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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第 51 章

    模糊不清, 意味著一時尋不到答案,季綰嘆口氣,掖起被子蒙住臉, 不愿再沉溺在輕愁中。

    輕愁幽幽,不過是理不清的情愁罷了。

    夜深人靜,蔡恬霜從外面回來,躡手躡腳走進沈家所在的巷子, 卻在進門的一剎, 驟然退離,躲開致命的一擊。

    “何人?”

    一道玄色身影逼近, 不給她喘息的機會,手中長劍在月光下泛起冷光。

    兩人在安靜的巷子對峙,引得一戶戶人家的看門犬狂吠不已。

    蔡恬霜不敵對方, 雙臂護心口, 被一腳蹬出數丈, 倒在地上。

    那人借矮墻飛身抬腿,直擊女子面門。

    千鈞一發, 另一道身影閃現,踢在對方腳踝上。

    三人幾乎同時退開, 蔡恬霜和第三個人形成掎角之勢。

    “來者報上名!”

    陌寒的聲音如淬刃, 含著警告。

    玄衣男子收勢,淡然道:“梁展。”

    梁展!

    東宮影衛的頭領。

    見對方收勢,陌寒松開握在佩刀刀柄上的手,攔下欲要沖上去討要說法的妹妹。

    梁展看向一臉憤怒的小丫頭, “聽聞娘子昨日救下一名婦人, 可有此事?”

    要不是哥哥攔著,蔡恬霜非要再同對方過上幾招, 即便打不贏,也要出口被偷襲的惡氣,“我只攔下一個車夫,沒見著什么婦人。”

    “為何攔車?”

    “馬車有異響,車夫可疑。當時賀少卿也在場,你去問他呀!夜里偷襲我這個小女子,是不是欺軟怕硬?”

    梁展沒有

    殪崋

    解釋,背在身后的手摩挲著拇指。

    陌寒瞇眸,暗道遭了。

    調虎離山!

    他沖進后院,在菜地里發現幾道腳印。

    驀地,新房二樓堂屋的窗欞發生巨響,一道身影呈弧線被踹飛出來,砸在陌寒腳邊。

    身穿中衣的君晟單手摟著受驚的女子,淡淡看向倒在院子里的闖入者。

    陌寒抬腳,踩住那人胸口,使勁兒碾了碾。

    緊接著,一樓的窗欞內又飛出兩道身影,扭打在一起,一道是不速之客,一道是馨芝。

    動靜驚擾鄰里,一會兒的工夫,巷子里燈火通明。

    沈家人哪見過這陣仗,嚇得不敢出聲。

    君晟安撫過季綰,徐徐走出新房,去往前院,看向立在門口的梁展,“東宮的人,夜闖私宅,總要給個合理的解釋。”

    梁展拱手,“在下奉皇后娘娘懿旨,暗查喻夫人下落,冒昧之處,望君大人見諒。”

    “皇后娘娘擔憂姊妹,大可調遣刑部或廠衛暗查,何時輪到東宮的影衛了?”君晟一步步走近,不緊不慢的,“就算輪得到你們,何故暗查到本官的家宅?”

    梁展解釋道:“府中女護衛與喻夫人有過接觸。”

    君晟看向蔡恬霜,“有嗎?”

    蔡恬霜揚起胸,像一只被激怒的雞崽,“沒有!”

    君晟又看向梁展,“聽清了吧,再者,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也有錯了?梁護衛帶人暗闖私宅,又聲東擊西,這筆賬該怎么算?”

    “在下不過東宮一條狗,指哪兒打哪兒,大人為難狗了。”

    夜風撩起梁展花白的鬢發,露出下頜緣一道陳年的舊疤。他拱拱手,想要帶人離開。

    君晟淡淡道:“不速之客還需太子親自領回,陌寒,送送梁護衛。”

    梁展沒打算逞口舌之快,口才上,自知不敵君晟,“太子殿下事忙,恐不能明日登門。”

    君晟也不氣,“無妨,隨時恭候。”

    既如此,梁展無話可說。

    目送梁展離開,君晟吩咐蔡恬霜一一安撫沈家人的情緒,自己回到新房,只負責安撫一個人。

    季綰只是在發現有人闖入時受到驚嚇,這會兒已經平復,卻還是被君晟虛虛環住腰身。

    “我沒事了。”從男人懷里搖了搖頭,她反手去扯男人的手臂。

    差不多的年紀,馨芝和恬霜可在遇險時獨當一面,她除了欽佩還有羨慕,有時候想想,有武藝傍身挺好的,可惜自己天生不是練武的料子。

    “別把我當小孩子。”

    殊不知,沈家的小孩子可沒她的待遇。

    察覺懷里的女子排斥這份親昵的接觸,不需要他的關切,君晟略有悵然地拍了拍她的背,旋即拉開距離,“回屋休息吧。”

    季綰指向堂屋漏洞的窗扇,“窗子。”

    “明日請父親或大哥來修。”

    沈家人的手藝,修繕窗欞不在話下。季綰點點頭,走進臥房,合上隔扇時,透過門縫偷偷打量走向書房的人。

    當書房的隔扇被合起,女子心頭有淡淡的失落充盈而來,不明源頭。

    梁展回宮復命,雖鎩羽而歸,卻沒有被責罰。

    無他,喻皇后不只派出他,還派出了幾名心腹,皆沒有查到喻霧冰的下落。

    人間蒸發,大抵如此。

    “查,繼續查,務必找到姐姐。”

    喻皇后扶額靠在如意枕上,身側坐著太子慕淮。

    當聽到君晟要求太子親自登門方可放人時,喻皇后眼中陰鷙滿布,語調卻緩慢柔和,“君安鈺也算是新貴里的狂妄之輩了,放眼朝廷,還有第二人敢讓儲君親自登門致歉的?”

    太子捻著一顆夜明珠,笑面半隱在熒熒光亮中,“父皇給了他狂妄的底氣,別說兒臣,就是龔赟多數時候也要避其鋒芒。”

    龔赟是二皇子的舅舅,亦是皇后母子忌憚的大將。

    喻皇后一擺手,君晟還敢興師問罪不成?

    “兩個小卒罷了,棄。”

    等梁展退下,太子替皇后揉捏起肩頸,“母后不必憂慮,姨母若有實證,也不會隱忍多年。單憑一張嘴,頂多膈應咱們幾日。”

    “隱忍而后發的人往往孤注一擲,總之,不能讓她鬧到御前。人言可畏,加上你祖父快要致仕,咱們的勢力將大不如前,即便陛下會保你的儲君之位,以穩住朝廷,但凡事謹慎為上,不可在這個節骨眼上出岔子。”

    “兒臣明白。”

    太子沒再多言,意味不明地加深了按揉的力道,心虛亦會讓人變成驚弓之鳥。

    他的母后,不無辜。

    接連幾日,太子都如梁展所言,事忙抽不開身,不是在御前就是在詹事府,沒有前往沈家領人,更沒有致歉的誠意。

    君晟也不催促,每日有條不紊,像是雙方各讓一步,不了了之了。

    **

    小雪節氣,季綰照常去往太師府,為君太師清毒。

    調理多日,君太師體內淤毒散去,不說煥顏,也是面色恢復紅潤,不再畏寒,年輕了不少。

    “綰兒醫術被低估了。”當著妻子的面,君太師不吝贊詞,笑呵呵邀季綰入座。

    季綰提醒他,平日還是要表現出畏寒的假象,再以發黃的胭脂涂臉,才能不被幕后的人發現破綻。

    “綰兒提醒的是。”君太師再次給予肯定,“縝密,縝密啊。”

    被當朝太師夸贊連連,季綰忍俊不禁,翹起的唇紅潤潤,映入一旁沈栩的眼中。

    每次季綰來府上為太師清毒,他都會陪在一旁,明面是陪伴父親,可每每停留在季綰身上的目光都是黏著的。

    他不會送季綰出府,目送的視線比誰都難收回。

    季綰起初介意,久而久之變得麻木。

    帶著蔡恬霜和馨芝從太師府離開,三人沒有乘車,在街市上閑逛了一圈,回到沈家時天色暗淡,剛一進門,就被楊荷雯拉住。

    “綰兒可回來了,宮里的春桃姑姑等你很久了!”

    季綰將買來的小物件一股腦塞給馨芝,快步走進正房。

    見到季綰,春桃立即起身告辭,拉著季綰向外走,小聲耳語道:“娘娘自個兒診出滑脈,娘子快隨我進宮。”

    娘娘才產下十皇子不久,哪禁得住再孕啊!

    季綰給蔡恬霜遞去顏色,示意她跟上,隨后寬慰道:“滑脈未必是喜脈,無需太擔憂。”

    “宮里的太醫不可靠,娘娘只信娘子。”

    這已經不是季綰第一次從德妃主仆口中聽到太醫不可靠的字眼,忽然想到每況愈下的姚寶林,其中是否有皇后授意呢?

    來到翊坤宮,季綰先問起德妃月事是否規律。

    德妃抱著承昌帝新相中的純白尺玉貓,興致缺缺道:“規律的話,本宮就不擔心了。”

    季綰撫上她的脈,妙目流轉,“恭喜娘娘。”

    德妃一驚,身子輕顫,“先別恭喜。”

    雖說子嗣多能夠在后宮站穩腳跟,但她憐惜自個兒的身子。

    季綰笑意加深,“不是喜脈。”

    “好啊,你誆本宮。”

    “恭喜娘娘如愿沒有懷子,怎么是誆呢?”

    德妃咬牙切齒地擰了擰季綰的臉蛋,相熟之后,竟敢跟她開玩笑了,“膽兒夠肥的。”

    季綰話鋒一轉,“從脈象,娘娘脾胃虛弱,氣血不足,才會出現滑脈,需盡快調理。”

    “有勞你了。”

    “應該的。”

    德妃又輕輕擰了擰季綰軟嫩的臉蛋,這樣一個溫柔聰慧的妙人,她看著都喜歡,何況是男子,難怪能拿下君安鈺。

    往事種種,少女懷春,回顧已是過眼云煙。

    當年她就在想,君晟會喜歡怎樣的女子,如今有了答案。

    “喻夫人現在何處?”

    季綰微怔,附耳幾句。

    德妃了然,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感嘆又帶諷。

    從德妃寢宮離開,季綰照常走在長長的甬道上,與迎面坐在軺輦上的皇后不期而遇。

    喻皇后抬手,示意轎夫們停下。

    她雙臂搭在扶手上,垂目看著恭敬行禮的一眾人,視線落在最中間的女子身上,上下打量。

    “抬起頭來。”

    季綰沒有裝傻,抬起素凈的臉,杏眼湛然,不卑不亢。

    不抬頭時似有故人風采,抬起頭展露自身芳華,一張獨具特色的芙蓉面,是季綰最大的

    依譁

    保護色,讓人無法將她與景蘭諾聯系在一起。

    她就是她,不是任何人的影子。

    喻皇后按按眉骨,問道:“你是通政使的妻子?”

    “回皇后娘娘,正是臣婦。”

    “好顏色。”喻皇后附身,“聽說你成了德妃專屬的侍醫。”

    “臣婦醫術淺薄,不敢以侍醫自居,只是偶然入宮陪德妃娘娘說說話,順便診診脈。”

    話落,甬路上出現另一撥宮人,另一步輦,由人抬著靠近。

    春桃小聲提醒:“是淑妃娘娘。”

    有皇后在旁,季綰目不斜視,沒有主動逢迎淑妃之意。

    皇后從季綰臉上收回視線,撇向下轎前來行禮的淑妃。

    有正二品兵部尚書的父親撐腰,淑妃再不濟,也不至于落得個人人可奚落的地步。

    皇后除外。

    一后三妃中,屬淑妃最不善交際,深居簡出,清麗的面容棱角圓潤,沒有攻擊性,若不是德妃早有提醒,季綰會覺得這位娘娘不喜與人爭寵。

    淑妃上前,與皇后說了幾句俏皮話,隨后看向季綰。

    季綰曲膝欠身,“臣婦季氏,見過淑妃娘娘。”

    “季氏?”淑妃笑道,“有些臉生啊。”

    “臣婦是通政使君晟的妻子。”

    淑妃恍然,目光輾轉在女子身上,等皇后的軺輦遠去,才叫宮女遞上一盒點心。

    “御膳房做的,拿回去嘗嘗。”

    “多謝娘娘。”

    季綰接過食盒,等離宮乘上馬車后,打開食盒,翻到盒底,尋到一張紙條。

    喻霧冰:一切安好,承卿恩惠,不勝感激。

    季綰攥皺紙條,靠在車壁上閉目。名不轉經傳的她,一踏進宮門,就被各方勢力盯住,難怪說一入宮門深似海,能游刃有余的,都非等閑。

    回到新房,在盞盞燭臺中,季綰走進書房,遞出紙條。

    君晟接過,燃盡在指尖的一瞬擲出,火焰在垂落中熄滅,紙條成灰燼。

    心照不宣的兩人沒再談及喻霧冰的事。

    陷入單獨相處的尷尬。

    季綰試圖讓兩人回到舒服自然的相處情形,可問題不啻出在君晟身上,還有她的問題。即便觸及男人那雙深邃的眼,都會覺得臉燙。

    “先生忙著吧。”

    “等等。”君晟叫住她,起身繞過書案,擋在她面前,高峻的身形形成壓迫,以手背貼住她的額,“沒發熱怎么臉紅了?”

    季綰向后退,腰肢抵在書案上進退不得,有種被撩撥的感覺,“我沒事。”

    君晟又覆上自己的額,兩人的體溫差不多,“嗯,念念只是單純的臉紅。”

    這話歧義可大了,好端端的怎會臉紅呢。

    季綰看向別處,背在身后的手不停攪著書案的邊沿,“先生眼花了。”

    “埋汰人呢?”君晟扳過她的下巴,迫使她直面自己,“我還沒到眼花的年紀。”

    季綰嘴硬,“可我沒臉紅。”

    反正屋里就他們兩人,無其他人可評理,她打算否認到底。

    君晟曲起食指輕碰她的臉頰,“你到底在怕什么?”

    一種無形的拷問直擊靈魂,季綰怔然,她的心虛、緊張、羞赧、無措到底源自何處?

    源自“怕”嗎?

    為何要怕?

    被男人指骨觸碰的地方火辣辣的,卻非排斥,還引起一種難言的悸動。

    “我沒在怕。”

    一連的否認惹君晟淡笑,“是嗎?”

    金相玉質的人,皮骨之相都太過優越,季綰難以直視,又一次別開臉,“先生有怕的事情嗎?”

    “有。”

    “方便講嗎?”

    臨危不亂、從容不迫,是她對他的印象,這樣的人會有軟肋嗎?弟弟君豫可能算一個,除此之外呢?

    君晟依舊以指骨觸碰著她的臉,試探著打破她的防線。

    黑瞳映出她的虛影,慢慢消失不見。

    這便是他的答案。

    月波灑在眼尾,擱淺了溫柔。

    季綰沒有聽得回答,離開書房時一步三回頭,沒有讀懂他眼中的情緒。

    夜里又下起大雨,偶有悶雷滾滾,聲響不大,不影響入睡。

    季綰將撥浪鼓放在枕邊,很快有了睡意,卻聽隔扇“咯吱”一聲,被人從外面拉開。

    她驚坐起身,通過半透的帷幔看向來人,美眸微動。

    慌亂間,沒有察覺外衫滑落一側肩頭,露出瑩白的肌膚。

    門外的男人手臂夾著錦衾,微抬眉宇,“打雷了。”

    “嗯”

    所以呢,要同衾共枕?

    季綰訕笑,“雷聲不大。”

    被拒絕,君晟面色如常走到床邊,抬手伸向季綰。

    季綰下意識躲避,滑落的衣襟被捻住向上拉起,遮住了瑩潤的肩頭。

    窘迫油然而生,她攏緊衣襟,縮進被子里,只露出巴掌大的臉蛋。

    不知所措的模樣惹君晟憐惜,男人淡淡笑開,“念念不需要我陪著,那我回書房了。”

    說著轉身,抱著錦衾離開。

    季綰呆愣了會兒,赤腳下地,透過門縫偷看對面書房,一縷縷燭光被漸漸虛掩的門扇遮擋,最終斂盡,僅剩緊閉的隔扇。

    心里又涌上一陣失落,她以額頭抵住一旁的墻壁。

    雖不諳情愛,但早已感受到曖昧在彼此間滋長,君晟在撩撥她。

    而她的心,似乎禁不起撩撥,不能自己,甚至不愿意被那扇合起的隔扇阻擋。

    第52章 第 52 章

    漏盡更闌, 星月闌珊,蔡恬霜含著糖果游走在安靜的街道上,途中遇見兩個兵馬司的更夫, 被催促著快些回家。

    她眼睫彎彎地應了一聲,轉瞬消失了身影。

    兩名更夫不約而同地揉揉眼皮子,不可置信地望著女子消失的方向。

    這身手,怕是女飛賊吧。

    兩人敲響銅鑼, 提醒還未入睡的百姓。

    “天干物燥, 小心火燭!”

    “防火防盜!”

    臨街的胭香教坊前,擺脫更夫的小丫頭伸個懶腰, 剛一轉身,被門口舞姬懷里齜牙咧嘴的貓兒嚇到。

    她連連后退,腳后跟踩到一人的靴尖。

    “抱歉。”

    轉過身, 她低頭道歉, 抬眸之際愣住身形。

    被她踩到的男子, 銀紅云錦長衫裹身,露出的皮膚略顯蒼白, 微微勾唇,抬手制止了護衛上前的舉動。

    不比承昌帝快要步入不惑之年仍儒雅俊逸, 太子的面容更像皇后, 單瞼眼,生得清秀,又偏偏喜歡色彩濃艷的衣著。

    增添氣色。

    認出太子,蔡恬霜第一反應不是慌張行禮, 而是暗道不妙, 想要遁地脫身。

    藏匿喻霧冰的事,她可是“主謀”!

    十余年不曾正面遇見, 蔡恬霜佯裝不識,致歉后試圖越過他們溜之大吉,卻被太子似嘆非嘆的話語攔下腳步。

    “蔡老先生的死,孤深感遺憾,那時年紀小,精力都放在課業上,沒有照顧到你們兄妹,讓你們深受排擠,流落街頭,孤該與你們說聲抱歉。”

    蔡恬霜張了張口,不能再裝傻,只能硬著頭皮轉回身,欠身一禮,“民女眼拙,沒有認出太子殿下,還請恕罪。陳年舊事,不提也罷。”

    “喵——”

    話音剛落,一只貓兒躥出,正沖太子,爪子開花,渾身炸毛,被護衛一把甩開。

    舞姬嚇得花容失色,連忙抱起倒地的貓,想要嬌斥,卻見對方衣冠楚楚,氣場強大。

    閱人無數的她,沒敢引發爭執,忍下這口氣,可那隨從下手未免太狠了些。

    貓兒受驚窩在舞姬

    弋

    臂彎,舞姬淚眼盈盈,我見猶憐,又被跑出來的龜公呵斥不懂規矩。

    “新來的不懂規矩,爺勿怪。”

    太子斂笑,“人是新來的,貓可不是。”

    龜公一再賠不是,惶恐到面紅耳赤。

    太子擺擺手,揮退二人。

    看老龜公躬屈膝的,蔡恬霜篤定太子是這里的常客。

    堂堂儲君,竟在深夜來教坊廝混,嘖,挺風流啊。

    這倒不影響光風霽月的口碑,畢竟太子爺已滿二十,至今未選妃,大抵是需要紓解吧。

    “民女還有事,先行告辭。”蔡恬霜躬身后退,逃離之意明顯。

    太子不緊不慢道:“娘子偶然救下姨母,孤記下一份人情,來日方長。”

    “民女惶恐,不敢邀功。”

    蔡恬霜慢慢后退,堆笑的臉快要發酸,在再次告辭未受阻攔后,如一道閃電,迅猛閃身。

    祖父手札中關于太子的描寫歷歷在目,該見之避之。

    護衛上前,比劃個手勢,等待太子指示。

    太子望著漸遠的身影,若有所思。

    再有五日是皇后每年都會舉辦的初冬宴,皇后最喜歌舞,卻不喜宮里一板一眼的舞婢,閑來無事,他出宮散心,想要順便挑選幾個可在宴會上一展舞技的美姬。

    沒承想,遇到這個小丫頭。

    君晟的心腹,打不得、逼不得,挺棘手的。

    他提步走進教坊。

    **

    是夜,蔡恬霜未歸,陌寒尋不到妹妹,不得已打擾到還未起身的君晟。

    “失蹤?”

