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從街市回來, 季綰借用沈家正房的灶臺熬制梨湯,將一個個裝滿小料的瓷盅放進鐵鍋里蒸煮。
等煙囪燃起炊煙,季綰坐在門口的馬扎上看火。
曹蓉拎著后院摘來的果蔬走進來, 知季綰在為學堂的孩子們熬梨湯,暗自撇撇嘴,但沒有不識趣地催促她快些騰地兒,還拿過另一個馬扎坐在一旁。
“自打阿胭外出幫工, 我啊, 一個人抗下一家子的伙食,怪累的。”她轉轉脖子, 抬手捶肩,“本來就夠累了,還要聽大嫂嘮叨, 也怪我沒本事, 不能像你和阿胭那樣出去賺錢養家。”
季綰懂得適時服軟才能相安無事的道理, 她示意曹蓉背過身,為其按揉起肩胛。
曹蓉也挺捧場, 直呼舒服。
剛巧潘胭從學堂回來,看見升起的炊煙, 忙不失迭地走進灶房。
聞到梨香, 不禁問道:“二嫂在熬梨湯?”
曹蓉閉眼隨著季綰的力道晃動,哼哼唧唧地應了聲:“那不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你何時見我為膳食花費過心思?不把粥熬成爛漿糊就不錯了,狗都嫌。”
說完把自己逗笑了, 笑聳了肩膀。
季綰與潘胭對視一眼, 露出笑意。
柴米油鹽,淡飯粗茶, 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有人溫吞,有人要尖,難免有摩擦,抱怨、委屈是人之常情,但都有一個忍受的程度。
至少她們幾個妯娌還能相互忍讓。
嫁入沈家后,季綰我行我素,沒有不堪重負的壓抑。
花一點心思恭維和示弱嫂嫂們,能換來融洽相處,何樂不為?
這時,大門被人從外推開,沈二郎沈濠從外面回來。
曹蓉瞥見丈夫,細長眉眼帶笑,“回來了,今日回來得早。”
“嗯,路上一家新店開張,帶了只烤鴨回來。”
沈濠生得摸樣周正,不茍言笑,將烤鴨放在灶臺上,沒使喚妻子,凈手后自行切片裝盤。
潘胭不在時,他只要回來得早,會跟妻子一同烹制飯菜。
曹蓉能這么快想開,還有他一份勸導的功勞。
看著火候差不多了,季綰掀開鍋蓋,等瓷盅冷卻,將一部分裝進一輛推車,其余的打算留給沈家人晚膳時食用。
等將推車推出家門,君晟剛好牽馬走進巷子。
四目相對,季綰推著車徑自越過,看傻了一同推車的蔡恬霜。
“大人”
君晟將馬鞭扔給陌寒,大步上前,接替蔡恬霜推車。
蔡恬霜站定,撓了撓頭。
季綰也放開手,看著君晟推車走遠,又板著臉跟上去。
兄妹二人愣在原地,都察覺到小夫妻鬧了別扭。
反應過來的蔡恬霜甚至有些雀躍,“哈,頭一次見大人被甩臉子!”
陌寒無法理解妹妹雀躍的原因,牽著兩匹馬默默走進沈家。
余霞斜照的小巷內,偶有鄰里經過,季綰遇到都會客氣問好,卻在君晟看過來時,壓下唇角。
君晟問道:“還在生氣?”
季綰不理,見又有鄰里迎面走來,主動打起招呼,“陳伯。”
年過八旬的老人拄著拐,笑得瞇起眼縫,說話含糊,“綰丫頭,你的夫婿可真俊。”
季綰訕訕,余光注意著君晟,“你快回去吧,太惹眼了。”
“我這人喜歡從一而終,做事要盡善盡美。”
季綰偏頭看向別處,一路無言。
抵達學堂,將梨湯分發給孩子們,季綰拉過弟弟,將從潘胭那里借來的書遞給他,又遞上一盅梨湯。
誰知,季淵捧起梨湯跑向齊伯,雙手呈上,換來齊伯的大笑。
“還得是大弟子疼人。”
季淵靦腆地笑了笑,又折返回姐姐身邊。
姐弟二人坐在書肆的屋檐下,伴著落葉秋花閑聊。
齊伯與君晟站在不遠處,看著季淵的手語,忍不住揶揄:“大人猜猜,阿淵在與綰丫頭說什么話呢?”
這些時日,老者學會了手語,終于能在君晟面前賣關子了。
君晟望去,看懂了季淵的手語。
得了小舅子的肯定,浮現出淺淡的笑。
“夸您呢,順帶著也夸了我。”
齊伯有點驚
銥驊
訝,“大人也懂手語?”
“略懂。”
“不會是為了綰丫頭一家特意學的吧?”
君晟沒回答,看在齊伯眼里,何嘗不是一種默認。
**
書肆打烊,季綰要將推車帶回沈家,被君晟攔下。
兩人很少一同出行,天高氣爽,惠風和暢,君晟提議,不如在月影滿路的街市上轉轉。
被季綰拒絕。
女子仍舊板著臉,顯然沒消氣。
君晟點點頭,接過推車走進巷子。
看他背影孤寂,季綰站著沒動,欲言又止。
齊伯倚在二樓窗前扯嗓子笑道:“大人怎不解風情呢,惹了娘子,要死皮賴臉地哄啊!”
幾名住在學堂的孩子跟著笑哈哈起哄,都不懂小夫妻在別扭什么。
被這話點撥,君晟放下推車,走到季綰面前,沒在意看熱鬧的老少,施了十分誠意,道:“那日是我孟浪,冒犯了念念,以后不會了,作為賠罪,今日請念念餐敘?”
季綰不覺得他昨日所為是孟浪驅使,更不會將他視作登徒子,只覺得他里內悶壞,喜歡捉弄她,“先生說到做到?”
“說到做到。”
伴著一點兒別扭,季綰言不由衷地問道:“家中備了膳,咱們不回去,公婆會不會有微詞?”
“你嫁給我之前,尚且自在,不受約束,嫁我后就要做循規蹈矩的閨婦,那嫁人有何意義?”
百鳥有巢可歸,亦有廣袤天空飛旋,婦人為何不行?
季綰被他的話觸動,終于愿意放下別扭,“去哪里餐敘?”
“念念可有想吃的口味?”
“想吃辣。”
婆家口味清淡,既外出餐敘,季綰便想換換口味。
君晟點點頭,抬手與二樓的老者打個手勢,帶著季綰離開了書肆,留下花圃前的手推車。
大鄞朝無宵禁,日落喧闐,華燈絢麗。
兩人并排走在街市上,在遇見比肩接踵的人潮,君晟會錯后一些,將季綰護在身前,卻會刻意保持一段距離,不至于唐突她。
附近街面上有一家辣鍋經常座無虛席,君晟打算帶著她去嘗嘗。
辣鍋館子的對面是赫赫有名的望月樓,達官顯貴聚集之所,自打吟玉樓被煙火點燃處在修葺中,望月樓的生意更加紅火,但今日不同,有貴客包場,小樓周圍戒備森嚴,閑雜人等不得靠近。
辣鍋店分甜辣、香辣、酸辣、麻辣、干辣,鍋底也分魚鍋、蹄鍋等等,種類繁多。
今日客未滿,剛好有位置。季綰詢問過君晟,選了麻辣口味的鱸魚鍋,又點了幾樣店里的特色小菜。
坐在臨窗的雅間,聞著香氣四溢的魚鍋,昨日那點不愉快煙消云散,季綰悶頭夾菜,總感覺有道視線隔著熱氣注視她。
“是我點的不合先生口味嗎?”
君晟單手支頤,道:“很合胃口,秀色可餐。”
說罷,也不管季綰作何反應,拿起筷子夾了一口魚肉品嘗。
剛哄好的,不能再將人逗惱。
汁飽鮮美的魚肉麻辣入味,小菜各有風味,兩人安靜用膳,在喧鬧的市面上形成一方寧謐的天地。
季綰拿出帕子擦了擦被辣油刺激過的唇,唇肉變得水嘭嘭,殘留一絲麻感。
付過銀兩,兩人走出館子,繁星熠熠、月朗清,已是二更天。
飽餐一頓需要消食,兩人走在街道上,默契地誰也沒提早些回去。
倏然,一道狂奔的身影撞擊在君晟肩頭。
君晟向后一步穩住身形,沒顧及自己,先看向一旁的季綰,見她沒事,才撣了撣肩,忽然意識到什么,低頭摸向錢袋。
腰間空留流蘇玉佩。
季綰也發現異常,作勢欲追,被君晟拉住。
“算了。”夜深沉,他沒帶護衛出行,貿然丟下季綰去捉賊,恐她有險。
鼓囊囊的錢袋怎么能算了,季綰不高興,君晟還穿著官袍呢,朗朗乾坤,小賊都敢偷到朝廷命官的頭上,也太猖狂了。
可她猜到君晟的顧慮,敢當街搶錢的小賊通常不會是一人作案,若追上去,被前后夾擊,得不償失,她沒再堅持,但被破壞了興致,不免掛臉,有些不痛快,“丟了多少銀兩?”
“一月的俸秩吧。”
季綰安慰道:“這一個月我養你。”
君晟被逗笑,狹長的眼尾微彎,在月光下蔓延開暗影,更顯深邃。
自己的好意被當成了笑話,季綰睨他一眼,嬌兇嬌兇的,全然沒察覺自己流露出了小女兒家的嬌蠻。
君晟任她怪怨,好脾氣的像真的沒有脾氣。
今夜在望月閣中唯一的食客執盞俯看,恍惚一瞬,仿佛透過光影,得見故人。
承昌帝放下酒盞,仔細凝著街上那道身影。
十幾年前,也是在這條街上,還在做太子的他微服出宮,無意目睹到一對小夫妻在這處鬧別扭的畫面。
同樣是妻子怪嗔丈夫,丈夫在旁認真聽著,又溫聲輕哄。
那日,隨行的宮侍小聲稟告,說那男子是剛剛來京赴任的大理寺卿盛聿,而他身邊的女子是書香門第的小姐,名叫景蘭諾,是江南一帶出了名的大美人。
路人見之,只覺男才女貌甚是般配。
那日,他也是這么認為的,可隨著與盛聿的君臣之交日益加深,對那女子的印象也愈加深刻,深刻到骨子里。
往昔多惆悵,微服出宮的承昌帝收回視線,抿一口小曲酒,“東城兵馬司是吃閑飯的?鬧市上,賊人如此猖狂?”
隨行的禁軍紛紛低頭。
“盡快追回通政使的錢袋子。”
“諾!”
禁軍副統領撓撓額,賊都跑遠了,不好追回啊。東城兵馬司新上任的指揮使今夜恐要寢食難安了。
可比東城兵馬司先捉到小賊的人是君晟。
作為能奪取三廠一衛偵緝職權的年輕朝臣,追捕幾個尋常小賊不在話下。
與預計的一樣,搶錢袋的小賊有同伙,幾人蹲過牢,以前就是干打家劫舍勾當的。
火把燃亮黑夜,跨坐在馬背上的君晟接過陌寒呈上的錢袋,拉轉韁繩,淡淡道:“杖責,流放三千里。”
“諾!”
身后傳來小賊們求饒的哭喊,且不說流放苦寒之地能否抗得過去,就說杖責都未必扛得住。
更闌人靜,君晟拉開東臥的隔扇,走近沉聲的女子,碰了碰枕邊的撥浪鼓。
在床邊靜坐了會兒,確認女子睡得安穩,他起身離開。
睡夢中的季綰感受到一束光,她無意識伸出手,想要挽留那束短暫停留的光。
喃喃道:“別走”
怎奈聲音太小,那人沒有聽清,只回眸一晌,隨即合上隔扇,消失在投入窗欞的月色中。
無法醒來的季綰有些急,那束光似乎幻化成一抹少年身影,背對她漸漸遠去。
“哥哥”
遺忘的記憶藏在深處,烙在心頭,唯有夢里方有模糊印象。
第32章 第 32 章
次日天明, 季綰醒來梳洗,拉開隔扇時聽得“咚”的一聲,是夾在門縫的錢袋掉落在地的聲響。
找回來了?
季綰撿起錢袋顛了顛, 看向敞門的書房,猶豫著走了進去。
君晟不在,書房空靜,半啟的窗欞有寒風灌入, 吹晃窗邊的菖蒲。
一早氣溫驟降, 涼颼颼引人打寒噤。
書房的主人不在,季綰不好逗留, 自作主張合上窗,又將錢袋放在桌上,她走出新房, 感受到真正的秋寒。
該添衣了。
晌午醫館無人求診, 季綰得空去了一趟附近的布莊, 選了幾樣厚實的布料,打算給自己、娘家人、公婆、蔡恬霜和馨芝做袷衣。
待到付錢, 她突然覺得不能厚此薄彼,又仔細挑選了幾樣深色布料。
店里的成衣匠拿起筆紙, 詢問她裁衣的尺寸。
其余人的衣量尺寸她在出門前都有詢問, 唯獨缺了那人的。
傍晚回到新房,她趴在窗邊翻看醫書,當瞄到那人身影步入后院時,立即迎了出去。
“回來了。”
君晟點點頭, 步上旋梯, 走進書房時發現了桌上的錢袋,“怎么不收
依譁
著?”
季綰在書房門口佇足, “先生的錢財為何要交給我?”
“不是你說要養我一個月。”
“這不是找回了么,沒必要了。”
君晟沒再多言,走進云屏更衣,隨口問道:“有事嗎?”
云屏后傳出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隱約透出男人挺闊的身形。
季綰移開眼,“天涼添衣,我買了些布匹,想問先生裁衣尺寸。”
云屏后的男人停下穿衣的動作,身著中衣堂而皇之地走出來,張開雙臂。
季綰站在門外斜一眼,“先生沒量過?”
“沒仔細記過,勞煩了。”
既是自己主動提出的,季綰也不扭捏,取來軟尺走進書房,面紅耳赤地替他丈量。
寬肩窄腰的身體沒有一絲贅肉,從腰圍、胸圍再到肩寬,都出乎季綰的意料。
看著清雋的人,體魄可用健碩來形容。
君晟太高,季綰踮腳費力,囁嚅笑道:“低一點再低一點。”
君晟附身,視線與她齊平,好整以暇盯著她酡紅的臉。
“念念很容易臉紅。”
作何要戳破別人的窘迫?季綰加快丈量,佯裝鎮定地問道:“先生舉個例,你認識的哪位女子與成年男子單獨相處不會臉紅?”
被反將一軍,君晟低笑,喉結震動,沉沉喑啞,打岔問道:“沒有紙筆,記得住嗎?”
“我記在心里了。”
“嗯,重復一遍。”
被質疑了,季綰收起軟尺,退后一步拉開距離,仰著臉蛋一一道出那些尺寸,后知后覺地羞臊起來。
好像對他的身體了如指掌一樣。
硬著頭皮盡數道出,她背過手,找補道:“我不只要為先生添衣裳,還會為蔡護衛添衣。”
聞言,君晟靜默片刻,忽然伸出手環過她的腰側,拿過她手里的軟尺,收攏在袖中,“陌寒有妹妹惦記,無需念念牽掛。”
“那有很多人牽掛先生,先生也不缺衣裳,是我自作主張多事了。”
“我與念念當下最是親近,不是嗎?”
給親近的人準備入寒的衣裳,再正常不過。
既有了充足的理由,季綰臉上的紅暈漸褪,恢復如常。
這人悶壞是悶壞,但懂得察言觀色,不會一味戲謔她,適時還會審時度勢恭維她幾句,勉強算得上一個合得來的合作者吧。
季綰伸手,“還我尺子。”
知她聽進去了,不會去給陌寒量體,君晟將尺子放進她手里,提起一件事,“過幾日的狩獵,可要與我一同前往?”
季綰從未參與過狩獵,腦海里不自覺涌出蒼鷹、游隼、黃犬、駿馬急速飛馳在茵茵草地上的場景。她不排斥新鮮的事物,愿意去嘗試、去體驗,只是
“方便嗎?”
“方便。”
“可我缺乏野宿的經驗。”
“互補了。”
季綰壓住上翹的嘴角,點了點頭,當晚就開始著手準備狩獵可能會用到的工具,還在次日前往珍書閣借了兩本關于狩獵的書籍。
**
太師府。
秋日狩獵一直是皇家較為看重的活動,身為名門嫡長子,沈栩也在受邀之列。
與萬壽節一般,每逢朝廷狩獵,年輕的才俊們多會趁機揮發才情,以博得天子注意。
幾番甄選過后,沈栩的《秋獵賦》再次被呈送到御前,受到天子褒獎,名聲大噪,連向來嚴苛的譚氏都展露了笑顏。
“吾兒之才學,名副其實。”
君氏看客,心思各異,在一片稱贊聲中,總有不合時宜的聲響。
有人可惜沈栩太遲認回家門,在仕途中至少晚起步三年,又有珠玉在前,再優異,都無法超越君晟當年連中三元的風采。
聽到二房嬸母褚氏的話,沈栩緘默沒有給予回應。
譚氏淡淡看向二弟媳,“弟妹狹隘了,世間每一塊美玉都不同,各有特色,何必相較?我能說你腕子上戴著鐲子不如我戴的名貴嗎?”
褚氏摸了摸腕子上價值百兩的翡翠鐲子,似笑非笑,“大嫂說的是,是我膚淺了。”
一同前來太師府做客的四公子君騰抵抵腮,插科打諢地替母親捏了捏肩,附耳小聲道:“過段日子,孩兒給母親物色個更好的鐲子,也好在除夕家宴上,讓母親最出風頭。”
褚氏拍開兒子的手,若不是豎子頑劣不學無術,二房怎會處處被大房比下去?
想想就氣。
但畢竟是場面人,褚氏再冒酸氣,也不會像楊荷雯那樣直白。
沈栩回到琉璃苑,扯了扯衣襟,才堪堪流露出對二房的厭惡,清晰記得當年因為君騰當街傷人被季硯墨送入牢房的事,就是君騰的母親褚氏使了手段,差點逼季硯墨攜著妻兒搬離京城,后來不知為何,不了了之了。
大丫鬟繁蕊看他煩悶,試探問道:“公子可要飲酒?”
“取一些。”
曾經一杯倒的人,幾乎每日都要飲上一些,以練習酒量。
繁蕊取來酒水和酒觴,解釋道:“這是公子上次從外面帶回的梅子酒,奴婢聞著味道醇正,應是青梅浸泡。”
烏梅、黃梅皆可制作梅子酒,君晟偏偏送了他青梅酒,其中用意,不言而喻。酒水入觴,濺起清冽玉珠,沈栩想起詞云: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①。
見客入來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②。
與青梅有關的酒,怎會入口苦澀?
該是甜的啊。
沈栩捂住快要麻木的心,“下去吧。”
繁蕊站著沒動,“一個人喝酒多悶,讓奴婢陪公子飲幾杯吧。”
沈栩獨自飲酒,沒理會眼巴巴的繁蕊。
酒量差的人,容易喝酒誤事,容易意亂情迷,繁蕊與其余想要靠爬床上位的人一樣,是在等待契機。
可不想醉的人,又怎會給這些人機會?
