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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故人嘆(3)

    蓬萊海。

    水墨劍托著竹景來到地上。

    他給自己施加了一個凈身咒, 目光不斷在岸邊徘徊。

    “別找了。”楚無思走過來,“我在出口發現了一個傳送陣。”

    竹景問道:“誰設置的?”

    楚無思:“可能是你師兄,也可能是別人。”

    竹景臉色不太好。

    楚無思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應該相信你師兄。”

    竹景:“曈姑娘和蘇姑娘呢?”

    楚無思:“她們傷勢太重。我讓云澤派其他人送她們去附近的門派救治了。”

    楚無思和竹景循著海岸線找岑舊的蹤影。

    遠處傳來了渺渺的鐘聲。

    “這是?”楚無思直起腰。

    竹景:“哪位前輩仙逝了?”

    楚無思嘴張了張, 不過還沒有來得及發出聲音, 顧羽就從不遠處急急忙忙地跑了過來。

    他氣喘吁吁道:“兩位,我師尊報喪了。”

    顧羽的臉上還帶著沒擦干凈的淚。

    楚無思表情嚴肅道:“時澤, 我們去鳳梧宮。”

    竹景猶豫道:……可是。”

    楚無思意味深長道:“你還不了解你師兄嗎?”

    不管是因為什么,岑舊一定不會缺席這場“盛會”。

    竹景:“好。”

    顧羽道:“我們有鶴車。楚師叔,竹道友, 隨我來吧!”

    *

    鳳梧宮。

    一個時辰前。

    姜歸守在師尊的洞府前, 愁眉不展。

    臺階兩側擺放著兩盆芙蓉花,如今全部奄奄一息,好像隨著主人的生機一同干涸掉了。

    聽見接連的跪拜聲, 姜歸遲鈍而麻木地抬起紅腫的眸。

    “陛下。”他喚道, “師尊等您許久了。”

    大楚的皇帝程序穿著紅色的常服,垂著頭發,臉上有著多日未休息好的蒼白憔悴。

    姜歸忍不住道:“陛下, 近日注意身體。”

    程序:“我知道。只是……”

    程序:“罷了,沒什么。”

    他揉了揉眉心,繞過姜歸,在進入門前抬手示意隨從停步,一人進了程虛懷的洞府。

    “老祖。”

    暖黃的床帳遮擋了視線, 只能看見蜿蜒垂地的白發, 以及露出的一只形銷骨立的手。

    程序在床邊停下步子,靜靜地凝視著內里。

    “我來了。”

    床上的人稍微的動了動, 似乎是在掙扎著起身。人影坐起來靠在床榻邊,傳來一陣驚心動魄的咳嗽聲。

    程序想要攙扶, 卻還沒靠近就被一道靈力當做屏障擋在了外面。

    “不要看我……”

    程虛懷的聲音沙啞而蒼老。

    程序:“好。”

    程虛懷問道:“最近邊境的戰事如何了?”

    程序吃力地扯了下嘴角:“一切都好。”

    程虛懷:“不要騙我,佩云。”

    年輕的君主沉默了幾秒,悶聲悶氣道:“好幾次敗仗了。”

    程虛懷嘆了口氣。

    他并沒有多說什么,態度平靜得可怕。

    也許是因為如今無力回天的身體狀況。

    “你見到我,應該已經猜到了什么吧。”程虛懷道。

    程序呼吸發沉:“遠之使用了鳳凰淚。”

    程序努力不讓自己去想這件事。如今什么都是焦頭爛額的模樣,他不應該分出心神再去關注其他。

    但如今被程佩云挑起話音,程序才發現他的心口出現了一個無法填滿的欲壑深淵。

    無數焦躁不安的念頭于深淵間翻滾。

    “你該相信鳳凰淚,”程虛懷道,“也該相信岑遠之。他不是那么容易死的人。”

    程序垂眸:“我知道。”

    程虛懷道:“佩云,我時日無多了。”

    程序身子僵了僵。

    他本想著逃避這個問題,卻最終一動不動地全然受了下來。

    程虛懷輕笑道:“佩云,你太辛苦了。”

    程序:“……這是應盡的責任。”

    “不,是你那爹不負責任,是這世道不公,是你的血脈拖累了你。”程虛懷道,“佩云,我知道你不想當皇帝。岑遠之第一次參加論道大會的時候,你偷偷地喬裝去看了。”

    程序臉上猛然浮現出慌亂之色:“我……”

    程虛懷道:“我不是要怪你。只是你那時的眼神讓我直到現在也無法釋懷……”

    曾經為伴的好友如今天差地別。

    穿著綠袍的少年像是清越的竹,在臺上意氣風發地揮劍。

    而紅衣的君主只能躲在暗處,凝望著他。

    少年揮劍,少年勝出。

    少年跳下臺,抱住了和他穿著同樣校服的師弟。

    程序只能看著。

    而程虛懷在看著程序。

    紅衣君主尚且年幼,遮蔽不了太多的情緒。

    悵然的落寞,不甘的憤懣,對長生的渴望,統統化作情緒的河擱淺在眸底。

    程虛懷將那個眼神記到了現在。

    他太對不起佩云了。

    他本可以……

    卻因為寄宿了鳳凰的一縷情絲。

    無法長生,情劫難渡。

    “我都知道的。”聽著程虛懷娓娓道來的話音,程序卻沒有想象中那樣對他肆意的發泄著脾氣。

    自從年少登基,程序就被所有人教導,要忍耐,要吃苦,要乖巧。因為他的每一次情緒牽扯著的都是千千萬的百姓性命。

    久而久之,君王忘記了訴求。

    “我都知道的。我不后悔。”

    程虛懷的心臟猛然地泛起絞痛,他手抓緊被褥,爆出分明的青筋,劇烈地咳嗽起來。

    咳出一片紅色的血,與紅色華貴的地毯纏纏綿綿地融為一體。

    “佩云。”程虛懷道,“我將鳳梧宮交給你。”

    程序猛地靠近一步:“您說什么?”

    “我分明……無法修仙的啊!”

    “修真界刻意疏離人間太久,讓有些修士連人性都忘記了。你作為大楚的君王,正好可以構建其間的橋梁。”程虛懷道,“但這不是最主要的。”

    “佩云,往后為自己而活吧。想去道門找遠之就去。君主之位找個宗師子弟來繼承。”

    “天下不是你的責任。”

    程序喉頭發緊:“我……會考慮的。”

    程虛懷無奈。

    佩云是他看著長大的。這小子性格一向固執。

    喜歡什么,便會一輩子喜歡。決定做什么,也只會做一輩子。

    他本來是想勸一勸的。

    但卻沒有成功。

    罷了。

    以后的事,他也管不著了。

    “姜歸和顧羽我都已經提前吩咐過了。他們會輔佐你成為鳳梧宮的掌門人,也會保護你不被有心之人戕害。”程虛懷交代著后事,“佩云,我不強求你做什么。你也不必硬要去承擔某些責任。”

    程序:“好。”

    程虛懷道:“凝霜這孩子,你知道她的身世。就讓她繼續住在我的宮殿中吧。必要之時,她會再出世協助岑遠之。”

    唐凝霜是程虛懷的義女。但……

    程序問道:“您不再和她見一面嗎?”

    程虛懷道:“有愧,便不再見了。”

    仿若全數說完了,只剩下靜默。程虛懷一點點地感覺到時間在流逝。

    他這一生的長生是為了兄長的承諾,早已疲倦。

    尋常修士拼命爭取到的壽元對程虛懷來說卻如一場夢魘。

    在漫長的夢魘中,他見證了兄長的病故,目睹了師尊的自戕,看遍了繁華,也經歷了沉浮。

    程虛懷伸出手,朝著虛空深深一握,好似要把這盡數年華握在手里,團成一團,一并帶走。

    聲音變得越來越氣若游絲,呼吸也逐漸輕緩。

    殿內落下一句似嘆似泣的哀音。

    “兄長,我這夢做得好長啊。”

    程序跪在了地上。

    朝著再無聲息的床上深深拜了一拜。

    為守護程家的老祖,為鎮壓天下的戰神。

    從此,修真界再無第一人。

    喪鐘響徹了云霄。

    姜歸走了進來,將程序攙扶起來。

    “掌門,您的臉色不太好。”他道,“該主持師尊的喪事了。”

    修真界的喪事向來簡陋。

    但程虛懷的地位實在非同凡響,他既是皇室中人,又是修真界的大能。

    必定會有無數修士前來吊唁。或許心懷鬼胎,或許單純敬仰。

    因此新的掌門人必須維持好禮數。

    而這也是程虛懷送給程序的一個面向修真界的亮相。

    鳳梧宮的新掌門,凡人的君主,將會在喪禮上面向眾人。

    程序對姜歸道:“你師尊說過,他的陵墓要葬在哪里嗎?”

    姜歸道:“師尊說,他想回歸皇陵。”

    程序了然道:“我知道了。”

    就葬在梧桐深處,白發紅衣修士最愛站立的地方。

    程虛懷站在那里,就可以一覽無余他兄長的沉眠。

    *

    程虛懷死的太過突然。

    卻又并不是很出乎意料。

    他活得實在是太長了,又遲遲不肯飛升。不少人的心里早就有了數。

    如今蓬萊島沉沒的事情暫時還沒徹底傳開,好不容易逃出來的修士也都是傷勢慘重,紛紛就近療傷。

    眾門派都暫時將目光放在了這場喪禮上。

    畢竟,程虛懷身死之后,許多事情還有討論的空間。

    鳳梧宮居于道門之首,其實主要還是因為來自于程虛懷的坐鎮。

    如今程虛懷死了,不少人好奇新的掌門人是否還能維持鳳梧宮的榮光。

    卻沒想到,還沒等他們主動拜會。

    鳳梧宮就先一步遞來了請帖。

    請他們去赴程虛懷的喪禮。

    尋常的修士仙逝并不會大辦。

    因此鳳梧宮的舉動顯得格外出奇。

    哪怕一開始不感興趣無動于衷的修士都被勾起了好奇心,準備前去一探。

    畢竟這請帖明晃晃地透出了幾分鴻門宴的味道。

    請帖上不僅說要祭拜,還要借此評選出一個正道魁首。

    于是,各大門派紛紛動員。

    無涯派的新掌門吟懷空帶著幾位長老。

    雖然無涯派元氣大傷,幾位大能全被沐安暗算,但新一代出了個吟懷空。

    年紀輕輕居然穩住了無涯派的局勢。如今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無涯派尚且還留有一席之地。

    煉廬的唐弦作為程虛懷的師妹,自然也要出席。

    蓬萊島已滅。唯一幸存的弟子蘇和樗如今尚且昏迷不醒。

    云澤派傷亡慘重,只有楚無思一人坐著顧羽的鶴車而來。

    時憶本來是不想來的。他對找死沒什么興趣。

    可偏偏收到了木鳥的傳信。讓他把在無為宗寄宿的程佩離與秋茯苓帶過來。

    于是無為宗宗主硬著頭皮拉著負責當保鏢的不二禪宗的宗主一起趕了過來。

    與此同時,鳳梧宮的大門前出現了一位不速之客。

    黑衣少年身形高挑,眉目俊秀,身后的佩劍霜雪凌冽,臉上帶著一股肅殺氣息,令人望之生懼。

    他懷中抱著一襲白衣。

    負責把守的鳳梧宮弟子才入門沒多久,不認識少年,伸手攔道:“有請帖嗎?”

    陸研答道:“沒有。”

    弟子蹙眉:“那便不能進。”

    陸研道:“我師父有。”

    弟子:“你師父是何人?”

    陸研:“死了。”

    “你說什么?”

    這聲音不是鳳梧宮弟子發出來的。

    陸研回首,瞧見身后多了一個白衣修士。

    沐安摘下了鮫紗,眼角鼻尖都點著紅痣。眉目皎然,膚色冷白。

    他的目光落在陸研懷中的面容,語氣多了幾分驚疑不定。

    “你說……誰死了?”

    第132章 故人嘆(4)

    陸研瞧了沐安一眼。

    沒見過, 不認識。

    難道是師父的老熟人?

    這么想著,陸研感覺腰側被輕輕掐了一把。

    陸研瞬間會意。

    “他就在我懷里。”少年道,“前輩要看看嗎?”

    沐安冷哼一聲, 繞過陸研, 把請帖遞給了那個值守的弟子。

    “他跟我一起來的。”

    沐安指的是陸研。

    陸研愣了下,雖不明白這人為什么要幫自己。

    但這個時候他又被掐了一把。

    陸研就快步跟了上去。

    走進鳳梧宮, 那個白衣修士就消失不見了。

    陸研看不透他的修為,說明白衣修士的境界很高。

    高境界修士想甩開人可太容易了。

    陸研便按照記憶中論道大會舉辦的場所走去。

    鳳梧宮這次舉辦的喪禮也是在那塊空地,利用介子空間擴大場所。

    周遭擺滿桌子, 于正中間高處擺著一張主桌。

    此時已經坐滿了修士。

    喪禮已經進行到尾聲。

    沐安無聲無息鬼魅一般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刻意斂去聲息, 除了旁邊的時憶被嚇了一跳,便沒有其余人注意到了。

    時憶:“……”

    時憶臉上露出來了見鬼的表情。

    差點沒給瓜子卡死。

    旁邊的程佩離還在哭,秋茯苓小聲安慰著她。

    鄺微注意到了時憶的異樣, 默默給他遞了杯水。

    時憶喝了口水, 悲愴地想,如今各大門派好像都陸陸續續出過事了。

    這個節骨眼他是真不想出門啊可惡!

    flag他沒立,燙手山芋一般的神器也提早給了岑舊。沐安應該沒理由再找他麻煩了吧?

    阿彌陀佛玉皇大帝無量天尊耶穌宙斯保佑保佑。

    本著華夏人的實用主義, 時憶在心里把所有想到的神明來了個可汗大點兵。

    他補藥死啊!

    鄺微:“還在噎著?”

    時憶:“噎……耶路撒冷?”

    鄺微:“?”

