醒來,被灼灼午陽晃到,無意識躲進男人懷里,待反應過來抬起頭,映入眼的是男人的下頜骨。

    單憑頜骨,便知骨相絕佳。

    泡了太久,身體發軟,她撐開虎口托住君晟的下頷,“先生。”

    男子閉目未應。

    沒將人喚醒,季綰用手晃了晃他的下頷,又喚道:“君安鈺。”

    “君晟。”

    仍舊得不到回應。

    妙目流眄,心口微微癢,她跪坐起身,大著膽子環住君晟的頸,附耳說了句什么。

    閉目的男子動了,抱住她按向自己。

    心與心相貼,兩廂跳動慢慢合了節拍。

    “再叫一次。”

    “不要。”

    “念念乖。”

    像是受到蠱惑,季綰淪陷在了男子的溫柔中,清脆喚了聲:“夫君。”

    第63章 第 63 章

    后半晌處理完奏折, 承昌帝罕見地提前回了燕寢。

    連環兇殺案水落石出,太子被軟禁在東宮,喻霧媚幾次托娘家人前來求情, 稱廢黜儲君會引起多子奪嫡。

    僥幸不在,云翳聚在眉間,承昌帝一瞬蒼老了許多,回想種種, 回憶太子是如何一步步被養歪的。

    與其他皇子不同, 太子自小被嚴格管束,沒有松弛偷閑過一日, 許是生性的暴躁被過度壓抑,又不得不偽善示人,以致用濫殺無辜的手段去宣泄內心的苦悶吧。

    嗜血冷情, 配不得儲君之位。

    慶幸的是, 自己正值壯年, 還鎮得住韜光養晦的皇子們。

    承昌帝探口氣,拿起御筆, 復又放下。

    如今權貴們最看好的皇子是二殿下慕戚,可慕戚那副吊兒郎當的德行

    承昌帝捏捏眉峰, 想到了母妃是宮女的老四、不喜讀書的老五、打打殺殺的老六、耍小聰明的老七、犟驢似的老八、冰雪聰明的小九。

    “小九。”

    承昌帝喃喃之際, 馮小公公馮凇在珠簾外稟告:“陛下,淑妃娘娘求見。”

    承昌帝正煩悶,嬪妃、朝臣、宮侍皆退避三舍,可淑妃經歷喪子之痛, 比他的悲傷有過之無不及。

    “請進來吧。”

    淑妃病懨懨地打簾走進, 欠身行禮后

    銥驊

    ,默不作聲地垂下腦袋, 盯著腳尖。

    承昌帝收斂起悲痛,招了招手,將瘦了一圈的女子擁進懷里,語氣含了幾分溫柔,“想說什么?”

    久違的溫柔。

    可這份溫柔,無法填補心里的空缺,淑妃吸吸鼻子,“臣妾懇求陛下讓咱們的孩兒入皇陵。”

    “好,朕答應你。”

    淑妃擦拭眼角的淚,不想染了男人身上的龍袍。

    “陛下,讓二殿下回宮吧,在河東歷練那么久,也該改掉陋習了,除了老三,其余皇子里,屬他最懂陛下的喜好。”

    二皇子雖紈绔,但左右逢源,懂得投其所好,當初開設私塾招納窮苦學子,討得帝王歡心,后因與太子不和,對儲君之位虎視眈眈,被帝王調遣去往河東,吃了君晟施以的啞巴虧。

    調遣二皇子去河東,也算承昌帝賣給君晟的人情,于他們各有好處,如今又另當別論,承昌帝沒有因后宮干政而動怒,只平靜問道:“賢妃讓你來的?”

    “是臣妾自愿來的。”

    承昌帝猜是兵部尚書勸說她來為二皇子說好話兒的,念在她處于喪子之痛,承昌帝沒有怪罪,心里也傾向于把二皇子召回來。

    放在身邊觀察是否有勝任的能力,總歸方便。

    入夜,陌寒在聽說季綰一宿未睡的事后,反復思忖,主動讓出位置,在茅屋外打起帳篷。

    蔡恬霜笑嘻嘻揉揉兄長的腦袋,“孺子可教。”

    陌寒拍開妹妹的手,沒好氣道:“是不是你睡覺磨牙、打鼾、翻跟頭,擾得大奶奶睡不著?”

    蔡恬霜氣壞了,叉腰嗆道:“哪有你這樣的哥哥?當心娶不到媳婦!”

    她睡相很好的,一點兒鼾聲都沒有!

    誰樂意被這樣誤會啊!

    兄妹倆你一句我一句,互不相讓。

    季綰倚在窗邊訕訕的,覺得有點虧欠陌寒,可再不想整晚無睡意,干坐到天明。

    “蔡護衛,不如我替你說門親事吧。”

    陌寒詫異地看向窗子的方向,“不、不用”

    蔡恬霜搶話道:“綰兒不要搭理他,他稀罕三嫂,自個兒膽怯不敢表明!”

    “蔡恬霜!”糙糙的漢子很少動怒,這會兒怒目圓睜,瞪著自己的妹妹。

    “嚷什么嚷,不是事實嘛?”

    季綰驚訝地杵在窗邊,像是聽到了莫大的秘密。

    這隱藏得未免太好了,都沒讓她以及最愛打聽閑事的大嫂察覺。

    想起三嫂潘胭,季綰欣賞又憐惜。

    陌寒沒臉兒了,卻沒否認,默默搭帳篷,古銅的膚色泛起可疑的紅暈。

    糙漢子也有羞怯的一面呢。

    季綰忍笑,臨到子夜為君晟針灸后,商量起這事兒。她傾向于順其自然,若被突然挑明,三嫂和陌寒日后在同一屋檐下相處起來必然尷尬。

    君晟對牽紅線促成某樁姻緣的事不感興趣,但事關陌寒的終身大事,多少上了點心,聽完季綰的顧慮,若有所思,半歇,拉住女子手腕,“深夜了,安置吧。”

    季綰點點頭,站著沒動,等君晟側躺在小床上背過身,才掀開被子鉆進去。

    這夜很安靜,沒人打破沉靜,季綰安心入眠,夢境安逸。

    次日,季綰在某人繾綣的“目光”下醒來,雖知他看不見,還是用被子蒙住了那張臉。

    這一遭調理不見成效,君晟沒有恢復視覺,季綰有些迷茫,問他是否要專程去各處尋訪名醫。

    這是季綰自從醫以來,第一次懷疑自己的醫術。

    君晟側躺,單手撐頭,“院使都束手無策,念念的醫術已經超群了。”

    知他在安慰自己,季綰重振信心,每日翻看大量醫書,身影總是出現在珍書閣的書架中。

    日子荏苒,轉眼步入臘月。

    雪虐風饕。

    初六小寒,楊荷雯的面館開張。

    炮竹聲聲,熱鬧歡騰。

    因店面坐落在最繁華的地段,吸引了不少食客,湊熱鬧的居多。

    楊荷雯甚至沒有體會萬事開頭難的窘境,跟做美夢似的。但知生意能不能興隆下去,還要看口碑。

    開張第一日,季綰帶著蔡恬霜來幫忙,沒承想,微服出宮的德妃牽著個小小少年前來捧場。

    快要六歲的九皇子久居宮中,出來一趟看哪兒哪兒新鮮,笑嘻嘻的,孩提爛漫,偏有一雙滴溜溜轉的大眼睛,像極了自己的母妃。

    瞧見季綰,小小少年熱情喚道:“舅母!”

    看著粉雕玉琢的小家伙,季綰塞給他一份蒸熟的糖糕。

    這里沒有宮里的規矩,慕澈當即咬了一大口,余光瞥見默默搟面的少年季淵,好奇地打量起來。

    少年身形消瘦,卻一臉老成。

    “舅母,那是何人?”

    季綰領他走過去,介紹給自己的弟弟。

    季淵放下搟面杖,擦了擦手,走到比自己矮上許多的小家伙面前,比劃了下。

    慕澈眨眨眼,沒懂他的意思,“你怎么不講話?”

    季綰一怔,怕弟弟傷到自尊心,剛要緩和氣氛,卻見弟弟蹲到慕澈面前,又比劃了幾下。

    他用的不是手語,卻能使尋常人看得更明白。

    慕澈反應過來,鼓起肉嘟嘟的腮,有點愧疚,又立即彎眸拉住他,奶聲奶氣介紹起自己。

    季淵耐心聽著,嘴角帶笑,已然蛻變成心智成熟的人。

    在齊伯身邊求學多時,增多的不只有笑靨,還有自信心。

    季綰欣慰,揉了揉兩個少年的腦袋,轉身離開。

    君晟是在傍晚散值后過來捧場的,雖失明,但已克服了障礙,手握手杖,無需陌寒攙扶。

    “舅舅!”

    賴著不走的慕澈張開手臂,跑向剛剛進門的君晟。

    擔心兒子撞到君晟,德妃慌忙上前攔住,“澈兒魯莽。”

    慕澈扭扭身子,“知道啦。”

    隨即走到君晟面前,輕輕握住男人的手。

    從面館用完膳,慕澈主動提出要去拜會季淵口中的夫子。

    姚寶林的傷口已褪了痂皮,德妃有事同季綰商量,允許兒子再貪玩一會兒。

    慕澈牽著君晟走在去往珍書閣的路上,不解地問:“阿淵哥哥富有學識,為何不能參加科舉?”

    大鄞朝沒有啞癥者參加科舉的先例,早在初入仕途,君晟就為這么一撥滄海遺珠上書請命過,被禮部尚書和國子監祭酒否決了。

    回憶往事,君晟緘默。

    慕澈自顧自道:“等見著父皇,我要為阿淵哥哥爭取機會。”

    君晟失笑,“澈兒不要為一人爭取,該為類似的一批學子請命。”

    慕澈滴溜溜轉動眼珠,一點就透。

    另一邊,季綰與德妃商量后,于次日去往冷宮。

    去除心病的姚寶林,煥發新顏,體態漸漸豐腴,本就底子好,天生麗質,經過多日調理,恢復個七七八八。

    看著姚寶林一側臉上細長的疤痕,德妃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征詢姚寶林的意見。

    想要以刺青,在那道疤痕上繪畫。

    姚寶林驚訝之余,生出驚喜,自己怎么沒想到還能以這樣的方式“弱化”缺陷。

    德妃挑眉,“可行嗎?”

    “甚好。”

    德妃勾唇,就喜歡跟通透的人打交道,即便眼前的女子開竅晚些,但為時不晚。

    只要姚寶林同意,后面的事簡易得多。

    德妃動用人脈,尋到一名兼具繡功和畫功的名家,以及另一名專給囚犯刺青的獄卒。

    名家以墨水、植物萃汁、蘭草等調配出各色染料,與獄卒配合行事。

    當一株雪柳呈現在女子臉上時,無人會注意到被當作花枝的疤痕,注意力都被妖冶的繪畫所吸引。

    清淺的一筆,微微紅腫,不損瑰麗容顏,反而徒增秾艷。

    看著鏡中的自己,姚寶林徹底怔住,須臾起身,跪到了德妃面前。

    “多謝娘娘不計前嫌,愿馬首是瞻,回報今日不棄之恩。”

    德妃與季綰對視一眼,上前扶起她,“真要

    憶樺

    感激我,就多多進補,早日恢復。”

    “好。”

    刺青的紅腫需要藥敷去腫,季綰拿出事先備好的藥膏,涂抹其上。

    姚寶林同樣感激季綰,再次下跪被季綰攔下。

    “受不起,娘娘客氣了。”

    從冷宮離開,季綰與德妃走在出宮的路上,一路私語。

    臨到宮門前,德妃揚頦作別,卻在下一刻愀然作色。

    季綰捕捉到她臉上微妙的變化,轉眸看去,見一撥人緩緩靠近。

    為首的男子淺勾唇角,慵慵懶懶,帶著宮里人少有的松弛。

    風吹日曬數月,膚色變黑了些,人也糙了些。

    但肆意的模樣未變。

    男子慢悠悠走到兩人面前,轉動著食指上的琥珀戒指,目光略過德妃,落在季綰身上,“許久不見,季娘子。”

    季綰凝了目光。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被派遣到河東監軍的二皇子慕戚。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可慕戚非但沒怒,還笑呵呵地上下打量季綰。

    饒有興味中透著輕浮。

    沒等季綰接茬,德妃上前一步,阻擋在兩人之間,“呦,二殿下壯實不少,看來在河東的歷練有所長進吶。”

    “還要托君晟的福。”慕戚略過德妃,目光始終落在季綰身上,“也間接托了季娘子的福。”

    “不客氣。”季綰正面迎上他的目光,“家夫樂善好施,助二殿下改掉陋習不過是順手的事。”

    說罷,施施然越過他和他身后一眾五大三粗的將士。

    慕戚皮笑肉不笑地“呵”了聲,發覺這個女子足了底氣,氣場有所不同,不能再肆意捏扁搓圓了。

    **

    與兩個女子擦肩后,慕戚徑自去往賢妃寢宮,一進門就差點被玉枕砸到。

    慕戚側身躲開,笑著走進門,“母妃這份大禮可夠重的!”

    “滾出去。”

    慕戚打簾走進富麗堂皇的內寢,走到側坐在軟榻上的女子身邊,笑吟吟的厚著臉皮強行抱住激動的賢妃,“兒子回來了。”

    “豎子,豎子!”

