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 21 章
沈栩站在燈影中, 看不清神色,身后沒有侍從,對影成三。
君晟從他身上收回視線, 扣在季綰腰上的手順著紅裙滑落,拉開些距離,低頭看向懵懂的少女,“抱”
可一句“抱歉, 冒犯了”還未說出口, 心頭驀地一震。
面前的少女突然環抱住他的腰身,將側臉貼在他的胸口。
季綰以為君晟要說的是“抱一下”, 便一咬牙撲上前,卻遲遲沒有等來對方的回應。
她僵著不動,發覺是自己會錯意, 燒紅著臉蛋小聲問道:“他走了嗎?”
“沒有。”望著空空如也的廊角, 君晟面不改色地回答。
季綰老實趴在他懷里, 聽著怦怦的心跳。天地間,落霞萬丈, 疊翠流金,萬般美好匯成一顆寧靜的種子, 悄然種在彼此間。
半晌, 季綰問道:“走了嗎?”
“嗯。”
季綰快速退開,扭頭看去,未見其人。
站在燈火下的男子早已悵然離開。
若是沒有君晟的提醒,季綰甚至沒有感知到沈栩來過, 她只當是君晟為了幫她報復沈栩, 沒有朝著旖旎的方向細想,心懷感激地扯了扯男人的衣袖, “大恩不言謝。”
女子認真道謝,眸清霽,比泠泠月色還要皎潔,偏又有一絲漣漪蕩開其中,璀璨晶瑩,凝聚情緒。
君晟生出笑意,抵消了被母親拒之門外的黯然。同時,又覺得自己有點兒不厚道。
兩人離開后,魏管家擦了擦額頭,吩咐仆人們無需再回避,各做各的事去。
通往琉璃苑的廊道上,沈栩飛速地走著,走著走著又停了下來,迷茫地望向夜空,心無可落之處。
他呵護了六年的女子,被他最痛恨的人環入懷中,他們耳鬢廝磨,故意刺痛他的心。
可他有何錯?
尋回本該屬于自己的一切,不做砧板之魚任人拿捏,有何錯?
在被動的境遇下,被逼迫做出選擇,是他的錯?
胸口悶得發堵,他扶住廊柱喘了喘。
深夜,沈栩乘車去往一處酒樓。
小樓燈火通明,輕歌曼舞。
賓客觥籌交錯,說說笑笑。
喻小國舅是太子最小的舅舅,二十有六,比太子年長六歲,已是姬妾成群,還在青樓鋪堂宴請過賓客,人浪蕩,花樣多,看氣氛到了,便讓人帶著過街橋的伶人走進來。
除了沈栩在獨自買醉,其余賓客心照不宣。
在場還有一位女賓,男裝打扮,單腳踩榻,比男賓還要肆意,開懷會喝酒、吃肉、逗美人,一旦掛臉,在場的人都要抖三抖。
小公主今日興致高,盯著沈栩瞧了許久。【看小說 公 眾 號:這本小 說也太好看了】
沈栩認識她,乃是太子胞妹馥寧公主,喜歡刑具勝過紅妝,是后宮之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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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歸寧禮,季綰帶著君晟回到娘家,雖說是名義上的夫妻,可尋常人家嫁娶的禮節是
依誮
一樣沒有少。
為了不失禮,季硯墨在小院里擺上桌椅,自嘲說是一家五口的歸寧宴。
“家里人少,熱鬧不起來,讓賢婿見笑了。”
秋日雨過微涼,敢于在公堂上對峙權貴的訟師,此刻面對女婿,拘謹的手足無措,掌心冒汗。
同樣拘謹的還有被母親推出來陪客人的季淵。
君晟與父子倆一同落座,展顏淡笑,“秋日干燥,有些口渴,可有茶飲?”
“有有有!昨晚打來的山泉水,正適合煮茶。”季硯墨趕忙起身去取,總算能為新女婿做些事了。
有事可做,心里踏實。
季淵也跟著起身,去取小泥爐。
尷尬在忙活中漸漸減退。
何繡佩打女兒一進門就將人拉進自己屋里噓寒問暖,問的多是女兒在婆家是否習慣,可有受委屈。
季綰耐心應答,恐母親擔憂,只是在談及床笫事時,舌尖微微打結,含糊地一再搪塞。
沒有經驗,何談感受。
“娘,別問了。”
何繡佩當她年紀小難以啟齒,沒再追問,見丈夫進來找茶罐,怪嗔道:“昨兒準備一整日,怎么連茶都忘記擺桌了?”
季硯墨翻找起架格,“不知賢婿喜歡哪種茶,我多拿幾罐。”
季綰失笑,走過去拿起一罐碧螺春,“就這個吧。”
季硯墨將信將疑,拿著茶罐走出房門,“綰兒選的,不知賢婿可喝得慣?”
若是不喜歡,他立即去換。
并不口渴的君晟隨口說道:“碧螺春果香油潤,正適合潤秋燥。”
翁婿在小院里一同煮茶,慢慢聊開。
季硯墨驚喜地發覺,憑自己淺薄的見識,在博物洽聞的大權臣面前也能暢所欲言,沒有露怯的汗顏,只因君晟能在交談中風趣化解彼此見聞上的差距。
季淵默默陪在一邊,不自覺翹起嘴角,從心底喜歡這個姐夫。
一墻之隔,季家這邊和和氣氣,廖家那邊吵得不可開交,回蕩在巷子里。
入夜,季綰在母親那里磨蹭了好一會兒才慢吞吞回到出嫁前的東廂。
不比沈家老兩口與他們小夫妻還有些見外,不敢貿然打擾亦或是偷聽墻根,回到娘家,季綰反倒擔心雙親過于不見外,發現端倪。
至少今夜不能分房睡。
推開東廂的門,季綰帶著君晟走進自己的閨房,正對門的堂屋被兩個藥柜占據了大半的空間,飄散藥草味。西臥一張小榻只能容下身量較小的人。
季綰沒做糾結,拉開東臥的門,“咱們今晚住這間屋子。”
君晟跟在后頭,抬眸脧巡打量。
簡潔的居室掛滿銷金紅綢,桌椅、窗欞貼有剪紙喜字,一床大紅被子鋪平在拔步床上,繡有寓意子孫滿堂的石榴樹。
滿室充斥著喜慶。
季綰扭頭,想說再拿一床被子過來,卻發覺臥房忽然變得逼仄。
無他,家中房屋本就小,容納體量過高的人自然會顯得狹窄擁擠。
“你太高了,顯得我家好寒磣。”季綰開了個玩笑,試圖緩解獨處的尷尬。
君晟在她面前俯身,直視她的杏眼,“那我矮一點?”
越靠越近的面龐融在一片大紅喜色中,勾勒出朦朧的溫柔,令季綰有種被深愛著的錯覺。
或許是那雙桃花眼太過深邃,水質清澄,讓深情能夠一眼見底。
看少女怔愣如陷入迷霧的鹿,君晟沉沉低笑,直起腰拉開距離,不再逗她,“我睡哪里?”
季綰指了指不算大的床,有種被鳩占鵲巢又理所當然的矛盾感,“那里”
君晟順著她的指向望去,“那你呢?”
“我打地鋪。”
季綰想,君晟是客,該禮讓才是。
說著,她越過君晟,快步走出東臥,摸了摸自己發燙的臉,只怪君晟生得太過俊美,沉著自持,稍稍一反常態,就會讓她產生感官上的強勁沖擊。
走出房門,去往西廂,她輕輕叩響弟弟的房門。
隨著“咯吱”一聲,有暖黃燈光流瀉而出,季淵拉開門,探出腦袋。
“阿淵,借我一床被子。”季綰偷瞄一眼雙親的房間,示意弟弟悄悄拿給他。
季淵沒有多問,走進房里,折返回門口時手捧一床厚實的被子,是母親為他新做的棉被。
季綰抬手比劃個“噓”,接過被子回到東廂。
姐弟二人有許多小秘密是季硯墨和何琇佩不知曉的,季綰從不擔心弟弟會“多嘴”出賣她。
望著姐姐鬼鬼祟祟的背影,季淵歪了歪腦袋,看出些貓膩,雖驚訝卻沒深究緣由。
季綰回到臥房,將被子鋪平在地上,離床一尺遠。
臥房太狹窄,狹窄到床距門扇不足五尺,而地鋪夾在兩者之間,幾乎挨著床邊。
夜已深,關起門來,兩人依次簡單盥洗。
君晟肩搭巾帕回到臥房時,季綰已躺進地鋪,正趴在被子里翻看醫書,翹起一雙小腿輕輕晃動,見他進來,立即伸直了腿,下意識假裝深沉。
君晟沒有拆穿,越過她與地鋪,微敞著腿坐在床邊,用肩頭的巾帕擦了擦臉。
泛著些微水汽的面龐透著無害的俊美,是白日里少見的。
季綰合上醫書縮進被子里,仍是趴姿,小巧的下巴抵在枕頭上,“你入寢習慣燃燈還是熄燈?”
看她不自然的姿勢,君晟察覺到她是羞于仰面正對他。
“熄燈。”
“那你睡前記得吹滅蠟燭。”
君晟起身走到桌邊吹滅燭臺,抹黑回到床邊,靜坐許久后,聽見地鋪傳來衣料摩擦的聲響。
是翻身的動靜。
漆黑夜色給了季綰翻身面朝上的勇氣,也遮蔽了男人敏銳犀利的視線。
季綰不察,雙手扣在被沿上催眠自己,驀地,身子一輕,她被君晟連同被子一起抱了起來,下一瞬,背后抵在了綿軟的床席上。
鼻端聞到老山檀和皂角混織出的味道,清清爽爽。
“唔?”
“女子容易著涼。”
君晟將她放下,收回手,簡單給予解釋,隨即掀開她身上的棉被。
沒有棉被遮羞,季綰凝著黑夜中影影綽綽的輪廓,心跳加速,雙臂環住自己,不確定他要做什么,卻見那暗影不聲不響地退離開。
地鋪上傳來細微聲響。
季綰探出腦袋,借著淡月捕捉到那抹背對她側躺的身影。
身上蓋著從她這兒“奪”去的棉被。
怪異感劃過心頭,季綰扯過床上的喜被蓋在身上,枕著一只手臂,盯著那道被月光輕吻的背影。
有種被呵護的感覺不是錯覺嗎?
次日晨露油潤小院作物,絲瓜半壓籬笆架,偶有雀鳥落在架子上,唧唧喳喳滿院吟響。
君晟醒來時,不見了季綰的人影,他坐起身,被子滑落在腰上。
屋里飄著菊花香,有助眠之效,應是季綰在晨早熏的香。
君晟按按眉骨,難怪會睡到天色大亮。
少時在太師府,有嚴母督促,自記事起,習字讀書、練武強身,沒偷閑過一日。后來科舉入仕,養成了寅時晨起的習慣,更年未變。
靜坐了會兒醒腦,他起身梳洗,走出廂房時聞到濃濃的炊煙味。與在沈家不同,這里沒有抱怨和斗氣,安靜享晨光。
看見在院子里晨練的季淵,君晟走過去,“姐姐呢?”
怕君晟看不懂手語,季淵帶他走過穿堂,來到后院。
后院種了很多瓜果,還種了不少鼠茅草,一直蔓延到東北角的雞棚內,一身紅衣的季綰聽到動靜直起腰,跨出柵欄,快步來到君晟面前。
“可見過新鮮的雞蛋?”
錦衣玉食的長公子,必然沒有親自掏過雞蛋吧。季綰仰著臉,笑盈盈遞出兩個雞蛋。
“沒見過,吃過。”君晟接過,用另一只手摘掉落在她發間的飛絮。
季家的早膳相比平時豐盛許多,一家五口圍坐一桌安靜用飯,被迫旁聽隔壁人家雞飛狗跳的爭吵聲。
“你個沒良心的,成心禍害我們家啊!”
“你今天不把房契要回來,就別進我們家的
銥誮
門!欠下的債,自己想轍去!”
隔壁老太哭得撕心裂肺,老翁歇斯底里,鍋碗瓢盆摔了一地。
何琇佩對女兒、女婿解釋道:“隔壁姑爺魯康洪跟人學做生意,欠了一屁股債,偷了廖家老宅和商鋪的房契拿去抵押,被老兩口恨上了。”
這事剛傳開,街坊鄰里都替廖家不值,招了這么個敗家的贅婿。
季硯墨嘆口氣,“廖家老兩口托我去周旋,幫他們把房契要回來,這事好辦也難辦。房契是老兩口名下的,魯康洪算是偷竊,可難就難在,債主家有個正六品的百戶,不好惹。”
君晟從不打聽別人家的閑事,何況是沒有過交集的廖家,卻在聽到季硯墨的話后,主動攬過這一閑事,“房契的事,交給小婿吧。”
“嗐!不麻煩賢婿。”季硯墨不過是在閑話家常,沒打算勞煩君晟。
“無妨,一句話的事。”
季綰有些食不遑味,替廖嬌嬌感到不值,然而,勸也勸過,還差點傷了多年的姐妹情分,可廖嬌嬌畏懼人言,寧愿不痛快,也不和離。
自己一個外人,能過多干涉嗎?
“爹,娘,你們也同廖伯和廖伯母一樣,覺得廖姐姐不該和離嗎?”
夫妻二人對視一眼,雙雙沉默。和離是他人家的私事,哪輪得到他們插嘴。
季綰看向君晟,以目光詢問。
君晟淡淡道:“不該和離,該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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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晌,君晟應天子之邀入宮觀棋。
承昌帝技藝高超,任命了諸多棋待詔,當中棋藝最精湛的當數賀清彥。每每與賀清彥對弈,承昌帝都會酣暢淋漓,偶然興致勃然,還會招棋藝高超的臣子們入宮圍觀,再一同復盤探討切磋。
大理寺卿年邁將要致辭,賀清彥是最有望繼任的人選,一旦繼任,也會是繼君晟之后第二位未滿三十而躋身九卿的臣子。
君晟入宮伴君左右,季綰閑來無事去往廖家鋪子尋廖嬌嬌說話兒,談及偷竊房契一事,季綰鄭重道:“只要姐姐下定決心,綰兒還有其他證據可拿給姐”
“不了,綰兒。”廖嬌嬌忽然抓住季綰的手,讓她撫脈。
脈搏的跳動“灼燙”了季綰的指腹。
廖嬌嬌紅著眼眶哽咽道:“孩子不能沒有父親。”
季綰冷聲道:“他不配為夫,更不配為父。”
話落,身后傳來一道腳步聲,季綰扭頭看去,眸光驟寒。
魯康洪拎著食盒走進來,瞥了一眼季綰,“呦,綰兒也在呢,大婚才幾日,怎么不老實在婆家呆著?不會跟婆家鬧別扭了吧?你的性子啊,該改改。”
季綰懶得與賴皮周旋,與廖嬌嬌打過招呼后,起身告辭。
廖嬌嬌送她到門口,返回鋪子里間后,肅著面容逐“客”。
“做你該做的事去,別來鋪子晃,我嫌丟人。”
魯康洪硬拉著她坐到小榻上,伸手覆住她的腹部,“房契我會想辦法拿回,你別氣,當心動了胎氣。”
說著,他蹲到女子面前,抱住她的腿,“以前是我混賬,我向你保證,今后再不與臨街米行那婆娘來往。嬌嬌,原諒我吧。”
廖嬌嬌蹬他,他嬉皮笑臉耍無賴,隔著裙擺啃咬她的腿,“以后別與季綰來往,那丫頭心思深,沒好心眼,看不得別人好。”
“啪!”
一聲清脆的巴掌聲響起,廖嬌嬌打得掌心泛紅,卻并非調情的玩鬧,“綰兒是我最好的姐妹,你休詆毀她。滾蛋!”
臉頰火辣辣的,魯康洪捂住臉磨磨牙,沒再吭聲。
另一邊,季綰在娘家等來君晟,與他一同回了沈家。
進門時,陌寒和蔡恬霜正帶著馨芝在后院切磋武技。
觀馨芝拳腳,兄妹二人可以確認她沒有吹噓自己的功夫,實打實是個練家子。
季綰從廖家鋪子帶回糖水,分享給他們,恰遇楊荷雯拎著木桶來后院打井水。
一見幾人吃獨食,楊荷雯笑了笑,目光落在馨芝身上,話是對著季綰說的,“不是嫂子多管閑事,太寵著下人可不行,容易蹬鼻子上臉,光吃不干活。”
季綰覺得打賞自己人無需其他人同意,“嫂子說的哪里話,咱家新架的籬笆、修葺的灶臺、新耕的菜地,還有墻角堆放的柴,馨芝都出了力,怎么能說是光吃不干活?”
楊荷雯一噎,擺了擺手,“行啊,多副碗筷的事,至于變臉傷和氣嗎?”
“哪里傷和氣了?是嫂嫂誤解了。”
聽著輕輕柔柔的語氣,楊荷雯更煩悶了,一個曹蓉不夠,又來一個季綰,統統給她添堵,“傍晚了,過來一起燒飯吧。”
馨芝立即上前,“奴婢洗把手,這就過去。”
雖是身手矯健的女子,可身世凄楚,家中欠債,馨芝哪里敢得罪雇主的大嫂。
可楊荷雯不稀罕也不買賬,斂著氣性稍稍拔高嗓子,“咱家燒飯的都是兒媳。”
季綰淡淡笑道:“以后不是了。”
“你”
季綰笑著,看似溫柔沒有棱角,實則性子倔,不輕易屈服忍讓。
站在窗邊的君晟飲口茶,提了提嘴角。
入夜,新婚小夫妻各居一室,季綰在門縫里窺見對面書房熄了燈才安心入床帳,拿出撥浪鼓抱在懷里。母親說她幼時夜里哭鬧,只要聽見撥浪鼓的聲音就會破涕為笑。久而久之,這個泛舊的撥浪鼓成了她的枕邊物,沒有它在,就會睡得不安穩,可奇怪的是,昨日回門,她忘記攜帶,卻依舊一夜安睡。
這是從未有過的情況。
難不成,年歲到了,無需它的陪伴?
想了想,季綰將撥浪鼓放回炕柜,掖起被子試著獨自入眠,可原本沾到枕頭就能入睡的人,夢魘一整晚。
夢里馬蹄聲聲,顛簸不已,她無法感知周遭,陷入一片黑暗中,漫無邊際,直到有人將她喚醒。
清早的光縷映在半垂的大紅喜帳上,季綰睜開眼,入目是一道站在晨曦中的身影,正彎腰輕喚她“念念”,像是穿透光影的屏障,在夢中安撫她不要怕。
季綰眨了眨眼,有些頭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這是夢境還是現實,待意識回籠,慢吞吞坐起身,沒有留意到被子滑落露出大片白皙玉肌。
玉肌上還有被褥壓褶的痕跡,淺淺一條細痕暈染開紅暈,仿若一縷紅霞映雪。
君晟眸光微動,別開眼替她攏了攏松開的寢衣。
季綰后知后覺,低頭嘟囔一句“我自己來”。
窗外雀聲婉轉,驅散了夢魘帶來的彷徨。
君晟問道:“夢見什么了?”
季綰搖頭,“我不清楚。”
每個人都有光怪陸離的夢,可季綰每次夢醒都說不清具體的夢境,像極了掉入深井的人,不知身在何處,唯井口一輪觸不到的明月相伴。
今日要為德妃復診乳癰,季綰用過早膳,坐在后院里,邊翻看醫書邊等著德妃派人來接。
君晟沒有阻撓,目送她帶著蔡恬霜乘車離去。
“陌寒。”
“卑職在。”
“派人去跟范公公打聲招呼,讓他在宮里照應一些。”
御前大太監范德才,內廷十二監、四司、八局的掌舵人之一,連喻皇后、龔賢妃都要禮讓三分的人。有他照應,可保季綰進退自如。
金秋將至,梧桐落葉,飄落旋舞。宮廷甬道兩側,涓人低頭灑掃,偌大宮闕可聞風吹枝葉颯颯聲。
季綰隨春桃步入戒備森嚴的宮門,無意瞧見兩道身影自宮門走出,后面跟著兩排東宮侍衛。
兩撥人相對而行。
在宮里謹慎駛得萬年船,季綰是想目不斜視,卻太過熟悉那道高挑身影,不禁慢了步子。
同樣遠遠瞧見她的沈栩慢了下來,目光黏在她的身上。
短短幾十日,談婚論嫁的男女,在巍峨的宮闕相遇,成了陌路人。或許經年后會頂峰相見,也或許會有一方黯然離場。
送沈栩出宮的馥寧公主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揚起逐煙眉,“那女子是何人?”
沈栩收回視線,“不認識。”
“不認識還盯著人家瞧?”
馥寧公主換下男裝,穿了一身華麗長裙,發髻高聳,顯然是精心裝扮過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依誮
沈栩沒回應,步子飛快,在與季綰擦肩時,未打招呼。
馥寧公主小跑著追上去,腰間的銀鞭流蘇一晃一晃。
季綰隨春桃行禮,聽春桃喚那女子“馥寧公主”。
蔡恬霜小聲提醒了一句,遇見的這位是皇室行四的公主,乃皇后所出,喜歡刑具,發脾氣會去兵馬司大牢發泄。
春桃也小聲提醒道:“德妃娘娘曾被這小祖宗氣到郁結。姑娘切記,見之避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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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沈家,季綰打算先去婆母那里打個照面,走進正房穿堂時,見曹蓉和潘胭正在燒飯,雖說是兩人合力,實則是潘胭一人在出力,曹蓉坐在門口馬扎上優哉游哉嗑著瓜子。
見季綰走來,曹蓉點頭一笑,從巴結討好變得“敬”而遠之,但不會像大嫂那樣硬碰硬,最多背地里說幾句風涼話,明面上過得去。
潘胭對著門外揚揚下巴,“綰兒回來了。”
書香門第出身的她,即便命運坎坷,待人接物仍是恭敬客氣。
季綰喚了聲“二嫂、三嫂”,先去屋里陪喬氏說話兒,隨后出來凈手,給潘胭打起下手。
曹蓉吐掉嘴里的瓜子皮,翹著小腿搖蒲扇,若有所思地盯著季綰忙碌的身影,有些摸不透她的心思。
傍晚,君晟回來后,將兩份房契遞給季綰。
季綰欣喜,讓蔡恬霜將房契送去廖家,叮囑她務必交到廖嬌嬌手上,至于債主要如何追債,那是魯康洪該考慮的問題。
君晟注意到少女踟躇在旁,意味深長地挑起劍眉,步上新房二樓,推開窗子,“要替他們答謝我?”