    喪禮舉辦到最后了,依然平平無奇。

    平平無奇到時憶看見對桌的哥們都已經開始打起呵欠了。

    但時憶對此并不抱有積極樂觀的態度。

    按照套路來說,一般最后總有一個不速之客要出現的。

    “咦,那是誰?”

    驀然響起的問句像是投入湖面的石子一般激起了漣漪。

    幾個昏昏欲睡的修士也打起精神,探出身子朝旁邊看去。

    時憶接過鄺微遞過來的第二杯茶, 滄桑地喝了一口。

    這熱鬧你就看吧, 等會兒一看一個不吱聲。

    在眾人的注目禮下,一個黑衣的少年緩步而來。

    他面容沉肅, 一片殺氣。

    在場有人頓時露出來了懼色。

    “他……他是……”

    “陸回舟!”

    自從在論道大會上亮相,作為岑遠之徒弟的身份, 陸回舟便已經讓大部分人印象深刻了。

    但在這五年里,陸回舟這個名字已經成為了某些人的夢魘。

    先不說,為什么有些魔修總是叫囂著陸回舟實際上就是某個已經死透了的魔尊假扮的。這還權當魔修們腦子不正常發癲。

    但陸回舟這五年里發的癲,可不比魔修少。

    他像是瘋了一般,四處尋仇。

    尋的都是當年對岑遠之發表過大逆不道言論的修士。

    但凡被陸回舟聽見過風聲,這個人輕則挨揍,重則沒命。

    關鍵是還沒人管得住這小子。

    岑遠之杳無音信五年。

    陸回舟便瘋了五年,像條沒人管束的瘋狗。

    他修煉的道法很邪門。分明年紀輕輕,卻能橫跨兩個境界揍人。

    也就是說,化神期以下的修士遇見陸回舟,連還手的份都沒有。

    這煞神怎么來了?

    有些還沒被陸回舟報復到、整日惶惶不可終日的修士開始如坐針氈了。

    生怕陸回舟一個眼神掃過來,自己就可以血濺當場給程前輩陪葬。

    “他懷里抱的什么?”

    有人發現了異樣。

    只見少年臉上破天荒出現了一種鄭重的神情。他小心翼翼地捧著懷里的東西。

    及至走近了,他們才看見陸回舟懷里究竟是什么。

    陸回舟走到場中央,將懷中的人放下來。

    那張容姿絕倫的面容一經露出,便掀起了嘩然大波。

    “這是……”程序知道作為鳳梧宮的掌門人,他此時應該去安撫眾人維持秩序。

    可望著好友慘白的、毫無生氣面孔的面容,程序挪不開目光。

    他幾乎是失態地站起來,倉皇地要離開主座。

    直到被姜歸攔住。

    程序下意識地惱怒起來,想要開口呵斥。

    可他看見了姜歸的臉色。

    同樣的震驚,難過。

    宛若一盆冷水澆在了程序的頭上。

    他被迫掩藏起了所有的情緒。

    程序努力平復心情地想,他要相信遠之。遠之從來不是一個會將他置于如此尷尬境地的人。

    年少時他們曾開過那么多玩笑,遠之的玩笑正如現在一般惡劣到舉座皆驚。

    他能做的,就是配合。

    程序停住步子,看向陸研。

    他這么一遲疑,便瞧見不少人同樣失態。

    倒顯得他一點也不特殊。

    “這是做什么?”程序問道。

    陸研道:“我師父死了。”

    肉眼可見的事實。

    陸研道:“修真界欠我師父的,我來報仇,不過分吧?”

    他語氣冷淡,硬是把平平無奇的一句問話講出來了血洗現場的架勢。

    程序有點好笑:“你知道兇手?”

    陸研:“有懷疑人選。”

    他掃視過在場的幾個人。

    “有幾個人,”少年道,“曾經說過我師父的壞話,我懷疑兇手就在其中。殺了他們,不過分吧?”

    眾人:“……”

    你聽聽說的這是什么話?!

    程序忍笑:“這是不是有些太濫殺無辜了一些?”

    陸研:“就算不是直接兇手,也是間接兇手。”

    在場之人因為龐大信息量而停運的腦子此時才終于緩慢運轉起來。

    一個被陸研盯上的修士悲憤道:“你這是報仇嗎?你這是挑事!”

    陸研:“你這么激動,你是兇手?”

    修士:“……”

    媽的這小子嘴怎么這么毒。

    由于岑舊是卡著點和楚無思一起進的蓬萊秘境。而幸存者此時都在養傷并未赴宴,因此沒人知道岑遠之消失這五年是進了蓬萊秘境。

    加上陸研一本正經的態度,理所當然地便以為岑遠之真是被誰給殺了。

    竹景本來都快跳過桌子奔向師兄的尸體了。

    聽完陸研這一頓胡扯后,又默默坐了回去。

    楚無思:“……岑遠之一向都是這個風格嗎?”

    竹景:“收斂很多了。”

    師兄應該在長線釣大魚,要不然剛剛他會現場表演一個詐尸指控兇手。

    只有吟懷空臉上露出來了真切的悲色。

    師兄他真的……!

    兇手自然就是謝檀香。

    吟懷空已經將她放進毒蟲罐子里培育了。

    但他沒打算說,也沒必要說。

    于是他只是冷眼注視著這一場鬧劇。

    程序沉吟道:“暫時還不能確定兇手,不如請諸位在鳳梧宮暫且多留幾日?”

    話音剛落,鳳梧宮所有出口的禁制都落下了。

    頗有幾分甕中捉鱉的道理。

    眾修士本來預測到這場吊唁會的性質應該算鴻門宴。

    卻沒想到是沖著自己來的。

    鳳梧宮的禁制可是程虛懷一手創設的,大乘期以下絕無打破的可能。

    淦!!!

    吃瓜吃到自己頭上了。

    只有時憶沒覺得多意外。他嗑了把瓜子,心想這和修真界狼人殺有什么區別?

    同樣的密閉空間,同樣一群立場不明、別有用心的演員。

    也不知道岑遠之到底想做什么。

    陸回舟被顧羽引著帶著他師父的“尸體”坐到了時憶桌子后面,和程佩離秋茯苓成功匯合。

    程佩離和秋茯苓事先有了心理準備,如今沒有多驚訝。

    而是選擇配合陸研岑舊一起演下去。

    程佩離眼淚汪汪地撲向岑舊:“師父啊……”

    陸研一把推開她:“戲過了。”

    程佩離:“咳咳咳!!!”

    他們這邊的嘈雜暫時無人注意。

    吟懷空出面吸引了眾人的心神。

    “既然一時半會走不了,”他溫和地說道,“程掌門,您先前說要評選正道魁首,是個怎么回事?”

    程序瞇眸。

    他記得場下這個綠袍青年是遠之的師弟。

    但自從遠之被人污蔑入獄以來,程序就做了許多暗訪調查。

    眼前的青年看著氣質溫和,實際上卻并沒有那么簡單。

    “吟懷空,你有什么見解?”程序故意問道。

    他從小習得帝王心術,上朝時,生活時,見過形形色色的人心。

    吟懷空的盤算在程序眼里還不大夠看。

    無非是個披著貓皮的瘋犬罷了。

    吟懷空朝著眾修士行了一禮。

    “從前程前輩還在時,雖然未曾有過什么明面上的規矩,但程前輩毫無疑問是人心所向的魁首。如今前輩仙逝,沒了管束,修真界很快便會成為一盤散沙。因此懷空覺得,程掌門所主張的提議非常正確。”

    “但關鍵是……怎么選出讓大家心服口服的首領。”

    程序頷首:“不錯。此人不僅要有凝聚力,人心所向,思想上也會需要變通,更重要的是,修真界的變革中,他能作為與凡人溝通最合適的橋梁。”

    “大公無私,且不為世家宗門所累。”

    吟懷空臉上的笑容漸漸浮現出來。

    一旁聲音斷斷續續的冒出頭。

    有些老態的修士摸著胡子道:“修真界也該換代了,我們這些老人就不出頭了。”

    無涯派同行的弟子道:“這不就是吟師弟。他五年之內力挽狂瀾無涯派,并且連根拔起了李夢浮所有的心腹,徹底蕩滌污濁。”

    此話一出,竟沒有人反駁。

    這五年里,吟懷空所作所為有目共睹。

    不僅扶持無涯派穩固地位,還將周遭民生治安也維護得井井有條。平日眾門派有個什么事,無涯派都樂意幫忙。

    從行事作風來說,吟懷空這五年確實很得人心。

    一點錯誤都挑不出。

    但正是因為一點錯誤都挑不出,才讓人覺得可怕。

    沒有人是完美的。

    若從無錯誤,只能證明他戴了完美的面具。

    但是如今眼看大勢已去,哪怕有異議,也沒人想出來當這個出頭鳥。

    直到——

    “我不同意。”清冷的女音響起,劃開了這虛偽和藹畫卷,露出內里繾綣丑陋的棉絮。

    吟懷空表情微滯。

    “不知懷空有哪里讓楚師叔不滿意?”他問道。

    剛剛出聲的正是楚無思。

    她一手拿著酒杯,撐在腳邊,坐姿豪邁。

    “都不滿意。”

    吟懷空臉色沉了下去。

    他看出來了,楚無思就是來攪局的。

    可……他沒記得和云澤派有過什么仇怨啊。

    準確來說,這五年云澤派一直都閉門謝客。

    吟懷空都沒跟她們直接接觸過。

    直到吟懷空的目光落到了楚無思旁邊的青年身上。

    他瞳孔微縮,壓出了幾分陰郁的失態。

    吟懷空幾乎是瞬間就預料到了楚無思想做什么。

    他有點抓狂,但是如今好不容易經營維持好在眾人的形象。

    吟懷空必須維持住自己的面具。

    楚無思眸底勾出一絲嘲弄。

    “我認為,”她緩緩說道,“有更好的人選。”

    “畢竟……吟掌門不是修羅族嗎?”

    “如何擔當起人族的魁首呢?”

    慢條斯理的話語宛若利刃,將吟懷空拼命想掩藏的腌臜拖至光天化日之下。

    場上頓時躁動起來。

    “修羅族?!吟掌門身上可看不出來一點特征啊!”

    “吟掌門,你為什么不告訴我們你的身世?”

    沒人會懷疑楚無思。

    因為她是大乘期。

    也因為楚無思這些年一向都是性情直率聞名。

    吟懷空僵持在原地,感覺皮肉與骨血分離開來,平鋪在這大庭廣眾的注視中。

    他回答不出來,逃避似的哽著脖子。

    “我身上流的更多的是人族的骨血。”他聲音顫抖地為自己申辯。

    楚無思哂笑:“若吟掌門真是如此想的,那為什么還要隱瞞你修羅族混血的事實呢?”

    吟懷空臉色一點點的陰沉下去,死死地盯著這個難纏的女修。

    “讓修羅族擔任魁首,絕對不行!!!”

    明明方才還信誓旦旦夸贊吟懷空的修士便如墻頭草一般,瞬間轉了風向。

    吟懷空要被這群蠢貨氣笑了。

    他也確實是這么做的。

    涼薄的笑意之下,是陰寒的眸底。

    “我倒想看看楚師叔想推薦的人選是何人。”

    楚無思:“你應該挺熟的,畢竟是被無涯派除名的師兄嘛。”

    她一把將還不在狀況的竹景薅了起來。

    吟懷空幽幽地盯著竹景。

    “三師兄。”他喚道。

    第133章 故人嘆(5)

    “這……”修士們出現了遲疑的聲音。

    雖然他們信任楚無思的人品沒錯。

    但不代表他們信任竹時澤啊!

    竹景誰也認得。

    這家伙的脾氣和陸回舟一模一樣。

    有他師兄的時候還算收斂。

    可現在他師兄死了。

    讓他當魁首真的不會把大家都殺了嗎?!

    即便大家心里千萬般的不情愿, 也沒人敢向楚無思直說。

    笑死,楚無思是個硬茬。

    跟她意見不一致的,她不會說理。

    她只會揍到對方以理服人。

    嗅到了空氣中暗潮洶涌的氣氛, 程序覺得還是有必要幫一下忙的。

    他道:“楚掌門能夠講一下理由嗎?”

    竹景:“?”

    竹景還在狀況外, 完全不知道楚無思為什么突然推薦自己。

    他盯著程序,腦子上空冒出一個問號。

    介紹什么啊?

    他們倆對彼此知根知底, 程序是不認識他嗎?

    楚無思道:“因為剛剛程掌門所說,時澤他都十分符合。”

    “他不是世家出身,如今也無宗門, 為人更是正派無私。”

    這倒是沒說錯。

    竹景偏心的也就是他師兄。

    如今唯一的牽絆都死了, 讓他當這個靶子,似乎十分說得通。

    吟九:“哈。”

    他冷笑出聲,拂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吟懷空一向是個審時度勢的人。從前不會, 被欺負多了也就會看場合了。

    如今, 他確實輸得一敗涂地。

    “可……我們沒辦法保證他確實一心向往修真界與凡人啊。”有修士遲疑地說道。

    程序:“這就不勞諸位費心了。因為時澤兄是我的表弟。”

    修士:“哦……啊???”

    雖然在修真界眼里,程序只是個沒有資質的凡人。但今天卻沒有人敢對他不敬。

    因為大家都還沒忘記,程序可是大楚的君主。

    竹景是程序的表弟的話, 也就是說……他是人間皇室宗親?!

    吟懷空震驚地望向竹時澤。

    他從不知道。

    竹景一直從未提及過自己的身世。

    為人處世也沒有體現過什么王子皇孫的驕矜。

    還真是……吟懷空捏緊了自己的衣服。

    程序道:“曾有些變故,讓時澤表弟被迫改名換姓。是我們程家人對不起他。”

    竹景心里沒什么波動。

    對他來說,程家如今只是一個陌生的符號象征。

    曾經渴望融入的地方,也不過爾爾。

    但如果師兄需要,他也可以恢復這個身份。

    “我的母親……”竹景道, “是婉容公主。”

    程佩離嚇得筷子掉下去了。

    “師叔是是是……我姑姑的兒子?!”