自醉才會讓身邊人有機可乘。
與此同時,被禁足的馥寧公主聽聞自己被秋獵宴除名,登時來了火氣。
“去查查是誰授意的。”
心腹宮侍去而復返,支吾其詞。
“說!”
“是太子殿下”
“帶話給皇兄,秋獵宴,本宮非去不可。”
宮侍又去而復返,帶來一個東宮幕僚,在東宮德高望重,顯然是來傳話的,又不至于被小公主鎮壓了氣場,“太子殿下有交代,公主禁足一月,不得出入皇宮。”
馥寧公主砸了酒杯,她最喜歡暢游在無邊無際的狂野里舒展豪情,為此籌備良久,皇兄為了拉攏沈栩,置她于何地?
雖自小養尊處優,但置身其中,比誰都清楚皇家薄情,昨日把酒言歡,明日就會分道揚鑣,自己或早晚成為太子權術中的犧牲品。
**
接連幾日,細雨綿綿,日益轉涼,一晃到了九月廿七秋獵宴。
當日雨霽天晴,霓虹矗聳云端,巒壑、幽蹊鳥哢喤喤,浮嵐暖翠猶在,只是褪去了斑斕色彩,放眼青蔥欲滴。
一排排車駕疾馳在郊野,武將展風流,文臣盡揮毫。一行人暫拋利益隔閡,投入在蒼莽之中。
天子車駕駛在隊伍中間,由大批禁軍護駕。
沈栩等未入仕的優異才子,由太子引薦,入了天子車駕,一路伴君,不知看紅了多少人的眼。
君晟帶季綰坐進一輛馬車,行在隊伍最后。
狩獵陣仗大,容易發生事端,最后的梯隊并非失寵,而是發揮縱觀大局及善后的作用,也能防止有年邁的老臣中途掉隊而遭遇險情。
季綰不知沈栩會來,沒有刻意打聽,如今的他們,各長各的見識,互不打攪罷了。
從寅時行至晌午,季綰有些犯困,又敵不過好奇,一直趴在窗邊欣賞沿途景
弋
色。
深秋不敗壯麗景色,峰巒疊嶂,千巖競秀,松柏葳蕤。
君晟坐在兩把長椅之間的小榻上,倒了一碗牛乳,“念念,吃些東西。”
季綰縮回身子,揉了揉被風吹麻的臉頰,杏眼亮晶晶的,接過瓷碗小口啜飲,唇邊留下半圈奶漬。
她低頭舔嘴,余光瞥見君晟用剛剛的白瓷碗倒了牛乳飲用。
“你”
“出行不便,不拘小節。”
出門在外,太拘泥小節,會顯得矯情,季綰無話可說,雙手搭在長椅上晃了晃小腿,打消著尷尬。
坐得久了,腿的確也有些麻。
“還有一個半時辰才能到苑囿,你可適當活動,以免夜里受寒抽筋。”
季綰扶著車壁站起身,由于疾馳的馬車過于搖晃,一個不慎,身子一歪,差點倒在長椅上,被榻上的男人伸手扶住,抱坐在了腿上。
沒等季綰反應過來,馬車又是一顛,兩人貼在一起,感受到了彼此的體溫。
厚實的衣料也隔絕不了的體溫。
季綰僵坐,被顛簸起伏,只覺君晟的腿結實富有力量。
她忙不失迭地起身,趔趄著坐在了小榻上,面朝里,縮成一團。
粉衣、白裙、玫色披帛齊齊垂在榻沿。
腿上的重量撤去,君晟看向兔子一樣鉆進“洞”里的少女,聽她解釋道——
“我剛剛沒有站穩。”
“嗯,無妨。”
季綰扭頭看向男人,見男人淡淡然的,這才消除剛剛的窘迫,轉過身背靠車壁而坐。
車隊途經一處崎嶇山路時,速度降了下來,剛好給了御廚和宦官呈送飯菜的機會。
飯菜由最中間的天子座駕向前、后依次分發,到了最后的梯隊,只剩下被人挑剩的素菜,人在途中,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御廚們也是有心無力。
好在各輛馬車上都有足夠的食物。
可輪到君晟的車駕,一名宦官笑著遞上兩個鼓囊囊的牛皮袋子,一個是天子賞賜的,一個是君太師和君二爺托宦官送來的。
君晟接過,讓季綰挑幾樣吃食湊合果腹,“等到了營地,會有可口的飯菜。”
看著兩袋子堪稱饕餮的點心,季綰失笑,感覺君晟將她當成了挑嘴的小孩子。
晌午時,季綰從自帶的箱籠里取出一床被褥,鋪在車底,又取出撥浪鼓準備午休。
君晟坐在還算寬敞的榻上,看著蜷縮的少女,捏了捏眉骨,等少女抱著撥浪鼓睡著,才起身將人打橫抱起,穩穩放在榻上。
只是,他沒有同新婚夜那樣交換位置,委屈自己睡在地上,而是側躺在少女身邊,枕著一只手臂打量她的睡顏。
晃晃悠悠不知過了多久,季綰睜開眼,入目的是搖晃的車頂,鼻端嗅到清爽的山檀香。
察覺到自己睡到了榻上,她緩慢轉頭,看向倚在一側只占了個邊角的男人,可以肯定不是自己爬上榻的。
抱著被子坐起身,她想起君晟那句“出門不便,不拘小節”,自己決定與他出行,就已料到會有同車、同眠的不便,只是他沒必要在她選擇睡車底后,秉著君子之禮,再偷偷將她抱到榻上。
不過,他也沒行多少君子之禮,自己同樣睡在了榻上。
“君安鈺。”
聽到輕喚,淺眠的男人睜開眼,對上少女怪怨的目光,淡聲解釋道:“秋獵耗費體力,若是休息不好,很可能在途中染病。你想成為累贅嗎?”
季綰愣住,第一次見他嚴肅地闡述一件事實。
他還挺了解她的,她從不愿成為誰的累贅。
“是我考慮不周。”
君晟沒有責改的意思,“你野宿經驗少,顧慮不到細節很正常,放心,有我在,會適時提醒你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
季綰虛心接受,“那現在該做什么?”
君晟閉眼拍拍榻,一本正經道:“保存體力,再躺會兒。”
“”
第33章 第 33 章
再次躺到榻上, 季綰沒有睡意,背對君晟摩挲起撥浪鼓。
老化的鼓面薄脆不堪,指不定哪日就會破碎掉。沒了撥浪鼓的陪伴, 她不確定自己能否再睡得安穩。
與別人多彩的夢境不同,她的夢總是顛簸在無盡的暗夜中,不見天日。
“怎么不睡?”
背后傳來君晟低沉的嗓音,在晃動的馬車里被激蕩出別樣的暗昧。
季綰沒有翻身, 向上掖了掖被子, 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我的撥浪鼓快破了。”
“換一個?”
“沒有能夠取代它的。”季綰溫柔撫摸著鼓面, 心口一動,“先生愿意聽我絮叨嗎?”
“我在聽。”
“我娘說我牙牙學語時,吐字最清晰的兩個字是哥哥, 幼時每次哭鬧, 娘親就會一邊搖晃撥浪鼓, 一邊‘哥哥哥哥’地逗我,一哄保管奏效。我的夢境宛若一條沒有盡頭的長路, 顛簸暗黑,像是身處馬背上, 時而驚醒, 時而有一雙臂膀環住我,帶我奔向長路盡頭那一點點曦光。我想,那雙臂膀就是哥哥的,而哥哥就是”
說到觸及心底的秘密, 季綰沒再矜持, 擁著被子翻身面朝君晟,在他略帶怔然的目光下, 舉起泛舊的撥浪鼓,“哥哥就是它。”
木身羊皮小鼓,兩耳垂下似臂,手柄似并攏的腿,外形勉強可視作人形。
季綰輕輕搖晃撥浪鼓,鼓聲咚咚,像在向人介紹自己引以為傲的“哥哥”。
君晟靜靜聆聽,當年一文錢不到的小玩意,插柳成蔭,竟成了她割舍不掉的床頭“月光”,每夜伴她入眠。君晟頗為感慨,忽然抬手握住她捏柄的手,“別晃了,你的哥哥快散架了,該功成身退了。”
季綰抽回手,抱緊撥浪鼓,“它無可取代。”
多大的人了,還會執念一個幼時的玩具,君晟默嘆,一把將人攬進懷里,不顧女子的掙扎,大手扣住她的后腦勺,“它會被取代的,只是你還沒有遇到亦或沒有發覺,睡吧,別胡思亂想了。”
男人的力氣太大,季綰被桎梏其中動彈不得,在清冽的深秋,這樣的擁抱很是溫暖,可這不該是他們之間該有的溫暖。
“你越矩”
“出門在外”
“那也不行”
“睡吧。”
兩人先后打斷對方的話,并非無禮,而是心知肚明對方要說什么。
季綰僵硬不動,卻在此刻想起上次欲行試探的事,試探有君晟在身邊時,自己能否踏實入睡,這無疑是不可多得的良機。
說服了自己,季綰試著放松身子,甚至有意迎合上男人身形的弧度。
只是骨盆處不宜貼合,恐有難言的熾熱滲透而來。
她曲起一條腿,抵在兩人之間,慢慢合眼,將撥浪鼓反手拋開。
撥浪鼓“啪嗒”墜在車底綿軟的褥子上。
君晟注意到她這個怪異的舉動,沒有猜到其目的,卻因軟玉在懷,放松了警惕,隔著棉被將人摟緊,下巴抵在她的發頂。
車隊繼續行進著,飛馳在茵茵草地上,黃犬踏燕,游隼翱翔,好不壯闊。
將近申時,一行人抵達營地,車外傳來招呼聲,招呼著大家伙下車休憩。
始終沒有入睡的君晟拍了拍懷里睡熟的女子,“醒醒,咱們到了。”
季綰悠悠轉醒,睜開沉沉的睡眼,恍惚間以為自己正處在夢境奔向曦光的一刻,她迷迷糊糊環住身邊的男人,唵囈道:“哥哥,別丟下念念”
二歲的記憶已被光陰封塵,留在腦海里的所剩無幾,她忘記了這句唵囈,是在被收養前對著桃林中那道身影
銥誮
哽咽的最后一句話。
她太小,不懂得用吶喊去留住隱蔽在桃林中的少年。
而那少年離得太遠,沒有聽到幼兒的挽留。
意識回籠,季綰揉揉眼皮,驚訝地發現,有君晟在,自己再次睡得深沉,可沒等她回味,就被君晟擁坐起來。
厚厚的簾子也被人從外頭挑開。
細眉細眼的御前小太監賠笑道:“君大人,陛下有請。”
恐初醒的模樣被人瞧見,季綰將臉埋進君晟的懷里。
君晟側身為她遮擋,面朝車門的方向淡淡道:“馮小公公不懂得非禮勿視?”
姓馮的小太監立馬賠罪,“誒呦,是小奴疏忽,忘記大人已有家室,實在抱歉。”
說著,他撂下簾子,背對馬車,可眼前揮之不去的是榻上男女衣衫交織的模樣。在后宮當差,除了皇帝臨幸宮妃,登不得臺面的腌臜事也不少,小太監見怪不怪,卻還是被容色過于出挑的一對男女驚艷到。
不遠處,承昌帝由著太子攙扶,徐徐步下腳踏,與同車的幾個青年俊才有說有笑。
沈栩陪在旁,不聲不響不出風頭,偏偏這份穩重落入帝王的眼中。
有時候,明面上喜歡的和心里喜歡的往往不同,應了一句心口不一,而實際上,承昌帝也最欣賞內斂寡言又懷才的人。
至少耳根子清靜。
遠離朝廷是非沉浸廣袤曠野,承昌帝更顯隨和,當眾開起玩笑:“朕來瞧瞧,今日有多少卿家攜著如花美眷前來?”
眾人隨天子看去,一對對結伴并肩的眷侶,為瑟瑟秋日添繽紛。
沈栩無打趣的興致,略過一撥撥人群,看向后排,正見君晟將季綰從車廊上抱下,一雙手撐在女子腋窩,將女子穩穩放在地上。
沈栩移開視線,掃過遠處起伏的山巒,內心平靜無波,不知是外出心境隨外界變得開闊,還是經歷那日與君晟較勁兒而心態疲累,他想自己該接受青梅酒的澀口,放下前塵的糾葛了。
木已成舟,不該執著。
由馮小公公引路,君晟帶著季綰來到御前,作揖見禮。
季綰隨之欠身,不敢直視圣駕。有君晟在,她并沒有慌張。
承昌帝笑了笑,視線來回在小夫妻之間,見女子玉軟花柔的模樣,惹人憐惜,打消了揶揄的心思。
“朕曾偶然見過季娘子在大理寺為閨友擊鼓鳴冤的場景,英武豪杰,勇氣可嘉。”
季綰有些受寵若驚,曲膝道:“陛下過獎,臣婦受不起。”
承昌帝的目光停頓了下,“謙虛了。”
想到這位妙人是君晟接續沈栩姻緣時娶到的,帝王意味不明地瞥了一眼斜后方的沈栩。
他不覺得大丈夫在功成名就前舍棄情愛是卑劣之舉,只是感慨緣分的變數。
沈栩愀然作色,默默低頭。
君晟垂簾,耳邊是天子渾厚朗然的笑語,回想起的是那年站在分岔路口的抉擇。
他受師母托付,帶走了被爭奪的孩子,又奉天子之諭,帶回了長大的孩子。
至于認不認得出,是該由他這個從棋子翻盤成為執棋人所決定的。
帶著季綰離開圣駕,兩人按禮部的安排,走向指定的帳篷,卻在途中遇見并排走來的君二爺和君四公子。
君晟站定,“二叔。”
君二爺停下步子,流露幾許復雜之色,“安鈺啊。”
君晟頷首,拉過季綰。
季綰斂衽一禮,比之在御前,清冷不少,“晚輩季綰,給侍郎大人請安。”
君二爺捋捋短須,“一家人不必客氣,你合該隨安鈺喚我一聲二叔。”
隨后,扯了扯身旁的兒子,“既見哥嫂,怎不見禮?”
當著外人的面,高門的禮數不可少,四公子君騰卻一副桀驁姿態,裝都懶得裝一下,虛虛抱拳,“安鈺兄。”
接著面向季綰,敷衍一聲:“嫂夫人。”
君二爺一腳蹬在他的腿上,“說人話。”
“孩兒剛剛是狗吠?”
“你該喚安鈺什么?”
“又不是孩兒的堂哥,喚表字有何不妥?”
君二爺點點他,抿唇斂氣,又拍了拍君晟的肩,叮囑幾句后,拉著君騰離開。
君騰一步三回頭,透著恨意。
當初要不是季綰的父親多管閑事,他至于吃牢飯么!還有君晟,莫名其妙插手此事,害他出獄后又受了一頓窩囊氣,被逼盡釋前嫌,至今還被好友們笑話。
周遭安靜下來,君晟握住季綰的手腕繼續向帳篷走去。
季綰心有余悸,將去年君騰當街鞭打無辜菜販的事一五一十地敘述了遍。
“去年,君騰出獄后揚言要我們家好看,后來不了了之了,先生可知,是何緣由?”
同是君家人,君晟應清楚些眉目吧。
“有人攔下了。”
聽得君晟的回答,季綰下意識問出:“何人?”
隨即反應過來,莞爾一笑,“先生為何要幫我們?”
君晟側眸看她,“岳父為民伸張正義,不該被腌臜的人報復。”
季綰笑盈盈地回視,不自覺向他那邊靠去,又記下一個人情。
可君晟沒說的是,之所以幫助季家,還有一部分原因是為了她,為了不讓人打擾她安穩的生活。
另一邊,久不現身的姚寶林扭著細腰出現在眾人面前,珠翠羅綺,胭脂香溢,依舊傲慢。
沒經任何人的通傳,她兀自走進皇帳。
“陛下,臣妾腰疼。”
甫一帳篷,一改驕矜,楚楚可憐。
帳篷里的男子們齊齊看向她,又紛紛低頭,眼觀鼻鼻觀心。
承昌帝正在聽青年才俊們吟詩作賦,處在興頭上,擺擺手,示意她先退下。
姚寶林杵在門口,發覺自打她瘦削變樣,天子再不會事事有回應、對她百般呵護了。
帳篷內談笑風生,奏樂聲起,回蕩在廣袤曠野,被“趕”出來姚寶林站在簾子外,繃緊下頜。
有同行的妃嬪投來異樣的目光,或笑或嘲,臉色各異,連被稱為老好人的淑妃都翹了翹嘴角。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何況是圣寵。
第34章 第 34 章
走進指定的帳篷, 季綰環顧一圈,帳篷內寬敞明亮,簡單的家私除了床、柜、桌、椅, 還有屏風、浴桶,比她出嫁前的閨閣還要大。
帳外,御廚們搭起鍋灶,起鍋熱油, 很快飄散出飯香。
趕了一日的路, 君、臣都有些疲憊,想要飽餐一頓的欲望達到了峰點, 時而還有孩童跑到御廚前拍肚皮,餓得流出口水,惹笑眾人。
御廚們熱火朝天地忙碌著, 眾人三三兩兩, 或回帳篷休息, 或結伴在附近漫步,等待著開膳。
君晟被人請去皇帳, 叮囑季綰在帳篷里等待。
季綰坐在半卷簾子的門口,看著帳篷外熱鬧的場景, 瞧見一小撥人簇擁著一位侈服美人走來, 吸引了不少目光。
季綰認出那是上次辦砸了煙火宴的姚寶林。
比之上次,美人又瘦削了不少,腰肢細得不及將士的手臂粗,臉頰也有些凹陷, 要不是有骨相支撐, 瘦得快脫相了。
季綰低頭吃點心,直到垂下的視野里出現一雙金絲繡鞋。
她忙起身行禮。
姚寶林揮退侍從, 進了帳篷,脧趁一圈,“你是通政使的妻子季綰?”
“正是臣婦。”
“我有事尋你。”不同于對待宮里人,姚寶林此刻說話直白,沒有拐彎抹角浪費唇舌,“我呢,最近患了怪病,問診過不少太醫,無論如何調理都一再消瘦,便想著在宮外求醫。聽說你從醫,治好了德妃的乳癰,可否為我試脈?”
太醫都治不好的病癥,多是頑疾,季綰可沒把握,并不想逞能多惹事端,“乳癰并不難治,尋常郎中皆可醫。”
意思是,她也是尋常的醫女,攬不了頑疾和疑難雜癥。
再者,德妃與姚寶林不和,她作為德妃的人,不該與其他嬪妃扯上關系。
沒想到會被對方拒絕,姚寶林多
璍
少有些不爽利,是沒許給好處嗎?