站在后院的季綰仰起臉,仔細想了想,提裙跑上二樓,恭恭敬敬鞠了一躬。
誰知,君晟卻不買賬,“誠意不夠。”
“怎樣才算有誠意?”
“沒想好,先欠著吧。”
“別,容我想想。”
瞥了一眼不遠處的躺椅,季綰拉住他的衣袖,牽引著向那邊走去,纖細的手只敢攥住他的袖角。
“來。”
被牽住衣袖,君晟順著力道邁開步子,在季綰的“安排”下,坐到躺椅上,又順著她的意思躺下。
季綰站在椅背后,雙手按住他的側額,溫聲細語地獻起殷勤,“每日為朝事操勞,一定很累吧,我替你揉揉。嗯,閉眼。”
說著,輕輕捂住他的雙眼,無意感受到睫羽劃過掌心的癢感。
季綰趁機打量,被捂住眉眼的男人,鼻子輪廓更顯挺立隆正,像精雕細琢的工藝品,往下的唇薄而色淡,給人以寡情淡漠的感覺,可向上揚起時又盡顯風流,襯得人俊逸非凡。
忽然,男人問道:“不開始嗎?”
“馬上。”
意識到自己在窺視男人的容貌,季綰做賊似的撇了撇頭,立即替他按揉起側額,力道偏重,投入十二分的注意力,細致觀察著男人的反應,見他從微蹙眉心到眉宇舒展,不由露出笑意,“力道可行?”
君晟沒有回答,不知是否睡著了。
季綰繼續按揉,一刻鐘后剛要收回手,卻被握住兩只腕子。
“繼續。”
季綰不自在地向回抽手,解釋道:“不適宜久按,一刻鐘剛好。”
感受到女子細細的小臂自掌心抽離,君晟驀地握住她的一雙小手,“繼續。”
掌心摩擦的瞬間,一溫一涼,不知刺激了誰的心跳。
一雙手被男人的大掌包裹,拇指指腹劃過他掌心的紋路,季綰有些無措地訥訥開口,“好,你先放手。”
女子的指腹再度落下,從攢竹、四白、到迎香穴,不輕不重,恰到好處。
君晟閉目,胸膛震動有聲,“我明日要與順天府尹巡察大興縣的案件,需要三、五日左右。”
季綰揉得手臂發酸,卻任勞任怨沒有偷懶,“好,家中事不必牽掛。”
“辛苦。”
知他說的是料理家事,而非按摩,手指快要抽筋的季綰板著小臉,煞有其事道:“不辛苦,我一點兒不辛苦。”
即便沒有睜開眼去瞧,也能從語氣想象到她此刻的表情,閉目的男人仍沒有喊停,“壓榨”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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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窗外雨絲片片,季綰更衣后坐在床邊絞發,思忖著要不要再試試無需撥浪鼓的陪伴獨自入眠。
想了想,她拿出撥浪鼓細細撫摸,滿眼溫柔。
泛舊的小玩意兒,在她這里,千金不換。
可最終,還是被她放進床柜里。
做好心理上的自我疏導,她掀開被子躺進去,板板正正仰躺,十指交纏覆在小腹上,可直至漏盡更闌,也無睡意。
輾轉須臾,聽到窗外悶雷滾滾。
季綰膽子不算小,唯獨懼怕打雷,她翻身趴在枕頭上,下巴枕著小臂,猶豫片刻,打算下樓去叫蔡恬霜上來陪自己。
可剛走到旋梯口,就見書房門前倚著的人。
“還沒睡?”
君晟身穿雪白中衣,肩頭披著件外衫,墨發半綰,絲絲縷縷搭在肩頭,在銀芒電閃中,褪去清雅,如墨夜中的魅,瑰容昳貌。
他問:“去做什么?”
沒好意思承認自己膽子小怕雷電,季綰訕訕道:“我睡不著,去找恬霜說說話兒。”
君晟稍一點頭,目視女子步下旋梯,又悻悻然折返回來。
蔡小夫子被熟識的人戲稱為街溜子,貪玩得很,時常在夜里走街串巷,這會兒不知跑去哪里,還未回來。而馨芝忙碌一個白日,在沈家當牛做馬,季綰不忍打擾她休息。
對上君晟的視線,季綰故作鎮定,“夜深了,大人還要起早,安置吧。”
怎料,君晟卻淡笑了聲,戳破了她的窘迫,“你怕雷電。”
俗話說,揭人不揭短,季綰不但被揭短,還被“嘲笑”。
少女不禁睨了一眼,轉身走向東臥。
笑什么笑。
難得在季綰身上感受到嬌蠻,君晟垂眸,不知在想什么,隨后提步跟上前,走進了本該屬于他們的喜房。
沒想到他會跟進來,季綰有些防備,但更多的是無措。
這本就是他們的房間,她沒理由逐客。可,名義上的夫妻私下里同處一室,也于理不合。
“大人有事嗎?”
“注意稱呼。”
季綰抿抿唇,看著君晟勾過一把椅子坐在床邊,抱臂合眼。
似打算無聲的陪伴。
季綰愣在原地,領會到他的好意,微微蹙眉,遽然,一道驚雷劃過夜幕,炸開在天際。
轟隆作響。
季綰沒再拒絕這份好意,坐在床上踢掉繡鞋,用被子將自己包裹成粽子。
時辰一點點流逝,二人靜謐無言,還是君晟打破沉默,淡淡問道:“打算干坐到雨停雷歇?”
閉目的男人睜開眼簾,桃花眼被紫電映亮眼尾,妖冶得過了頭,且坐姿端正,令人賞心悅目。
季綰不能免俗,多覷了幾眼。
打從記事起,就沒見過比君晟更為俊美的男子。
但也單單是對男子皮、骨之相的欣賞。
“我睡不著。”說著,她拿出撥浪鼓捧在手里,笑著解釋道,“需要這個伴睡。”
君晟仍保持著端坐,從她手里抽出撥浪鼓,捻轉在指尖。
鼓槌敲打在鼓面上,發出咚咚的聲響。
“睡吧。”
季綰凝著他修長的指骨,聽著咚咚的聲響,不知為何,莫名心安,她擁著被子躺在床上,沒好意思放下床帳,面朝里,閉上眼。
許是身旁的男子太過端方,難以與卑劣掛鉤,季綰暫時卸去心防,很快入眠。
均勻的呼吸,輕拂卷翹的睫毛,纖細的背影,映入男人的眼底。
君晟放下撥浪鼓,彎腰看向側躺的女子,發現她將一只腳踢踹出被子。
那只小腳還不及他的手掌長,握在手里細膩光滑,宛若羊脂白玉。
將那小腳塞進被子里,君晟直起腰看向自己的手。
他沒有凈手,就那么轉身離開,躺回書房的小床上。
第22章 第 22 章
君晟此番前往大興縣, 是帶著陌寒一同離開。
新房空空,季綰起身用了馨芝送來的早
銥驊
膳,獨自坐在后院搗藥材, 她閑不住,打算去醫館轉轉,與喬氏打過招呼后,帶著兩個小丫頭一同出了門。
喬氏與老伴悄悄嘀咕, 擔憂小兩口感情淡, 恐生變數,“哪有新婚第五日, 一個丟下妻子去外面應酬,一個拋下家宅去店里忙活的?”
被小孫兒們鬧得心煩,沈榮杰“嗐”了聲, 無暇去管其他事, “婚都成了, 板上釘釘,別瞎操心了。”
同樣被兩個孫子吵得頭脹, 喬氏拉起孫女沈茹茹的手去外面曬太陽,忽見楊荷雯火急火燎地跑回來, “娘, 綰兒呢?廖家出事了!”
“綰兒去醫館了,怎么了?!”
“廖嬌嬌上吊了!”
去往醫館的途中,季綰三人見有不少人迎面跑來,猜到附近有大事發生。
一個白發老翁拄著拐跟在人群后頭, 認出季綰, 氣喘吁吁拔高了嗓音:“綰丫頭,廖家閨女吊死在家中了!”
季綰陡然停下腳步, 腦仁嗡鳴,四周的人群匯成一條條流線,白茫茫的刺眼。
蔡恬霜扶住季綰,黛眉擰成一條線。
變故來得太突然,季綰緩了好一會兒,丟下藥箱朝廖家跑去,眼眶酸澀難忍,強撐著沒有落淚。
自搬來這邊,廖嬌嬌是她唯一的少年玩伴,兩人結伴的身影鑲嵌在過往的晨曦、晚霞中,歷歷在目。
怎會、怎會
蔡恬霜提起藥箱,與馨芝跟在后頭。
廖家門外擠滿人,有東城兵馬司的人在,即便與廖家往來密切的鄰里也不得入內。
季綰被官兵擋在門外,按捺著悲痛等待尸檢的結果。
按大鄞律令,尸檢需要眾目下進行,廖嬌嬌的尸首已被搬運至院子里。
廖家兩口子從鋪子趕回,跪在一旁哭得肝腸寸斷,比他們聲音更尖利的是捶胸頓足的魯康洪。
“嬌嬌,你怎么就想不開?房契都拿回來了,何以至此啊?!”
半晌,仵作用布蓋住尸首,與兵馬司吏目交代道:“死亡在半個時辰內,死者衣冠較為整潔,無外傷,勘察四周也未發現掙扎痕跡,單系十字套頭,繩子懸梁上,垂下一尺有余,死者腳尖離地懸空,脖頸留有一條深紫色勒痕,眼閉口張,雙手握拳,牙齒露出①。綜上,基本認定是自縊,排除他殺。”
吏目點點頭,與其余東城兵馬司的人商議后,打算結案。
周圍鄰里不懂律令,徒留嘆息。
廖家公抱住吏目大腿,啞了嗓子,“官爺,自縊的案子不送問法司嗎?”
吏目扶起悲痛欲絕的廖家公,“排除他殺的自縊,死因明確,可不送問。盡早讓愛女入土為安吧。”
“我閨女不會的,不會的。”老者不停重復著,眼眸猩紅,難以接受這一事實。印象里的女兒干練懂事,不會想不開的。
吏目搖搖頭,“事實擺在這兒,節哀。”
“可”
“沒有可是。”
驀地,門外人群中響起一道質問的聲音——
“敢問官爺,廖家閨女是何死因?”
人們紛紛看向發問的季綰。
被一個小娘子質問,吏目略有些不滿,但還是耐心解答:“家宅不寧,孕期郁結,死于自縊,排除他殺,有異議?”
“仵作說了,是基本認定,怎就排除他殺?‘生勒未死間,即時吊起,詐作自縊①’,按我朝律令,若是詐作,即是謀殺案,不可量情發落,需送問法司。”
自目睹柳明私塾的案子,又接二連三發生命案,季綰在閑暇時了解過關于人命的律令,不承想今日派上了用場。
她萬分悲鳴,幾近哽咽,紅著一雙眼與兵馬司的人對峙
兵馬司的案子極多,一件自縊的案子不足為奇,吏目不認識季綰,也懶得與一個乳臭未干的小丫頭周旋,示意同僚驅散百姓,自己要帶著簿子回衙門復命。
鄰里們安靜下來,堵在門口不肯離去,卻衙役驅趕。
季綰站著不動,“一個兵馬司吏目,有權結案?”
那吏目轉過身,勃然大怒,“放肆!”
仵作趕忙上前勸說,“算了,許是死者生前親近的人。念她年紀小,別跟她一般見識。”
吏目上下打量季綰一眼,沉著臉離開。
衙役們紛紛跟上,留下沉默的鄰里。
小院里,廖家母忽然暈厥,引得一陣騷亂。
季綰在騷亂中轉頭,看向撲向丈母娘的魯康洪,抬步走進院子,跪在廖嬌嬌的尸身旁,顫著手掀開遮擋的布,不忍去看廖嬌嬌的臉,忍痛看向其脖頸上的勒痕。
一道深,一道淺。
含淚的目光驟然凝滯。
仵作說,有一條勒痕,這分明是兩條,只是有一條不甚明顯。
蔡恬霜憑借協助君晟辦案的經驗,也發現異常,“綰兒,我即可趕去順天府,請大人回來主持公道!”
正在擔憂廖家母的魯康洪突然轉過頭,悲戚道:“君大人是綰兒的丈夫,綰兒若要上告,君大人是要回避的。”
季綰冷冷睇他,“姐夫連這點都考慮到了啊,可我覺得,人越心虛,越機敏。”
魯康洪隔空點點她,氣得牙癢癢,“血口噴人,都這個時候了,別添亂了,住嘴吧你。”
季綰不再理他,拉過蔡恬霜耳語道:“幫我個忙,去查一查兵馬司那幾個人包括仵作,是否收受了誰人的賄賂。”
蔡恬霜略一思忖,小聲問道:“臨街米行老板娘的賄賂?”
臨街米行的老板娘是皇商,財大氣粗,人脈甚廣。
季綰點點頭,她懷疑,是魯康洪與那女子狼狽為奸,合謀殺害了發妻。
一尸兩命,人面獸心。
若皇商參與了謀殺,她會直接上告到刑部或大理寺。
懷著悲痛,她微晃著站起身,等人群自動避開,她來到暈厥的廖家母面前試脈。
何琇佩也在人群中,掐著廖家母的人中,聽女兒說出幾味藥后,立即回到隔壁家中去取。
等廖家母醒來,魯康洪跪在丈母娘床前,聲淚俱下地說要給老兩口養老送終。
季綰坐在床邊緘默不語,不指望一個狼心狗肺的人良心發現。
申時下起細雨,蔡恬霜濕透衣衫地跑進廖家,拉過季綰站在后院耳語。
“我在東城錢莊查出,三日前,臨街米行的老板娘支出一筆百兩紋銀,送去了東城兵馬司指揮使的宅中。我隨后潛入宅中,在后宅三姨娘的床底下發現一箱子銀兩,與東城錢莊的那筆支出剛好對上。”
“其余幾人呢?”
“燈下黑 。”
蔡恬霜的偵查能力無需置疑,季綰點點頭,仵作掩蓋事實、吏目越級草草結案、指揮使收受賄賂,還有之前搜集到的魯康洪和米行老板娘暗通款曲的證據,足夠了,足夠討一個公道。
她走進正房,在魯康洪偷瞄的目光下,拉著父親回到自家,鋪紙研磨,請父親為廖嬌嬌的案子寫下訴狀。
烏金西墜,殘陽如血,她穿過車水馬龍的街道,來到比刑部更近一些的大理寺衙門,拿起鼓槌,敲響了府門前的登聞鼓。
咚咚咚的皮鼓聲,吸引了路人的注意。
按大鄞律令,發生在皇城的案件,凡涉及人命,在兵馬司受理不妥時,百姓可直接上告到三法司,即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
季綰從不覺得自己是個果敢的人,可這一刻,她重重擊鼓,不計代價,“臣婦有冤屈上告,懇請引奏!”
按規矩,擊,則奏知引見,若證據不足亦或是圖賴者,從重處罰。
已是下值時分,大理寺的官員陸續歸家,在聽得鼓聲后,正與人在公廨對弈棋局的賀清彥將手中白子放回棋笥,“臣”
突發興致微服出宮的承昌帝擺擺手,“案子要緊,去吧。”
賀清彥起身作揖,退出公廨,帶人去往審訊堂。
“何人擊鼓鳴冤?”
弋
四目相對,賀清彥微愣,繼而面不改色坐到大案前,接過衙差遞上的訴狀。
訴狀義正言辭控訴魯康洪和米行老板娘暗通款曲,合謀行兇,又在行兇后買通東城兵馬司的官吏,請他們草草結案。
賀清彥看過訴詞,又見季綰遞上證據。
蔡恬霜是君晟培養出的探察高手,確可信據,無一漏缺。
季綰跪在堂上,言之鑿鑿。
按她所說,這已不只是謀殺案,還是一樁包庇案。
她一拜,額頭抵地,“請大人明察秋毫,還廖家一個公道,懲戒奸佞。”
審判是需要對薄公堂的,賀清彥向來以出其不意著稱,與大理寺正等人商討后,決定立案,當晚派人復檢廖嬌嬌的尸首,同時突襲東城兵馬司指揮使府邸,搜查那百兩紋銀,又將仵作傳喚至大理寺審訊。
取證、審問需要時長,季綰離開大理寺時,月上中天,更夫打響了三更的梆子,嬌小身影融在如水涼夜,顯得單薄清瘦。
她的身后跟著蔡恬霜和馨芝,三人結伴消失在長街盡頭。
燈火闌珊的馬廄旁,停靠一輛鐵甲馬車,車中人挑簾凝望,依稀覺得這道背影形似故人。
配以杳杳云煙夜色,恍惚故人重現,卻因往事種種,不愿回眸。
“朕御極十八載,見過太多擊鼓鳴冤甚至攔御駕申訴的百姓,還是頭一次見識到為閨友上告污吏、奸商的女子。去查查她家在何處,姓甚名誰。”
姚寶林與景氏容貌相近,身形體態相差甚遠,這女子容貌不像,身形卻如同景氏的水中倒影,連后腦的輪廓都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第23章 第 23 章
聞言, 充當車夫的御前大太監范德才躬身道:“稟陛下,老奴從賀少卿那兒了解到,此女子不是別人, 正是通政使的新婚妻子,姓季,單名一個綰字。家中是開醫館的,父親是訟師。”
承昌帝稍有遲緩, 捏了捏鼻骨。那還真是巧呢, 君卿巡察未歸,他的妻子上告兵馬司。
從衙門出來, 季綰徑自去往廖家,陪在老兩口的身邊,無論魯康洪如何質問, 都秘而不露, 看著魯康洪暴跳如雷。
“季綰, 我們的家事,你一個外人摻和什么?非要鬧得雞犬不寧嗎?”
廖嬌嬌的尸首已被大理寺的官員運走, 魯康洪意識到事態有變,如驚弓之鳥坐立難安。
季綰喂廖家母喝藥, 語氣平淡, “心虛嗎?”
局外人毫無察覺,局中人卻深感譏誚。
被一個小丫頭屢次質疑,魯康洪恨不得掄拳,奈何身手不及她身邊的女護衛。此刻, 他深深發覺, 季綰再不是勢單力薄的鄰家妮子,她的膽識、人脈在與日俱增。
近朱者赤嗎?
三日間, 大理寺正拿到仵作的供詞,供出東城兵馬司指揮使、吏目等人收受臨街米行老板娘鄒氏的賄賂,經過刑訊,幾人在拷限其間交代了實情。
大理寺隨即對鄒氏、魯康洪下達了逮捕令。
公堂之上,兩人矢口否認。
鄒氏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斂著火氣較為鎮定,“我乃皇商,是在打點、疏通關系上走了歪道,但絕不會與一介贅婿暗通款曲,謀人性命!你妄自憑空揣度,荒唐至極!”
魯康洪雖被辱到,但也比被定罪強得多,他聲淚俱下,直指季綰蓄意潑臟水。
直到證物被擺在面前。
是蔡恬霜先前從鄒氏貼身婢女那里得來的有關兩人往來的書信,多是惡濁下作之詞,不堪入目。
被婢女出賣,鄒氏芒刺在背,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貼身婢女會陽奉陰違,悄悄藏匿幾封她與魯康洪的往來書信,只怪她平日對那婢子又打又罵太過苛刻。
季綰看著作繭自縛的鄒氏,淡淡開口:“想不到嗎?你們想不到的還多呢。”
她面向上首的大理寺正,“大人,臣婦還有另一個證人。”
大理寺正抬手,“帶上來。”
證人是京城一間醫館的郎中,鄒氏曾小產過,在這間醫館打的胎,打掉的正是魯康洪的種。
聽完郎中的證詞,大理寺正看向一對男女,“人證物證俱在,若不招供,刑訊伺候。”
鄒氏堅持嘴犟道:“不認。”
大理寺正肅目,“女上拶刑,男用夾棍。”
鄒氏被拶指,養尊處優又心虛的人,哪受得了這等酷刑,沒一會兒就痛哭出淚,“啊!”
魯康洪被衙役夾住腳,哆哆嗦嗦,沒等用刑,就招了供,“小人招供,招供!”