    她一臉恍惚。

    當時竹景離宮時, 程凰公主還沒有出生,自然不知道這些事情。

    “那……”剛剛提出質疑的修士一臉便秘的表情, “確實沒有什么問題了。”

    他們可以不信任竹時澤。

    但不能不信任他與大楚皇室間千絲萬縷的血脈關系。

    竹時澤既是皇室中人、公主血親,又是新一代出類拔萃的修士。

    由他來牽線搭橋, 是再合適不過了的。

    時憶忍不住道:“我這一趟好像沒白來哈!”

    這么多八卦,他回去一定要跟別人講一講。

    程序問道:“表弟,你可愿意擔任魁首一職?”

    竹景點了點頭。

    “不過,我有個要求。”竹景道,“師兄橫死,我心難安。因此,我希望程掌門可以協助我抓捕真兇。”

    程序道:“我覺得可以。”

    眾人:“?”

    可以什么啊!

    鬼知道他會不會指鹿為馬啊!

    程序道:“諸位不要誤會。我們會公正無私的去評判一個人是否是真兇的。”

    “只不過……”

    紅衣帝王幽幽一笑。

    “我認為遠之的死來自于多方因素。包括但不限于,在他年少妄圖謀取無情道骨的兇手,污蔑他、造謠他、詆毀他偷取神器屠殺門派的兇手,以及直到現在嘴依然不干凈的兇手。”

    “啊,真兇自然也要尋找的。”

    在場不少人頓時露出來了被戳破心思的羞窘與恐慌的神情。

    程序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只覺得這群人的嘴臉和蕓蕓眾生也沒什么不同。

    自詡修仙問道,便冰清玉潔。

    實則利欲熏心,泥濘了整顆心。

    程序發的請帖本來就有指向性。

    哪怕沒有遠之的這場鬧劇,他也沒打算放這些人。

    如今,正好有了更正當的理由一網打盡。

    “你們……你們這是串通好的!”有人拍桌而起,指著程序罵道,“你們狼狽為奸,沆瀣一氣,裙帶關系!”

    程序剛為平遠侯平反的時候,在朝堂上挨過的罵比這多得多。

    不少心直口快的文臣直接就指著他鼻子罵“昏君”。

    因此他十分心平氣和。

    “怎么,這樁樁件件,放在人間可是要收入囹圄的。”程序道,“還是說,你們自以為修仙了就高人一等?隨意踐踏性命、恃強凌弱、為所欲為?”

    “包庇罪行的話,孤瞧著,既然如此自視甚高,就徹底和人間斷絕關系吧。”

    “從此,產業查封,充入官府,如何?”

    哪怕是修了仙,也沒辦法完全舍棄身外之物。

    靈藥法器要錢,衣食住行也要錢。

    更別提還要經營宗門。

    程序拿捏住了人心的最脆弱之處。

    在場修士頓時安分不少。

    紅衣君主繼續道:“為了一己私欲,八前對平遠縣的凡人施加鬼嬰劫之事,孤還未曾找修真界清算。”

    “八年前的事情,”一個年老修士說道,“我記得陛下才是個孩子,又怎么知道具體情形呢?”

    他語氣意味深長,仿佛程序真是因為年紀輕而被奸人蒙騙了。

    程序道:“孤有人證啊。”

    老修士脫口而出:“怎么會?!”

    自遠處走來一個人。

    她戴著面紗,一只袖子空蕩蕩的。

    走到正中央,聲音沙啞地說道:“民女是平遠縣的蘇靈智。”

    蘇靈智是誰?

    不等他們在記憶檢索,面紗女子就繼續道:“我曾被幾名修士追殺,那幾人是奔著岑道友的道骨來的。”

    程序:“你還記得嗎?”

    蘇靈智:“害我家破人亡,如何能忘。”

    老修士慌了:“既然你是被追殺,如何還能活下來?”

    蘇靈智輕輕地笑了,掩在面紗之下,便有一種孤魂哭泣的陰森效果。

    “我被救了啊。”蘇靈智說著,終于扯下來了面紗。

    她的左半張臉如今全是燒傷的疤痕,上面還有鬼嬰劫留下的痕跡。

    “你是……”老修士震驚道,“曈弄溪?”

    “云澤派的曈弄溪?!”

    “她怎么會是平遠縣的人?”

    楚無思道:“怎么不可能。”

    楚無思:“我正是從平遠縣撿回了我的徒弟,有問題嗎?”

    程序問道:“為何這么多年以來一直不上報?”

    曈弄溪:“我失憶了。”

    “但這并不重要。”曈弄溪道,“重點是,和誰上報啊?”

    “陛下,您也看見了,直到現在山窮水盡,他們也不知悔改呢!”

    程序:“孤會為你報仇的。只是需要蘇姑娘幫忙指認。”

    曈弄溪:“自當盡力。”

    曈弄溪和蘇和樗逃出蓬萊秘境之后,就被楚無思送去最近的醫修門派搶救了。

    好在曈弄溪感染的詛咒不算太深,出秘境時她就急中生智,砍掉了感染最嚴重的胳膊,燒了臉上的詛咒。

    蘇和樗如今還在昏迷狀態,幾個云澤派弟子留在蓬萊海照看她。

    楚無思從顧羽那邊隱約猜到了程序的幾分用意,便叫來了曈弄溪,想看看有沒有可能幫上忙。

    如今有曈弄溪指證,楚無思又確實證明了她的身份。

    一群當年為非作歹的修士終于伏法落網,被姜歸和顧羽組織著弟子帶入鳳梧宮專門關押犯罪修士的地方等待判決。

    但這只是第一步。

    只是平遠縣遭受詛咒的凡人對修真界的復仇。

    當年的詛咒者,以及對岑遠之加害的修士還未徹底指認。

    眾修士的心一直懸著。

    除了極少數像時憶這種一點都不關心外物的宗門修士以外,沒有人敢說自己是絕對干凈的。

    有的是因一己之私,有的則是為宗門牟利。

    可如今主持這場清算的人是大楚的皇帝程序。

    在人間的皇帝和幾個宗門子弟面前,毫無疑問,后者是會被放棄斷尾求生的。

    只不過,在眾人都焦頭爛額地組織措辭之前,程序卻道:“明天繼續。”

    明天。

    明天?!

    怎么還不一口氣搞完啊!

    這和一柄劍在人頭上一直懸著有什么區別!

    修士們突然悟了。

    程序作為人間的帝王,心眼子可比他們這群修仙的臟得多。

    他就是想折磨他們。想讓他們多方位地感受岑遠之當年的痛苦。

    甚至可能加倍。

    可偏偏一切都是理所應當,一切都是堂堂正正。

    他們甚至找不到借口來反駁程序。

    至于殺皇帝?

    在場的人還沒癲到和陸回舟一個腦回路。

    先不說人間天子有鳳凰傳承,殺不掉。

    即便殺了,修真界的產業也就徹底歇菜了。

    本以為岑遠之就已經夠讓人恨得牙癢癢了。

    沒想到新登臺的程佩云有過之而無不及。

    “師弟,我們……”無涯派的弟子顯然沒想到是個走向。

    吟懷空看著到手的位置飛了,他的身世還被當眾捅了出來,此時心情十分不好。

    因此連笑容都懶得維持了。

    “先住下來吧。我倒是想看看程佩云要發什么瘋。”

    這么說著,他卻是安撫好了無涯派的其他人,隨后一個人卻打聽了時憶他們居住的地方。

    沒有想到無為宗看著不諳世事,這么快就和岑遠之那幾個小徒弟攪合在一起了。

    看來,時憶也不像外表看起來那般傻。

    吟懷空對其他人并沒有什么興趣。

    他只是想看看師兄的尸體。

    吟懷空明明記得師兄是掉入了絕情崖,按理來說尸骨無存才是。

    如果尸體是真的話,那就說明當時那個叫陸回舟的瘋狗也在場。

    萬一他看見了自己刺中師兄的那一劍,并且曝光出來的話。

    吟懷空絲毫不懷疑程佩云會將他碎尸萬段。

    所以如果必要,他會滅口,殺掉陸回舟。

    何況……那是他的師兄!

    尸體也本來就該讓他下葬!

    這群人都是后來者。

    憑什么越俎代庖?

    吟懷空走到陸回舟的臥室,伸手推門的那一刻,卻感受到了一股陰寒的劍氣。

    他的背后,沐安正拿著修羅劍骨指著命門。

    “吟九,”沐安冷冷道,“你要做什么?”

    第134章 故人嘆(6)

    “我做什么?”吟懷空重復了這幾個字, 隨機惡劣地笑了下。

    “我倒想問問你半夜來做什么?”

    沐安:“回去。這是我計劃的一部分。”

    吟懷空:“……”

    吟懷空怨念深重地盯著他,看起來不太情愿。

    但沐安的修羅劍骨十分具有威懾力。

    尤其是在吟懷空自身就是個修羅族的前提下。

    都不需要沐安展露殺意,吟懷空就感覺到了自己骨子里天然的畏懼。

    吟懷空不甘地退入了黑暗之中。

    而后沐安收回劍骨, 推開了房門。

    他要親自驗證一下岑遠之到底是不是裝的。

    *

    月夜之下。

    時憶拍了拍鄺微的肩:“你別聽別人瞎說。修羅族如今我看著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鄺微:“嗯。”

    他比吟九的修羅族特征還深一點。

    深邃的五官, 淡藍的眸子。

    但是因為一直和師尊住在雪山之巔,鄺微反而避免了被人族排擠、疏離。

    如今他實力強盛, 便也沒人敢在這位不二禪宗宗主面前嚼舌根。

    這還是鄺微頭一次直面到人族對修羅族的排斥和惡意。

    “我明白的。”鄺微道,“師尊和我講過。何況……”

    他的眼神落在時憶身上。

    “我也不需要想讓所有人都喜歡。”

    時憶忍不住道:“前輩還真是教導有方、料事如神。”

    若是提早帶鄺微入世。或許鄺微會變得和吟九一樣。

    在長年累月的被欺凌之中,生出妄念的偏激。

    前輩先教鄺微如何做人, 人的優劣。

    再讓時憶親自帶著入世。

    他將鄺微當做自己的孩子, 保護得很好。

    鄺微如今無論哪個方面都是強大得不再需要他人承認。

    “時宗主,鄺宗主。”

    竹景的聲音。

    時憶和鄺微扭過頭去,瞧見高挑青年踏月色而來。

    竹景挑了塊空地, 坐了下去。

    竹景道:“今天白日情勢緊急, 還未與宗主們打過招呼。”

    時憶:“害,朋友嘛,在意這些虛禮干什么。話說, 你能不能告訴我岑遠之在打什么算盤?”

    卻沒想到,竹景搖了搖頭。

    “我也不知道。”他道,“不過我相信師兄這么做,一定是有他的道理。”

    時憶:“……”

    時憶回憶起今天早上天衣無縫、層層疊起的鬧劇,忍不住喃喃道:“這默契也太恐怖了吧!”

    他當時是唯一一個認知清晰的局外人。

    因此, 便將所有人的滑稽鬧劇都收入眸底。

    臺上那位凡人君主明顯是不知情的。

    時憶捕捉到了他的片刻失態。

    如今看來, 竹景也是臨時發揮。

    “你和額……那位陛下還真不愧是兄弟。”時憶訕訕道。

    竹景:“時宗主這就說錯了。我與陛下并不熟悉,離宮前甚至只見過一面, 連話都未曾聊過。”

    “我想……”有著胡人血統的青年笑起來眼窩深邃,“是我們都太信任師兄了。”

    時憶道:“既然如此, 那岑道友應當是與他的大徒弟有什么謀劃。”

    竹景道:“我正是要和時宗主聊起他。這五年,讓時宗主費心那幾個孩子了。”

    時憶笑道:“倒是他們幫了無為宗許多。”

    岑遠之的三個徒弟資質都是萬里挑一的好。

    陸回舟沉默寡言,但卻并不算特別孤僻乖覺。因為岑舊對時憶的友善態度,這些年即便師父不在,陸回舟也總是在無時無刻幫無為宗經營、御敵。

    程凰作為公主,倒也不驕矜。反而熱情積極,樂于助人。不過程佩離秋茯苓與陸回舟瞧著關系并不好,這五年來更是愈發疏遠。

    時憶沒什么能做的,就把宗門里適合這三個孩子的心法典籍送給他們。

    五年之內,三個孩子都以驚人的速度在成長。

    從孩子變為成人。從剛入門的筑基成功結丹。

    “陸回舟……”竹景道,“我今天聽到過他的一些風言風語。”

    竹景作為擔任正道魁首的事情已經板上釘釘了。

    前世他就當過,因此應付一些想要攀談結交的趨炎附勢之徒還算得心應手。

    有些有心之人許是擔心竹景追究師兄生前的事情,畢竟岑遠之的仇家能夠排個九曲回轉的長隊。

    但又怕直接詆毀岑遠之,會被竹時澤當場按著揍出血。

    于是想了個折中迂回的法子。

    對竹景控訴陸研這幾年的惡行。

    既然愛屋及烏可以視線的話,應該能起到一點恨烏及烏的效果吧?

    當然只是妄想。

    因為竹景本來就不太喜歡師兄的這個徒弟。

    主要還是一些歷史遺留問題。

    五年變數實在太多,竹景有必要找時憶確認一下這個小徒弟究竟是陸研本人還是魔尊奪舍。

    畢竟行事作風實在邪性。

    時憶:“再消打聽一下,你就應該知道,他殺人是為了什么。”

    竹景:“……”

    竹景:“應當是我多慮了。”

    看時憶的表情,他可能不知道陸研身體里一體雙魂的事情。

    可若不是魔尊出手,陸研又怎么可能跨境界殺人?

    至少正派典籍可從來沒記過這些。

    遠處忽而浮現出一道黑衣身影。

    眉眼俊秀,身姿挺拔。

    是陸回舟。

    “他不守著師兄,怎么一個人外出了?”竹景疑惑道。

    好在陸研看見了他們,主動走了過來。

    “時宗主,鄺宗主,師叔。”他行禮道。

    時憶道:“正聊你呢。”

    陸研:“聊我?”