“為我看診,無論有無對策,都不會虧了你。”
“貴人還是另請高明吧。”
姚寶林搖搖團扇,大冷的天,畏寒又要降火氣,先前她想瘦削些,是為了不與景蘭諾相像,被皇帝施以警告后,想要養回來,卻是急遽消瘦不稱心,怎么最近連求醫問診都會遭到拒絕?
分明是這女子不識好歹。
可她是君晟的妻子,又沒法子訓斥。
罷了。
使勁兒搖了搖團扇,姚寶林扭著腰離開,一肚子的怨氣,被到處閑逛的君騰瞧個正著。
“呦,本事大啊,連姚寶林都敢得罪。”
沒承想許久不遇的人,一日連見著兩回,季綰冷下眸子,坐在門口馬扎上,繼續吃手里的點心。
眾目睽睽,一個紈绔子能拿她怎樣?
君騰的確不能拿她怎樣,但逮到機會,還是想膈應膈應她,“聽宮里人說,你與德妃娘娘往來密切,可確切?”
“不關四公子的事。”
“那就是真的了。”君騰施施然地在原地踱步,“舊識一場,告訴你個不算秘密的秘密,這事兒沒傳出君家,但君家人盡皆知。”
看她愛答不理的,君騰聳了聳肩,“德妃入宮前,一直喜歡的人是君晟。”
后兩個字,他咬得格外真切,生怕季綰聽不清楚。
“可惜妾有情、郎無意,德妃娘娘一氣之下入宮為妃,如今混得風生水起,手段了得,你說君晟有沒有后悔?”
周遭歡歌笑語,人聲鼎沸,季綰在一片熱鬧中,看著一臉得意的攪屎棍,淡淡道:“你也說了,郎無意,怎會后悔?”
“你不了解男人,男人念舊。”
“那你也不了解男人,至少不了解君晟,君晟不會做讓自己后悔的事。”
君騰啞然,怎會想到一個涉世未深的小婦人會極力維護丈夫而不是吃醋鬧情緒,“繼續嘴硬吧,反正我是在提醒你,德妃拉攏你,絕非單純的欣賞,好自為之。”
“四公子也好自為之,嚼舌根多了,恐會爛舌頭。”
君騰磨磨后牙槽,拂袖離去。
訟師之女,巧言詭辯。
季綰沖著他離開的方向踢了踢地上的土,實在倒胃口,放回點心,坐在桌前發呆。
心動是難以左右的,喜歡上一個人無可厚非。德妃喜歡君晟是單方向的,就是說兩人之間清清白白。
至于君騰所言的“德妃目的不純”,季綰不打算深究,德妃如今在后宮風生水起,有勢力人脈,會一直沉溺在得不到的過往情愛中?她與德妃算是君子之交,若日后有更深的交集,勢必會經歷諸多考驗,反復拉扯中,可見人心。
季綰又拿起點心,細嚼慢咽。
君晟回來時,季綰已擺放好飯菜,等在桌邊。
“怎么不先動筷?”君晟走過去,揉了揉她的發鬢。
親昵的舉止沒有引起季綰的不適,在深秋的郊外,有一個樂于給予她溫暖的人,只會生出慰藉之感。
“等你一起。”
季綰沒提那事兒,不愿受人挑唆,再者,身為名義上的妻子,自認沒資格多問。
日暮四合,天地暗沉,月波漸漸穿透云層傾灑大地。
用過膳,君晟帶著季綰在綠茵中的溪水旁漫步消食。
入夜更添寒涼,水邊無流螢,季綰披著厚實的斗篷,仰頭細數墨空中瑜莢形態的星星。
君晟跟在后頭,偶爾提醒她當心腳下以免打滑跌進水里。
溪水對面,姚寶林帶著宮女和畫師走走停停,最是招搖。
季綰聽到路過的人竊竊私語。
“一個寶林,靠美貌上位,花無百日紅,沒點真本事,難以維系圣寵。”
“此言差矣,她并非靠美貌上位,而是與景夫人容貌相近。如今瘦得脫相,保不齊哪日就會失寵。得罪過那么多人,下場可想而知。”
季綰站在溪邊,望向對面要求畫師作畫的女子,心生疑惑,旁觀者都已料到她的結局,當局者認不清現狀嗎?
說來,不過是得寵一時的棋子。
帝王的棋子。
“先生也能料到姚寶林的結局嗎?”
君晟在她身側站定,負手仰望蒼莽的遠處,“能。”
任何一個恃寵沉迷不懂謀劃的妃嬪,都在入宮前被權貴們看透了命運,真正能大殺四方的,都是有勇有謀的,最難得的,是那些隱忍后發的女子。
驕縱之下,難成大器,無論是皇女還是宮妃。景夫人當年所慮,就是擔心女兒成為諸如姚寶林這樣的棋子,最終,只會淪為棄子。
景夫人還有一重憂慮,女兒被接入宮中,皇帝愛屋及烏,可隨著年歲和容貌變化,早晚會成為皇帝的籠中鳥,被覬覦、占有、厭膩、丟棄。朱顏未老,心已枯。
憶起師母當年的話,君晟抬手搭在季綰的肩頭,將人拉近自己。
季綰扭頭,小幅度地扭了扭肩,不懂在眾目睽睽下,這人怎會突然做出親昵的舉止。是做給別人看的嗎?
君晟扣緊她的肩,“抱著暖和。”
是挺冷的,季綰不得不承認,被摟住的身體暖融融的。
勉強當作他是在人前做戲吧。
朝堂中人注重名聲,夫妻和睦融洽也能博得個好名聲嘛。
既說服自己要好好配合他,為他消除有心人的挖苦,季綰主動朝他挪近半步,縮減了縫隙,至少外人看來是親密無間的。
一息間,從排斥到配合,君晟猜出她的心思,不禁笑道:“多謝。”
“先生也不必與我客氣。”
兩人目視前方,誰也不看誰,比貌合神離多了一成真心相助。
有同僚帶著妻女路過,笑著打趣,“年輕人新婚燕爾,就是喜歡膩乎在一起。”
恰好太子攜一眾臣子走來,沈栩不在其中,正伴在圣駕前。
狩獵宴,除禁軍挎刀披甲隨時守護圣駕,其余臣子均需便裝出行。
太子一襲烈焰紅衣,與沉穩的性子不同,飄逸張揚,最是凸顯,“孤一直覺著君大人是個寡情冷淡的人,如今看來,英雄難過美人關的橋段不啻發生在折子戲里。”
君晟單手扣住季綰的后頸,讓她埋頭在他的氅衣上,以免看到厭煩的人。
“殿下不是最喜歡踐行,試一試便知折子戲是否荒誕。”
“借君大人吉言,等孤選定了太子妃,一定要敬你一杯。”
緊隨其后的詹事府官員附和道:“那整個詹事府都要敬君大人一杯了。不過話說回來,尊夫人穿的素淡衣裳,恕我孤陋寡聞,怎么沒見過這種面料,是自個兒織的?”
即便是太子的人,即便太子有意拉攏君晟背后的勢力,可有些人還是想要落井下石趁機挖苦,畢竟君晟曾是無瑕白璧,越完美的事物,越遭人嫉恨。
夫妻一體,諷刺他的妻子,等同于諷刺他。
另一人笑道:“像繭綢,應該是我辨認錯了,尊夫人怎會穿繭綢?”
繭綢是柞蠶絲所織的綢,比起桑蠶差了許多,更比不上他們所穿的名貴衣料。
太子睨了兩個部下各一眼,冷幽幽的。
兩人立馬收斂,卻聽君晟淺笑道:“真正的獵戶穿粗葛绤衣,腳踩青布靴,哪像兩位大人,穿得花里胡哨,是來狩獵的還是來做繡花枕頭到處賣弄的?”
君晟輕哼了聲,“穿得太艷麗,是有代價的,別回頭被獵物盯上,成了滋養土地的肥料。”
“你,豈有此理!”
“荒謬,荒謬!”
兩人眼瞪如銅鈴。
“行了,三位,和氣生財。”太子笑著打了句圓場,帶著兩人離開。在朝廷上針鋒相對吃癟的時候還少嗎?他二人可不是君晟的對手。
等他們走遠,君晟低頭看向從他懷里仰起臉的女子,“這衣裳挺好,那些都是攀比之人,不必理會。”
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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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前后,綾羅綢緞堆滿室,季綰不想惹眼,才為自己選了相對樸素的著裝,沒想到還是被有心人嘲笑了,果然朝堂處處有冷箭。
“我替先生心累。”
“習慣就好。”
見多了名貴華麗的衣袍,君晟反倒喜歡季綰身上這件素雅的衣裳,不過,季綰喜歡穿戴什么,是她的自由,他不會指手畫腳。
季綰點點頭,她不會與人攀比,一直是我行我素的。
夜里下起雨,季綰站在帳篷口,呆呆仰望雨幕,直到身后傳來君晟的提醒。
“念念,浴湯快涼了。”
宮人在兩刻鐘前送來浴湯,季綰踟躇著該不該請君晟先行回避,可外面雨勢不見小,支他出去貌似失禮又不妥。
聽到君晟的話,季綰應了一聲,撂下簾子走進屏風,心不在焉地褪去外衫,跨進溫熱的浴湯。
罷了,君晟是君子,當坐懷不亂,何況還隔著一道屏障。
季綰向后仰躺,沉浸在浴湯的溫熱中。一路風塵仆仆,困意上頭,眼皮愈發沉重。
細雨聲聲,靜謐安寧,季綰在一陣貓叫中猛地睜眼,發現一只長毛白貓出現在浴桶旁,正伸長爪子夠著什么。
搭在浴桶邊的衣裙隨之落地,蓋在白貓的臉上。
“喵——”
白貓受到驚嚇,哧溜跑開,拖著長長的衣裙直奔帳篷口。
季綰坐直腰身,雙手扒在桶沿,她不知白貓從哪里來,卻知不能讓貓咪將衣裙“偷”走,“先生,抓住那只貓。”
“喵!喵喵!”
白貓發出急促的叫聲,張牙舞爪,后頸被提溜在一只大手里。
君晟將小家伙舉起來,桃花眼泛笑,“奪”回衣裙,隨手一拋,任白貓落地、溜走。
是那只喜歡到處溜達的御貓。
屏風后傳來季綰的詢問:“先生抓到了嗎?”
“嗯。”
衣裙被白貓拖出一大段距離,沾染了地上的塵土,不宜再穿著,君晟微揚眼梢,拿出一套嶄新的衣衫,一只手繞過屏風丟了進去。
也不管是否丟準。
季綰接住拋來的衣衫,發現沒有肚兜,一時羞赧,也不能張口要那貼身之物。
況且,君晟拿給她的外衫寬寬大大,顯然是男子款式,像是葛布袍子。
為狩獵準備的吧。
季綰穿上衣衫,腳踩靸鞵繞過屏風,快速走到包袱前,翻找里衣。
褐色外衫包裹的身軀玲瓏婀娜,肌膚被葛布襯托得更顯細膩。明明一件平平無奇的粗衣,反倒穿出了別樣的風情。
翻找出肚兜揣進懷里,她小跑進屏風,窸窸窣窣一陣后,渾身無力地坐在桌前,為自己倒了一杯水。
水是熱的,有茶葉的清香。
正當她以溫水澆滅體內燥熱時,搭在肩頭的濕發被人從背后撩起。
季綰手捧熱茶僵坐不動,感受到發絲被一縷縷擦拭,酥麻自頭皮蔓延開。
君晟站在她身后,替她絞著濕漉漉的長發,動作溫柔到極致。
葛布很薄,沾水半透,形成一條條的紋路,粘在女子的背上,君晟目不斜視,好似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為她絞發上。
等發絲柔順成綢,他放下布巾,來到女子面前落座。
燈光中對視,季綰不自在地移開眼,為他斟了一杯茶,“先生請。”
“說過很多次,不必同我客氣。”
季綰杏眼微顫,迎上他的目光,“先生為何對我如此”
貝齒輕輕咬住粉唇,她囁嚅問:“溫柔?”
聞言,君晟只是一笑,“可覺得我輕浮?可厭惡?”
季綰搖搖頭,從未將他與輕浮聯系在一起,更沒有生出一絲絲厭惡,只是有些負擔感。她趴在桌上上,枕著一條手臂,靜靜聽他講話,意識開始游歷。
其實,君晟話很少,也不是個好的聆聽者,他的耐心似乎都用在了她的身上。
看她昏昏欲睡,他單手支額,在燈火中陪伴著她。
待到女子徹底睡了過去,君晟伸過手,輕輕撥開遮擋在她臉上的一綹長發,也如她那般趴在桌上,枕著一條手臂。
如少年盯著少女,沒有情欲,美好繾綣。
半歇,君晟抱起睡熟的少女走到床邊,輕輕將人放平,正要起身,后頸被一雙手臂纏住。
少女唔噥不清,摟著男人不放。
君晟彎腰站在床邊,單手撐在枕邊,盯著季綰恬靜的臉,目光不自覺尋到她的唇,將落不落的瞬間,撐在枕邊的手繃起青筋,最終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輕輕的,觸碰了一下。
第35章 第 35 章
城外大雨, 城內晴,華燈初上,皇城一座寢宮內傳出一聲瓷裂。
馥寧公主砸暈看守她的東宮宦官, 撣了撣指腹,瞥向戰戰兢兢的宮女,“愣著作甚?為本宮更衣。”
宮女手捧一套男裝,隨公主走進屏折。
此番禁足馥寧公主, 是太子下的命令, 并未驚動帝后,宮中大部分侍衛并不知情, 以致無人敢攔公主車駕。
星月皎白,馥寧公主乘車離宮,手里顛著皇后腰牌, “去望月樓。”
可剛吩咐完車夫, 后方就奔來一大批東宮的“追兵”。
馥寧公主探身瞧去, 恨不能挨個鞭撻,可今晚是出來逍遙的, 不能敗興。
讓車夫拐進一條深巷,她棄車躲在角落, 眼看著馬車引開一撥“追兵”。
哼了一聲, 她朝相反的方向遁走。
“不在車上。”
“在那邊,追!”
縱橫的巷陌,微服的東宮侍衛穿梭其中,追逐著東躲西藏的公主殿下。
馥寧公主躥進一條種有合歡樹的巷子, 扭頭看向身后, 忽被人拽住手臂,扯進一戶人家。
“放肆”
“噓。”
剛剛應酬回來的沈二郎探頭左右查看, 隨后合上家門,拉著愣住的馥寧公主躲進西廂房。
“小兄弟可是得罪了什么人?”沈二郎點燃客堂的油燈,看向男裝打扮的馥寧公主。
這個時辰,妻兒已睡下,他小聲問著,順便倒了杯解酒湯。
每次去應酬,妻子曹蓉都會給他事先備好解酒湯,放置在溫盤里以免涼透。
馥寧公主第一次走進小戶人家,看哪兒都新鮮。低矮的屋梁、狹窄的明間、粗糙的桌椅,全是她不熟悉、沒有接觸過的。
“被追債。”沒有合適的理由,她隨口扯謊,繼續打量小室。
沈二郎放下湯碗,從墻角的櫥柜里取出干糧,既是被追債者,東躲西藏,應該來不及果腹吧。
不過看“他”衣冠楚楚,像是大戶人家的小公子,或有說謊的可能,約摸還有其他難言之隱。
萍水相逢,沈二郎沒打算細究,“你姑且在我家里藏身,等過半個時辰再離開吧。”
不是沈二郎眼拙認不出馥寧公主是女兒身,而是馥寧公主自小恣睢,混跡在喻小國舅一眾男子中,習得一身痞氣,加之性子暴躁,面由心生,早沒了女子的柔美和英氣。
瞥了一眼桌上的干糧,馥寧公主沒有食用的胃口,抬腳勾出木桌下的長椅,撩袍落座,“敢問兄臺大名?看兄臺生得周正秀逸,應是讀書人吧?”
沈家兄弟繼承喬氏的容貌,個個俊秀,沈二郎又繼承了父親的濃眉大眼,五官輪廓趨于周正,看上去成熟穩重。
第一次被人直言俊秀,沈二郎咳了咳,“在下沈濠,落魄讀書人。”
夜深餳眼,馥寧公主雙手托腮,半耷瞼,笑問道:“因何落魄?”
“考取功名十余年,不過一個廩生,再難突破。”
不是沈二郎自謙,自打院試名列前茅,他志氣大漲,卻在鄉試中名落孫山,之后三年,再次落榜,自信被打擊殆盡。
廩生啊馥寧公主翹起右手食指,把玩著自己鬢角的發綹,“新科鄉試呢?”
“未參加。”
廩生可享朝廷廩膳,又可為童生作保縣試、府試和院試,算是場面人,隨之而來的是各式應酬。沈二郎自覺應酬多了,疏于讀書,沒了參加鄉試的底氣,恐會三次落榜被譏誚。
燈火下,男子略顯失意的模樣
璍
映入馥寧公主的眼,她彎彎睫,拿起干糧咬了一口,卻因干澀難以下咽,想要吐出。
從沒吃過這么難吃的食物。
“小兄弟吃不慣?”
沈二郎倒了一杯水推向“他”。
從不讓自己受委屈的帝女,生生咽下了難吃的干糧,又好整以暇地盯著對面的男子看,不知怎地,感覺這張臉有些熟悉,卻又說不清為何熟悉。
東臥傳來一道女聲,尾音上挑,帶著疑惑。
“二郎,這位是?”
馥寧公主撇頭,見一體態豐盈的女子倚在門邊,膩理柔膚,保養得宜,嫵媚之姿在素樸的小室內顯得突兀。
含笑的臉上愀然浮現冷凝,馥寧公主意識到面前的男子有家室。
也是,有幾個男子會像沈栩一樣,二十好幾還沒個通房侍妾。
都姓沈
猜疑一閃而逝,馥寧公主暗自搖頭,沈姓眾多,不足為奇。
打擾到了妻子休息,沈二郎起身走過去,小聲解釋了幾句。
曹蓉又看了那個“小兄弟”一眼,叮囑丈夫不要惹事。
沈二郎松開妻子的手臂,“我有分寸,你先睡吧。”
曹蓉捂嘴打個哈欠,“我給你溫了醒酒湯,記得喝了,別到了明兒胃疼。”
“嗯,已經喝下了。”
夫妻二人呢噥私語,顯然感情很好。
馥寧公主撇過頭看向別處,不以為意。
等那婦人回屋,她看向坐回桌邊的沈二郎,笑著告辭。
今夜出宮,本打算去瓦肆聽曲,不承想得到一次新鮮的體驗,不枉她大費周章折騰一趟。
“就此別過,回頭再答謝沈兄。”
“那些人未必走遠,再坐會兒吧。”
“不了,有緣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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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辰時,幽蹊鳥哢風冽冽,季綰乍一走出帳篷忍不住打個哆嗦,困意驟消。
她身穿葛衣,跟在君晟身后,腳步輕快,與一撥撥官員擦肩。
今日會以散獵的形式,以日落為終點,比試誰捕獲的獵物多。
眾人在御前被激起勝負欲,三三兩兩結伴,只有君晟慢慢悠悠,扶著季綰跨上馬匹,故意落單駛入一片楓葉林。
紅葉滿地,風送清新,兩人一前一后坐在馬背上,欣賞沿途的風景。
林子外,一小片汀渚被水霧繚繞,有小舟飄蕩水面,美不勝收。不少官員陪著女眷在水邊嬉戲,還有人卷起褲腿,下水撈魚。
季綰扣住馬鞍,扭頭看向身后的人,“咱們不狩獵嗎?”