    “嗯。”妹妹雖頑皮,卻知分寸,不會平白叫人擔憂,陌寒面露憂色。

    季綰聽見對面書房的動靜,穿戴整齊拉開門,詢問過后,也泛起憂慮,換作往常,小街溜子從來都會在寅時前回來的。

    君晟披上衣衫,正要召集部下,卻見窗外兩道身影并肩走來,冷然的眸光微凝,如云翳霜霧化開。

    “失蹤”一夜的蔡恬霜與賀清彥一同走來,忿忿說著什么,一旁的男子眉眼舒展,耐心傾聽著。

    站在二樓的君晟扣扣窗扇,兩人聞聲抬頭。

    陌寒縱身躍出,落在妹妹面前,滿面嚴肅,“遇見麻煩了?”

    蔡恬霜點點頭,“被太子的人盯上,追了我三條街,幸得遇到賀少卿出手相助。”

    賀清彥捏捏額,并非是他偶然遇上出手相助,而是這丫頭逃了三條街,竄進侍郎府主動求救。

    不過她當時所處的位置,距離侍郎府的確更近些。

    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太子意欲抓人的目的。

    無非是逼她講出喻霧冰的下落。

    如今皇后動用一切人脈嚴防自己的長姐,為的就是不容喻霧冰出現在御前。

    喻家姐妹離心交惡,勢必會掀起不小的風浪。

    季綰跑下旋梯,拉住蔡恬霜的手,心有余悸。

    蔡恬霜回握住,示意自己無事。

    已過寅時,君晟簡單梳洗,與賀清彥在一樓的堂屋內用膳。

    家中來了一位溫潤如玉的公子,引得沈家人注視。

    等兩個年輕權臣一同乘車去往宮城,沈茹茹跑進后院,抱住季綰的腿,“四嬸,那個叔叔是誰呀?”

    季綰抱起沈茹茹,斟酌片刻,笑道:“是恬霜姨姨的救命恩人。”

    沈茹茹含住指尖,認真思考,“救命之恩,以身相許。”

    聞言,正在喝粥的蔡恬霜差點嗆到,“別亂說。”

    沈茹茹趴在季綰肩頭,眨著烏黑的大眼睛,想到昨晚娘親教給她的一個詞。

    欲蓋彌彰。

    季綰忍笑,抱著沈茹茹步上二樓,生怕小街溜子找她們掰扯。

    經此一遭,白日里,季綰明顯感覺到沈家附近多了些隱匿的眼線,應是君晟設下的影衛。

    早朝后,君晟走出大殿,不動聲色地趕上走在前頭的太子。

    君臣并肩,面色和悅。

    “路見不平,出手相助,歷來該被贊頌,臣的手下救了殿下的姨母,怎還反被追擊?”

    太子目不斜視,“君大人說得在理,好人好事的確該被贊頌。是孤手底下的人失誤,誤會了孤的意思,驚擾到蔡小娘子,還請君大人代為問候蔡小娘子。不過”

    他側眸,無褶的眼皮細長斜飛,“君大人當真不知姨母下落?”

    “臣已解釋過,那晚載著喻夫人的馬車跑遠,蔡小護衛來不及追趕,失了喻夫人的影蹤。如此,臣如何知曉?”

    被反問,太子笑意更濃。

    文武百官中,敢反問他的人寥寥無幾。

    **

    出了昨晚的事,季綰白日里留在新房,放空自己做些閑雜事,正好請公爹幫忙修復撥浪鼓。

    沈榮杰的木匠活精湛,傳承給了沈家子嗣,連大寶、二寶和茹茹都會做些簡單的手工活。

    可看著快要散架的撥浪鼓,沈榮杰犯起難,“若是修復,會大變樣的。”

    那就事與愿違了,季綰沒敢賭,撥浪鼓只有一個,賭不起。

    坐在院子里看兒子的楊荷雯覷一眼,甚是不解,還以為什么稀罕寶貝呢,“小攤上多的是,綰兒何故修復它?”

    季綰收起撥浪鼓,沒有解釋,估摸世間沒有人能理解她的偏執。

    唯一的偏執。

    新來的兩名婢女勤快肯干,指哪兒打哪兒,以致楊荷雯整日無所事事,時而雞蛋里挑骨頭,嫌兩人搟出的面條不夠筋道。

    “不是教過你們一次了。”

    也不怪楊荷雯挑剔,她搟出的面勁道韌性足,湯汁調配得濃稠香郁,會讓饞蟲們唇齒留香直流口水。

    季綰清楚楊荷雯的性子,不喜歡拋頭露面,倒也沒有“慫恿”她開門做生意,只是可惜她的手藝。

    傍晚潘胭回來,拎著大包小包的吃食。

    今日得了月銀,潘胭照常拿出固定的一部分交給喬氏。

    季綰也拿出同等的錢兩填補家用。

    喬氏笑呵呵的,叮囑她們別太勞累。

    與別人家的婆母不同,喬氏不會阻撓兒媳們拋頭露面,年輕時候,她跟著丈夫一同在集市上擺攤,深知掙到銅錢的踏實感。

    楊荷雯看著弟妹們手里的碎銀,忽然不是滋味,好像就她游手好閑似的。

    見長媳所有心事都寫在臉上,喬氏嗔道:“你是長媳,料理家中事務夠操勞了,是家中的功臣,不必有壓力。”

    “咱家的事,何時由我料理了?不都由二弟兩口子把持!”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楊荷雯撇嘴,又指使起兩名婢女重新熬湯汁。

    季綰沒有潘胭的忍耐力,沒去管楊荷雯的情緒,獨自回到后院沐浴。

    今日得閑,人也懶倦,不知不覺睡了過去,直至聽到水花聲,才遽然驚醒,入目的是馨芝站在浴桶旁為她添加溫水。

    她舒口氣,仰頭按了按肩胛,“幾時了?”

    “酉時過半了,適才有宮里人送來請帖,說是邀小姐五日后入宮赴皇后娘娘的初冬宴。”

    皇后逢初冬設宴,會邀請各大高門的貴婦和閨秀,季綰不善交際,卻不至于怯場,能開眼界的事,她向來樂意嘗試,若是覺得不適,下次避開就是。

    不過,皇后的邀約,也沒有拒絕的份兒。

    “知道了,待會兒把請帖拿給我。”

    馨芝放下水桶,躬身退到不遠處。

    平日里,兩人相處不似主仆,更像姐妹,季綰詫異于馨芝這會兒的恭敬態度,扭頭去看,赫然發現君晟站在三步之外。

    下意識的,她縮進水里,被浴湯刺激得模糊了視線。

    有馨芝在,季綰不能表現出夫妻親昵之外的疏離,她抹把臉,強裝鎮定地嗔道:“夫君走路沒聲響,嚇到妾身了。”

    聽她一本正經制造親昵的假象,君晟沒有戳穿,也不能當著婢女的面戳穿,“嗯,為夫下次注意。”

    還有下次?季綰腹誹,面上不予計較,“馨芝,去取膳。”

    馨芝訕訕,“膳食還未備好,姑爺和小姐稍等。”

    “”

    該以何種借口支走馨芝呢?季綰陷在溫熱的湯浴中絞盡腦汁,偏偏門口的男子不幫忙想主意。

    一聲不吭的,不知在想些什么壞點子。

    弋

    總覺得君晟有隱藏在骨子里的壞。

    還是馨芝遭不住小夫妻的曖昧,欠身主動退了出去。

    總算沒外人在了,季綰徹底浸入湯浴,留一頭烏發飄散水面,無聲地逐客。

    可門口的男子似乎沒明白她的用意,還快步上前,將她撈起,“別憋壞了。”

    胸前半弧若隱若現,宛若嬌花半展水面,白里透粉。季綰觳觫,環住自己,向下扎去,滑嫩濕潤的手臂劃過男人粗糲的掌心。

    觸手可及的溫軟。

    適才回來時聽見湢浴的動靜,君晟本是走進來察看,哪里想到才酉時過半,會目睹到一幅美人在浴圖。

    男人點墨瞳眸濃稠黑沉,喉結輕滾,他們都是俗人,在情愛面前難免失了方寸。

    寡欲變得不堪一擊。

    季綰再次縮進水里,只露出個腦袋,仰著臉蛋流露不滿,“先生還不離開?”

    “抱歉。”

    嗓音喑啞得可怕。

    夕陽斜照窗邊,安逸的室內,卷起暗流。

    季綰不察,繼續逐客,素凈的臉蛋浮起紅云朵朵,惹人憐愛。

    君晟的視線也從粼粼水面沿著雪肌上移,落在女子的杏眼上,“有事叫我。”

    留下一句不清不楚的話,他提步離開,難以抑制陌生的燥。

    季綰扭頭,“帶上門。”

    房門閉合的一剎,女子失了所有力氣,癱軟在水中。

    半響,跨出浴桶擦拭身子。

    等走出湢浴來到堂屋,君晟已安靜坐在桌邊,沒有用膳,像是在等她。

    季綰不買賬,在意于他今日粗魯的冒犯。

    快要被看光的她,難以消解燥熱。

    不知名的情愫化為無形的絲,勾纏在兩人之間。

    “先生下次不可不請自入。”

    “知道了。”

    恢復淡然的男子像沒事人似的為她舀湯,“過來用膳吧。”

    季綰坐過去,沒再繼續這個話題,而是提起另一件事,“皇后娘娘給我遞了請帖。”

    君晟并不詫異,九卿之妻理應在邀請之列。

    **

    小雪節氣后的第五日,風凜冽,垂落一地黃葉。

    離開宴還有半個時辰,除了皇后,被邀的女賓陸續到場,由宮人領著落座在事先安排好的席位上。

    季綰身著一套宮粉灑金長裙,與德妃一同前往坤寧宮,被安排在譚氏身側。

    譚氏的目光在侄女與季綰身上流轉幾遭,見兩人言笑晏晏的,若有所思。

    在由德妃將人送至跟前,譚氏沒有冷遇季綰,但也稱不上熱絡。

    譚氏在年輕時就有冷美人之稱,在杯觥交錯中總是冷臉的那個,季綰并不在意,以晚輩該有的態度與之相談。

    “清毒的事,多謝了。”

    “夫人不必客氣,是晚輩該做的。”

    季綰手握琺瑯彩瓷提梁茶壺,為譚氏斟茶,有禮有節,不卑不亢。

    反倒是這份恭敬與客氣,令譚氏悵然,即便是養子的妻子,也該喚她一聲母親才是。

    這個小嬌娘看似溫柔,骨子里卻是清傲的,不愿在富貴中迷失自己變得諂媚。

    皇后還未現身,有頭有臉的女賓們幾乎全部到場。

    淑妃姍姍來遲,一進門就被賢妃調侃了句。

    在座的女賓各懷心思,深知每年由皇后娘娘舉辦的宮宴都是暗流涌動的。

    賢妃是公認的嘴刁,淑妃又是公認的好脾氣,無法形成針尖對麥芒的局勢。

    而姍姍來遲的姚寶林,成了這場宮宴的開胃菜。

    失寵的寶林容色憔悴,形如枯槁,風光不再,加之沒有娘家可做靠山,在場任何一人捏她如同捏死一只螞蟻。

    由賢妃起頭,眾人你一句我一句,透著針尖似的奚落。

    與賢妃交好的一名貴嬪攔下意欲落座的姚寶林,“按妹妹的位分,被安排在淑妃娘娘身邊恐怕不妥。”

    負責的宮人立即上前賠不是,“是小奴疏忽,寶林這邊請。”

    頂著一雙雙看好戲的目光,姚寶林走到最末的位置,單獨一張長幾。

    殿門未翕,有夜風吹入,引她瑟瑟發抖。

    入宮至今,從未受過這等冷遇。

    賢妃舒坦了,倚在憑幾上把玩手上的金銀繡絲帕,不咸不淡道:“涼快好啊,涼快能讓人清醒,認清自己的位置。”

    姚寶林處在盛寵時,恃寵而驕,艷壓眾妃,如今成了眾矢之的,有心人爭先奚落,反倒是平日與姚寶林最不對付的德妃沉默不語。

    季綰默默看在眼里,唏噓入熱茶,一口口飲盡。

    盛寵后的失勢,是后宮女子的悲哀,她們沒有離宮的自由,連宮侍都能踩上一腳。

    這時,皇后在宮侍的簇擁下緩緩步入大殿,又在女賓起身的問安聲中坐在珠翠鑲嵌的鳳椅上,先瞥了一眼坐在末尾的姚寶林,隨后示意眾人落座。

    “諸位賞臉,來陪本宮解悶,今夜可暢談縱歡,品美食,去冬燥。”

    御膳房的宮人魚貫而入,呈上一樣樣饕餮美味。

    近來蟹肥,不忌寒涼的賓客有了口福,只是吃蟹的手法較為講究。

    譚氏凈手后,本想照顧下身側的季綰,卻見小娘子自顧自處理著蟹肉和蟹黃,還在對上她的視線后,將處理好的大閘蟹擺盤,放在她的面前。

    “夫人請用。”

    好意難卻,譚氏沒有拒絕。

    冬月皎皎,與宮燈相互映照,皇后讓人招待著賓客去往御花園,欣賞園中的輕歌曼舞。

    舞姬懷抱琵琶翩躚于荷花池,以月夜為幕,美不勝收,引得看客撫掌。

    譚氏與德妃姑侄相見,季綰主動避嫌,獨自走在御花園中脧巡,像在尋找什么人,后被皇后身邊的老尚宮請去閣樓。

    皇后倚在窗邊,俯看園中一撥撥人群,在季綰上前請安時,轉過身,于燈火中打量她。

    “看座。”

    季綰規規矩矩坐在一旁,問一句答一句,沒有額外的話。

    喻皇后笑了笑,“上次東宮影衛入沈家尋人,驚擾了娘子,是情急之下所為,娘子勿怪。”

    情急之下還能聲東擊西,足見派出的下屬絕非等閑,季綰沒有提議質疑,垂眸淺笑,“娘娘麾下影衛可謂機敏。”

    “是東宮的人。”

    “大差不差。”

    一筆賬罷了。

    季綰溫聲和氣,聽不出半點不悅。

    小戶出身,沒見過什么世面,能做到這般沉著鎮定已是不易,喻皇后不由生出些欣賞之意,抿口果飲,舒緩著情緒,不打算與這對小夫妻計較那兩名被棄的小卒。

    季綰接過老尚宮遞上的果飲,假意輕抿,清凌凌的眸子映出液體的漣漪。

    對上次之事最好的還擊,許是還給對方一次聲東擊西。

    御花園無人在意的角落,老好人淑妃不見了影蹤。

    片晌,淑妃帶著一眾宮人來到燕寢,手里拎著煲好的參湯。

    貴為淑妃,偶爾來御前示好并不會遭到阻攔,前提是圣上有精力應付。

    今夜是馮小公公守夜。

    人情世故,有來有往,馮小公公擺了擺拂塵,示意侍衛放行。

    御前侍衛側開身,但沒有徹底放行,理由是只能允許淑妃一人進殿,至于手里的參湯也要經過驗毒的關卡。

    淑妃將參湯交給馮小公公,目光流轉,帶著只有對方能看懂的暗示,之后提裙跨進門檻,走進寢殿。

    璀璨珠簾內,未及四旬的帝王身穿中衣靠坐在御案上,翻看著奏折,聽見動靜抬眼,顯然有些詫異。

    細細算來,已半月沒有召見過淑妃,更沒有在她的宮里留宿過,最多是在平衡各方勢力時,去她那邊坐坐。

    淑妃是個善解人意的女子,三十的年紀,風韻猶存,是個可人的解語花。

    “臣妾能進嗎?”

    “來都來了,還問朕作何?”

    淑妃打簾走進,極有眼力見地繞過御案,為帝王按揉起顳颥。

    承昌帝性情也算溫和,順勢后仰,給足了她顏面,“皇后那邊不是在辦宮宴,你是偷溜過來的?”

    “臣妾想見陛下了。”

    “這可不像你能做出的事。”承昌帝抬手拍拍她的小臂,“有事直說無妨。”

    察覺出今夜帝王心情不錯,淑妃也不再拐彎抹角,以免有人前來稟奏要事,生出變故,需要她回避,“陛下,臣妾冒昧帶了一個故舊前來見駕。”

    “故舊?”

    “陛下能否先寬恕臣妾多管閑事?”

    “在跟朕談條件嗎?”承昌帝微微肅了面容,但語氣仍舊溫和,嘴角帶笑

    銥驊 。

    淑妃在誕下三皇子的次年,性情突然變得溫順,不爭不搶,但承昌帝知道,她是被皇后逼成了服帖的性子,可本性難移,裝了這么久,要暴露了?

    謹慎機敏如帝王,見微知著,深感事情不簡單。

    宮妃的爭斗,無外乎爭寵和置對方死地,承昌帝想要看看,老好人的底牌是什么,膽敢在今夜偷偷跑來燕寢搬弄是非。

    是與誰積怨已深吧,多半與皇后有關。

    “把人帶進來吧。”

    第53章 第 53 章

    那邊貴女們為了擠入東宮為妃, 竭盡所能闖入喻皇后的眼,這邊帝王在聽得跪地傾訴的喻霧冰之詞后,冷凝了面色。

    一座宮闕, 一面華燈璀璨熱鬧歡騰,一面幽靜沉悶凝結成霜。

    二十一年前,首輔次女為了取得入宮的機會,親手策劃了一樁風月事, 將嫡長姐和府中年輕強壯的馬夫抓奸在床, 毀掉長姐的清白,篤定父親為了保住一名嫡女入宮為后的名額, 不會深究下去,還會匆匆將失了顏面的長女打發掉。

    馬夫入不了喻首輔的眼,便將長女嫁給自己的一個門生, 送二人南下, 以一封親筆信, 叮囑夫妻二人投奔南方一座小城的縣令。

    門生成了縣令的師爺,因有個首輔岳父, 即便背井離鄉,也能吃香喝辣。

    起初的感恩在柴米油鹽和岳父的不聞不問中消磨殆盡, 男子恍然, 岳父并沒有提拔他的心思,只是為了打發掉長女,而他不過是“打發”的接力工具。

    高門嫡女,縱使失了清白, 也沒有像其他女子那樣說些貼心窩子的話, 故意哄丈夫開懷,整日擺個冷臉, 久而久之,男人失了耐性,拳腳相加。

    起初,喻霧冰為了家族榮譽,忍痛向命運屈服,卻在一次次被拳打腳踢中徹底醒悟,她陷入泥潭,望著高高在上的皇后,心有不甘,誓要將之拉入泥潭。

    一起臟吧。

    喻霧冰跪在地上,流下淚來,楚楚動人。

    淑妃站在帝王斜后方,暗示她拿出證據。

    一面之詞,可扳不倒凜凜威嚴的皇后。

    喻霧冰遞上一截香,是當年從自己閨房的香爐灰燼中撥出的。

    這截香,是她翻遍各種香典,逼自己成為用香高手,才確定其配方和效用。

    催情之效異常猛烈。

    承昌帝靠向椅背,交叉十指搭在膝頭,皇后善于調香,是高手中的翹楚,這事眾所周知,不是什么秘密,可一截香,如何斷定出自皇后之手?