    少年臉上浮現出迷茫神色。

    時憶道:“你師父也真是的,裝死不提前告訴我們一聲。也不怕打我們一個措手不及。”

    陸研:“師父相信諸位前輩。”

    比之五年前的孤僻冷傲,陸研的脾氣變得溫和了許多。

    但竹景卻察覺出來了平和語氣之下的疏離。

    似乎沒有師父在身側的五年,讓少年變得更冷了。

    但他學會了偽裝。

    偽裝和常人一樣的七情六欲。

    彬彬有禮的眼前少年是陸回舟。

    傳言中暴戾殺人的也是陸回舟。

    這五年,他為了師兄到底變成了什么模樣?

    竹景問道:“你不在房間,出來做什么?”

    陸研道:“這正是我想為各位前輩解釋的,關于師父的計劃。”

    陸研把岑舊在山洞里和他的打算告知幾人。

    “師父也是怕提前告知各位會瞞不過沐安。”少年道。

    時憶:“原來如此。”

    要不是他提前收到了通知他赴宴的木鳥傳信,時憶恐怕也真的信了。

    “只不過……”時憶疑惑道,“為何岑道友會篤定沐安一定會去查探他是否死了呢?”

    陸研搖頭。

    陸研:“這倒是不知。只不過今日我進入鳳梧宮之前,遇見了沐安。”

    先前陸研并沒有認出那是沐安。因為他和沐安一共沒見過幾次,對方還都戴著鮫紗。

    這是沐安第一次不做掩飾地出現在眾人面前。

    還是師父提醒了他沐安的身份。

    陸研沉吟了一下,慎重地說道:“沐安對師父的感覺很復雜。至少,他似乎并不是真想讓師父死掉。”

    “……”

    竹景忍不住道:“他可是沒少置我師兄于死地。”

    包括他們師尊飛升一事,沐安是逃不開他的罪責的。

    那個時候,沐安是真的想讓柳退云業障纏身,萬劫不復。

    倘若說沐安不恨岑遠之,便做不到這份上。

    怎么可能不會想讓他死?

    陸研沉默了。

    他描述不出來當沐安看到岑舊尸體時,那一瞬轉換的紛繁神情。

    只是覺得沐安和師父有什么外人不知的過往,非簡單的愛恨二字可以完整概括。

    時憶卻道:“這么一說,沐安好像確實沒明確說過他要殺死岑道友啊。”

    竹景:“可他想要我師兄的道骨!”

    時憶道:“無情道骨的祛除,或許并不是壞事。”

    修真界歷代的無情道骨擁有者無一不是天縱之姿。但無一例外地下場凄慘。

    因為無情,所以至情。便要于貪嗔與苦難中滾出個多情勝無情來。

    但多數人墜入塵埃,便融了污泥,再出不了塵埃。

    無情道骨者,多孤寡,六親不在。

    一生坎坷,方能大道圓滿。

    因此去除無情道骨,便為劫難。

    “但他……”竹景忍不住道,“可是將盜取神器的罪名潑在了我師兄身上啊。”

    陸研道:“真的是沐安做的嗎?”

    竹景:“他殺了平天門所有人,他殺了平遠侯夫人,還……”

    他突然一愣。

    若沐安真是這種說殺就殺的性子。

    他真想讓岑遠之死的話,完全可以在八年前就將當時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年趕盡殺絕。

    殺了其他人,這是沐安的業障。

    但他確實好像沒對岑遠之動過殺心。

    “他要道骨做什么?”竹景愕然問道,“他要神器又想做什么?”

    陸研:“師父正是想探查沐安的意圖。”

    因此,他賭沐安一定會去查探他的尸體。

    哪怕明知是圈套。

    遠處突然傳來一陣騷動。

    驚慌的腳步聲四起。

    幾人站起來,瞧見陸研的居所此時火光沖天。

    本該待在屋中休息的少年如今卻在這里。

    紅衣身影匆匆趕來,是被火熏得焦頭爛額的程序。

    艷麗張揚的面容此時灰塵仆仆,像是落難的鳳凰。

    “你們沒事就好。”程序道,“有人惡意縱火,遠之的尸體不見了!”

    他明知好友還活著,可生怕隔墻有耳,只能如此含糊地傳遞著信息。

    陸研忍不住抬頭望了望那邊的火勢。

    火光映襯得月輪如冷冰。

    突然,一只小木鳥晃晃悠悠地飛了過來。

    無人注意的角落中,平穩地落到了少年的手掌中。

    是師父的信。

    第135章 故人嘆(7)

    岑舊睜開眼睛。

    眼前卻依然是一片黑暗。

    手摸到一處堅硬的邊沿, 再往前便是懸空。

    岑舊稍稍后撤,掌心處傳來一陣柔軟溫和的觸感。

    類似于云錦綢緞。

    他還是在床上。

    但已經不在鳳梧宮了。

    周遭有股淡淡的檀香味,和鳳梧宮的梧桐樹清香不同。

    岑舊不太意外。

    他本來就是想試探沐安。

    倘若沐安還記得千年前天外天的事情, 且對天外天存在執念的話, 一定會親自來查探的。

    岑舊裝死裝的沒那么嚴謹。稍微一湊近便可以看出端倪。

    只是沒想到沐安還挺謹慎的。

    給他的眼睛下了禁制。

    看不見東西,意味著岑舊探查不了視野, 因此失去一大半的行動能力。

    不過這份謹慎的態度也帶來了一定的信息量。

    什么地方值得沐安如此遮遮掩掩?

    不對外人開放的白玉京。

    雖然不知道之前師尊是怎么只身闖入白玉京的。但很顯然,岑舊還沒辦法到師尊那個程度。

    只身闖入,然后全身而退。

    “別亂動!”

    黑暗中人的五感會被無限放大。

    因此岑舊被這突然冒出的女音嚇得一個激靈。

    那女音慢慢接近了。

    “公子, 你身上還有傷的啊, 不能亂動。”

    傷?哪來的傷?

    岑舊剛這么想著,便覺身上好像有什么地方抽搐僵硬了一下,直挺挺地扶著床板摔了下去。

    黑暗中傳來一聲女子的尖叫。

    岑舊腦袋磕在地上, 瞬間沒了意識。

    等待再醒來時, 額頭上被貼了一塊涼水浸泡過的手帕。

    岑舊:“……”

    沐安這廝也太滴水不漏了吧!

    竟然暫時封閉了他腿上的經脈!

    封住經脈后,他就不能下床行走了。

    別說行動力了。

    一個雙腿廢掉、無法視物的人,該如何行動調查?

    岑舊瞪著失神的兩只眼睛, 又氣又好笑。

    通過沐安的態度來看,這里絕對是白玉京。

    估計沐安也沒想瞞著他。

    沐安用了一種更加缺德的方式,告訴岑舊,哪怕這是白玉京,他也有千萬種方法讓岑舊沒辦法找到他。

    眼下的突破口或許只有房間里另一個人了。

    那位女子安安靜靜, 只有在岑舊掉下床時發出過阻攔和驚呼的聲音。

    要不是剛剛醒時感覺有人給他敷了冰塊, 岑舊差點以為只是自己因為失明過度恐慌而出現的幻覺。

    “這位……”他艱難地組織著措辭。

    真的是姑娘嗎?

    不會是沐安假扮來監視他的吧?

    仔細一想,這家伙好像真能做出這種事情啊!

    好在, 很快就有一道略微清冽的女音作了回應。

    “我叫阿水。”

    阿水?

    這聲音好像有點耳熟。

    然而岑舊抓不住心底轉瞬即逝的微妙感。

    就像是經年的苦在這一刻回甘到了唇齒間。

    “勞煩阿水……姑娘,”岑舊本來想直呼其名, 可莫名其妙心里覺得怪異,于是默默地加了個尊稱,“您能告訴我,這是哪里嗎?我為什么會在這里?”

    其實還有很多的疑問。

    但這個阿水暫時不知敵友,還是有點防備心比較好。

    阿水卻道:“我也不知道。你再等一會兒,我去問問我的朋友。”

    岑舊:“……”

    岑舊:“朋友?”

    以他的認知,白玉京縱然人山人海,應該也只是沐安沐安沐安這種排列方式而已。

    這女子行事作風不像沐安,已經足夠納罕了。

    白玉京居然有活人。

    好驚悚。

    阿水道:“對啊。他比我還早出現呢,也許他可以回答你一些問題。”

    岑舊道:“早出現?”

    一般來說,不應該是陳述自己到這里來的原因嗎?

    被抓,亦或是拜師,甚至無意闖入。

    “出現”這個用詞并不適配所有可能的正常情況。

    “就跟你一樣啊。”阿水道,“突然出現在這里,不記得自己是誰。也不知道怎么來的。我之前還渾渾噩噩了好一陣,每天腦子一片空白,就像……額……那種飄著的游魂?”

    岑舊蹙眉:“后來呢?”

    阿水:“后來有一天我去摘凌霄花,跳下去時撞到了無名。我突然感覺自己從游魂的狀態活過來了!”

    那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像是灰白突然有了色彩,像是萬物靜止化作了生機。

    時間與意識飛速地輪轉進阿水的身軀,她抬起頭,最初鮮活的畫面定格于無名飄逸的發尾。

    阿水:“他好像輪值結束了。我去找他!”

    阿水的性格過于風風火火,話音撂下,便沖了出去。

    岑舊躺在床上,又總覺得平躺著太像安詳的尸體了,于是用胳膊支撐著勉力坐起在床邊。

    青絲垂落,影影綽綽地在地板上透出晃蕩的漣漪影子。

    突然,影子在地上猛烈地跳躍了一下。

    岑舊掏出發帶,將散落的頭發簡單整理在一起。

    他原本假死的時候,是束著頭發的。

    雖然鳳凰真身已經離開了鳳凰淚,那根發帶失去了全部的效力。

    但岑舊還是戴著。對他來說,那不僅僅是一件神器。

    醒來后,發帶不見了。

    應該是沐安拿的。

    岑舊束發只是不想讓自己顯得太過狼狽。

    盡管他也不知道這種緊張感是從何而來。

    白玉京這兩個人是誰?沐安為什么留著他們?

    不,或許可以換個角度想問題。

    比如……沐安是用什么辦法將這兩個人洗去記憶留在這里的。

    額角開始刺痛。

    長時間沉浸在黑暗里讓岑舊其他的感官變得十分敏銳且失控。

    被迫承受了太多繁雜的信息,心神不能很好的集中在一個需要思考的問題上。

    岑舊聽見了門再度開關的聲音。

    房間里響起兩道腳步聲。

    一個匆匆,一個沉穩。

    阿水:“這就是我和你說的孩子。”

    明明她聽著年紀也不大,反而卻把岑舊當做小孩。

    岑舊剛想反駁,卻聽見了一道略沙啞的聲音。

    “你好,我叫無名。”

    溫和的,帶著一點討人喜歡的笑意。

    岑舊的身軀不可自抑地僵硬了一下。

    明明在秘境里回憶起來過。

    明明之前也考慮過沐安拿鎖靈藤的意圖。

    明明……他也有察覺到的啊。

    可是為什么剛剛不敢去想某種可能性呢?

    阿水:“啊呀,無名,你怎么把他嚇哭了!”

    無名:“對……對不起,是我哪里做錯了嗎?”

    明明他們才剛認識。

    為什么要對自己噓寒問暖呢?

    熟稔的語氣。

    本能的照料。

    床上十分珍貴的云錦被褥被攥得出來了褶皺,就好像石子擾亂的湖心水。

    也像是紛亂難言的心緒。

    小的時候,岑舊曾幻想過,也許諸生都是大夢。他的父母沒有死掉,平遠侯府還在,躺在粗壯的樹干上,一低頭,就能瞧見他的兄長在笑。

    可是夢醒了,還是冰冷的地面,磨人的枯草,以及身上發疼的舊傷。

    這種分不清的虛幻感,一直到師尊將他抱回家才徹底消散。

    師尊將他抱回無涯派,結束了他年少時的夢魘。

    夢醒了,便才發現,原來苦痛是他人生中的試煉。

    渴望歸林的乳鳥不再日日徘徊尋找消失的樹林。

    要向前看。

    可是,無休止的思念滔滔不絕。

    海不會停止奔流,思念也一樣。

    夢的盡頭,少年總覺得父母沒有死,兄長也沒有死。他沒有親眼見到死亡,因此還殘存了一點幻想。

    幻想有一天的重聚與團圓。

    后來長大了。

    也不再幻想了。

    可如今,措手不及的思念從少年的夢境深處滾滾而來,像是要把他的口鼻都灌入淚水的腥甜。

    淚水流了出來,想要洗滌這片黑暗但卻無濟于事。

    就在旁邊。

    他的日思夜想,他的至親離別。

    可眼前所及,除了淚水,還是黑暗。

    他偏偏在最新想看見的時候,看不見。

    白衣修士就這么垂坐在床邊,身上的衣服有些臟了,帶著塵土與血污。這是岑舊特意囑咐過的。他在蓬萊島狼狽奔逃的樣子假死才最有說服力。

    一頭烏黑的青絲被干凈利落地扎在腦后。青年以為自己扎得很好,但實際上,有些偏了。

    漂亮的桃花眸如今失神而暗淡,唯有眼尾的紅暈逐漸鮮明擴散。一滴又一滴淚自眼眶中流出,滑過臉頰,落到床上和地面。

    阿水勸了半天,他卻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住地掉著眼淚。

    明明在哭,卻很安靜。

    就像是……和親人走散于是在路邊哭泣卻又不敢發出聲音的乖孩子。

    這個念頭一滑過。

    阿水的心臟疼了一下。

    像是被一只小蟲子叮咬了一口。

    她突然拉住無名的衣角。

    “我們先出去。”

    無名會意。

    兩個人默契而無聲地給白衣修士留了一個私人的空間。

    門再度關上。

    自從只剩下一個人之后,岑舊又忽然冷靜了下來。

    并不是說他有高超的情緒調控能力。

    只是一個人的時候,眼淚只能干涸在地面。

    沒有用處。

    他終于可以徹底地冷靜思考了。

    沒有年少時幻想那般,心底迸發出五味陳雜的情感。

    岑舊本以為自己會很激動。

    他冷靜地疏離起來了接受到的信息量。

    沐安與岑平遠有舊情,似乎與水禪衣關系也不錯。

    因此才會用鎖靈藤復活他們。

    一切似乎可以說得通了。

    但……沐安為什么要銷毀平遠侯府平凡的證據?