抓幾條魚也好。
“平日夙興夜寐的,今日偷偷閑無妨。”君晟語調慢悠悠的,壓根沒有比試的欲望。
季綰沒有不滿,能出來散心已很滿足,再者,她此番隨行,一為長見識,二是為了幫君晟塑造夫婦恩愛的好名聲。
可被君晟摟在雙臂間不免尷尬,她佯裝不盡興,故意夾了夾馬腹,帶著調侃笑道:“咱們要是最后一名,先生可別羞臉。”
可再平穩的馬匹,也會顛簸。驅馬行了一會兒,因著馬鞍堅硬,大腿內側被磨破了兩處,絲絲鈍痛。
被磨破的地方隱晦難言,她咬唇硬挺,終是沒忍住哼唧出聲。
“我想側坐。”
君晟提醒,“側坐危險。”
“那我歇會兒。”
君晟低頭看向她,見她微鼓雪腮,方察覺到她的不適。
君晟自幼練習馬術,深知初次騎馬的人可能會有所不適,但沒想到季綰才堅持了一刻鐘不到,就皺起了眉頭。
失笑一聲,他縱身躍下馬背,抬手撐住季綰的腋窩,將人抱了下來。
一著地,季綰就覺出雙腿沒了力氣,歪倒進男人懷里,方覺出君晟不是在疏懶偷閑,而是在顧及她的適應能力,“是我拖后腿了。”
君晟扶住少女的背,輕撫了幾下,安慰道:“正常,別多想。”
“我是沒事,怕先生被笑話。”
“那就笑吧。”君晟拴好馬,扶著她走到一棵樹樁前,脫下外衫鋪在上面,“來,坐。”
季綰坐在裘衣上,看君晟一身葛布短衫蹲在她面前,似有秋風拂過他眸底的靜潭,泛起漪瀾。
成親至今,她發覺君晟一直是溫柔體貼,以禮相待的。
“先生,你真畏懼人言嗎?”
依他當初之言,因畏懼人言,與她假成親,以堵住悠悠眾口,可注重名聲的他,又會為她不在意被嘲笑,多少有些矛盾。
君晟怔了下,“人言可畏,如何不懼?但棄妻在旁去爭奪名次,本末倒置,更會被譏誚。”
為了讓她不鉆牛角尖沉溺在這一疑惑中,君晟作古正經,作勢剝開她膝頭的裙擺,“讓我查看下傷勢。”
季綰本能并攏雙膝,嚴絲合縫,“一點擦傷,不打緊。”
“我不放心。”
“不行!”
季綰雙手環住膝,驚嚇地將適才的疑惑拋之腦后,全副防備,不容君晟越雷池。
男人眉眼染笑,席地而坐,支起一條腿,搭靠小臂,不再逗她。
“口渴嗎?”
“嗯。”
沒等君晟起身,季綰立即小跑向馬匹,從馬背的褡褳里取出自己的水囊,原地咕嘟咕嘟喝了幾口,又拿出另一個水囊,遞給君晟。
君晟接過,“褡褳里有藥,待會兒記得涂抹。”
“我在馬背的褡褳里放了藥,不用先生惦記。”
“不是讓我在野宿上多照顧你嗎?”
“療傷治病是我擅長的,無需被照顧。”季綰蹲在一旁,舉起水囊灌他,盼他別再開口戲弄她。
君晟嗆了下,就見女子快速拿開水囊。
季綰有點心虛,道歉的話到了嘴邊又止住,君晟不喜歡她口頭的致歉和報恩。
正想著,她被君晟突然抓住手,被迫擦去男人唇邊殘留的水滴。
“不用愧疚,做點實際的就好。”
帶笑的嗓音蘊著若有似無的暗示,飄散在泠泠寒風中。
季綰抽回手,微紅著臉蛋坐回樹樁。
這時,不遠處傳來一陣驚呼,兩人聞聲望去,透過層疊的椏枝發現一女子倒在不遠處的樹林里,同時,一眾宮侍涌了過去。
“姚寶林暈倒了,快傳太醫!”
“太醫都在御前或營地,恐來不及!”
季綰起身遙望,用目光詢問君晟后,扯下馬背上的褡褳,快步跑了過去,隨之聞到一股異味,離得越近,味道越重,甚至有浮塵微粒漂浮空中。
“我是大夫,讓我試試!”跑到人群前,她意欲撥開眾人,卻被一名宮侍攔住。
“貴人玉體,豈容閑雜人等”
“說了是大夫。”宮侍的話被隨后走來的君晟打斷,“讓開。”
宮侍們面面相覷,礙于通政使的威嚴,向左右兩側退開。
姚寶林跌在地上,胸悶氣喘,無法言語,臉色紫青,發出哮鳴聲。
季綰蹲在姚寶林一側,仔細觀察后,撐開她的眼皮查看,又探上她的脈搏。
俄爾,蹙起兩道柳眉。
哮喘。
季綰席地而坐,攤開針灸包,當場施救。
這邊的動靜驚動到圣駕,當承昌帝匆匆趕來時,姚寶林已恢復平靜,躺在地上默默流淚,似乎知曉自己的情況很糟。
季綰拔下最后一根銀針,拿出絹帕替她拭淚。
“你不是拒絕行醫,為何救我?”姚寶林虛弱問道。
“癥分輕重緩急,緊急之下,臣婦若不施救,有違行醫的初心。”既已號脈,季綰順便提醒道,“貴人消瘦,是思慮過度,肝積郁損傷及脾胃所致,還需疏肝健脾胃。”
姚寶林轉動眼珠,發現承昌帝正負手站在眾人前,眼淚“唰”的涌了出來,“陛下”
承昌帝上前,先問過季綰的意思,這才彎腰面向姚寶林,“朕派人送你回宮,不要亂想,配合太醫診治,會好起來的。”
“臣妾想讓陛下陪在身邊。”
“別鬧,秋獵宴還未結束,你且先回宮,安心養著。”
說罷,讓侍衛上前,用擔架將人抬走。
承昌帝遞個眼色,御前統領會意,驅散眾人,“大家繼續狩獵,別敗了興致啊!”
等四周只剩下御前的人,承昌帝問向季綰,“寶林所患何癥?”
季
銥驊
綰施禮,“稟陛下,以臣婦拙見,姚寶林是花粉引起的哮喘。”
承昌帝看向隨圣駕前來的幾名太醫。
一名太醫上前,“稟陛下,姚寶林入宮后,有過哮喘的病史,加上進來消瘦體弱,很可能因花粉復發。”
姚寶林爭寵好斗,近來卻很少鬧騰,一些人說是因為上次辦砸了煙火宴被禁足吸取了教訓,實則因氣短體虛所致。
作為枕邊人,承昌帝再清楚不過,但深秋大部分花卉凋零,何來花粉?
莫不是后宮傷人的把戲?
“花粉一事,調查清楚,是否有人要害姚寶林。”
侍衛統領看向君晟,抱拳咳了咳。
在林子里,放眼是青青草地,不乏莠草、葎草等秋日播種的野草,容易引起病者哮喘,沒必要聯系到后宮爭寵吧,可皇命難違,君晟作揖,“臣領命。”
君晟吩咐宮侍收集空中漂浮的花粉,視線掃過未擺駕離去的承昌帝,被侍衛統領喚了兩次才邁開步子。
路過季綰時,指尖擦過女子的衣袖。
季綰點點頭,示意自己會在此地等他回來。
周圍全是侍衛,明面上不會有險,但最大的危險
君晟收回視線,與侍衛統領一道去往營地,召集刑部、大理寺的正、副卿,共同調查此事。
承昌帝按按眉骨,看向面朝君晟離開方向的季綰。
秋燥瑟瑟,紅衰綠減,再過不了多久,綠地草尖都將盡染枯黃。秋日多被冠以悲涼、蕭索,可就在一片枯槁中,桂子飄香,丹楓迎秋,明艷的黃與殷艷的紅交織出秾麗的秋。
少女站在殷紅秾麗中,妍姿艷質,潤燥了秋,也點綴了秋。這道背影,形似故人。
前有姚寶林容貌相近,身形相差。后有少女身形相近,容色有別。
年近四旬的承昌帝默嘆,景氏雖逝去,卻留下一顆相思豆在他心田。
“季娘子可否借一步講話?”
季綰惦記著被鋪在樹樁上的裘衣,但知孰輕孰重,不敢忤逆圣上,她轉身走向承昌帝,剛要欠身行禮,被承昌帝虛扶了下。
“不必多禮,朕有關于哮喘的疑惑想請教娘子。”
朝中人才濟濟,更有御醫、太醫在側,季綰不懂天子單獨傳喚她的目的。
“陛下請講,臣婦知無不言。”
承昌帝不習慣站著與人講話,便帶著季綰漫步在楓葉林中,身后不遠不近跟隨兩排宮侍。他問了一些關于哮喘的誘因和先兆,又問了些調理的方法,都是尋常的問題,季綰應付自如。
少女聲音輕柔細糯,承昌帝不自覺露出笑意。
“聽范德才說,令尊是訟師,令堂是藥師,你打小習醫,開了家醫館?”
天子打聽臣妻的身世無可厚非,季綰應道:“回陛下,范公公說的是實情。”
“朕還沒提范德才是誰呢,你與他相識?”
“機緣巧合,范公公為臣婦解過圍。”
“哦?”承昌帝來了興趣,背手放慢步子,“季娘子遇到何事,需要他來解圍?”
“小事,不值一提。”
若是讓天子來評斷她與馥寧公主的矛盾,天子是幫理還是幫親?幫理,有損皇族威儀。幫親,有失公允。季綰沒傻到給天子出難題。
“季娘子不是說,要知無不言?”
“臣婦說的是有關哮喘的事。”
話落,甚覺魯莽,有頂撞圣駕之嫌,她抿抿唇,賠起不是,“臣婦粗魯,請陛下恕罪。”
承昌帝忍了良久,終是笑出了聲,“娘子提醒的是,是朕逾越了,不該打聽私事,該朕賠不是。”
“陛下折煞臣婦了。”
兩人來到樹樁前,承昌帝看著鋪在其上的裘衣,打趣道:“不知是誰馬虎,落了衣裳?”
“是夫君的。”季綰趁機上前,拿起裘衣撣去上面的浮塵,挽在臂彎,繼續隨天子散步。
萬里無云,日光明媚,照得枝上葉半透,映出葉子的脈絡。
有宮侍上前提醒天子再不狩獵,恐要落在人后了。承昌帝擺擺手,“去跟眾卿家說,發揮所長,盡情狩獵,不必在意朕的名次,朕今日就不摻和了。”
宮侍不解,昨晚天子在皇帳內興致高漲,說要拔得頭籌,未至晌午,就要退出比試了?
承昌帝也不懂自己為何沒了狩獵的興致,與一小婦人在林子里閑逛,明明哮喘的事無需他來過問,自然有君晟、賀清彥等人調查,可就是這短短的一段路,他走得輕快愜意,身心舒暢。
然而,君該主動與臣妻保持距離,以免傳出不該有的風聲,被某些耿直的臣子上書。
有前車之鑒,承昌帝停下腳步,仰頭深深呼吸,“多謝娘子解答疑問,作為謝禮,朕送娘子一樣物件,日后再遇困難,出示給對方便是,尤其是在面對天潢貴胄時。”
說著,他從腰間解下一個乘云繡香囊。
御賜之物,何其貴重,季綰沒敢立即接,可皇帝之言同樣不可違,在承昌帝笑說自己手臂酸后,她并攏十指向上緩緩抬起,“多謝陛下賞賜。”
香囊混合著各式香氣,辨析不出內里的香料具體都有什么,依稀可聞蕙蘭、艾葉、香茅的味道。
等圣駕帶人離開,季綰舒口氣,拎起香囊仔細瞧著,發現上面繡有皇帝的表字:筠晏。
第36章 第 36 章
待君晟趕回來, 季綰身邊跟著兩名御前侍衛,是天子特意留下的。
兩名侍衛朝君晟抱拳,相繼離開。
季綰走上前, 心知調查一事算是秘辛,沒有多問。
君晟上下打量她,“陛下與你說了什么?”
季綰搖頭,三千青絲只插了一枚木簪, 素面朝天, 卻是朱唇粉靨好顏色,“問了一些關于哮喘的病因和先兆。”
“還有呢?”
“沒有了。”季綰拉住他的衣袖, “快晌午了,咱們換個地方吧。”
寒風送清香,遠離了花粉一帶, 君晟又聞到一股淡雅熟悉不屬于季綰的香氣, 他附身湊近, 嗅她發絲,順勢而下, 輾轉到頸間。
季綰有些慌,不停退后, “你”
從不多疑的君晟有些不確定這股味道來自哪里, 可眼看著就要惹人生氣,他直言道:“你身上有異香。”
季綰從袖管里取出散發異香的香囊,“陛下賜的,說是獎勵我今日所為。”
君晟斂眸, 看她笑吟吟的像是在故意炫耀, 一時不知該拿她如何,抽出她臂彎的裘衣鋪在馬鞍上, “來,扶你上馬。”
季綰收好香囊,腳踩鐙子,借力跨上馬匹。有裘衣墊在下方,沒那么硌了。
君晟跨坐上馬,雙臂繞過她牽起韁繩,“駕。”
駿馬蹭蹭蹄子,被牽引著奔向林子深處。
林子夠大,可盡情馳騁。
楓葉林的盡頭,是另一片黃櫨林,又是一番紅霞盡染的景致。
風過耳,枝葉過目,伴著璀璨的日光,兩邊的景色在疾馳中變成一道道金紅欲滴的流線,季綰被景色震撼,又極為信任身后的人,閉眼縱情其中。
另一邊的皇帳內,賀清彥正在御前稟告花粉一事。
承昌帝挑眉,“葎草花粉?”
“稟陛下,是的。”賀清彥讓人取來一株葎草,“附近一帶這種植物甚多,不足為奇。葎草一般在初秋播種,據附近牧民講,今年播種滯后了些。”
承昌帝了然,看來,是姚寶林的身子太弱了,他合該給予關切的,可不知為何,自打姚寶林瘦得脫相,曾經那些關懷和青睞都隨之減淡。
傍晚營地內炊煙裊裊,陸續歸來的人們收獲滿滿,只有君晟空手而歸,被人逮住機會不停調侃。
君晟也不氣,帶著季綰回到帳篷歇下。
肆意一日,滿是塵土,季綰想要擦拭身子,又礙于君晟在帳子內。
還不是宮人送湯浴的時辰,季綰猶豫片刻,準
YH
備自己去帳外提水,被君晟搶先拿起木桶。
“你歇著吧。”
“先生也要休息的。”
“說好了出門在外要關照你。”
君晟走出帳篷,尋到營地內唯一的水井,打水的功夫,身側站定一人。
是御前的馮小公公。
“君大人,待會兒開膳,陛下邀您和尊夫人一同前往皇帳享用。”
伴著轆轤和井繩的交纏聲,君晟搖晃手柄,面上沒什么情緒,似習慣了浩蕩皇恩不再受寵若驚,又似單純沒有應酬的心思,寡淡之色引人狐疑。
“君大人?”
“勞煩小公公與陛下解釋,內子累了一日,體力不支,就不前往御前伴君了。”
侍奉在御前十余載,還是頭一次有臣子敢婉拒圣上的邀請,馮小公公都不知該說君晟太過桀驁還是淡泊名利了,不過身為宦者,多為人精,不會在權臣面前抖威風,他瞇眼笑道:“咱家就是個傳話的,大人該不該攜妻應邀,不是咱家說了算,望大人三思。”
浩瀚囿苑,千巖秀色沉浸在冷秋中,明艷與蕭索交織出秋的層次美。
君晟像是站在明艷與蕭索之間,忽明忽暗,諱莫如深。
交出季綰,他將再無弱點,會成為天子最鋒利的刀,所向披靡。
而信守與師母的承諾,隱瞞季綰身份,很可能會在某個意想不到的節點敗露,被天子察覺,從而君臣離心,那等待他的結局只有一個,利刃被摧,刀身兩斷。
君晟從井里提起水桶,回到帳篷,將水桶放在屏風后,默默退了出去,坐在帳簾前的長椅上,看遠處浮云繚繞,青山綿延。
最明智的做法,是誘導季家四口搬離京城,離圣駕遠遠的,可在與季綰重逢那日,他動了凡心,就不得不重新規劃這盤棋了。
帳篷里,季綰快速脫去衣裳,擰帕擦拭,雪白的肌膚透出鮮嫩的粉。
須臾,她換上橘色長裙,隔簾喚了聲,“我好了。”
一只玉手挑簾,有霞光傾灑入帳,伴著那人身影一同涌入。
季綰向后退,被霞光追著染了裙擺,融為一色。
君晟撂下簾子,另一只手端著托盤,其上擺放著各色精致小菜,刀工精妙,出自御廚之手。
“你在帳中休息,我晚些回來。”
“先生要出去?”
“陛下召喚。”
“那快去吧。”
被圣上召喚,怎么還慢悠悠的?季綰擔心他觸怒龍顏,催促他速速更衣,甚至替他取出箱籠里的常服。
君晟換好衣衫,叮囑幾句,走出帳篷去往皇帳。
此時皇帳內歡歌笑語,一眾臣子攜帶家眷,伴君左右。
舞姬手執琵琶,赤腳在猩紅氈毯上旋舞,腰肢如柳,曼妙嬌嬈。
承昌帝抱著一只白色長毛貓,笑聽臣子們今日的奇遇,酒觴不離手,許久不曾快活愜意。
深居簡出雖修養身心,但難免寡味。
君晟與賀清彥一同進帳。
兵部尚書張衡智讓人遞上酒水,“敢讓陛下等的臣子,就數二位了,不自罰可說不過去。”
中軍都督府都督、賢妃胞兄龔赟戲謔開腔,“一杯無誠意,至少三杯。”
今日興致高漲,承昌帝沒計較朝堂派系間的較量,笑著看向他最中意的兩個年輕新貴,但一想到君晟拒絕攜妻前來,不免泛起淡淡的不悅,說不上是為什么,總不能是希望那女子現身吧。
荒唐。
必是因君晟膽敢忤逆他的意思。
但新婚燕爾難免護妻,既季氏身體不適,也沒必要較真為難。
罷了。
酒醉意識迷離,承昌帝仰頭飲酒,將怪異和別扭拋之腦后。
賀清彥接過酒觴,溫聲解釋道:“因大理寺的案子,借用了君大人半刻鐘,這才誤了時辰,微臣甘愿替君大人受罰。”
龔赟捋須,“賀少卿要連飲六杯?”