    “夫人可有其他證據?”

    “民婦與陛下自幼相識,斗膽敢問陛下,在陛下心里,二十一年前的民婦,會以齷齪的方式自毀清白嗎?”

    承昌帝扶額,用食指點了點額角,身后的淑妃有些慌,眼前的女子口口聲聲說自己證據確鑿,難不成是在誆她,只為了借由她面見陛下?

    靠舊情牌?

    自己急功近利,信了她的話!

    “陛下”

    承昌帝抬手止住了淑妃的辯解,目光仍落在喻霧冰的身上,“夫人當年在朕的心里冰潔玉粹,斷不會做出那樣的勾當。”

    “有陛下這句話,民婦死而無憾。”

    “但一截不確定出自何人之手的香,不能妄斷是非。”

    “民婦曉得,但公道自在人心,相信陛下也有判斷。民婦只為提醒陛下,當心枕邊人。”

    這話聽來,像是飽含關切和擔憂,令承昌帝一時無法分辨她的用心,當真對他懷有舊情?

    做太子時,他曾以為自己的太子妃會是眼前人,不承想,臨時換了人,可換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妃需要是首輔的女兒。

    喻霧冰三叩首,低垂的眸光孤冷決絕。

    “有生之年,能見到陛下傾述當年真相,民婦心滿意足,望陛下珍重,壽與天齊,社稷興盛,百姓富足,世間小人都能得到該有的報應。”

    她直起腰,于燈火中直視微怔的承昌帝和慌張的淑妃,突然沖向屋中的金柱,“民婦以死自證,所言皆為實!”

    “喻夫人!!”

    承昌帝猛地起身欲攔,卻為時晚矣。

    鮮血順著金柱流淌,與女子一同墜落在地。

    御花園內,皇后收到口信,驚坐而起,復又坐下,慌張被冷靜克制,不敢叫人瞧出端倪,等賓客們陸續離宮,才匆匆趕向燕寢那邊。

    德妃站在遠處望著皇后和執燈的宮人,勾起冷諷的弧度。

    季綰站在德妃身邊,第一次切身感受到玩弄心術的作用。

    永遠不要將人逼至絕境,誰也預估不了孤注一擲的可怕。

    喻霧冰就是個例子。

    對自己夠狠。

    **

    燕寢金柱被擦拭得纖塵不染,不會留下那鮮活的血。

    今日輪值的殿前御醫已為昏迷不醒的喻霧冰處理好額頭的傷,女子躺在西臥的金絲楠木榻上,身上蓋著承昌帝的龍袍。

    失血的臉色如紙蒼白。

    承昌帝負手站在榻邊,聽淑妃講述著與喻霧冰有了交集的過程。

    “是喻夫人主動找上臣妾,懇求臣妾引她面圣,同是女子,臣妾可憐她的過往,才斗膽擅作主張。”

    淑妃是兵部尚書之女,喻霧冰在君晟的“牽線”下,得見淑妃。

    為報蔡恬霜出手相救之恩,喻霧冰瞞下淑妃有關君晟牽線的事,謊稱是自己主動登門。

    只要能達成目的,她不在乎做誰的棋子。

    承昌帝凝著女子有些蒼老的面容,滿是喟嘆,沒計較淑妃的小心思。

    坊間早有傳聞,皇后為了上位,不惜毀掉嫡姐清白,可即便是空穴來風,也不能在沒有實證的前提下信以為真。

    何況他為東宮太子時,為穩固儲君之位,需要取得首輔的扶持,而首輔只有這么兩個嫡女。

    那時的他沒有深究,如今呢?

    承昌帝問在心里。

    有了答案。

    沒有實證,不能讓皇后名聲掃地,繼而牽連到太子。

    當年先帝不保儲君之位穩固,以致七子奪嫡,朝廷大亂,多虧了喻首輔和君老爺子的鼎力扶持。

    君老爺子逝去那晚,叮囑君毅鴻兩兄弟繼續扶持東宮一脈,才堪堪穩住他的太子之位。

    回顧過往,前車之鑒,他不會再讓七子奪嫡的慘劇重現。

    這些年,為了歷練太子,不讓太子有坐享其成的懶惰,他自認幾乎沒有對兒子表露過袒護,反而更為嚴苛。

    慕淮從小到大,從他這個父皇身上,沒有汲取過溫暖和呵護。

    承昌帝看向淑妃,輕描淡寫地警告了句,敲打她不可再搬弄是非。

    雖是輕描淡寫的語氣,但出自帝王口,絕非兒戲。

    淑妃適時收斂,躬身告退,走到殿門時,聽得帝王淡淡一聲“傳皇后來”。

    宮燈盞盞,隨風搖曳,光圈打在漢白玉鋪就的石階上,映亮了皇后身上的妝花緞鳳袍,以及太子的蟒袍。

    喻皇后等在殿外,面色沒比自己的姐姐好到哪兒去,與淑妃對上視線后,幾不可察地提了提上嘴唇。

    雙唇揚起是笑,單側翹起是誚,單側上唇提起是怒,淑妃捕捉到這一微妙的表情,回以笑臉。

    敗者才會怒。

    她是先帝欽點入宮的淑妃,不像某人使了卑劣手段謀來的位分。她的父親是兵部尚書,功勛赫赫,是最可能繼任首輔之位的官員,他們張氏的實力與日俱增,而喻氏每況愈下。

    她憑什么一直忍讓?!

    多年的怨結得報。

    該笑的啊。

    短短一剎那的四目交匯,兩人眼前浮現種種。

    凝結,破碎,在腦海里有了聲響。

    等淑妃施施然離去,皇后聽見馮小公公的傳喚,側頭叮囑太子,“待會兒無論發生什么事,都不要沖動。”

    太子頷首,細長的吊眼梢斜睨著淑妃遠去的方向。

    難掩憤怒。

    哪還有平日的溫厚。

    母子二人走進大殿西臥,馮小公公便帶宮人退了出去。

    帝王背對母子二人站在榻

    憶樺

    邊,有著不屬于這個年紀的薄背,加之未蓄須,看起來比同齡的臣子都要年輕。

    “梓童,可有要解釋的?”

    梓童是承昌帝對皇后的稱呼,自成婚第二日用至今時。

    皇后惘然,跪地道:“臣妾不認。”

    “當真?”承昌帝轉眸,溫和的面龐覆了冷霜,“證據確鑿呢?”

    聞言,太子藏在衣袖下的手握成拳。

    皇后跪地不起,賭喻霧冰沒有確鑿證據,陛下是在詐她。

    “臣妾沒做過的事,不認。”

    話落,大殿陷入靜寂,唯燈火的跳動聲依稀傳來。

    漫長的緘默后,承昌帝嘆息地轉身走近,站在皇后跟前,“朕希望朕的梓童賢良淑德,可你太讓朕失望了,自己去御案那邊看看吧。”

    皇后皺眉,由太子攙扶著起身,先瞥了一眼榻上昏迷不醒的長姐,隨后走到東臥御案前,在看到一截陳年的熏香后,顴骨上的皮肉抽動了下。

    沒想到,喻霧冰還留存著當年的熏香。

    一截熏香不足以為證以致她名聲掃地,但足夠離間她與陛下。

    顯然,陛下信了。

    自己的賢后之名,在陛下心中坍塌了啊。

    喻皇后身體微晃,雙手撐在御案上,“陛下,一截熏香說明不了”

    “回寢宮吧。”承昌帝打斷她,天知地知,沒必要再浪費口舌,“好好反思賢良淑德的含義,在此之前,不必再與人交際了。”

    這與面壁思過有何區別?

    但也好過打入冷宮。

    總歸是因證據不足吧。

    喻皇后沒有討價還價,忍著酸楚叩謝君恩。

    一遍遍告訴自己來日方長。

    一場熱鬧的初冬宴,在一場醞釀數年的預謀中黯然收場。

    太子在喻皇后被人攙扶著離開后,跪地替母求情。

    承昌帝沒理,任他跪在那里直至三更。

    月上中天,街衢人靜,沈家有客登門,打破了夜的安靜。

    沈大郎披著褂子站在門口,睡眼惺忪,沒讀過書的他也知,不事先遞送拜帖,唐突造訪,乃冒昧之舉,不過,無大事誰人也不會在三更半夜擾人休憩。

    客人站在門外,在面對沈大郎的抱怨,面容溫和,卻沒有賠不是。

    一旁的侍從肩披斗篷,蓋住了腰間的鋒利佩刀。

    沈大郎打著哈欠合上門,小跑去后院,叩響了陌寒的門。

    陌寒問道:“來者容貌如何?”

    沈大郎比劃道:“未蓄須,三十來歲,劍眉星目,身量八尺,儒雅俊逸,氣度不凡。”

    但凡氣度平平,沈大郎都會覺得對方是喝多了來鬧事的,可偏偏,對方一身強大氣場,難以叫人忽視,甚至生出畏懼。

    三十來歲未蓄須的男子很常見,不足以判斷對方身份,陌寒隨沈大郎走到正院大門前,剛一開門,差點愣住,立即曲膝,“陛”

    “誒。”承昌帝攔住他,淡笑道,“微服而來,不宜聲張。”

    陌寒直起雙膝,幽幽睨了沈大郎一眼,圣上將近四旬,哪里是三十來歲。

    這不是誤導他的判斷。

    片刻,沈家后院燃起一盞盞燈籠。

    沈家人在各自的房中探頭,不知夜訪的客人什么來頭。

    君晟迎天子入后院。

    君臣溫言輕語的,相談和悅。

    來到新房前,承昌帝止住步子,仰頭望了一眼燃燈的二樓,笑道:“不方便,就在院子里喝酒吧。”

    天寒降霜,誰敢凍著皇帝,可君晟還真就順坡下,吩咐陌寒取來竹簟,鋪在后院的石椅上。

    一樓堂屋內,季綰沏熱茶的工夫,得知君晟沒有請皇帝入堂屋,很是詫異,前幾日的賀少卿可都是被請入堂屋用早膳的,即便那是寅時,可也未天明啊。

    “馨芝,去請一下。”

    不管君晟作何打算,她都不能失了禮數。

    那可是天子,馨芝有點打怵。

    蔡恬霜將點心擺好盤,拍了拍手上的屑,端起托盤,“我去吧。”

    她也沒見駕過,但膽子一向大,喜歡尋求刺激。

    須臾,折返回來,笑道:“陛下說外面靜幽清爽,適宜飲酒暢談。”

    季綰恍然,忽略了一個細節,天子金口玉言,不宜更改,君晟只是做了臣子該做的事,不忤逆天子的決定。

    既然在理兒,季綰不再糾結,安心坐在堂屋等待被召喚。

    或許一夜不會被召喚,但要未雨綢繆,不可讓天子久等。

    靠在圈椅上給自己沏了一碗茶,驅散困意,季綰沒有浮躁,淡然自處,初具當家主母的氣場。

    門外傳來天子的嘆笑,幾分憂愁、幾分無奈,應是與喻霧冰的事有關。

    香茗縹緲水汽,季綰低頭吹拂,忽聽蔡恬霜小聲道:“咦,賀少卿也來了啊。”

    季綰抬眸,是天子請來的?

    必然是。

    承昌帝最欣賞重用的兩名年輕權臣就是君晟和賀清彥,深夜帶酒出宮與他們暢飲,多半是想紓解煩悶。

    可紓解煩悶不該是與友人嗎?

    季綰起身走到窗邊,推開些縫隙,望著大口飲酒的中年男子。

    站在權力巔峰的人,在勾心斗角中輾轉,再沒有可以信賴的朋友了吧,所以才會與看重的年輕臣子飲酒消愁。

    年輕的臣子少了年邁者的滄桑憂郁,在煩悶時,是較好的酒搭子。

    然而,天子不知的是,就是這兩個酒搭子,才破壞了他今夜的心情,只是得了喻霧冰偏袒,沒有抖出他們二人罷了。

    第54章 第 54 章

    酒過三巡, 君臣都有些薄醉。

    季綰讓馨芝取來紅泥小爐,煮起醒酒湯。

    明日不休沐,君臣三人還要上早朝。

    馨芝蹲在小爐旁看火, 小聲道:“咱們備的湯,陛下未必會用。”

    為君者謹慎,不是自己帶來的食物,恐不會食用。

    季綰朝泥爐搖著蒲扇, “備好是心意, 心意盡到足矣。”

    至于帝王會不會多疑,無需她們考慮。再者, 有馮小公公在旁,會事先驗毒的。

    將近寅時,季綰被傳喚出去, 順便送去醒酒湯。

    不再草木芊綿的時節, 朱唇粉面的女子身著茜裙, 娉婷走來,成了枯燥氣候中一道冶麗景致。

    骨肉停勻的美人在夤夜中模糊了面容, 身形與故舊像極。

    薄醉的帝王怔怔凝望,不愿錯過這抹澹艷之色。

    發滯的目光最終被一道頎長身影阻斷。

    君晟迎上走來的季綰, 接過她手里的托盤, 遞給馮小公公驗毒。

    小夫妻的身影落入帝王的眼。

    “朕有時會羨慕少年夫妻的情誼。”

    歪打正著的姻緣,耐人尋味。

    承昌帝生在帝王家,注定與真情無緣,好不容易動了一次真心, 卻是郎有情、妾無意。

    君晟領著季綰來到御前。

    季綰斂衽行禮, “臣婦見過陛下。”

    “不必多禮。”

    夜色發酵了柔情,承昌帝留在季綰身上視線微微粘稠, 直至君晟攬住自己的妻子,將人帶回新房。

    腰肢一緊,季綰心跳如鼓,不啻羞臊,還有不解。

    是為了在天子的面前博得愛妻之名嗎?

    太露骨了。

    季綰強忍羞澀,沒有撥開男人的手,等走到堂屋的旋梯口,趁著無人注意,扯開那只手。

    “做什么?”

    語氣里染了不自知的嬌。

    君晟沒為自己的輕浮做出解釋,捏了捏她的臉頰,轉身回到御前。

    季綰單手捂住側臉,攬腰是做給外人看的,捏臉不是。

    被捏的地方火辣辣的,感受到君晟赤裸裸的曖昧攻勢。

    寅時,君臣一同前去上朝。

    看著賀清彥身上的官袍,承昌帝打趣:“下朝后,陪朕對弈幾局。”

    一夜未眠,案子棘手,賀

    YH

    清彥苦笑,“微臣舍命陪君。”

    “誒呦,陛下得珍惜龍體啊。”

    馮小公公一臉的擔憂,夸張至極,又恰到好處,給了說笑的天子臺階下。

    將近四旬的人,一夜未眠,哪還有精力下棋。

    “朕不過是逗逗賀卿,都沒當真的事,瞧把你急的。”

    一臉精明相的馮小公公趕忙拍大腿,“小奴愚鈍。”

    承昌帝朗笑,由侍衛攙扶登上馬車。

    君晟和賀清彥隨行。

    季綰送眾人出家門,目送馬車駛離,卻在看到挑簾回眸的君晟時,瞪了一眼。

    這一幕落在帝王眼里,含嬌帶媚。

    小夫妻成婚數月,正是感情升溫、你儂我儂的時候。

    羨煞旁人。

    **

    皇后被禁足思過的事沒有傳開,知情者不多。

    為了防止淑妃借機攪弄是非,致皇后死地,承昌帝命人將喻霧冰送去了德妃寢宮。

    后宮嬪妃里,德妃在承昌帝眼中雖張揚,卻懂得分寸。

    這是德妃圣寵不衰的緣由。

    后宮諸事,很多都會交由她來打理。

    其間,首輔夫人多次來接長女回府,都被德妃打退。

    有天子這層關照,首輔府也不敢輕易將喻霧冰接回去。

    喻霧冰是在傍晚時分徹底醒來的,頭暈目眩,抬手觸碰額頭時,被在德妃宮里做客的季綰攔下。

    “御醫為夫人包扎過額頭的傷。”

    季綰是德妃故意請進宮的,一來猜到喻霧冰或許有話與季綰講,二是除帝王身邊的御醫,其余太醫都是皇后的人,不如由自己人來為其調理。

    季綰已為昏睡時的喻霧冰把脈過,確定她只有皮外傷,“傷口愈合后,可能會留下細小的疤痕。”

    她說得委婉,是怕女子會介意臉上留疤。

    喻霧冰搖了搖頭,孤注一擲又豈會在意一道疤痕,皇后留在她身上的“疤痕”遠比額頭的嚴重得多。

    此番能觸動天子,全憑這道傷口。

    德妃坐在一旁,親手為她削了一個梨子,“夫人為何要故意流露對陛下的情愫?”

    同為女子,感同身受,德妃不覺得一個人在經歷過煉獄,身心俱憊后還能對另一個人維系一顆真心。

    除非那人值得。

    可皇家人薄情。

    不值得。

    喻霧冰的回答,印證了德妃的猜測。

    “設想你被人暗慕十年、二十年,可會有所觸動?”

    高位者,身處刀光劍影,防備、謀算、反擊如影隨形,勾心斗角多了,在面對一份至純的暗慕時,或會覺得可貴,繼而觸及到內心的柔軟。

    德妃陷入沉默,她喜歡過一個人,懂得真正喜歡的純粹,可她做不到持久執著一份得不到的情感,但喻霧冰的話觸動了她。

    季綰同樣沉默,一個人能被另一個人暗慕十年、二十年,算是一件幸運的事吧。

    當晚,季綰將喻霧冰的話說給君晟聽,君晟靠在窗邊,籠在窗邊月中,內勾外翹的桃花眼在朦朧中半明半昧,變得模糊。

    “若是能被一個人喜歡多年,真的會動容嗎?”

    季綰坐在堂屋的繡墩上,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距離,手捧熱茶,“我覺得會。”

    所以喻霧冰才能觸動天子,在證據不足下,天子選擇相信。

    “別說被傾慕,就是被珍視、呵護,都會打動人心的。”

    君晟抱臂,左手敲打著右臂,似在探討,又似自我呢噥,“不會給對方造成壓力嗎?”

    逼得太緊,將人逼遠,連點頭之交都做不得,形同陌路。

    看他問得認真,季綰放下茶盞,擺正態度,“暗慕,怎會造成壓力?”

    得到回答,君晟笑了,暗慕是一個人的獨角戲,在無人注意的角落獨自書寫漫漫心路,在被注意到時,又要立即擦去,不留痕跡。

    從始至終,被傾慕的人無所察覺。

    的確不會給對方造成壓力。

    “若換作你呢,在得知有一個隱在暗處十余年的影子,會作何感想?”

    月波暗淡,籠罩住窗邊的人,使其身影愈發朦朧。

    季綰思忖道:“打擾與不打擾區別很大,我無法設想。”

    “拆毀你原有的姻緣,改變你的命運,強行將你綁縛在身邊,這樣可能設想得出?”君晟從月光里走出,來到燈影一盞的桌邊,附身撐在女子所坐的圈椅把手上,逼視女子,“念念,你會怎樣做?”