    甚至不惜煉化唯一的知情人秦蒹葭。

    他救了岑平遠與水禪衣,但卻并不想平反。

    沐安是想欺騙……

    天道!

    天道與岑平遠還有仇怨?

    岑舊突然意識到,這里面或許還有他不知道的其他事情。

    必須要在白玉京里尋訪沐安的秘密。

    “我可以幫你。”

    黑暗中,低沉生澀的男人嗓音驀然響起。

    岑舊從記憶里扒拉出一個身影來。

    “等等,巫清閣主,你怎么在這里?”他有些驚訝。

    小蛇羞澀地環繞住岑舊的手腕:“岑道友有很多衣服首飾。”

    岑舊:“……”

    岑舊:“你不會一直在我的儲物袋里假裝首飾吧?”

    巫清的主人如今已經顯而易見,想必就是那位隕落的使者大人。

    所以,巫清是個古神。還是一個稀有的沒有被天道趕盡殺絕、在凡間混得風生水起的古神。

    以巫清的修為,騙過岑舊輕而易舉。

    巫清道:“我擔心岑道友有麻煩呀。”

    因為岑舊過分抵觸,巫清換了稱呼。

    他語氣天真而真誠,仿佛還是岑舊第一印象中可憐兮兮的傻大個。

    岑舊:“……”

    可惡,沒想到他也有被扮豬吃老虎的一天。

    現在岑舊有充分理由懷疑,伏念琴根本不是任何人偷盜,而是摘星閣故意拿出來釣岑舊上鉤的魚餌!

    畢竟這家伙好像連天道都騙得徹徹底底啊!

    岑舊不死心地再次確認:“閣主是什么時候鉆進我的儲物袋的?”

    巫清:“也沒有很久啦,區區五年半而已。”

    岑舊快要繃不住表情了。

    五年半!敢情你論道大會趁亂鉆的啊!

    居然真的忍住了,沒有讓岑舊發現一點異常。

    “差一點就會被發現了。”巫清道,“可是有鳳凰在,每次我想救主……啊,岑道友的時候都被搶先了。”

    居然還挺遺憾。

    就這么期待岑舊發現祂這個驚喜嗎?!

    算了。還是先解決眼前的事情。

    巫清:“雖然我和白澤同源,無法解開祂的禁制。但我可以幫忙帶路……”

    “以及或許會在必要時候,提供道友需要的信息。”

    小蛇邊說,邊在岑舊的手腕上用身軀的鱗片輕輕蹭著。

    仿佛在說:用我吧!超好用的!

    第136章 故人嘆(8)

    巫清幫岑舊恢復了腿部經脈的運轉。眼睛上的是沐安的禁制, 暫時解不開。

    阿水和無名不知道去哪里了。

    巫清幻化成人形,扶著岑舊往前走。

    岑舊看他這么大搖大擺的,有些擔憂:“沐安有個會分身的咒法, 比較邪門。我懷疑白玉京都是他的眼線。”

    要是沐安發現巫清在, 被驚擾了過來砍他們怎么辦?

    “沐安和我入世的方式不一樣。”巫清道,“他是轉生, 我是真身。”

    小蛇的聲音聽起來很驕傲。

    “岑道友,你放心,他打不過我!”

    岑舊:“……”

    天吶, 有些想看他倆打架。

    咳咳, 怎么會有這么該死的想法!

    巫清對地形很熟悉,七拐八拐帶岑舊推開了一扇沉重的大門。

    據他所說,沐安是一個很念舊的人, 念舊到有些偏執。

    因此白玉京和他在天外天的洞府如出一轍。

    岑舊好奇:“你這么了解他洞府, 你和沐安關系很好?”

    巫清:“怎么可能。我是偷偷鉆的。”

    岑舊等了一陣,沒等到后續。

    岑舊:“然后呢?”

    巫清:“……”

    巫清道:“被白澤揍了一頓之后,串在火堆上烤了半天。”

    岑舊:“那沐安有朋友嗎?”

    巫清冷笑兩聲, 不置可否。

    岑舊:“……”

    不出所料。

    沐安真是平等地被大家討厭呢。

    巫清領著他爬過漫長的階梯,最終來到一處平臺上。

    通過感受氣流的浮動,岑舊猜測他們距離地面很遠。

    隨后,岑舊的掌心被塞了一樣東西。

    “這是?”

    巫清道:“天命燭。白玉京的神器。”

    岑舊差點沒拿穩。

    他一開始收集神器干什么來著?

    哦,好像是純粹看沐安不順眼。以為沐安殺了人還栽贓陷害自己。

    去了鳳梧宮之后, 沐安疑似和他家之前的事情有牽扯, 于是罪加一等。

    其實岑舊本人真不知道集齊神器能干什么用啊!

    能召喚神龍嗎?

    不好意思,突然想起來他徒弟是龍。

    因為現在意識到吟懷空才是他這兩世如此凄慘的罪魁禍首, 導致對沐安的仇恨值稍微下降了一丟丟。

    但沒清零。

    解決完白眼狼師弟,他再干掉沐安。

    所以……他現在把沐安的神器有什么用?

    舉著神器, 岑舊陷入了沉思。

    “……”

    “…………”

    一陣漫長的沉默之后,岑舊默默把天命燭裝進儲物袋。

    管他呢,沐安的東西不順白不順。

    “集齊神器可以打開天外天。”巫清看他一臉茫然,于是貼心地解釋道。

    岑舊動作一頓:“必須全部嗎?”

    除了他,沒有人知道鳳凰淚已損壞的事情。

    巫清:“必須哦。”

    岑舊:“……完了。”

    巫清:“?”

    “只有集齊神器才能打開天外天。”岑舊冷笑道,“這神器缺一不可,也太雞肋了!”

    屬于是惱羞成怒了。

    巫清:“倒是還有另一種方法。”

    岑舊問道:“什么?”

    吟懷空不是他的首選。

    天道才是。

    暴揍天道,首先要打開天外天。

    他和沐安的利益暫時是一致的。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呵呵,畢竟沐安在他這里連第二都排不上。

    但是這一切都建立在沐安沒發現鳳凰淚失效的前提上。

    為了避免無端紛爭,還是問清楚其他方式吧。

    巫清道:“還有一種方法就是需要收集古神殘留的神魂。”

    岑舊想到了洞穴中鳳凰最后的話語,喉嚨一緊。

    先前不明所以,因此沒辦法將這些信息串聯起了而已。

    “需要龍魂鳳魄,那被剝奪了這個存在之后的轉生者會怎么樣?”岑舊問道。

    巫清:“會死。”

    白衣修士下意識輕微地戰栗了起來。

    巫清聽見他以一種極低而緩慢的聲音說道:“我不允許。”

    巫清忽然想到了在天外天的那段時光。

    在真正隕落之前,天道曾對使者給出來了一個天平。天平之上,是搖搖欲墜的兩端。

    一邊是人間,一邊是規則。

    幾乎沒有考慮地,使者選擇了自毀。

    于是天地同悲。

    巫清不理解鳳凰持續以來的傷春悲秋,若說認同,他應當曾與轉生前的燭龍想法相似。

    他不認為改變了容貌、經歷的主人便不再是主人。

    他依然是。

    因為內核恒常。

    對生死的仁慈也亙古堅守。

    黑皮的高個男人忽而露出一個欣慰的笑容。

    像是長久跋涉的旅人棲息在了一片綠洲之中時,回味著這長途的各種各樣的心情。

    可惜對面的人看不見。

    巫清道:“或許你們人族自己都不知道,規則不是萬能的。你們很聰明。你們有無數大愛的前輩。你們的前輩或許已經為你們鋪好了道路。”

    他說得含糊,卻讓岑舊的心神聚焦到了記憶中某個曾被他忽視的畫面。

    唐弦跪坐在面前,珍重地給岑舊遞交了個承諾。

    他們當時干了什么來著?

    是煉廬的神器!

    煉廬器修云集,連神器都能傾注心血打造澆筑出來。

    這是很多人覺得匪夷所思的一點。

    先不說究竟是花了多大的代價。

    煉廬準備神器是打算做什么呢?

    大家以為,煉廬是想躋身大門派的行列。

    可……或許是前人察覺到了今日的困途,為了庇佑未來的孩子們不會變成迷失的羔羊,因此在天道的窺視下,依然毅然決然地選擇了為后人種樹。

    刻苦鉆研,想要達到技藝的頂峰是真的。

    大愛天下,為后人謀取生路的心也是真的。

    一點也不沖突。

    或許煉廬就是在蟄伏著等待這一刻。

    岑舊道:“我去寫信。”

    他用了特殊的手段和徒弟建立了聯系,就是怕這種情況。

    “但是,”巫清話鋒一轉,“還有個鎖靈藤在沐安的手里。他很明顯不打算采用第一種方法。”

    岑舊:“那他……”

    為什么還要收集神器。

    巫清:“備選。他是一個很多疑的人,并且會為了目標不擇手段。”

    可明顯第一種方式高效且可靠。

    畢竟岑舊的神器加上沐安的神器,差不多已經集齊了。

    那他為什么不愿意用?

    巫清忽然拉住了他。

    明明是條蛇,幻化出人形時掌心卻有著溫度。

    “鎖靈藤布置的陣法一旦解除,他想救的人便再也救不回來了。”

    哪怕沐安會為了回到天外天不擇手段,他也依然是存在私心的。

    至少不到山窮水盡的時候,他不會挪用鎖靈藤。

    巫清很明顯是知道當年的過往的。

    因此他才必須提醒岑舊。

    比起沐安,岑舊才是那個可以真正決定要不要挪動鎖靈藤的人。

    白衣修士靜止在了原地,宛若白玉雕像。

    他的掌心愈發寒冷,巫清傳了再多的靈力,似乎也暖不起來。

    過了很久,直到不知什么地方落了片塵灰。

    巫清聽見他說:“我選第一種。“

    *

    陸研手中的木鳥和其他人的不一樣。

    岑舊特意改了運作的咒法。

    只要岑舊在那邊用靈力驅動木鳥,陸研這邊就會收到他用靈力編織的信紙。

    將信紙從鳥嘴里取出來,仔細小心地在窗邊展開。

    “怎么樣?”竹景問道。

    陸研:“師父讓我去找唐凝霜師叔要一樣東西。”

    具體是什么,岑舊沒說,陸研就不會去多想。

    程序道:“這好辦,凝霜她如今就在……”

    話剛說到一半,他突然面色劇變,緊接著便死死抓著床帳,劇烈地咳嗽出來。

    一只手捂著嘴,紅意慢慢從指縫間涌出。

    “怎么回事?!”

    竹景抓住程序的手腕,蹙眉給他輸送靈力。

    程序咳嗽完,又緩了好一會兒,從袖子里掏出一條帕子仔仔細細地擦干凈了嘴。

    “別給孤輸送靈力。孤是凡人,并沒有什么大用。”他冷淡地甩開竹景的手。

    這兄弟兩個哪怕相認也沒有什么溫情場面。

    畢竟互相看對方不順眼。

    但這次竹景卻沒有回懟。

    他問道:“你的經脈為什么是油盡燈枯之兆?!”

    程序一點沒有意外。

    “遠之讓孤好好照顧身體,看太醫……但是,哈,”他道,“這是我們血脈里面的詛咒。”

    因為鳳凰的情絲抽離進了程家人的身體內。

    報復他們不能長壽的從來不是天道。

    而是情毒。

    用情至深,情深不壽。

    但是這些程序沒打算讓任何人知道。

    “最近邊境戰事吃亂。孤不能在這里就留。你跟孤一起回宮,去找凝霜。”程序對陸研說道。

    黑衣少年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說道:“師父會希望陛下好好保重自己的。”

    “是嗎?”程序喃喃道,“我會的。”

    竹景抱臂看了半天。

    忽而想起一件事來。

    也許是因為想要逃脫程序這種給他設置的情緒困境。

    他有些煩躁。

    “我去找楚師叔履行約定。”竹景匆忙道。

    蓬萊秘境出來之后,楚無思聽曈弄溪說過,竹景對她有救命之恩。

    便說要報恩。

    其實也就是走了個場面話。

    她要把云澤派的神器紅妝鏡贈給竹景。

    不過紅妝鏡在云澤派里放著。

    眼下應當是取來了。

    竹景離開的匆忙,與趕來的江月白擦肩而過。

    “陛下。”江月白還是一襲紫色的袍子,面容矜貴。

    這五年里他在程序的扶持下一路直升,如今已是權臣。

    歲月似乎格外憐惜才俊,于是他臉上沒有留下一點變化的痕跡。

    只不過眉眼間多了幾分深重的謀算。

    “怎么了,逢秋?”程序瞧著江月白臉色不好,心下已經隱約有了猜測。

    江月白拂開衣擺,跪了下去。

    “寒松前去送軍糧,卻沒想到連人帶馬全部在路上失蹤!”

    “孤馬上回宮。”程序勉力站直,“回舟,隨我同去。逢秋,在路上詳細講講。”

    陸研扶住他,問道:“您……不告訴程凰公主嗎?”

    分明是感情極深的兄妹,這些天竟未見過一面。

    程佩離來過,都被程序派姜歸顧羽攔了下來。

    程序道:“沒有那么多時間。”

    陸研:“您是害怕她知道什么?”