“正是。”
“好!”龔赟一拍桌子,渾厚的掌力拍得桌腿打滑、酒器肴饌俱顫,“就喜歡賀少卿這樣爽快的年輕人。”
賀清彥接過酒杯,一杯一杯飲酒,不故意漏掉一滴,六杯下肚,面不改色。
張衡智皮笑肉不笑地附和道:“賀少卿是老夫看著長大的,溫潤風雅、軒然霞舉,極具大家風范,不愧是高門養出的公子。”
這話就有歧義了,君晟也是高門養出的公子啊,只是后來被小戶認了回去。
眾人各懷心思,看起熱鬧。
同樣在場的君太師拉下臉,磨了磨牙暗罵一聲“這個老匹夫”。
兵部侍郎賀嵩趕忙笑著打圓場,“酒未過三巡,尚書大人怎么說醉話了?”
張衡智一擺手,“酒桌上,老夫沒醉過,眼雖花,但識才,令郎是貨真價實的驕子。”
面對或是欣賞或是捧殺,賀清彥從容應對,清雅瑋態落入帝王的眼。
承昌帝笑笑,“仁瞻罰了六杯,安鈺可要陪上六杯?”
君晟從不在意別人的目光,但不能在一日內連駁帝王兩次顏面,他淡淡開口,始終從容自若,“臣加倍。”
聞言,在場的人無不興奮。
有人奉承道:“好好好,不愧是十七歲就包攬□□的狀元爺,有果斷殺伐之勢。”
張衡智與龔赟對視一眼,對著宮人加重語氣,“愣著作甚?還不給君大人倒酒!”
龔赟冷哂,不咸不淡看著君晟連飲十二杯。
二皇子是他的外甥,被調往河東,遠離朝堂,這筆賬姑且留著。
飲下最后一杯,君晟一揖,與賀清彥入座,俊面微微泛紅,桃花眼蒙上一層稀薄水汽。
君太師身邊的沈栩看向君晟,默默夾起碟中的點心咬下,味同雞肋。
君晟即便被調侃,也是因具備同僚們或嫉或羨的本事,而自己,雖不再是無人問津的窮書生,卻遠遠不及君晟耀眼。
給自己定下的十年,遙遙不可及。
**
夜色涼如水,歌舞聲息,賓客醉醺醺地結伴離帳,君晟與君家尊長見過禮后,獨自回到帳篷。
隨圣駕出行,官員只可攜家眷,不可另行攜帶侍從。君晟屏退帳前看守的宮人,打簾走進去。
一道窈窕身影隨之起身,在微弱的燈火中迎了上來。
“回來了你飲酒了。”
那會兒夜風吹散的酒氣,在燈火溫香中又被醺起,君晟捏捏額骨,由季綰攙扶著坐在桌邊,“喝了幾杯。”
季綰忽然笑開,柔和中帶著狡黠,跑到角落的小泥爐前端來一盅湯汁,“我事先熬了解酒湯。”
交換身份前,君晟每次應酬回到太師府,都有府中人事先備好解酒湯,后來離開府邸,再沒喝多過。
“怕我醉了亂性?”
季綰順勢開起玩笑,“酒醉迷亂,誰也說不準,快趁熱喝吧。”
君晟扣住她的小臂,隔著衣袖一點點移到她端著的瓷盅上,沒有立即飲用,“念念要不要試試我是否坐懷不亂?”
季綰懵愣,若非清楚他的為人,會真的以為他是在借著酒勁兒調戲人,“快喝。”
被女子假意呵斥,君晟端起瓷盅慢慢飲用。
筵上的酒水后勁兒大,不是解酒湯能立即緩解的,他扶著桌面站起身,高大的身軀在暗淡的帳篷內微晃。
季綰扶住他,想帶他去床邊,對付醉酒的人,最有效的方式就是哄睡,幼時每逢父親醉酒,她都會坐在床邊哄父親入睡。
父親醉話多,不像君晟一言不發。
費力將人扶到床邊,沒等她調整好站姿,就被傾覆而下的身軀壓住,膝蓋磕到床沿,失去平衡,整個人倒了下去。
“啊——”
短促的驚呼噎在嗓音,后背墜入綿軟的被子,后腦勺被一只大手托住。
哪怕醉到身體無力,君晟仍保留兩分清醒,一手護住季綰,一手撐在被褥上,秀頎的身軀彎折,俯看下方的女子。
一尺間距,望進彼此的眼底。
季綰仰躺在床上,看著男人的俊顏靠近,倒在她的肩頭。
不容忽視的重量壓在身上,致她呼吸受阻,喘息著想要將人推開,卻是徒勞。
酒氣
銥驊
伴著山檀的味道匯入鼻端,擾亂心緒,致體內熱氣蒸騰,她又推了推,一點點向外側挪動,試圖脫離這座“青山”。
可“青山”打算壓在她身上,又豈容她逃離。
君晟撐起上半身,以左手扣住她的右腰窩,向里一推,又將人帶回身下,定眸看了會兒,抬手描摹她的眉眼,“念念。”
肌膚隔著薄薄幾層衣料相貼在一塊,季綰不敢動彈,呼吸略亂,胸口上下起伏。
成熟的果實墜枝,在風中舞動,椏枝每動一下,果實來回顫動。
君晟倒下,倒在起伏中,收緊手臂將她牢牢困住。
季綰低頭看向胸前,只能看到男人束發的玉冠以及被玉冠束起的墨發。
她胡亂去碰,碰到男人高直的鼻骨,再往下是挺立的鼻尖、帶有呼氣的人中、柔軟的唇峰
指尖蜷縮成拳,垂在床邊,她望著篷頂發呆。被當作枕頭的滋味,不好受,也不糟糕,就是有點累,壓得她喘不過氣。
每次費力呼吸,都要撐起胸口上方的人。
這人分明喝得不省人事,還說只是喝了幾杯!
“先生?”
“先生?”
“君安鈺。”
她喚他,氣息不足,再難支撐上方頎長健碩的身軀,便使勁兒抖掉一只繡鞋,腳踩床沿使勁兒翻身,發出了費力的鼻音,似處在巖漿的滾燙翻涌中,情不自禁發出一聲喘息。
總算翻過了身,她坐起身喘氣,替男人脫去黑靴,試著挪動男人的身體,讓他睡得舒服些,以免明早失枕。
可剛抵住男人的腋下,腰肢一緊,整個人又落入那方懷抱。
君晟半睜開眼,似醒非醒,仔細凝睇懷里的女子,像是在確認她的身份,隨后摟緊,埋頭在她頸窩,沉沉睡去。
季綰懊悔自己生出的好心,明明可以不管他的,非要多此一舉。這下好了,羊入虎口,還是羊主動入的。
多笨一只羊啊。
她欲哭無淚,在君晟懷里捶了捶小拳頭,捶在他心口。
夜風透過帳簾吹入,火燭搖曳,突突跳動,季綰細數著羊,不知不覺困意來襲。
耳畔是男人強有力的心跳聲,仿若穿透光陰十余載,回到那一年的“逃亡”。
黑夜中,除了風聲、馬蹄聲,還有少年郎的心跳聲。
“哥哥”
第37章 第 37 章
帳外溪邊寒蛩鳴, 飛月水波一點熒,簌簌風過不留痕。
萬籟俱寂,馬歇風停, 唯剩心跳伴夢境。
兩人相貼而眠,衣衫交織,好似一對交頸的鴻鵠,安歇在一隅中, 偶爾一人動彈體位, 另一人也會配合著小幅度挪動,最終融為最貼合的睡姿。
當晚, 皇后的車隊抵達營地,為官員和官眷們帶了好些可口美味。喻皇后先前染了風寒,初愈修養了幾日, 才姍姍來遲。
見過圣上, 皇后一身勁裝出現在眾人視線中, 比起其余妃嬪花哨的打扮,多了一絲颯爽。
官眷們熱情相迎, 與皇后在單獨的帳篷里相談甚歡。
另一邊,再次偷跑出宮的馥寧公主閑逛在闃靜的街頭。
酗酒的緣故, 微微細雨迎面, 她只當意境悠然,沉浸在酣暢中。
驀地,她發現一道身影走在前方,手里拎著打包的吃食。
認出那是昨晚對她施以援手的書生, 馥寧公主面露驚喜。
還真是巧呢。
沒有上前打擾, 她悄悄跟在后頭,看那人蹲在街邊捯飭了會兒, 復又起身離開。
她好奇上前,才發現那人將應酬帶出來的食物留給了街邊的乞丐。
還挺心善的。
正是她不具備的良善。
打記事起,從沒有人在不明她身份的前提下保護過她,他是第一個。
**
清早天色暗澹,霜染紅葉,更為轉涼。
季綰從趴俯的睡姿醒來,最初的反應不是羞赧,而是擔心壓壞了君晟。
“君安鈺”
初醒鼻音微重,她曲起膝跪坐起來,扯開環在她背后的手臂,見君晟還未醒來,趕忙穿上繡鞋整理儀容,沉靜過后,提起木桶去帳外打水。
想要做到一夜了無痕。
等腳步聲漸遠,君晟睜開眼,靜靜凝著拂動的帳簾,眼底早沒了睡意和酒醉。
時辰尚早,他坐起身醒腦,昨夜的情景清晰涌入腦海,酒醉時的擁抱尤有余溫。
等少女回來,他只是抬眼看去,面色如常。
季綰提著水桶進來,裝若無事地問道:“醒了啊,可覺得疲倦、頭痛、目眩、反胃?”
“沒有,你昨晚睡在哪里?”
“打地鋪。”季綰聲音細微,徑自走進屏風梳洗,又剜出白玉膏涂抹肌膚,看起來很忙,
君晟雙手撐在身后,又問道:“可有著涼?”
“沒呀。”
“另一床被褥呢?”
季綰編不下去了,走到床邊,遞上另一條擰干的濕帕,“擦擦臉。”
“念念。”
“先生別問了。”
“同床共枕,為何不敢承認?”
承認什么呀?又不需要他負責,也不想對他負責,季綰先發制人,道:“出門在外,不拘小節,何況你昨夜喝多了,需要人照顧。”
君晟無聲接過帕子,擦了擦臉,褪盡醉態,恢復清冷,周身冰爽爽的,透著生人勿近的氣息。
怎么突然不悅了?
季綰不解,坐在床邊揉了揉發酸的肩,無意瞥見床褥上深陷的痕跡,又生出燥熱。
昨夜他們擁睡在一起,嚴絲合縫,破了男女之防,是她曾經想都不敢想的。與沈栩定親那會兒,別說抱在一起,就連牽手都覺妄為。
白日云開霧散,眾人準備繼續狩獵,與昨日稍有不同的是,今日要進入囿苑的深山老林歷練。
武將們首當其沖,分成九組,文臣及所有家眷可隨意入伙。
君晟拉著季綰站在遠處,沒有加入任何一隊的意思。
季綰扯了扯他的衣袖,勸他別不合群,敗了大家伙的興致,換來的卻是一句“無妨”。
“那我想組隊。”
君晟看向她,精心呵護的雨燕不愿停留在掌心啊?
“我教你騎馬可好?”
季綰看著漸漸遠去的各支隊伍,有點無奈,各家的女眷都參與其中,只有他們站在原地。他們可以名次落后,但君晟實在沒必要為了照顧她處處不合群。
“先生帶我出行的目的,難道不是為了讓我開眼界?”
總不能是為了與她單獨相處吧。
察覺到女子的不悅,君晟牽住她的衣袖,大步走向其中一支隊伍,“仁瞻,我們與你一隊。”
走在那支隊伍里的賀清彥回頭,看著小夫妻“牽手”而來,膩膩歪歪的令他不自在。
能拒絕嗎?
賀清彥所在的隊伍由正一品都督龔赟帶領,賀清彥的父親和兵部尚書張衡智也在其中。
得知君晟加入自己的隊伍,龔赟笑著與身邊人調侃起來,殊不知,君晟根本不在意是哪個武將在領隊。
季綰走在君晟身邊,看向另一邊的賀清彥,禮節性打了聲招呼,“賀少卿。”
賀清彥頷首,隨意聊了幾句。
三人都不是話多的人,有季綰在,君晟照顧著她的情緒,沒與賀清彥談一句公事。
深山老林,灌木叢生,喬木繁茂,到處是遮擋視線的枝葉,還有獵戶設下的陷阱,確切地說,這片區域已超出了皇家囿苑的范疇,隨時有危險。
途徑湍流時,有肥碩的河魚躍起,龔赟笑著將身邊的一個個部下推進河里,命令他們徒手抓魚。
態度強勢至極。
隨行的文臣訕訕,這可是洶涌的湍流啊。
龔赟挎刀背弓,對著眾人朗聲道:“下水捕魚算不得本事,要比就比刺激的。今兒也讓大家伙瞧瞧,本將是如何練兵的。”
他撇下刀弓,負手而立,觀察著兵卒們的表現。
“抓不到魚,不準上來!”
看著被湍流沖走的將士,岸上的人們捏把汗。
季綰攥緊掌心,并不認同龔赟的練兵方式。
君晟靠在岸邊的老樹
銥驊
上,懶懶垂眼,對龔赟操練將士不感興趣,少焉,看向季綰,“去下游?”
季綰點點頭。
賀清彥失笑,“問過我的意思嗎?”
“仁瞻隨意。”
賀清彥扶額,某人見色忘友的本事不小,不過,還是同二人一起去往下游。
下游水流平緩,魚蝦豐富,已有其他隊伍的人相繼抵達。一些人卷起褲腿下水撒網,合力逼魚群游向岸邊,再一網打盡,另一些人則是潛水捕魚。
平日足不出戶的貴女們躍躍欲試,有膽子大的,也脫去鞋襪,在淺水區撈魚,但大多數都是拿著網兜蹲在岸邊撈些小魚。
很多家主還是介意女眷當眾脫襪的。
君晟帶季綰走到河邊,“要下水嗎?”
季綰點點頭,來都來了,盡情就好。她坐在草地上,放下褡褳,脫去鞋襪,露出小巧嫩白的腳,一開始還有些不習慣,無意識蜷了蜷圓潤的腳趾,可當她真正跨入沒過踝骨的河水時,被冰涼的水溫轉移了注意力,拿起網兜和水桶,自顧自地撈起魚。
君晟站在岸邊,視線緊跟她,手里拎著她的鞋襪。
賀清彥忍不住打趣:“養女兒呢?”
君晟目不斜視,沒有否認。
作為世交,賀清彥從沒見過這樣的君晟,好似將深藏多年的柔情一股腦地奉獻給了河里撈魚的少女。
也讓清冷的人有了凡塵的氣息。
午陽耀目,透射進水中,波光粼粼。季綰拎著滿滿一桶魚回到岸邊,仰頭看向岸上的男人,炫耀起自己的收獲,“請先生吃烤魚。”
恬靜的面容泛著笑,水靈靈的俏麗。
君晟拉她上岸,曲膝下蹲,拿出錦帕去擦她的腳丫。
季綰驚慌,“我自己來。”
可還是被男人搶先一步,快速握住她的腳,稍稍抬起放在曲起的膝頭,“你撈的魚算我一份,待會兒也好應付事。”
季綰左右看看,臉熱赧然,“都算先生的,不必客氣。”
君晟輕輕提唇,拍了拍她緊繃的小腿,“念念也不必客氣,放松。”
隨后替她穿上鞋襪。
岸邊的一條小路上,太子帶著沈栩等人走來,已是收獲滿滿。
聽人說龔赟帶兵在上游的湍流河段操練,太子懶得與之交鋒,抬手叫停隊伍,原地休整。
沈栩余光捕捉到小夫妻的身影,默默轉身走遠了些。
見工部尚書帶著家眷在河中撈魚,太子執起窩弓射出,正中一條擺尾的肥碩鯽魚。
見者紛紛撫掌叫好,甭管是真心還是假意。
太子看向工部尚書,“這窩弓是太師府沈公子所制,尚書大人覺得如何?”
工部尚書上前,接過窩弓仔細查看,驚喜贊道:“妙,妙啊,沈公子的手藝比工部一些巧匠還要精湛。”
“尚書大人實事求是就好。”
“老臣不是抬舉沈公子,這等手藝的確不可多得。”
太子扭頭尋摸起沈栩的身影,親自將人拉到工部尚書的面前,牽線搭橋。
在場大多數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身上,連同一些未出閣的名媛貴女。
這無疑是太子在為沈栩介紹人脈,也讓沈翊繼萬壽節祝詞后,再次大放異彩。
貴女們對沈栩早有耳聞,今日得見,方知他眉清目秀,清俊穩重。
君晟看在眼里,意味深長,忽然衣袖被人扯了扯,轉眸對上季綰的視線。
“先生,咱們回上游吧。”
還介意沈栩的存在嗎?
答案無疑是肯定的。
若是不介意,是無需避之不見的。
君晟沒有問出口,拎起地上盛魚的桶,帶著季綰離開。
賀清彥跟在后頭,有一瞬恍惚,覺得季綰的背影有些熟悉。
正在聽工部尚書侃侃而談的沈栩稍稍側頭,看了一眼走遠的清麗身影,默嘆在風中,出乎意料,他發現季綰落下一個褡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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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沈家。
楊荷雯拾完碗筷,放進盆里,指使起馨芝刷碗筷,“我都說了多少次了,刷完要晾干再放進櫥柜。”
馨芝好脾氣地照做,悶聲不響的,還是坐在門口嗑瓜子的曹蓉看不慣長嫂盛氣凌人的勁兒,笑呵呵道:“不知道的,還以為馨芝是嫂嫂的粗使丫鬟。”
楊荷雯回嗆道:“少挖苦人,不是你使喚阿胭的時候了!嗑了一地的瓜子皮,記得掃干凈。”
曹蓉沖著她的背影翻個白眼,打著哈欠起身,拿掃帚清理起地上的瓜子皮。
恰好有客上門。
“敢問是沈濠先生的家宅嗎?”
沒等曹蓉應聲,在院子里玩耍的三兄妹爭先恐后跑去開門。
沈二寶揚起小臉,糯糯地答道:“沈濠是我爹。”
來人小廝打扮,朝二寶咧了咧嘴,讓人抬進一個檀木箱子。
“我家主子感激沈濠先生出手相助,特送上謝禮,敬希笑納。”
木匠家的人,哪有不懂檀木的,曹蓉放下掃帚,快步走到門口,目光有些呆,這些年在沈濠身邊雖漲了見識,勉強稱得上場面人,卻做不到獨當一面,“你的主子是哪位貴人?”