魯康洪憑著一張小白臉,攀上鄒氏,早有和離之心,奈何在大鄞朝贅婿不能主動提出和離,遂故意欠下巨債,偷取房契抵押,本以為廖嬌嬌會心寒至極,主動休夫,不承想,在這個節骨眼上竟查出身孕。
鄒氏聞之勃怒,想起自己小產的經歷,生出殺心,教唆之下,與魯康洪在那日清早,合力將廖嬌嬌勒昏,整理其儀容,懸麻繩于梁上,詐作自縊。
公堂外旁聽的百姓唏噓憤懣,公堂內,大理寺正拍響驚堂木,擲地有聲——
“按《大鄞律·刑律·人命》,魯康洪和鄒氏暗通款曲,狼狽為奸,謀殺致人身亡,屬十惡不赦重罪,斬立決。”
東城兵馬司指揮使等人被革職流放。
在聽得“斬立決”,而非“斬監侯”時,季綰懸著的心終于落地。
走出公堂的前一刻,她回頭看向跪地痛哭的魯康洪,知這才是他發自真心的淚水,為自己流的淚。
卻是無濟于事,悔恨晚矣。
走出公堂,秋陽高照,季綰仰頭閉眼,感受日光的溫暖。
一片銀杏葉落在肩頭,還未染金黃,鮮嫩翠綠。
本不該脫枝的。
她記得廖姐姐最喜歡銀杏,少時會在深秋拉著她小跑在一片銀杏林里。
笑聲回蕩,人離去。
或許,這是廖姐姐在與她告別。
拉運魯康洪和鄒氏的囚車從街市上經過,百姓們爭相砸去爛菜葉和雞蛋。
季綰站在街道上,手里捻著那枚銀杏葉。
她沒有去刑場,懶得多看他們一眼,轉身之際,見一男子跨馬而來,風塵仆仆。
不知為何,在看到君晟的一剎,所有堅強轟然破碎,她站在原地,眼眶紅腫,下頦緊繃,蓄著一股壓抑的情緒,等著君晟靠近。
君晟大步走來,披風之下,是還未更換的緋紅官袍。
人流攢動,君晟穿梭其中,來到女子面前,沒去在意外人的眼光,將女子攬入懷中,一手覆在她的后腦勺上,無聲安撫。
在入城時,他聽說了這樁案子,驅馬趕來大理寺衙前,未見到季綰,略一思忖,朝刑場的方向趕來,這才遇到快要碎掉的她。
“抱歉,我回來晚了。”
季綰沒有排斥,這一刻,她空乏疲累,內心像被剜去一塊,空蕩蕩的,需要一個支撐,剛好君晟回來了。
她哽咽著說道:“我第一次失去摯愛的人,需要緩幾日,心緒欠佳,請多擔待。”
他們是同一屋檐下的人,理應與他打聲招呼,以免影響他的心情。
君晟將她摟緊,幾許憐惜溢出心頭。這不是她第一次失去摯愛的人,早在十五年前,她的雙親就已相繼逝去。
那份悲痛,她無需知曉,他也不會讓任何人打擾到她平靜的生活,包括宮里最有權勢的那位。
寒霜未至,風和暢,蒼穹清霽,大雁南遷,恣情自在。
歷經幾日的不休,疲憊不堪,悲痛在安然中漸漸歸于平靜,每寸肌膚都在舒展,季綰被君晟抱上馬,身體酸乏,疲憊地靠在男人懷里。
臨街一家茶館的挑廊上,沈栩握緊手中折扇,強迫自己收回視線。
在聽聞季綰去往大理寺擊鼓鳴冤,他就時刻留意著這樁案子,這個親手將罪犯送去刑場的女子,與記憶里溫柔堅韌的季綰有了出入。
短短數日,申訴一場冤屈,并將兇手繩之以法,可謂不可思議。
她成長了,讓他感到些許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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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廖嬌嬌下葬當日,季綰在墳前靜默一整日,回到沈家昏睡了過去。
卸去一身刺的女子側躺在床上,恬靜如嬰,搭在枕邊的手虛
殪崋
虛握著撥浪鼓。
君晟走進來,靜靜坐在床邊,抽出她手里的撥浪鼓放在一旁,卻聽睡夢中的女子發出一聲哼唧,有轉醒的跡象,又在無意中攥住他的一根手指時安靜下來。
食指被一只小手包裹,君晟眸微動,附身靠近那張俏臉,仔細打量,嬌面蒼白,睡意沉沉,疲累到失了防備。
君晟抬起另一只手,描摹她的眉眼,指腹劃過眉心、眼窩、鼻梁,一路到鼻尖、人中唇角。
女子巴掌大的臉籠罩在他手掌的暗影里。
馨芝端著廖家公送來的糖水上樓時,被敞開門扇里的一幕驚住,悄然離開,哪里會想到平日看著自持克制的大人,背地里會目光灼灼地看著自己睡熟的妻子。
或許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眼中的眸光有多癡纏。
倚在一樓門口打哈欠的蔡恬霜問道:“怎么沒送進去?”
馨芝放下托盤,“小姐睡著呢,有大人在,不方便進去。”
她是季綰買來的婢女,算半個娘家人,喚季綰小姐而非少夫人無可厚非。
蔡恬霜點點頭,坐在門檻上雙手托腮,想起廖家公沒落的背影,心思絲絲鈍痛。她是被爺爺撫養長大的,爺爺病故后,與她相依為命的只有兄長陌寒。身為命苦人,卻看不得世間人的滄桑疾苦。
季綰在一片金芒中醒來,夢中的銀杏林消散,入目的是君晟靠坐在床柱上的身影。
視線下移,她的手握著他的食指。
沉睡許久初醒來,意識有些茫然,她緩了會兒,松開手坐起身,扯過被子蓋在君晟的腰腹上。
隨后躡手躡腳地爬下床,趿上繡鞋活動筋骨。
君晟的身體慢慢傾斜,躺倒在床上。
連日的奔波,在被褥的溫香中得到了緩解。
聽見動靜,季綰扭頭,見男人躺在她的床上,枕著她的枕頭,有些排斥,又有些怪異的親近感。
她走過去,彎腰替他脫掉皂靴,費力扳正他的睡姿。
這幾日太過疲累吧。
可沒等她直起腰,腰肢被一只大手圈住,整個人向前傾斜,栽倒在男人身上。
兩人隔著繡被相貼在一塊。
季綰立即單手撐在床板上試圖起身,卻被擁得更緊。
睡熟的男人翻身面朝里,將懷里的女子順帶著抱進床的里側。
趿拉的一雙繡鞋歪歪扭扭掉落在地上。
被擁進一方溫熱的胸膛,季綰一動不敢動,面頰火燒。
把她當引枕了嗎?
可看男子面色微微蒼白像是沒休息好的樣子,季綰試著放松身子,全當是投桃報李。她入睡時把他的手指當成了撥浪鼓的手柄,那她充當一會兒他的引枕也未嘗不可。
誰讓她向來愛恨分明!
一番心理自我暗示后,季綰閉上眼,試著接受這份狎昵。
男子的身上飄散著老山檀的淺香,越聞越覺得醇正清爽。
驀地,額頭一溫,男子的下巴貼了過來,抵在她的額上。
季綰顫了顫睫,一點點向下挪動身子,避開了這份觸碰。
哪承想,君晟突然蜷縮起身體,將她結結實實抱個滿懷,左臉貼在她的右臉上。
耳邊傳來均勻的呼吸聲,倚著“引枕”的男子睡得很沉。
被當做引枕的女子眨巴著杏眼,默默數羊。
有薄汗自相貼的肌膚滲出,春水般浸潤對方。季綰實在不知何時能結束這場怪異的折磨。
不知過了多久,數羊的季綰腦仁暈暈,睡了過去。
熟睡的男子睜開眼,撐起身子看向臉蛋水嘟嘟的女子。
布滿霞光的臥房漸漸黑沉,天地靜美,星月隱在流云中,萬物沉寂。
季綰從一片暖煦中醒來,睡眼惺忪地想要翻身,卻被一雙手臂禁錮住腰身。
她低頭,看向被自己壓在下方的人,發現自己平趴在男子身上,腿與之交纏,盆骨處被什么頂著,有些灼燙。
身為醫女,她意識到那是什么,嚇得頭皮發麻,扭動著腰肢想要起身,卻撼醒了對方。
“別亂動。”帶著特有的喑啞,君晟擁著她翻身,扯過床尾的被子蓋住自己。
季綰坐起身,縮在帳子里側,沒有覺得被冒犯,潛意識里覺得君晟是個正人君子。
既是正常的生理反應,應予諒解。
“我”
“你”
“抱歉。”
“沒事。”
兩人幾乎同時開口,季綰的話音稍稍落后。
為了緩解尷尬,季綰捋了捋凌亂的長發,“咱們睡了多久?”
怎么覺著,越緩解越尷尬呢?尷尬到腳趾在綾襪里蜷縮。
反倒是君晟淡淡然地坐起身,靠在床柱上,消散著身上的熱氣,“應該過亥時了,餓嗎?”
肚兒空空,季綰點點頭,趁機爬出床帳,趿上繡鞋頭也不回地跑出臥房,一溜煙跑下旋梯。
君晟還坐在床上,等身體的反應徹底消退,剛要起身,就見季綰端著飯菜回來。
“一起用吧。”
女子低頭盯著飯菜,故作淡然。
挺有良心,沒丟下他。君晟走過去接住托盤,敏銳察覺到她的視線偷偷掃過他的下方。
是怕再生尷尬嗎?
嘴角輕輕勾起,君晟沒有點破,佯裝沒有察覺地翻過了這一篇。
第24章 第 24 章
一連幾日, 季綰都有些嗜睡,將前些日子失了的元氣徹徹底底補了回來。悲痛被她放在心底,不打算逢人提起。
沉淀過的悲傷, 劃過有痕,仍覺鈍痛,又在白晝的璀璨中,修復了傷口。日子還要繼續, 人要向前看。
步入九月, 日漸清涼,在滿城桂花香中, 鄉試的士子們迎來了放榜日。
京師鄉試,榜上有名者可超百人。
當桂榜徐徐展開,士子們懷揣忐忑, 尋找自己的名字, 落榜者面色猝變, 頹然沮喪,中舉者或狂喜或淚目, 百態各異。
沈栩沒去現場看榜,靜靜等在太師府。
這一次, 沒人敢再頂替他的名次。
“中舉了, 公子中舉了!”
當看榜的侍從歡舞著回來,沈栩隨太師君毅鴻和主母譚氏走出二進院的正房,看向滿臉喜色奔來的侍從。
“公子是頭名,頭名解元!”
“恭喜太師, 恭喜大夫人!”
“恭喜公子!”
頭名之喜, 不可言喻,再平靜的心湖也會掀起波瀾, 沈栩握住拳,長長舒出一口氣。
府中人和君氏族人炸開了鍋,紛紛涌至沈栩面前道喜。
素來嚴苛的譚氏也松了口氣,欣慰溢于言表。
剛剛趕回京的太師君毅鴻身上還披著厚重的裘衣,他朗笑一聲,轉身扣住沈栩的肩頭,“府中又添頭名解元,可喜可賀。明日的鹿鳴宴,吾兒定能大放異彩。今晚,咱爺倆喝上幾盅,為父此番回城,帶回了幾壇極好的屠蘇酒。”
沈栩剛剛泛起的笑意凝在嘴角,喜悅被父親的一個“又”字沖淡。
君晟也曾中過解元。
察覺出青年的情緒,君毅鴻有點無奈,笑哈哈不再多言。
君毅鴻為人較為和善,尤其是稍稍上了年紀后,身體時常發寒,氣力不足,每況愈下,要靠祛風散寒的藥膳調理,故而需要抑制脾氣,鮮少動怒苛責身邊的人。
沈栩中頭名的消息傳遍大街小巷,除了君家人,情緒最為起伏的當數沈家人。
喬氏坐在小院的馬扎上,與三個兒媳聊著閑話,兜兜轉轉就會繞到沈栩的身上。
楊荷雯哼了聲,都懶得說了,即便沒有血緣,在婆母心里,沈栩依然是分量最重的。
曹蓉一邊看著淘氣的兒子,一邊磕著瓜子,“二郎說過,老四只要肯下功夫,憑他的頭腦,考取個三甲進士不在話下。如今有名師加持,說不定能考取個一甲呢。”
楊荷雯又是一貫的語調,“多飛黃騰達,咱們沈家也占不著邊兒啊,有什么用?”
弋
“大嫂別把話說絕,多個人脈,多條門路,日后指不定用得上呢。”
潘胭坐在一旁,翻看著腿上攤開的書本,沒有摻和。
季綰回來時,正聽到楊荷雯揶揄潘胭,說若是科舉準許女子參加,沈家能出個女進士。
早在多年前,季綰就從沈栩口中得知潘胭是個才女,可惜命運多舛,才秀人微不得志,被束縛在世俗中。
“綰兒回來了。”
每每面對季綰,潘胭都會主動打招呼,或有些微妙的惺惺相惜,潘胭從季綰身上感受到了尊重。
季綰拎著打包的糖水走進院子,放到幾人之間的小桌上,招呼著三個孩子過來品嘗。
廖家鋪子的糖水實惠美味,三個孩子蹦蹦跳跳,歡喜不已。
季綰帶回的份數多,足夠一家子食用。
楊荷雯意有所指道:“自打廖家老兩口沒了閨女,時不時給咱家送糖水,不會是安了旁的心思吧。”
喬氏瞪她,“就你說多,人家就不能只是為了報答綰兒替他們討回公道的恩情?”
楊荷雯不樂意了,“兒媳只是想給綰兒提個醒,別回頭,那老兩口歲數大了邁不開腿,讓綰兒給養老。”
季綰坐在潘胭身邊,抱起她的女兒沈茹茹放在腿上,一邊喂孩子喝糖水,一邊煞有其事地笑道:“我爭取讓自個兒有那個本事,以防到時還要勞煩大嫂操心。”
意思是,她有那份心思咯。
楊荷雯閑閑笑道:“養兒防老,養兒防老,沈家養出來的小輩,都給別人養老去了。”
喬氏端起喝剩的糖水回了屋,受不得大兒媳的尖酸刻薄。四子和四兒媳本事大,多養兩個老人不在話下,她做長輩的都不在意,一個嫂嫂酸里酸氣的作甚!
君晟回來時,季綰正在沐浴,他停下步子,找陌寒下棋。
后院有一副石桌,落下的雀鳥成了觀棋者。
蔡恬霜搓搓下巴,不知大人為何突然有此雅興,丟下香香軟軟浸泡在湯浴中的新婚妻子,找一個單身漢下棋?
過于寡欲了。
可馨芝不這么想,她分明瞧見過大人凝睇小姐的灼熱目光,“大人可能真的是突發興致。”
被拉去對弈棋局的陌寒汗噠噠,在大人面前,他的棋藝連班門弄斧都算不上。
“沈栩中舉,大人可要送一份賀禮?”
太師和君氏二爺,與大人在朝堂派系上有著緊密的關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府中公子中舉,還是頭名解元,按理兒,大人是該拋卻前嫌,派人攜禮去慶賀的。
君晟落下一枚黑子,圍住一片白子,挽袖捻起被包圍的棋子,放入棋笥。
見他沒反應,陌寒尾音上揚,“大人?”
“行棋不語。”
陌寒明白了,大人也是尋常人,尋常人都有七情六欲,會拈酸,會嫉妒,會在意情敵是否被妻子從心里徹底剔除。
自認摸透了大人當前的心理,陌寒不再多言,悶頭研究著如何破局。
棋盤之上,黑夜侵吞白日,以他的棋技,難以逆風翻盤。
剛巧潘胭提著木桶走來后院打水,目光落在棋盤上,秀氣的面容浮現一抹被壓抑住的興味,她沒有多看,將木桶扔進水井中,還是沐浴出來的季綰捕捉到這一細節,笑著拉她圍觀起棋局。
“三嫂懂棋?”
“略懂一二,不是行家。”
話雖這么說,可在接近收官時,潘胭攥了攥圍裙,有了躍躍欲試的行棋沖動,只怪黑白棋子的執棋者在棋藝上相差甚遠。
潘胭有心幫著弱勢的一方。
陌寒接受到季綰遞來的眼色,立即讓開,請潘胭入座。
潘胭趕忙擺手,被季綰扣住肩膀按坐在石墩上,“一家人切磋,圖個樂子,不必拘謹。”
對面的君晟抬了抬眼,視線凝在季綰翹起的唇角上。
潘胭囁嚅,“那獻丑了。”
君晟:“三嫂請。”
兩人交替行棋,速度不分伯仲,看呆了陌寒,要不是這盤棋接近收官,說不定真有翻盤的機會。
季綰亦是驚艷于潘胭的棋技,但也明顯感覺出君晟在放水,許是想給久不研究琴、棋、書、畫、詩、酒、花、茶的女子找回手感和自信吧。
半歇,潘胭置棋子于棋盤上,喟嘆笑道:“我輸了。”
君晟淡笑,“險勝,勝之不武。三嫂可要再來一局?”
“好,好。”久不接觸雅韻之物,潘胭快要干涸的心終于喜逢甘泉,“四叔不必禮讓,我想見見世面。”
君晟瞇了瞇眸子,“好。”
皎月懸枝頭,燈火青熒,夜寧靜。
季綰坐在鏡支兒前卸去發髻上的朱釵,正用梳篦通發,忽聽門扇動了一聲。
因上了門栓,無法拉開。
門外一道光影映在豎欞上,微頓,退離開,從始至終都沒有叩門。
應是沒有什么要緊事。
季綰放下門栓,拉開隔扇,略過空蕩蕩的客堂看向對面燃燈的書房。
書房門扇大開,從沒閉合過。
她走過去,站在門邊叩了叩,“有事找我?”
燈火微薄風惻惻,一副櫸木桌椅后的架格上擺滿菖蒲、綠蘿,窗邊一棵南天竹,金秋添春輝,乍一靠近,有種步入茵茵田園之感。
再看右側,一張云屏阻隔視線,季綰知那里面擺放著小床枕席,還有一個浴桶。
君晟不在嗎?可她明明看到云屏內有道人影。
“大人?”
無人應答,季綰訕訕喚了稱呼:“安鈺”
“做什么?”
季綰隔著云屏問道:“你剛剛為何不應我?”
“你該知道緣由。”
直呼對方表字對季綰而言太過親昵,總是羞于叫出口,她倚在門邊想了想,隔著云屏商量道:“我能喚你先生嗎?”
既表達自己的尊重又不顯生疏,季綰覺得甚好,卻久久沒有得到回應。
原本是來詢問君晟有何事的,竟莫名其妙陷入被動。
他好像有些慍氣才故意不搭理她,是因她將門扇上栓嗎?
經歷過上次的同床共枕,尤其是那份尷尬,季綰單方面覺得兩人還是該保持應有的距離。
這種防備無可厚非吧。
他為何會為這點小事生氣?
難道進別人的房間不該敲門嗎?
“先生不應我,我就當先生答應了。”
不愿在小事上糾結內耗,季綰自問自答,轉身離開。
“我做了哪些出格的事,需要你如此防備?”
云屏內傳來淡淡一聲問話,讓季綰頓住腳步。
少女不解地回眸,假的就是假的,沒必要在私下里繼續偽裝恩愛夫妻吧?
“名義上的夫妻,不該避嫌嗎?”
話音落后,是一陣詭異的靜默。
季綰等了會兒,搖搖頭,默默離開。
云屏外倩影不再,君晟扣緊茶盞,呷了一口。
茶水苦澀。
翌日寅時,季綰故意早早起身,拉開一條門縫觀察對面書房,見一抹紅衣革帶的身影走出來,立即拉開門,佯裝下樓晨練,與君晟打了個照面。
“先生”
“早。”
沒等她開口寒暄,君晟應一聲,淡著面容徑自越過,步下旋梯。
不失禮,客道疏離。
季綰怔然,跟在后頭,既是佯裝晨練,怎么也要做做樣子。
視線中,男子一襲官袍系在革帶中,襯得背部寬肩窄腰,軒昂峻拔。
一樓的客堂內飄來粥香,是陌寒為君晟準備的。
與陌寒打過招呼,季綰走出喜房,望著黑沉沉的后院抻了抻手臂。
寅時,空中繁星熠熠,不大適合晨練。
要不回去算了。
反正君晟那么聰明,也會察覺到她的刻意。
剛好此時身后傳來蔡恬霜的聲音。
“綰兒怎么起早了?”
季綰轉頭,“屋里悶,醒得有些早。”
“秋高氣爽哪里悶了?”
蔡恬霜無心的一句問話,令季綰快要無地自容,不禁扭頭看向正在桌邊用膳的男子,見他沒有轉過眸來,稍稍舒口氣,同時,又生出陌生的情緒。
這樣的君晟,收起溫柔,拒人千里,將她與陌生人等同對待。
也讓她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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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到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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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鳴宴,京師一帶新科舉人齊聚一堂,順天府尹攜內、外簾官一同設宴款待。
得舉人功名,是步入仕途的敲門磚,士子們喜氣洋洋,談笑風生。
可原本最該出風頭的解元沈栩興致不高地坐在府尹和簾官的中間,像是置身喜悅之外的旁觀者。
在與眾多權貴有了交集往來后,見慣大場面的他,心無波瀾。
一名簾官向他舉杯,頗有恭維之意,“想必昨晚君太師和君二爺,已為沈解元在府中慶賀了吧。”
聽得君、沈兩個姓氏,常與君晟打交道的順天府尹笑了笑,也舉杯面向沈栩。
沈栩壓低自己的酒觴,與之一一碰杯。
君二爺是君家二房的家主,君太師的弟弟,現任戶部右侍郎。
按輩分,沈栩該喚對方一聲二叔。
可無論是父親的褒獎還是叔父的贊賞,都激不起他的欣喜。
昨夜夢境輾轉,他似乎最想要的,是那個曾陪他在一盞燭臺下讀書的女子發自真心的一句“恭喜”。
得不到什么就越渴望什么嗎?
會不會太過貪心了?
他靠在椅背上喝著悶酒,置身喜慶又無法融入,酒水灼燒心田,快要一片荒蕪。
散場時,他腳步虛浮,由心腹小廝凌云攙扶著走向馬廄。
出乎意料,有另一駕馬車等在那里。
馥寧公主挑簾探出半邊身子,示意凌云將沈栩扶到她的馬車上。
那還不是羊入虎口,凌云滴溜溜轉動眼珠,笑著婉拒:“太師爺和大夫人還在府中等公子回去,就不勞煩公主殿下”
“放肆!”馥寧公主的車夫出聲呵斥,“公主面前,哪有你多嘴的份兒!”
凌云嘿嘿笑,試圖緩解尷尬,卻在捕捉到馥寧公主漸漸壓下的眉眼時,心里咯噔一下,立即賠起不是:“小人失言”
大戶人家的小廝們,誰人不知馥寧公主是個不好惹的狠角啊!
“舌頭爛掉就不會再失言了。”馥寧公主展開笑靨,說得云淡風輕,手已摸到腰間,“舌頭伸出來。”
凌云驚悚,“啊?”
車夫立即去掐他的嘴,“聾了聽不清嗎?公主殿下讓你伸舌頭!”
凌云扶著沈栩進退不得,在外力下,被迫伸出舌頭,戰戰兢兢地看著馥寧公主執起銀鞭,朝他抽來。
鞭身在空中發出“啪”的一聲,凌云本能收回舌頭,閉眼皺成包子臉。
可預想的疼痛沒有襲來,待睜開眼,差點驚掉下巴。
他家公子徒手握住了公主殿下揮來的鞭身。
鮮血順著鞭身流淌,滴落在地。
幾名中舉士子從旁經過,嚇得退避三舍。
疼痛喚醒了熏醉的意識,沈栩丟開鞭子,忍著劇痛低斥:“公主鬧夠了嗎?!”