    “是,是。”

    賢妃紅著眼睛捶他,談不上悲傷,反而有些激昂,一把抱住壯了不少的兒子,“臭小子,害為娘整日擔憂!”

    “孩兒錯了,以后都不會再讓母妃擔驚受怕。”

    “一邊去,信不著你。”

    慕戚嬉皮笑臉,“那母妃還能信得著誰?”

    “巧言令色的東西。”賢妃宣泄著近幾個月壓抑的情緒,緊緊摟住兒子的肩,沒有虛與委蛇,淚水純凈剔透,“你舅舅為你鋪好了路,答應娘,別再胡鬧了。栽了個跟頭,該有教訓了。”

    怕他不往心里去,賢妃擰了擰他的耳朵,流露幾分與外人不常有的親和。

    提起栽的跟頭,慕戚收起佻達,目光幽幽,“孩兒定不負母妃和舅舅所愿。”

    宣泄完情緒,賢妃拿出一張箋紙,“這是兵部尚書甄選羅列的近年來臣子們被駁回的有關改良科舉的意見,你之前開設私塾救濟貧寒學子令龍心大悅,此番回朝,該趁熱打鐵,在御前多進諫些關于改良科舉的事。”

    慕戚拿起箋紙逐條細閱,在君晟當年那條意見處凝了目光。

    允許聾啞者科舉。

    **

    季綰回到沈家,將偶遇二皇子的事說給君晟聽。

    “陛下會立二皇子為儲君嗎?”

    君晟眉目淡淡的,“陛下在觀望。”

    不只東宮儲君,還有中宮皇后,都在皇帝的觀望中。

    君晟雙手拉過剛剛放下藥箱的季綰,順著她的雙臂向上。

    季綰適時附身,感受到那雙帶繭的大手摸上她的眉骨,向外舒展開。

    聽他寬慰道:“不必憂慮,眉要舒展。”

    季綰覆上他的手背,輕輕撫摩,“好。”

    今時不同往日,她再不是擔心惹事、寧愿受委屈選擇息事寧人的小可憐,她有了自己的人脈,諸如二皇子那樣的浪蕩紈绔想要動她,是要先權衡利弊的。

    入夜,兩人和衣躺進床帳。

    季綰枕著君晟的胸膛,替他按揉穴位,再揉到氣海穴時,被君晟扼住腕子。

    “需要按這里?”

    小腹臍下一寸半的位置,可不該隨意亂按。

    季綰解釋道:“這個穴位有改善氣血之效,你在想什么?”

    君晟點了點頭,又將她的手放了回去,示意她繼續。

    被誤會了用心,再按揉這里多少有些尷尬,季綰硬著頭皮加重手勁,聽見一聲悶聲。

    隨即手被再次抓住,向下推去。

    “你!”

    不知觸碰到什么,季綰毛骨悚然,慌忙要退開,被君晟翻身壓住。

    “念念是在折磨我嗎?”

    大手摸著女子的臉蛋,尋到鼻尖掐了掐,君晟泛起笑,能夠想象出此刻季綰的臉色。

    應如霞光籠白玉。

    床帳外燭燈一盞,季綰望著帳內男子模糊的面龐,心扉化為柳絲,隨風輕曳,晃晃蕩蕩,泛起陣陣酥麻。

    驀地,臍下的氣海穴突然傳來微疼,是君晟以修長的指尖在按動。

    失明的人,竟能精準找到這一穴位。

    觳觫漸漸轉變為顫栗,季綰攀上他的肩,將人拉低了些,盯著那兩片淡唇,心虛飄忽,無法緩釋緊張。

    下一息,竟主動吻了上去。

    君晟微怔,漆黑的視野猶如劃過一抹柔光,玓瓅熠熠。

    熏風撥開彤云,融化冰河,使遏云曼妙,流水湲湲。

    即便看不到,也知嬿婉女子在自己下方顫顫如芰荷,偏又盡展出姌裊瑋態。

    君晟有所回應,長指游弋,從女子氣海穴向上,越過青巒,攪心湖。

    季綰的青澀,襯得君晟游刃有余。

    季綰不禁脫口問道:“你有過別的人嗎?”

    問完咬住唇,嘗到絲絲苦澀。

    高門出身的公子哥,二十有三的年紀,怎么可能沒經歷過風花雪月。

    被她忽然的疑問晃到,君晟眨了眨清霽的眸,指尖再向上,沿著她優美的脖頸、柔和的下頜,尋到唇角。

    附身,淺啄。

    氣息交織。

    在季綰躲開時,又扣住她的后腦勺,輕輕扳正,柔聲解釋道:“沒有,只有你。”

    說罷,用力地吻了下去。

    “唔”

    季綰抵御不了,被那只手掐開牙關,被奪取了呼吸。

    白日的喧闐褪盡,月兒溫柔,星榆璀璨,柔情飛絮疏放。

    “君晟。”季綰素指染了潮氣,抵在男子唇上,胸口起伏地呼吸著,“等等。”

    她要緩緩。

    緩一緩。

    君晟張開膝跪在她兩側,抓住她潮濕的小手,在手背上落下一吻,“該喚我什么?”

    季綰被柔情支配,思緒零散,呢噥喚道:“夫君。”

    “還有呢?”

    “安鈺。”

    “還有呢?”

    “鈺?”

    乖巧的小娘子,被握住一只纖細的踝。

    淅淅索索的衣料聲傳出帳子,散落在腳踏上。

    渾似墜入一壇陳年的酒,又辛辣又醇厚,季綰一度沉醉纈眼,伴著氛氳的溫情,嚶聲細碎,聲聲如珠璣。

    玉指素臂,沁出薄汗。她不懂自己怎么了,在迎合和矜持的反復拉扯中,沒了思考的余地。

    鳳翥龍翔的男子,化為昂藏雄壯的獅,卻無雄獅的褊急,耐性十足,給她適應的時長。

    風馳云卷引狂瀾,最嫩的蘆芽,變成杪頭簌簌作響的葉子。

    拔步床上擺放的藎篋來回晃動,里面存放著那個泛舊的撥浪鼓,彈丸偶爾敲打鼓面。

    樹影映窗欞,疏狂漫浪,隨著寅時到來,風靜止,萬籟俱寂,燁爍星辰躲進稀薄流云。

    窗內燭臺已滅,裊裊煙縷繚繞,繡有龍鳳呈祥的被子露出帳子,一點點落在地上,蓋住了散落的衣衫。

    季綰雙手撐在床柱上,額頭沁汗。

    不知這場溫柔的折磨還要持續多久。

    寅時已到,偏偏逢休沐。

    第64章 第 64 章

    銥驊

    窗外天色黑沉, 寒鴉啼叫,無人問津的冷宮,紗燈已滅。

    姚寶林在睡夢中聽得“咯吱”一聲門響, 她從混沌中醒來,盯著月光傾灑入門縫,一道身影慢慢走了進來,無意踢倒了擺放在門口的盛水鐵桶。

    “誰?!”

    瞬間清醒的姚寶林躲到床角, 望著一步步走進來的月影。

    “嘶”的一聲燃火聲, 不速之客點燃了手中燭臺,附身看向木床上的女子。

    火光映亮彼此的視線, 姚寶林看清了來者。

    登時激靈一下。

    二皇子慕戚好整以暇打量著陷入泥沼的女子,都說她消瘦脫相、臉上有傷失了絕美容色,此刻看來傳言有誤, 大有詆毀的意味。

    眼前的女子身穿破舊衣裳, 長發凌亂, 卻是唇紅肌白,氣色尚好, 哪里脫相了?

    不過

    抬手扳過她的臉,在女子的掙扎中, 用力扣住那尖尖的下頷, 才發現她的左臉上多了一株雪柳,為容顏添了妖冶。

    何人的手筆?

    再仔細打量,才發覺雪柳掩蓋住一道細長的疤痕。

    “呵,還真破相了。”

    不過更具風情了。

    慕戚松開手, 將燭臺放在桌上, 手指劃過桌面,沒有摸到想象中的灰塵。

    他撩袍坐在長椅上翹起二郎腿, 問道:“適應冷宮了?”

    從起初的驚愕慌張,慢慢沉淀,姚寶林喘勻氣兒恢復淡然,畢竟是見過大場面和世態炎涼的,不至于被嚇破膽。

    “二殿下何時回宮的?”

    “昨日。”慕戚轉動著手上的琥珀戒指,佻達笑著,“怎么淪落至此?”

    昔日驕傲的美艷寵姬,不知為自己謀后路,為情所困,觸碰帝王逆鱗,何其愚蠢。

    慕戚是鄙夷她的,可不知為何,當初的那點兒惦記猶在,帶著征服欲。

    誰讓這女子當初不拿正眼瞧他呢。

    如今呢?

    會搖尾乞憐嗎?

    拍了拍腿,慕戚后仰靠在桌邊,帶著濃重的暗示。

    放浪佻達的舉止,令姚寶林作嘔,她暗暗冷笑,穿上鞋子站起身,身上的破舊衣衫垂落,不掩凹凸有致的身段。

    “二殿下是想拉我一把?”

    “看你表現。”

    “二殿下處在風口浪尖上,敢覬覦陛下的女人,可想過后果?”

    她慢慢走近,衣擺若有若無觸碰著慕戚的腿。

    慕戚抵抵腮,伸手去撈,卻撈了個空。

    姚寶林躲開,肅了面色,“二殿下是想白嫖吧。”

    “太難聽了。”慕戚丟出餌,“你跟了我,還是能吃香喝辣,待到時機成熟,我會想法子把你弄出去。”

    “現在滾還來得及,別等我喊人。”

    “你喊啊。”慕戚終于知道自己為何惦記她了,愚蠢、驕傲、有趣。

    喊人,話本子里多俗的橋段啊。

    “姚麓,這里是冷宮,說白了,你連奴婢都不如,還妄想是父皇的女人?”

    姚寶林何嘗不知。

    冷宮無人問津,貴人們連眼線都懶得安插,多少失寵被罰的妃子在這里被踐踏了尊嚴,要不是有范德才關照,她早就再添新傷了。

    可今夜范德才的人呢?

    被支開了吧。

    慕戚耐著性子又拍了拍腿,等她主動臣服,可等了半天也不見她就范,不免掃興。

    起身拍了拍衣擺,又拍了拍女子的臂,他默默離開,意味不明的。

    可姚寶林會意,他是在給她考慮的機會。

    斯文敗類,不過如此。

    等人離開,她快速合上房門,將鐵桶抵在門邊。

    **

    天蒙蒙亮,慕戚請過安,乘車離宮,先去了一趟兵部尚書府拜訪,與兵部尚書張衡智密聊許久,隨后乘車抵達一處狹窄的巷子。

    喬氏聽見叫門聲,拉開大門,見到一撥衣冠楚楚的人,其中裝扮最考究的男子,生得清秀,眉眼含笑。

    喬氏不解,“有事嗎?”

    慕戚撥開侍從,問道:“敢問這里是君晟君大人的家宅嗎?”

    “是啊,閣下是?”

    “慕戚。”

    季綰扶君晟下樓時,一樓的堂屋內,慕戚已經坐在那兒了。

    蔡恬霜和陌寒站在一旁,沒給來客什么好臉子。

    不速之客也不在乎,見到君晟走來,笑著哼了聲,反客為主,請他入座,“君大人快坐,別磕到絆到。”

    旋即看向季綰,肆意打量著,嗤笑君晟眼盲,看不到他覬覦季綰。

    “新婚才多久,就要照顧瞎子,季娘子辛苦了。”

    聞言,連不明前塵恩怨的馨芝都冷了臉。

    季綰扶著君晟落座,淡淡道:“惡語相向六月寒,二殿下慎言。”

    “反正是寒冬,再寒能寒到哪兒去?”

    慕戚依舊打量著季綰,赤裸裸的目光引人不適。

    喬氏提著新煮開的水走進來,不明所以下,對君晟嗔道:“貴客至,怎么不備些茶點吃食?”

    君晟淡笑,“二殿下吃不慣尋常人家的吃食,喜歡吃坑里的。”

    怕兒子得罪皇室的人,喬氏訥訥,“哪有人喜歡吃坑里的啊,可別說笑。”

    上次被君晟挖坑栽了跟頭的事,朝野上下皆知,慕戚皮笑肉不笑,“都說不揭人傷疤,君大人眼瞎可別再爛了舌頭。借用尊夫人剛剛的話,惡語相向六月寒。”

    明顯帶著警告意味兒的話,使喬氏僵了咧開的嘴角,不再沏茶,提著壺默默離開。

    自從認回君晟這個兒子,婦人也長了眼界,不再輕易對誰唯唯諾諾。

    生平第一次被尋常老婦人晾在一旁,慕戚哭笑不得,隱約含諷。

    “我的確吃不慣寒門之食,不勞老夫人了。”他以食指點點額,笑意不減,“也不對,貴宿連寒門都算不上。”

    君晟亦笑,“殿下既吃不慣寒舍的飯菜,那就喝西北風吧。”

    這人果然嘴不饒人,從不吃虧,慕戚磨磨牙,“君大人失了高門身份,又瞎了眼,若是再失去圣寵,是不是就一無所有了?”