“沈濠先生會想到的,請娘子帶句話,今日戌時,我家主子請先生在望月樓吃酒。”
小廝笑了笑,打起啞謎。
“誒?”見幾人轉身離開,曹蓉愣在門口,突然想到前兩日躲債的“小兄弟”,那晚困倦,沒仔細打量,竟是個懂得報恩的公子哥。
門口的動靜吸引了沈家人,當沈榮杰以家主的身份打開檀木箱子時,眼瞪如銅鈴。
滿滿一箱子珠翠玉石,熠熠閃耀。
“快,快把二郎叫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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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晌云卷云舒,深山老林里空蕩蕩的,不見一只野獸出沒。狩獵的人們體力消耗大半,疲倦犯困。
季綰發現褡褳不見后,與君晟原路返回,可到了河邊,只有一片青青草地。
褡褳沒找到,兩人又掉了隊,原本該立即離開老林,以防遭遇獸群,卻聽不遠處的山坡上傳來孩童們的嬉鬧以及宦官尖利的嗓音。
“誒呦呦,小皇子們別亂跑啊!”
兩人聞聲望去,見三五個年紀尚小的皇子朝河邊跑來,一路追逐打鬧,他們身后跟著十來個宦官和侍衛。
其中一個圓頭圓腦的孩童手里捏著風車,跑在最前頭,在瞧見小夫妻的一瞬,難掩驚喜,飛快跑下坡,“舅舅!”
九皇子慕澈,德妃長子,皇族小輩行九,沒有褪去嬰兒肥,跑起來肚子一顛一顛。
遇到許久不見的小外甥,君晟上前一步,剛要伸手去抱,卻見九皇子跌在山坡上,骨碌碌而下。
“九殿下!”宦官和侍衛們嚇得不輕,朝這邊跑來。
君晟健步上前,扶起趴在地上的外甥,深眸一凜。
有鮮血從孩子的腳踝流出,染紅褲腿,是適才跌打骨碌下坡時,碰到了掩在草叢中的困獸夾。
九皇子頭暈目眩,眼冒金星,腳踝傳來劇痛,嚇得大哭起來,委屈巴巴揪住君晟的衣襟,“舅舅,疼”
“可有金瘡藥?”君晟一邊問,一邊大力掰動困獸夾,手臂筋肉暴起。
隨著“咔噠”一聲,困獸夾被掰開,被君晟丟開。
一名宦官匆忙上前,趁著那處血未凝固,擼起九皇子的褲腿,涂抹起金瘡藥。
九皇子皺起小臉,淚豆子大顆大顆滴落,改為雙手揪住君晟的衣襟。
其余小皇子嚇得躲到侍衛身后,探出半個腦袋,怯怯打量。
傷口深可見骨,不是金瘡藥能止血化瘀的,君晟抱起快要哭暈的小外甥,大步朝林子外走去。
季綰小跑著跟在后頭,越過山坡,卻在踏上平緩的草地時,見前方的一大一小猛地下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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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僅一剎,君晟和九皇子落入草蓋的洞口,浮塵四起。
像是獵戶設的陷阱。
“君大人!”
“九殿下!”
“君晟!”
季綰驚愕上前,站在洞口向下望,竟是黑漆漆的深不見底,依稀可聞孩童的驚叫。
她趴在洞口探身,喚了幾聲。
聲音回蕩,無人應答。
一支支求助的響箭刺耳響起,引來周圍的人們。
富有經驗的武將判斷,這未必是捕獸的陷阱,更像是廢棄的暗道。
深山老林,悠悠久遠,誰也不確定這個暗道是何時挖掘的,又有何用。
承昌帝帶人趕來時,侍衛們已在嘗試以簡易的索梯下去救人,可暗道蜿蜒,火光不及處全是暗影,根本無法探知暗道的路線和深淺。
太子站到洞口,漫不經心丟進一顆石子,如石沉大海,未有任何回響。
眾人各懷心思,有人急得團團轉,有人嘴角都快壓不住了。
若君晟有個三長兩短,被通政司奪取的部分職權就會重回三廠一衛指揮使的手里,說不定能重振廠衛雄風。而皇帝失去左膀右臂,勢必會在朝中物色新貴填補空缺。
承昌帝負手而立,脧趁四周,“既是暗道,定有另一個出口,眾將聽令,分四撥人,以此為起點,向四周尋找,日落前在此集合,不得怠惰!”
“諾!”
承昌帝隨后看向面色蒼白的季綰,“季娘子先隨朕回營地,稍安勿躁。”
季綰幫不上忙,深知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拖后腿,她點點頭,跟在圣駕旁,當越過太子等人時,瞥見沈栩的肩頭背著她遺失的褡褳。
回到營地,季綰坐在帳篷外的長椅上,魂不守舍地等待著,中途馮小公公請她去皇帳一起等,被她拒絕。
“陛下想要寬慰娘子幾句。”
“有勞公公代臣婦感謝陛下體恤,家夫生死未卜,臣婦無心應對人事。”
“這”
“勞煩您了。”
馮小公公抖開一件斗篷為她披上,沒提是誰的意思。
季綰垂頭,十指交纏,冰涼的手指快要失溫。這會兒,君太師和德妃應最能體會她的心情,只是德妃遠在宮中,沒有前來。
一道聲音不合時宜地響起,低低沉沉,聽不出情緒。
“君晟可能遇險,你坐在這里變成望夫石也無用,先回帳篷休息吧。”
季綰抬眸,迎著灼眼的秋陽看清來人,她閉閉眼,竭力調整情緒,面容溫淡,“你撿了我的東西,還給我。”
沈栩已將褡褳放在自己的帳中,這會兒確認了失主,并沒有立即還回的意思,而是遞上手中熱茶,“暖暖身子。”
季綰推開杯子,“把褡褳還我。”
“我會還給你,先把茶喝了。”沈栩蹲在地上,平視她的雙眸,“別為難自己行嗎?”
從沒見季綰這般緊張過,像是把所有責任都攬在了自己肩上。
即便割發斷情那日,她也未如此悵然。
為何換作面對君晟,她就不再堅韌了?
說不出心里的滋味,總歸不舒坦,寬慰的話到了嘴邊冒起酸氣,連他都覺得自己刻薄惡毒,“君晟若是回不來,你有何打算?”
季綰瞪他,素來溫柔的人,流露出怒色,“謹言。”
“綰妹,我在擔心你。”
“沈公子是覺得,自己不懼他人目光,靠近我這個有夫之婦,是念舊恩,有情有義,自己快被自己感動到了嗎?”
清甜的嗓音,犀利的言辭,溫淡的容色,都是排斥和拒絕的流露。
她不再依賴他,甚至已經厭惡他。
沈栩深知是在自討沒趣,也用錯了措辭,在她擔驚受怕時詛咒君晟,無疑是火上澆油,可擔心她是出自真心。
“你把茶喝了,我去取褡褳。”
“誰知道你安沒安好心。”
“我會害你?”
沈栩扣緊杯子,被她防備譏誚的話氣到,按捺火氣,仰頭飲盡杯中茶,用手背蹭了蹭唇。
可他的自證像是多此一舉,全然沒落在季綰的眼中。
季綰偏靠在帳篷上,不愿與之有任何牽扯,亦不愿浪費唇舌。
風瑟瑟,吹干了唇上殘留的茶水,也吹滅了心頭的火氣,沈栩意識到,無論自己做什么,都無濟于事,激不起她半分漣漪。
有貴女結伴路過,投來視線,竊竊私語,他不在乎,如同季綰不在乎他。
自從認回君家,他的目的只有出人頭地,卻不打算以聯姻的方式事半功倍,確切說來,他沒考慮過婚事,茫然到不敢去想象妻子的模樣。
從情竇初開,他心里只有季綰一個。
“綰妹,別為難自己,進去休息吧,我在外面守著。”
不會讓人打擾她。
季綰不知沈栩怎會突然爆發出深情,無奈搖頭,再懶得多言,起身走進帳篷。
沈栩抿抿唇,坐在帳前她坐過的地方,沒顧及外人的目光,被復雜心緒纏繞。
平心而論,他不想君晟安然回來,即便自私、陰狠、狹隘了些。
他認了。
第38章 第 38 章
落日熔金, 片片金芒籠罩郁蔥曠野,秋風過,草尖輕點, 迎暮色。
季綰掀開簾子,帳外沒了沈栩的身影,她沒有在意,攔下一個挎刀的御前侍衛, 想要打聽君晟和九皇子的下落。
侍衛搖頭輕嘆, 道了聲:“還未尋得下落,娘子勿躁”。
“那君太師和君侍郎呢?”
“兩位大人在皇帳那邊。”
季綰讓開路, 望向燦燦夕陽,擔憂之情溢于言表。傍晚已開膳,她沒有胃口, 胃里火燒火燎, 不打算用膳, 在這邊,除了君晟, 也沒人會在意她是否果腹。
可才一轉身,就見沈栩端著飯菜站在帳邊, 像是在等她回頭。
“用一些吧, 填飽肚子才有力氣。”
季綰越過他,打簾走出帳篷,“別再纏著我。”
沈栩默默坐回帳前的長椅,默默吃起飯菜。
戌時, 望月樓。
沈二郎依著邀約的時辰, 第一次來到富商貴胄聚集的望月樓。巍峨的樓宇盡顯富貴,讓他無形有種自慚形穢之感。他放下那個檀木箱子, 理了理衣襟,走進樓門。
望月樓里連跑堂都是穿羅戴銀的。
“客官”
跑堂笑著上前,不動聲色觀他衣著,略顯寒酸,拿不準他是來吃酒賞月的,還是另有目的。
沈二郎非等閑,一眼看穿跑堂的輕視,淡淡道:“鄙姓沈,單名一個濠。”
跑堂立即反應過來,連忙引他去往三樓,變臉之快,也在沈二郎的預料中。
“貴人已到了,沈公子請隨小的來。”
“門外的箱子,勞煩找人抬一下。”
跑堂應了聲,讓門侍將檀木箱子抬了進去。
箱子不大,雕花鑲金,堪比百寶箱。
跑堂推開一間雅室的門,向里面點頭哈腰,“兩位爺,你們等的客人到了。”
仍是男裝打扮的馥寧公主看向身側久日不曾出來逍遙的喻小國舅,道:“小舅舅,咱們可說好了,要給他安排東城兵馬司吏目一職。”
前陣子,因臨街米行老板娘賄賂東城兵馬司一眾官吏的事鬧得沸沸揚揚,涉案之人一律革職流放,吏目一職仍有空缺。
喻小國舅歪倚在美人榻上吃著葡萄,“你都開口了,舅舅還能不給面子?放心吧,不會食言的。”
馥寧公主給他斟酒,示意跑堂將人帶進來。
沈二郎走進雅室,雖不知對方究竟是何身份,但已猜到自己那晚好心施救的小公子是個大人物。
馥寧公主起身作揖,“沈兄。”
沈二郎還禮,“還未請教小兄弟尊姓大名。”
“不急,先喝酒。”
喻小國舅坐著沒動,一貫的傲慢,卻從外甥女的態度中品嘗貓膩,向來比他傲慢的外甥女,在待人接物上可不會如此盛情。
有家室的廩生,君晟的二哥,怪棘手的。
喻小國舅吊著眼梢,比劃道:“沈兄坐。”
看對方衣冠楚楚的,又一再賣弄關子,沈二郎如坐針氈,“上次不過是出了點綿薄之力,不足掛齒,小兄弟的贈禮,在下受之不起,這便如數退還。”
馥寧公主搖晃酒杯,“上次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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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兄仗義出手,甚是快慰,這點謝禮是應該的。”
被人追債,何談快慰啊?莫不是公子哥疲于讀書,喜歡找刺激做樂子,才會在大晚上被自家仆人追趕?
沈二郎一頭霧水,有些排斥不知根知底的人物,“小兄弟的謝禮,對在下而言,如金山銀山壓頂,惴惴不安,還請收回。”
馥寧公主笑道:“沈兄既然不收,那小弟欠你一份人情,可小弟從來不虧欠別人,不如這樣,記得上次沈兄說過自己是廩生,我這里有個兵馬司吏目的差事,不知沈兄可有興趣?”
沈二郎錯愕,沒有驚喜,只有驚嚇,“小兄弟究竟是何人?”
“沈兄先說有沒有意向?”
“在下沒有意向,萍水相逢,沒想過回報,這便告辭。”
說罷一鞠躬,轉身走向門口。
馥寧公主猛地起身,“沈兄!”
“算了。”喻小國舅按住馥寧公主,放走了落荒而逃的沈濠,“市井之人,有自知之明是好事,由他去吧。”
“小舅舅不準看低他。”
“不是,這就護上短了?”喻小國舅氣樂了,“他有家室,還是個窮秀才,哪一點值得你倒貼?”
“從小到大,沒人會真心維護我,我在他那兒感受到了人情的暖。”
“那舅舅我呢,白疼你了?別忘了,他還是君晟的二哥!”
在馥寧公主心里,自己的小舅舅不過是個酒肉知己,談不上交心,“沈二哥若是愿意休妻,做我入幕之賓,君晟管的著嗎?清官難斷家務事,何況是一個半路認回的兄弟。”
馥寧公主沒提“駙馬”的字眼,而是以入幕之賓來代指,無非是深知皇室絕不會容她挑選這樣一個駙馬入宮。
喻小國舅坐回榻上,發覺沈二郎與沈栩很像,都屬于周正、溫雅、沉悶的性格,小公主或許只是喜歡這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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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漸漸暗沉,暗道外傳來救援聲,君晟耳尖微動,閉眼判斷聲音傳來的源頭。
他的背上,背著哭累的九皇子。
據他判斷,他們墜入的并非人為打造的陷阱或暗道,而是擅長挖土的獸類所筑的巢窟。
巢窟四通八達,卻狹窄陰暗,無法直立行走,長久陷在地下,已有了窒息感。
九皇子揉了揉眼皮,聲音沙啞,腿部傷口的血已干涸,痛到麻木,“舅舅,澈兒害怕。”
五歲的孩童尚且不懂險境可能會通往死亡,只覺得幽閉難耐,呼吸受阻,忍不住打顫。
君晟反手拍拍他,繼續匍匐,緊剩的體力只夠尋著聲源爬行,連求救的力氣都沒有了。
不過即便高聲求救,外面的人也聽不真切,畢竟孩子的哭聲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如今只能希望自己判斷無誤,以及在爬出去前,遇不到回巢的野獸。
能挖掘這樣洞穴的野獸,絕不是兔、鼠類的小型動物。
九皇子摟住君晟的脖子,感受到舅舅在一點點艱難爬行,他吸吸鼻子,頭暈胸悶,想哭又怕影響到舅舅的判斷。
小家伙側臉趴在君晟的背上,體會著從父皇那里得不到的呵護。
自小到大,他最喜歡的人除了母妃,就是安鈺舅舅了。
君晟每匍匐爬行一段時長,就會顛一顛背上的孩子,確認孩子沒有暈厥。
危急關頭,暈厥是大忌。
好在命不該絕,在持續爬行了兩刻鐘,汗流浹背體力快要耗盡時,他看到有月光透過重疊的雜草透射進來。
迎著淡淡月光,他以手肘為支撐,繼續爬行,當光縷越來越皎潔,他用力揮開遮蔽在洞口的雜草。
月光照面,新鮮的空氣大量涌來,充盈肺部,君晟帶著九皇子爬出洞口,仰倒在草地上,大口呼吸。
精疲力盡之際,他拿出火折子,燃燒起遮掩洞穴的干枯雜草。
火光躥起,吸引了救援的人們。
“找到了!在那邊!”
“快,隨我過去!”
腳步聲從四周傳來,比之洞穴里的空寂,多了一份踏實感,九皇子扁扁嘴,費力爬到君晟懷里,嗚嗚地大哭起來。生平第一次經歷死里逃生。
君晟脫水嚴重,但還是抬手拍了拍孩子的背。
轱轆聲打破夜的闃靜,將士用馬車將一大一小拉向營地。
一路上,君晟補充了食物和水,緩解了不少,不再頭疼,但九皇子情況大為不妙,左腳踝傷勢嚴重,必須立即救治。
亥時,星月被杳杳稀薄的云層遮蔽,天地昏暗,季綰被馮小公公請去皇帳。
皇帳中還未收到消息的君臣們,看向新婚不久的女子。
君太師滿臉疲憊,示意季綰坐到他身邊。
在場之人,只有他與季綰沾些親故,勉強稱得上她的公爹。
君二爺也是一臉郁色,除了君晟,更心系九皇子。萬一九皇子有閃失,君氏要扶持哪一個皇子?太子還是尚在襁褓的十皇子?
承昌帝看向季綰出聲安慰道:“吉人天相,君卿和朕的皇兒都會安然歸來,季娘子不必太過憂慮。”
察覺女子眼眶泛紅,額角有幾縷長發遮擋眉眼,坐在燈火中身形更似故人,承昌帝在悵然中發怔,讓人給季綰遞上帕子。
可她的容貌與景氏差別很大,不及姚寶林相像,韻味偏于柔美。
季綰沒有流淚,壓抑著情緒溢在眼眶,她不能哭,要等到救援的將士帶回最后的消息。
若經過一夜未尋到人,后果不堪設想,那么深的洞穴,人會窒息的。
是她執意進山,才致君晟涉險。
自責蔓延在心底。
帝王恩不可拒,季綰接過帕子攥在手里,“多謝陛下。”
承昌帝還想說些寬慰的話,卻聽帳外傳來馮小公公的公雞嗓——
“陛下,回來了,回來了!”
季綰騰地站起身,難以按捺激動,剛要邁開步子,又扭頭看向上首的帝王。
承昌帝點點頭,目視女子提裙跑了出去,身姿翩躚如燕。他亦起身,帶著眾人走出皇帳。
囿苑風冽,草木簌簌,偶有寒鴉聲,季綰順著車輪的聲響跑去,見一群手持火把的將士跨馬而來,馬匹中間是一輛搖晃的馬車,車檐傳來晃動的銅鈴聲,叮叮咚咚響在漆黑的夜,遏云般美妙。
季綰停下來,看著熟悉的身影挑簾而出,單臂抱著一個孩童。
孩童掛在男人臂彎,歪頭沉睡著。
再次看到君晟,季綰握了握拳,在昏暗中形單影只,直到與君晟對上視線,看見君晟向她抬起空出的左手。
再無顧及,她提步小跑,裙擺搖曳,一頭扎進君晟懷里。
“先生!”
所有的擔憂和迷茫在這一刻煙消云散。
君晟單手環住季綰,埋頭在她柔軟的發絲里,輕輕“嗯”了聲。
夜的薄寒在相擁中升溫,季綰冰涼的雙手也有了溫度。
斜后方的角落里,沈栩垂眸,下頜微僵,談不上什么心情,大抵是失落吧,也在這一刻看清了自己內心的陰暗。
他是不希望君晟回來的。
太子站在旁,擒著幾分閑涼,轉身回了帳篷。
不喜沾染他人喜樂。
君太師舒口氣,轉而擔心起受傷的九皇子。
眾人紛紛上前,由君二爺接過轉醒的孩子,急切道:“快傳太醫!”
承昌帝在一片混亂中佇立,看向相擁的小夫妻,又看向自己的孩子,屬于帝王的威嚴不容他慌亂,只是鎮定中又多了一絲難掩的惆悵,不知為何。
激動過后,季綰后知后覺薄了臉兒,想要退離君晟的懷抱,卻被男人雙臂環住。
君晟收緊手臂,感受屬于自己的溫煦。
“先生,你怨我嗎?”