哪里會想到文弱書生敢徒手接鞭,馥寧公主語噎。骨子里的驕傲,不容她認錯。
她喜歡擰巴的男人,可這個男人即便憤怒,都不會正眼瞧她。
心里談不上挫敗,倒有些怒氣無法紓解。
年少與太子皇兄一同被土匪擄走的經歷猶在眼前,自走出土匪窩子,她再也沒向誰服過軟。
何況是沈栩。
當年的場景歷歷在目,她赤紅眼,捂住胸口急喘,惹她生慍的人,都該被凌虐。
車夫覷了沈栩一眼,礙于他太師府嫡子的身份,沒敢多言。
沈栩握了握疼到發麻的手掌,借著凌云的攙扶慢慢走向自家的馬車。
鮮血滴在銀色錦衣上,如梅花雨落。
回到馬車上,凌云聲音發顫,慌亂不已,“公子受傷了。”
沈栩靠在車壁上,在馬車駛出后,使勁兒按了下掌心的鞭傷。
鮮血四溢。
“公子?!”凌云呆住,完全不懂公子為何要自虐。讀書人要執筆的,怎可傷了手?
傷口的血噴濺而出,沈栩咬了咬腮,疼得腮幫發顫,“調頭去季家醫館。”
“啊?”
“季家醫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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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晌秋高氣和,亢爽沁涼,醫館內滿室飄著藥香。
季綰正在診間為德妃配置疏通郁氣的丸藥,忽見一個白胖的小廝跑進來,嘴里含含糊糊,快要哭鼻子了。
“救命!大夫救命!”
聽出來者的焦急,季綰猛地站起,快步迎上前,卻在瞧見血染衣衫的沈栩時,緩下步子。
外間的何琇佩皺起眉頭,迎不是,攆不是,一時沒了主意。
實在是看沈栩傷的太重。
凌云扶著沈栩走向季綰,眼淚止不住地流淌,急切的求助目光不像是演出來的。
不知沈栩遭遇了什么,可傷情是事實。
“扶進來吧。”
沒多少情緒地留下一句話,季綰轉身走進診間。
沈栩疼得手筋抽搐,勉強走進診間靠坐在門口,俊逸的面龐失了血色,蒼白病態。
季綰端來一盤子處理外傷的工具,淡淡問道:“還能攤開手掌嗎?”
聽見她的聲音,仿若一記暖流涌入干涸的心田,他點點頭,強撐著攤開右手掌心。
赫然呈現一條血淋淋的鞭傷。
血凝固了大半,血肉模糊。
季綰扯過一把椅子坐在他對面,一言不發地處理傷口。
何琇佩走進來,無法釋然宿怨,沒有上前幫忙。
看大夫一點兒也不溫柔,凌云擔心公子疼暈過去,焦急地擼起袖子,“公子咬吧。”
沈栩沒有咬,承受著十指連心的疼痛,悄然打量著面前的女子。
綰起的發髻宣示著她已為人妻的事實。
他已接受卻無法釋懷的事實。
如今,連打量都變得奢侈。
季綰處理得細致,即便察覺到男子的目光流轉在她身上,也沒有抬眸,等處理完畢,她寫下藥方遞給凌云。
“清水熬制半個時辰,九日的量,每日三次。包扎的傷口兩日后換藥,傷口不深,沒必要來醫館,讓府中侍醫處理即可。”
隨后看都未看沈栩一眼,走到銅盆架子前凈手,“出去結賬吧。”
沈栩沒有立即起身,“舊識一場,算便宜些。”
凌云詫異地看向自家公子,心想沒必要在這點小錢上節省吧。公子自從來到太師府,從沒對仆人吝嗇過,不至于在醫藥錢上討價還價啊。
雖說這位醫女是
凌云忽然反應過來,公子是在故意沒話找話啊!
作為跟班,他能怎么著,只能附和,“大夫,能便宜些嗎?”
季綰回到診臺,一言不發,逐客之意明顯。
被無視,連凌云的自尊心都在作祟,何況是沈栩呢。
可雙腳像是灌了鉛難以行動,沈栩垂頭靜坐,最終由凌云攙扶著起身,慢慢離開診間。
外間傳來何琇佩沒好氣的聲音——
“等等,找零。誒,別走啊!”
季綰繼續搗著藥,見母親拿著二十兩銀錠子走進來,并不詫異。
沈大公子今非昔比,出手闊綽,再不是為了給她買伴手禮而節省下路費徒步百里回城的窮小子了。
傍晚,季綰回到沈家,君晟還未歸。
明日齊伯的學堂正式開課,季綰打算去幫忙,負責學子們一日的餐食。
齊伯招收的都是些貧寒學子,有兩個流浪兒會住在書肆里,季綰想著給私塾聘個雜役,能幫齊伯節省不少精力。
將物色雜役的事交給蔡恬霜,季綰去往前院用飯。
一家子圍坐在一起,喬氏讓今日掌勺的馨芝給君晟單做出兩菜一湯。
“家里買了溫盤,將做好的飯菜放進去吧。”
馨芝應了聲,繼續忙碌在灶臺前。
除卻馨芝,今日掌勺的人還有楊荷雯,她脫去圍裙,坐在兒子沈大寶的身側。
“四弟每日早出晚歸,經常在外面應酬,用不著給他單獨準備飯菜吧。真要餓著肚子回來,吃口剩飯也無妨吧,大郎和二郎不都是這么過來的。”
誰比誰金貴呢?
楊荷雯最討厭婆母的偏心,以前對沈栩,如今對君晟,都是最小的那個吃香。她家大郎注定做牛做馬吃力不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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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唄!
從這句話里聽出了女人的委屈和火氣,季綰點點頭,“從明兒起,前院不用給安鈺備餐了,我們開個小灶就是。”
君晟日理萬機,案牘勞形,季綰覺著,怎么著也得讓他吃上營養均衡的熱乎飯菜。
“麻煩什么?不必開小灶!”喬氏用公筷給季綰夾了一只醬雞腿,恐君晟從季綰這里聽到不好的話而心寒,“綰兒多吃些,爭取早日備孕。”
沈大寶盯著雞腿,“奶奶,大寶也想吃。”
今日只燉了一只雞,一個雞腿分給了季綰,另一個正被潘胭夾住,想要夾給自己的女兒,聞言,潘胭筷子一轉,放進了大寶的碗里。
“大寶吃。”
沈大寶仰起小圓臉,朝潘胭笑了笑。
一旁的沈茹茹看著堂哥碗里的雞腿,噘了噘嘴,卻沒有哭鬧,習慣了禮讓。
小小年紀,也能感受到自己娘親在家中如履薄冰。
季綰已咬過雞腿,自然不能將吃過的雞腿再夾給小妮子。
用過飯,季綰回到新房沐浴,之后等了許久也不見君晟回來。
子時,她吹滅燭臺,躺進帳子。
君晟回來時,看向漆黑的東臥,見隔扇留有一條窄縫,微揚眉梢,輕輕拉開門走進房中。
月光瑩瑩淺柔,照射在垂落的喜帳上。
君晟挑開帳子,看了好一會兒,抽走少女手里的撥浪鼓,遞出自己的食指。
沉睡的少女無意識地握住,揣進自己懷里
睡夢中,一道身影縱馬而來,向她遞出手,伴著溫暖的光。
她被拉上馬背,馳騁在光影急速的黑夜中,未有顛簸感。
恬靜的面容浮現淡淡的笑,她無意識蹭了蹭男人的手臂。
手指被起伏的軟玉山巒壓住,君晟微僵整條手臂,試著抽出,卻被少女緊緊抱住,渾似萬丈高山壓來。
喉結不可抑制地上下滾動,君晟呼吸略重,下意識地握了握拳,入手一片綿軟。
他別開臉。
綿軟尤在。
不是無法抽出,是不想弄醒她,亦是意識滯了后。
可理智尚在,他慢慢攤開手,明顯感覺那綿軟在掌心回彈了下。
小念念長大了。
過了好一會兒,待察覺少女沒有醒來的跡象,他一點點抽回手臂,將撥浪鼓重新塞回她的手里。
合上門扇,他走出新房到小院里透氣,明月姣姣,他坐在石桌前盯著自己的掌心。
蔡恬霜從外面回來,手里抓著一把糖果,冷不丁見到院子里坐著個人,嚇得打起嗝。
三更半夜的,大人怎么不回屋休息?
不會被綰兒趕出來了吧?
這可稀奇!
蔡恬霜蹦蹦跳跳走過去,遞出手里的糖果,“路上買的,大人嘗一顆?”
十五歲的小丫頭,地地道道的街溜子,還是戒不了糖的街溜子。
結果糖沒送出去。
她面對君晟,剝開一顆扔進自己嘴里,忽然想到什么,小聲道:“大人,今日沈栩右手受傷,去了季家醫館,找綰兒包扎的傷口。”
隨即敘述起事情的經過。
不愧是探知消息的高手,將事情的經過原原本本還原了一番。當時馬廄附近停靠了不少官員和舉人的馬車,目擊者不算少。
君晟“嗬”一聲,笑意幽冷冷的,從蔡恬霜手里拿過一顆糖。
“夜深了,回去歇著吧。”
小院只剩一人,對月成三。
君晟隔著油紙,捏碎了里面的糖果。
第25章 第 25 章
次日一早, 季綰醒來后沒有立即梳洗,而是走到隔扇前透過門縫觀察對面書房的動靜。
書房的門依舊敞開著,不知君晟是否已經起身。
今日朝廷休沐, 他應該會先去一趟珍書閣的學堂。
簡單梳洗后,季綰換上一套云英紫裙,這還是大婚后第一次穿上其他顏色的衣裙。
對鏡照了照,她慢吞吞步下旋梯, 看似目不斜視, 余光卻有所捕捉。
一樓的客堂內飄散粥香,君晟正坐在桌前安靜用膳。
經過那晚的別扭, 兩人還沒說上一句話。
馨芝從前院回來,端著一大碗什錦湯,見季綰下樓, 笑著招呼道:“大人特意讓奴婢給小姐熬制了什錦湯, 小姐快來嘗嘗。”
特意
是在同她示好嗎?
季綰板著臉走過去, 坐在君晟對面,執起筷箸夾菜, 沒有主動打破彼此間的僵持,也沒有去舀那碗什錦湯。
她拿起碟子里的雞蛋磕在桌上, 正要剝開, 余光瞥見對面的男子伸出手,舀了一碗湯汁推到她的面前。
“秋日宜食補,嘗嘗味道。”
一貫的清越嗓音,不染情緒, 但季綰從中聽出了示好的意思。
她也不是氣性大記仇的人, 加上那晚本也沒有不可調和的矛盾,是以, 她嘗了一口湯,算是默認了和好。
對面的人挽袖拿起她磕過的雞蛋,將剝殼的雞蛋放在她手邊的小蝶里,示好之意已是十分明顯。
季綰低頭飲湯,壓住了翹起的嘴角。
君晟靜靜看著低頭不語的女子,視線掃過她身上的紫裙。
用膳后,季綰當作隔閡消失,以著平常心問道:“今日齊伯的學堂開課,先生可要過去捧個場?”
“如何捧場?”君晟視線落在她的嘴角,繞過食桌在她面前站定。
被高大的身影籠罩,季綰仰起臉,訥訥道:“先生是上一科的狀元郎,若是能去學堂授一次課,還不直接打響學堂的名頭!”
君晟提唇,算盤敲得挺響,也算是替齊伯謀名聲,可齊伯對名利最是淡然,開設學堂不過是受他之托,順帶著救助幾個貧寒學子。他若真的去授課,影響了其他私塾的生意,自家學堂恐不會太平。
聽完君晟的解釋和顧慮,季綰重重點頭,“是我考慮不周。”
話落,嘴角被男人用指腹擦過。
她捂住嘴角,看君晟撣掉了粘在指腹上的米粒。
“多謝。”
使勁兒蹭了蹭嘴角,季綰站起身,準備帶著蔡恬霜和馨芝先過去。
走出房門時,君晟叫住她,糾正道:“我是承昌十三年考取的頭名。”
今夕是承昌十九年,距離承昌十三年已過去六年,科舉三年一次,所以,君晟不是二十歲那年拔得的頭籌,而是十七歲時。
心中對他肅然起敬,季綰折返回來,板板正正施了一禮,“失敬,尚希見宥。”
君晟有些好笑,彈了她一記腦瓜崩,“替我跟齊伯說一聲,我晚些過去。”
沒承想自己的恭敬換來一記懲罰,雖輕但結結實實挨了一下,季綰捂住額頭,有些色厲內荏,想報復回去又覺得沒把握,反倒會失了陣腳再次被懲罰。
罷了,她惜才得很,讓一讓狀元郎又何妨。
走出前院大門時,三個女子有說有笑,吸引了潘胭的注意。
“綰兒要出去?”
季綰沒立即應答,思忖片刻,走到倒座房的屋檐下,拉住潘胭的手,“三嫂今日可得閑?”
潘胭自嘲地笑了笑,她一個嫠家婦人,除了料理家事,還有什么可做呢?
“無事可做,綰兒要找我幫忙嗎?”
問話時,女子眼里淺露希冀,是真心想要幫助季綰做事,也好活得充實些。
季綰與她耳語幾句,隨即拉開距離,等待她的回答。若她想去學堂轉轉,自己可替她同婆母打招呼。
看得出,她挺畏懼婆母的,不是婆母多嚴苛,而是她本身自卑,卸不去命運的枷鎖。
潘胭喜好讀書,別說是學堂,就是每次路過書肆,都會佇足觀望,以回味家族沒落前滿室墨香的余味。
“我可以去嗎?”
“三嫂想就可以。”
秋陽暉映,潘胭在季綰的笑靨里看到了灼若芙蕖的瀲滟,喧闐的秋燥在這一刻沉淀,匯成浮翠流丹的畫卷。
**
風輕云凈風和暢,四人一路有說有笑,打消了潘胭的顧慮,心境也跟著開闊不少。
四人還沒走進珍書閣所在的巷子,就聽見一連串的鞭炮聲,噼里啪啦好不歡慶。
書肆前的石階旁種了大片的花草,季綰挽著潘胭過去瞧時,
憶樺
身后忽然傳來“誒呦”一聲。
有人絆倒。
季綰轉身,見一花白頭發的老者趴在凹凸不平的青石路上,被兩名小廝慌張扶起。
“誒誒呦,不行。”老者面露痛色,坐在地上齜牙咧嘴,身上的花緞袍子垂在地,“年紀大了,不中用咯。”
兩名小廝趕忙出聲安慰。
季綰走過去,蹲在老者面前,“您傷了踝骨。”
說著,示意老者脫去鞋襪。
一名小廝尖利著嗓子斥道:“你是何人?快住手!”
老者橫過一眼,按著季綰的意思脫去左腳鞋襪,看著季綰伸手在他腳踝處摸索。
少頃,踝骨傳來一陣劇痛,又一剎消失。
“如何?”
老者扭扭腳踝,由兩名小廝攙扶著站起身,失笑道,“好了。”
季綰跟著起身,略略頷首,“回宮后若是有些許腫脹,需要冰敷,兩日后轉為熱敷。”
宮
老者渾濁的眼透出炯炯的犀利,笑問道:“娘子認得老夫?”
“宮里的范公公,何人不識?”
大婚那日來到沈家的賓客里,除了賀清彥,季綰印象最深的人就是眼前的老者。
當日一身華貴麒麟服,腰纏玉帶,彰顯著身份。
被認出身份的范德才朗笑一聲,同樣道破了她的身份,“季娘子若是裝作不認得咱家,咱家或許會多記娘子一份人情。”
出手相助素未謀面的陌生人,最難能可貴。
范德才長期處在明爭暗斗的深宮,在得了誰的人情時,大多會先估量一份份人情的真假。
習慣使然。
季綰欠欠身子,“長見聞了,多謝范公公。”
“娘子客氣,不過”范德才話音一轉,露出一貫的笑臉,“娘子敦厚實在,不玩弄伎倆,不可多得。勾心斗角久了,咱家還是喜歡跟實在人打交道。”
所謂圓滑不傷人,大抵如此。
季綰失笑,今兒總算見識到八面瑩澈玲瓏心的人了,難怪能在吃人不吐骨頭的宮里叱咤風云幾十年。
又是一連串的鞭炮聲響起。
范德才被拉回思緒,“娘子也是來齊老頭的學堂捧場的嗎?”
這讓季綰感到詫異,“您與齊伯相識?”
“算是吧,齊老頭做蘇州通判時,咱家和前任大理寺卿盛聿曾一同南下巡察過蘇州的大案、冤案,與這老頭子有些交情。”
“盛聿先生”
“是啊,那才是咱家的舊交。”
談及舊事,人總會有所感慨,感慨歲月飛逝,一轉眼滄海桑田,故人不在。老宦官嘆一聲,懷念那個月光般皎潔的男子。
再次聽得盛聿的名字,季綰恍惚覺著,此人一定是位俠肝義膽之士,才會在這么多人的心里落下烙印。
既遇上,一老一少結伴去往書肆,巷子里的桂花稀稀落落灑著碎瓣,蓋住他們走過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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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耐秋寒,庭砌兩三棵,沈栩走出太師府時,肩頭落了幾瓣花碎。
今日應太子之邀,他將要前往喻小國舅名下的一處莊園,與一眾東宮幕僚共赴曲水流觴。
右手有傷在,他不能騎馬,正要踩上腳踏登車時,府門的斜前方駛來另一駕馬車。
沈栩站在腳踏上,與挑開竹簾的君晟對望。
一個肅了面容,一個韜晦不明。
見到長公子前來,凌云咧了咧嘴,左右來回地瞧,生出不安,正要回府稟告大夫人,就被車上的君晟叫住。
語調倦倦懨懨的。
“站著。”
凌云不敢忤逆,規規矩矩站立不動。
君晟彎腰步下馬車越過凌云,走向沈栩。
沈栩踩著腳踏未動,居高臨下凝睇著越靠越近的男子,隱在寬袖中的指骨發出咯咯的脆響。
曾在這個男子面前不堪一擊的驕傲和尊嚴隱隱作祟,他告誡過自己要隱忍而后發,即便狹路遇上,也要以尋常心處之。
君晟官居正三品,躋身九卿,又取代了廠衛指揮使在天子心中的地位,權勢上或趕超大部分正二品甚至正一品的官員,如巍峨青山難以超越。而他無一官半職,只能隱忍而后發。
他給自己定下十年,十年避其鋒芒,順利的話,可從翰林院的修撰或編修一舉躍進內閣,這才有機會與君晟對壘,甚至趕超。
而他真正能趕超君晟的契機,或許是太子繼位,朝堂大換血。
可這些都是后話,此時此刻,他在君晟面前不過螻蟻,雖有太師府加持,卻無法讓太師府的人全都站在他這邊。
“君大人前來,有何見教?”
斂起濃烈蝕心的抵觸,他淡漠開口。
君晟走到腳踏前抬眼,比起他的克制,松弛許多,“聽聞沈公子受傷,鄙人特來探望,不知沈公子可好些了?”
是為這事兒而來,早該想到的。
沈栩看向自己包扎過的右手。
昨日是他沖動,不該去招惹季綰,可那會兒的疼痛擊垮了理智,致使他想要靠近原本屬于他的那道暖光。
“好些了,多謝君大人關心。”
君晟唇邊浮起淺淺笑痕,“那就好,要及時換藥才是,別回頭染了癰疽,又要勞煩內子處理。”
一句內子,戳中沈栩竭力使自己麻木的心,他點點頭,語氣淡的快要沒有頓挫,“還有事嗎?”
“桂榜頭名,何等光耀,鄙人還沒道一句恭喜。”君晟攤開右手掌,送出一桿產自宣城的紫毫筆。
有詩云“宣城工人采為筆,千萬毛中選一毫①”,足見其珍貴。
余光瞥見府中陸續有人倚門張望,沈栩不能在眾人面前失了禮數,伸手去拿,“多謝。”
可手剛握住筆桿,就被君晟以蜷起的長指扣住手背。
整個右手被迫曲成拳,被君晟握住。
對方逐漸施加的力道,又迫使他曲成拳的手一再內縮,指尖觸及到掌心包扎過的傷口。
一抵再抵。
結痂的傷口滲出溫熱的血,染紅純白的布帶,順著指縫和肌理,沾染在君晟的手上。
礙于有太師府的人在暗中窺視,沈栩無法失了氣度甩開君晟的手,只能默默忍下這份鉆心的疼痛。
他磨著后牙槽,似笑非笑,“君大人好肚量。”
聽此,一旁的凌云心里嘀咕,兩人怎么還握手言和了?
清傲如長公子,會主動討好人?
凌云摸不清主子們的心思,直到發覺兩人交握的手縫間流出鮮血。
啊這
君晟淡笑著,褪去矜冷慵懶,盡展芝蘭玉樹之姿,和氣的像是想要冰釋前嫌,手勁卻愈加的大。
待君晟離開后,沈栩用寬袖掩住鮮血淋漓的右手,打簾鉆進馬車,將紫毫撇在小幾上。
凌云緊隨其后,慌得團團轉,“公子,咱還是回府包扎一下吧!”
沈栩煞白著臉,警告他不可多嘴。
若是回府包扎,勢必會被母親問起,他沒有吃了虧、受了委屈就告狀的習慣,也不能讓人知曉,君晟此來結算的是他覬覦季綰的賬。
**
朗朗讀書聲從書肆后頭的學堂傳出,季綰站在半敞的門口,看著侃侃而談的齊伯和搖頭晃腦的孩子們,又看向認真聆聽的潘胭,莞爾一笑。
斜對面的灶房飄來裊裊炊煙,馨芝與新來的雜役正在起火熱鍋,準備為師生們燒幾道小菜。
蔡恬霜在前面看店,照看著書肆的生意,偶爾吃顆糖果,美滋滋瞇起眼縫。
季綰很想守護住這份純凈的安寧。
不知不覺,她來到書肆前的花圍前,盯著花草中一棵銀杏樹發呆。今日從與范德才的交談中,她受益匪淺,想要守護住至親至愛的人,是需要勢力人脈和事先布局的,她還太弱小,眼界謀略不夠,才沒能保護住廖姐姐。
倏然,上方墜下一枚琥珀墜子,橘色流蘇隨風揚,墜子巴掌大,里面包裹著一枚銀杏葉。
季綰驚愕回頭,完全沒有察覺到君晟的靠近。
“來了。”
“嗯。”
她的視線隨著君晟手里的墜子來回,才發現那不是琥珀,具體什么材質她分辨不出,但知里面的銀杏葉是她走出公堂時偶然落在肩頭的那枚。@無限好文,
憶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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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晟將它做成晶瑩剔透的墜子,是想給她留個念想吧。
攤開手,接過墜子,她按在胸口,對著紅衰綠減的秋色喟嘆,迫使自己從悲戚中抽離。
還有身后整座院子的人需要她守護,人該適時向前看了。
“觸景生情,讓先生見笑了。”
君晟沒有打趣她,自己用了十五年無法釋懷對弟弟的愧疚,季綰做的已經很好了。
“附近走走。”
兩人并排走在雀鳥啼囀的巷陌中,遇到分叉路口,也不會刻意選擇走哪條,隨性而行。
季綰捧著墜子問道:“這是什么做的?很像琥珀。”
“黃琉璃。”
“有心了。”
遇到斜長的椏枝,君晟抬手替她擋開,“說過多少次,不必與我客氣。”
他側低眸,帶了點說笑,“再沒記性,先生可是要懲罰學生的。”
心傷是會反復撕裂、愈合,至少此刻,季綰是心愈的,也漸漸淡然,“如何懲罰?”