    “放心,臣還有三寸不爛之舌,不會讓殿下清凈的。”

    占不到便宜,慕戚舔了舔嘴角,起身告辭,“我此番就是來探望君大人的,看大人只是瞎了眼沒有性命之憂,也就放心了。”

    “看殿下一如既往的爛漫,臣也放心了。”

    “爛漫”聽似夸贊,極富暗諷,誰會形容一個玩弄心術的人爛漫呢。

    這話等同于,在暗諷一個人一如既往的不成器。

    慕戚忍著不翻白眼,帶人離開,跨出門檻時差點打滑。

    原來是喬氏在出門時,把熱水倒在了門檻外。

    熱氣散去,凝結成冰。

    專為不速客準備的。

    季綰站在門檻內,望著離去的一撥人,轉身握住君晟的手,帶他回到新房。

    喬氏折返回來,忿忿嘟囔幾句,彎腰鏟去門口的冰,心中擔憂君晟不能恢復如初,但看君晟從容自在的模樣,也就寬了心。

    與沈栩的沉悶不同,君晟雖安靜,卻沉穩老練,會讓身邊的人感到心安。

    老婦人心中期盼,還是希望沈栩能在高門學有所成,蛻變成一個有擔當、不吃虧的人。

    聽著婦人的嘀咕聲,君晟尋聲“望”去,雖看不清,但能感受到一抹模糊輪廓,影影綽綽。

    **

    燦爛冬陽映目,一個背脊微彎、鬢有花發的老婦人走進附近街市上一家紅火的面館,點了一碗手搟面。

    楊荷雯端著面走來,笑盈盈的很是熱情,卻在對上老婦人的視線時愣住了。

    半晌都沒有將手里的碗筷放在桌上。

    “是你。”

    花白頭發的老婦人姓莊,以前是做穩婆的,接生過君晟和沈栩

    也是抱錯兩人的罪魁禍首。

    莊老太訕訕指了指面碗,“我的。”

    “砰”的一聲,楊荷雯放下面碗,“走走走,懶得掙你的錢!以后都別出現在我們沈家人的面前!”

    莊老太立馬不樂意了,“開門做生意,還不讓我進了?”

    “對,就不讓你進!”

    “我不都幫你們沈家認回兒子了!還是個足量的金疙瘩!”

    “一

    銥驊

    碼歸一碼,當年誰讓你犯糊涂的!”

    “那我還真就告訴你,當年我沒有糊涂,沒有抱錯孩子,是受人指使,謊稱抱錯了!”

    “什么?”

    “你沒聽錯,我是謊稱抱錯的!”

    楊荷雯愣了又愣,怔了又怔,當老婦人是在故意給她添堵,不由嗤笑一聲,憤然將人轟了出去,“老糊涂,別再這里犯渾!”

    她叉腰甩著手里的抹布,壓根不信老婦人的話。

    滴血驗親都做了,準沒差錯的!

    這事發生幾日后,沒往心里去的楊荷雯在街上又遇見了莊老太,兩人從街上吵到城門口,待楊荷雯冷靜下來,才發現老者背著個箱籠。

    要遠行不成?

    被侍衛盤查時,老婦人掏出箱籠里裝著的沉甸甸的紋銀。

    侍衛不解,“哪里來這么多銀子?”

    “掙的!”

    楊荷雯走近揉揉眼皮,掐腰盯著整理箱籠的老者,“呦,哪里發的財啊?”

    莊老太哼一聲,背起箱籠,“無可奉告。”

    楊荷雯撇撇嘴,氣嘟嘟回到沈家,當笑話似的將此事講給季綰和潘胭聽。

    “添堵都沒有這么損的,讓人心里不舒服。”

    才將君晟認回來不久,剛剛生出親情,若真是一場誤會,比吃了黃蓮還苦澀,楊荷雯認定莊老太是在故意氣她,擺擺手,“你們說氣不氣,糊里糊涂的老家伙掙得盆滿缽滿,也不知從哪里發的財。”

    潘胭搖搖頭,“就算給富人家做穩婆,也賺不了那么多。”

    季綰沒往心里去,回到新房直至子夜才等回君晟。

    點燃泥爐煮水的工夫,季綰扶君晟落座,自己托腮坐在一邊,笑著說起大嫂與莊老太吵架的事。

    “三日遇見兩遭,也算冤家路窄。”

    君晟靜默沒有接話,側耳傾聽水泡聲,精準提起銅壺,倒出一盞滾燙的水,握住盞口慢慢轉動,“或許不是偶然。”

    “咱們與莊老太又沒結過梁子,她何必扯謊忽悠咱們?”

    “她不是說了,受人指使。”

    季綰沒懂君晟的意思,仍彎著嘴角,可心里莫名有些飄忽,“你信她?”

    自換子的風波發生后,季綰從沒懷疑過事情的虛實,此刻聽完君晟的話,不免狐疑,真會有人在背后策劃嗎?

    目的呢?

    總不至于是沒事閑的,也不至于是戲弄沈栩。

    那目的只有一個,針對君晟。

    因君晟白璧無瑕,所以想要打破白璧,留下瑕疵?

    非高門出身的瑕疵?

    這算瑕疵嗎?

    英雄不問出身啊!

    若老婦人所言為真,是何人在策劃這場換子的陰謀?

    一連串的疑問沖擊而來,季綰坐立難安,主動伸手覆上君晟的手背,“莊老太還沒走遠,派人追回的話”

    應該能詢問清楚來龍去脈。

    “念念。”君晟反握住她的手,將水盞塞進她手里,“我有一件事要向你坦白。”

    “什么?”

    君晟收起繾綣溫柔,稍稍有些嚴肅,與不怒自威異曲同工。

    窗外清寒月色化為清冽的酒,澆灌彤云,酒氣化作淅淅索索的飛雪,使本就如水的涼夜更為酷寒。

    有種不好的預感蔓延心底,季綰渾身漸冷,直到身側的男子徐徐鋪陳開一段封塵的往事。

    一段只能講給她聽,不可外露的往事。

    一段關乎君晟前程的往事,一旦季綰說出去,帝王將會雷霆大怒,君晟無法全身而退。

    君晟在賭,賭季綰的心。

    他瞞過所有人,獨自承擔這份惡,是在兌現當初對師母的承諾。

    他蓄謀點燃一場大的煙火,讓季綰沉浸在絢麗中,可煙火短暫,璀璨褪盡的一刻,留給季綰的不知是滿足還是迷茫。

    他握住女子發涼的手,承認自己在等一個卑劣的契機。

    這個契機是季綰動心時。【看小說 公 眾 號:這本小 說也太好看了】

    季綰愕眙,面露不可置信。

    與此同時,靜坐一整日的譚氏睜開眼,折好手中的信函,扶著角幾起身,搖動碧紗櫥上的銅鈴。

    姓韓的管事媽媽走進來,一臉憂色,雖不知發生了什么,但極為擔憂譚氏的身子。

    “大夫人可要傳膳?”

    一整日不進食,必然是遇到了難以紓解的難事。

    譚氏扶著碧紗櫥直起腰,調整著浮躁的氣息,“請太師、二爺、公子去往老夫人的惠蘭苑,我有話要講。”

    無需多問,韓媽媽會意,大夫人口中的公子是沈栩。

    須臾,幾人聚集在惠蘭苑的客堂中。

    君太師披著褂子打哈欠,“夫人何事非要三更半夜來商議,還要請二弟過來?”

    夠折騰人的。

    君二爺倒沒什么抱怨,大嫂一向持重,不會無緣無故折騰人。

    徐老夫人也是淡淡然,不見被打擾的煩躁。

    只有沈栩察覺出異常,只因甫一走進來,譚氏瞥了他好幾次。

    每一眼都意味深長,流露出復雜。

    譚氏請幾人入座,緩緩拿出一封來自莊老太的親筆信,“我有一事要講。”

    當莊老太謊稱抱錯嬰孩的事落入幾人的耳中時,除了沈栩,其余三人都陡然起身。

    徐老夫人面露驚喜,“當真?”

    君太師一臉詫異,“什么?”

    君二爺發出疑問,“不是滴血驗親了?”

    沈栩在幾人的問話中,慢慢反應過來,面龐微微抽動,陷入長久的沉默,耳嗡鳴,再聽不清身邊人說了什么。

    不是難以接受,而是無法接受。

    薄雪轉大,這是今冬第一場鵝毛大雪,紛紛揚揚灑落。破曉之際,異常冷冽。

    云英紫裙的季綰披著曳地的長絨斗篷站在泠泠晨風中,不準君晟靠近。

    沒有跼蹐不安,她只是需要冷靜地思考。

    來自君晟的恩情和他的非分之想,哪一個更直抵她的心門,該感激還是反目成仇,往往在一念之間。

    所以,她要逼自己冷靜,站在自己的角度細思,再站在君晟的角度忖度。

    不明所以的馨芝撐傘擋在季綰頭頂,開口成霧,“小姐?”

    “你先回屋吧。”季綰接過傘,繼續站在風中。

    君晟陪在屋外,沒有接過馨芝遞上的第二把油紙傘。

    男子睫毛凝霜,肩頭落雪,卻渾然不覺,安安靜靜,仿若季綰的一道影子。

    第65章 第 65 章

    迂久, 季綰轉身走向君晟。

    簌簌飛雪掩蓋掉了女子的腳步聲,君晟不知季綰在他面前站了多久,待有所感知, 伸手去碰,女子已越過他。

    “念念。”

    他轉身邁開步子,腳下絆到石頭,高大的身形微晃。

    季綰沒有停下, 走進新房, 將油紙傘遞給馨芝,徑自步上二樓。

    君晟避開了馨芝的攙扶, 扶著墻壁慢慢跟隨,待走進堂屋,聽到東臥傳來女子淡淡一句“沈家這邊需要先生自行處理”。

    說罷, 又傳來隔扇滑動的聲響。

    君晟站在空曠的堂屋里, 半晌, 走向西側的書房。

    一聲“先生”,將兩人的距離再次拉開。

    知她處在氣頭上, 哄是無濟于事的,君晟沒有不識趣地湊上前, 所做的一切情有可原也好, 不可饒恕也罷,都要給足季綰沉淀情緒的時長。

    一扇之隔再沒了動靜,季綰附身,額抵門板閉上眼。

    拋開生母這層關系, 君晟對她所做的與巧取何異?

    懷著復雜的心緒至天明, 一夜未睡的女子掀開沉重的眼皮,呆呆望著床帳, 遲遲沒有起身,直到辰時,才裝若無恙地走進穿堂,在迎上喬氏的笑靨時,有些惶惶惴惴說不清的悶燥。

    用過早膳,她去往醫館,在面對母親何琇佩時,剎那紅了眼眶。

    雙親撿到她,在不知她身

    弋

    份的情況下撫養她,這份恩情,勝過血親的給予。

    可血親也非不要她,而是迫不得已,這份遺憾,終成遺憾。

    “怎么了啊?”見女兒淚眼婆娑,何佩琇慌了心神,拿出帕子替女兒擦拭一顆顆溫熱的淚珠,“是在婆家受委屈了嗎?快跟娘說說!”

    季綰默默流淚,這樁秘密是要守口如瓶的,否則就會辜負生母的良苦用心,即便養育她長大的母親是不會出賣她的,但也有說漏嘴的可能。

    秘密定然是知情的人越少越好。

    既要隱瞞往日的秘密,那也沒必要點破養育之事,引起雙親的恐慌和不安。

    何琇佩急壞了,抱住女兒使勁兒拍拂,“娘知你嘴巴嚴,不想說就不說,但你要記得,無論何時,娘都是你的依靠。在沈家過得不舒坦,和離就是,娘養你。”

    季綰回抱住母親,哽咽地笑了,“女兒能養活好自己。”

    “我的女兒不需要那么累。”

    母女倆依偎在幽靜的小室內,相互依靠。

    何琇佩一直把季綰當做福星,多年不孕的她,在收養季綰的次年懷上季淵,她感激這份偶然得到的饋贈。

    季綰趴在何琇佩肩頭,心知秘密不能告知,但換子的事還是要告知的,以免雙親最后知曉寒了心。

    “娘,女兒有一事,您先別急著打斷,聽女兒慢慢講。”

    擔憂溢于言表,何琇佩用力點了點頭,“好。”

    通政司官署。

    整整一個白日,官署的人都沒見通政使大人出過廨房,靜坐的身影籠在晚霞中,雋永中透著沒落。

    年少成名的男子,何曾這般失意過。

    下屬們面面相覷,誰也不敢調侃揶揄,散值都是默默離開的。

    掌燈時分,一道身影來到官署前,徘徊良久,被門侍引入君晟的廨房。

    “大人,太師來了。”

    君晟從書案前抬眸,徐徐起身,屏退了門侍。

    父子靜立相“視”。

    即便看不清,因太過了解父親,君晟能夠想象父親此刻的面容。

    君家知情的幾人已向刑部尚書和大理寺卿詳細了解了滴血驗親的可靠性,滴血驗親分為滴骨法和合血法,當初兩家人確認換子,也是借助于合血法,而合血法是可以做手腳,人為操控的。

    據刑部尚書和大理寺卿多年的斷案經驗,滴血驗親并不十分可靠。

    君太師沙啞問道:“為何這樣做?”

    若說沒有進行過滴血驗親,君家幾人尚且能相信有外人在幕后操控莊老太,可滴血驗親是君晟主動提出的。

    所以說,他就是操縱者。

    君晟垂目。

    師母之托不可道破,但換子一事,起因在他對季綰動了心思,與師母之托關系不大。

    初衷摻雜了私心,不再剔透,自是變為狂徒。

    “孩兒對綰兒一見傾情,起了強奪的心思,使了手段。”

    果然是處心積慮奪人所愛,君太師攥緊背在身后的拳頭。他身為太師,怎可容忍子嗣這般不檢點。

    “跟我回府!”