    望進男子流光深邃的眸子,季綰蹙起眉尖,不懂他為何忽然將情形描述得逼真難以忽視。

    對視良久,女子忽而一笑,好整以暇地回道:“那就逃呀。”

    她不愿被人強行改變原本的處境。

    逃

    撐在扶手上的小臂卸去繃緊的力道,君晟垂頭抵在女子肩上,聳肩輕笑,隨后退開,使勁兒揉了揉女子的腦袋。

    季綰躲開,發覺他很喜歡觸碰她。

    這種超越男女之防的肌膚之親,擾亂她的思緒,卻詭異地毫不排斥,甚至生出絲絲悸動,撥動心湖。

    夜已深,季綰起身退開,留下一句“早些安置”,逃也似的離開,留君晟一人在空曠的堂屋。

    彈指熄滅快要燃盡的燭燈,君晟回到書房,卻察覺異樣,驀地拉開隔扇,發覺對面臥房的隔扇上映著一道倩影,在被打草驚蛇后,迅速退開。

    在偷偷觀察什么呢?

    君晟微挑眉。

    季綰做賊心虛,跑到桌邊吹滅燭臺,靜立了會兒,在沒聽見對面書房的動靜后,稍稍舒口氣,很怕君晟走過來追問她剛剛的偷窺舉動。

    可當她意識到自己總是偷偷打量君晟時,又被狐疑填滿。

    拍了拍發燙的臉頰,她倒在床上,許久沒有睡意,想要拿出撥浪鼓,又不想再依靠撥浪鼓入睡。

    她頹然地坐起身,盯著隔扇發呆。

    是想要擺脫對撥浪鼓的依賴,還是想要君晟來陪她

    矛盾交織而來,向來不會沉溺糾結的女子,陷入深深茫然。

    遇見君晟后,她時常會陷入糾結。

    翌日,連續兩晚沒有休息好的季綰頂著亂蓬蓬的長發起身,簡單梳洗后換上一身素雅的裙裝,如約入宮,繼續為喻霧冰調理。

    外傷易愈,加之喻霧冰事先有所謀劃,傷勢不重,季綰欣慰之余,對她起敬,若當年入宮的女子是眼前人,也是能夠坐穩皇后之位的。

    申時從德妃寢宮離開,季綰照常走在通往宮門的甬道上。

    涓人灑掃落葉,雀聲啾啾,安逸舒緩,絲毫不顯露人心算計的危險。

    一只尺玉貓趴在樹杈上舔舐爪子,季綰認出那是德妃宮里的,經春桃才知,是皇帝新挑選的御貓。

    秋獵的案子還未偵破,新的御貓已經滿宮闕地溜達,季綰搖搖頭,感受到宮中不聞舊人哭的悲涼。

    迎面走來一撥人,被簇擁的男子身穿蟒袍,正是東宮太子。

    換作街市上,季綰會佯裝認不出而錯開,但狹路之上,沒她裝傻的機會。

    上前一步,她盈盈一拜,“見過太子殿下。”

    慕淮背手而來,沒有眼高于頂的矜冷,平易近人的好似與季綰很熟,“季娘子又進宮了。”

    “陪德妃娘娘說說話兒。”

    有君晟這層關系,季綰與德妃走動無可厚非。

    慕淮掃過面前的女子,慢慢走近。

    宮人們識趣地退開,不說退避三舍,也是離得遠遠的,連春桃都退避開了,生怕聽見不該聽到的招惹殺身之禍。

    也足見太子的威嚴。

    慕淮以僅有兩人可聞的聲音,道:“聲東擊西。”

    說罷,斜睨而笑,意味深長地撣了撣袖口,面容漸漸冷肅。

    有些事一點就通,季綰會意,太子識破了昨晚的局,淑妃只不過是個幌子,真正引喻霧冰面見圣上的人是君晟。

    褪去溫和的太子,如被激怒又不得不隱忍的雄獅,冷笑著邁開步子。

    季綰等人退到甬道兩邊,躬身送太子離去。

    回到沈家,太子陰鷙的面容回蕩在眼前,人有千面,再溫和的人都會因利益被激怒,何況君晟動的人是皇后。

    還有一筆賬,被君晟傷了的喻小國舅。

    可即便人有千面,太子舉止中流露的郁色都叫人不寒而栗。

    這是高位者的不怒自威,還是不再刻意掩飾陰狠的本

    璍

    來面目?

    懷著揣度,季綰等回夜半歸來的君晟,與他說起太子今日的施壓。

    君晟沒有詫異,只問她可有嚇到。

    “還好。”

    “近些日子別再進宮了。”

    季綰點點頭,太子近來的火氣是沖著他們發的,梁子結下,指不定在何時產生沖突。

    她發覺自己漸漸陷入高門利益之爭,再想全然抽身,機會不大。

    抽身她都不清楚自己是否還能保持成婚前堅持的想法——體面分開。

    第55章 第 55 章

    四更天, 季綰從一陣腳步聲中驚醒,起身單手撐在床上,留意著窗外的狀況。

    “下官等奉命辦事, 還請君大人行個方便。”

    陌生的聲音響起,聽口氣應是朝廷的人。

    叩門聲起,君晟從外面拉開東臥的門扇,大步走到季綰面前, 單手挑起帷幔, 落在她的發頂,先行安撫。

    “宮里的御貓被虐殺, 由仵作推斷死亡時辰在昨日申時,大理寺的人前來向你詢問些情況,如實說就行。”

    說著, 拿過椸架上的衣衫, 披在季綰肩頭, 對上她怔愣的面容,語氣輕柔, “念念?”

    季綰訥訥應了聲,心思回轉至昨夜申時, 她從德妃寢宮離開, 走在通往宮門的甬道上,的確瞧見一只趴在樹杈上的白貓,聽春桃說那是圣上新挑選的御貓。

    “是一只尺玉貓嗎?”

    “嗯。”

    季綰了然,把守宮門的侍衛每日都會記載進出宮的人員, 她是在申時過半出宮的, 大理寺的人應是按照簿冊登記的時辰找上門的。

    “先生先請回避。”

    見她沒有被嚇到,君晟放下帷幔, 背對拔步床耐心等待,思緒翻飛在案子上。

    又一只御貓被虐殺,作案手法同上次一模一樣,上次發生在囿苑,這次發生在宮里。

    此前的幾起殺人案縝密無從可查,似乎是在挑釁法司,但這兩起虐貓案更像是在發泄某種情緒,在暴躁之下遺留了線索。

    昨日進出宮的人員也非都有嫌疑,只有嬪妃、皇子、公主、宦官、宮女、侍衛以及進出后宮的人里參加過狩獵的人才可疑。

    調查的范圍被縮小了。

    季綰挑開帷幔,“先生,是否不排除幫兇作案?”

    君晟轉身掃過她,替她理了理貼在臉頰上的發絲,“據大理寺官員對上幾起案子作案手法的反復推敲,主謀兇手只有一個,幫兇無非是在聲東擊西。那日深夜追兇,大理寺只圍堵住一個咬舌自盡的幫兇,那人多半是為了支開追捕的人,助主犯逃脫。”

    季綰點點頭,隨君晟步下旋梯,“那幫兇若是死士,說明主犯非富即貴,這樣是不是可以排除宮侍?”

    “差不多。”

    走出新房,季綰在君晟的陪伴下,對大理寺官員詳細闡述起昨日在宮里的行跡,無作案的機會。

    等人馬撤離,季綰拉住君晟的袖子,踮起腳小聲道:“申時我遇見過太子。”

    “嗯,我知道。”

    此番,太子也在嫌疑之列。

    君晟拍了拍季綰的背,叫她回去休息,自己打算前往大理寺一趟。

    季綰沒有避開,比之前都要乖順,送他出門時,天色黑沉,星月暗淡,一人一馬一盞風燈,形成暗夜中最明亮的光。

    陌寒牽過馬緊隨其后。

    東宮。

    賀清彥在大殿內等了小半個時辰,才等來身披外衫的太子爺。

    “姍姍來遲,望賀少卿見諒。”

    “不敢。”

    太子坐在主位上,曲指碰了碰茶壺,“茶湯涼了,眼力見呢?”

    東宮侍從趕忙去換茶。

    溫和慵懶是太子給人的一貫印象,可此刻,與賀清彥同來的兩名大理寺官員都覺太子在端架子。

    是因起床氣嗎?

    也是,太子日理萬機,被一樁虐貓案擾醒,擺臉子也是人之常情。

    別說堂堂儲君,就是剛入宮還未被寵幸的秀女被擾了清夢都沒給他們什么好臉兒。

    賀清彥沒大理寺官員的顧慮,例行詢問。

    太子懶懶笑道:“昨日申時,孤從宮外回來,直到酉時,身邊都有侍從相陪。”

    站在太子身側的東宮宦官上前,面無表情睨著大理寺一眾人,“那會兒,小奴一直侯在殿下身邊。”

    賀清彥抬眸,和顏悅色的,“具體地點呢?”

    宦官代替太子回答了這一問題。

    賀清彥合上簿冊,作揖告退。

    太子含笑相送,提醒賀清彥天寒多添衣,別染了風寒。

    “盤問都要親力親為,賀少卿真乃新貴中的楷模,有望超越當年的大理寺卿盛聿。”

    “殿下過獎了,恩師是微臣望塵莫及的存在。”

    離開東宮,賀清彥將簿冊遞給一名部下,“按他們說的地點,一一核實。”

    “卑職明白。”

    東宮大殿內,太子接過梁展沏的茶湯飲啜,“代孤去跟看守母后的侍衛們放個話,誰敢怠慢娘娘,提頭來見孤。”

    梁展頷首應“是”,折返回來捎帶了一句話,“娘娘讓殿下凡事謹慎,莫要再沖動。”

    “母后可有恙?可有妃嬪借著探望的名義前去奚落?”

    “探望的妃嬪很多,最先去的是賢妃,說了些不中聽的,惹娘娘生慍,還有姚寶林,也氣到了娘娘。”

    太子刮茶面,茶湯映出他單薄的瞼,“賢妃與母后斗了多年,必然會去落井下石。姚寶林呵。”

    虎落平陽被犬欺。

    區區一個寶林,也敢奚落皇后了。

    太子沒了飲茶的興致,“淑妃呢?”

    “至今未現身。”

    “罪魁禍首之一,她倒是深藏了功與名。”

    太子冷哂,重重放下瓷盞。

    當晚,一聲慘叫穿透黑夜,凄厲瘆人。

    姚寶林手捂臉頰,驚恐地看著自己信任的宮女手握染血的碎瓷片,被沖進來的侍衛架住胳膊,按在地上。

    太醫到來時,姚寶林對鏡暈厥了過去。

    承昌帝匆匆趕來,在看到被毀了一側面容的寵姬時,眉眼凝重,“誰指使的?”

    范德才上前,“稟陛下,經審問,那宮女說是、是”

    “說!”

    “是賢妃娘娘指使的。”

    承昌帝皺起濃眉,當即傳召賢妃前來對質。

    豐容盛鬋的美婦人冷臉回嗆范德才,“司禮監的狗東西不懂審訊,就讓刑部的人來!連識別潑臟水的能力都沒有,養你們何用?!”

    賢妃出自將門,一向脾氣火爆,怒氣沖上腦門,誰的面子也不給,可對上承昌帝的視線,又立即委屈破碎,淚豆子說掉就掉。

    “臣妾被人冤枉,陛下要替臣妾討回公道!”

    底氣渾厚十足,嗓門子也大,偏偏哭得梨花帶雨。

    要不是顧及姚寶林的傷勢,承昌帝險些被氣笑,“收斂點脾氣,別在這兒犯渾。”

    賢妃忍著火氣,可憐巴巴上前,一屁股坐在帝王的腿上。

    豐腴健美的體魄呈現出小鳥依人。

    賢妃有一股子野性美,小麥膚色,在一眾妃嬪中獨具特色。

    承昌帝嫌她脾氣火爆潑辣,但也因這份潑辣,頗為欣賞,與之共寢時,體感總是酣暢的。

    “放肆了,下去。”

    賢妃撇撇嘴,不情不愿坐在一側,淡漠地盯著進進出出的御醫。

    院使走上前,“稟陛下,寶林醒了。”

    承昌帝默嘆,沒有立即起身。

    賢妃勾唇,屬于姚寶林的恩寵只怕到此為止,半點不剩了。

    因漂亮的臉蛋被當成景蘭諾的替代品,臉毀,君恩盡。

    可悲啊。

    幕后之人是懂得誅心的。

    “她平日得罪的人多,作妖作的。”

    承昌帝沒理,緩緩起身走進臥房。

    臥房隨即傳出悲戚的哭聲,斷斷續續。

    賢妃趁機瞪了范德才一眼。

    也不怪她不給范德才顏

    弋

    面,誰被潑了臟水還會客客氣氣啊?

    范德才訕笑,心思卻不在應對賢妃上。

    究竟是何人指使宮女,這事還要繼續審問。

    姚寶林被毀容的事不脛而走,傳到季綰耳中時,她正在珍書閣為齊伯藥敷膝蓋醫治風濕。

    齊伯大大咧咧的,冬日都想不起添棉衣,整日穿著寬大的粗布袍子走街串巷。

    “回頭,我讓馨芝給您送衣裳來。”

    “不穿不穿。”齊伯點燃煙桿,吸了一口,緩緩吐出,“小老兒可穿不慣綾羅綢緞。”

    “那就做成葛布的。”

    季綰瞥向老者的腳,想著今晚回去親自納鞋底,為他做一雙青絨靴。

    齊伯不老實,藥敷也不忘晃動小腿,優哉游哉的吞云吐霧,“阿淵進步挺快的,足以參加鄉試了。”

    弟弟因天生啞癥,連縣試、府試、院試都沒參加,沒有秀才功名,何談鄉試。

    夜深人靜想起用功讀書的弟弟,季綰只覺可惜。

    這時,蔡恬霜急匆匆走進來,拉過季綰,“綰兒,陛下請你入宮,說是姚寶林哭訴太醫對她的臉動了手腳,導致傷勢加重。”

    季綰深知不該在惹怒太子的節骨眼上入宮,但皇命難違。

    有御前侍衛護送,季綰不擔心安危,只是不懂世間醫者無數,為何偏偏選她?

    懷著不解,季綰告別齊伯,坐上宮里的馬車。

    由宮人引路,季綰背著藥箱一路小跑,裙擺腰帶飛旋,露出銀粉色的繡鞋。

    來到姚寶林的寢宮,迎上一張張或是熟悉或是陌生的臉,季綰低眸走進內寢,湊近姚寶林的床前。

    承昌帝坐在床邊,正在安撫痛哭流涕的女子,一聲聲“不要多想”冷靜淡然,聽不出關切的意味。

    皇家薄情,不是說說而已。

    季綰目不斜視,按承昌帝所言,為姚寶林檢查臉上的劃傷。

    一條劃開皮肉的傷口,血肉模糊。

    不少嬪妃站在外間,心思各異。

    季綰對承昌帝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無聲的暗示,其余人不懂其意,承昌帝卻讀懂了。

    點頭示意姚寶林的哭訴為實,太醫動了手腳。搖頭示意傷口嚴重,難以恢復如初。

    這女子很聰明,有跪地的一眾太醫在,明哲保身,沒有當面道破。

    顧及季綰的安危,承昌帝十指成拳,沒有立即問罪,與范德才耳語幾句,叫他暗中調查。

    隨后又安撫起哭成淚人的姚寶林,“不必多想,好好養傷,回頭,朕讓人送些稀罕物過來。”

    在姚寶林心里,再多的稀罕物,也沒有圣寵珍貴,她抓住男人的龍袍,苦求:“陛下別走,陪陪臣妾。”

    承昌帝面色溫和,卻一點點抽回龍袍的衣角,起身向外走去。

    “季娘子隨朕來。”

    季綰剛邁開步子,余光里,天子的龍袍再次被一只小手攥住。

    姚寶林忍著傷痛爬起來,乞求天子不要離開。

    似乎心中已經清楚自己徹底失寵,天子給她的不過是最后的體面,日后,這個男人再不會留宿她的寢宮。

    “陛下陪陪臣妾,臣妾好怕。”

    她是真的怕了,沒有帝王的寵愛,無依無靠的她難以在后宮茍活。

    后宮女子寂寥,昔日那些被她嘲諷過的嬪妃,是不會錯過折磨她的機會。

    伴君多年,情分還是會有的吧。

    她卑微地想。

    可承昌帝毫不猶豫抽出龍袍的一剎,扼殺了她所有的妄想。

    看著男人遠去的背影,她倒在床上泣不成聲。

    自己終究不過是燕燕鶯鶯中最被輕視的那個。

    季綰喟嘆,跟上圣駕,朝御書房的方向走去。

    承昌帝沒有乘步輦,帶著季綰走在甬道上。

    兩側宮人相繼跪地。

    橙黃橘綠的時節,石縫青苔枯,蔥蘢芊綿褪盡,梧葉飄落旋舞,雕梁畫棟的宮闕也顯寥落。

    承昌帝攏了攏身上的大氅,側頭看了一眼斜后方的女子,放慢了腳步,卻沒見女子并排而行,反之也放慢了腳步。

    “季娘子借一步講話。”

    季綰這才加快腳步,低頭等待指令。

    “接連幾日,還要勞煩娘子親自為寶林醫治。”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何況是托付,季綰哪敢拒絕,柔聲應下。

    走到路的分岔口,承昌帝命御前侍衛將季綰送回。

    季綰躬身行禮,等圣駕行遠,才看向相送的御前侍衛,“有勞。”

    “娘子客氣了。”御前侍衛怡顏悅色,語氣恭敬,全因天子對季綰的特殊禮待。

    不止御前侍衛,適才見到季綰與天子并行的一眾宮人,無不點頭哈腰向季綰示好。

    季綰不知該如何消受,只盼盡快治好姚寶林的傷,卸去御賜的擔子。

    出宮的途中,她遇見站在宮門門洞里的君晟,立即小跑過去,發髻上的珠串墜子來回搖曳。

    “先生。”

    已清楚來龍去脈,君晟沒說什么,牽起她的手,十指相扣,默不作聲地向外走去。

    季綰沒有被冒犯的感覺,只覺得心安。

    君晟如同屏障,為她阻隔了算計和危險。

    走出宮門來到馬廄,君晟回頭看向隨行的御前侍衛,“不勞孫將軍了。”

    皇命在身,孫將軍抱拳咳了下,有些難辦,“還是讓末將護送大人和夫人回去吧。”

    “本官還能護得住自己的妻子,孫將軍請回。”

    要不是皇命難違,誰愿意插在夫妻之間啊,孫將軍踟躇在馬廄前,看著君晟扶季綰登上馬車,訕訕撓額,等馬車駛過眼前,無奈地抱了抱拳。

    君晟頷首,放下簾子,遮蔽了車廂里的場景。

    路上寬敞無顛簸,季綰卻亂了心跳,不是因為與君晟同處一輛馬車,而是姚寶林引發了她的感觸。

    在情愛上,皇家薄情,帝王無心,萬不可付出真心。

    “在想什么?”

    季綰沒有隱瞞,將今日所見盡數講了出來,雙手無意識抓住長椅,像是感同身受后如浮萍漂浮在狂瀾中,不得不抓住什么穩住身體。

    君晟跨步坐到她身側,掰開她緊叩在長椅上的手,攏在掌心。

    暗昧乍然涌來,默默無聲,流淌在彼此間。

    季綰低頭試著抽回手,沒能如愿,美目流眄,猜不透君晟的心思。

    可從君晟口中聽到的話,與她所想出入極大,讓她好不容易涌出的勇氣一瞬收緊。

    “手涼。”

    “嗯”

    只是覺得她在緊張以致手涼,才會替她捂手嗎?