    少年明明瞧著還未曾完全褪去稚嫩,說出來的話卻一針見血。

    程序苦笑道:“你師父到底教了你什么啊。”

    說話這么不留情面。

    陸研抿唇。

    程序是師父難得的好友,和竹景師叔一樣。他曾看見師父因為師叔倉皇的背影。那種連帶著心與肉的疼痛縈繞在陸研的白日黑夜。

    整整五年。

    陸研不想讓岑舊再失去什么重要的人了。

    師父不在,他就會替師父守護。

    “孤……既然送她出宮,便不需要她再回來。”程序道,“這里有至高無上的權力,但也有無法脫身的枷鎖。”

    將一個性子閑云野鶴的少年鎖在宮墻中,只能抬眼望著梧桐繁森。

    那塊被扒拉禿的斷墻再也沒有人去翻。

    驕傲的鳥兒被打斷羽翼,被馴化。久而久之,再也飛不上去了。

    程序道:“我們走吧。”

    卻在這時,一團火紅沖到了程序的面前。

    五年未見。

    少女卻依然明媚而張揚。

    程佩離死死瞪著程佩云說道:“誰要你替我下決定了?!”

    大滴大滴的眼淚從少女的眼中斷線珠子一般掉出來。

    她哽咽道:“哥,我都這么大了。你還是覺得我承擔不了責任嗎?”

    第137章 故人嘆(9)

    馬車緩慢地行動在路上。

    車廂內氣氛沉悶。

    江月白仔細上報玩之后, 就不再吭聲。

    程序程凰兄妹兩個坐在一起,冷眼以待。

    陸研不想和他們擠在一起。

    這氣氛太詭異了,因此直接御劍走的。

    馬車進入鳳梧城內, 速度開始減慢。

    周遭也逐漸熱鬧喧囂了起來。

    程凰突然開了口:“我覺得這件事有古怪, 不像是普通劫匪能干出來的事情。”

    程序:“秋茯苓呢?”

    程凰翻了個白眼:“她和這件事又沒什么關系啊。”

    少女嘆了口氣。

    “哥,你不要把我當小孩看。在成為一個人之前, 我首先是大楚的公主。從小到大,我一直不愁吃穿,都是因為這個公主身份。”

    “享受了, 就要承擔責任。我之前……是有些不懂事。”

    一心想要為了自由而逃脫宮墻。

    真正逃出去了, 卻發現并沒有想象中那般獲得了解脫。

    她是公主,不是自己的公主,而是大楚的公主, 大楚千萬百姓的公主。

    程凰在這五年里沒有了長輩的庇佑, 盡管時憶和無為宗對他們很不錯。但在外歷練,難免會受到諸多磋磨。

    這個時候,她才發現。

    沒有人能夠一直獲得優待。

    而她的兄長, 甚至連這份優待享受的時間都很短。

    父皇是個不太好的父親,也是個無能的君主。唯一值得褒贊的,便是對母后的真心。以至于在母后難產死亡之后,他大病一場,沒幾天也撒手人寰去追逐母親了。

    國家與家庭的重擔, 從高處砸在了程序的肩膀上。

    從前她年紀小, 只看得到眼前方寸。

    可是現在……

    “哥,我是你的妹妹。”程凰拉住程序的手, “我們是家人啊!”

    程序很輕微地抽搐了一下,似乎是想掙脫開。

    他不習慣和家人坦誠相待某種脆弱的情緒。

    從未有過, 實在很不習慣。

    倒是江月白嘆了口氣,替這對兄妹緩和了下氣氛。

    “可以跟臣仔細講一下嗎,公主?”

    程凰咳了一聲,才發現自己情緒有點過激。

    少女端坐起來,哪怕過了五年,公主的尊貴感依然自內而外地散發出來。

    “你們是從哪里得知輜重隊被劫持的?”程凰問道。

    江月白:“是因為遲了半個月,戰線上的將軍意識到不對,寫信回京。”

    程凰:“遲了半個月,那現在……?”

    程序:“孤后來又派人去送了一波。當地軍田尚有余糧,因此沒有彈盡糧絕。”

    江月白頷首。

    “我們便疑心頭一次的輜重部隊撞上了劫匪。”

    程凰:“這就是第一個疑點!”

    程凰:“正常劫匪也是有腦子的!誰會無緣無故地去打劫明顯是軍隊的物資啊。”

    真不怕朝廷一怒之下剿匪清算嗎?

    江月白:“也許是外族的劫匪?”

    程凰:“現場可有打斗痕跡。”

    江月白面色難看起來。

    “那里是戈壁灘。”江月白道,“風沙很容易吹走所有痕跡。”

    程凰:“嘶。”

    她倒是沒考慮到這一點。

    “總之,”程凰道,“我感覺不對勁。”

    如今天下不太平。

    程凰覺得還是需要相信一下直覺的。

    “那公主想怎么辦?”江月白問道。

    程凰:“你們會去想辦法救他們嗎?”

    江月白:“自然。臣會親自去救的。”

    程凰:“我要跟你一起去!”

    程序下意識想阻止,可瞧著身邊少女已經長開的面容,又閉上了嘴。

    不見的五年里,妹妹長大了。

    或許現在,她可以不依靠任何人的活著。

    她自己就已經熱烈得像陽光。

    “回宮商議一下。”程序只是道。

    *

    陸研走之前,想起來竹師叔去取神器的事情。

    他御劍比馬車快。

    陸研打算先去拿了紅妝鏡到時候一起走。

    結果一看,發現竹景蹲在地上拔草。

    陸研:“……?”

    察覺到有人來,竹景緊繃著臉抬起頭來。

    “別進去。”

    陸研:“楚掌門在忙?”

    竹景:“……”

    竹景一言難盡道:“應該吧。”

    就在這時,曈弄溪走了過來。

    “你們……在這里干什么呢?”她好奇道。

    曈弄溪是來找楚無思的。

    結果一來就看見一大一小蹲在她師尊的門口。

    要不是她認識竹景,現在恐怕早就一邊誤會一邊拔劍了。

    “我們本來是找楚掌門有事的,但是……”竹景把紅妝鏡的事情告訴給曈弄溪。

    曈弄溪:“我懂了,我幫你們轉交出來。”

    進入楚無思的居所。

    曈弄溪聽到了一聲泣音。

    她頓時明白了竹景為什么剛剛一臉憋屈。

    怕是沒有想到堂堂劍修楚無思楚掌門居然會一個人偷偷躲起來哭吧?

    楚無思在外一向表現得很強勢。

    其實她本人并不是這樣。

    只是外界需要一個強悍的女性。

    他們覺得,只有冰冷無情的女性才可算作強大。

    才可在亂世中守護一份天地。

    曈弄溪一點都不意外。

    她曾撞見過師尊在喝完苦藥強裝鎮定時,偷偷塞了三塊方糖的模樣。

    謝師叔坐在師尊旁邊,察覺到曈弄溪意外的眼神,她轉過來,給曈弄溪作了個噤聲的動作。

    我們替她守護,讓她擁有存放本心與喜惡的地方,好嗎?

    可為什么,一定要不茍言笑、武力絕倫才可被稱為強大呢?

    師尊是強大的。她是天才劍修,也是云澤派歷代最雷霆手段的掌門人。她救過萬千蒼生黎明,為天下女子遮風擋雨。

    但楚無思不冷酷,也不無情。楚無思會偷偷吃糖,也會在某天賴在床上。她也是個極度缺愛,會因為話本中佳人才子的悲歡離合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普通女子。她會期盼純真的愛情,也會渴望和他人當朋友。她大公無私,她菩薩心腸,甚至好心做過壞事。

    這些本質一旦暴露一絲一毫,楚無思便會立刻受到萬千指摘。來自輕蔑的男子,也來自偏激的女子。

    他會說,楚無思,你也不過如此,和其他女子一樣沒什么特別的嘛。

    她會說,楚無思,你這種人憑什么做女子的標桿!你和那些被男人荼毒的軟弱女人有什么不同!

    仿若不斷情絕愛,不孑然一身,就不能被稱作強大。

    可是師尊是人,人又怎么完美無缺、無可指摘呢?

    所以謝師叔死了,守護師尊秘密的庇護傘消失掉了。

    在蓬萊秘境里,楚無思甚至不能泄露出一絲一毫的私人情緒。

    只有現在,在無人在意的角落中,趴在床邊,嚎啕大哭得像個孩子。

    曈弄溪喚了聲:”師尊。”

    哭聲瞬間止息了。

    她止步于簾幕前。

    淡黃色的簾幕將臥室遮蔽得朦朦朧朧,只能看見楚無思緩慢地站起身來。

    “什么事?”聲音有掩飾不了的沙啞。

    曈弄溪:“竹時澤在門外。”

    “……”

    “抱歉,”楚無思道,“神器太多,忘記了。”

    她抱著紅妝鏡走了出來。

    眼角殘留著紅痕。

    “把這個給他吧。”楚無思塞給曈弄溪。

    曈弄溪抱住紅妝鏡。

    楚無思轉身就要回簾幕內。

    曈弄溪忙喚住她:“師尊。”

    楚無思停下步子:“還有什么事?”

    曈弄溪緊張地呼吸重了重。

    她柔聲道:“師尊,不喜歡的話,就選擇離開吧。”

    楚無思留在無涯派,扮演一個和她截然相反的角色,是為了謝冷玉。

    她要庇護像謝冷玉這樣的女子。

    可是楚無思的師姐死了。

    猝不及防,戛然而止,潦草一生。

    這消息仿若笑料。

    卻讓楚無思笑不出來。

    師尊剛收養她的時候,就說過她們師姐師妹的名字都不太好。

    冷玉易碎。

    死別無思。

    楚無思沒有可以思念的人了,沒有庇護,沒有偏愛,也沒有牽絆。

    “師尊,離開吧。云澤派有自己的命數,但它不應該成為您的枷鎖。”曈弄溪道,“請相信我,也相信云澤派。”

    “師尊,您先是楚無思,再是……”

    話音未盡,楚無思卻已經明了了。

    她終于笑了。

    爽朗而豁達。

    “好。”楚無思道,“我想去看看世界。”

    曈弄溪下意識追問道:“師尊,您要去哪里?”

    她和楚無思不單純是師徒的關系。

    楚無思是曈弄溪的救命恩人,是她成長路途中的引導者。

    如果沒有楚無思,曈弄溪怕是在仇恨中墮落。

    楚無思:“我其實還沒想好。”

    楚無思:“只是很多年,一直沒有機會出去走一走,看一看。”

    年少時,忙著修煉。成人之后,為了門派不方便遠行。

    倒是謝冷玉去過很多地方,經歷過很多事情。

    謝冷玉是一個很矛盾的人。她溫柔卻也有自己的心眼,不算純粹的好,但也并不壞。明明外柔,卻內剛。

    如果不是資質問題,楚無思更希望當掌門的是謝冷玉。

    師姐當掌門的話,肯定不會搞出這么多亂子吧?

    可是沒有如果。

    謝冷玉死得太突然,連一句話和一樣東西都沒有留下。

    因此她必須去天地間尋找。

    尋找師姐留下的一絲一毫地痕跡。

    楚無思離去了。

    這里的禁制本就困不住她這種大乘劍修。

    曈弄溪抱著紅妝鏡站在遠地。

    注視著師尊遠去。

    師尊要去山川海天中,尋找她的那縷思念了。

    真好。

    第138章 故人嘆(10)

    “給。”竹景將紅妝鏡塞給陸研。

    陸研:“師叔, 你不一起嗎?”

    竹景好笑道:“我現在是正道魁首,沒辦法。”

    正好在這里替程序和鳳梧宮看守別有用心的一些修士。

    必要時或許會成為一步險棋也說不定。

    “我記得程凰公主離去時,”竹景若有所思道, “沒帶那個秋茯苓。你要不要去看看?”

    陸研下意識想說管我什么事。

    但記憶卻在這一刻閃回到了五年前的山門前。

    嚴莫諳曾提醒過他。

    秋茯苓有異心。

    雖然五年里, 秋茯苓一直很安生,仿若真的在盡職盡責充當程佩離的保衛者。

    但防人之心不可無。尤其是已經到了最關鍵的時刻。

    倘若秋茯苓真的有異心。

    他不建議替程家人和師父鏟除異己。

    少年眸中涌現出一絲暗色。

    反正……也已經沾了不少血。

    不差這一次。

    可等陸研來到秋茯苓的房間時, 卻發現人已經不見了。

    人走樓空,秋茯苓的所有痕跡都被清理掉了,仿若從來沒有這個人一般。

    陸研心底猛地浮現出一絲不妙來。

    他打開水鏡。

    水鏡對面是睡眼朦朧、一臉茫然的嚴莫諳。

    嚴莫諳臉上還帶著起床氣。

    瞧見對面那個紅眸少年時, 頓時一個激靈。

    “魔尊……大人, 什么事啊!”嚴莫諳道。

    這五年里,陸研把一盤散沙的魔修宗門又再度統一了。

    因為有很多目的,用這些肆意妄為的魔修更容易達成。

    雖然他們好像誤會了陸研的身份。

    以為是陸訣奪舍了這個倒霉的凡人少年。

    又不影響陸研。

    陸研就讓他們將錯就錯下去了。

    嚴莫諳倒是清楚內情。

    但他身旁是沈花間。沈花間是岑遠之的師祖。

    因此不必擔心合歡宗反水。

    陸研道:“合歡宗和妙音門幫我找一個人。”

    嚴莫諳:“誰?”

    陸研動用靈力, 水紋匯聚成一副畫像。

    “如果她抗拒的話, 當場擊殺。”陸研道。

    嚴莫諳:“這不是……”

    還真讓他給說對了啊?!

    天吶,要是這丫頭一時想不開壞了魔尊師父的計劃。他們的好日子就到頭了。

    “我馬上就去辦!”嚴莫諳道。

    水鏡結束。

    沈花間湊了過來,他的眼睛如今稍微好轉一點, 雖然還是看不見東西,但隱約能瞧見一點輪廓,只是看不清而已。

    不過這位無涯派曾經的掌門人、修真界第一劍仙對此接受良好。反正怎么活也是活,他現在被合歡宗的小宗主照顧著,舒服得很。

    “那小子找你干什么呢?”沈花間問道。

    嚴莫諳一結束水鏡, 臉就垮了下來:“老板給了一個很急的難題。”

    沈花間:“哦?講講?”