    從未對長子用過家法的君太師,在君家祠堂中,一下下鞭打著長子。

    一鞭鞭下去,青年的背上鞭痕交錯。

    官袍玉帶疊放在一側,君晟跪在祠堂中,身上的中衣破碎不堪。

    徐老夫人站在旁,又恨又心疼,白璧無瑕的長孫,怎能做出如此不恥之舉!

    譚氏同樣默然,攥緊手中絹帕。

    君二爺陪沈栩站在祠堂外,耐心勸說著,可言語間,已像是在對待外人。

    “賢侄放心,我們君家定然會補償你,至于情愛,等你上了年紀就會知曉,都是一時的心動,維系不了多久就會變得平淡。只要賢侄開口,老夫定然給你尋一門好的婚緣。”

    沈栩忽略了身側的長者,只聞鞭聲,眸光空洞寒涼。

    當鞭子染血,君太師走出祠堂,面對沈栩,不知該如何賠不是。

    勸說和賠罪都是空乏的。

    換他是沈栩,何止火冒三丈,早掄起拳頭了。

    這不是戲耍人嘛!

    能做到始終寡淡,足見其在這段時日心境的變化,慢慢變得強大。

    重重嘆口氣,君太師看向祠堂里衣衫滲血的長子,斥道:“自己捅的婁子,自己填補上!”

    沈栩掠過君太師的肩頭,看向跪在祠堂里的君晟,見君晟接過一身常服慢慢穿戴整齊,慢條斯理不見慌張,更不見慚愧。

    事到如今,仍沒有半點愧疚,與斯文敗類何異!

    沈栩握住拳頭,指骨咯咯響。

    君晟系好腰帶,因熟悉太師府的一草一木,毫不費力地獨自走出祠堂,微揚劍眉,眸光清清淺淺,意味深長。

    沈栩面龐火辣辣的,知對方在暗示什么。

    是在嘲笑他當初的鬼迷心竅和對季綰的絕情。

    若當初堅持不放棄婚約,或許現在還能同季綰共同面對這份巨變。

    不,若當初堅持,就不會有換子一事。

    若自己當初堅持婚約,君晟沒必要也不會犧牲這么大,白白去做小戶之子。

    自己也會和季綰好端端生活在沈家,腳踏實地,舉案齊眉。

    沈家

    是否還能回得去呢?

    沈栩自嘲一笑,肩膀聳動,為了榮華富貴,拋棄生養自己的爹娘,哪還有臉回去呢。

    他,忽然成了無家可歸的人啊。

    這時,魏管家匆匆來報,“太師大奶奶來了。”

    大奶奶嗎?

    眾人尋聲望去,見一女子手提錦鯉燈款款走來,夜風揚起她粉衣白裙和玫色搭臂的披帛,翩躚之姿仿若氛氳霧氣中的宮粉,柔韌堅強。

    見到季綰,徐老夫人懷著虧欠迎上前。

    季綰一一見禮,面色始終柔和,“安鈺眼盲未愈,晚輩是來接他回沈家的。”

    君晟聞聲“望”去,眸光一瞬柔和,抬步走了過去,繞過試圖上前攙扶的一眾侍從。

    在旁人面前,季綰沒有半分冷臉,任他牽起手。

    沈家還需要君晟出面了解因果,在此之前,君晟不可同當初的沈栩那樣,以沉默的態度回避,辜負身邊人。

    她不允許。

    若君晟執意回避,她也可灑落放手,與他斷情。

    君晟牢牢握住她的手,與君家人道別,“孩兒還要去往沈家贖罪,先行告辭。”

    沈栩愣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著這一幕。

    印象里的季綰倔強如小牛,怎會輕易原諒一個欺騙過她的人?

    “綰妹。”

    脫口的呼喚引得在場人的注意。

    季綰停下步子看向他,眼中除了疏離,再無其他。

    可明明她該是他的未婚妻啊,沈栩知一切為時晚矣,但抱著一絲絲僥幸,在失落中尋求慶幸,緩緩上前,沙啞開口:“我們還回得去嗎?”

    這句話,季綰在盛夏時也曾問過他,只是那時,女子心中已有答案。

    回不去了。

    季綰淡淡凝著滿臉蒼白的沈栩,感受到他眉宇間蘊藏的憔悴。

    富貴化為烏有,定然摧心剖肝吧。

    辜負她的人到頭終成空,卻引不起內心的任何觸動,她沒有譏誚,也無喜悅,淡漠幾近麻木。

    是徹底看開了,淡然了。

    他在她心中再掀不起波瀾。

    可沒等季綰答話,身子一歪,被一股極大的力氣攬住。

    君晟摟過怔愣的季綰,淡淡笑道:“綰兒是我明媒正娶的妻,你也配肖想嗎?”

    這是近來沈栩聽過最譏諷的話,他反唇相譏,“明媒正娶嗎?”

    明明是巧取豪奪。

    疏狂朔風卷起檐上積雪,淅淅索索飄落在兩人臉上,冰涼凜然足以喚醒各自的理智。

    熏風能解慍,朔風或降燥,可一向沉悶的人變得浮躁,另一個也不再休休有容。

    一只小手按在君晟的胸膛上,將人向后推了推,避開了凜冽寒風中的焦躁對峙。

    弋

    “回吧。”

    季綰擋在中間,身子靠近君晟。

    這一刻,沈栩心如刀絞。

    身份不在,黃粱一夢,也顧不得他人的目光,顯露出他的頹廢。

    不知為何,他沒有自己想象中該有的憤怒,反而輕松了許多,不再矜持端著,有了破罐子破摔的輕松。

    “那我呢?該回哪里?”

    季綰于夜色中再次看向他,“該回沈家。”

    那才是他的家。

    **

    當沈家人得知真相,喬氏茫然地握住君晟的手臂,“不是的,不是的,是不是?”

    快要沒有邏輯的老婦人,紅了眼眶。

    君晟謀劃的一切里,料想到各種可能性,唯獨沒有料想到,日久是會生出親情的。

    “抱歉,喬夫人,晚輩騙了你們。”

    沈大郎猛地起身,“這是高門公子哥取樂的把戲嗎?何等荒謬!”

    一直緘默的沈榮杰呵斥兒子:“坐下。”

    “爹!”

    “坐下!”

    托君晟的福,近些日子賺得盆滿缽滿的老漢點燃煙鍋,使勁兒抽了一口,看向季綰,“綰丫頭,沈家對不住你。”

    沒有識別這場陰謀,害她錯嫁。

    季綰搖搖頭,錯不在沈家,在君晟。

    沈杰榮又抽了幾口煙,顫巍巍拿出房契,推給君晟,“我們沈家受不起。”

    次子的事,君晟和季綰于沈家有恩,老漢再慍怒,也得記著這份恩情,不能撕破臉。

    楊荷雯在旁舔了舔干澀的唇,雖不甘,但沒敢插嘴。

    君晟又將房契推回到老漢的面前,“一點兒補償,彌補不了虧欠,爹收著吧。日后沈家遇到任何難事,孩兒都責無旁貸。”

    聞言,沈榮杰和喬氏齊齊抬頭,事已至此,這場謀劃的親情,衍生出了兩分真嗎?

    當晚,君晟帶季綰、馨芝和陌寒兄妹離開沈家,這份沒有預料到的親情讓他多了愧疚。

    算計人心,是精準不了的。

    載滿行李的馬車上,季綰看著窗外蒼茫的天色,始終安靜。

    憤然和別扭猶在,在與君晟私下的相處中,她做不到無事發生。

    第66章 第 66 章

    沈栩所在的琉璃苑并非君晟之前所住的院落, 君晟的院落名為泓涵,庭院栽植有山荊子、水榆花楸等喬木植被,嫻美茂盛, 幽靜雅致。

    泓涵苑侍從十人,從未被調入其他院落,一直留在這邊,每日精心打理著房屋和草木, 一見君晟回來, 齊齊迎上前,面露歡喜。

    “恭迎長公子回府!”

    隨君晟走進來的魏管家咳了聲, 低斥一聲,“沒眼力見呢。”

    侍從們這才瞧見跟在君晟后頭不聲不響的女子。

    “小的們給大奶奶請安!”

    季綰不習慣這樣的陣仗,略一頷首, 恬靜之姿映入紗燈的光影中。

    蔡恬霜和馨芝緊隨其后, 與魏管家一同止步在耳房旁, 目送一對主子走進正房。

    蔡恬霜拉馨芝走進耳房,“日后你住這里。”

    “那你呢?”

    “我和哥哥一直住在客院那邊, 泓涵苑其余侍從皆住在前院的倒座房,日后, 有什么事去客院或倒座房找我們就成。”

    安置好馨芝, 蔡恬霜蹦蹦跳跳離開,比誰都心大。

    正房內,君晟放下手杖,輕喚了聲:“念念。”

    季綰站在門口環顧一圈, 與院落一樣, 堂屋清幽淡雅,烏木家私工藝精良, 多半是出自名匠之手。

    數張花幾上擺放著各式盆栽,一看就是被人時常修剪打理。

    屋中散發著淺淡的檀香,沁人心脾。

    聽見聲音,她淡淡應了聲,就見男子尋著聲音走來,作勢要握她的手。

    她立即避開,“我跟馨芝住。”

    “耳房小,不合適你們兩個人住。”

    “不是還有東、西廂房。”

    君晟抿抿唇,“咱們各讓一步,你住正房西臥可否?”

    至少還在一座房子里。

    季綰看向左側西臥,“嗯,也好。”

    不同于自己的閨房還有沈家建的新房,單單一個西臥,寬敞偌大,床、榻、座、椅、屏風、架格、琴幾、湢浴應有盡有。

    一張烏木架子床擺放在屏風后,掛著霞綃帷幔。

    季綰放下隨身的細軟,拿出撥浪鼓放在枕邊。

    “深夜了,先生去休息吧。”

    逐客意味再明顯不過。

    能隨他回府已是莫大的恩賜,君晟沒有得寸進尺,抬手揉揉她的腦袋,轉身離開,卻差點絆到屏風旁的雕花繡墩。

    “當心。”季綰出聲提醒。

    君晟繞開繡墩,謹慎地走著,直到走出隔扇,才大步流星去往對面的東臥。

    對自己的房子再熟悉不過。

    回到臥房,脫去衣袍,他方想起背上的鞭痕。

    有一處絲絲痛,應是滲血了。

    門口恰巧傳來腳步聲,繼而傳來女子刻意壓低的嗓音。

    “我幫你上藥。”

    季綰也是剛剛想起他背上的傷,別扭和心疼交織,不由自主地拿出藥膏走了過來。

    君晟眉眼微動,走到門邊背對她脫去中衣,“有勞。”

    客氣的語氣帶著小心翼翼。

    看著深淺交織的紅痕,季綰抽吸口涼氣。

    太師下了狠手。

    “先擦擦吧。”

    沒等君晟應聲,季綰快步走開,回來時手里端著一盆溫水。

    一名老仆止步在門口,尷尬地撓撓頭,哪有讓大奶奶親力親為的。

    季綰走進臥房,擰干濕帕,替君晟擦拭后背,動作還算輕柔。

    君晟舒展背脊,感受著清涼的指尖在背后游走。

    微甘微澀。

    **

    與此同時,沈栩沒顧太師夫婦的挽留,凈身離府。

    他不允許自己處在別人的屋檐下搖尾乞憐,告訴自己骨子里還需有清傲。

    凌云哭喪著臉跟在后頭,被攆了幾次都沒有走開。

    “你該留在太師府,跟著我只會受苦、受譏。”

    “小奴原是太師府不起眼的小廝,是公子抬舉,留小奴在琉璃苑伺候,吃香喝辣。小奴記著公子的好,愿隨公子同甘共苦。”

    沈栩站在闃靜的街上,微微仰頭輕嘆,有裊裊水汽溢出唇齒。

    富貴一場空,到頭來出乎意料收獲了一個忠心的仆人。

    “公子,咱回沈家嗎?”

    “不了,無顏回去。”沈栩邁開步子,“沿途尋家客棧吧。”

    一高一矮一對主仆,并肩走在冷月凄凄的長街上。

    驀地,身后傳來一聲哽咽——

    “阿栩。”

    沈栩頓住步子,艱難地回過頭,見喬氏微佝著身板站在遠處。

    喬氏的身后,沈榮杰帶著孫兒和孫女。

    “大寶,茹茹,過去。”

    兩個小家伙屁顛屁顛跑向愣住的沈栩,爭先喚道——

    “四叔!”

    “四叔!”