“沒想好。”
“那先生要好好想。”
“我在你心里那么老嗎?”
“先生是敬稱。”
君晟似乎并不買賬,又并攏繃直雙指,彈向她的腦門。
這一次,季綰有了防備,在他抬手靠近時,向后閃開,轉身欲跑,卻在邁開步子時,踩到自己翻飛的裙擺。
“啊——”
短促的驚呼過后,整個人向前傾倒,直沖青石路面。
臉著地會很糗吧,她緊緊閉眼,腰肢忽然一緊,預感的疼痛沒有襲來,身體被一道力量向后帶去,后背抵在君晟的胸膛上。
君晟一手攬過她的腰,另一只手扣住她的肩頭,將她穩穩扶住,“沒事吧?”
季綰閉眼搖頭,發鬢上朱釵晃動。
羞沒了臉兒。
而本該說出的感謝,止在唇齒間。
他不喜歡客套,她盡量改就是。
完全忽略了始作俑者正是身后的人。
秋風拂來,絲絲涼爽,可身體相貼的地方異常溫熱,季綰后知后覺,他們還保持著狎昵的姿勢。
“我站穩了,可以放開了”
許是臂彎里的軀體太過香軟,君晟微遲了片刻,低頭看向懷里女子的側臉,纖長的黑睫忽閃著。
“念念。”
“嗯?”
“我想到如何罰你了。”
季綰扭頭,視線所及,是男子修長的脖頸和流暢光潔的下顎,還有過于鋒利難以忽視的喉結,她有些不明所以的慌張。
腰上的手臂如蔓藤越勒越緊,似要將她融到他的身體里。
“如何罰?”應著話,她試著拿開他的手臂,卻沒能如愿。
君晟忽然傾覆下來,將身體的重量全都倚在她的身上,耷著肩膀垂著頭,靠在了她的肩上。
“有些累,替我充當會兒樹樁。”
季綰疑惑,樹樁有她這么高?被砍伐過的樹樁不足一尺。
她的身量在女子中算是高挑的,但仍不及君晟,差距甚遠,尤其是靠在一起對比時。
季綰被迫承受男子身體的重量,不似外表清瘦,軀體精壯雄健,壓得她雙腿打顫,累紅了白凈的臉兒。
剛好不遠處有棵梧桐,她“背”著他向那邊走去,嘴里嘀嘀咕咕,“你放心,我會牢記今日的教訓,以后你求我感激你,我都不會理會。”
一向端莊溫婉的少女難見嬌憨的一面,君晟發覺到逗弄她的妙處。
心情隨之恬適舒悅。
不遠處有馬車的轂轆聲傳來,君晟松開手,直起腰身,恢復了矜持的君子模樣。
季綰緩口氣,背對駛來的馬車捋了捋散亂的發,有種被撞破風月事的荒唐感。
君晟看出她的不自在,邁過一步,擋在了她的前面,阻隔了車夫的視線。
看男人衣冠楚楚不好惹,車夫沒敢一再打量,放棄了打趣的念頭。
君晟盯著馬車,認出那是馥寧公主的車駕。
有眼線稟告,馥寧公主最近在糾纏沈栩,而太子有意拉攏沈栩,有意撮合。
算盤打得好,可惜不夠精。
君晟轉身,隔著衣衫握住季綰的腕子,帶她走向珍書閣。
季綰擰了兩下沒擰動,索性由著他了,說來也怪,這樣拉拉扯扯的舉動,她好像并不排斥。
“念念,兩日后陪我去見一個人。”
“何人?”
“君豫。”
季綰記得徐老夫人講述的事,君豫是太師府二公子,是個發熱燒壞腦子的癡兒,是君晟永遠無法彌補的愧疚所在。
“承昌三年,你獨自去了哪里?”
按著徐老夫人的闡述,季綰試探地問道。
君晟陡然止步,目光微微凝滯,卻沒有轉頭看她,亦沒有回答。
季綰沒有追問,連徐老夫人和譚氏都問不出的答案,她一個局外人如何能知曉。
第26章 第 26 章
回去的路上, 季綰想起昨日沈茹茹委屈的小表情,順手買了附近有名的栗子糕。
跟在喬氏身邊的沈茹茹一見母親和四嬸嬸回來,歡快地跑過去, 先抱了抱母親,又與季綰貼了貼臉。
“奶奶說,嬸嬸帶娘親去見世面了,茹茹也想去。”
季綰揉揉她的臉蛋, “改日帶你去。”
沈茹茹張開小胳膊抱住季綰的腿, 在發覺嬸嬸給她買了栗子糕后,撐圓了小嘴。
好巧不巧, 被楊荷雯瞧見。
“呦,四嬸對茹茹真好。”
沈茹茹敏銳察覺到大伯母的不悅,包子大的小臉快要皺成一團, 正當她將紙袋子遞出時, 視野里飄轉一抹紫色衣裙。
季綰攔在孩子面前, 將另外兩袋子栗子糕遞過去,笑盈盈道:“做不來厚此薄彼的事, 大嫂別挑理兒。”
“我哪句話挑理兒了?不就是點心么,又沒鍍金鍍銀, 誰稀罕啊!”楊荷雯一擺手, 硬氣道,“太甜了,不想吃。”
季綰點點頭,看向剛睡醒打著哈欠走來的沈大寶, “大寶要不要吃栗子糕?”
沈大寶登時清醒過來, 歡歡喜喜跑到季綰面前,“大寶要吃。”
說著拿起一塊, 吃得嘴角沾屑,還不忘嘴甜地巴結一句:“嬸嬸真好。”
楊荷雯氣得快要跺腳,想拉回孩子,又覺得沒必要小題大做。
季綰遞過兩個紙袋,讓他去西廂房給弟弟沈二寶也送去一些。
小孩子多討喜,可不像某些喜歡搬弄是非的長輩。
季綰的確沒有厚此薄彼的心思,她志不在后院,懶得與同一屋檐下的人斗氣,但偶爾也會小小反擊一下。
她可不是軟面團。
看著硬氣的季綰,潘胭生出艷羨,明明是溫柔的人,卻能以柔克剛,帶刺又懂得拿捏分寸,這是她不具備的,自從三郎病故,她一味隱忍,沒做過任何讓人敬畏的事,以致被兩個嫂嫂隨意拿捏。
“綰兒。”
“嗯?”
潘胭擦了擦冒汗的掌心,按捺住畏手畏腳的羞怯,“去學堂那邊我想多去旁聽。”
近朱者赤,她該多跟明事理又不軟弱的人來往,適時地開闊些心境,不拘泥一畝三分地而忍氣吞聲。
季綰莞爾,“嫂嫂謙虛了,以你的才學,旁聽屈才了。我想,嫂嫂或許能做學堂的夫子。”
“啊?”潘胭甚是驚訝,喃喃問道,“我行嗎?”
“試試便知。”
恰巧走進來的蔡恬霜剛好聽見這句話,她扯了扯潘胭的袖子,笑嘻嘻慫恿,“試試又無妨,不行就繼續旁聽唄。”
潘胭咬住唇,被今日激出的勇氣驅使,點了點頭。
眼眶忽然熱了。
好像找尋到了救贖自己的路徑。
不再做行尸走肉。
**
入夜,季綰沐浴后躺進帳子,想到了君豫。
君豫是太師府的嫡次子,不缺靡衣玉食,又是孩子心性,該送些什么見面禮好呢?
她想到一樣,就怕來不及制作。
次日天沒亮,新房二樓東臥就燃起燈。
君晟早朝前順著光亮來到東臥前
弋
,透過門縫看向坐在桌邊低頭做女紅的女子。
他叩了叩門,拉開門扇。
“為何早起?”
季綰笑著晃了晃手里的荷包,“明日不是要去見君二公子,我想送他一份見面禮。”
繡線穿梭其上,還看不出雛形輪廓。
燭光跳動在君晟深邃的清瞳中,交織眼中的漣漪,他坐下來,看著被燈火映亮半邊臉的女子,恍如隔世。
那個在他懷里不諳世事的女娃娃長大了,長成了蕙質蘭心的女子。可自小冰雪聰明的胞弟,智力永遠停留在五歲。
送她離開與胞弟走失是同一日。
可這事,與她無關,是他的疏忽。
“不必與老二客氣,叫他豫哥兒就行。”
“嗯。”季綰擔心明早之前完不成荷包上的刺繡,快速穿針引線,她繡活不精湛,幸好只是在荷包上繡一個不算復雜的撥浪鼓,勉強過得去。
還要安慰自己,禮不在精,在誠心實意。
驀地,指尖一痛,針尖刺破了皮膚。
她拔出針,本是渾不在意,卻被君晟抓住手,擠出一滴血珠,又被君晟用錦帕擦去。
月白的帕子染上一朵血梅。
君晟疊好帕子放入袖管,在季綰詫異的注視下起身,“我去上朝,你量力而為,別累到眼睛。”
“帕子”
“無妨。”
說罷,提步離開。
在坐上馬車后,男人拿出染血的帕子纏繞在手上,緊緊攥住。
白日醫館中,季綰得空就會拿起荷包刺繡。
看著歪歪扭扭的走針,何琇佩忍俊不禁,在旁指導起女兒的繡活。
有了母親的加持,一個藕粉色繡有撥浪鼓的的荷包在次日傍晚前縫制完成,季綰又用流蘇和瓔珞編成三股繩系在其上作為點綴。
懸在手上,季綰笑問:“算不算別具匠心?”
何琇佩擔憂道:“會不會太寒磣了?”
怎么說,人家也是太師府的二公子,若是讓太師府大夫人瞧見,是否會覺得女兒在侮辱他們?
季綰一點兒也不擔心太師府的人會想歪了。對她有成見的人,她再努力也無濟于事,與其費力去揣度他人喜好,不如隨性一些,順其自然,交情也講究一個投緣。
酉時三刻,季綰收拾妥當,在等待君晟下值回來的工夫,去了一趟前院的倒座房。
這是她第一次走進潘胭母女的居所。
倒座房坐南朝北,有些潮濕,白日暗淡少光,只有到了傍晚晚霞斜照,小軒內才能亮堂些。
人多是世故的,沈榮杰和喬氏不能免俗,一再委屈三兒媳,卻給認回家門的四子蓋了二層的新房,一度花光老本,因他們知曉,背靠新認回的四子,猶如背靠金山銀山,而三兒媳帶著拖油瓶,除了料理日常雜事和飲食,于他們再無價值。
季綰一進門,有種走進書肆的錯覺,屋子里飄散墨香,墻角架格上擺放著滿當當的書籍。
簡陋破舊潮濕的小屋,因潘胭有了別樣的意韻。
“這些書是嫂嫂嫁來沈家時帶來的?”
潘胭拿來茶罐,煮水沏茶,除了沈大寶和二寶時常會來找茹茹玩耍,幾乎沒人會來她這里。
“是啊,是我的嫁妝。”潘胭感嘆道,“家里沒落后,拿不出嫁妝,勉強用這些書湊數。”
她深深記得出嫁當日被沈家親戚嘲笑窮酸的滋味,那晚公婆的臉色也不好看,還是沈二郎和沈栩哥倆當著親戚四鄰的面,先、后說了一句“書籍是寶藏”,替她解了圍。
季綰從架格上抽出一本書坐在潘胭對面,認真翻看起來,“這本書我在齊伯那里替阿淵借閱過,市面上很難再買到。”
潘胭遞過茶盞,“若是季淵還用得上,就拿去吧。”
“嫂嫂舍得割愛?”
“物盡其用,這本我很少翻看,放在我這兒是白瞎了。”
季綰合上書,拿在手里晃了晃,“那我替阿淵多謝嫂嫂了。”
潘胭笑開,唇紅齒白,可以對他人有所幫助,對她來說何嘗不是一種慰藉。
這時,沈茹茹拿著糖人跑進來,歡歡喜喜地撲進母親懷里,扭頭看向季綰,“四叔和陌寒叔叔回來了,買了好多糖人,陌寒叔叔給我挑了一個最漂亮的。”
潘胭揉揉女兒的腦袋,“那你謝謝叔叔了嗎?”
“謝啦。”
季綰笑著起身告辭,她要陪君晟去見最重要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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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師府,崢嶸苑的正房內,一道俊秀的身影對鏡敷粉,又給自己選了一套碧綠色的袍子,對著走進來的老者扭啊扭,憨頭憨腦地問道:“魏伯,豫哥兒英俊嗎?”
太師府魏管家豎起拇指,“二公子玉樹臨風,最是英俊。”
看了眼漏刻,魏管家溫柔地催促道:“時辰快到了,咱們出發?”
君豫點點頭,小跑著跟在老者身后,忽又想到什么,折返回正房,抱起自己養的貍奴。
每年的九月十五是君豫的生辰,按著慣例,都會與長兄度過,今年出了岔子,本該中斷,可君豫鬧了許久,才磨得譚氏讓了步。
在前院等待馬車的時長里,君豫瞧見沈栩從另一駕馬車里下來,他抱著貍奴跑過去,“你回來了!”
俊逸的容顏和稚氣的神情實在有些不符。
沈栩從魏管家口中聽說過當年的事,替君豫感到惋惜。他伸出左手逗逗貍奴,隨意問道:“豫哥兒要去哪兒?”
“去見哥嫂。”
揉在貍奴頭上的手指頓住,沈栩想起今日是君豫的生辰。君氏小輩中,嫡系至今除了尚未被踢出族譜的君晟外,無人成婚,君豫口中的哥嫂是何人,不言而喻。
“早去早回。”
說不出心中的滋味,沈栩拍了拍君豫的肩,漠著臉走進府門。
君豫扭頭,“你不要和馥寧公主往來,她是個壞種。”
沈栩本也不打算與那女子頻繁往來,是那女子仗著公主之尊,一再糾纏他,可這話從癡兒口中說出,引起了他的疑慮,“為何這樣說?”
“她一見到我,就罵我是傻子。我才不是呢!”
貍奴適時地齜了齜牙,“喵”了一聲,似乎罵得很臟。
原本對自己不痛不癢的事,沈栩都不會多嘴,但看著稚氣的青年,還是寬慰了一句:“別聽她胡說,以后見到繞開走。”
君豫點點頭,由人攙扶著登上馬車。
馬車行駛在晚霞中,在一家酒樓前停下。
君豫跳下馬車,輕車熟路步上酒樓頂層唯一的雅室,遠遠瞧見自家兄長站在雅室內燃燈,剛要上前,又見兄長身邊站著個玲瓏的女子。
他轉轉眼珠,“誒呦”一聲倒在地上,懷里的貍奴穩穩落地,哧溜鉆到了桌子底下。
季綰眉梢抽動,快步走過去想要扶起他,可君豫坐著不動,眼巴巴盯著自己的兄長。
君晟搖搖頭,大步走上前將人提溜起來,彎腰替他拍了拍衣擺上的塵土,“沒摔疼吧?”
“摔得可疼了。”君豫擼起袖子,露出手肘,“哥哥吹吹。”
君晟煞有其事道:“都磕紅了,綰兒,取銀針來,快為豫哥兒療傷,別等會兒紅腫退了。”
聽見君晟喚自己“綰兒”,季綰愣了下,所以,“念念”只能是他們私下里的稱呼嗎?
一聽銀針,君豫趕忙擺手,自己給自己吹了吹,“我好了。”
隨即覷了季綰一眼,快速躲到君晟的身后,歪頭靠在兄長肩上,像極了見到陌生人羞澀躲起來的小孩子,讓季綰聯想到今日躲進三嫂懷里的沈茹茹。
酒樓已備好飯菜,擺放在四仙桌上,君豫驚喜地發現,都是他喜愛的菜。
“哥哥,我餓了。”
“豫哥兒,先見過嫂嫂。”
君豫又覷了季綰一眼,感覺這個女子比君淼大不了幾歲,他歪頭想了想,短促喚了聲:“妹妹。”
君晟咳了聲:“不許頑皮。”
君豫咧嘴笑,清澈的眼彎彎,“就是妹妹。”
君晟沒再糾正,帶著他入座,示意季綰也坐過來。
季綰坐在兄弟二人的對面,手里捏著做好的荷包,尋找著遞送給君豫的契機,可君豫一坐下就挽著君晟的手臂質問兄長為何不回府。
璍
“府里自從多了一個沈哥哥,哥哥就沒回過府,都不陪我玩了。”
孩童心性,又怎能明白交換人生的含義。
君晟沒接話,用公筷為他夾菜,“都是你愛吃的,多吃些。”
君豫捧著碗筷吃得香噴噴,視線一直落在君晟身上,對君晟的依賴勝過任何人。
季綰默默看著,對徐老夫人的描述有了具象感,十五年前的夏日,一個五歲的孩童,因依賴追逐在兄長身后,也因依賴走散在不熟悉的街頭。
令人唏噓。
作別時,季綰將荷包遞給君豫,“一點兒心意,二公子別嫌棄。”
君豫被荷包上繡出的撥浪鼓吸引,羞答答地接過,“妹妹真好看。”
季綰失笑,不知他夸贊的是她本人,還是她的手藝。
等太師府的馬車消失在長街上,季綰在君晟身后等了許久,也沒見他收回視線。
“先生?”
彌補不了的過往最是無奈,季綰無法替他解憂。
君晟轉過身,拉住她手腕走進酒樓。
“陪我喝幾杯。”
季綰哪里會飲酒,但也不想掃他的興,碎著步子跟在后頭。
階梯很長,拾階而上時,與結伴走下來的食客不期而遇。
其中一人懶懶散散地擋在階梯中間,向下俯看。
季綰認出他是柳明私塾案那日與二皇子斗嘴的喻小國舅,提督五城兵馬司,是個閑官,只因兵馬司的權力是掌握在各指揮使的手里。
窄道相逢,季綰明顯感覺腕子被君晟握緊了些,也察覺到,君晟今日興致不高,沒有與同僚寒暄的意思。
她低垂眉眼,正要同君晟側身越過幾人,卻聽喻小國舅閑涼開口,帶著謾笑,“君大人不都回了沈家,怎還與君家的傻子聚會呢?”
早在君晟將君豫送出酒樓時,喻小國舅就在窗邊瞧見了他們,這會兒又剛好遇見君晟,忍不住調侃起來。
“怎么,是想借傻子與君家藕斷絲連嗎?也是,利益捆綁,哪能說斷就斷。”
“傻子”一詞敲擊在君晟的耳骨上,他停下步子,唇畔蕩開笑意,改換左手牽季綰的同時,以右手掌直接招呼在喻小國舅的面門上,扭轉手肘,將人按在階梯上。
隨著一聲痛哼,喻小國舅身體后仰,腦勺著地,磕在階梯的棱角上,臉上泛起痛色,卻因被一只大手覆蓋臉龐,讓人瞧不見表情。
臉被一只大手蓋住,后腦勺在階梯的棱角上反復摩擦,喻小侯爺疼得眼前發白,喉嚨發出氣若游絲的悶吟,看傻了隨行的幾個公子哥。
他們哪里會想到,不過一句玩笑話,竟激得君晟下了死手。
小國舅可是皇親國戚!
幾人反應過來,欲要上前拉開他們,卻被突然出現的陌寒攔住。
緊接著,一個個呈拋物線,被丟下階梯。
陌寒素來驍勇,一身的腱子肉,輕松丟開幾個只會花拳繡腿的紈绔子。
喻小國舅孤立無援,一雙腿不停踢踹,“君晟!你瘋了嗎?”
君晟按著他的臉,微微哂笑,“罵得聲音太小。”
“瘋子,斯文表象的瘋子,快放開我!”
君晟加重手勁兒,迸濺出淡漠霜寒的冷意,“知我瘋,還惹我?看來,你也沒聰明到哪兒去。”
酒樓傳出喻小國舅歇斯底里的吶喊,久久回蕩在食客的耳畔。
等被人抬手時,已是顏面盡掃地。
季綰僵在一旁,第一次見識到君晟的脾氣,明明斂著怒火,語氣尋常,下手卻又狠又辣。
喻小國舅后枕部鼓起個血包,沒半個月是消腫不了的。
君晟理了理微皺的衣袖,攬過季綰的肩,沒事人似的步上頂層雅室。
季綰窩在他懷里,悄然打量他的神情。
“小國舅不會善罷甘休的。”
皇親國戚,怎甘心受這等羞辱。
君晟緘默著給予了回答,帶她坐到桌前,卻只擺了一只舊盞獨自飲酌。
季綰沒有勸他少喝些,還執起青釉酒壺為他斟酒。
纖細的手指在青釉上顯得白皙細膩。
許是酒氣醺濃,君晟忽然扣住她執壺的手,搖了搖頭,隨即將人連同她坐著的繡墩一起拉向自己。
被緊緊環住時,季綰美眸微瞠,失了陣腳,被老山檀和酒氣交織的氣息包裹。
他是在難過嗎?