    嚴莫諳:“你個半瞎能干什么啊!”

    沈花間意味深長:“我有一樣你沒有的東西。”

    嚴莫諳:“什么?”

    沈花間:“腦子。”

    嚴莫諳跳起來打他。

    沈花間一只手攥住嚴莫諳的手腕, 反手將他制住。

    哪怕沒有靈力,他也有練劍留下來的功底。

    對付嚴莫諳綽綽有余。

    “別鬧了, 萬一我真能幫上你們呢。”沈花間道,“畢竟你總嫌我年紀大。可年紀大也有年紀大的好處嘛。”

    “我走過的路, 比小宗主你吃過的飯還多。”

    嚴莫諳一想,也是。

    把陸研給他交代的任務告訴給了沈花間。

    沈花間摸了摸下巴。

    臉上浮現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我就說你也幫不上什么忙吧?”嚴莫諳無奈道,“我們都沒跟魔尊的師妹接觸過,怎么會猜到她會往哪里跑啊!”

    沈花間:“你好好想一想。”

    沈花間:“她為什么要跑?”

    嚴莫諳:“……”

    嚴莫諳臉上露出來了茫然的神情。

    這它丫的從哪里想?!

    沈花間似乎有些無語。

    “她的主要矛盾是誰?”

    一個被抄家差點充入官妓的罪臣之女。

    她這些年應該最恨誰?

    嚴莫諳:“程家人!”

    沈花間:“既然秋茯苓會背刺程佩離,那么,她會做什么?”

    “程佩離身上有什么好處?”

    嚴莫諳:“我想起來了!不,不應該單是程家。她恨的也許是……”

    沈花間:“大楚。”

    蒙眼的劍修輕笑一聲,宛若是在褒獎嚴莫諳能跟上他思考的節奏。

    “聽說,”沈花間慢條斯理道,“大楚最近邊境紛亂,但負責押送糧草的輜重隊卻不翼而飛。”

    嚴莫諳:“我這就去!”

    合歡宗的小宗主風風火火地沖了出去。

    沈花間站在原地,長嘆一口氣。

    先前他能報仇,多虧了岑遠之的助力。

    如今,終于可以將這份因果還清了。

    *

    程凰從劍上跳下來,落到一片戈壁灘上。

    她抬頭望著遠處的黃沙,抬手遮了遮陽光。

    “應該就是這里了。”程凰喃喃自語道。

    她會御劍,比奉旨前來營救的親衛軍要快得多。

    程凰一個人先來這邊看看情況。

    “啪”地一下。

    尸體倒在黃土中,砸出一個深坑來。

    它猙獰地瞪著眼睛。

    程凰冷哼一聲,召回了本命劍。

    沒有變化的黃沙長時間凝視會讓人頭暈目眩。

    程凰把目光落到那具尸體身上,走過去蹲下開始檢查。

    尸體臉上赫然帶著一張無面面具!

    是沐安。

    程凰握住本命劍,轉身就要撒腿逃離。

    她還沒忘記五年前沐安是怎么差點殺了她的!

    如今老祖仙逝,只怕是一旦遇上,根本不可能生還的啊!

    還是太過冒進了。

    程凰對自己有些沮喪。

    別說和兄長一樣,就連陸回舟也比不上。

    她好像……又辦了壞事。

    程凰的反應已經足夠迅速。

    在逃跑前先給陸研發送了求救訊號。

    但是……

    眼前落下修羅劍骨,輕而易舉地擋住了程凰的前路。

    紅裙少女警惕地將劍橫在胸前。

    “沐安,沐掌門,沐前輩,”她笑道,“又見面啦。”

    褪去鮫紗的沐安白玉一般。

    美麗的蛇獠牙總是浸泡著毒液。

    在程凰打量沐安的同時,沐安也在打量面前的少女。

    “你好像從來不曾怕過我。”他的聲音里含有了一層疑惑。

    “初見也是,如今也是。”

    “岑遠之和你說過什么?”

    程凰:“我師父才不會說你的壞話!”

    “我不怕你,只是因為……”少女臉上浮現出某種果決的勇敢,“害怕做不了什么。”

    實在不行,她爛命一條,死也就死了!

    沐安道:“很好。”

    程凰:“……沐前輩,你到底想干什么?”

    夸得她心里毛毛的。

    沐安:“給你一個選擇。”

    沐安:“自己逃,還是換他們逃。”

    程凰瞳孔微縮。

    這件事居然是沐安插手了。

    “我……”程凰喉嚨有些發干。

    該怎么辦呢?

    人類的劣根性好像這一刻涌了上來。

    有一道冷漠的聲音在程凰耳邊響起。

    他們這群人和你無親無故。

    當年甚至可能參與過那場逼你和親的聯合奏疏。

    你又何必犧牲自己來救他們呢?

    但是……但是……

    程凰深呼吸了一下。

    眼中情緒紛繁翻滾,最終沉淀出來了答案。

    領隊的顧寒松她知道,應當是江逢秋的摯友。假若她沒有救出來,江逢秋會不會因此與程家離心?

    江月白是個很優秀的臣子,善于權術卻不浸淫聲色犬馬。他在政務上面很優秀,是大楚不可或缺的肱骨之臣。

    這樣的人一旦離心,對兄長,對程家,對大楚,對邊境紛亂的戰火都是損失。

    更何況,輜重隊出事,會打擊邊境軍的士氣。這件事瞞不住也不能瞞。可前線本就節節敗退,不能再動搖軍心了。

    少女咬了咬唇。

    她從未真正地獨立成長過。

    如今卻突然面臨著人生中最艱難的選擇。

    劍砸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風吹過,黃沙流動。

    程凰緩慢地舉起來了雙手。

    “讓他們去邊境。大楚需要他們。”

    但不需要她這個什么也做不了的公主。

    “所以,我和你走。”

    程凰感覺到后頸一陣悶痛。

    她被打暈了。

    再醒來時,是一處紅燭暖帳。

    地面上鋪著羊毛地毯。旁邊墻壁上也掛著獸頭。

    程凰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裝束,松了口氣。

    還好不是婚服。

    這里應當是胡人的領地。

    沐安居然和胡人有牽扯?

    不過胡人有許多部族,應當不是跟他們打仗的那個派系。

    不然沐安真是罪該萬死。

    程凰從床上下來。

    她的衣服被更換成異域的服飾,沒有鞋子,只能赤腳踩在地毯上。

    地毯雖然是羊毛編制,但做工粗糙。程凰覺得有點扎腳。

    忍著不適的感覺,將屋子上下環視了一圈,程凰確定了,這里應當是部落首領妃子居住的地方。

    不過墻角和家具上都落了層灰。

    這位妃子要么已經死了,要么就是被厭棄當做賞賜品隨意處置了。

    程凰無端打了個寒噤。

    她如今身上的法器全部收繳了,本命劍也丟在了戈壁灘上。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沐安沒有封住她的經脈。

    或許對大乘期來說,自己這個金丹實在微不足道吧。

    程凰苦中作樂地自我挖苦。

    有靈力也做不了什么。

    門口被沐安下了禁制。

    程凰只能漫無目的地來回在屋子中轉悠。最終在床底下最深處摸到了一張羊皮卷圖。

    這個部族沒有文字,因此都是一些具有象征意義的符號圖畫。

    程凰連蒙帶猜,終于大致捋順了上面的內容。

    這個部族叫鎏狄。信仰圖騰是古神鳳凰。

    他們每年都會尋找一位火靈根的女子,將她封為妃子。但卻并不是給首領的。

    妃子會住在這里,一直到三天后,被送往不遠處的峽谷邊。

    峽谷縱深數千丈,下面是滾滾的巖漿。

    妃子會跳入其中,完成他們的圖騰祭祀。

    除了這些圖畫符號外,羊皮卷上還畫著一個地圖。

    就是祭祀的所在峽谷。

    程凰涼意上涌。

    她該不會被當成祭品了吧?!

    第139章 故人嘆(11)

    “你是說, 秋茯苓不見了?”竹景道,“好,我會留意的。”

    陸研嗯了一聲。

    因為秋茯苓的變故, 導致他多耽擱了些時間。

    如今應該已經有些遲了。

    卻在這時, 時憶急匆匆趕了過來。

    “回舟小兄弟,先別走!”

    陸研停住步子。

    師父不在的五年, 都是時憶照顧他們。

    因此陸研對他的態度比其他人要親切一點。

    “有什么事?”少年問道。

    時憶給陸研塞了一張紙。

    “這是當時紅蓮筆留下的三道讖語。”

    陸研想也不想就要收進懷里。

    時憶:“等一下。”

    陸研疑惑地看著他。

    “我建議你也看看。時澤道友也看看。”時憶嘟囔道,“要不然萬一因為信息差而團滅就糟糕了!”

    相處了五年,陸研已經習慣時憶這種奇奇怪怪的說法方式了。

    倒是竹景和時憶最近才正式說上話。

    竹景:“信息差是什么?”

    時憶:“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作為隊友, 我們應該在各自的崗位發光發熱!不能全把責任交給遠之道友一個人。絕對、絕對會出問題的!”

    陸研:“聽時宗主的。”

    雖然時憶滿嘴飄忽話, 但陸研卻通過日常點滴發現這個人居然是最靠譜。

    竹景有點懷疑。

    不過他相信陸回舟。

    這小子對他的師父前世今生都很衷心。

    于是他們圍在一起看了起來。

    讖語還是那三句。

    時憶原原本本謄抄下來的。

    “一,讓岑遠之進入蓬萊秘境。蓬萊島必須消失,但可以求一縷生機。他就是那抹生機。

    二, 天外天不能打開。通天梯通向的不是飛升, 而是末日與死亡。

    三,天道再也經不起時間線回溯了。”

    竹景:“還真說對了。”

    他是前世蓬萊秘境的親歷者。

    上一輩子活下來的人絕對沒有現在多。

    最重要的是,蓬萊島也有傳承生機逃脫。

    那個叫蘇和樗的女孩。

    天外天有危險, 果然是指的天道。

    時間線回溯……稍微思緒變通一下,竹景也瞬間恍然大悟起來。

    也就是說……

    望著另外兩人迷茫的神色,竹景簡略地解釋道:“天外天有問題。而且是從人妖之戰時就出了問題。”

    時憶:“……”

    啊,他們的敵人是天道?

    時憶和陸研都是聰明人。

    只不過一個裝傻,一個蔫壞。

    因此哪怕竹景說得夠含糊了, 兩個人也瞬間領悟了他的意思。

    “第三條呢?”陸研問道。

    竹景:“師兄不能死亡。一旦死去, 人族會有滅頂之災。”

    陸研:“我明白了。”

    雖然沒有前世的記憶,但陸研看見過柳退云留下的信息。

    師父本就是重來一次。也就是說, 他沒有第二次重來的機會了。

    時憶:“啊?啊?”

    他們在說啥!

    時憶絕望地閉了閉眼。

    好像不知道也挺好的。

    “你們在這里干什么?”忽然傳來了一道陌生的男音。

    竹景望過去,聲音冷漠:“你來這里做什么?”

    來人正是吟懷空。

    吟懷空笑瞇瞇道:“師兄弟一場, 不必這么無情吧?”

    竹景:“你貪得無厭謀求魁首之位的時候,可沒想起我這個師兄啊。”

    五年過去,他這個九師弟變了。

    人長開了,態度也虛偽了許多。

    竹景不理解這種變化。

    現在的吟懷空,比起當年那個對他冷臉的少年,更讓竹景感覺惡心。

    吟懷空:“你們是要找沐安報仇嗎?”

    竹景:“關你什么事。”

    吟懷空悠然一笑:“我當然也是啊。”

    “不管先前什么嫌隙,至少我們應該一致對敵吧。”

    “為什么?”陸研問道。

    他如今眸子在陽光下顯得血色一片,詭異無比。

    被盯上的吟懷空卻坦然自若。

    “你是師兄的徒弟吧。抱歉,師叔第一次見你,沒給你準備禮物呢。”

    青年說話時,聲音總是被刻意放得很輕。

    刻意為之的控制語速,反而顯得幾分怪異與非人。

    皮笑肉不笑。

    吟懷空又對竹景道:“還能為什么啊。師兄,你不是很清楚嗎?你前幾天還說過這個事情呢。”

    是指他出身修羅族的事情。

    竹景驀然道:“不是我說的!”

    吟懷空幽幽地盯著他。

    “但你從中獲得了好處了呀。”

    這一瞬間,吟懷空似乎短暫地卸下了假笑。

    竹景看見他臉上閃過一絲恨意與怨毒。

    竹景:“你是修羅族,然后呢?”

    陸研猛地道:“是你?”

    那個他窺見的,和沐安做交易的無涯派弟子!

    吟懷空黑吃黑,與沐安達成交易,幫他盜取鎖靈藤。

    作為交換,沐安替他解決完李夢浮和其他長老,讓吟懷空可以毫無障礙地掌權。

    陸研冷冷地盯著他:“你和沐安合作過,眼下又找我們,不覺得太可笑了嗎?”

    吟懷空:“啊,原來是你。”

    他臉上一點都沒有被戳破的羞惱之色。

    “這不更能說明我與沐安之間的仇恨嗎?”吟懷空道,“你聽到了我們的談話。那么,沐安的本命劍是什么呢?”

    陸研不愿意回答。

    在他看來,沐安有一種虛偽狡詐的氣息。

    讓他一點也不愿意與其合作。

    吟懷空自顧自地回答道:“他用的可是修羅劍骨啊。是不是修羅族在你們看來,下賤得和牲畜沒什么兩樣呢?”

    “……”

    吟懷空:“算啦,我都明白的。你們不可能馬上對我放下戒心的。我從頭到尾的算計其實很簡單。我想要出人頭地,想把我仰望的、我憎恨的人統統殺光。”

    吟懷空:“我不會離開鳳梧宮,也沒那個本事。諸位若是想通了,就來找我。”

    擺脫掉吟懷空后,陸研最后一點時間也被消磨干凈。

    他必須馬上趕往鳳梧城。

    還有很多需要與師父說。

    譬如秋茯苓的失蹤,邊境出的亂子,以及莫名其妙的吟九。

    等到陸研趕到鳳梧城時,才知道他正好與程凰錯過。

    “那請江首輔前去時,把這份口信帶給我師妹。”陸研把秋茯苓的疑點告訴給了江月白。

    火燒眉毛,焦頭爛額。

    這就是師父每日要應對的事務嗎?