    雖不明白為何會有沈栩和君晟兩個四叔,可兩個孩子從記事起,就知道眼前的男子是他們的四叔。

    聽著嘰嘰喳喳的清脆童音,沈栩喉嚨酸脹。

    喬氏走過來,激動地握住他的手臂,“阿栩啊,回家,咱們回家。”

    天色朦朧,看不清周遭,唯獨老婦人的眸光清澈純凈,不含算計的雜質。

    回到自己原本的房間,沈栩躺在墻角的木床上,空蕩的心稍稍踏實,暫時尋到可以釋放疲憊之隅。

    真正的家人,才會讓他感受到舒坦和自在。

    可他明白得有些遲了。

    蜷縮在被子里蒙住腦袋,素來沉悶的男子抱頭痛哭,宣泄著壓抑的情緒。

    沈大寶趴在屋外窗邊,豎著耳朵偷聽,扭頭看向身后的爹娘。

    “娘,四叔哭了。”

    是悔恨的淚吧,傷了最愛他的爹娘。一向嘴刁的楊荷雯罕見地沉默了,沒有不識趣的冷嘲熱諷。

    她獨自去了后院,呆呆望著空置的新房,感慨萬千。

    潘胭隨后走來,站在楊荷雯身后,同樣望著新房,有珍書閣那邊的牽連,她沒有沈家其他人那么感傷,日常還能見到季綰,可她再難見到的,是那個臨走前多看了她一眼的男子。

    陌寒。

    那一眼,深沉凝重,難以直視。

    翌日一早,喬氏叩了叩沈栩的房門,房門“咯吱”一聲虛開。

    屋里無人,被褥疊放整齊,上面放有一封信。

    不孝子阿栩奉上。

    沈栩帶著凌云不告而別。

    信上說,他無顏面對自家人,愧怍、羞虧,

    璍

    決定離家,待到次年金榜題名歸來,再報爹娘養育之恩。

    喬氏坐在床邊抹了抹眼淚,將信折好。

    尋個隱蔽的地方安心備考也好,不必去承受外人的閑言碎語。

    沈大郎一早來給弟弟送湯面,不由愣住,“阿栩呢?”

    喬氏嘆道:“走了。”

    “啊,去哪兒了?”

    “去可以靜心的地方了。”喬氏沒事人似的接過湯面,將信遞給長子。

    讀過信,沈大郎唏噓。

    喬氏吸溜一筷子面條,沒顧什么儀態,“對了,閑暇時,幫阿胭把她屋子里的家私都搬去后院的新房吧。”

    “啊?”

    “啊什么啊,房子空著也是空著,她們娘倆這些年受苦了,早該住進有光的屋子。”

    沈大郎撓撓頭,“兒子不是那個意思,可咱們房子有限,等老四娶媳婦了怎么辦?”

    “咱也換個大點兒的家宅唄。”

    “娘,兒子發覺您比以前堅韌豁達了。”

    喬氏哼了一聲,帶了點小小的驕傲,“畢竟是見過大場面的人了。”

    檐下燕巢空空,等到雨燕回時,她的兩個兒子也差不多回來了。

    一家人可以團圓了。

    **

    次日一大早,太師府舉辦了新婦的改口禮。

    換子的事不宜聲張,太師夫婦籌備了一場再簡單不過的改口禮。

    君太師笑呵呵接過媳婦茶,越看季綰越歡喜,之后同君晟承馬車離開。

    經歷兩次換子風波,譚氏雖疲憊,但明顯氣色紅潤了些,任誰都看得出,她最在意的子嗣還是君晟。

    可婆媳還不熟識,又都不是話多的人,難免冷場。

    這樁婚事地促成,譚氏沒有參與過,加之性子冷,對季綰客氣之外不免顯得疏離。

    季綰并不在意,只要不被一再添堵難以維系體面就成。

    譚氏也考慮到這點,特意交代魏管家從中周旋,暫時婉拒褚氏等心思重的親戚們登門。

    而府中盡展喜悅的人當數二公子君豫。

    憨頭憨腦的大高個兒,拉著季綰滿院子跑,為她介紹著府中的情況。

    君太師有一妻一妾,膝下二嫡一庶,無女兒。

    離得老遠,陶姨娘扭著腰走來,主動與季綰見禮。

    她原是徐老夫人安排給兒子曉事的通房侍女,后被抬為妾,雖不得寵,但為太師誕下一子,又因不惹事,沒有觸碰過譚氏逆鱗,在府中也算立穩了腳跟。

    庶子君豪,年二十,是都督府一名武將,不常回府。

    陶姨娘客客氣氣,季綰自是不會失禮,不走心地聊了幾句,又被君豫拽著袖子去往其他院落。

    “嫂嫂,咱們去放紙鳶吧!”

    大冷的天兒,不太合適吧,可看著男子稚氣未脫的面龐,季綰又不忍拒絕,“行,你帶路。”

    終于有人愿意陪自己嬉耍,君豫開心的像個孩子。

    而在季綰眼中,也的確把他當成了小孩子。

    極盡耐心。

    “別跑,慢點,我跟不上你。”

    長胳膊、長腿的君豫果然慢下步子,一蹦一跳帶著季綰去往花園,途中遇見蔡恬霜,也毫不見外地拉上她一起玩耍。

    譚氏靜靜望著三道身影穿梭在花園中,聽著次子的笑聲,沒有上前阻止,印象里,已許久不見次子這般開懷。

    沒必要掃興。

    第67章 第 67 章

    君晟重回太師府的內情, 知情人不多,徐老夫人、君太師、譚氏、君二爺守口如瓶,就連沈栩也沒有向外人透露。

    至于沈栩的緣由, 不為君晟,只是為了季綰不被置于風口浪尖,被人在茶余飯后談論。

    但縱使這般,還是被朝中人議論紛紛。

    眾說紛紜下, 消息傳到承昌帝耳中, 從不打聽臣子私事的帝王陷入思量。

    季綰是在隔日傍晚被傳召入宮的。

    御書房靜幽幽的,除了馮凇伺候在旁, 再無其他宮侍。

    承昌帝請季綰落座,角幾上擺放著松花團子、百合酥、海棠糕等出自御廚之手的點心,配以云霧茶。

    季綰靜默品茶, 已猜到帝王傳召她入宮的目的。

    數日不見, 承昌帝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略微粘滯, 帶著幾分克制,“季娘子搬回太師府可還習慣?”

    “回陛下的話, 一切如常。”

    女子聲音平緩,舉止柔婉, 看不出半點憂愁, 可縱使歷盡千帆的人在經歷此遭也做不到毫無波瀾吧。

    閱人無數的帝王執盞輕呷,水汽氤氳指尖,點點濕潤。

    “季娘子有什么難言之隱,大可直言。”

    若她有委屈想擺脫現狀, 他可以幫她。

    眾說紛紜的傳聞中, 被猜測最多的就是君晟見色起意,橫刀奪愛, 承昌帝不忍一個嬿婉女子折在摧花者的手里,即便并不覺得君晟是那樣的人。

    傳聞不可盡信,他想從當局者的口中得知真相。

    “若你陷入困境,朕會想辦法讓你全身而退。”

    這話已經再清楚不過,是針對君、沈兩家換子的風波。

    季綰握盞的手微微收緊,“回陛下,臣婦是自愿嫁給君晟的,婚后情趣相得,舉案齊眉。”

    半晌,承昌帝笑笑,“當真沒被逼迫?”

    “臣婦心甘情愿。”

    女子目光柔和卻堅定,不像是在強撐。

    承昌帝飲口茶湯,嘗到苦澀,等季綰離開,后仰在寶座上呆呆望著雕梁。

    “你也退下吧。”

    這話是對馮凇說的。

    馮凇躬身離開,在開翕門扉時,無意瞧見帝王拿出個木偶細致地雕刻著。

    察覺帝王心情不佳,他小聲提醒宮侍們小心伺候,甫一轉身差點與前來請安的德妃撞個滿懷。

    “誒呦,小的冒失,給娘娘賠罪。”

    德妃不在意地擺擺手,“陛下呢?”

    “陛下在里面,不過”馮凇掩口提醒了句,示意她待會兒再來,以免惹怒帝王。

    德妃美目流眄,大著膽子拉開門走了進去。

    整個后宮,也就只有德妃和賢妃敢如此了。

    馮凇搖搖頭,手持拂塵候在門外,豎著耳朵留意里面的動靜。

    御書房內,德妃盈盈一拜,“臣妾給陛下請安。”

    隨即偷覷了一眼帝王手里的木雕,滿是狐疑。

    看樣子,是在雕刻妙齡女子。

    算算年頭,那個被景蘭諾送走的小娃娃長到十七歲了,正處在妙齡年紀。

    帝王此舉,多少讓德妃感到不舒服,不為拈酸吃味,而是景蘭諾與那小娃娃是母女,帝王在對景蘭諾懷有舊情的同時,又對那小娃娃充滿臆想,實在是過于偏執了。

    難怪景蘭諾當年不肯入宮,又寧愿惹怒帝王也要送女兒離開。

    承昌帝收起木雕,憔悴的面容泛著點點疲憊,“有事?”

    “沒事就不能來給陛下請安了?”

    反問的話語有些露骨的膽大,偏偏承昌帝喜歡她的熱辣張揚。

    眼前的女子靜如處子、動如脫兔,往日性子上的棱角也在后宮的爭斗中日漸消磨,長袖善舞,左右逢源,知分寸,懂進退,是最好的枕邊人。

    “就為了請安?”

    “幾日不見,臣妾想念陛下了。”德妃扭著柔韌的腰肢走過去,倒在了寶座的絲錦靠枕上,一條腿搭上帝王的膝頭。

    熱辣的誘,比酒辛辣。

    “陛下可要飲酒?”

    被磨出一身火,承昌帝磨了磨后牙槽,掐住她帶痣的鼻尖,“若不是近來力不從心,朕非要好好教訓你。”

    力不從心,是因廢太子的事,德妃沒有道破,懶洋洋用腳趾勾著男子龍袍的玉帶。

    “待會兒,臣妾陪陛下出去透口氣兒吧。”

    另一邊,從御書房離開的季綰,與來到御書房的德妃交換過眼神,轉頭去了冷宮。

    姚寶林已恢復如初,臉頰上的雪柳刺青更為凸顯她的媚色。

    季綰坐在桌邊,看她換上一套艷麗的舞裙。

    姚麓笑道:“這身怎么樣?是我剛入宮那會兒,第一次在御前露臉時穿的。”

    是帶她入宮的花鳥使贈予的。

    季綰捻了捻舞裙,縐紗的料子,迎風飄逸,可身處冷宮

    依誮

    的人,身穿艷麗的舞裙未免顯得太刻意,“我覺得不妥。”

    聽完季綰的擔憂,姚麓點點頭,“娘子考慮的是。”

    “娘娘可沐浴了?”

    “簡單擦拭過。”

    姚麓的身上還有季綰特制桃花膏的余香。

    季綰盯著她換上的青綠色布裙,遽然上前,在一陣驚呼聲中“辣手摧花”,撕扯開布料。

    瞬間,寬大的布裙成了襤褸,隱露女子雪白的肌膚,將人襯得狼狽不堪,偏偏又在這份狼狽中滋生出破碎的美。

    季綰又扯下她發髻上的木簪,任那三千青絲垂落腰際。

    “好了。”

    天生麗質的人,濃妝艷抹總相宜,何況是姚麓這樣的美人。

    在經歷過大起大落,浮艷褪盡,破碎的美令姚麓自己眼前一亮。

    原來,清淡之韻也能繪出綺麗。

    她都快不認得鏡中的自己了。

    “季娘子好手筆。”

    季綰看了一眼屋外的天色,“那就在此預祝娘娘旗開得勝。”

    姚寶林脫去鞋子,赤腳在破舊的屋中原地旋舞,沉浸在無畏的勇氣中。

    她需要無畏,需要不顧一切的癲狂,掙回原本該累積的權勢和人脈。

    帝王薄情,她不會再為之內耗自己。

    一舞展于丹檻上,橙色晚霞成了最好的幕布。

    細細飛雪點綴寒冬。

    季綰站在窗子里,攏了攏身上御寒的斗篷,目睹姚麓跨上丹檻,赤腳起舞。

    許久不停歇。

    地凍天寒,女子迎風而舞,像極了飽受風雨后傲雪凌霜的梅。

    帝王也是此時與德妃閑逛至冷宮附近,在瞧見扒在冷宮月亮門前爭先探頭探腦的侍衛后,攏起濃眉。

    德妃適時發出疑問:“他們這是在做什么?”

    輕咳一聲,侍衛們溫聲回頭,立即躬身行禮。

    “噓。”

    德妃豎起食指抵在唇邊,俏皮地拉著帝王走近,學著侍衛們剛剛的窺探姿態,探身向里瞧,一副看好戲的架勢。

    承昌帝幾乎沒有走進過冷宮,背手站在德妃身后,睇去一眼,在瞧見獨自沉浸在風雪中翩翩起舞的女子時,瞳眸蕩出漣漪。

    久久沒有收回視線。

    破舊的布裙包裹著玲瓏曼妙的身姿,長發隨風飄散,凌亂唯美。

    初見姚寶林,是因她酷似景氏,此刻見之,竟覺陌生新奇。

    盛寵時驕縱無腦的人,在失寵后反而多了一絲淑質。

    無意也好,刻意也罷,都讓滿身疲憊的帝王停下了腳步,靜靜欣賞著。

    德妃佯裝慍怒,欲要上前阻撓,就差罵出一句“小浪蹄子”了,被帝王大手一捂,捂住了口鼻。

    “唔?”

    “安靜些。”

    承昌帝攬著“發怒”的寵妃,怔怔望著丹檻上起舞的“鶴”。

    少焉,帶著氣嘟嘟的德妃離開。

    “臣妾看她就是故意的,動機不純。”

    “都被打入冷宮了,還會不老實嗎?”