雅室安靜如斯,前傾的身體有些酸麻,季綰小幅度扭了扭腰想要尋個稍微舒服的體態,卻被抱得更緊。
金秋時節衣衫不再單薄,可自從嫁人,所用的料子均是上乘的綢緞綾羅,薄如蟬翼,觸如膚感,長久地貼合在一起,能真切感受到對方的體溫。
多是飲酒的緣故,君晟的體溫很高,灼燙相貼的肌膚。
猶豫半晌,季綰抬起垂在兩側快要發麻的手臂,穿過君晟兩側腰身,輕拍在他的背上。
寬健的背,與她的削背不同,富有力量感。
季綰拍了幾下又改為輕撫,竭力安撫著他的情緒。
“誰都會有脆弱的一面,發泄出來吧。”她側著臉,在他脖頸處軟語,呼出的蘭氣拂過他的皮膚,甕聲甕氣的,“我不笑話先生。”
君晟原本只是想抱抱她,緩解慍氣,聞言更有了環緊手臂的理由,大手順著她的背脊下滑,一只手覆蓋住整個后腰。
溫香軟玉陷入掌中。
腰肢傳來一絲一絲酥癢,季綰不適地扭動著,無意中在男人的掌中擺動游弋,干柴擦烈火。
“太緊了”
“不是讓我發泄出來?”
發泄的方式是要勒暈她嗎?季綰縮起肩膀,咬牙硬挺,無措又可憐。
許久過后,雅室外響起叩門聲,陌寒的聲音傳了進來。
“大人,皇后娘娘宣您入宮。”
喻小國舅雖游手好閑,但背后有強大的勢力撐腰,一是作為百官之首的父親,二是東宮太子,三是皇后娘娘。別說出言不遜,就是仗勢欺人踢到硬板,也會有人給他收拾爛攤。
季綰替君晟捏把汗,作勢起身,又被君晟摟了回去。
“再抱會兒。”
“先生不擔心嗎?”
“你在擔心我?”
季綰挺無奈的,她是否關心他,又能添幾分助力?
“我是擔心先生,希望先生能全身而退。”
君晟笑了笑,松開了手,“我讓人送你回去,在家等我,不必擔憂。”
季綰沒依,“我想陪你入宮,為你做個人證也好。”
君晟定定凝睇她,抬手捋過她散落的發,別至耳后,思忖片刻,答了一個字:“好。”
他雖會護她周全,但無法避免她在某一時刻歷經大風大浪,適當歷練一番也好,見慣了大場面,在特定時刻或許能做到臨危不亂。
在宮里來人第二次催促后,君晟帶著季綰不緊不慢地入宮,在執燈宮人的牽引下,去往坤寧宮。
第27章 第 27 章
此時坤寧宮內燈火通明, 來客滿座。
喻皇后坐在上首,右邊一排坐著將近七旬的喻首輔、太子和馥寧公主。
左邊一排坐著剛剛入宮的徐老夫人和太師君毅鴻。
君毅鴻披著厚實的裘衣,面容憔悴, 是近來氣血不足所致,還不如徐老夫人氣色紅潤。
有徐老夫人在,喻首輔都不是最年邁的那個,自然端不了長輩的架子, 還笑呵呵與徐老夫人閑話家常。
君晟帶著季綰進來時, 幾人正在聊著今秋狩獵的事。
季綰發覺自己想多了,坤寧宮的氣氛和樂融融, 只有馥寧公主板著臉,一副興師問罪之勢,其余人有說有笑, 根本形不成劍拔弩張的氣氛。
難怪君晟不慌不忙的, 定是料到了這番場景, 只是皇親國戚被人當眾羞辱,皇家人為何不怒?
季綰暗自忖度, 這皇家的威嚴和寬容,也是建立在利益牽扯上的吧。
見君晟身邊帶著個溫婉女子, 眾人各有各的思量。
君
璍
毅鴻最是感慨, 竟是以這種方式與“長媳”見面,他握緊玫瑰椅的扶手,打量著小夫妻。
徐老夫人見到君晟,一改往日慈愛, 厲聲斥道:“豎子還慢悠悠的, 快些過來給首輔和皇后娘娘賠罪!”
戲是要演足的,君毅鴻配合母親, 肅了目光,“要不是首輔和皇后娘娘寬宏大量,你當自己還能安然無恙出入宮闕嗎?”
喻首輔趕忙笑道:“言重了,不至于,一點摩擦罷了,是犬子先冒犯了府上的二公子。”
君晟走到皇后寶座前,躬身施禮,又朝著太子和首輔一一作揖。
“沖動行事,難辭其咎,臣甘愿受罰。”
喻皇后一擺手,雍容端正又不失親和溫厚,“安鈺教訓得好,小十三出言不遜,合該被教訓,也讓他長長記性,以免日后惹出大麻煩。來人,看座。”
喻小國舅在喻家行十三。
宮人引著君晟和季綰坐到君太師的下首。
玫瑰椅之間的角幾上都擺有攢盒,里面的各式點心精美至極,均出自御廚之手。
宮人為兩人斟茶,極品的君山銀針,湯黃澄明,甘醇鮮爽。
太子慕淮捧著蓋甌,看向端坐的季綰,聯想起沈栩,細長眉眼泛起耐人尋味的笑,“小舅舅真是混賬不長眼,也不看著場合,可有驚擾到季娘子?”
沒曾想太子會主動與自己講話,季綰頷首答道:“未曾。”
眾人先后將視線集中到季綰身上。
喻皇后本是笑著,卻在記憶深處的燁燁燈火中,恍然瞧見那抹站在碧潯旁的身影,葳蕤蔥蘢的勝景在女子的一顰一笑中黯然失色。
眼前的小嬌娘,與那女子身形如同復刻,不看容色,乍覺是同一人,可再仔細瞧,兩人容貌并不相像。
都是美人,美得各有不同。
尾指上的琺瑯護甲不經意劃過虎口,留下一條淡淡的痕跡,喻皇后收斂起失態,隨口詢問起季綰的身世和婚后的近況。
季綰柔聲作答,始終垂著眼,不敢也不能直視上首的婦人。
聽到季綰說自己是訟師之女,喻皇后沒再多問,又與徐老夫人閑聊起來。
季綰扭頭看向君晟,無聲詢問著他,自己表現得如何。
君晟微微點頭,余光里凝著上首的皇后,頗為意味深長。
等客人離席,寢宮只剩下喻家的人,馥寧公主冷聲質問:“皇兄,咱們就這么便宜了君晟?置皇家臉面于何地?”
太子不緊不慢繼續飲茶,“皇家臉面關坤寧宮和東宮何干?只要君氏的人覺得咱們大度就行。
“那是咱們的小舅舅。”
“多謝他了,回頭替為兄送些補品過去。”
馥寧公主氣不打一處來,卻不能忤逆太子皇兄的意思。她慪氣閉上眼,雖氣,但也知母后和皇兄的考慮。
二皇子的舅舅是正一品武將,手握中軍都督府的兵權,又兼任司鑰長,掌宮城各城門的鑰匙,可以說是掐住了皇室的喉嚨。
而他們背后雖有官居首輔的祖父,可祖父年邁即將致仕,他們的父皇又值壯年,皇兄雖暫時穩坐儲君之位,但仍有夜長夢多的隱患。
母后和皇兄在喻小國舅的事上做出禮讓,很大可能是在拉攏君氏,以維持祖父致仕后勢力的平衡。
君氏雖扶持德妃,但德妃充其量是君氏謀求便利的工具,她的子嗣尚小,暫構不成威脅。
爭取到君氏一時的扶持,也能在朝中鋪陳開更廣的權勢,至于再往后,誰又預測得到?說不定十年、二十年后,君氏已沒落。
太子慕淮沒理會有氣沒處撒的皇妹,還警告她不可再對君家人無禮。
拉攏君氏多好的機會,還要多虧小舅舅的“助力”,讓君氏欠他們一個人情。
飲過茶,慕淮放下蓋甌。
一宮人上前添茶,不小心將茶湯迸濺在太子的蟒袍上。
宮人趕忙跪地求饒。
慕淮淡笑,“無妨。”
見宮人依舊跪著,馥寧公主厭煩道:“皇兄不都說了無妨,還不滾下去?”
宮人戰戰兢兢起身,面色煞白地向外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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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闌珊,君毅鴻在出宮后,正色道:“吾兒今日沖動了。”
君晟跟在君毅鴻身側,手卻是向后一直握著季綰的手腕,好像怕她跟丟了似的。
“孩兒讓祖母、父親費心了。”
君毅鴻很滿意君晟的稱呼,憔悴的面龐浮現寬慰之色,“夜深了,今晚隨我們回府小住吧。”
“不了,沈家離太師府不遠,路上耽擱不了多久。”
“你娘還擔憂著呢,回府報個平安。”
“勞煩父親替孩兒給娘親賠個不是。”
“一家人客氣什么?”
徐老夫人聽不下去了,走到父子二人之間,“罷了,不回就不回,回去了也會被拒之門外。”
老者看向長孫,語重心長道:“你躋身九卿,多少眼睛看著你呢,日后務必謹言慎行,不可再沖動。”
說雖如此,她也知道,但凡涉及次孫的事,一向克制的長孫就會偏執又護短。
“夜深了,回吧。”
老者擺擺手,由君毅鴻攙扶著登上馬車。
目送兩位尊長離去,君晟帶著季綰坐上自己的馬車。
才一駛離宮城,還未說上一句私話兒,季綰就被君晟扯進懷里。
怎么又抱上了?
季綰狐疑,想要掙脫卻被扣住抵在他胸口的雙手。
“再抱一會兒。”
“先生很疲憊嗎?”
不疲憊,實在是說不過去,作何一再拿她當枕頭倚靠著?
季綰在男人肩頭抬眸,盯著晃晃悠悠的頂燈,其上有飛蟲縈繞,晃得她有些眼暈。
君晟收緊手臂,額頭抵在她的頸窩,懶懶“嗯”了一聲,嘴角微揚。
迂久過后,懷里的女子發出均勻清淺的呼吸,君晟低頭看去,松開一只手臂,讓她歪靠在自己臂彎。
睡熟的女子面容恬靜,神情亦如十五年前被他縱馬出城時綁在懷里的女娃娃。
馬車抵達沈家巷子時,守在門口的馨芝和蔡恬霜迎上前,詫異地看向君晟抱著季綰步下馬車。
兩人讓開路,緩慢跟在后頭。
回到新房,馨芝端來盛水的木盆,走到君晟面前,想要服侍季綰洗漱,“奴婢來吧。”
“不必,去歇著吧。”
君晟走到拔步床前,目光一直鎖著懷里的人兒,觀察她是否有醒來的跡象,隨后彎腰將人輕放在床上,摘去她發間燕釵和珠花。
見她一沾到被褥就要翻身曲膝,君晟捉住她一對腳踝,替她脫去鞋襪。
菱襪褪離雪白玉足的過程極為緩慢,是君晟放慢了動作,而比褪襪更慢的,是君晟用一根食指剝落季綰抹胸長裙外的直領對襟褙子。
睡著的季綰并不配合,壓著衣裙一動不動,被君晟慢慢扶起,外衫落肩,自光潔的手臂褪去,令端盆杵在原地的馨芝紅了臉。
她目不斜視地放下木盆,快步離開臥房。
脫個衣裳而已,怎么看得人臉紅心跳?
這就是燕爾新婚的旖旎嗎?
馨芝發出長長的疑問。
屋外檐下燈火漸熄,烏漆墨黑,夜色鋪陳開的不單有沉寂,還有曼妙,只是睡夢中的女子不知曉罷了。
翌日風吹菜田,飛蟲喓喓躁秋,季綰醒來時天已大亮,她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回到新房的,只記得昨晚在馬車上被頂燈晃得眼暈,窩在君晟的懷里昏昏欲睡。
說來詭奇,每次在君晟身邊,她都能睡得踏實,毫無戒備。
“馨芝。”
馨芝應聲走進,見季綰裹著被子呆坐在床上,掩唇一笑,“奴婢將早膳放在了溫盤里,小姐可要傳膳?”
季綰還未熟悉,并無食欲,“昨晚誰替我換的衣裳?”
“是奴婢。”
季綰點點頭,那就好。
馨芝沒有扯謊,昨晚她正要睡下又被君晟叫上二樓替季綰更衣,當時季綰身上僅剩下抹胸長裙,很像一朵半開的鳶尾花。馨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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懂君晟為何傳喚她替季綰更衣,明明是夫妻,沒必要避嫌呀!
是因年輕氣盛,怕把持不住嗎?
作為婢女,馨芝不敢過多揣度主子的心思,只會指哪兒打哪兒。
用過早膳,季綰打算帶著馨芝入宮為德妃復診,另外,讓蔡恬霜帶著潘胭去往學堂。
四人兵分兩路,不耽誤潘胭授課。
在后罩房陪潘胭選了一身素雅得體的衣裳,季綰上前抱了抱緊張的潘胭,“這一步,總要邁出去。我與齊伯打了招呼,三嫂盡管一試,成與不成是后話。”
蔡恬霜在一旁附和:“是啊,實在不行,在學堂做個其他差使也成。”
潘胭不想在沈家原地畫牢,極為珍惜這次走出去的機會。學堂有一部分年紀偏小的孩童,為他們開蒙應該不成問題。
被簇擁著走出沈家大門的一剎,潘胭回眸看向狹小陳舊的沈家家宅,忽然釋然了命運的不濟,日子還長,路在腳下。
喬氏牽著沈茹茹站在正房窗前,耳畔是楊荷雯的獨家見解。
“綰兒還真是本事大,自己開醫館,又攛掇阿胭去外面拋頭露面,趕明兒,咱這家都要受她呼來喝去了。”
曹蓉在旁沒了嗑瓜子的興致,“阿胭去學堂授課,那我與誰搭伙做飯?”
楊荷雯哼笑,“她在時,也沒見你上過手啊。咱們還是按老規矩來,逢單我與馨芝丫頭,逢雙你自己看著辦咯。”
聽出大嫂的幸災樂禍,曹蓉沒好氣地抓起一把瓜子,攥緊在手里,對季綰生出些不滿。
她嫁入沈家前,每日都要到自家的胭脂鋪里幫工,將心比心,她并不在意潘胭是否出去拋頭露面,而是在意沒人幫她料理雜事了。
第28章 第 28 章
另一邊, 季綰帶著自制的通乳藥,乘上通往宮城的馬車。
走在紅墻青瓦的小道上,到處是灑掃的涓人和巡邏的禁軍。季綰赫然發現, 一來二去,自己不再如前兩次那般拘謹,生怕言錯行錯招惹上麻煩。
迎面走來一小撥人,正中間的男子身穿緋紅官袍, 胸前云雁補子, 翩翩儒雅盡展卓然之姿。
正四品的大理寺少卿賀清彥無論走在哪里,都會吸引眾多或是傾慕或是艷羨或是探究的視線。
季綰不確定賀清彥是否記得自己, 輕輕頷首就打算掠過,還是賀清彥停下步子叫住了她。
“季娘子怎會入宮?”
兩撥宮侍們很有眼力見地退避開,低頭等在不遠處。
季綰福福身子, 輕聲闡明自己因何入宮。
賀清彥還禮, 躬身一揖。他與德妃是表兄妹, 不禁關切了句:“娘娘身子可好些了?”
“恢復得差不多了,只要不再生郁結。”
在后宮, 女子多數時候身不由己,愁怨郁結在所難免。賀清彥與季綰不熟, 又有男女之防, 自然不能多作寒暄,他今日入宮是陪天子下棋的,并無要緊事。
“季娘子入宮,要提防賢妃的人, 萬事謹慎。”
賢妃是二皇子的母妃, 因二皇子被調派河東一事,與君晟結怨。季綰是君晟的妻子, 勢單力薄,很容易被賢妃盯上。
季綰點點頭,“謹記賀少卿的提醒,多謝。”
賀清彥目送季綰走遠,才轉身出宮,回到大理寺衙門后,聽大理寺正稟報,說是喻小國舅名下的一座莊園發現一具死尸,致命傷在頭部,死者有一對虎牙,與童生案、優伶案的作案手法一致。
這已經是連環兇殺案的第四起了。
作案手法一致,是否說明兇手在故意留下線索,故意讓案子撲朔迷離,挑釁各法司?
上一起追蹤到的兇手當著官兵的面服毒自盡,極可能是從犯,掩人耳目,做了主犯的替罪羊。
賀清彥依舊認為服毒自盡的兇手很可能是大權貴養的死士。
晌午晴空驟變,風起云涌,醞釀一場秋雨。
季綰從德妃寢宮出來,隨宮人快步走在永道上,在途徑之前的小道時,與迎面走來的馥寧公主遇個正著。
宮中貴人甚多,季綰佯裝不識,想要匆匆越過,卻在擦肩時被對方叫住。
馥寧公主陣仗大,驕縱慣了,哪里允許被人忽視。
“本宮認得你。”
季綰不得不停下來,欠身行禮,“臣婦眼拙,不知是哪位貴人,尚希見宥。”
“昨兒剛見過,就忘了?”馥寧公主撥開一眾宮人,走到季綰面前,“君晟身邊不是不留蠢貨么,怎么容下你了?”
“可能臣婦空有美貌。”
頭一次見人這樣“自嘲”的,仔細咀嚼這句話,更像是在恃美行兇,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她一介布衣出身,如何做到不卑不亢的?
馥寧公主有皇后和太子為盾,后宮除了賢妃和德妃,沒人敢頂撞她,有些無法接受季綰的態度。
這時,身側嬤嬤上前耳語了幾句。
馥寧公主方反應過來,面前的女子就是那個與沈栩相知相許多年的未婚妻。
原本只是想懟她幾句出口惡氣的,這下好了,火氣蹭蹭往上冒。
空有美貌是吧?那就毀了她漂亮的小臉,看她還能靠什么嬌饒。
小公主摸向腰間的銀鞭,宛如在兵馬司大牢中對待一個個囚犯,眼中的血絲顯露出詭譎病態。
季綰昨日就發覺皇后膝下這對子女有幾個共同點,眼白紅赤、瞼發黑、面色紅中發黃,應是肝火旺所致,而肝火旺最常見的表現就是急躁易怒。
不過太子素有寬厚溫和之名,想來這份暴躁都疊加在了胞妹身上。
“秋燥,貴人切記動怒。”
“還要裝作不認識本宮?”
“貴人若是名聲在外,臣婦自會認得。”
馥寧公主呵了聲,意思是,她空有公主之銜,妄為公主之尊了。
這話堪比火上澆油,她抽出鞭子,揚起手,卻被一道氣力截住腕部。
負責送季綰離宮的春桃攔在前,“季娘子是君大人的妻子,還請公主三思后行。”
區區一個宮女也敢來摻和?馥寧公主甩開春桃,云淡風輕道:“嬤嬤,掌嘴。”
適才與之耳語的老嬤嬤走上前,對著春桃摑出巴掌。
可清脆聲未起,被季綰攔了下來。
馥寧公主冷笑,“臣妻打不得,本宮教訓一個宮婢還需要經過誰的同意?”
季綰丟開手,將春桃拉回身邊,也不知是投桃報李還是沒能護住廖嬌嬌的遺憾刺激了她,面對蠻橫驕縱的公主,她沒再像曾經面對二皇子那般選擇忍讓。
“公主自然打得一個宮女,那臣婦也自然打得一個老刁奴。”
馥寧公主抵抵腮,她一向控制不住脾氣,異常暴躁,否則也不會傳出不愛紅妝、愛刑具的名聲,“誰給你的膽子敢與本宮斗嘴?”
季綰脫口而出,“是君晟吧。”
她也想不出第二個人了。
“君晟嗎?那本宮今兒連他的臉面一塊打。”馥寧公主狠狠抖鞭,在空中發出“啪”的一聲巨響,作勢要甩向季綰。
也好替小舅舅出口氣。
“公主且慢。”
一道略顯尖銳的聲音響起,眾人尋聲看去,見司禮監執筆太監范德才快步走來。
官宦做到范德才的位置,已無需再笑臉逢人,內廷隨處可見的涓人里,十有八、九都是他的眼線。
“秋日干燥,火氣才會這么大,咱家正要去御前為陛下送上龜苓膏,既遇見公主,也送公主一份吧。來啊,為公主呈上。”
身后的小宦官端過托盤,硬塞給了馥寧公主身邊的嬤嬤。
龜苓膏有滋陰潤燥、清熱涼血之效,任傻子都聽得出,范德才是在做和事佬。
宮妃的面子可以不給,但范德才是御前近侍,三言兩語就能讓人栽進無形的陰溝里,馥寧公主一忍再忍,揚鞭甩在自己的宮人身上,一連三鞭,鞭鞭染血。
宮人倒地,疼到臉皮抽搐。
撒了火氣,馥寧公主朝范德才笑開,“龜梨膏好啊,本宮回去一定會細細品嘗。
弋”
范德才一副溫厚模樣,“公主慢行。”
馥寧公主瞥了季綰一眼,帶人離開,連帶著也讓人拖走了倒地不起的宮人。
壓迫感驟然消失,季綰欠身行禮,“多謝范公公解圍。”
范德才笑道:“咱家并非熱心腸主動解圍,是受人之托。其實,這兩次娘子入宮,都會有司禮監的人暗中相護。”
受何人之托,不言而喻。
“不過,咱家還是要提醒娘子。”范德才抬手招來一個涓人,令她清理掉地上的血,語氣漸沉,“馥寧公主脾氣暴躁,難以自控,娘子盡量避之。”
“臣婦明白了。”
可她不招惹,不頂撞,就能息事寧人嗎?
季綰隱隱覺得,她們還會有交鋒的一日。
回去沈家的路上,季綰順道去了一趟珍書閣,正巧趕上潘胭在教孩子們習字。
齊伯坐在欄干上,還是吊兒郎當的,露著牙花笑說要拓展一下學堂。
“有潘娘子幫襯,就可以將隔壁改造成學舍,提供給不識字的孩子。”
季綰靠在一旁,“這么說,您老認可三嫂了?”
“何談認可啊!比我學問高多了!”