“為何怨你?”
“是我堅持進山導致你涉險。”
季綰愿意承擔這份責任,就不知該如何補償。
君晟松開她,體力已支撐不住身體的疲憊,急需休息,“那先欠著,容我想想該討要些什么。”
“啊?”季綰品出些不尋常,感覺他蘊藏了壞水,可還是欣然應下了,“那你慢慢想。”
“扶我去圣駕前。”
季綰扶著他走向承昌帝。
君晟作揖,“臣失職,致九皇子受傷,也讓陛下擔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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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昌帝抬手虛扶,“錯不在卿,不必自責,快回去歇息吧。”
君臣寒暄了幾句,君晟摟住季綰的肩,以她做“拐棍”,慢慢走向自己的帳篷。
依偎的身影,被月光拉長。
長長久久。
回到帳篷,季綰扶君晟走向木床。
君晟頓住步子,“臟。”
被困數個時辰,以匍匐爬行脫險,身上的衣裳破碎不堪,君晟低頭看向臂彎里的女子,“我想洗洗。”
季綰點點頭,扶他坐到桌前,取來木盆,擰干濕帕,將帕子覆在他的臉上,一點點擦拭,“把衣裳脫了吧。”
濕潤浸透肌膚,君晟閉上眼,喉結輕滾,“你幫我擦?”
“嗯。”季綰知他體力耗盡,需要盡快休息,歉疚作祟,也顧不上羞澀和男女之防,故作鎮靜地催促道,“快些。”
君晟緩緩解開身上的系帶,脫去外衫和中衣,露出上半身,在燈火中泛著玉白膚色。
耗了幾個時辰的體力,胸肌和腹肌充血賁張,精壯健美,季綰倒吸口氣,不知該從何下手,慌亂地繞到他身后,說服自己要心無旁騖。
她是醫者,不該羞恥于直視男子的身體。
微蜷的手指隔著濕潤的帕子擦拭在男子挺闊的背上,輕輕柔柔沒施加多少力氣,擦得細致認真,不落一寸。
君晟單手搭在桌上,起初還在輕松敲打,可隨著那力道游弋過尾椎的位置,一種難言的酥麻迅速竄起,舒展的身體再次充血,呼吸隨之加重,忍著不把身后女子拽到懷里的沖動啞聲道:“念念,可以了。”
“嗯?”季綰歪頭看向他的側臉,以為他太疲倦想要盡快休息,于是加快了手里的動作,擦拭過背部,又來到男子身前,彎腰打濕帕子,硬著頭皮擦拭起他的前胸,再是腹部。
瑩瑩燈火柔人腸,素來克制的男子閉眼沉浸在陌生的情欲中。
為其擦拭過上半身,季綰抬眼,“我去給先生取換洗的中衣。”
說著就要起身離開,被君晟拉住腕子,帶了回來。
“只擦一半嗎?”
季綰臉兒紅紅,囁嚅回道:“剩下的,先生自己來吧。”
腰腹往下太過私密,怎可由她經手?
不是該心照不宣么。
她遞過帕子,等著君晟接過去。
君晟握著那截細細的腕骨,半晌松開手,接過帕子站起身。
等季綰從包袱里取出一套嶄新的中衣回到桌邊時,君晟已擦拭完,身上原本的衣衫松松垮垮的。
季綰放下嶄新的中衣,默不作聲地走開,倚在門口望向帳外,耳邊是窸窸窣窣的換衣聲。
“可以了。”
聞言,季綰轉過身,見男子獨自走進屏風,并不像剛剛那樣虛弱。
“先生要做什么?”
“沐發。”
“我來吧!”
季綰跟上前,拿過君晟手里的葫蘆瓢,拉他躺到帳篷里唯一的木床上。
男子的墨發異常柔軟,浸濕后抓在手里如撫緞面,季綰打上皂角,來回抓揉,溫聲細語說著無關緊要的話兒,本以為有助于催眠,偶然睇去一眼,發現君晟在認真聆聽。
她抬手捂住他的眼簾,“先生睡吧,我會替你絞干頭發。”
君晟問道:“你睡在哪里?”
季綰竭力表現得云淡風輕,“我打地鋪。”
君晟不認同,“地上寒氣重,會著涼的。”
恐他心中有所惦記休息不好,季綰趕忙改口:“嗯,是我縮手縮腳了,那委屈先生,咱們湊合一晚。”
湊合,同床共枕的湊合。
季綰咬住舌尖,快要冒熱氣。
達成目的,君晟不再多言,任她折騰。
絞完發,季綰端走木盆,又去帳外提了桶水回來,悄無聲息地擦拭起自己。
月朦朧,星暗澹,天地氤氳霧氣中,秋草覆霜,萬籟俱寂。
季綰吹滅蠟燭,披了件外衫走到木床前,靜立良久,面上淡然,腳趾扣地,快要被矛盾吞沒,不停說服自己要通變達權,不該扭捏拘小節。
一咬牙,她褪去外衫,剛邁開步子,又攏起外衫,坐在了床邊,替男子蓋上被子。
君晟面朝外,留出很大的空位,可面對這張平靜俊美的面龐,季綰還是做不到平靜處之。
一男一女同處一室,同棲一榻,怎會不緊張?
正在她糾結時,面朝外的君晟忽然翻了個身,留給她一道背影。
壓迫感驟然消退,緊張和糾結得到緩解,季綰慢慢側躺在床邊,攏著衣衫蜷縮身體,閉眼放空自己。
夜很靜,風無聲,不知過了多久,一條手臂環住了睡著的女子,將她向里側拉去。
第39章 第 39 章
皇帳內, 傷口得到處理的五皇子趴在承昌帝身邊,第一次與父親同床共枕。
小小的孩童縮進被子里,了無睡意, 沒有呆在舅舅身邊自在,一動不敢動,恐攪擾到父皇休息,完全不懂為何后宮的嬪妃們都要爭著搶著爬龍床。
母妃一再告誡他, 伴君如伴虎, 平日里的小性子絕不可表露在父皇面前,更不能撒潑打滾。
小小的孩童牢記心中, 收起了稚氣和頑劣,拘謹的像是處在另一種折磨中。
承昌帝也是第一次與小九同擠一張床,沒有想到一個孩子能如此乖巧, 不喊疼, 不折騰, 不嚷嚷回宮找母妃,小大人一樣懂得忍耐。
不是沒與其他年紀小的孩子接觸過, 但能在五歲忍下傷痛折磨不哭不鬧的孩子少之甚少,至少他的子嗣里, 除了皇后養出的一對兒女, 就只剩小九了。
“澈兒疼嗎?”
“稟父皇,孩兒不疼了。”
“真的?”
“嗯嗯。”
承昌帝欣慰地揉了揉他的小腦袋,將人摟進懷里。
在子嗣的培養上,皇后歷來嚴苛, 太子和馥寧的童年沒有任何童趣可言, 像提線木偶一樣,可小九不同, 他是在德妃的呵護下成長的,擁有孩童的正常心性,能在傷痛下克制住情緒實屬難得。
其間,皇后來過一次,陪在圣駕旁,安慰了九皇子幾句便離開了,面上淡然看不出情緒。
漏盡更闌,遼闊的囿苑星辰寥寥,闃然幽靜,直至曉色。
水洗的天空湛湛藍,林壑雀鳥聲,喤喤盈耳。
季綰從靜逸中醒來,無意識地哼唧兩聲,帶了點兒懶倦的起床氣,待感受到腰間纏著一條有力的手臂時,瞬間清醒,扭頭看向身后。
男子睡眼安恬,眉宇舒展,沒有醒來的跡象。
季綰心尖被羽毛刮過,酥酥癢癢的,試問誰在醒來時瞧見一張俊美無儔的容顏時會不心慌意亂?何況兩人同蓋一張被子。
是她夜里主動鉆進被子里的?
總不能是君晟在睡夢中禮讓的吧。
可君晟的手臂為何環在她的腰上?而她又一次陷入毫無防備的沉睡。
來不及細想,季綰試著一點點拿開那條手臂,出乎意料,異常順利,君晟翻身面朝里,給了她逃離的機會。
趿上繡鞋,季綰快步跑到屏風后更衣,將身上裹的外衫遺落在床上,待躡手躡腳回去取時,床上的人已睜開了眼。
季綰快速拿起落在床沿的衣衫,“先生醒了。”
君晟坐起身,衣襟微敞,露出一側鎖骨,開門見山地問道:“夜里睡在哪里?”
“床上。”
“嗯。”
季綰不想繼續這個話題,維系淡然地問道:“先生可覺得不適?”
“還好。”
“可否容我試脈?”
君晟擼起衣袖,任她撫脈。
半晌,季綰收回手,柔柔笑開,“無恙。”
晨色熹微,女子的笑靨映入點墨黑瞳。
君晟凝了會兒,移開視線,沒再提同榻而眠的事。
有些事逼急了,會適得其反。向來雷厲風行的人,在情之一事上,謹慎的不容自己有一步失誤。
狩獵的第三日,原本的計劃是合力圍捕猛獸,但出了昨日的岔子,君晟和九皇子留在營地休息,還有一些身體出現不適的臣子和官眷需要休憩,其余人再次步入深山老林。
出發前,承昌帝將九皇子交給了君晟照顧。
季綰隨君晟留在帳子里,向御廚借了泥爐和釜,打算為一大一小熬制些藥膳調理,尤其是傷勢不輕的九皇子。
藥膳加了助眠的方子,一大一小服用后不久,就沉沉睡去。
季綰守在一旁翻開醫書,突然想起昨日馮小公公借給她的披風還未歸還,立即起身拿起,去往皇帳那邊。
前兩日也算混了個臉熟,走到哪兒都有宮人含笑行禮。
來到皇帳前,季綰問向看守的侍衛,“敢問馮小公公可在?”
侍衛認得季綰,恭敬道:“小公公回自己的帳篷了。”
季綰捧起疊放平整的披風,“可勞煩官爺代為送還?”
“夫人客氣了。”侍衛剛要接過披風,見上面的暗紋,心下一驚,立即后退,“圣上之物,還請夫人親自歸還。”
季綰沒想到這件披風是皇帝的,如此說來,即便請馮小公公代為歸還也不妥,還需她當面感謝圣恩。
帶著疑慮,她心不在焉地越過一座座帳篷,不知該以怎樣的方式靠近圣駕,直言還披風嗎?
披風也算是貼身之物,會不會顯得曖昧?
這事兒還需與君晟商量,君晟是她名義上的丈夫,陪她一同見駕應該是最穩妥的做法。
打定主意,她不再糾結,正越過一座帳篷時,與帳篷里走出的男子狹路遇上。
未去狩獵的沈栩頓住步子,手里提著一個藥包,看上去面色極差。
受風寒了?
觀氣色,可能性很大。
季綰腳步未停,甚至招呼不打,匆匆略過。
沈栩垂眸,捏緊太醫開的藥方,如同廣袤中最孤寂的影子,不被注意。他恍惚憶起,上一次染上風寒是在初春那會兒,正在備考的他,被季綰拉到燦燦春陽中。
那日,女子板著臉,“責令”他不可再蜷曲在狹窄陰暗的臥房,該多沐浴日光才是。
還記得他自己油嘴滑舌地說了一句“無需沐浴,你就是我的春光”,惹羞了女子。
被刻意封存的記憶漸漸清晰,經歷一春一夏,在秋季破封而出,歷歷在目,可溫馨卻面目全非,變成折磨他的利器。
“季綰。”
他脫口而出,看向早已沒了季綰身影的小道。
**
京城。
沈二郎用過早膳,趁著時候還早,把二寶抱坐在腿上,教他認了幾個字。今日有大戶人家請他去給稚子開蒙,他應了下來,會在辰時過半登門。
二寶雖淘氣,卻也聰慧,學了不到一刻鐘就全都記下了。
沈濠欣慰,“等爹爹傍晚回來,再考你,看你還記不記得住。”
二寶彎眼,“記住有糖吃嗎?”
沈濠捏了捏他的臉,作勢要檢查他的乳牙。
爺倆玩鬧在一起,看笑了倚在屋檐下修指甲的曹蓉,“時候差不多了,當家的快去忙吧。”
沈濠怪嗔妻子一眼,“慎言。”
家里有父親和大哥,即便很多家事都是他來敲定,還是不能越矩的。
當家的,可不是他能擔的。
曹蓉也就私下里過過嘴癮,不敢當著公爹的面放肆,不過她男人的確是家中的中流砥柱,一聲“當家的”也不為過。
只是沈濠注重家中和睦,很介意妻子嘴上沒個把門的,容易挑起不必要的爭吵。
曹蓉拍拍嘴服軟,送丈夫出家門。
沈濠習慣性叮囑幾句,輕車熟路朝那戶人家走去,卻在岔路口遇見個女子,紅衣瀲滟,笑盈盈地靠在路口的樹干上。
非禮勿視,沈濠垂眸,走出一段路后,才聽身后的女子發出聲響。
“沈兄不認識小弟了?”
沈濠驀地轉身,看向珠翠羅綺的女子,仔細辨認才認出她的身份,“是你”
是那個不愿道明身份的小兄弟。
竟是個女子。
沈濠愣在原地。
馥寧公主笑著走到他面前,生平第一次生出羞赧之情,“沈兄是覺得驚訝還是驚艷?”
女子語出驚人,沈濠嚇得連連后退,躬身作揖,“在下自是驚訝。”
“那就說,你覺得我不夠美。”
“娘子慎言,君子何以能對女子評頭論足!”
馥寧公主單手叉腰,上下打量他的衣冠,發覺他與沈栩像極了,周正的模樣,不茍言笑的性子,給人一種踏實穩重又古板的感覺。
偏偏這份古板吸引了她。
“沈兄要去哪里?”
“為稚童開蒙。”
“我還沒見過開蒙禮呢,可否帶上我?”
沈濠一直注重名聲,哪敢同一個妙齡女子同行,“不妥。”
馥寧公主有些不悅,情緒都顯露在臉上,“若我是男子呢?”
“沒有這種假設。”
此刻,沈濠不想再探知她的身份,只想撇清干系,原本就是萍水相逢,沒必要給自己惹上麻煩。
桃花盛艷,卻不該開在他的枝頭。
何況,女子身上有種強勢囂張的氣焰,不像是尋常人家養出的女兒,該敬而遠之。
“娘子若沒別的事,恕在下先行告辭。”
“沈兄是廩生,合該是個聰明人。”
馥寧公主向來沒有耐性,骨子里的驕傲不容許自己被人冷落,加之目的性強,性子犟,得不到的,她要么毀掉,要么讓其屈服。
“功名利祿,我可讓你垂手可得。”看沈濠擰眉,馥寧公主笑意更深,“不是想知道我的身份?我可”
“抱歉,在下無意打聽女子出身,告辭。”
說罷,沈濠快速轉身離開。
馥寧公主下頜漸漸繃緊,追出兩步,“沈濠,我給你一次回頭的機會!”
話落許久,那人非但沒有回頭,還加快了腳步。
一再被沈家兄弟拒絕,原本就暴躁的公主殿下再難容忍,即便沈栩不再是沈家子,也被她算在了沈家的頭上。
**
季綰回到帳篷,一大一小還沒有醒來。
她坐在帳篷外,見一名太醫提著藥箱跑過去。
狩獵第三日,陸續有人出現身體上的不適,而太醫多數伴在御前,只有少數留給官員及官眷,以致人手不夠,一名太醫要擔負十余人的診治。
這時,有另一名太醫跑到季綰面前,“聽聞季娘子精通醫術,可否請季娘子幫忙出些力?”
“不敢當,愿聽差遣。”
來到一座帳篷,季綰沒有多想,可走進去才發現是太子的大帳。
迎著東宮親信們的打量,季綰提著藥箱來到床邊,見太子半倚床上,發著低熱,臉色略顯青白。
終于把人等來,太子勾唇,“勞煩季娘子了。”
“能為殿下效勞,是臣婦的榮幸。”
季綰雖心里不愿,甚至排斥,可來都來了,沒有退卻的余地,那樣會顯得小家子氣不說,還會顯得對太子不恭。
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是太子授意差遣那名太醫詐她前來的。太子是儲君,金貴得很,怎會輕易讓一個宮外的郎中診治。
其目的不得而知。
太子讓人搬來繡墩,請季綰入座,“季娘子若是覺得不適,孤讓其余人退避。”
“不必。”季綰取出薄如蟬翼的絲帕,覆在太子腕部,隔帕試脈,“殿下可覺身體疼痛、惡心作嘔、心勞意攘?”
“有這些癥狀。”
“可有腹瀉?”
“沒有。”
季綰收回手,“殿下脾熱,癥狀不重,可服藥亦可針灸。”
身側的東宮官員問道:“娘子確診嗎?”
“殿下玉體金貴,謹慎起見,該傳其余醫者再次診治,確保萬無一失。”
太子笑道:“留在這邊的太醫人手不夠,孤就不占用他們的精力了,娘子按脾熱開方即可。”
季綰本該順勢夸贊一句太子有舍己為人的美德,可從他的從容悠然中,季綰品出的滿是諧謔,總覺得這位素有仁慈之名的太子殿下,不似外表敦厚。
他有一雙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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馥寧公主類似的眼,眼白渾濁,且肝氣郁滯、肝火上升,是暴躁的表征。
開好方子后,季綰起身告辭,打簾離開時,與沈栩迎面遇上。
沈栩手里端著熱氣騰騰的湯藥。
原來那會兒他手里捏的藥包是給太子配的藥草。
身后傳來幽幽的笑語,是太子替自己的“解釋”。
“沈公子說自己略懂醫術,師承季娘子,為孤開了藥方。孤為求證他之言,才請來季娘子看診,冒犯之處,尚希見宥。”
對比著兩人先后開的藥方,太子笑意更濃。
分毫不差,一模一樣。
一個教得好,一個學得精。
季綰有些生慍,太子此舉與戲弄人有何區別?旁人都說太子寬厚仁慈,而真正寬厚仁慈的人會戲弄有夫之婦嗎?
太子貴為東宮之主,她得罪不起,只能默不作聲地離開,以緘默無視這份不懷好意的把戲。
沈栩欲要上前解釋,卻覺解釋蒼白,他的懷舊之言,成了他人取樂的契機,而這個人,還是一再拉攏他的太子殿下。
捏在瓷碗上的指甲微微發白,他面無表情地走進帳篷,沒有表露出對太子的不滿。
越相處,越覺得太子不是善茬。
離開太子大帳,季綰又一連接診了幾個病患,回到自己的帳篷時,君晟和九皇子已經醒來,正在對弈棋局。
小小的孩童執白棋,快被殺得片甲不留,一再地悔棋。
君晟沒有提醒他落子不悔,任他擺弄棋局。
聽到門口的動靜,九皇子扭頭看去,嘴甜地喊道:“舅母!”
兩人在德妃的寢宮見過,九皇子對季綰印象深刻。
季綰有些不適應,佯裝不解地左右瞧了瞧,“九殿下在喚誰?”