    怪好心的嘞。

    季綰使勁兒抽回手,側靠在車壁上,背對男人,有些生悶氣。

    單薄的背影映入男人漆黑的眼底,嬌嬌小小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驀地,滾動的車輪硌到路上的石頭子,劇烈顛簸,側靠的女子向前傾去,被君晟扶住小腹。

    平坦的小腹驟縮,呼吸隨之急促,季綰下意識扭頭,與傾身低頭的男人臉頰蹭臉頰。

    溫熱滑膩的觸感,是彼此的共同觸覺。

    唯一的區別,或許是軟玉與涼玉的溫度。

    季綰想要拉開距離,翻轉的身體呈現出詭異的姿態,脖頸和腰肢漸漸酸乏。

    君晟低眸看著杏眼水潤的女子,提醒她坐好。

    旋即松開覆在她小腹上的手。

    季綰轉過腰坐直,背對車壁并攏雙腳,規矩得像是初長成的青松,稚嫩而筆直。

    有風拂過嫩綠的椏枝,是男人的呼氣。

    離她這么近做什么?車廂里又不冷。

    她向一旁坐去,豎著耳朵嚴陣以待,換來的是男人的一聲輕笑。

    “先生笑什么?”

    君晟靠向車壁,抱臂微敞開腿,坐姿懶倦閑適,剛要開口回答,馬車驟然停下。

    兩人同時向一側傾去,待各自穩住身形,窗外傳來孫將軍的呼喊。

    “君大人,陛下請季娘子入宮!”

    君晟挑開簾子,“何事急召內子?”

    “姚寶林、姚寶林意欲跳下御花園的閣樓!有性命之憂!”

    君晟靜默。

    季綰詫異地僵坐在長椅上。

    馬車調轉車頭,疾馳向宮城。

    第56章 第 56 章

    與此同時, 御花園

    弋

    假山的三層閣樓上,姚寶林身穿大紅宮裝,坐在挑廊的闌干上, 哼唱著最拿手的小曲。

    一眾妃嬪、宮人隨帝王站在假山下,驚恐地向上張望。

    除了正宮娘娘,其余妃嬪不可穿大紅色,何況是六品的寶林。

    姚寶林之舉, 無異于在追尋飛蛾撲火一剎的秾麗美艷。

    君晟帶著季綰趕來御花園時, 姚寶林剛好哼唱完一曲。

    曲終,悲涼。

    秋風吹起她長長的裙擺和垂腰的長發, 女子骨相擺在那,即便面容有損,也撐得住容顏, 只是太過消瘦, 沒了珠圓玉潤的美感。

    承昌帝肅著面龐仰頭, 沒有失了帝王儀態,他看出女子的絕望, 卻無能為力。

    無力給予她真心。

    淑妃等人伴在一旁,嘴臉各異, 唯獨德妃浮現輕愁, 嘆后宮之人可悲。

    或許有人會覺得姚寶林是在擔憂前途,才會絕望想不開,但與之斗了多年的德妃知道,樓上的女子是個傻子。

    身為替代品, 沒有守住自己的心, 貪婪地想要帝王的愛。

    連三歲孩童都明白的道理,愛強求不得, 為何非要執拗較真呢?

    季綰望著不準侍衛靠近的紅裙女子,深感無力。

    女子被缺失的愛吞沒了理智,可不愿給予她愛的男子冷情理智的可怕,站在人群中沒有半點失態。

    君晟越過季綰來到承昌帝身側,“陛下想保還是棄?”

    承昌帝未從姚寶林身上移開目光,訥訥問道:“有區別?”

    “保,可以假話哄下來。”

    快要碎掉的女子,無外乎想要感受到帝王的真情流露。

    可帝王吝嗇到哄都不愿再哄。

    是失了耐心嗎?

    帝王對嬪妃的耐心,微乎其微。

    賢妃看熱鬧不嫌事大,仗著身份走到帝王的另一邊,仰頭拔高嗓音,“姚麓,你想要什么盡管說,何必想不開?”

    姚寶林俯看假山下的一眾人,抬指抵在唇上,示意眾人噤聲。

    周遭安靜下來,她綻開笑,“陛下可將臣妾當成過一個人?”

    而非替代品。

    被當著眾人的面幾近剖析心底的情愫,承昌帝負手緘默。

    緘默亦是回答。

    姚寶林了然,卻在親耳“聽”到答案后,心中不可抑制的鈍痛。

    她永遠記得帝王在初見她時,眼中迸發的驚喜,可那一刻,心動的只有她。

    “是臣妾太貪心,早知如此,當初合該封心鎖愛。”

    若憑借圣寵為自己謀路,發展人脈,狡兔三窟,不至于無路可走。

    “罷了,當臣妾癡心妄想買了個教訓。”

    她晃了晃懸空的雙腳,靜靜感受風向,又深深凝了一眼樓下的帝王,在一片驚呼中縱身躍下。

    “啊!”

    “啊,跳了!”

    身體下墜,從未有過的自由。

    她閉上眼。

    卻在下墜的一剎,被人拽住裙帶。

    孔武有力的御前侍衛單臂抓住她,整個提起,帶回閣樓內。

    眾人舒口氣的工夫,只見帝王轉身淡淡道:“送去冷宮,嚴加看管,以儆效尤。”

    在場的人,無不嘩然。

    在將人救下后,帝王沒有如往常那樣出言安撫,而是懲一儆百,不允許再生鬧劇。

    這是何等絕情。

    不停掙扎的姚寶林瞪大眼,在不可置信中崩潰。

    季綰無力地靠在君晟的手臂上,望著帝王決然離去的背影,深切感受到皇家的薄情。

    君晟攬住妻子,斜睨同一方向。

    無情帝王家,不聞舊人哭,即便擁有過真正的盛寵,也難逃黯然退場的命運。

    師母一早就明白這個道理,才會孤注一擲送女兒逃離。

    “念念。”

    “嗯?”

    “咱們走吧。”

    季綰是皇帝傳入宮里的,該去查看姚寶林的狀況,可君晟牽住她的腕子,大步帶她離開了皇宮。

    他當年帶走的女娃娃已擺脫被困宮闕的命運,沒必要再見識后宮的悲涼。

    德妃看著小夫妻走遠,心中異樣,不是嫉妒,而是說不出的復雜情感。

    她當年堅持入宮,不為情愛,只為權勢。

    這是她的選擇。

    沒覺得對或錯。

    **

    回去的路上,季綰看向對面后仰閉目的君晟,“咱們這么回去,會不會觸怒陛下?”

    “不會,陛下不會對一個失寵的女子一再示弱。”

    季綰沉默,從話本里讀到過嬪妃被打入冷宮受盡折磨的橋段,但沒有親眼見過,感觸不深,直到次日被范德才帶入冷宮為姚寶林治臉才有了切身體會。

    偌大的院子,荒草叢生,房屋幾間,多年不修葺,瓦破窗漏,凜冽的風中有歌聲傳來,不知是當年哪位盛寵一時的美人在展現歌喉,變得瘋魔。

    幽幽歌聲在白日里都顯得凄厲。

    范德才提醒季綰小心腳下的坑洼,隨后帶她走進一間破舊不堪的偏房。

    屋外璀璨的秋陽襯得房內更為暗沉,季綰跨進門檻,瞧見姚寶林靜坐在墻角,曲膝環著自己。

    季綰放下藥箱,慢慢蹲到女子面前,抬手捋了捋女子凌亂的長發。

    初見在吟玉樓的煙火宴上,出盡風頭的美人枯萎得形同院子里的草。

    “娘娘可否抬頭,讓臣婦查看一下傷勢。”

    姚寶林埋頭在膝上,“我還抬得起頭嗎?”

    季綰沒有辦法回答這個問題,只溫柔地撫著她的碎發,不會以奚落和嘲諷,做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為其上過藥,季綰起身告辭,卻聽女子訥訥道:“你若能見到陛下,請幫忙轉告,我最討厭做的就是景蘭諾的影子。”

    如今毀容失了資格,倒也不后悔。

    季綰是要隨范德才見駕以稟告姚寶林的傷勢,但并不打算將這句話轉送到御前。

    賭氣的話,在對感情偏執的帝王心中,無關痛癢,姚寶林的價值遠不如愛而不得之人的影子。

    這是事實,殘酷的事實。

    “無用的激怒于娘娘不利,娘娘該想想,如何擺脫困境,而非一味沉浸在頹廢中。”

    姚寶林抬眼,看著十七歲的稚嫩小娘子,忽然發笑,眼眶紅紅,肩膀輕聳。

    東山再起嗎?

    拿什么東山再起?

    若她有皇后、賢妃、淑妃、德妃的家世,即便鬧到昨日無法收場的地步,都不至于被打入冷宮,除非犯下不可饒恕的罪過。

    “季娘子,我只能說你涉世未深,想得太簡單。我入宮之初,因長相酷似景蘭諾,受人忌憚,不知誰的手筆,致我無法懷子。沒有子嗣,又失寵,怎么東山再起?”

    如今才知,是皇后所為。

    后宮多數太醫都是皇后的人,這還是昨日被打入冷宮后,從德妃口中得知的。

    可陳年舊事無憑無據,無從查起。

    有些事,季綰本不想插手的,可不知為何,在從她的口中聽到景夫人的名諱時,油然生出一種牽扯感。

    冥冥之中,血脈的牽扯。

    季綰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她彎腰,輕輕描摹女子臉上的傷口。

    若眼前的女子愿意,自己可以幫她。

    “娘娘得寵多年,該是清楚陛下的喜好。不想做別人的影子,不是口頭賭氣,而是該付諸行動。”

    暗誘的話語吸引了姚寶林的注意,她順著季綰的指尖偏頭,意念集中在傷口上,懷著渺茫幾近絕望的心,哽咽問道:“該如何做?”

    無解的難題,該如何破解?

    帶了一點兒自嘲和不確信,她苦笑著端正態度,“洗耳恭聽。”

    季綰想起廖嬌嬌,若廖姐姐能看透負心人,專心經商,會成為卓異的賈商,奈何受情愛所困。

    類比德妃,內心強大,獨當一面,爭寵從不是為了情愛,而是為自己和子嗣謀后路。

    “娘娘若依臣婦拙見,斷情絕愛,為自己謀富貴,臣婦可盡綿薄之力相助。”

    姚寶林緩緩眨眼,早品嘗過世態炎涼,沒承想,在落難之際,得兩人伸出援手。

    一個是與她向來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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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付的德妃,一個是眼前的醫女。

    “德妃昨日也說了相同的話。”

    季綰一愣,淡淡笑開,“臣婦一向欣賞德妃娘娘的智慧。”

    人在落魄頹廢時,自己都放棄了救贖,卻能得她人伸出援手,何嘗不是一種慰藉。

    墜入深淵的希冀像是被人撈出水面,潺潺漣漪,微微悅耳。姚寶林不確定地伸出手,拽住季綰的衣角。

    “請娘子幫我。”

    這一次,手中的衣角沒有被對方抽走。

    季綰握住她攥起的拳,“娘娘先把身子養好,比什么都重要。”

    佇立在屋外背對門扇的老宦官掏了掏耳朵,繼續閉眼裝迷糊,佯裝沒聽到屋里的對話。

    把身子養好,比什么都重要,是他常對自怨自艾的嬪妃說的話,可不是虛假的關切,只是一些嬪妃冥頑不靈,一味消沉,不懂變通。

    身子垮了,一切野心皆成空。

    與季綰一同離開冷宮時,范德才意味不明地笑道:“娘子有話,但說無妨。”

    不愧是御前最得寵的宦官,洞察力一絕,季綰拱拱手,“勞煩范公公幫忙照拂寶林。”

    “好說,不過咱們要提醒娘子,有時候同情心是會招惹上麻煩的。”

    “多謝公公提醒,我會量力而行。”

    季綰向上提了提藥箱的帶子,面露幾許深意。她與德妃的初衷不同,但也認可德妃的謀劃。

    德妃之所以幫助姚寶林,不單單出于同情,姚寶林無法懷子,沒有助子嗣奪嫡的資格,若能為己用,可化作鋒利淬刃,還無后顧之憂。

    來到御書房,季綰上前行禮。

    正在御筆批紅的承昌帝含笑請她入座。

    馮小公公立即捧上一個錦匣。

    “這是?”

    “陛下賞的,娘子接著便是。”

    季綰沒法拒絕,接過錦匣,起身又是一拜,“謝陛下。”

    承昌帝放下御筆,倚向寶座的靠背,按了按側額,“屢次勞煩娘子入宮,一點兒薄禮罷了,是娘子應得的,不必客氣。”

    季綰沒有客氣,也不能客氣,安靜坐在一旁等待帝王詢問姚寶林的情況,可許久過去,靜默依舊。

    御案前的帝王批示得認真,不可打擾。

    半歇,笑著搖搖頭,“朕忘了娘子在旁。”

    季綰僵坐,不知如何作答。

    批示好桌上的最后一份奏折,承昌帝示意宮人端上茶點。

    季綰硬著頭皮品嘗了幾塊,盼著早些離宮。

    “寶林那里,還要勞煩娘子。”

    “是臣婦該做的。”

    興是季綰的模樣帶著幾分稚嫩,承昌帝眸子染笑,忽然覺著,與之相處,心態年輕不少,明明后宮不乏十五六的年輕秀女,可都沒有與她相處來得輕松愜意。

    “為寶林看診的太醫,朕已私下里調查過,確有問題,對其用刑后,朕了解到,后宮諸多太醫都是皇后的人。”

    這種秘辛,季綰并不想從皇帝口中得知,知道的越多,恐有被滅口的風險。

    她飲茶掩飾情緒,沒有接話。

    承昌帝還想說些什么,忽聽門侍稟告,說君晟和賀清彥前來見駕。

    “君卿不是來見朕的吧。”承昌帝頗有興味,瞧著一身緋紅官袍的年輕臣子走進來,與坐在一旁的女子極為般配。

    才貌皆具的兩人,也算金玉良緣。

    說不出什么滋味,承昌帝挑眉問道:“兩位愛卿有何事奏?”

    君晟目不斜視,雙手作揖,“啟奏陛下,臣協助大理寺正、副卿,在調查連環兇殺案上有了新的進展。”

    “哦?說來聽聽。”

    提起連環兇殺案,承昌帝又想到自己的兩只御貓,悲從中來。

    賀清彥看了一眼在座的季綰,并無排斥之意,單純公事公辦,“機密之事,閑雜人等合該回避。”

    承昌帝一擺手,馮小公公領著宮侍和季綰退避出去。

    季綰低眸與君晟擦肩,兩人什么也沒說,又好像什么都說了。

    心照不宣。

    賀清彥遞上簿冊,溫聲解釋道:“微臣等對昨日有嫌疑的人員全部盤問過,經核實,發現太子身邊的影衛梁展說了謊。”

    承昌帝目光驟凜,快速翻開簿冊折角的頁,上面記述太子在申時所經之處中,多了一處詹事府。

    其實梁展不提詹事府還好,僅僅一個時辰,就算說太子是在東宮小憩,賀清彥也不會產生懷疑,偏偏昨日申時,有大理寺不起眼的小吏前往詹事府遞送公牘,是在酉時得見的太子和梁展。

    因是無名小輩,于無人在意的角落,被整個詹事府的人忽略了。

    忽略了他來自大理寺。

    詹事府由太子執掌,在賀清彥派人前去核實時,稱太子是在申時末,來過詹事府。

    幾次盤問下,無比肯定。

    卻成了最大的出入。

    嫌疑傾向太子,承昌帝久久緩不過來。

    印象里的長子,溫和寬厚,富有仁愛,怎會虐殺無辜的人和動物?

    “不可能。”

    帝王扶住眉骨,擔心是大理寺為了結案,向太子潑的臟水。

    可就算給他們熊心豹子膽,也不敢污蔑儲君的。

    “動機呢?證據呢?”

    賀清彥垂目,“尚未知。”

    “那就去查!”將簿冊丟在御案上,承昌帝少有的動了怒,額筋跳跳,可冷靜下來一想,沒有他的旨意,各大衙門哪敢輕易暗中調查太子的一舉一動。

    中年帝王腦仁嗡鳴,他的基業是要交給儲君的,儲君不可有罪不可赦的過失。

    殘害無辜生靈,罪不可赦。

    太子怎可如此!

    他有十個皇子,除了小九和小十年紀尚小,其余皇子都已年過十三,或許具備奪嫡的意念,尤其是賢妃和淑妃所誕下的老二和老三。

    而這八個年滿十三的皇子中,他只看好太子。

    為保太子名聲,他舍棄過皇女。

    “這件事全權交給你二人,徹查清楚,但在水落石出前,不可再多一個知情人。”

    “臣遵命。”

    “臣遵命。”

    賀清彥和君晟同時應答。

    目的達成。

    第57章 第 57 章

    從御書房離開, 君晟走向候在外面的季綰,拉起她的手腕,“走吧。”

    季綰用目光詢問, 意識到事態的嚴重,默默跟在一旁。

    賀清彥走在君晟的另一邊,聽君晟問了句——

    “責任狀的期限將至,準備好受罰了嗎?”

    “期限內無望, 查案技不如人, 甘愿受罰,這個案子還是要從長計議, 心急只會打草驚蛇。”

    “你倒是坦然。”

    賀清彥苦笑,“不然能怎樣?”

    季綰偷偷觀察著這位被稱溫潤如玉的少卿大人,對溫潤如玉有了具象。

    分別后坐進君晟的馬車, 季綰識趣地沒有多問, “先生不去忙了?”

    “先送你回去。”

    “不必。”

    君晟沒應, 靠坐在車壁上陷入沉思。

    自大理寺正、副卿立下責任狀,兇手再沒鬧出過人命, 轉而虐殺御貓,幾乎可以肯定兇手是朝廷或后宮的人。而太子具備養死士的能力, 又參加過秋日狩獵, 加上此番所提供的時辰出入,嫌疑最大,可這些不足以證明他是兇手,需有確鑿的證據。

    顳發脹, 他欲抬手, 被一雙纖細的小手搶了先。

    微微睜開眼簾,視野中放大的是女子的素顏。

    吐氣如蘭, 拂過鼻骨。

    施以在他顳上的力道不輕不重,一點點緩解著那點疲累。他閉上眼,慢慢附身,額頭抵在女子的肩上,“借靠一會兒。”

    季綰顫了顫睫,“先生很累?”

    “嗯。”

    “那你靠吧。”

    季綰撐起肩,以仗義掩飾心慌。

    近來時日,君晟總是會讓她心慌。

    君晟沒客氣,將身體的重量傾斜向她。

    季綰支撐不住向后靠去,被圍困在車壁和男人之間。她摳了摳虎口,讓自己保持淡然,不可生出燥熱,引他猜疑。

    能為帝王破案的人,一葉知秋,若察覺到她的慌亂,會會笑話她的。

    心中不停說服自己,季綰試著放松身子。

    君晟調整了下坐姿,歪靠在她身上,閉著眼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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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方才偷瞧賀清彥了?”

    “沒有。”

    “沒有?”

    “我光明正大看的。”

    話落,換來一聲輕笑,隨即是一句問話。

    “看他作甚?”