    “陛下有心向著她。”

    承昌帝沒有接話,心不在焉地閑逛著。

    片時,姚寶林收起舞姿,斜睨一眼無人的月亮門,遞出手,由季綰扶著跳下丹檻。

    “能成嗎?”

    “事在人為。”季綰拍拍她的肩,又為她涂抹了淡化疤痕的藥膏,隨后去往德妃寢宮,見德妃在宮里用著晚膳,打趣道,“娘娘怎么回宮了?”

    “陛下現在滿腦子都是雪中梅,哪需要本宮伺候在旁。”德妃支頤,半瞇著眼,慵懶閑適,“對了,你在太師府可適應?”

    “挺好的。”

    “姑母性子使然,冷肅不愛說笑。相處久了,你會發現她的好。”

    季綰笑笑,知精誠所致,金石為開,但也知體面是互相的,不逢迎,不諂媚,順其自然,一貫是她的處世之道。

    從宮里回到太師府,君晟還未歸,她先去惠蘭苑和二進院請安,隨后回到泓涵苑,安靜地趴在窗邊欣賞喬木落雪。

    月亮門處出現兩道身影,走在前面的人頎秀挺拔,身披一件墨藍大氅,襯得郎艷獨絕。

    過于精致的五官如自然精心雕刻的手筆,與風雪融為一體。

    季綰又被男子的容貌折服,默默埋頭在臂彎,悻悻的沒什么力氣,直到那人走進西臥來到她身后,一并將寒氣傳了過來。

    “念念,我回來了。”

    季綰趴著不理,感受攜著寒氣的臂膀環住她的肩。

    君晟彎腰趴在她背上,溫聲重復道:“為夫回來了。”

    季綰擰巴著不給回應,打算讓對方自行冷卻去熱忱。

    矛盾激蕩著她,生平第一次陷入解不開心結的無邊煩亂。

    身后男子給予的煩亂。

    似被紅繩繚繞糾纏,掙不開,也不愿掙脫。

    她似乎愛上他了。

    意識到這點,季綰清凌凌的杏眼蒙上冰霧,為這不合時宜的心動。

    驀地,冰涼的唇貼上面頰,引她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栗。

    “別鬧我。”

    這話沒有潑滅男子的熱忱,反而在火上滴入一滴棉籽油,大有燎原之勢。

    君晟環住她的腰,閉眼含住那軟軟的耳垂。

    季綰感到青巒微疼,小幅度地掙扎起來,“你做什么?”

    她慌亂地站起身,欲要轉身之際,被男人輕輕扼住后頸,趴回了窗邊。

    君晟細細吻著她的臉頰,不準她逃離。

    “念念今日在御前維護為夫了。”

    季綰一怔,臉色通紅,有種被人窺出口是心非的窘迫,定是馮小公公多了嘴。

    “才沒有。”

    “是么。”

    君晟睜開瀲滟的眸,映入眼底的剛好是女子雪肌透出的羞粉。

    他直起腰松開人,恢復了翩翩模樣。

    季綰擦了擦濕潤的耳垂,仍不愿理他,但也有必要為自己正名,“我在御前維護你,是為了太師府的臉面。”

    “嗯。”

    “”

    季綰語噎,解釋后反而有了欲蓋彌彰之嫌。

    她索性變成木頭,一言不發趴在那。

    君晟揉揉她的發髻,提醒她別著涼。

    入夜,季綰沐浴后剛屏退馨芝,就見君晟身穿中衣站在敞開的隔扇旁。

    季綰走過去,冷著臉合上隔扇。

    堂屋燃著連枝大燈,燈火通明,隔扇上映出男子的身影,靜靜佇立,迂久后離開。

    季綰躺進綿軟絲滑的被褥,抱著撥浪鼓入眠,不愿再為難自己去驗證君晟對她的重要性。

    第68章 第 68 章

    翌日請安后, 季綰背起藥箱走出府門,迎面遇見步下馬車的二房主母褚氏。

    一身蜜合綾長裙,手戴飄花翡翠, 富貴逼人。

    季綰見禮,“二嬸。”

    多日不登門的褚氏將她上下打量,“這是要去哪里?”

    “去醫館。”

    褚氏又多了幾分打量,哂笑一聲, 帶人走進太師府, 先去了惠蘭苑請安。

    今日君氏的妯娌們約在譚氏這邊打牌,人沒到全, 褚氏坐到譚氏身邊,“不是我做嬸嬸的多事,君家的兒媳, 總該端莊嫻雅些。”

    譚氏瞥眸, “何來不嫻雅之說?”

    “嫁人了也閑不住, 到處拋頭露面。”

    “她不拋頭露面躬行醫術,如何能診出二弟被人投毒?”

    提起這事, 二房的人對季綰是要有所感激的,褚氏擺擺手里的絹帕, “嗐, 一碼歸一碼,身為大房長媳,理應料理中饋、把關賬目、樹立威信、拓展交際,必要時候, 得撐得起場面。”

    “弟妹說得頭頭是道, 還是先讓老四娶妻進門,我這個做嫂子的, 也能跟弟妹學學如何調教兒媳。”

    “大嫂瞧好吧。”

    話落,兩人再懶得搭理對方。

    另一個妯娌夾在中間左右為難。

    “安鈺的媳婦年紀不大,不急于掌家,慢慢來嘛。”

    褚氏白一眼,“十七不小了。”

    譚氏護短道:“我的兒媳,無需旁人來教。她喜歡醫術,學有所成,那是本事,比拘泥后院只會爭風吃醋的婦人強得多。”

    眾所周知,君二爺妾室成群,二房妻妾時常鬧得家主不愿歸家,宿在外頭。

    至于外頭養了多少燕燕鶯鶯,譚氏都懶得提起。

    褚氏閉眼斂氣,暗罵丈夫一百遍,每每

    憶樺

    被人提起后宅那些破爛事,她都會憋出內傷,抬不起頭。

    傍晚,季綰回到府中,在給婆母請安時,留意了婆母的叮囑。

    譚氏除了提醒她今日泓涵苑燒了地龍,需注意潤燥,沒有多余的話。

    既沒有被阻止行醫,季綰放下心來,見婆母按揉著額頭,主動凈手上前。

    手法老練。

    頭皮酥酥麻麻,譚氏舒展開眉頭,沉浸在兒媳的伺候中。

    凝著婆母優越的瓊鼻,季綰笑道:“夫君的鼻子生得像您。”

    “是嗎?”

    “嗯。”

    譚氏喟嘆,季綰不是會刻意逢迎別人的性子,既覺得像,那就是真的像。

    這話取悅了譚氏。

    經歷換子風波,譚氏察覺到自己對君晟的感情,超越了血緣的局限,從心里認可這個兒子。

    好在,一切都是臭小子的伎倆,雖對沈家人過意不去,但也慶幸,慶幸不是真的。

    對沈栩的愧疚,也只能說上一句來日方長。

    從富貴重新跌回清貧,只盼他不要頹廢,繼續備考,金榜題名。

    深夜,御書房。

    承昌帝在看完次子慕戚上書的折子后,傳召來禮部尚書、國子監祭酒和幾名內閣大學士,商討起聾啞者參加科舉的可行性。

    奏折上,慕戚不只為聾啞者請命,還羅列了具體的措施,有理有據,用詞精辟。

    正合帝意。

    但不排除忽然開竅的紈绔子背后有高人指點,多半是兵部尚書張衡智。

    等禮部尚書等人離開,宗人府的官員入內,勸帝王盡快立后。

    “后宮不可一日無主,還望陛下以大局為主,冊立皇后,執掌后宮諸事。”

    承昌帝捏鼻沉思,半晌,淡淡道:“傳朕口諭,由賢妃暫代皇后一職。”

    宗人府官員一愣,隨即躬身應“是”。

    賢妃并非承昌帝心中滿意的人選,但資歷是最深厚的,人也潑辣,能震懾住一眾嬪妃。

    想起爭風吃醋的嬪妃們,承昌帝流露不耐,又想到護夫的季綰,肝火更旺,驀地,他想到昨日所見的情景,心生微妙。

    更闌人靜雀無聲,流云遮月暗無光,承昌帝走進冷宮的一剎,頓住步子,第一次親耳聽到孤月冷夜中幽幽的歌聲。

    燈火闌珊,窗上一道道剪影如同鬼魅,承昌帝甚至想不起那些同床共枕過的女子姓甚名誰。

    范德才躬身引著帝王走到一座破舊的房屋前,笑呵呵道:“陛下這里請。”

    承昌帝踟躇片刻,跨進門檻,在一片漆黑中尋到一縷斜射的月光,月光籠罩著一名趴在桌上睡著的女子。

    女子側枕手臂,臉上一株雪柳極為明顯。

    愕眙一剎,承昌帝快步上前,凝著雪肌上妖冶生長的雪柳,說不出的震撼。

    因畫在溫熱的肌膚上,畫作價值不可用金銀估量。

    亦因栩栩如生,快要辯不出原有的疤痕。

    “何人所為?”

    范德才訕訕撓鼻,正要回答,趴在桌上的女子悠悠轉醒,在對上一雙熟悉的眼時,驚慌起身,拉開距離跪在地上。

    “臣妾見過陛下。”

    承昌帝順勢坐在她騰出的長椅上,上面還有女子留下的余溫,“臉是怎么弄的?”

    “回陛下,是臣妾自作主張,靠人情,請來的畫師。”

    “誰的人情?”

    “季娘子。”姚寶林補償道,“娘子心善,敵不過臣妾苦苦哀求,才動用人脈請來畫師,陛下要責怪,就責怪臣妾吧。”

    提起季綰,承昌帝心口不可抑制地柔軟,他曾托季綰醫治寶林,沒想到不只調理好了寶林的身子,還為其遮掩了疤痕,“德妃可摻和了?”

    “沒有。”

    這是季綰的意思,目的是不讓承昌帝感受到妃子的算計,能身心輕松地接受這份歡愉。

    承昌帝沒再多問,細細打量跪地的女子,素面朝天,偏偏溢出零亂破碎的美。

    這張臉,似故人,又如陌生人。

    “抬起頭。”

    姚寶林緩緩抬頭,褪盡驕縱的面容惹人憐惜。

    承昌帝附身捏住她尖尖的下頦,聞到一股皂角的香味,比不得昂貴的香膏,卻清清爽爽煞是好聞。

    驀地,女子身子一輕,被帝王打橫抱起。

    范德才仔細觀察,在確認帝王沒有回燕寢的意思后,趕忙帶人退了出去,輕輕合上門。

    尊貴的帝王,第一次在陋室里寵幸女子。

    當姚寶林復寵離開冷宮的消息傳開,整座后宮炸開鍋。

    暫代皇后之職的賢妃正打算籌辦小年的宮宴,擬邀嬪妃、貴婦、閨秀聚在自己寢宮,以彰顯威儀。

    相關宮人前來請示她如何給姚寶林安排座位。

    賢妃倚在絲錦靠枕上,翻個白眼,“按正六品的位分安排就成。”

    **

    請帖是在臘月十六發出的,季綰是第一批收到的人,卻無榮幸,懶得應對。

    已至年根,街上隨處可見歸來的羈旅者,熱鬧非凡的街市年味十足。

    這日一早,季綰照常去往醫館,一直忙到打烊都無暇他顧,等收拾好藥箱準備乘車回婆家,卻見另一輛馬車停靠在醫館前。

    君晟挑開簾子,遞出手,想要讓季綰搭一把。

    季綰站著沒動,還是何琇佩匆忙走出來,怪嗔女兒不體貼。

    “”

    母親對那人怎么這般熱情?不是該同她一樣置氣冷臉嗎?

    君晟由丈母娘攙扶著步下馬車,與之一同走進醫館。

    “賢婿當心門檻。”

    “小婿給您添麻煩了。”

    “哪里的話!”

    季綰呆立在門口,看著母親殷勤招待,搖了搖頭。

    等母親去沏茶,她走到坐于圈椅的男人面前,作勢將人拉起。

    何琇佩趕忙阻止,“安鈺傷著呢,別亂動他。”

    “娘,他沒有外傷。”

    “內傷也是傷,更要仔細些。”

    季綰轉眸之際,捕捉到男子嘴角微微泛起的笑痕,轉瞬消失。

    去往太師府的途中,兩人各坐一端,盯著同一個方向,一個看著窗外,一個“看”著窗前的人兒。

    “念念。”

    又是一陣無回應的沉默,君晟習以為常,沿途削了一個果子遞過去。

    聞到沙果的清香,季綰扭過腰,沒有客氣。

    果皮沒有斷開,足見眼盲之人的精湛刀工。

    他似乎適應了黑暗。

    季綰可不愿他適應黑暗,打算增多針灸的次數。

    君晟沒異議,任她施為,聽得她停止咀嚼,知她吃不下了,溫聲道:“給我吧。”

    季綰已經閉口咀嚼的很小聲了,不知他是如何聽得的。

    不明所以地將沒有吃完的果子遞過去,詫異地看他吃了起來。

    “那是我的。”

    “現在是我的了,除非念念舍不得。”

    說罷,君晟又遞還回去。

    季綰沒接,再次捕捉到男子唇邊浮現出可疑的笑痕。

    馬車抵達太師府,季綰先步下腳踏,在一雙雙門侍的視線下,轉身遞出手。

    君晟牢牢握住,沒有接過陌寒遞上的手杖,摟住季綰的肩向府門走去,把女子當成軟綿綿的“拐”。

    有外人在,季綰沒躲開。

    兩人走進前院時,垂花門里走出一道身影,醉醺醺的腳步虛浮,由小廝攙扶著,嘴里嚷嚷著自己沒醉。

    四公子君騰從宴會上歸來,非要鬧著來探望祖母,這會兒瞧見小夫妻,不由一笑,酒醉上頭,嘴上沒個把門的,“呦,大哥回來了。”

    這話一語雙關,君晟沒計較,摟著季綰越過,卻在聽得一句“都瞎了裝什么裝”時,停下腳步,“剛剛說了什么?”