九皇子放下棋子,笑嘻嘻的,“當然是喚您了。”
看他氣色不錯,季綰放下藥箱走過去替他把脈,感慨于小孩子的恢復力。
九皇子晃了晃靈活的另一條腿,大眼睛滴溜溜地轉,比身處皇帳時活潑許多。
君晟一顆顆收起棋子,將袖珍的棋盤和棋笥一并收進箱籠,沒問季綰去了哪里,顯然已經知曉。
季綰不打算提今日被戲謔的事,并非不敢向君晟告狀,而是不想讓君晟為此與太子發生沖突。
與馥寧公主不同,那是儲君,能避則避才是。
晌午時分,御廚為留在營地的人們呈上切好的烤羊腿。
九皇子吃得小嘴油乎乎,吃飽喝足后霸占了半張床,沒有離開的意思,三歲前,除了德妃,他最喜歡纏著的就是君晟。
季綰坐在桌邊,笑看著耍寶的小胖子,眉眼溫柔。
君晟飲了一碗熱湯,“午休會兒。”
“你們歇著,我不累。”
君晟意味深長地凝著看向別處的女子,起身走到床邊,將九皇子往里挪了挪。
九皇子笑嘻嘻朝季綰招手,“舅母快來睡午覺。”
“不了”
“來嘛來嘛。”
小胖子鯉魚打挺,盤腿坐在木床上,繼續勾手指。
盛情難卻,季綰也實在找不出其他事情做。她和君晟是名義上的夫妻,不該在孩子面前表露出不自然的相處,童言無忌,保不齊將他們的事說出去引來旁人猜疑。
她走過去,挨著個邊兒躺下,背對躺在中間的男人。
木床本就小,容納兩人已是負荷,何況再容納一個小胖墩。
“別壓著九殿下的腳。”她環抱住自己,將存在縮至最小,還不忘小聲提醒身后的男人。
身后的人聽取了她的提醒,往她這邊挪來,胸膛貼在她的背上。
溫熱感襲來,季綰縮起肩膀,感受到男人曲起的膝頭抵在了她的腿彎。
兩人貼得嚴絲合縫,將大半的床留給了最里面的小胖墩。
季綰想要起身,卻被君晟以一條手臂再次環住。
男人埋頭在她的長發里,低啞道:“睡吧,咱們別打擾澈兒休息。”
季綰欲哭無淚,勉強以一種詭異的體態與身后的人依偎,說服自己放輕松。
太子大帳內,服過湯藥的太子慕淮感到疼痛有所舒緩。
一名東宮官員遞上蜜餞,“殿下一直不愿與君晟正面交鋒,此番戲弄他的夫人,會不會”
沈栩不在帳中,太子也沒了顧慮,“孤是想試探那女子在君晟心中的分量。”
若分量充足,便是軟肋。以前君晟的軟肋是胞弟君豫,后來認回沈家,似乎不再有軟肋。一個沒有軟肋的人,在必要時刻可不好拿捏。
“殿下是在故意激怒君晟?”
太子不置可否,一貫需要別人揣度他的心思。
傍晚,霞光漫天,季綰在沉睡中翻了個身,鼻尖觸到一抹柔軟,她在柔軟中轉醒,入目的是一片玉白肌膚,嚇得登時向后退,險些跌下床去,被一只大手撐住。
君晟附身前傾,用力兜住她的背,將人扶坐起身,“做噩夢了?”
季綰當他是被擾醒的,不知剛剛發生了什么,立即點頭掩飾尷尬。
鼻尖的觸感猶在,溫熱、柔軟,是男人淡色的唇。
君晟松開她,扭頭看向里側還在酣睡的孩子,“咱們睡了很久。”
“”
這話聽起來怪歧義的,季綰沒接,穿上繡鞋假意揉肩。
君晟揚眉,“我幫你?”
“不用。”
她垂下手,想起披風的事,與君晟如實道出,詢問他的意思。
沉默片刻后,君晟只道:“我會代你送還,不必為此掛心。”
“穩妥嗎?”
“不信我?”
“信。”
怎會不信他。
有人主動替她解決麻煩事,自然是件樂事,季綰展顏,不再糾結。
須臾,圣駕歸來,留在營地的眾臣前去迎接。
太子走在最前面,朝馬背上的男人恭恭敬敬行禮。
承昌帝跨下馬匹,手里抓著一只野兔,笑著拍了拍太子的肩,關切幾句,便問向一同迎出來的馮小公公,“小九呢?朕給他抓了只兔子。”
馮小公公趕忙答道:“九殿下還在通政使夫婦的帳中。”
承昌帝將兔子遞給馮小公公,視線掃過眾人,落在君晟身上,“愛卿恢復得如何?”
“臣無礙,多謝陛下體恤。”
“那就好。”
承昌帝笑著越過眾人走向皇帳,看起來心情極好,應是今日狩獵盡了興。
太子看著被馮小公公揪住長耳朵的兔子若有所思,父皇可從不曾哄過哪個子嗣,與小九同床共枕了一晚,加深了父子情?
權臣們隨承昌帝步入皇帳,消耗了一日的體力,承昌帝既欣悅又疲憊,聽臣子們聊著各自狩獵的經歷,不自覺半垂眼簾。
察覺天子困倦,眾人識趣退離。
君晟等眾人離開后,雙手呈上披風,說了幾句客道話。
承昌帝方想起自己讓馮小公公送季綰披風一事,因著興悅未消,沒有計較季綰沒有親自來道謝,也不能表露出計較。
君恩該親自拜謝,但既為臣妻,由夫出面也無可厚非,畢竟君和臣妻是該保持距離的。
說不出心里的滋味,總歸有些不舒坦,他擺擺手,讓宮侍取過披風。
君晟施禮,漠然著退了出去。
在路過與權臣交談的太子時,君晟面色溫和地走上前,替太子理了理略微凌亂的衣襟,“殿下玉體不適,需多休息,以防熱邪侵腦,加重病癥,糊涂了意識。”
說罷,一頷首,提步離開。
太子杵在原地,目視君晟背影,一時判斷不出自己是被君晟敲打了還是被巴結了。
這次試探,似乎并未試探出那女子在君晟心里的分量。
若是在乎,不是該咬牙切齒,怎會是云淡風輕的態度?
娶那女子,當真沒有付出半分真心,完全是為了名聲糊弄應付自己的婚事?
據他對君晟多年的觀察,頗有蹊蹺。
第40章 第 40 章
夕陽西下, 潘胭從學堂回來,今日逢雙,是她和曹蓉掌勺的日子。
才一進巷子, 熟悉的煙囪里冒出裊裊炊煙,她加快腳步,想著盡量搭把手,但心里不免疑惑, 酉時還沒過半, 二嫂怎就起鍋燒油了,何時變得如此勤快?
“三夫人。”
身后傳來一道渾厚的男聲, 她停下來扭頭去瞧,見陌寒彎腰撿起一本書,大步朝她走來, “你掉了書本。”
“瞧我, 丟三落四的。”潘胭接過, 面上帶笑,與陌寒一道回了沈家。
除太子外,
依譁
其余官員隨圣駕狩獵不可攜帶親信,陌寒留在沈家, 整日不是練武就是劈柴, 身上多了煙火氣,也多了人情味。
不知情的,會以為一同走進沈家的男女是夫妻。
在灶房忙活的楊荷雯瞥一眼,挑高眼尾, “阿胭回來了。”
“是啊。”潘胭先抱了抱沖過來的女兒, 隨后走進灶房,沒瞧見曹蓉, 不禁問道,“二嫂呢?”
怎么是大嫂在忙?
楊荷雯用鏟子扒拉鐵鍋里的肉片,沒好氣道:“有人邀她見面,出去逍遙了。”
“啊?何人?”潘胭不記得二嫂有什么閨中好友可以日常走動。
“就是那日來送謝禮的一方,聽說是個小公子。”
潘胭凈了手,幫忙打起下手,“二哥知道這事兒嗎?”
“老二去給童子開蒙,還沒回來呢。”楊荷雯將切好的豆角倒進鍋里,使勁兒扒拉幾下發泄著不滿,“都不清楚對方是何來歷,就急匆匆應邀,別回頭惹了麻煩,還得咱家人一起扛。”
“二嫂為何不等二哥回來?”
“還不是看對方富貴,不敢怠慢。你二嫂多圓滑,看人下菜碟,從不得罪大富大貴的人。”
鍋里的滋滋聲與婦人的抱怨交織在一起,久久不停,聽得人耳朵嗡鳴。
潘胭退到砧板前,默默切菜。
楊荷雯抱怨完曹蓉,話鋒一轉,問道:“你交給娘的月銀,娘退給你一半?”
“是啊。”
“行啊,有私房錢了,做什么都不用縮手縮腳了。”
從大嫂嘴里就聽不到貼心窩子的話,潘胭習以為常,知其是心直口快,憋不住事兒。
楊荷雯將小炒裝盤,拿筅帚刷鍋,“娘對你不薄,只留下一半月銀,跟自己的兒子那都是多多益善,一個子兒也不退回。”
潘胭切菜又切姜,無奈地搖搖頭,齊伯給她的月銀是沈大郎每月所得的兩倍不止,喬氏既做娘又做婆婆的,是想一碗水端平,不偏不倚不占,才收下她一半的月銀,可到了楊荷雯嘴里,就成了喬氏偏心眼子。
“大嫂,學堂那邊給的報酬多些”
話沒講完,鏟子搓鍋的聲音明顯加大,執鏟子的人擺明了是在甩臉子。
換作平日,潘胭會息事寧人,可這些日子的歷練,換來的是尊重和重視,是眼界的開闊,是生存的底氣,再次面對楊荷雯的施壓,她也不想再忍氣吞聲,但她做不來撒潑的舉止,語氣淡淡道:“這些年,臟活、累活都是我來做,我從沒有白吃白喝,如今外出賺錢也是先想到補貼家用,與大哥、二哥無差別,我所作所為,問心無愧。大嫂若是不滿,我也沒辦法,自個兒消解吧。”
她切好食材,放在灶臺邊,頭也不回地離開灶房,留下一臉錯愕的楊荷雯。
硬氣了啊。
楊荷雯握緊鏟子,無處發泄,平心而論,有賺錢的本事,是會硬氣的。
**
走出家門的曹蓉隨三名侍從來到望月樓,仰頭看了一眼燙金匾額,懷揣忐忑步上旋梯,緩緩來到一間雅室門前。
那小兄弟單獨邀請了她,應是有事商量,想必是跟贈禮有關。
二郎退了對方的“心意”,興是對方送不出,又尋她來,請她代為收下吧。
除此之外,曹蓉想不到任何緣由。
房門被拉開,雅室內另一名侍女側開身子,“曹娘子請。”
一股馥郁香氣撲面,對妝娘出身的曹蓉來說并不陌生,能嗅出是名貴胭脂散發出的。
走進雅室,盤旋跳起的舞姬中,坐著個金翠鳳髻的女子,單膝曲起,豪爽飲酒,頗有紈绔之氣。
曹蓉一驚,仔細辨認著,囁嚅問道:“貴人是那日躲在寒舍的小兄弟?”
馥寧公主搖晃著杯中酒笑道:“來人,給嫂夫人看座。”
沒否認,那就是默認了。
曹蓉心里打鼓,能駕馭紙醉金迷的場面,非富即貴,這女子究竟是何人?
“敢問貴人尊姓大名。”
“嫂夫人先酌一杯。”馥寧公主讓人遞上酒水,打量起曹蓉,一身不值錢的打扮在富麗堂皇的雅室顯得突兀,可婦人身上的韻味富有層次,豐腴嫵媚,帶了點自以為是的小精明。
曹蓉有種聰明反被聰明誤的悔意,不該貿然應下這份邀約只身前來的,“抱歉,民婦不喝酒。”
一名侍女遞上酒觴,“公主賜酒,也敢拒絕?”
公主?!
曹蓉瞪目,以為耳朵生繭聽差了,“你說什么?”
侍女冷聲道:“馥寧公主賜酒,爾當榮幸,何以拒絕?”
馥寧公主皇后之女,不愛紅妝、愛刑具,在坊間可是“大名鼎鼎”的。
曹蓉幾乎是跌下繡墩的,忍不住雙腿打顫,“民婦眼拙,不識貴人身份,望貴人恕罪。”
馥寧公主瞪向侍女,厲聲呵斥道:“哪有你多嘴的份兒!還不快快扶起嫂夫人!”
唱起雙簧的主仆配合默契。
侍女扶起曹蓉,彎腰替她拍了拍衣裙,“是奴婢冒失,驚嚇了夫人,還請見諒。”
“受不起,受不起。”
曹蓉戰戰兢兢地坐回繡墩,手足無措,若公主只是為了贈禮報恩,她收著便是,誰會跟財富過不去呢,可隱隱之中,她覺出這是一場鴻門宴。
侍女遞上酒,她顫抖著手指接過,忐忑地仰頭飲下,嗆得直咳。
心懷僥幸,皇女應該不會使些不入流的手段吧。
也沒必要為難她一個婦道人家啊。
馥寧公主勾唇,唇色絳紅鮮艷,“嫂夫人與沈兄成婚幾年了?”
“六、六年。”
“育有一子?”
“是啊。”
馥寧公主輕點側額,“嫂夫人以前是做胭脂生意的?”
“父家是做胭脂生意的。”
“為何不是娘家?”
“民婦是庶出。”
竟是庶出,馥寧公主執酒觴慢飲,眸光驟冷。
嫡出尚且想要給她些體面,庶出馥寧公主最厭惡庶出,包括宮里那些燕燕鶯鶯所誕下的皇子、皇女。
“你既然是做胭脂生意的,那本宮為你開一間胭脂鋪,開在城中最繁華的地點,算作補償吧。”
聽她換了稱呼,又許以好處,曹蓉赧然又迷惑,不懂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在暗示什么,“民婦愚鈍,殿下還是開門見山吧。”
馥寧公主呵一聲,沒忍住笑出了聲,“本宮不徐徐漸進,怕你承受不起,既你想開門見山,那就成全你。”
旋即擺擺手,就有侍女遞上一張和離書。
侍女解釋道:“公主欣賞沈二公子的才學,想要借力幫他飛黃騰達,夫人若為賢妻,合該放手成全。”
莫名被施壓,曹蓉腦仁嗡鳴,只能一字一句反復咀嚼,漸漸恍然。
這哪里是報恩,這是高位者看重了她的丈夫,想要棒打鴛鴦,巧取豪奪。
未免也太冠冕堂皇了。
“殿下是看上沈濠了?”
“是啊。”馥寧公主大方承認,透著高位者的勢在必得。
曹蓉愕然無措,對斯文敗類一詞有了深刻理解,高貴的外表下是恬不知恥的腌臜本性。
“民婦不答應。”
馥寧公主也不惱,料到了結果,“別急著拒絕,本宮給你考慮的機會,明日午時給出答復便可。”
“我夫妻二人舉案齊眉,不會為任何事和離的。”
“話別說太滿,人心隔肚皮,別等到一無所有再悔恨。”沒了周旋的耐性,馥寧公主擺擺手,“送客。”
“民婦”
“滾。”
曹蓉失魂落魄地回到沈家,如入噩夢,甚至不知該與誰說起。
沈家人是指望不上了,也唯有半路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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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四弟君晟方有破局的可能,但他正在城外狩獵,后日才會返程回來,恐來不及了。
況且,君晟從不摻和沈家家事,像個事不關己的局外者,會為了他們夫妻與公主對峙嗎?
那可是嫡公主。
懷揣著惶惶不安拖到沈二郎回來,曹蓉嘴一扁,撲進男人懷里又哭又捶,“你是不是招惹野女人了?!”
沈濠扣住她兩只手腕,頭一次見妻子哭得這么傷心。
好不容易將人哄住不哭,在得知那女子的身份后如墜冰窟。
曹蓉氣虛無力地趴在桌上,“我是不是該恭喜你攀上金枝兒了?我可提醒你,攀金枝兒不表示能做駙馬,你出身小門小戶,哪里入得了皇家的眼!公主最多是一時興起,拿你當禁臠取樂。”
沈濠無語捏額,“放心,為夫清醒得很,沒有攀龍附鳳的歪心思。”
得了丈夫的承諾,曹蓉才稍稍寬心,趴在桌上懨懨不振,胡思亂想。街坊早有傳言,喻皇后毀了嫡姐的清白才得來代替嫡姐入宮為后的機會,若傳言為真,也就不奇怪堂堂皇后能生出如此橫行霸道的皇女。
“這事兒也只有四弟能幫上忙了。”
“等四弟回來再議吧。”
“可狩獵還有一整日呢,公主逼我明日晌午做出抉擇。”
歷來聽說強搶民女,頭一次聽說強搶人夫的,沈濠頭大,真是好心惹來麻煩,“我今晚送你去外面客棧避避,等事情有轉機再接你回來。”
為了讓妻子安心,他握住妻子冰涼的手,呵了呵熱氣,“放心,為夫必不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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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九皇子連同被抓回來的野兔一起,被馮小公公帶回皇帳。
季綰送九皇子出帳篷,折返回來,看向倚在床上的君晟,“先生可要食些夜宵?我帶了好些吃食。”
“不了,你隨意。”
季綰沒有食用夜宵的習慣,不過是為了打破獨處的尷尬,她坐到桌邊翻看醫書,預計今夜又會難熬,可回顧前幾次,好似難熬是種錯覺,她非但沒有失眠,還睡得香甜。
究其緣由,不得而知。
再有一日,秋獵即將結束,后日一早,人馬啟程回城,而撥浪鼓就裝在隨身的箱籠里,一次也沒派上用場。
“先生明日要隨圣駕狩獵嗎?”
君晟沒有這個打算,卻意味深長地問道:“你想隨行?”
“我依先生。”
“那我單獨帶你狩獵,或者練習騎馬。”
“好。”
此番出行,季綰發覺,君晟不怎么合群,喜歡獨處,最多帶上她。
漏盡更闌,兩人先后洗漱,君晟脫去披在肩頭的衣衫,只著中衣躺進被子,拍拍身側,“時候不早了,安置吧。”
那口氣,像是在召喚自己真正的妻子。
季綰合上書,木偶似的走到床邊,慢吞吞坐在床邊,本不打算搶被子,更不打算同衾共枕,卻在甫一躺下,就被君晟攏進被子里。
“不用。”
“這樣暖和。”君晟摟住抗拒的人兒,溫聲輕哄,撫慰她躁動的情緒,“別多想,睡吧。”
季綰第一次在清醒時與男子同用一張被子,身體略顯僵硬,在男子翻身背對后,稍稍舒口氣,又在熟悉的山檀香中,漸漸放松警惕,有了睡意。
睡夢中,她覺顛簸,扶住馬鞍的鞍角。
君晟睜開眼,蹙眉悶哼,掀開被子查看,氣喘粗噶,額頭溢出薄汗。
“念念。”
“嗯”
季綰沉睡不醒,愈發扣緊鞍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