    “好看。”

    女子脫口而出的夸贊來不及收回,還帶著一點兒挑釁,完全是被那聲哂笑激出來的。

    而這句挑釁,成功讓想要休息的男人坐直了身體。

    俊臉流露淡淡的不快。

    季綰扭頭看向窗外,“快到了。”

    “早呢。”

    “附近有家點心鋪,我下去買點。”

    以前可沒聽說她喜歡附近點心鋪的糕點,此刻一眨不眨盯著臨街的鋪子,生怕錯過,表露著渴望,煞有其事似的。

    君晟淡淡道:“夸張了。”

    被戳破,季綰扭回頭,故作正經道:“不是我想吃,是想買給大寶和茹茹。我麻利些,不會耽擱太久。”

    君晟閉目后仰,放她下了車。

    季綰提裙跳下車廊,飛快走進點心鋪,都不知自己在心虛什么。

    夸贊賀清彥皮相好,是事實,不該心虛的。

    待她拎著油紙袋站在馬車前,仍有些呆呆的,弄不清自己對君晟的感情。

    似乎早已超越了合作的關系。

    簾子被從里面挑開,半露出君晟那張俊到過分的臉。

    “不上車?”

    季綰踩上腳踏,見君晟遞出手,笑著將油紙袋遞了過去。

    被擺了一道,君晟接過油紙袋放在小幾上,在女子彎腰鉆進馬車之際,一把扣住她的腕子將人拉進車廂。

    “啊——”

    短促的驚呼止在溫熱的觸覺中。

    季綰愕眙,“砰”的坐在對面的長椅。

    在男人的側臉上留下一抹印痕。

    適才被拽入車廂,身形不穩,傾倒在男人懷里,碰觸到他的臉。

    “不是我的錯。”

    是他先動的手。

    君晟蹭了一下略微濕潤的側臉,慢條斯理地搭起腿,“我沒說是你的錯。”

    季綰沒了臉兒,歪倚在車壁上看著窗外,任憑君晟說什么也不搭話。

    回到沈家巷子,少女跳下馬車,頭也不回地走進大門,不知道的,還以為小夫妻鬧了別扭。

    等馬車載著君晟和車夫離去,楊荷雯從穿堂探出腦袋,啃著梨子問道:“綰兒和四弟吵架了?”

    “沒。”

    季綰走進穿堂,見灶臺上擺放著各式湯面,不解地看向長嫂。

    楊荷雯又啃了一口梨子掩飾尷尬,目光飄忽道:“嘗嘗看,給點意見。”

    大嫂的廚藝一向好,尤其是面食,色香味俱佳。

    忙碌一日,肚兒空空,季綰被勾起食欲,取來木筷各夾了一小綹放進空碗里,一一品嘗,已然猜到其中的含義。

    “都挺好的。”

    “更喜歡哪樣?”

    “嫂嫂要挑一樣做招牌嗎?”

    “說什么呢!”楊荷雯擺了擺手,故作矜持,可在季綰沒再接話后,又自顧自找了臺階下,“嗐,你們一個個早出晚歸的,阿蓉又去遠行,沒人陪我斗嘴解悶,我快憋壞了。昨兒與你大哥商量一番,想著開個店試試。”

    大大方方的多好,季綰忍笑,認真品嘗起來,給了些意見。

    楊荷雯靠在門框上,快要忘記手里的香梨,支支吾吾道:“綰兒,你開店有經驗,回頭多給我些意見。”

    久居深宅的人,愿意跨出這一步已是不易,季綰沒有打擊,邊吃邊點頭。之后,她放下碗筷,“一面之恩,用得上的地方,盡管開口。”

    “一碗面而已,嘴貧。”

    季綰從不是嘴貧的人,而嘴貧的楊荷雯此刻卻詞窮,不知該如何回應,打趣著緩解尷尬。

    前嫌無傷大雅,兩人相視一笑。

    接連幾日,太醫院重新整頓,十三名御醫忙得不可開交,偶爾會請季綰過去幫忙。

    君晟日以繼夜不著家,季綰也在頻繁進出宮城中打發著日子,轉眼到了大理寺正、副卿簽下責任狀的期限。

    連環兇殺案未破。

    早朝之上,承昌帝大手一揮,御前侍衛將大理寺卿和賀清彥帶了出去,當場杖責三十大板。

    三十大板實打實的話,會皮開肉綻。

    大理寺的官員們為兩人捏把汗,目睹受罰的過程。

    “朕再寬限你們一個月,一月之后,提頭來見。”

    賀清彥扶著上了年紀的大理寺卿躬身作揖。

    “臣定當不負皇命。”

    太子淡淡看著這一幕,轉眸之際,發現龍椅上的父皇從他身上收回了目光。

    下朝后,君晟走到一瘸一拐的賀清彥身邊,遞過手臂。

    賀清彥沒客氣,搭住他的小臂繼續一瘸一拐地走著,直到周遭沒幾個人后,才恢復走路的姿勢。

    健步如飛。

    君晟問道:“急著做什么去?”

    賀清彥向后擺擺寬大的衣袖,“收集證據。”

    仲冬初始,葭草吐綠,北風呼嘯而來,撩動君晟烏紗下的碎發。

    一片枯葉脫枝,飄旋而下,落在他攤開的掌心。

    再有幾日,就是太師府侍醫與幕后黑手接頭的日子,不知設下陷阱順藤摸瓜,能摸出個怎樣的秘密。

    他握住落葉,揉碎在掌心,指尖輕撣。

    另一邊,季綰為喻霧冰取下包扎在額頭的纏布。

    “傷口結痂,切勿觸碰,以免留疤。”

    “無妨的。”喻霧冰戴上德妃送她的抹額淡笑道,“遮住誰還能看得到?”

    季綰欣慰,整理好藥箱,知曉喻霧冰在傷勢穩定后不能再留在宮中,不由問道:“夫人今后有何打算?”

    “先和離,再攢攢銀子去遠游。”

    長長見識,遺忘過往。

    喻霧冰握了握季綰的手,誠懇道謝。

    “再替我向蔡小俠士代句謝。”

    季綰回握住她的手,纖細的手,十指不沾陽春水,可中年女子的心早已千瘡百孔。

    出去轉轉也好,霧中冰遇驕陽會融化,心傷也會隨流逝的時光淡化。

    “或許夫人會在途中偶遇我家哥嫂。”

    “沒準呢。”

    喻霧冰面上多了笑,笑意伴著堅韌。

    德妃從外面回來,手里握著一張紙,攤開后清了清嗓子,“過來簽字畫押吧,陛下親自督促喻首輔為你寫下的休書,休夫。”

    休夫,而非和離。

    喻霧冰面上一喜,快步上前,眼眶漸紅。

    有皇帝撐腰,事半功倍,何愁擺脫不了那個狗男人。

    德妃笑瞇瞇讓春桃取來一小壇酒,“今兒咱們不醉不歸。”

    品嘗一口辛辣的酒水,季綰擺擺手,“不行,我酒量差,以茶代之。”

    德妃嗔了句“掃興”。

    “我還要為姚寶林換藥去呢。”

    “知道啦,你是大忙人。”

    季綰笑了笑,為自己斟茶,與之碰杯。

    當晚喻霧冰離宮前,承昌帝百忙中抽身,問她可有未完成的愿望,她只求得見皇后一面。

    “好,朕允了。”

    被人暗慕二十余年,再冷硬的心或許都會化為一潭春水。

    有潺潺暖流流淌心田,軟了心腸。

    承昌帝與喻霧冰少年相識,懷了一份有別于愛意的復雜情愫,由愧疚和感動交織。

    是以,在喻霧冰前來告辭時,他臨時起意,為之舉辦了一場小小的宮宴,見證她休夫。

    賓客不多,十余人,除首輔夫婦、德妃,還有季綰和蔡恬霜。

    救下喻霧冰的是蔡恬霜,理應被邀請。

    因是臨時起意,恰好君晟和賀清彥正伴君左右稟告案子的進展,便一起去往御花園一座小樓。

    宮宴前,喻霧冰隨馮小公公走進富麗堂皇的坤寧宮,室內燈火不再通明,如豆火光映亮三尺視野。

    喻霧冰站在靜坐的胞妹面前,攤開休書,讓她欣賞父親的字跡。

    “父親草擬了大半輩子奏折,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替女兒寫休書,娘娘作何感想?”

    喻皇后看著休書,嘆笑了聲:“恭喜姐姐得償所愿。”

    “也恭喜妹妹名聲掃地。”

    喻皇后扣住椅子扶手,忍下被羞辱的憤怒,心道虎落平陽被犬欺。

    “沒旁

    依譁

    的事,小妹要安置了,姐姐快出宮回喻府吧,日后,你還是喻府的嫡長女。”

    “不回了,那不是我的家。”

    “哪里才是?”

    “天高海闊,心安處即是家。”

    迎著喻皇后詫異的目光,喻霧冰收起休書,又取出一截自制的熏香,“原本想還給你一份大禮,以牙還牙,得以解恨,可仔細一想,又覺得不值得為了毀你臟了自己的手,還要被追責。我自由了,妹妹卻會永遠被打入冷宮,品嘗沒落與孤寂,用余生好好反思這些年所做的腌臜事吧。”

    留下誅心的一段話,喻霧冰轉身離去,背影清絕,昂首挺胸。

    門扇一開一翕,風滅燭火,陷入黑寂。

    喻皇后一點點收緊十指,又無力松開。

    數十名太醫控訴她以威逼利誘的方式迫使他們就范,殘害嬪妃,證據確鑿。

    皇后之位是保不住了。

    只盼不波及太子,就不奢望被太子救下了。

    最糟糕的是,太子在被君晟和賀清彥聯合調查,自身難保。

    喻霧媚再次攥緊手指,指尖陷入掌心軟肉。

    不甘心吶。

    **

    離開坤寧宮,喻霧冰去往御花園小樓,途中遇到自己的父親。

    抄手游廊上,兩鬢斑白的喻首輔頓住腳步,眼看著女兒徑自走過。

    相顧無言。

    被女兒無視,喻首輔老臉火辣辣的。

    宮宴見證休夫,聞所未聞,承昌帝笑說不必考慮男女之防,隨意落座。

    季綰帶著蔡恬霜坐在君晟身邊,緊挨著賀清彥,對面是首輔夫婦和德妃。

    卓智昊灰頭土臉地被帶進小樓,甫一見到帝王,當即磕頭認錯。

    承昌帝接過范德才呈上的酒,漫不經心地品著,“仔細想想,該跟誰認錯?”

    帝王開口,卓智昊抖三抖,連滾帶爬地湊近坐在帝王下首的喻霧冰。

    隔著擺放酒水的長幾不停掌摑自己嘴巴,情真意切,“霧冰,這些年,是為夫混賬,不懂得珍惜,耽誤了你的好年華。求你大人大量,別跟為夫一般見識,就當被狗咬了。”

    他抽紅了自己蓄須的臉,泣不成聲,像是真有悔改之意。

    可夫妻二十余年,喻霧冰太清楚他的為人,淡漠地看著他的表演,以清冽的酒水潑向他的臉。

    假惺惺的,看夠了。

    卓智昊覷了一眼戴有抹額的女子,容光煥發,不知是不是錯覺,竟覺再也高攀不起。

    喻霧冰攤開休書,點了點落款,“簽字畫押吧,自此,你我再無瓜葛。”

    心知肚明的事,沒有商量的余地,卓智昊顫巍巍拿起筆。

    落筆后,繼續抽打自己,臉頰腫脹、掌心發麻,盼著女子念在微薄的舊情上饒過他。

    可女子沒有喊停。

    還是承昌帝問道:“可聽夠了?”

    “這是報復的聲音,怎會夠呢。”

    看著流露出冷傲的女子,承昌帝一笑,欣賞之情溢于言表。

    德妃看在眼里,揪下一顆葡萄含進嘴里,極為佩服能夠拿捏住帝王心的喻霧冰,若能為己用

    兩人私下里談過,喻霧冰愿意在遠游回來歸入她的麾下。

    而德妃勾笑的模樣,落入對面季綰的眼中。

    “先生信不信”

    季綰看向君晟。

    德妃娘娘會是最后的贏家。

    她沒有說出口,抬起下巴指了指對面懶洋洋又精明至極的妃子。

    君晟會意,微微抬眉。

    宮女呈上一碗碗酥酪,季綰嗅了嗅,聞到酒味,今日在德妃宮里飲了酒,她怕積少成多而失態,將自己的那份推給君晟。

    君晟沒挑剔,拿起勺子。

    季綰小聲道:“還有一份呢。”

    “吃不下了。”

    “那為何先吃我這份?”

    “你的香。”

    “”

    賀清彥近日被案子攪得疲累,加之受了杖責,沒有胃口,身子微微發熱,從入座后,滴水未進。

    遽然,端菜的宮女被衣擺絆倒,手一歪,將湯湯水水灑了季綰一身。

    “啊,奴婢該死。”

    宮女跪地瑟瑟發抖。

    裙擺濕透,冒著熱氣,極不雅觀,季綰窘迫地拿出帕子擦拭。

    德妃“誒呦”一聲,忙讓宮女領著季綰去她的寢宮更換衣裙。

    有帝王在場,季綰按住欲要起身的君晟,搖了搖頭,獨自跟著宮女走出小樓。

    領頭的宮女即是潑了季綰一身湯水的人,命其余小宮女熄掉宮燈,以免叫人看到季綰狼狽的模樣。

    一撥人簇擁著季綰走在樹影婆娑的徑斜上,說是抄近路去往德妃寢宮。

    每日入宮,季綰都沒機會信步漫游,對內廷的地形并不熟悉,可她熟悉德妃寢宮的方位,見著宮女們帶她越走越遠,不禁狐疑,慢下步子。

    領頭的宮女催促道:“娘子別著涼,快些走吧。”

    “好。”

    嘴上應著,季綰還是壓著行進的步子,仔細觀察四周,愈發覺得偏離了路線。

    小樓那邊,一名大理寺官員匆匆見駕,說是有件棘手的案子需要賀清彥回一趟官署。

    多多少少有些掃興,但案子要緊,承昌帝擺擺手,“賀卿去忙吧。”

    賀清彥起身告退,隨部下離開閣樓。

    那官員一路都在稟告案子的來龍去脈,腳下步子卻是不疾不徐,還時不時停下來劇烈咳嗽。

    咳得彎腰駝背。

    賀清彥替他拍背,“染了風寒?”

    官員拿出錦帕擤鼻涕,“是啊,昨兒夜里蹬了被子。”

    “多大的人了。”

    “讓少卿大人看笑話了。”

    賀清彥不再急著出宮,單手負在身后,不緊不慢與他并肩走著,氣韻如云中月,皎白溫潤,很照顧身邊的人,即便有棘手的案子等在那兒。

    路過一處竹墻時,官員覷了一眼慢悠悠的青年,“少卿大人,咱們快些吧。”

    “你身子不適,不急。”

    “不影響走路的。”

    “是嗎?”賀清彥淡笑,身子突然一晃,僵在原地,手捂心口慢慢彎下腰,像是身體發生某種變化,變得不適。

    “少、少卿大人?”

    聽賀清彥在氣喘,官員上前攙扶,左右看看,像在尋找什么人,在定住眸光后,扶著賀清彥跌跌撞撞地走去,偏離了出宮的路線,來到冷宮一間空房。

    “人呢?”

    官員架著腳步虛浮的賀清彥跨進門檻,將人扶坐在一張破舊的春凳上,環視一圈沒有見著接頭的人,不禁問向身后的小太監。

    小太監也很迷惑,他在此等候多時,望眼欲穿,沒等到另一撥人,“會不會走錯地兒了?”

    官員磨磨后牙槽,“一群廢物點心,讓本官如何向娘娘交代?!”

    “哪位娘娘?”

    身后忽然傳來一聲清幽的問話。

    官員下意識轉頭,對上賀清彥的視線,身體止不住發抖。

    上一刻還不清醒的賀清彥,此刻端坐在春凳上,淡雅清朗,沒有半點失態。

    片晌,承昌帝接到宮人口信,陡然起身,目光如炬,“季娘子可有恙?”

    宮人如實道:“娘子自個兒跑去德妃娘娘的寢宮了。”

    德妃提著繁縟的宮裝起身,“陛下,臣妾回去瞧瞧。”

    “快去。”

    德妃看向坐在對面的君晟,本打算與他一同過去,卻見他身軀前傾半伏在長幾上,俊面泛紅,額頭溢出薄汗,“君安鈺?”

    其余人也察覺到君晟的異樣。

    承昌帝快步上前,擔憂喚道:“愛卿?”

    君晟意識混沌,渾身燥熱難耐

    銥驊

    ,抬眸看向喚他的帝王,視線模糊不清。

    “快,傳御醫。”承昌帝面色鐵青,一面讓御醫上前替君晟看診,一面急著去往德妃寢宮,在意識到自己在擔憂季綰后,生出濃濃的迷茫,卻無暇顧及,只想先確認季綰是否受到傷害。

    可正當他要跨出房門時,君晟突然揮開御醫伸出的手,忍著劇烈的不適站起身,健步攆上帝王的腳步。

    “內子有恙,臣冒犯了,先行一步。”

    “愛卿!”

    “君安鈺!”

    “君大人!”

    身后聲音此起彼伏,君晟沒有回頭,憑借最后一絲意識,沖出小樓。

    素來沉穩的男子,這一刻失了從容。

    他賭不起。

    好在翊坤宮距離不遠,他踉踉蹌蹌走到月亮門前,不等把守的侍衛攙扶,側身避開他們的觸碰。

    “綰兒!”

    “季綰!”

    燥熱源源不斷地涌上胸腔,玉白膚色透出紅暈,呼吸變得粗噶,已到了寸步難行的地步。

    模糊的視野里出現一抹嬌俏倩影,小跑過來。

    甜糯的嗓音染了擔憂。

    “先生!”

    季綰在察覺出異常后,佯裝腹痛尋找如廁,趁機擺脫那幾名宮女的看守,繞路跑來翊坤宮,又讓翊坤宮的宮人捎去消息,本以為能安心等待接應,不承想,竟是君晟遭到算計。

    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對方顯然是沖著她來的才對。

    在離開小樓前,她唯一沒動的佳肴是酒釀的酥酪。

    聞到熟悉的清香,君晟再難支撐,單手攬過季綰,緊緊圈在懷里,高峻的身軀傾覆,倚在她身上。

    “回去,馬上。”

    他大口喘息,身體滾燙。

    季綰察覺到情況不妙,摟住他的腰身,向寢宮里走。

    當即就醫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可君晟沒依,擁著她走向月亮門,搭在她肩頭的大手漸漸收緊,揉皺了那處衣料。

    “先生?”

    “回去,不在這。”

    “啊?”

    季綰沒懂,順著力道一步步走向月亮門,迎面遇見趕來的德妃。

    德妃著急道:“去哪兒啊?先看診!”