    “不會吧,耳朵也聾了?”

    君晟淡笑回眸,一腳踹在君騰的膝上。

    君騰不防,噗通跪在地上,慍怒起身時,瞳孔驟然放大。

    一枚尖細的銀針捻在季綰的指尖,距離他的瞳孔不足一個銅板的厚度。

    “做、做、做什么啊你?”

    季綰捻針的手但凡一抖,針尖或許就會刺入他的眼球。

    小廝嚇得趕忙打圓場,被不聲不響的陌寒拎著領子掄了出去。

    受到驚嚇,君騰酒醒一大半,下意識后退,又被陌寒以曲起的膝頭抵住后背,避無可避。

    眼看著銀針就要刺入眼球,君騰驚慌失措,“大哥,大哥,快阻止她!!

    依譁 ”

    君晟“睥睨”著跪地的堂弟,對妻子頗為縱容,“目無兄長,乃大不敬,該長點教訓,丟一只眼睛算輕的,綰兒,下手。”

    “慢著!”君騰嚇得牙齒打顫,“小弟錯了,錯了!”

    君晟冷笑,“目無嫂嫂,同樣是大不敬。”

    “小弟年少輕狂,求大嫂別同小弟一般見識!”

    君騰止不住地眨眼,睫毛擦過針尖,嚇得瞪大眼,一眨不眨。

    季綰內扣銀針,收入掌心,溫柔的女子在見慣了大場面后不再有色厲內荏的空乏,多了不怒自威的凌厲。

    震懾了在場所有人。

    經歷種種,底氣的養成,不再全部來自君晟。

    君騰膝蓋一軟,歪倒在地。

    君晟接過陌寒遞上的手杖,用手杖勾起堂弟的下巴,“撒野是需要本事的,別以為跟著二皇子廝混就能扶搖直上。”

    用手杖精準拍了拍對方的臉,君晟肅了面容。

    “二皇子對你戲耍居多,指不定哪日坑了你,好自為之,滾。”

    輕輕一個“滾”字,對君騰不屑一顧。

    君騰連滾帶爬地跑開,感到顏面盡失。

    君晟如此,父親也如此,都對他不屑一顧,尤其是父親,寧愿栽培乳臭未干的幼子,也不愿栽培他,著實可氣,他不依附主動投來關切的二皇子,還能依附誰?

    前院內,君晟將手杖扔給陌寒,再次摟住季綰,側腰卻是一疼。

    季綰將手里那根銀針刺入他的衣衫,直抵腰上的皮膚。

    君晟“嘶”一聲,面上不顯,摟著人兒步入垂花門。

    兩人暗自較量,直到季綰抽出銀針。

    君晟側頭垂眸,能夠想象女子慧黠又帶點清傲的模樣。

    第69章 第 69 章

    小年夜, 備豐膳,歌鶯舞燕,言笑晏晏。

    季綰坐在譚氏身邊, 位置靠前,對面即是德妃。

    從珍饈美饌中捻起一顆蜜棗含入口中,舌尖品嘗到甘甜滋味,季綰瞇了瞇眼, 看著賢妃姍姍來遲, 恍惚想到初冬夜宴上的喻霧媚。

    圣寵更迭,后宮素來不聞舊人哭。

    賢妃身穿一襲橘色宮裝, 將疊翠流金的秋繡于裙擺,明媚貴氣地出現在女賓的視野里。

    作為壓軸,賢妃該最后登場的, 可放眼望去, 最末端的座位空置, 被邀之人未至。

    賓客拒絕前來,無疑有損東家顏面, 這是賢妃第一次以皇后的名義舉辦宮宴,哪受得了有人不把她放在眼里。

    “姚寶林未到, 是妝沒上完還是缺了頭面?再去請!”

    宮女匆匆離開, 返回來時支吾其詞。

    不比喻霧媚明面上習慣隱忍,賢妃是個火辣性子,藏不住事兒,沒顧及場合, 冷呵道:“說。”

    “回娘娘, 寶林在陛下身邊呢,說待會兒過來。”

    今日小年, 帝王同樣在宴請諸侯權臣,嬪妃中只有皇后和四妃有伴君的排場,乍聽后,賢妃騰地站起身,在對上一雙雙飽含深意的視線后,斂氣坐回主位。

    臉頰火辣辣的。

    其余嬪妃臉面上也不好看,姚麓從失寵受人奚落到復寵,不過短短一月有余,心智和手腕都有所提升,破繭成蝶,令人咋舌。

    德妃品嘗著手邊的杏仁露,沒有拈酸吃醋,淡淡然如同看客。

    人往往如此,在失而復得后才會更珍惜對方,何況陛下對姚麓還帶了一點兒虧欠。

    替身之事,是陛下對姚麓的虧欠。

    今夜過后,后宮再無姚寶林,會多出一個姚婕妤亦或是貴嬪。

    德妃一笑,朝對面的季綰舉了舉杯。

    季綰回敬,余光始終鎖在壓抑火氣的賢妃身上,與馥寧公主不同,德妃雖脾氣火爆,但不暴虐,最多嗆幾句身邊的人,更為毒舌,但與馥寧公主相同的是,她不具備喻霧媚的隱忍和城府,喜怒形于色,難以勝任皇后之位。

    難怪會教養出個紈绔子來。

    也難怪德妃不再按兵不動,是看出賢妃不足為懼了吧。

    宮宴過半時,姚麓徐徐登場,衣裙素雅,與曾經盛寵時大不相同,臉上的雪柳令人驚艷,既像景夫人,又不像。

    賢妃酸氣嘭嘭冒,皮笑肉不笑道:“妹妹怎地才來?快入座吧。”

    姚麓瞥一眼最末尾的座位,想起上次初冬宴來自賢妃的羞辱,美目流眄,打個響指。

    旋即,馮凇手持拂塵走進大殿,笑彎一雙不大的眼,宣讀了封嬪的圣旨。

    當“貴嬪”二字砸入在場之人的耳中時,滿座嘩然。

    賢妃錯愕地看著堂而皇之叫宮女增設貴嬪座位的姚麓,啞然失聲。

    圣旨在,她沒膽子阻撓。

    姚麓心安理得坐在貴嬪的座位上。

    馮凇躬身一禮,“小奴恭喜姚貴嬪受封,也祝在座貴客春祺、夏安、秋綏、冬禧①。”

    賢妃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

    季綰看向姚麓,莞爾一笑。

    幾乎不露痕跡的互動還是落入譚氏的眼中。

    看來,這個外表人蓄無害的兒媳,已主動卷入后宮的暗涌中,也算本事。

    能在后宮無形的廝殺中游刃有余的女子,何愁做不了掌家人。

    譚氏沒有責怪的意思,反而有絲欣慰,君氏的長媳,合該有膽識和手段,也好日后擔得起主母的大任。

    回去的路上,婆媳同乘一輛馬車,車廂內異常安靜,就在季綰以為會一路無言時,對面的婦人突然擼下腕子上的飄冰花翡翠鐲子,戴在了季綰的胳膊上。

    鐲子有些大,勉強能戴,與季綰腕子上的煙紫玉鐲相觸,發出清脆的聲響。

    “這是我嫁入君家時,老太太給我的,如今,該傳給你了。”

    君家傳承的鐲子,玲瓏剔透,寓意長媳能擁有一顆七竅玲瓏剔透心。

    季綰有點受寵若驚,怔怔望著對面的婦人。

    她被婆母認可了?

    比預想的容易許多。

    譚氏被她懵懂的目光逗樂,壓著嘴角沒有流露出情緒,沒有女兒的譚氏,忽然覺得多個溫軟又堅韌的兒媳婦也不錯。

    至于是否認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品秉性。

    幾乎人人都喜歡的女子,人品秉性自不會差,至于二房那邊的微詞,更不重要了。

    譚氏雖沉悶寡淡,但不代表不會細心觀察。

    “留好。”

    “多謝母親。”

    季綰摸著剔透如水的翡翠鐲子,欣賞之余,多了份責任。

    回到泓涵苑,君晟已經從帝王那邊的宮宴回來,季綰走近坐在堂屋的丈夫,晃了晃手腕上的鐲子。

    翡翠與和田玉的撞擊聲叮咚悅耳。

    君晟看不清,伸手去摸,指腹拂過翡翠鐲子時微怔,“母親那只鐲子?”

    “嗯。”

    “是念念應得的。”

    季綰揚起柳眉,流露出不自知的清傲與嬌憨,將鐲子裝進一個袖珍錦盒,小心翼翼收了起來,隨后拿起藥箱回到君晟面前。

    “脫了衣裳吧。”

    每日的針灸不可缺。

    君晟脫去外衫,露出上半身,任由季綰熟稔地施針。

    有些穴位刺入會有連心的疼痛,君晟卻眉頭不皺一下。

    季綰掐著時辰的工夫,先去沐浴了,等穿著抹胸寢裙回到堂屋時,沁水的肌膚還微微潮濕,散發著湯浴的花香。

    屋里燃著地龍,干燥悶熱,季綰換了一身輕薄的寢裙,滴水的長發打綹貼在身上,打濕了半透的面料。

    熒熒跳動的燈火中,男人坐在玫瑰椅上,腹肌半隱在卡胯的中褲里,富有張力。

    一根根銀針泛著銀光,猶如定住了他,動彈不得。

    季綰悄然走過去,附身將他打量。

    聞到淺香,君晟察覺到女子的靠近,他靜靜感受,沒有點破,以另類的方式感受季綰的存在。

    因著眼盲,在回來后,只讓馨芝燃了一盞小燈,這會兒燈火闌珊,漆黑的視野卻漸漸有了光感,捕捉到微弱的燈火跳動在眼尾余光中,慢慢的,眼前的倩影也有了輪廓。

    上了色彩。

    淺晴的寢裙包裹著冰肌,襯得女子玉貌花容。

    男人的心口怦怦狂跳起來,瞳孔緊縮。

    一瞬間,竟恢復了

    依譁

    視覺。

    季綰在打量別處,沒有注意到他瞳孔的變化,低垂的抹胸邊緣若隱若現一抹溝壑弧度。

    君晟收緊搭在玫瑰椅上的手,垂下眼簾掩飾著什么。

    “可好些?”季綰抬眸。

    “嗯?”

    見他答非所問,只當他因眼盲而憂慮,季綰不知該如何安慰,直起腰去忙別的事了。

    地龍燃得旺,過于悶熱,窗外又寒氣重,不宜推窗透氣,恐會傷到正在針灸的人,季綰坐在一旁搖著團扇,身上那點香氣都飄散入君晟的鼻端。

    “念念,可以拔針了。”

    以為他產生不適,季綰趕忙起身想要查看,卻無意打翻角幾上的茶盞,灑了一身茶湯。

    茶盞碎裂在地。

    君晟抬手去扶她,卻被季綰反摁住肩頭。

    “你身上有銀針,坐著別動。”

    季綰背過手撣了撣衣裙上滾燙的熱茶,索性脫去,放在一邊,取過絹帕,擦拭染濕的皮膚,身上只剩兜衣和中褲。

    背脊一根細帶,扎成蝴蝶結的形狀,筆直纖細的雙腿在薄緞的中衣里若隱若現。

    君晟目睹這一幕,渾身涌起難耐的燥熱。

    氣血翻涌,視野變得更為清澈明亮。

    眼底映出女子曼妙的背影。

    擦拭過滲透的茶湯,季綰轉過身看向端坐的男人。

    屋里無旁人,男人又看不到,她沒羞赧,不緊不慢去更衣,等回到堂屋,剛好到了拔針的時辰。

    拔下一根根銀針,季綰又替他按揉起穴位,如蘭鼻息擦過男人的面龐。

    君晟再抑制不住,抬起一只手扣住她的背,將人壓向自己。

    “唉?唔”

    唇被堵住的一剎,季綰縮起肩胛,反應過來后,使勁兒將人推開。

    唇上留有一抹溫熱。

    “做什么?”

    俏麗的臉蛋呈現出肅色,卻又白里透紅。

    君晟起身,將懵著的女子擁入懷中桎梏住,附身再次堵住她的唇。

    “唔!”

    季綰不防,也沒想到他會再胡來,雙臂曲起抵在他胸前,耳根紅透欲滴。

    不懂他為何忽然如此。

    君晟吻著她,頰肌緊繃,流暢的下頜呈現出鋒利的弧度,用力撬開她的牙關,探入檀口。

    克制的人變得失控。

    季綰不停后退,身體觸到堂屋的茶水桌,退無可退,她被迫仰頭,承受君晟從未有過的熱忱。

    慢慢的,激烈的吻轉為溫柔,像是在安撫她的緊張和怒氣。

    君晟也從失控中清醒,半睜開眼觀察她的反應。

    距離太近,視線模糊。

    “念念。”

    桎梏不再,季綰一把將人推開,用手背蹭了一下微疼的唇,杏眼水漉漉的,卻又在意識到什么后,不經思量地上前,“你能看見了?”