季綰莞爾,深知這話有夸贊抬舉之意,不過結果是喜人的。
卻聽齊伯又道:“回頭書肆攥的銀兩,小老兒會分給潘娘子一些,當作薪俸,總不能讓人白出力。”
薪俸的事,季綰不便摻和,“我替三嫂多謝您了。”
“是小老兒要謝你,替我尋了個幫手,要不忒忙了,都顧不上喝酒。”齊伯指了指地窖方向,那里面存放著君晟許給的梨花白。
季綰點點頭,與齊伯有一茬沒一茬地閑聊,轉眼到了暮色四合。
潘胭挽著季綰走在回去的路上,難掩興奮,反應過來時,又不可抑制薄了臉兒,“瞧我這沒見過世面的樣子。”
季綰拍拍她的手臂,“嫂嫂博覽群書,比我見識廣博得多。”
看了一日書肆的蔡恬霜走上來,擠在兩人之間,“紙上終覺淺,有機會還是要出去游歷一番。”
這話戳中了兩人的心窩,她們沒有接話,卻藏了千言萬語,若有一日能去見識廣袤的山川湖海,體會不同的風土人情,心境和談吐都將大不相同。
入夜,季綰等到子時不見君晟回來,她有些犯困,吹滅燭臺躺進帳子,又一次嘗試脫離撥浪鼓獨自入眠,可直到破曉都沒有睡踏實,夢境顛簸,被暗黑籠罩,分辨不出身在何處。
自小,她的夢境與旁人不同,沒有景象,唯有顛簸的感覺,像是在趕路又像是在逃亡。
旭日冉冉,熹微光縷映入喜帳,屋外響起招呼聲。
季綰懶懶起身,一夜未休息好,頭重腳輕。她捏捏顳,穿上繡鞋步下旋梯,在看到揮舞鋤頭刨地的陌寒時,快步跨出門檻,卻未見到君晟的身影。
“大人呢?”
陌寒手握鋤頭支著下巴,連打了好幾個哈欠,“城中一處莊園發生兇殺案,可能與柳明私塾的案子有關,大人在大理寺,與賀少卿商討案子未回。”
習慣每日見到君晟,偶爾見不到,多少有些不適應,季綰忽視了心里作祟的怪異,叮囑陌寒回屋休息。
在大理寺衙門熬了一個通宵,陌寒是回來補覺的,可他沒有晨睡的習慣,索性幫著老兩口刨地播種。
前院傳來曹蓉的聲音,話是說給潘胭聽的。
“你今日還要去學堂的話,午膳和晚膳都要我來掌勺。柴不夠用了,你去劈些吧。”
很快,潘胭的身影出現在后院,又是挑水又是洗菜又是劈柴,累得汗漉漉,衣衫貼膚,無意展露出豐腴的體態。
來來回回幾趟,分身乏術。
陌寒看不過去了,放下鋤頭,拿起一段柈子放在樁子上,接過她手里的斧頭,“我來吧。”
說著挽起衣袖,露出小麥色的手臂。
劈砍柈子,孔武有力。
潘胭赧然,“夠用了。”
“多劈一些吧,能多用幾日。”
陌寒默默勞作,沒一會兒,將柴火堆砌成小山。
潘胭道了聲謝,發覺陌寒前襟微濕,貼在胸膛上,投桃報李,本該遞上帕子,可男女授受不親,非禮勿視,她抱起一捧柴火,快步回了正房。
君晟是在當日傍晚回來的。
暮云合璧,余暉溶溶傾枝頭,巷口楓葉片片紅,他一身緋紅官袍,與映霞楓葉一樣瑰麗。
一進門,先是去了老兩口那里坐了會兒,隨后回到新房沐浴更衣。
揉藍錦衣柔軟垂順,帶了點兒浴湯的潮氣,包裹在筆挺的身姿上。
他拿著純白布巾,擦拭墨發,聞到飯香時,不由轉眸尋找著那道身影,卻在瞧見馨芝端著雜蔬湯走上來時,淡了眸光。
沒有察覺男人的情緒,馨芝放下湯碗,恭敬道:“大人稍等,還有兩道菜。”
“綰兒呢?”
“小姐在為大人制作燉盅。”馨芝欠身離開。
窗外云卷云舒,黃昏暮色昳麗成綺。
等待的工夫,君晟坐在躺椅上,無心欣賞景色,回想著案子的細節,死者是那座莊園的花匠,脾氣溫和,無不良嗜好,與前三起案子的死者沒有人際交往上的關聯,除了頭部的致命傷和一對虎牙。
一切都像是兇手故意放出的線索,吸引朝廷的注意,引朝廷的人查尋下去,再將他們耍得團團轉。
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季綰端著燉盅上來時,君晟側身閉目,呼吸均勻。
像是睡著了。
知他一日一夜沒有休息,季綰不忍打擾,輕輕放下燉盅,來到躺椅前。
看男子劍眉微蹙,她搬過椅子坐在旁,托腮盯了會兒,不知不覺哼起曲子。
這是年幼時母親哄她入睡的曲子,百試百靈,但前提是,有撥浪鼓在身側。
女子音色清清甜甜,不疾不徐,確有助眠的作用,漸漸的,男子眉頭舒展,睡顏看上去無害又悅目。
光憑容貌,說是京城之冠,并不夸張。
季綰打量著這張巧奪天工的臉龐,視線不自覺游弋在他揉藍色的綢緞錦衣上。
衣衫薄而服帖,隱約可見身形的輪廓,視線再往下,叉開的衣擺垂落躺椅,露出一雙包裹中褲的大腿。
男子的腿甚是惹眼,修長筆直。
季綰扭回頭,哼唱的曲子走了調,她清清嗓子,找回音律。
音色悠悠,人婉柔。
君晟恰在此時睜開眼,幽深的桃花眼清霽瀲滟。
四目相匯,季綰眨眨眼,臉蛋“唰”的一下就紅了,為自己方才的孟浪。
而那難以遮掩的紅潤,比桃紅的胭脂還要嬌艷,如晚霞爬上玉肌。
“先生醒了。”她心虛地抿抿唇,佯裝淡然從容,“飯菜備好了,可要食用?”
君晟沒急著起身,“哼的什么曲子?”
“娘親教給我的。”季綰抓了抓膝頭的衣裙,極力驅散臊意,“好聽嗎?”
“嗯。”初醒的緣故,君晟呈現出懶倦之態,側身枕著一只手臂問道,“臉怎么紅了?”
“沒有紅。”季綰捂住臉,假意拍了拍,“柴火熏的吧。”
“前言不搭后語。”
心虛作祟,季綰招架不住,一把握住君晟的手,欲要將人拉起,“飯菜涼了,快用”
話音未落,她被反力拉扯,身體前傾失去平衡,趴到了君晟的胸膛上。
心口與心口緊貼,不知誰的心跳亂了節拍。
季綰單膝跪在桌椅邊,支撐起上半身,怔怔看著故意拉她跌倒的男子。
君晟扣住她那只主動伸過來的手,強行與她十指相扣,“怎么像是你沒有吃飽?”
男女力氣本就懸殊,何況是有人故意為之。
這人有時候挺壞的。
季綰費力站起身,想要抽回手卻沒能如愿,她不得不伸過另一只手,用力將人拉坐起來。
可拉是拉了起來,男子卻在坐直的一瞬,向回用力,又將季綰拉倒在他的身上。
額頭磕到男子的胸膛,季綰來了火氣,摁住他的肩頭撐起身子,不停抽回自己被緊攥的右手,“別鬧了,飯菜都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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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就是偷看他的身體被抓包了么,又不是沒穿衣裳。
君晟桎梏住亂扭動的女子,以一貫慢條斯理的調子,道:“你要看就大大方方地看,別偷看了又不認賬。”
被徹底戳破窗戶紙,季綰臉如火燒,她倒吸口涼氣,緩緩吐出,試圖讓自己冷靜。
“我沒偷看你。”
她絕不能承認,以免日后被他拿這事兒取笑。此刻,她并未察覺,他們之間已有了合作關系之外的狎昵和曖昧。
眼看著快要把人激怒,君晟突然松開手。姑娘家臉皮薄,不能把人逼得太急。
脫離開桎梏,季綰雙手背后,暗自揉了揉被攥紅的右手,抬起下巴指了指食桌上的飯菜,“快用吧。”
君晟沒再打趣她,走到桌前執起碗筷安靜地食用起來。
季綰坐到搖椅上,對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夜里沒有撥浪鼓在旁,她會睡得不安,可那晚在馬車里,她竟毫無知覺在君晟的懷里熟睡。
該驗證是偶然還是必然嗎?
他們是名義夫妻,直接說出口,會不會讓他覺得她是在找借口故意施以引誘?
從未被狎昵情愛困擾的少女按了按額頭,開始犯難。
稍晚,季綰躺入床帳翻來覆去,無意打翻了枕邊的撥浪鼓。
撥浪鼓落在地上能有多響,可還是引起了客堂內君晟的注意。
“念念?”
一記主意驟然劃過,季綰趕忙閉上眼,“睡”得很沉。
君晟走到門邊,又喚了聲“念念”,隨后拉開門扇,駐足片刻走了進去,撿起地上的撥浪鼓放在枕邊,低頭觀察她的睡顏,在聽得哼哼唧唧的聲音時俯身下來,側耳聆聽。
“怕”
女子在夢囈。
做噩夢了嗎?
君晟細細打量,看她目瞼輕顫,分明是在裝睡。
這點伎倆糊弄其余人尚可,但怎么可能糊弄得了善于心計的年輕權臣。
君晟背手摩挲起手指,俊面浮現深意,莫不是在試探他會不會在她睡熟時行輕薄之舉,再決定日后要不要將房門上栓?
念念,你把我當什么人了?
含情的桃花眼染了點寒意,他緘默著離開。
聽見門扇的拉動聲,季綰睜開眼,這就走了?還沒來得及驗證他在身邊,她是否能踏實入睡呢。
太過君子還是太過冷漠?
好歹也是同一屋檐下的假夫妻,適當地照拂一下不是應該的么。她都夢囈了,不該停留會兒給予陪伴嗎?
拉了拉被子,季綰拿起撥浪鼓抱在懷里,有淡淡失落縈繞而來,卻又辨不清源自何處。
第29章 第 29 章
翌日醒來, 季綰拉開隔扇,看向對面空空蕩蕩的書房,君晟已去上早朝了。
季綰很少沉浸在不好的情緒里, 尤其還是琢磨不清的情緒,經過一夜的沉淀,她如常用膳,打算帶著蔡恬霜去醫館。
每月逢單, 馨芝都要代替她料理沈家雜事, 沒必要再行折騰往返醫館和沈家。
而潘胭熟悉了去往學堂的路線,無需人陪同, 還會與齊伯輪流經營書肆和學堂。
這樣一來,齊伯有了幫手,潘胭得了薪俸, 兩全其美。
勇敢邁出這一步后, 起先設想的一切繁雜似乎都簡單化了。
用過膳食, 季綰和蔡恬霜剛一走進前院,就聽見楊荷雯的抱怨聲。
“不是我斤斤計較, 阿胭出去營生,一甩手不管家事, 還要白吃白喝, 是不是過分了?”
楊荷雯二十有五的年紀,多少有些面由心生,蠟黃肌瘦刻薄相,包巾的發髻上插著一朵沈大寶摘來的大紅月季, 卻毫無美韻, 與懂得保養的曹蓉和天生麗質的潘胭相去甚遠。
如今日子好了不再拮據,又有季綰“擔保”, 喬氏對潘胭沒什么微詞,是想要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
“行了,少說兩句,阿胭每次出門前,不都是一大早就擔水、劈柴么。”
“那柴火都是四弟的護衛劈的。”
實在聽不下去的潘胭挑開倒座房的門簾,微紅著眼眶上前,“大嫂說的是,我和茹茹不能白吃白喝,等我拿到薪俸,會全部貼補家用的。”
聽得哽咽,楊荷雯更惱了,顯得她多惡毒似的,“會賺錢腰桿硬了是吧,把自己當成家里的男丁了啊?我都嫌害臊,知道鄰里在背地里怎么非議你嗎?說你跟珍書閣的老漢”
“夠了!”喬氏打斷她,鮮少地發了脾氣,“自家人也要為難自家人嗎?”
楊荷雯一跺腳,氣哼哼回了東廂房。
喬氏看向潘胭,“阿胭,娘知你這些年心里苦,如今有個地方可以發揮才情,娘不會攔你,至于那些流言,也可不理會,但你自個兒要想好利弊得失,別瞻前顧后的。”
經歷換子風波,又辦了一場聲勢浩大的迎親,喬氏自認是樹大招風,鄰里眼紅沈家,繼而多做非議也屬常情,她堵不住別人的嘴,深知有得必有失,也知孀婦在世間有多艱難,不該再施枷鎖,將人逼到絕境。
潘胭攥緊裙擺,半晌,抬頭堅定道:“娘,這一步,我非邁不可。”
蕭蕭風來送寒霜,紅衰綠減,漫天落葉。
季綰站在墻角,目睹全過程,楓葉脫枝,旋舞而下,看似一曲悲歌,卻是春泥護花,有了別樣的價值。
走在去往醫館的路上,蔡恬霜雙手撐在后腦勺上感嘆道:“老夫人還是很明事理的。”
季綰向上扥了扥肩頭的藥箱帶子,腳步輕快。經歷換子的事,婆母喬氏看淡了一些人情世故,的確比從前通達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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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輛烏木馬車停靠在一家茶館前,很快就有小二迎上前。
“沈公子可到了,公主等您很久了。”
沈栩漠著臉步下馬車,交代車夫和凌云在外等候,他不打算久留,甚至懶得應付那女子。
雅室內靡靡笙歌,破壞了茶韻。
沈栩作揖,“見過公主殿下。”
馥寧公主一身男裝,倚在憑幾上,手里銜著茶盞,身側有美人相伴。美人薄紗赤足,提壺為兩人斟茶。
“沈哥哥坐。”馥寧公主染了蔻丹的食指一點,示意沈栩坐在對面。
沈栩站著不動,“在下還要溫習功課,不便久留,殿下有何吩咐盡管直說。”
“喝杯茶而已,能耽擱多久?”
馥寧公主給美人遞去眼色,美人立即執盞走到沈栩面前,玉體染香,馥郁濃稠。
沈栩不知這個暴躁的小公主在耍什么手段,只想敷衍了事立即離開,遂接過茶盞一口飲盡,鮮爽在喉,卻是味同嚼蠟。
“茶可不是這么飲的。”馥寧公主笑著再次請他入座,視線落在漏刻上,不說明意圖也不放人離去。待過了兩刻鐘,才慢悠悠開口,“本宮昨日遇見一個婦人,一介布衣出生,口出狂言折辱本宮,偏偏本宮還動不了她。”
還有人敢忤逆這個瘋公主,沈栩很想敬那婦人一杯。情緒變化引起體內絲絲燥熱,隨著漏刻的浮劍上涌。
察覺到他刻意壓制的嘴角,馥寧公主冷哂,語氣慢悠悠的,“一個粗鄙婦人,竟有人會為了她守身如玉,身邊連個通房都沒有,可覺稀奇?”
昨日暴怒泄憤后,她冷靜下來,仔細回想一番,自己竟會為了一個心里裝著粗鄙婦人的男子著迷,簡直可笑。
“沈公子可想知道那婦人是何許人也?”
不畏強權的女豪杰,沈栩說在心里,面上看似沒興趣打聽,不想由著她賣關子,“在下不愛打聽閑事。”
“你都心里裝著人家了,還是閑事嗎?”
沈栩微翹的嘴角驟然僵住,回嚼她的暗示,猜到那婦人是季綰。
空洞的眼底變得犀利,壓在濃密的眼睫下,他扣緊盞口,意識到這是一場鴻門宴。
身體也在這時起了不該有的反應。
馥寧公主以兇狠著稱,睚眥必報,受了氣兒怎會不回擊。
心口一震,他快速起身,仍沒有丟失禮數,“在下還有事,先行告辭,殿下慢用。”
說罷欲走,卻聽身后傳來更為慢速的語調。
“合歡壯陽,沈公子可覺得氣血翻涌?”
旋轉的光縷縈繞腦海,身體不由自主地搖晃,沈栩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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撐不住,單手扶住門框,向內拉開,卻是撼門而不動。
不妙。
他轉過身,背靠門扇,玉面泛紅,只怪生得風姿挺秀,未醉勝似醉玉頹山,“公主想怎樣?”
馥寧公主單手支頤,另一只手隨著曲調拍打在腿上,肆意風流,“本宮想要替沈公子破欲,嘗了滋味,沈公子就不會執著得不到的婦人了,正所謂情深不壽。”
聞言,沈栩氣得面紅欲滴,半晌擠出一句“厚顏無恥”,惹笑了馥寧公主。
“放心,本宮不會作踐自己,也不好糟踐沈公子,這不,事先為公子準備了美人。”
自幼受皇后影響,馥寧公主最厭惡世間纏膩情愛,她得不到的人鐘情于一個粗鄙婦人,于她而言,是奇恥大辱。
她絕不會成全他對那婦人的癡情,也能在毀了他的同時斷了自己的念想。
一舉兩得。
“小美人,愣著做什么,還不去伺候沈公子?”
美人赤足上前,當著沈栩的面脫下外衫,露出一雙雪白的胳膊,作勢要環住沈栩的腰,被沈栩一把推開。
馥寧公主嘖一聲,“不夠憐香惜玉。”
沈栩怒瞪看好戲的紈绔公主,忍著灼痛的小腹,一腳蹬在門扇上,因自小做木匠活,力氣比尋常的書生大得多。
破門的一瞬,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一路踉踉蹌蹌跌倒在茶館外。
美人驚慌地看向馥寧公主,“殿下”
馥寧公主繼續欣賞著曲子,篤定沈栩憑毅力熬不過去,“隨他,不吃細糠,就去煙花柳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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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烏云聚攏,雨絲如斷珠,大顆大顆拍打在窗前的西府海棠上。
診間有些悶,季綰推窗透氣,被枝上彈起的雨珠濺到臉頰,她沒有蹭掉,沉浸在煙籠云雨中。
倏然,門外凌亂的腳步打破了這份沉靜,伴著咋咋呼呼的聲音。
“大夫呢,救救我家公子!”
那個胖乎乎的家丁架著一個男子走進來,不顧阻攔,場景重現。
再見沈栩,季綰攏起柳眉,剛要拒診,卻發覺他眸光迷離,面色酡紅異常,無力地倚在胖子身上。
“他怎么了?”
凌云焦急道:“被馥寧公主算計,中了合歡!”
擠在門口的何琇佩和蔡恬霜對視一眼,一個是藥師自然知曉合歡為何物,一個是小江湖自也聽聞過青樓勾欄不入流的催情伎倆。
聽得馥寧公主的名號,季綰扶扶額,“街面上醫館很多,換一家吧。”
“我家公子是因為”
“住嘴。”沈栩撐著最后一絲意志,將凌云推開,踉踉蹌蹌跌坐在門口的長椅上,仰頭啟唇,急促呼吸,綺袍浸出大片汗水。
“你不救我,我就暴斃在這里。”
何琇佩一下就火了,“沈大官人,人要講究禮義廉恥。”
沈栩聽不進旁人的話,半耷著眼皮凝住季綰,一雙手握緊又松開,最后無力地垂下,攤開的右手掌上還留有結痂的傷痕。
身體得不到饜飽,氣血翻涌至鼻端,大顆大顆的血珠滴落在衣襟上,如同屋外的秋雨。
看他的狀態,再得不到救治,恐有性命之憂。
何琇佩可不想醫館鬧出人命,這種情況下,將人強行送去其他醫館是不可能了。她走到季綰身邊,扯了扯女兒的衣袖,“救救吧,別攤上事。”
季綰默了片刻,走到男人面前,在男人迷離又希冀的模糊視線下,撐開他的眼簾查看,又抓起他的手腕號脈。
“晚了,藥物救不了。”
凌云快要急哭了,“那怎么辦?還有什么法子?”
蔡恬霜搓著下巴佯裝老練,“看樣子,只能陰陽交合,帶你家公子去煙花巷子吧。”
凌云自認是一個下人,哪敢替主子做決定,他跪在地上,不停拉扯著沈栩的衣擺,“公子,季娘子都嫁人了,咱別逼自己守身如玉了,保命要緊!”
何琇佩拉著女兒離遠些,“別胡說八道啊,給誰守身如玉呢?我們可跟你們沒干系!”
凌云徹底哭了出來,圓餅臉憋得通紅,“公子,死心吧,小奴這就帶你走,咱們走!”
然而,當他費力拉拽起沈栩時,一泓鮮血從男人的左眼眶流出,形成一道淚痕。
沈栩轟然倒地,不省人事。
“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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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霽云開時,瓊珠掛枝,油潤莖葉。
沈栩在盛滿冰水的藥桶里醒來,虛弱的像被雨水打蔫的秋草,靠午陽續命。
凌云趴在桶邊,鼻子一抽一抽,絮絮叨叨嘀咕著什么。
“公子要是出事,小奴怎么向大夫人交代?小奴這條命也得搭進去。”
驀地,他聽見水花聲,詫異轉頭,在看到沈栩抬手扶額時,驚喜地瞪大眼,“公子醒了!”
意識漸漸回籠,沈栩單手撐在桶邊向上坐起些,“這事不可告訴母親。”
“為何?”
受了這么大的氣,不該讓大夫人出面討回來嗎?
沈栩身上的血液快要凝固,膚色發青,唇發紫,身體不受控制地打顫,那處不再灼燒,他再次強調:“按我說的做就是了,不能讓太師府的人知曉。”
在太師府的處境夠被動了,絕不能輕易勞煩太師府的人出面,以落下話柄。
馥寧公主是太子的胞妹,太子有意拉攏他,這件事由太子出面解決最為合適。
環顧四周,發現自己置身在診室中,沈栩舒口氣,掬一把冰水擦臉。
凌云去而復返,提著一桶水倒進浴桶,“公子多泡會兒。”
“綰妹季娘子救的我?”
凌云幾次欲言又止。
沈栩心里又像被剜去一塊肉,生疼生疼的,“何嬸子救的?”
“都不是”凌云放下桶,攪了攪水面,“是小奴跪求她們借個木桶,也是小奴提來的水。”
醫館有為病患泡浴的藥桶以及存冰的冰鑒,剛好用來替氣血翻涌的沈栩泄火,季綰從始至終沒有搭手,何繡佩是出于不想鬧出人命才勉強答應的。
“公子,別為難自己了。”
聽過凌云的解釋,沈栩仿若置身寒冰,扭曲的希冀一點點幻滅。
季綰對他當真是見死不救。
半歇,他穿上衣袍,靠坐在長椅上調息,看著凌云和車夫合力將藥桶抬出去,又擦干了沾水的地面。
被何琇佩下達逐客令時,他已恢復些氣力,面色變得紅潤。斜脧一眼外間,未瞧見季綰的身影,他溫聲問道:“嬸子,綰妹呢?我有話對她說。”
何琇佩都快認不出面前這個愈發體面又死皮賴臉的青年了,“為了避嫌,綰兒早早回婆家了。還望沈大官人有自知之明,別再一而再再而三地騷擾她。”
走出醫館,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上,沈栩一身衣袍綺麗奪目,路過的人十有八九會注意到他,這就是被矚目的感覺,可為何不覺得竊喜?