    君晟揮開上前的一眾宮人,攬著季綰向前走著,倔勁兒上來,無人能攔。

    季綰無奈,隨他加快腳步。

    被忽略的德妃干著急,催促宮人去取步輦。

    送他們出宮。

    須臾,寶馬雕車疾馳在闃靜的長街上,浮光掠過夜幕,夜涼如水,清寒結霜,季綰被君晟擁著,寒冷散去,燥熱不安。

    她竭力維系冷靜,安撫著男人的情緒,“快到了,再忍忍。”

    卻也不知,在勸君晟忍耐什么。

    馬車拐進幽坊,不等車夫放下腳踏,視線愈發模糊的男人突然打橫抱起季綰,闊步走進沈家大門。

    沈家人隔窗相望,察覺出異常,但小夫妻的私事,歷來不是他們能插手的。

    洗洗睡吧。

    幾間房的燈盞相繼熄滅。

    周遭陷入黑寂。

    第58章 第 58 章

    黑夜能掩飾窘迫, 隱藏怯意,可被君晟抱在懷里的季綰這會兒一動不敢動,無力擺脫那滾燙的懷抱, 蜷曲著身子盯著男子滾動的喉結,嗓子隨之發干。

    君晟踹開新房的門,避開迎上來的馨芝,健步跨上旋梯, 走進無燈的二樓堂屋。

    將人放下后, 他的身形微晃,倒在堂屋的搖椅上, “水”

    季綰匆忙去倒水。

    馨芝事先備好了熱水,仍是溫熱的。

    端著盛水的竹杯走到躺椅旁,季綰一點點喂給君晟, 輕聲哄道:“先生容我診脈可好?”

    借著月光, 君晟抿一口溫水, 難消燥意。

    溫水化油,大有燎原之勢。

    腹, 灼燒發痛,渴望沉李浮瓜的清涼, 君晟拿過竹杯斜倒向臉龐, 仿若有一顆顆瓊珠滴落眉心、鼻骨,絲絲涼,絲絲疼,刺激著混亂的意識。

    “你做什么?”季綰搶過竹杯, 露出怒色, 強行想要為他把脈,卻被他扣住后頸。

    君晟半掀著眼簾, 呼吸凌亂。

    暗黑充盈月色的堂屋內,落針可聞,放大了感官,皎月如娟盈柔腸,君晟刮著季綰的后頸,縱使腹痛,還是給了她反應和適應的時長。

    季綰后知后覺,讀懂了他的意思。

    轉身欲逃。

    難怪不讓她診治,是早已知曉自己中了情藥吧。

    可剛一轉身,就被一條臂膀圈住腰肢,扯了回去。

    “不可以!”

    “念念。”

    君晟將人撲倒在躺椅上,長腿跨過她,附身凝視。

    對她的渴望溢于言表。

    不再掩飾。

    竹杯“啪嗒”落在地上。

    事發突然,季綰驚慌搖頭,撼動搖椅來回搖晃。

    “念念,看著我。”君晟扣住她的兩只腕子高舉,壓于椅背上懸空,灼燙的體溫一點點滲透,透過衣料熨帖季綰的肌膚。

    季綰緊張到快要忘記呼吸,杏目愕眙,含著細碎的光。

    并非完全的排斥,蘊藏著不確定。

    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忍心拒絕他。

    他真的快不行了。

    可他故意躲開診療的最佳時機,是在逼她心軟。

    無賴。

    印象里軒然霞舉的人,也有無賴的一面。

    可明明是比無賴還要惡劣的卑鄙,她卻不愿那么形容他。

    雙手被扣住,她無法掙脫桎梏,眉間擰成川。

    隨著君晟愈發靠近,季綰剪水清瞳泛起漣漪,她別開臉,躲開了目的性極強的一吻。

    那一吻落在眼尾,蜻蜓點水。

    君晟眼尾蔓延開紅暈,似醉非醉,“念念,可以嗎?”

    他問:“這樣可以嗎?”

    哪怕被萬蟻蠶食,難忍煎熬,男子還是沒有強行攻下女子薄弱的堡壘,帶著試探,一點點試圖擊垮其防備。

    季綰心跳難以自控,矛盾激蕩著內心,含俏眼波蒙上一層水霧。

    一面不敢正視兩人早已埋下的暗昧,一面又不忍拒絕快要廢掉的男子。

    先前沈栩中了馥寧公主的算計,自己硬抗了下來,險些七竅流血。

    君晟比沈栩中情藥的時辰長,忍到這個份兒上,很可能會憋出內傷。

    看他額頭繃起細細的青筋,季綰徹底被矛盾吞噬。

    她沒有準備好轉換彼此的關系,可當下不容權衡。

    月明風凜冽,吹不散心頭的藹藹霧氣,在君晟襲上側頸時,她慢慢閉上眼。

    不再抗拒。

    察覺到季綰放松了身子,君晟喜出望外,躬身跪起,反手去解革帶。

    革帶落地的聲音,落在季綰耳中異常清脆,身體隨之抖動,呼吸也變得斷斷續續。

    一只帶繭的大手覆上她的額,輕輕撫著,緩解她的緊張。

    季綰卻不領情,扯開君晟的手,杏眼水潤帶嗔,“不在這里。”

    椅子太硬,她不舒坦。

    君晟微怔,繼而凝了欲燃的眸光,單手解開官袍,只穿中衣,將人抱起,大步走向東臥。

    官袍滑落在搖椅旁。

    季綰被拋進半垂的帷幔。

    另一道身影緊隨其后,傾覆而下。

    季綰顫顫巍巍感受著身上的衣裙被剝落,甩出床帳。

    落在腳踏上的,是一套灰綠色宮女的服侍,是季綰在德妃寢宮時更換的。

    身著抹胸的她雙臂環住自己,扭頭偏向床帳里側,瑩白的肌膚泛起粉紅。

    一對腳踝被那人的大手向上推去,膝蓋自然而然變得彎曲、張開,季綰覺得自己瘋了,才會甘愿步入這個男人將錯就錯下設置的陷阱。

    萬丈不見底。

    風撼窗欞,絲絲滲入,搖動輕柔帳。

    玲瓏有致的身形,折出漂亮的弧度。

    月波凝瓊漿,醉了帳中人。

    了不知窗外事。

    一絲破碎音色驀地溢出。

    狂瀾席卷,云杳淼,耳邊有流水聲。

    季綰擰眉仔細辨別,才知那是床帳的撼晃聲。

    出現錯覺的少女攥緊錦褥,盯上黑暗中那道人影,發覺君晟衣衫整齊,只有自己狼狽不堪。

    依譁

    被算計的委屈伴著倔勁涌來,季綰咬唇,不容許自己發出聲響。

    頰邊紅云朵朵,漉漉潮濕。

    心軟在荒唐中被一點點操縱,她成了無形陷阱里一只缺氧的小獸。

    “呼吸。”

    驀地,君晟扼住她的下頷,迫使她張開嘴。

    再不呼吸,非得窒息。

    季綰大口喘氣,溢出不可抑制的破碎音。

    君晟是尋著斷斷續續的呼吸聲尋到她的下頷。

    黑夜中,他看不清帳中美人,不知她此刻的綻放有多美,只能憑感覺切身感受。

    跪著的膝向上蹭去,下方聲音愈發清晰。

    湛然清爽不在,融冶酣暢充滿感官。

    濡濕淋漓,如扁舟徜徉波濤中。

    漏盡更闌,季綰側身想要逃離帳子,卻被再次拽回。

    情藥在發酵,君晟感到無止境的空虛,不容女子逃離。

    “不要了。”季綰驚慌。

    發髻凌亂半散,遮蔽瑩潤肩頭,宛若芊綿葳蕤的草木被暴風驟雨打蔫,不堪摧折,季綰在垂落的帳簾里探出腦袋,盯著盈月的窗,視線模糊,似攏上青煙翠霧。

    來來回回。

    窗外疏影淅索作響,是風吹過了樹木。

    帳內有人撼動楊柳,柳枝搖曳。

    荒唐欲燃的夜,漫漫無邊。

    最后的抹胸,在翕呷萃蔡中被丟開。

    澹艷柔美,細潤膩理。

    一覽美景。

    勝過疊翠流金的秋、浮嵐暖翠的春,勝似熾熱蓊郁的夏。

    君晟眼底不復清霽,充斥欲,不知是不是被藥物驅策,變得很貪。

    季綰趴在床邊枕著雙臂,疲憊倦怠,任身后帳簾起伏,后悔讓君晟食用了那碗代價頗高的酥酪。

    她幻想的洞房花燭,絕不是這樣一片狼藉,荒唐草率。

    越想越氣,在腰肢被再次摁住的一瞬,她翻轉過身,看著跪坐的男子,視線下移。

    風馳云卷,除了那一點兒凌亂,仍是衣冠楚楚的,不顯儇佻輕浮。

    哪像她。

    咄唶一聲,她護著自己向后退去,“好久了,夠了吧。”

    質問的語氣帶了點嗆味兒,流露出情緒。

    君晟知自己惹怒了她,可身心的燥占據意識,無法克制,守禮端方被拋之腦后。

    余藥未散,余悸猶在,他在黑漆漆的視野中摸尋著躲開的女子,不知抓住什么,惹得女子蹬踹。

    是她的腳踝。

    那會兒腳踝被桎梏,以致落入下風,季綰學聰明了,使勁兒抽回,曲膝環住小腿,縮成一團,任那人在黑夜里摸尋。

    摸瞎胡呢?

    又氣又好笑,她抿唇忍住上揚的唇,透過稀薄月光打量著男子。

    秀頎軒昂的人,動情時的模樣,在眼前揮之不去。

    她捂住臉,埋頭在膝,卻在下一息暴露了身影,被拽了回去。

    拉扯間,軟枕落在腰下,給了那人可乘之機。

    “唔。”

    悶吟溢出唇齒,季綰快要認不出這個一再放縱的人。

    可觸碰他滾燙的肌膚,才察覺藥效未退,適才的他,還是保留了一絲克制。

    看來,幕后黑手想要人命,好在君晟體魄強壯,若是換她誤食,后果不堪設想。

    設身處地一番試想,季綰又覺得是自己虧欠了君晟。

    那碗酥酪是她遞給他的。

    “先生”

    如飲了一口苦澀的酒,季綰醉了自己,不再抗拒,竭力放松。

    片刻,破碎聲再次傳出。

    緊張羞赧中品出另一番滋味。

    絲絲入扣。

    荒誕中淪陷。

    漉漉香汗濡了錦褥。

    季綰咬住小臂,維系理智。

    枕頭被壓得褶皺變形。

    那人還沒打算收手。

    用不完的勁兒。

    自懂事起,一向克己復禮的君晟近乎失控,憑借最后一絲意志,收斂力道,擔心傷了她。

    黑夜蒙了視野,沉浸在無光的黑夜中,妍麗美景變得柳暗花遮。

    君晟能想象季綰此刻的模樣,卻看不清。

    連月光都感受不到。

    他撐臂向上,耳邊是喤喤清越的吟,帶著女兒家的羞,壓抑著聲響。

    高挺的鼻溢出汗珠,滴落而下,君晟曲臂附身,想要一親芳澤,卻吻偏了地兒,落在女子眉心。

    嘗到汗滴的濕咸,是他滴落的汗水。

    人魚線起伏著,始終沒有停下來。

    季綰痛與愉兼并,撐開的一雙腳丫時而緊繃時而舒展,快要不受意識控制。

    夤夜來臨,她最終在一聲婉轉的深吟中,墜入萬丈花海。

    君晟抱住她,收緊手臂,幾個來回。

    懷里的人兒從緊繃到松弛,發生了顯著的變化。

    兩人相擁倒下。

    云散雨歇,余溫繚繞帳中。

    君晟拍著輕顫的人兒,一聲聲安撫,以余溫熨帖她,不準她翻臉不認人,“是我的了嗎?”

    沙啞的嗓音,問出最在乎的事。

    她屬于他了嗎?

    季綰介意他將錯就錯的算計,卻又覺虧欠,一時無法回答,閉眼裝傻。

    相觸的肌膚黏膩,帳中悶熱,季綰想要清洗自己,奈何被蔓藤似的手臂困住,動彈不得。

    “我想沐浴。”

    “再躺會兒。”

    突如其來的溫存陌生而悸動,季綰抵不住這份變相的攻勢,故意壓低聲音:“你放開我。”

    君晟懂得見好就收的道理,以防將人惹怒,“我去備水。”

    有馨芝在,無需他去備水,季綰此刻最想逃離的人就是他。

    “不用。”掙開那雙手臂,她猛地坐起,身體傳來異樣,低頭一摸,俏臉爆紅。

    趿上繡鞋抽回一條帕子擦了擦手指,她捂著腹走到旋梯口,喚了馨芝幾聲。

    這是馨芝自從來到沈家第一次在夜里為季綰備水,乍一聽還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來了。”

    俄爾,馨芝提著水桶來到二樓,一跨入東臥,被一股怪異的味道驚到,立即意識到什么,低下腦袋。

    季綰捯飭好帳簾,燃亮桌上的燭臺,從始至終沒有與馨芝交換過視線,直到一聲“小姐備好了”,才點了點頭。

    “先去休息吧。”

    馨芝不敢停留,快步離開,卻又止不住地回想著,印象里,從沒見小姐和姑爺同床共枕過。

    怎會呢?

    第59章 第 59 章

    懷揣著狐疑, 馨芝步下旋梯,見蔡恬霜披著屋外的寒露走進來。

    “怎么才回來?”

    “別提了。”蔡恬霜走到桌邊晃了晃青瓷壺,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潤嗓, 與馨芝說起宮里的事。

    皇后利用最后的人脈,臨時設計了一出風月大戲,以季綰的清白為餌,離間君晟和賀清彥。

    至于目的, 蔡恬霜無從得知。

    或許是為了報復兩名男子合伙將喻霧冰送至御前, 但也不一定,皇后的心思, 誰又猜得清楚。

    馨芝忿忿,“手段真夠卑劣的。”

    “是啊,已經不是一次了, 慣犯。幸好被賀少卿識破了, 當場逼問出指使的人就是皇后。”

    另一邊, 燕寢。

    在得知季綰安然無恙后,承昌帝總算舒緩了面容, 擺擺手,屏退帶回消息的宮人。

    首輔夫婦跪在簾外替女兒求情。

    承昌帝念他們年事已高, 又有恩于自己, 維系著體面,讓德妃送他們出宮。

    聞訊趕來看戲的淑妃接過范德才手里的參湯,遞上前,說了幾句貼心話

    銥誮。

    承昌帝沒接, 扶額沉思。

    因他臨時起意為喻霧冰舉辦了休夫宴, 皇后來不及精細謀劃,草率布局, 目的多半是挑撥君晟和賀清彥。

    兩人負責調查太子的事,若是在這個節骨眼上分道揚鑣,定然會延緩調查的進展。

    而她派去引賀清彥入局的大理寺官員,也是負責調查太子的人員之一。

    承昌帝第一次真真切切認識自己的妻子,入宮前毀嫡姐清白,入宮后到處安插眼線,滿口仁義道德,背地里殘害無辜,與毒蝎何異?

    別怪他不念舊情。

    “淑妃。”

    “臣妾在。”

    “廢后旨意,由老三去宣讀。”

    廢后?!

    淑妃眼睛晶亮,多年積怨,大仇終得報。興是大喜過望,脫口問道:“陛下打算如何處置太子?”

    承昌帝驟然冷呵:“作何牽連太子?!”

    只要連環兇殺案與太子無關,他不會輕易廢黜慕淮的儲君之位。

    淑妃愣了愣,嘴上認錯,心里不服,但還是歡歡喜喜傳來自己的兒子。

    剛滿十九歲的三皇子接過圣旨,轉身之際露出驕矜之色。

    先前,他在皇后和太子面前夾著尾巴做人,終于可以出口惡氣。

    來到皇后寢宮,三皇子背手走到喻皇后面前,“接旨吧,喻氏。”

    謀劃敗露,喻皇后猜到了自己的結局,可骨子里的驕傲不容她伏低做小,看著傲慢溢于眉眼的三皇子,想起他那個同樣表里不一的母妃,冷笑連連。

    “不必宣讀了,本宮接旨就是。”

    三皇子最厭惡皇后這副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樣子,“就是廢后,也是要守規矩的。”

    “不守規矩,你能奈我何?”

    “處斬!”

    “處斬一般要到秋后。”喻皇后摘下手指上一枚枚名貴的戒指,慢條斯理,又從摘下的戒指里選了一枚最喜歡的金鑲玉翡翠,一步步走向三皇子,仰頭看著比自己高出半個頭的青年,“可惜你等不到本宮的斷頭之日了。”

    “什么意思啊”

    一聲悶哼過后,三皇子瞪圓眼,牙齒打顫地向后倒去。

    隨行的宦官和寢宮的侍從們無不目瞪口呆,反應過來時,接連發出驚叫。

    三皇子仰倒在地,手里攥著未攤開的圣旨,眼尾、鼻端、嘴角流出鮮血。

    一側額骨碎裂。

    在一陣陣驚恐的尖叫聲中,喻皇后靜坐在桌邊,丟開染血的金鑲玉翡翠戒指,看向東宮的方向。

    大批侍衛隨帝王趕來時,她跪在門口,寫下了認罪書。

    詳細闡述自己殺害每一個生靈的過程。

    處處都能對上大理寺整理的連環兇殺案的細節,除了虎牙一事。

    承昌帝顫抖著手拿起認罪書,“為何濫殺無辜?”

    喻霧媚面無表情地回道:“后宮壓抑,需要發泄,幾個螻蟻,微不足道。”

    “這是皇后講出的話?!”

    “臣妾的后位是算計來的,德不配位。”

    喻霧媚目光空洞,卻在瞥見疾馳奔來的太子時,多了一絲波瀾,她定定看著太子,拔高嗓子,“望太子殿下律己自持,厚德載物,不要沖動誤事!”

    同時趕來的淑妃大力推開呆愣的太子,意欲沖上前,被幾名宮人拉住,目眥盡裂地哭喊著。

    已不能用自損八百來形容。

    三皇子是她唯一的子嗣,皇后不過是個外人。

    太子緩過來些,跪到承昌帝跟前,握住帝王的手,“父皇,母后雖有過,但有苦勞,念在多年的夫妻情分上,請賜、賜母后體面”

    承昌帝和喻霧媚同時怔住。

    太子叩首,泣不成聲,“兒臣能給母后的只有體面,望母后寬恕兒臣的無能。”

    又是一次大義滅親嗎?

    皇后仰頭閉目,留下淚來。

    她輸了,她的皇兒不能輸。

    賢妃和德妃站在人墻外,一個露出竊喜,一個嘆了嘆氣。

    三皇子被害,九皇子年僅五歲,其余子嗣又均出自嬪妾,若太子一旦被廢,試問,還有誰能與二皇子角逐?

    此番就算太子不知情,也會因皇后背負罵名。

    最終的贏家會是她的兒子嗎?

    在場之人心思各異。

    **

    沈家新房內,季綰沐浴過后,讓馨芝再次備水,自己絞著長發走到床邊,幾次想要喚那人起身沐浴,卻羞怯不敢挑簾。

    一簾之隔,君晟靠坐在里側,伸出手晃了晃自己的眼前,“念念可燃燈了?”

    “燃了。”

    那為何眼前一片漆黑?難怪行房時,只聞妙音,不見玉人。

    君晟閉閉眼,慢慢睜開,視野仍是一片漆黑。

    中藥后紓解太晚所致嗎?

    是暫時的還有永久?

    意識到嚴重性,君晟沒有立即道破,摸索著挑開簾子,“念念。”

    “嗯?”

    尋著聲音,他伸出手,“扶我一下可以嗎?”

    鎮定的樣子,讓季綰感受不到絲毫異樣,還扭捏地背過手,當他存了捉弄人的心思。

    “水備好了,你快去洗,我也好更換被褥。”

    君晟怕她擔憂,扶著床柱起身,按著記憶,輕車熟路地走向湢浴,摸到浴桶邊沿,感受到裊裊水汽,褪下中衣,跨了進去。

    他需要冷靜和思考。

    湢浴外,季綰推開窗子透氣,沒讓馨芝幫忙,獨自換了被褥和床帳。

    半晌不見君晟出來,季綰轉眸看向燃燈的湢浴,“先生?”