    旋即拉開距離。

    她的矛盾盡數落入君晟的眸中。

    “我能看見了,多虧了念念。”

    “你就是這么報答我的?”

    “念念偷偷打量我,我以為”

    “你住口。”

    季綰一口悶氣憋在胸口,繞開他走進西臥,“唰”的一聲合上門。

    留君晟一人在原地。

    修長的手抵在額上,君晟屏息靜氣,緩釋著燥意,對她終究是失控了。

    他走到西臥門前,“是我冒失了。”

    里面無人應答。

    男人默默走開。

    不知過了多久,等門外沒了君晟的身影,滑坐在地的季綰雙臂環膝,又一次陷入糾結。

    生平的糾結都來自君晟。

    得知他恢復的一剎,她是欣喜若狂的。

    明明在與之置氣,可心不聽支配,傾向于他。

    第70章 第 70 章

    翌日一大早, 季綰拉開隔扇準備去請安,見君晟一身緋紅官袍站在堂屋,像是在刻意等她。

    長身玉立的男子恢復視覺后, 目光如炬,卻在面對她時,陡然變得溫柔,大步走過來, 去牽她的手。

    季綰避開, 默不作聲地繞過。

    兩人一前一后走在去往惠蘭苑的路上,檐下紗燈盞盞, 映亮梅枝。

    落雪梅花冰晶璀璨。

    徐老夫人打著哈欠擺擺手,“祖母這里沒有那么多規矩,日后無需早起請安。”

    季綰點了點頭。

    在兩個年輕人轉身之際, 徐老夫人恢復矍鑠的勁頭, 沒有半分困倦, 這個年紀容易起早,怎會哈欠連連呢。

    還不是心疼孫兒、孫媳, 想讓他們多睡一會兒。

    不過

    忽然察覺到什么,徐老夫人拔高嗓子, “安鈺!”

    君晟聞聲回頭, 眉眼舒展清潤。

    徐老夫人起身凝睇他的雙眼,抬手晃了晃,綻然一笑,“好了?”

    “嗯, 綰兒治好的。”

    “好, 好,好了就成。”徐老夫人激動之余, 不忘功臣,握住季綰的手使勁兒搓了搓,讓貼身侍女取來厚厚的手捂,“別凍著我家綰兒。”

    季綰睨一眼君晟。

    當君晟恢復視覺的消息在府上傳開,仆人們對季綰的態度增了十二分的恭敬。

    君太師笑著稱長媳是福星。

    “快,把消息送去侍郎府。”

    譚氏攔住仆人,問向自己的丈夫,“作何急著告知那邊?”

    “兒媳功不可沒,需讓二房知曉,堵住弟媳和四郎的嘴。”

    譚氏思量片刻,放人去送消息。

    這事兒不只在二房傳開,在朝中也很快傳開,同僚們紛紛向君晟道喜,至于是否真心,隔著肚皮難以窺探。

    君晟被帝王傳召的路上,與走出御書房的二皇子迎面遇上。

    當著外人的面,為了顯示自己寬宏大量,慕戚拱手笑道:“恭喜君大人恢復如初,我今夜恰好約了君騰在望月樓小聚,不知君大人可否賞臉?”

    君晟含笑婉拒,越過他走進御書房。

    二皇子轉了轉食指的戒指,品出了輕蔑的意味兒,不由喃喃:“看不起誰呢?”

    剛剛來到御書房的姚麓湊巧聽到了兩人的對話,本打算離遠些回避,卻被二皇子叫住。

    慕戚背手走到她面前,站定在一步之外,任誰在明面上都瞧不出貓膩,“喜歡偷聽別人講話?”

    “殿下過分張揚,不就是說給外人聽的,以顯示自個兒的大度。”

    眾所周知,二皇子和君晟結下過不小的梁子。

    慕戚擒笑,“那姚貴嬪說說,君晟在輕蔑誰?”

    姚麓掩口,小聲道:“君大人輕蔑的是臭味相投的一群人。”

    即便經歷大起大落,外表發生了變化,面前的女子仍有一股目中無人的傲氣,慕戚冷睇一眼,邁開步子離開。

    可心里像被羽毛撓了一下。

    越難征服的,越能吸引他。

    御書房內,承昌帝慰問過君晟的康復情況,“愛卿痊可,朕也放心了,再者,季娘子的醫術著實被低估了。”

    “謝陛下。”

    見君晟反應冷淡,承昌帝意識到不該將臣妻掛在嘴邊,遂一笑了之,提起另一樁事。

    有關聾、啞、盲癥者參加科舉的決定。

    “朕想,朝廷總有些職務可供這些學子任職。”

    君晟早就向禮部提出過這個建議,很可惜被否決了。

    如今由二皇子再次提起,還羅列了很多相關的建議。

    君晟不覺得這些建議是由一個紈绔提出的,慕戚的背后,必有高人指點。

    君晟心中有了猜測,倒也沒有在御前提起,想必陛下也清楚。

    不過,二皇子能提出,并被陛下接受,對聾、啞、盲癥的學子而

    弋

    言是件大喜事。

    二皇子為這些學子請命,贏得贊譽,當晚在望月樓設宴玩樂時,被人爭相恭維。

    他倚在榻上擺了擺手,支起一條腿,“事成后,合該深藏功與名,不提也罷。”

    “殿下大義。”

    第一個拱手恭維的人是君騰,臉都快笑爛了。

    想起今早君晟的蔑笑,慕戚嘬了嘬腮,遞給君騰一杯酒。

    君騰仰頭飲盡,說了句吉祥話,人前乖張的小紈绔,在大紈绔面前顯得格外乖巧。

    “祝殿下事事順意,歲歲今夜。”

    “在本宮去往河東那些日子里,聽聞沈栩在御前多次大放異彩?”

    君騰撇嘴,“冒牌貨罷了。”

    “冒牌貨能考取解元,前途無量啊。”慕戚又遞上一杯酒,“可知他現在何處?”

    “聽說他無顏見沈家人,躲起來備考呢。怎么,殿下想招他入麾下?”

    二皇子不置可否,君晟的死對頭就是他的同盟。

    另一好友立即勸道:“沈栩當初在天子麾下,與東宮幕僚無異,卻出賣太子,二殿下三思吶。”

    君騰趕忙附和,“對對對!那廝不可信。”

    慕戚覺得不無道理,又遞上一杯酒,卻只是“賞”給了君騰。

    君騰有點懵,怎么只勸他飲酒?

    騎虎難下,他接過酒,一口飲盡,被酒水辣得“斯哈”一聲。

    想到君晟對君騰的蔑視,以及姚麓那句“臭味相投”,慕戚心生厭惡,縱使自小與君騰相識,也難掩反感,加之君氏勢必不會扶持一個廢物點心,于自己沒什么價值。

    想到此,慕戚繼續給君騰灌酒,將在君晟那里累積的火氣,撒到了君騰的身上。

    誰讓他們都姓君。

    酒過三巡,其余人有說有笑,只有君騰醉得快要不省人事,抱著酒壇趴在桌上嘀嘀咕咕。

    二皇子走上前,彎腰靠近他的嘴。

    “胃疼,好疼啊。”

    “來啊,送四公子回府。”

    君騰被架起時,臉色通紅,伴有頭痛、惡心,露出痛苦之色,“胃疼,胃好疼”

    顛簸的馬車上,君騰不停嘔吐,捂著胃趴在窗邊透風。

    望月樓距離太師府更近些,他難以承受馬車的顛簸,令車夫改道去往太師府。

    當徐老夫人匆匆走出府門時,正見君騰蹲在府前嘔吐。

    “這個不孝子!”

    徐老夫人恨鐵不成鋼,讓人扶他進門,“傳侍醫。”

    想了想,又道:“請綰兒過來。”

    季綰被請入蕙蘭苑的西廂房,見君騰捂著胃在床上打滾。

    徐老夫人坐在床畔,“綰兒快來。”

    換作二房來求,季綰或許會讓他們另請高就,可這人是老夫人,于情于理不能拒絕。

    季綰上前,看君騰臉色脹紅,結膜充血,異常興奮,知是飲酒過度,以致酒毒作祟。

    她忍著厭惡,撫上男子的脈。

    君騰喝得爛醉,卻一眼認出床邊站著的女子是何人,立即揮開手,“不用你們假惺惺!”

    這個“們”應是包括君晟。

    季綰沒理,強行把脈,被再次揮開。

    徐老夫人震怒,“敢再犯渾?!”

    君騰不管不顧耍起潑皮無賴的做派,縱使徐老夫人也呵斥不住,氣得老夫人頭暈目眩。

    上了年紀的人,不宜生怒。

    季綰請老夫人先行離開,將房門半掩,在君騰再次要耍潑時,提起桌上的壺潑了出去。

    潑在了對方的臉上。

    “清醒點,這里不是侍郎府,沒人縱著你。”

    君騰傻愣住,萬萬沒想到這女子以潑皮的手段治他。

    “季綰,你噗”

    張嘴之際,他無意吞了一口潑來的壺水,嗆得直咳。

    頭重腳輕,他失去還手的力氣,即便有力氣,季綰身邊站著兩個女護衛,可不是他這種花拳繡腿的功夫能對付的。

    季綰如實道:“酒毒可輕可重,嚴重或許會喪命,治不治全在你。”

    “少嚇唬人,老子千杯不倒!”

    幼稚的牛皮實在不該是一個高門子弟該講出的,難怪不受人待見,季綰放下壺,拉出長椅坐下,閑涼之態愈發像君晟,“你可以不信,命是你的,于我而言一文不值,丟了的話,還能讓我耳根子清凈些。”

    這般歹毒的話,氣得君騰幾近發抖,奈何胃疼難耐,額頭溢出冷汗,再難支撐身體。

    二皇子坑他不淺!

    “我就不治,讓人送我回府。”

    “恬霜,去安排吧,四公子若是在路上暴斃,一定要提醒二嬸,是他自個兒作踐的。”

    蔡恬霜應聲走出廂房,風風火火地張羅起來。

    君騰有氣無力地倒在床上,悻悻懨懨,突然嘔出一口,摻雜血水,嚇得愕眙,“我怎么吐血了?”

    “說了酒毒可輕可重。”

    君騰再難維持淡定,氣急敗壞地嚷道:“為我醫治!”

    “求誰呢?”

    “你!”

    季綰紋絲未動,淡漠如同在睥睨一個腌臜東西,毫不在意。

    門外適時響起蔡恬霜的聲響:“大奶奶,車備好了。”

    季綰示意馨芝扶他離開。

    君騰擔心自己路上有事,弱了氣焰,“救我。”

    “求誰呢?”

    君騰忿忿羞恥,磨著后牙槽道:“大嫂救我。”

    “不是小爺了?”

    “小弟失言,請大嫂見諒。”

    “四公子記性不好,勞煩再說一遍。”

    君騰抿唇,難敵身體的不適,“小弟失言,請大嫂見諒。”

    季綰這才起身走向床邊,在他又惱又羞的目光下,淡淡眨眼,直到青年斂起最后一絲暴躁,才挽袖搭上他的脈。

    徐老夫人和隨后趕到的褚氏站在外面,目睹了廂房里發生的一切。

    褚氏咋舌,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能治得了這個混小子。

    只是治服兒子的人

    徐老夫人睇了二兒媳一眼,冷聲提醒道:“命比臉面重要得多,待會兒記得好好答謝綰兒。”

    褚氏臉色青紅交織,卻又無可辯駁。

    深夜,君晟回府聽說此事,派人出去打探方知是二皇子為了泄憤,強行給堂弟灌酒。

    心湖沒有泛起一絲波瀾,君騰甘愿做丑兒,誰攔得住?

    回到泓涵苑正房,見西臥燃著燈,君晟走過去,以指骨叩了叩門扇,“念念。”

    屋里人影晃動,卻無應答。

    君晟等了會兒,轉身安靜離開,卻聽身后傳來拉動門扇的聲響。他回眸,見季綰冷著臉半隱在門縫里。

    昨夜失控的場面同時浮現在兩人的腦海里。

    炙熱纏綿。

    君晟笑道:“沒什么,提醒你夜里別蹬被子。”

    “我又不是小孩子。”

    “好。”

    話落,陷入一陣沉默。

    季綰等了會兒,見他沒有下文,合上隔扇背過身,等門外的腳步聲遠去,才又稍稍拉開門縫張望。

    東臥門扇大敞。

    沒有意識到自己某種情緒得到了滿足,她抿抿唇,腳步輕快地回到床上。

    **

    窗外風雪簌簌,一襲青衫的沈栩攤開手掌,感受雪花融在掌心的冰沁。

    幽幽月色闌珊,一座茅屋在風雪淡月中投下剪影,籠罩著屋前的人。

    凌云給柴爿遮上厚布,以免木材潮濕難以點燃。

    “外面冷,公子當心著涼,回屋吧。”

    “你也安置吧。”

    “好嘞。”

    看著凌云凍紅的手,沈栩自知不該傷春悲秋太過矯情,他要專心備考,至少不能辜負凌云的盼望。

    凌云還等著跟他吃香喝辣。

    回到簡陋的小室,沈栩繼續翻看書本,直至子夜仍未眠。

    譚氏派過幾位名師前來,都被他婉拒了,即便知曉譚氏是為了替親生兒子還債而補償他的。

    可他不想再與太師府有任何瓜葛,更不愿欠下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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