之后,他漫無目的地游走在街市,任凌云叫了幾次都沒有乘車回府的意思,不知不覺走進最熟悉的煙火巷,蔥蘢古木、小橋流水,沒有綺粲玓瓅的點綴,質樸無華。
是他從小到大走過無數次的地方。
他瞧見那個已回了婆家的女子走出大門,手里拿著一本書籍,朝巷子的另一端走去。
步子快過意識,他追上前,一把扣住季綰的腕子。
“綰妹。”
季綰被嚇到,用力掙了掙,“你放開。”
她是去給弟弟送從三嫂那里借來的書籍,因再熟悉不過這條路線,身邊沒有帶人,沒承想會被沈栩纏上。
“男女授受不親,沈公子越矩了。”
看著女子冷漠疏離的眉眼,沈栩不甘心就這么松開手,緊皺眉頭道:“我做了什么傷天害理的事,能讓你見死不救?認回家門有錯嗎?”
傍晚蟲歇鳥靜,路上無行人,唯有簌簌風聲過耳。
青年將昔日捧在心尖的女子困在雙臂間,想要一個回答。
“換作是你,不要認回血親嗎?”
季綰掙脫不開,又不想引來鄰里說三道四,她背靠矮墻深深呼吸,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雖不知他為何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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樣激動,但與處在失控邊緣的人斗嘴,只會讓情況更糟。
“這一點上,你沒有錯,換我也會認回血親。”
感受到女子的“柔順”,沈栩的情緒在失控的邊緣反復跳動,他耷肩垂頭,額頭快要抵在季綰的肩上。
“其他呢?”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他想聽聽她的心里話,也許這樣能夠釋懷過往。
也許會吧。
季綰偏頭避開他的氣息,就事論事,“但我不會與養育我的人斷了往來。”
“我何嘗不想與沈家人往來?”
沈栩撐在矮墻上的手慢慢成拳,指骨抵住青石,卻不能非議譚氏。
譚氏太在意臨盆那日的失誤,一直活在間接抱錯孩子的自責中,無法釋然,不允許他與沈家往來以免勾起她的心傷,也不準太師府的人當著她的面提起君晟以免她會悲戚。
作為被置換回的孩子,沈栩如履薄冰,不能置評譚氏的所為。
“還有嗎?”
“沒有了。”
“不問問我為何背棄我們的婚約?”
“不重要了。”
隔發斷情那日,季綰就已自我和解,不再沉溺與糾結,她并沒有原諒沈栩,只是不在意了,“都過去了,沒必要”
“是君晟逼我做的抉擇。”沈栩打斷她,第一次對人承認自己的懦弱。
是他的懦弱,才會在勢單力薄時,畏懼君晟的權勢,才會不得不從富貴和情愛中做出選擇。如今的他,雖仍會避開君晟的鋒芒,但他管不住自己的心,想要靠近季綰的心。
興許是今非昔比,人脈和眼界漸長,才敢承認那時的怯懦吧。
他緊緊盯著季綰的臉,想辨析出哪怕一點點對他的情愫,亦或是對君晟的厭惡,可他辨析不出一絲破綻。
“你知君晟逼過我嗎?”
“不知。”
“可怨他?”
季綰輕笑一聲,歪頭問道:“君安鈺洞察人心,一葉知秋,可能打一見面,就知你會負我,故而設下試探,幫我趨利避害,我為何要怨他?”
從她對君晟的美化中,沈栩聽出了護短的意味,自己成了他們之間的外人。
“你在護他?”
季綰沒有護誰的意思,但不想再跟他糾纏下去,“還有其他事嗎?可以松手了吧?”
握在那截細腕上的力道越來越緊,沈栩在內心一陣陣的空落中放開手,他退開距離,耷著肩膀正要離開,卻與站在巷口的君晟正面遇上。
第30章 第 30 章
君晟身后, 陌寒牽著兩匹馬,陰惻惻地睨著沈栩。
相比陌寒的不善,君晟淡然地走到季綰身邊, 執起季綰冰涼的手,摩挲她腕子上的指痕,淺笑問道:“沈公子是特意來尋內人的?”
被“逮”個正著,沈栩沒急著否認, 失意之下有種破罐子破摔的頹廢感, “是啊。”
君晟繼續摩挲季綰的腕子,目光都未施舍給沈栩一眼, “可要進門喝杯熱茶?”
“不了,與夫人已經談攏,告辭。”
談攏
君晟聽出一點添油加醋的意味, 他松開季綰, 慢慢走到沈栩面前, “來者是客,不能讓客人空手而歸。陌寒, 去取兩壇梅子酒。”
二人身量相差無幾,同日出生, 都是精致俊逸的容顏, 站在一起令人賞心悅目,可平靜之下大有劍拔弩張之勢。
陌寒又睨了沈栩一眼,鐵青臉色下,是無條件的護主之意。
季綰走到君晟身邊, 拉了拉君晟的衣袖, 在兩個高身量的男子面前顯得玲瓏嬌小。
“別生事,會讓老夫人和太師為難的。”
君晟放柔語氣, “好,聽夫人的。”
這個稱呼還是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得,季綰眨眨清澈的杏眼,不打算計較他昨夜的“無情”了。
假夫妻也不該有隔夜仇。
看她溫軟的模樣,君晟提了提嘴角。
你儂我儂的小夫妻,刺痛了沈栩,他別過臉,舔了下干澀的唇,今日體力、心力皆耗盡,沒精力再做綠葉襯托他人花田。
陌寒去而復返,遞上兩壇酒,沒有驚動沈家任何人。
君晟接過,轉送給沈栩,落在季綰眼里溫和寬厚有肚量。
當著季綰的面,沈栩努力維持著風度,不與君晟撕破臉,是以,在君晟遞上酒時,他伸出左手去接,卻被避開,不得已又換了右手。
再次被君晟緊緊握住。
這一次,他也較起勁兒,與君晟較量著力氣。
兩人手背均暴起青筋,彎曲的骨節發紅。
可畢竟沈栩掌心舊傷未愈,僵持之下,結痂的傷口滲出血。
舊傷迸裂,疼痛翻番,順著傷口蔓延至手臂、肩頭、側頸,連帶著面龐微微抽搐。
或許是在季綰面前,自尊作祟,沈栩沒有抽回手,忍著劇痛不服輸。
君晟面上云淡風輕,下手毫不含糊,捏得對方指骨咯咯作響,在分開的一剎,撣了撣沾血的手指。
沈栩的血。
沈栩同時收回手,拎著酒壇轉身,大步流星地離去,掩在衣袖下的手止不住顫動。
罷了,何必逼自己做悵望失意人。
留意到兩人手上的血跡,季綰搖搖頭,剛要邁開步子,被君晟拉了回去。
見狀,陌寒默默退開。
四下無外人,季綰仰頭問道:“交換身世那會兒,你為何逼沈栩做出選擇?”
君晟面不改色,“一看他就像負心人,我不想你受騙。”
“初見面,你就知道護我?”
君晟默了默,沒有接話,視線掠過她的肩,看向沈栩遠去消失的方向,“他還在偷看。”
“不能吧”
季綰對沈栩還算了解,那人應該沒有窺視的癖好,可也說不準,畢竟不是完全了解,否則也不會被耽誤這些年。
“我們進去吧。”
“不急。”君晟抬手捋她額頭碎發,劃過眉梢、顳颥、雪腮、下頦,眸光漸漸溫柔,“再氣氣他。”
“啊?”
季綰迷惑之際,被抬起下頦,一張俏顏在男人的虎口里綻放。
她瞳孔微張,映出男人漸近的面龐。
皮膚在余霞中細潤玉白,看不出毛孔,五官精致到挑不出瑕疵,若非要雞蛋里挑骨頭,那就是他的雙眸太過幽深,叫人窺不出端緒。
季綰意識到他是想用上次在太師府的方式氣沈栩,可太師府好歹是私人府邸,這里是巷子,隨時有鄰里經過。
“別”
“念念,他在看。”
君晟以虎口托起她的臉,又以食指和拇指輕掐她的腮,稍一用力,就將那張緊閉的櫻唇掐開一條縫。
朱唇皓齒,云鬢堆鴉,花容玉貌好顏色。
眼前的俊臉一點點放大,季綰推也不是,迎也不是,被一茬茬清冽的氣息包裹,她緊閉上眼。
也好,若這樣能讓沈栩死心
被沈栩糾纏到生出厭煩的少女攥緊自己的裙擺,在懵懵懂懂中等待著什么。
可唇上沒有襲來預想的觸感,耳畔倒是傳來一聲輕笑。
“念念在亂想什么?我不是隨便的人。”
君晟貼在她耳邊,視野里早已沒了沈栩的身影。
沈栩打從轉身就沒有逗留,更沒有偷窺,不過是君晟在逗弄少女罷了。
季綰睜開眼,羞色風馳云卷而來,蔓延至每一寸肌膚。她推開嘴角帶笑的男人,百口莫辯。
誰亂想了?
明明是他在故意引導。
與這人越相處,越會發現他光鮮的外表下藏著滲透進骨子里的壞。
羞憤之下,自處不得,季綰越過男人,推開沈家大門,快速離去,還哪管沈栩是否在偷看,等回到新房才想起自己是要去給弟弟送書的。
算了,改日吧。
從巷子離開,沈栩沒有直接回去太師府,而是乘車去往太子麾下一名幕僚的家中,托其代為轉交一封信函。
當晚,馥寧公主被太子傳入東宮。
兄妹二人發生爭執。
“皇兄為了一個書生,要禁足我?”
“沈栩可不止是書生,他是君氏下一任家主。”@無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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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比起馥寧公主怒形于色,太子施施然地倚坐在美人榻上,懷里抱著一只通體雪白的長毛貓,是承昌帝的愛寵,時常在各座宮殿里轉悠,極為親人。
可此刻白貓有些炸毛,被太子順著毛一下下安撫。
馥寧公主忍不住冷嘲:“等到沈栩繼任君氏家主,小九、小十都長大成人了,皇兄不會覺得君氏的人會放著親族皇子不扶持,來效忠東宮吧?”
懷里的白貓越發炸毛,發出了極不友善的聲音,太子渾然沒有警惕白貓隨時會發動攻擊,依舊順著它的毛。
“小九現年五歲,小十未滿百日,等他們形成氣候,少說也要十年,這十年風云變幻,保不齊誰扶搖直上,誰每況愈下,我們只需謀劃當下,爭取最大的利益即可。”
馥寧公主不認同,“君太師是大鄞朝廷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帝師,他在君氏擔任家主,就不會真心扶持皇兄,別說十年,二十年后,東宮也得不到君氏的助力。小舅舅的事就是最好的例子,君氏念咱們的人情了嗎?”
“為兄說了,十年風云莫測,保不齊誰每況愈下,或是權勢,或是身體。”
每況愈下的身體么馥寧公主怔住,良久,垂下眼簾,弱了氣勢,“皇兄要親手栽培一把利劍,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沈栩該給皇兄磕個響頭。半路父子,想來也沒多少感情。不過,他可知曉皇兄的良苦用心?”
“這事不急,待沈栩在黃榜上名列前茅有了威信力再說。沒有威信力的棋子形同廢棋。”
太子松開手,任白貓跳在地上,哧溜跑出殿門。
馥寧公主接過宮侍遞上的糖水,攪拌兩下,放在了角幾上,意有所指地挑起眉,“所以我也是皇兄的棋子吧,還要被禁足。”
“馥寧,母后教誨我們,至親血脈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別再意氣用事去得罪太師府的人,包括君晟和他身邊的人。”
“那個賤婦嗎?”
太子晃了晃寬大的衣袂,“為兄不喜歡一再重復說過的話,懂嗎?”
漫不經心的警告,如寒蟬落在皮膚上,引起絲絲不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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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季綰躲在臥房沒有出去,直到戌時將盡,家中來了稀客。
在馨芝的服侍下,季綰匆匆換上一套石榴裙,快步去往前院,見德妃正與喬氏坐在院子里說話。
楊荷雯、曹蓉陪在一旁,很是拘束。
金秋夜涼,德妃一襲霧紫織金長裙,外披妝花斗篷,雍容華貴,任喬氏請了幾次,都沒有去正房坐坐。
她是來找季綰的。
見季綰走來,曹蓉找回些場子,發揮著場面人的作用,將季綰拉至身邊,“怎么才來啊?娘娘等你許久了。”
與德妃往來數十日,私下已無需見禮,但當著婆母和妯娌的面,季綰還是盈盈曲膝,恭敬道了聲“娘娘萬福。”
德妃攜禮而來,加上身份擺在這,說出的話落在沈家人頭上自是分量極足。
不同方才的客氣清冷,德妃熱情地拉過季綰,“本妃是受太子之托,前來替馥寧公主賠不是的。”
話落,沈家人大為震驚,一是沒有聽說季綰與宮里的帝女有隔閡,二是因那句“受太子之托”以及“賠不是”。
能讓帝女賠不是的人,掰手指都能數得過來吧。
季綰也有些吃驚,但仔細一想,辨析出端倪,太子肯屈尊紆貴間接替胞妹賠不是,八成與沈栩有關。
想必是沈栩對馥寧公主給予了回擊,矛盾展開在了太子面前。
德妃命人抬上兩大箱子珠翠羅綺,“太子的心意,這事兒咱就算翻篇了。”
太子都出面了,想不翻篇也不行,季綰點點頭,沒有客氣退回,那樣反倒拂了太子的臉面。
場面活兒做完,德妃脧趁一圈,沒有尋到某人的身影,“安鈺呢?”
這可把季綰問住了,傍晚帶著羞憤回到新房后,她就閉門不出,沒刻意打聽君晟去了哪兒,或許正在書房中。
德妃雖是女客,卻是承了太子人情來做和事佬的,作為臣子,即便不露面也該有所表示才是,怎可不現身?
微微尷尬下,季綰扯個慌,替君晟掩飾失禮,“他不在家中”
沒見著君晟,又與沈家人無話可敘,德妃沒有久留,帶著一眾宮人離開,在季綰送她至巷子口時,附耳小聲道:“不必記太子的好,不過是有利可圖罷了。”
“明白。”
德妃喜歡與聰明人打交道,卻是第一次結交涉世未深又聰明伶俐的民間女子,“回吧,替本宮給君安鈺帶個好。”
人前“安鈺”,人后“君安鈺”,德妃也算是個八面瑩澈之人,照顧了沈家人的顏面。
季綰目送車駕離去,才一轉身,與融在夜色的男子對上視線。
“貴客都走了,先生才現身?”
說罷,她越過君晟,不打算多言。
顯然還蓄著氣兒。
君晟握住她的小臂,將人拉回身前,在女子略微的掙扎和排斥下,附身揉了揉她的發頂。
“表兄妹尚且要避嫌,何況是臣子和宮妃。”
這話沒差,但德妃以和事佬的身份前來,于情于理總該露個面的,又不是孤男寡女共處一室。
不知是不是錯覺,季綰留意到,君晟總是有意無意回避德妃。
“你與德妃娘娘自小相識在太師府,青梅竹馬,利益又有所捆綁,不該如此生分吧。”季綰故意板住臉,故作高深,“不會是有過感情糾”
猜測的話未講完,雙唇挨了一下,被迫止住話音。
君晟用指尖輕敲她的唇,看她下意識噘了噘,忍不住輕掐她的腮,直把人掐得瞇起一只眼才罷休。
“成婚的人,懂得避嫌不是好事?”
季綰還來不及羞澀就被掐住腮幫,再溫婉的性子都被激出惱意,“啪”地拍在他作亂的大手上。
清脆一聲,拍得那只手泛紅。
憑君晟的洞察,完全可以躲過,可躲過的話,她就會自己拍自己一巴掌了,是以,男人結結實實挨了這么一下。
溫柔笑問:“手打疼了吧?”
季綰擦了擦掌,“先生好愛捉弄人。”
“我哪里捉弄你了?”反思了下,君晟看向她的臉,“還在為傍晚的事生氣?”
清越的聲音配以溫柔的語調,溫和得快要沁出水來。他聲音本就動聽,帶著討好時,能叫人溺斃其中。
聽出對方的示弱,季綰正想著要不要順坡下,握手言和,卻聽那人話鋒一轉,戲謔問道:“我確實不是隨便的人,但為了念念,可以破例一次。”
“?”
這話是何意?
沒等季綰反應過來,下頷被再次抬起。
月光盈滿視野,那人居高附身,在月光中金相玉映,連輪廓鍍上的光都是皎潔奪目的。
季綰心里亂糟糟的,擂鼓般跳動,琢磨不清他有幾分打趣、幾分真,甚至在彼此的唇相距半寸時,都沒有做出拒絕的動作,以致君晟在短瞬的遲疑后,真的傾覆而下。
“不要——”
方寸之際,氣息清晰交纏,季綰慌亂退開。
月也纏綿,月也清冷,清冷地形成一道屏障,隔絕開曖昧。
季綰當他玩笑開過了,責怪地嗔了一眼,“先生莫要再愚弄我。”
說罷,不等君晟說什么,快步走進沈家大門,留下與孤影為伴的男人。
君晟在星河飛月下緩慢踱步,背靠矮墻揚起修長的頸,似嘆似笑。
適才,在克制和感性間,他有所失控。
有楓葉落在發間,他抬手摘下。
秋意闌珊,人孤寂。
次日,季綰醒來,君晟已去上朝。晨風瑟瑟,葉落滿院,窗外傳來笤帚的颯颯聲。
季綰推開窗,見馨芝和蔡恬霜正在打掃落葉,說說笑笑的。
她深吸口氣,讓煩亂的思緒沉淀,隨后合上窗,梳洗打扮。
今日
弋
她打算為學堂的孩子們熬些潤秋燥的梨湯,便在醫館打烊后帶著馨芝去往街市。
秋日產梨,但因皇城一帶盛夏干旱,梨的產量變小,兩人尋了半晌才在一個犄角旮旯的攤位上看到新鮮飽滿的鵝梨。
“老板怎么賣?”
“老板怎么賣?”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季綰看向另一名買主,莫名有些熟悉。
那人小廝打扮,左臉一道疤痕,生得樣子很兇,舉止上亦沒有禮讓,挑選了幾個表面油潤的,丟下幾個銅板朝街對面一輛馬車跑去。
攤主急呼:“誒,兄弟,給多了!”
“我家公子賞你的。”
季綰順著那人跑去的方向轉動視線,看那兇巴巴的小廝掏出一個梨子擦在衣襟上,隨后雙手遞給坐在車上單手挑簾的男子。
季綰驚愕,那男子是曾被父親一紙訴狀送進牢里的君氏四公子君騰,其父官居正三品戶部右侍郎。
當初,兩家鬧得雞飛狗竄,極不愉快。
四公子年紀不大,未滿二十,派頭不小,出行必是香車寶馬,嬿婉環繞,賺足了路人的視線。
冤家路窄,季綰扭回頭,撿了一袋梨子,付過錢兩,拉著馨芝匆匆離開。
君騰咔嚓咬下一口梨,沒注意到攤位前的女子,“挺甜,拿去太師府孝敬祖母不寒磣吧?”
兇巴巴的小廝賠笑道:“老夫人最愛吃鵝梨,今年街面上鵝梨少之又少,自是不寒磣。”
君騰覺得有道理,撇了只啃了一口的梨子,歪歪斜斜翹起二郎腿,“走,去太師府。”
當四公子拎著一兜子鵝梨走進側門,與即將出府的沈栩遇個正著。
“呦,巧了。”
君騰出生在鐘鳴鼎食之家,除了入獄那段時日吃了過去十幾年都沒有吃過的苦,其余時候都是享受錦衣玉食的。
做派紈绔,與二皇子交情匪淺。
沈栩瞥一眼,雖是同輩,但自己年長他幾歲,又是大房嫡長子,合該受到尊重,可事實相反,君騰只把他當成半路認回來的寒酸親戚,從不開口喚一聲“兄長”。
看他拎著一兜子梨,沈栩猜出他是來孝敬老夫人的,這人紈绔是紈绔,卻與他的胞妹君淼一樣,喜歡黏著老夫人。
兩兄妹對比起來,還是君淼更像高門養出的小姐。
在沈栩打量君騰的同時,君騰也在打量他。
“果然是富貴養人。”
再不是才秀人微、一身是刺的窮書生了。
后面的話,君騰一笑略過。
沈栩知他嘴里吐不出好話,沒有理會,闊步邁出門檻。
“等等。”君騰走上前,“聽說馥寧公主與君晟的小媳婦鬧了矛盾,將怒火轉移到了你的身上,害你差點毀了清白。大男人的,還要清白啊?為誰守著呢?”
既是紈绔,打聽消息的門道自是甚多,尤其是宮里的風月事。
沈栩冷冷睇他,“別人的事,少打聽。”
“聽東宮的人說,太子托德妃娘娘去了一趟沈家,替公主給君晟的小媳婦賠了不是,我猜”他露出看好戲的笑,“你對那小娘子還沒”
“住口!”
將人激怒,君騰更興奮了,直拍大腿,“這可熱鬧了,德妃娘娘喜歡君晟,君晟娶了醫女,醫女曾是你的未婚妻,你呢,又與德妃娘娘成了表兄妹。”
沈栩在聽得那句“德妃娘娘喜歡君晟”時,終于正眼瞧君騰了。
“你說娘娘喜歡君晟?”
“當初太師府人盡皆知的事,怎么,這都不知曉?”
“君晟呢,可曾動心?”
“君晟若是動心,娘娘就不會甘愿做君氏的棋子入宮了,也就沒季綰什么事了,季綰充其量做個妾。”
沈栩懶得與他斗嘴,但在聽到他羞辱季綰時,目光驟寒,“這些話以后爛在肚子里,非禮勿言。”
君騰呵一聲,雖不爽利,卻又拿他沒轍。
誰讓他是太師府的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