    湢浴無人應答,季綰懷疑他在戲謔她,沒有立即靠近,“君晟。”

    湢浴傳來撩動水花的聲響,似在做回應。

    季綰沒再留意,坐在床邊按揉小腹,大致推算著月事的日子,以免糊里糊涂懷上子嗣。

    子嗣與君晟的子嗣

    一切發生的太過突然,她無法快速適應彼此關系的轉變,頭脹地倒在床上,懨懨盯著半敞的湢浴,困意襲來,眼皮千斤重。

    等君晟走出湢浴,床上的女子已沉沉睡去。

    “念念。”

    回應男人的是寒風撼窗的聲響。

    君晟試著走到床邊,伸手去摸床沿,無意碰到絲滑的綢緞料子,透著玉肌的溫熱。

    順著綢緞料子一路向上,他摸到女子柔軟的耳垂,知她睡了過去。

    默嘆一聲,他坐在床邊,一只手握著女子搭在錦衾上的腕子,感受她脈搏的跳動。

    視野一片漆黑,不知何時才能恢復。

    沒有太過驚慌無措,似乎什么憂愁都能消解在堅韌的心智中。

    緩了會兒,他晃了晃女子的腕子,輕輕喚她醒來。

    “嗯?”隨著一聲懶倦的應聲,季綰睡眼惺忪地動了動,入目是男子被燈火籠罩的側顏,如玉俊美,“你洗好了。”

    她疲累地爬起身,意識漸漸回籠,隨之而來的是羞澀與尷尬。

    帳中的交纏和火熱,刺激著靈魂,她坐遠了些,捋了捋散亂的長發,搭在一側肩頭,豎著耳朵嚴陣以待。

    順著溫香飄來的方向,君晟側頭,溫聲問道:“念念在哪兒?”

    季綰沒明白他的意思,當他又在戲弄人,“先生能正經點嗎?”

    “我不正經嗎?”

    “不正經。”

    君晟淡笑,伸手去碰她,在被躲開后,道:“可我不知道念念在哪兒。”

    季綰無奈迎上他的雙眸,借著燈火的光亮,細細凝睇他的黑瞳,看到自己的虛影。

    驀地,醫者的敏銳讓她意識到,君晟的眸光趨于渙散。

    不像在玩笑打趣。

    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季綰滯了目光,瞳孔驟然一縮。

    震驚至極。

    “怎么回事?”語調不自覺染上焦急,她翻開他的眼皮查看,黑白分明的瞳仁毫無渾濁血絲,再摸脈象,季綰秀氣的柳眉越皺越緊。

    脈象上,氣血異常。

    是中了情藥沒有得到及時緩解所致嗎?

    行醫多年從未遇見過這樣的狀況,季綰失了淡然,比那會兒被桎梏在床上時還要緊張。

    反倒是君晟鎮定自若的,還反過來安慰她,“沒事,觀察幾日再說。”

    “怎么沒事?你還笑!”

    君晟抿唇,那哭不成?

    季綰又翻開他的眼皮查看,旋即取來藥箱,攤開銀針包,“信我嗎?”

    “除了念念,我還

    殪崋

    能信何人?”

    季綰沒心思逗趣,炙烤起銀針,憑借所掌握的醫術,施針刺入他的一處處穴位。

    穴位傳來刺痛,君晟閉上眼,將自己交給了面前的女子。

    護她多年,而今位置互換。

    德妃讓人捎來宮里的消息時,季綰雖驚訝,卻無暇他顧,坐在一旁翻看著有關的醫書。

    君晟靠坐在床柱上,抿了一口特制的藥湯,“陛下如何說?”

    這關乎案子是否還要調查。

    宮人躬身答道:“回大人,還沒有皇命下達。”

    君晟讓陌寒送宮人離開,陷入沉思。

    皇后是打算頂罪?

    但她并非局外人吧!

    至少三起人命案子,其間間隔數日到數月,皇后就算是頂罪,非主犯,也不單單只是知情不報的縱容者。

    能用一模一樣的手法作案,足見演練過多次。

    是在未雨綢繆,時刻準備為兒子的殘忍買單?

    此番,陛下還會追查嗎?

    陛下想保住太子儲君之位,就此結案,無疑是最佳的時機。

    可太子真的無辜嗎?

    一連幾問,問在心中,君晟仰頸后靠。

    季綰在窗邊抬眸,提醒他該休憩了。

    “讓陌寒去吏部為你告假幾日吧。”

    “不用”察覺到女子嚴肅的語氣,君晟抵抵腮,改了主意,“好。”

    季綰起身走到床邊,扶他躺下,掖好被子,剛要轉身去屋外尋陌寒,衣角被君晟拽住。

    “陪我睡會兒。”

    季綰既羞又無奈,在沒有袒露心聲下倉促行了魚水之歡,彼此關系變得混亂,又遇他失明一事,季綰腦子很亂,需要靜靜。

    抽回衣角,她頭也不回地走出臥房。

    手中落空,君晟陷入黑寂,再感受不到一絲光源。

    等季綰回來時,他還保持著仰面睜目,偶爾輕眨幾下,看上去有點脆弱。

    可真正的君晟怎會脆弱。

    小壞到骨子里的人,保不齊是在做戲。

    季綰氣不過,不愿搭理,可內心有古怪情愫在作怪,終是敗給了心軟,坐在床邊脫下繡鞋,“往里挪些。”

    君晟向里側挪去,騰出一大片空地,容納下一個女子綽綽有余。

    片刻,懷里多了一抹溫軟,散發幽香。

    他立即收緊手臂,將枕在他肩上的女子圈入懷中,下巴抵在她黑茸茸的發頂。

    “念念是我的了嗎?”他溫聲問道,還在意這個事。

    季綰窩在他的胸膛上,不置可否。

    小小的清傲,惹男人唇邊泛起笑痕。

    等等,再耐心等等,待她徹底敞開心扉,就能接受他了。

    手段卑劣嗎?

    是的。

    二十余年的坦蕩,也抵消不了這一遭的卑劣。

    可他不悔。

    第60章 第 60 章

    宮城, 燕寢。

    在寬慰過悲痛欲絕的淑妃和兵部尚書張衡智,承昌帝回到寢殿,一瞬間憔悴了不少。

    范德才和馮小公公陪在殿中, 不敢有一絲馬虎。

    皇后殺害三皇子,屬嫡母殺庶子,在民間可聞,但在大鄞皇室中, 聞所未聞, 至少明面上沒有發生一樁,至于背地里的黑暗, 斷不會呈現到御前。

    年近十九歲的三皇子,正是葳蕤的年紀啊。

    陛下怎會不悲痛呢。

    可他是帝王,不能輕易顯露情緒, 憋在心里, 難免郁結。

    兩人你看我、我看你, 最后還是資歷老的范德才上前問道:“陛下可要傳膳?”

    承昌帝負手窗邊,沒有回頭, “都退下吧。”

    “諾。”

    范德才帶宮人退出大殿,輕輕合上殿門。

    寅時不見日光, 大殿內暗淡沉寂。

    殿內的中年男子無需再維系威儀, 他靠在御案旁,單手支額,濕了眼眶。

    前有嫡女被流放,后有發妻、庶子相殺, 最看重的嫡長子又很可能是連環兇殺案主謀, 叫他如何消解憂愁?

    往常應對難以消解的憂愁,他會雕刻些小物件轉移注意。

    擺放在架格上的十七個各具形態的小木雕就是例子。

    想到那個自兩歲起再未謀過面的孩子, 男人多少緩釋了些悲傷,拿出雕刻用的金絲楠木匣,選了一塊尚好的木料。

    每年他都會想象那孩子長大成人的模樣,按著設想,先繪制草圖,可此刻,他下刀精準,沒一會兒雕刻出了雛形。

    恍然發覺,是按著季綰的模樣雕刻的。

    快速將木料和刻刀收回木匣,他撐頭垂目,試圖消散混沌不清的情愫。

    “傳膳。”

    門外的范德才趕忙指揮早已備好膳食的宮女們入內。

    今日所備膳食清淡,是德妃親自交代御廚的。

    聽御廚說起,承昌帝舀起一勺銀耳蓮子粥品嘗。

    絲絲涼甜,唇齒清新。

    “請德妃過來。”

    范德才立即派人去請。

    須臾,身著素衣的美人走進大殿,褪去濃妝,清新如初遇。

    承昌帝碰了碰她鼻尖的小痣,示意她靠在桌邊。

    其余人極有眼力見地退了出去。

    漸亮的天色映亮大殿,承昌帝附身靠在女子懷里,摟住她豐滿的腰肢。

    德妃不是清瘦的美,豐腴凹凸,與賢妃在體態上有些像,更玲瓏些。

    珠圓玉潤。

    女子此刻顯露的柔情恰到好處,稍稍緩解了帝王的疲累。

    也是因著這份知進退,常年盛寵不衰,真正做到了靜如處子、動如脫兔。

    天快亮了,早朝不容耽擱,承昌帝整理心緒,在德妃的陪伴下,入帳小憩。

    快到寅時的時候,吏部尚書提前入宮,“范公公,陛下可起身了?可否覲見?”

    范德才犯難,“陛下這會兒剛睡下,都未必能上朝。”

    “大事啊。”

    “十萬火急?”

    “不至于,不至于。”

    “誒呦,那尚書大人就別為難咱家了。”范德才擠眉弄眼,“大人也知陛下今兒心情極差。”

    “咯吱”一聲,殿門被人從里面拉開,德妃娉娉婷婷地走出來,“尚書大人,陛下有請。”

    吏部尚書一愣,趕忙作揖行禮,穩步走進大殿,稟告起君晟的情況。

    “失明?”剛緩釋過來的承昌帝再次氣火攻心,“砰”地坐在床上,“喻霧媚做的好事!”

    德妃急忙上前為帝王順氣,心里比宮里的任何人都要焦急,告假是小事,失明是大事!

    君晟失明的事不脛而走,引得朝野上下議論紛紛。

    **

    白日里,季綰制定好一副藥方,正要熬制,就有太醫院院使親自登門。

    泰斗登門,季綰該倒履相迎才是,可她只是恭敬相迎,心里清楚,君晟的眼盲算得上罕見的狀況,極為棘手。

    果不其然,院使在診脈后,又與季綰研討了會兒,捋須搖頭。

    從未遇見因情藥致人眼盲的情況。

    留下幾副方子,院使拱了拱手,“老夫還要回宮復命,告辭。”

    季綰送人出門,深知這幾日安靜不了,會陸續有人登門探望。即便知君晟需要靜養,但出于擔憂,那些人也會來瞧上一瞧。

    最先登門的是太師府的眾人。

    但只有徐老夫人進了門,其余人等在了門外,都怕影響君晟靜養。

    沈栩站在君太師和譚氏的后頭,沒有進門去探望養父養母,像是對譚氏言聽計從,可思緒翻飛,沒工夫擔憂君晟,心思全在宮里。

    從東宮那邊,他了解到太子被列入連環兇殺案的嫌疑人。

    若是只為了報復淑妃,皇后明明可以用其他方式致三皇子身亡,為何主動暴露?

    是為了掩飾什么吧。

    她最后的底牌是太子啊。

    “阿栩。”

    “阿栩啊。”

    沈家門前,喬氏眼淚汪汪盯著站在巷子口的年輕人。

    沈

    YH

    栩被拉回思緒,有譚氏在,他的千言萬語化為無聲的一禮。

    譚氏這會兒的心思全在君晟身上,沒工夫計較,也沒什么可計較的。即便自己強勢,也明白養育之恩不該負的道理,只是解不開心結,不愿兒子與養父母再有來往。

    可她今日來到沈家,不就是堂而皇之來探望養子君晟的么。

    將心比心吧。

    **

    兵部尚書府。

    三皇子被害,張氏一族因此失去奪嫡的資格,兵部尚書張衡智萎靡不振。

    傍晚時,中軍都督府都督龔赟前來探望,攜了好些名貴補品。

    “喻霧媚被廢,不日就會被刺鴆酒,張兄節哀。”

    兩人一個是賢妃的兄長,一個是淑妃的父親,一個對中軍都督府持有統兵權,一個對五軍都督府握有調兵權。

    私下里兩人交好,但在奪嫡上又各有謀劃。

    此番,利于誰,不言而喻。

    龔赟勸道:“三皇子遭遇毒婦毒手,小弟深感遺憾,但張兄要振作,喻霧媚的兒子還穩坐在儲君之位上,張兄該為三皇子報仇反擊啊!”

    都是千年的狐貍,張衡智睨他一眼,懶得多言。

    龔赟索性攤牌,“張兄若愿意幫助二皇子奪嫡,無論事成與否,小弟都會助張兄奪取首輔之位。”

    喻首輔在次年四月致仕,眾臣虎視眈眈覬覦著首輔之位。

    那可是一人之下、百官之首啊。

    張衡智重重一嘆,沒有立即答應,但龔赟知道目的達成了。

    當務之急,是要讓二皇子脫胎換骨地出現在御前,而不是前去河東做監軍前的浪蕩樣兒。

    入夜,季綰盯著君晟服用過湯藥,叮囑道:“調理氣血要緊,不可再操勞其他事。”

    眼看著就要到太師府侍醫與毒害太師的幕后黑手接頭的日子,季綰不想君晟再費心這件事,“有陌寒在,無需你操心。”

    “念念想說的是,有沈栩在吧。”

    在不走漏風聲的前提下,以沈栩的能力,活捉一個接頭人不在話下。

    太師府由沈栩出面,哪有陌寒的事。

    季綰沒有嘴硬,扣住君晟的肩,將人按在床上,“先生安置吧。”

    君晟順勢拉住她,不容她躲避,“念念睡在哪里?”

    “我住書房。”

    “書房有我很多秘密,不方便。”

    “那我去和恬霜一起睡。”

    “要讓外人知道咱們的秘密嗎?”略施力氣將人拉到胸膛上,以另一只手圈住,君晟閉眼埋在她頸窩,悶聲道,“我看不見,夜里會磕絆到桌椅。”

    眼盲起夜不便是事實,季綰猶豫了下,放松身子軟在男子懷里。

    身體是有記憶的,一觸碰到君晟,季綰形同小泥爐上的釜,嘭嘭冒起熱氣。

    君晟摸到被子掖到兩人身上,摟著微僵的女子閉上眼。湯藥含了助眠的配方,很快有了睡意。

    等耳邊傳來均勻的呼吸,季綰呆呆凝睇男人的面容,忍不住抬手觸碰他的眉眼。

    如珩卓躒的人,若是失明,會被斬傲骨嗎?

    擔心擾醒他,季綰抬起指尖,隔開一點兒距離,從君晟的眉骨到鼻尖,再到唇峰,一點點描摹。

    昨夜潦草行房,唇與唇沒有觸碰過。

    女子水杏眸剪水漾動,羞怯難以自已。

    兩日一夜沒有休息,又有君晟在身邊,季綰沒糾結多久,很快有了睡意,半睡半醒間,身體不自覺調整了個舒服的躺姿。

    君晟淺眠,薄薄的眼皮微動,在困意中拍了拍女子的背。

    半垂的帳簾為兩人形成屏障。

    窗外細雨成絲,漸漸凝晶化雪,淅淅索索降落,隨風斜飛,清逸翛然。

    翌日一早,季綰和蔡恬霜送喻霧冰出城。

    快要步入天寒地凍的時節,季綰遞上一個包裹,里面放滿大包小包的藥材,“我在每包的簽條上寫了藥方的用處,拿著以備不時之需吧。”

    感激于季綰的細心,喻霧冰握住她的手道謝。

    季綰笑道:“一點兒小惠,何足掛齒,兩位一路順遂。”

    喻霧冰坐上車廊,揮了揮手,帶著忠誠于自己的老仆人,迎著細風小雪駕車離城,自此,去尋不縈于懷的另一種人生。

    喻霧冰答應過德妃,會在遠游歸來,入她麾下,那,紆馀為妍的人,終會再相見。

    季綰望著蒼茫遠方,感慨喻霧冰賭上一切贏來的峰回路轉。

    “回吧。”

    挽住蔡恬霜的手,季綰轉身坐上入宮的馬車,先去德妃那里坐了會兒,又去往冷宮為姚寶林醫治臉上的傷。

    離宮已是夕陽西下,算算日子,距離太師府接頭還有一日,不知沈栩做了哪些準備。

    這是在太師夫婦面前表現的機會,以季綰對沈栩的了解,料定他不會錯失這個良機。

    回到沈家,季綰為君晟施針,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被猛地抓住腕子。

    “你”

    能光感了?

    君晟眼前仍是一片漆黑,但擺手會產生微弱的氣流流動,被他捕捉到了。

    大手握住女子纖細的小手,放在自己唇邊輕啄了下,惹女子蜷起指尖。

    季綰嘟囔:“做什么?”

    “感激念念的不離不棄。”

    季綰還挺受用的,沒有抽回自己的手,任他牽著。

    站得累了,還坐在了他的身邊。

    感受到身側的被褥凹陷,君晟松開手,轉而扣住她的側頸,以食指和拇指揉捏那側柔軟的耳垂。

    兩人處在煙霧繚繞的曖昧中,誰也沒有吹散霧氣,亦沒有躲避的意思。

    耳垂酥癢,季綰縮了縮脖子,眼看著男人慢慢靠近,埋頭在她另一側頸窩里。

    鎖骨處傳來清冽的呼氣。

    季綰攥緊扣在床邊的手。

    滑膩的雪頸襲上男子的氣息。

    君晟一點點吻著她頸上的軟肉,吻得耐心,不錯過側頸一寸肌膚,在溫香中愈發肆意,沿著側頸的線條游弋至柔和的下頜緣,再到耳根。

    薄唇感受到女子的輕顫。

    而他扣在女子另一側的大手輕輕揉捏那側耳垂,帶著安撫和暗示。

    季綰有些承受不住,用手擋了擋他的臉,“別容易”

    “容易什么?”

    容易什么,季綰已沒有邏輯,隨口敷衍道:“服藥要戒”

    “戒什么?”

    “色。”

    君晟被逗笑,吻了吻她的掌心,沿著紋路一點點描摹。

    季綰被這份狎昵吞沒,慌忙退避開,根本敵不過。

    翌日,太師府。

    沈栩坐在琉璃苑的書房,在凌云氣喘吁吁跑進來時,放下手中書卷。

    平靜等待著。

    “公子抓到了。”

    “是何人?”

    “是、是東宮的影衛梁展!”

    搭在膝上的手收緊,沈栩站起身,面露異色,梁展毒害君太師和君二爺的目的是什么?

    他思忖良久,又緩緩坐下。

    一旦君太師和君二爺相繼被害,庸俗地看,最得利的人會是他。

    他會名正言順繼任君氏家主。

    而他繼任君氏家主,對太子而言,無異于得到君氏的助力,即便這份助力在缺失了太師和戶部侍郎后會變得薄弱,但化為己用,遠比對弈要強得多。

    于太子只有利。

    “凌云。”

    “小人在!”

    “滅口。”

    “啊?!”

    凌云不懂沈栩的用意,噗通跪在地上,“不是,公子,這是大事,小人做不了主啊!”

    梁展毒害君氏兩位尊長,無疑是太子指使的。

    公子要將其滅口,是為了替太子掩飾吧,這等同于背叛整個君氏啊。

    這可如何是好?

    凌云跪地不起,失了主意。

    沈栩執起搭在硯臺上的紫毫,不知寫了些什么,待墨干,起身遞給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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