    陸研將讖語以及現狀通過木鳥傳給了師父。

    但是岑舊沒有立刻接通。

    應該是有事。

    這個木鳥有延遲存留信息的功能。

    看岑舊不接,陸研只好先去繼續干其他的事情。

    找程序要了唐凝霜所在的別宮。

    闊別五年,似乎大家都隨著歲月變了一些。但青衣女子猶然是原來的模樣。

    “回舟。”唐凝霜朝他宛然一笑,“好久不見。”

    陸研:“師叔,我來……”

    唐凝霜道:“佩云已經和我說過了。”

    她居然可以直呼皇帝的名諱?

    唐凝霜:“我會出世幫忙的。但不是現在。”

    陸研:“煉廬的神器有什么特殊之處?”

    “你真聰明。”唐凝霜道,“遠之收了個好徒弟。”

    女修臉上浮現出一絲憾色。

    “回舟,我很久沒有和人見過面了。你愿意陪我聊一會兒嗎?”

    陸研猜測唐凝霜應當是打算解釋煉廬神器的過往。

    “好的,師叔。”他正襟危坐道。

    唐凝霜:“神器是人妖之戰后,通過煉制部分大妖神魂而成的具有神力的法器。煉廬雖然一直像復刻,但總是缺了最關鍵的一樣東西。”

    “神力。”陸研道。

    唐凝霜:“沒錯,神器的效能之所以強大,就是因為古神的神力和普通修士的靈力相差甚遠。”

    陸研:“師叔,煉廬做了什么?”

    唐凝霜:“我們嘗試……”

    女修頓了一下,咽回了某種過激的情緒。

    “用靈力來灌注。”

    每一代的煉廬掌門會早死,并不單純是謠言。

    但他們早死的原因不是詛咒。

    而是以身祭祀。

    “即便這樣,”唐凝霜平靜道,“效能達到了,其他方面依然比不上真正的神器。回舟,煉廬的神器只能用一次。”

    “要用在最關鍵的一次。”

    陸研:“我明白了,師叔。”

    他起身和唐凝霜告別,忽然福至心靈地問道:“使用方法是什么?”

    唐凝霜:“我不能告訴你。”

    “一旦告訴了你,你啊,是瞞不住你師父的。”女修笑得溫柔,“放心吧,并不會對其他人造成危險。不過這個秘法,只有歷代掌門人才能繼承。”

    陸研:“冒犯師叔了。”

    總共把岑舊的交代都完成了。

    走出別宮的那一刻,小木鳥飛了出來。

    編織著岑舊的回信。

    *

    程凰被關了整整一天。

    這期間,一個人也沒有過來。

    她有些心里犯嘀咕。

    尋常女子餓一天不吃不喝,怕是早就氣若游絲了。

    難不成之前祭祀的妃子都是火靈根修士?

    怎么可能!

    那些修士會乖乖地任憑擺置嗎?

    還是說……鎏狄就是被沐安一手扶持起來的?

    他搞這么邪典的祭祀方法干什么啊!

    鳳凰真的會喜歡嗎?!

    程家人的信仰圖騰和鎏狄是一致的。程凰翻過史書,程家的開國皇帝便是和鳳凰神達成交易換來了江山。

    但鳳凰從來沒向程家后人索取過什么重要的東西!怎么可能會需要祭祀女子才能降下神通。

    程凰直覺,峽谷中藏著其他的秘密。

    所謂的鳳凰圖騰,只是一個幌子。

    但她現在出不去,就算有猜測也無法驗證。

    程凰焦急地啃起了手指甲。

    卻在這時,門開了。

    從外向內打開的。

    一道黑衣身影閃現了進來。

    “公主。”

    熟悉的女音。

    程凰眼睛慢慢地睜大。

    “茯苓,”她道,“你怎么來了?!”

    第140章 故人嘆(12)

    “我擔心公主。”秋茯苓道, “一路跟了過來。”

    程凰這一路諸多磋磨,其實心里委屈得要死。

    但舉目無親,她又怕被沐安看見暴露的脆弱。

    憋著委屈到了現在。

    紅衣少女一把撲到秋茯苓的懷里, 嚎啕大哭了幾聲。

    只有幾聲。

    程凰還沒忘記她們現在在哪里。

    吝嗇地收回眼淚, 小公主吸了吸鼻子。

    “不行,跑路要緊, 出去再哭。”

    秋茯苓對這里很是輕車熟路。

    帶著程凰東拐西拐,完美避開了來回巡邏的鎏狄人。

    蹲在距離鎏狄部落百里遠的紅色巖石下面,兩個人坐在地上, 暫時歇息。

    方才逃的時候心神太過集中, 程凰沒工夫細想。

    如今坐在沙子堆上,臉上磨蹭著粗糙的風。

    她心底驀然跳出疑問來。

    秋茯苓是怎么解開沐安留下的禁制的?

    她為什么……對鎏狄這么熟悉?

    秋茯苓對程凰來說,有非常特殊的意義。

    她不愿意去生疑心。

    可還是控制不住地迸發了好幾個觸目驚心的念頭。

    “公主, 公主, ”秋茯苓道,“您怎么了嗎?好像一直在走神。”

    程凰:“啊,我……我剛剛在想, 我們難道就這么輕易地逃了出來?總感覺沐安不會輕易放過我的。”

    秋茯苓:“也許他有要事,暫時離開了鎏狄。不然我也無法救得了公主。”

    程凰:“……這樣啊。茯苓,你對這里好熟悉,剛剛帶著我轉來轉去,我都快暈了!”

    秋茯苓無奈道:“公主, 我得先背過地形圖, 才能帶你逃跑啊。不然我們無頭蒼蠅亂撞,會被抓的。”

    程凰:“原來如此!”

    她假裝不在意地笑了兩聲。

    心底卻愈發地沉了下去。

    茯苓她沒說實話。

    為什么要對她撒謊?

    明明她們一起長大。

    程凰很可能會發現異樣的啊。

    說不清是失望還是恐懼多一點。

    秋茯苓和鎏狄有關系!

    “茯苓。”程凰開口道, “你還記得我們最開始是在什么地方認識的嗎?”

    秋茯苓:“御花園吧。”

    皇后難產之后,身體一直不好。纏綿病榻了幾年就撒手人寰。

    程凰沒有人照顧。

    是程序找皇上提議, 提前給公主挑選一位伴讀,幫助她培養習性。

    小公主被宮女牽著,走入御花園中。

    百花齊放,爭奇斗艷。

    亭子中坐著一個溫婉的少女。

    她沒有比程凰大幾歲,氣質卻踏實溫和。

    脊背挺直,板板正正地坐在石凳上,手里捧著一本詩集。

    “你就是我的伴讀嗎?”紅衣少女跳到亭子里,“你叫什么呀?”

    秋茯苓在程凰莫名殷切的注視下,垂下了眸。

    “抱歉,公主,具體的記不清了。”

    程凰終于忍耐不住地說道:“是記不清,還是壓根不想回憶?!”

    秋茯苓瑟縮了一下。

    她苦笑道:“我進宮伴讀的那一年,秋家就被抄家了。公主,我真的不想細想。”

    父母離散,家眷流放嶺南,男的充軍,女的充妓。爹被斬首,娘在流放途中感染了痢疾,死了。

    后來,家人故去的消息一件件傳進秋茯苓的耳朵里。她什么都不做不了,也不能做什么。

    所有人都告訴秋茯苓。她應該知足,應該本分,應該感恩。

    可是……明明是她家破人亡,為什么是她跪著謝恩啊?!

    秋茯苓按捺住紛亂的念頭。

    她道:“公主,你要相信我。”

    “你救了我。茯苓是不會害你的。”

    程凰沉默地注視著她。

    少女的雙眸很大,這般專注地看著一個人的時候,便有種讓被注視者無所遁形的羞愧感。

    “好,我們走吧。”

    程凰拉起來了秋茯苓的手。

    她心想,我就信這么一次。

    最后一次。

    *

    “你怎么一個人跑出去了!”阿水道,“嚇死我了。”

    岑舊摸了摸手腕上的小蛇:“我想看看這里是什么地方。”

    阿水:“你眼睛好了?”

    岑舊搖頭。

    阿水打了他腦袋一下。

    “那就不要亂跑。”她數落道。

    岑舊:“母……阿水姑娘,無名呢?”

    阿水揮了揮手:“這小子又去輪換值班了。”

    岑舊驚訝道:“難不成他和掌門有關系?”

    阿水:“這我倒是不知道了。無名比我還容易健忘。有的時候第二天都能把我忘了。哪怕認識掌門,估計也記不住。”

    岑舊:“原來如此。”

    沐安不想讓岑平遠想起來。

    這個行為不難理解。有多種原因可以解釋。

    但目前并不重要。

    岑舊和阿水又聊了幾句,徹底摸清楚白玉京的狀況之后,找了個借口和她告別。

    “不要亂跑哦,很危險的。”阿水叮囑道。

    岑舊:“好。”

    等到阿水離去,他扯了扯小蛇。

    “你應該知道白玉京的正殿在哪吧?”

    巫清:“現在就要去?”

    岑舊:“沐安如今不在,肯定要去。”

    巫清一愣:“怎么確認他不在?”

    岑舊:“要是在,當我拿起天命燭的那一刻,他就殺到現場砍我了。”

    沐安就是這種睚眥必報的性格。

    還不講道理。

    巫清帶著岑舊來到正殿。

    領著他一步步上了臺階。

    “我師尊曾抱著我來這里求過沐安。”岑舊道。

    巫清:“求什么?”

    白衣修士輕笑一聲。

    “求靈根。我當時靈根被挖了。”

    巫清拉著岑舊手腕的力度驀然加重。

    “我……我不知道這件事。”

    摘星閣閣主的聲音里充滿了懊惱。

    岑舊道:“那個時候沒機會遇見你。”

    他是泥濘人,如何再見明月高座?

    “我只是感慨。師尊飛升時,我尚且不理解他的大道。分明道心破碎,卻依然圓滿飛升。”岑舊道,“如今想來,他的大道早就變了。”

    徒弟的遭遇成為了劍尊柳退云的心結。

    夢魘日日纏繞。

    他的大道已經不是為了長生。或許無情道心早在回溯之前,在他發了瘋似的不擇手段去復活土地時,便已經破碎了。

    論道大會上,師徒終于解開了兩輩子的心結。

    柳退云至此,修完了他的道。

    可是如今的天外天,飛升上去似乎并不是一件好事。

    “岑道友放心。”巫清道,“天外天還有人仙。他們會接應柳劍尊的。”

    天道并沒有對全部的古神人仙趕盡殺絕。

    規則的限制之下,祂必須留有余地。

    走入白玉京正殿之中,巫清發出來了一聲疑惑的哼聲。

    岑舊:“怎么了?”

    巫清:“沒有想到白澤居然會把鎖靈藤的陣法布置在這里。”

    岑舊:“那還真是得來卻不廢功夫。”

    巫清道:“我們還不能動手。里面好像還有殘魂。”

    岑舊:“什么?!”

    他心臟怦然地跳動起來。

    他的父母如今失去記憶,化為阿水與無名。

    陣法里還能有誰?還會有誰?

    不等他們往前湊近,門口傳來了一陣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

    巫清拽著岑舊躲在旁邊的桌子底下,施了個隱身的法訣。

    “沒關系,”巫清道,“我屏蔽了聲音,可以說話。”

    岑舊現在眼睛看不見,根本無法觀察現場情況。

    他問道:“怎么回事?”

    巫清:“沐安回來了。”

    岑舊:“沐安?”

    那陣雜亂的腳步居然來自沐安。

    修仙之人體輕,腳步聲就算有也大多很輕。

    更何況是大乘期的沐安。

    而且……到底什么事情能讓沐安如此心煩意亂啊!

    巫清轉述:“他朝陣法走去了。”

    岑舊:“陣法中的殘魂清晰了嗎?”

    “嗯。”巫清道,“是岑平遠。”

    岑舊:“?”

    岑舊:“陣法里的人是我爹,外面的無名是誰?”

    沐安的聲音響了起來。

    “岑平遠,你又作什么妖?”

    陣法中響起一個男音。

    是岑平遠,也是無名。

    “我能作什么妖?”他道,“你都把我一分為二,還關在這里了。我能作什么妖?”

    “倒是你,最近天天忙什么呢?”

    語調驀然降下,一片冷肅。

    沐安道:“與你無關的事情。”

    岑平遠:“哈哈,你看我信嗎?”

    沐安沉默了一會兒。

    憋出一句:“愛信不信。”

    “沐安,”岑平遠又道,“雖然你們古神可能并不把人族當回事。但我覺得,你們跟我們是有著相同的喜怒哀樂的。”

    沐安:“所以呢?”

    岑平遠:“我不希望你做后悔的事情。”

    殿堂內,落得沐安一聲冷笑。

    沐安道:“我沒有后悔。”

    沐安:“拐彎抹角這么多,岑平遠,你只是想讓我把你放出來。”

    岑平遠無奈道:“畢竟人是不可能完全一分為二的啊!你還讓……讓另一半的我去泡我的媳婦!”

    沐安:“那不也是你?”

    岑平遠齜牙咧嘴:“雖然這么說是對的。但是感覺很奇怪。”

    沐安道:“我一直很好奇,你喜歡水禪衣什么。”

    當時岑平遠還是白玉京掌門,守著使者大人的轉世神魂。

    突然有一天發了瘋似的,把白玉京扔給了沐安,隨即不知所蹤。

    沐安原以為岑平遠是死了。

    后來才發現他自斷靈根,跑去凡間和一個凡人醫女成了親。

    岑平遠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嘛。你別翻我舊賬。我已經為我的沖動和莽撞付出了代價。”

    本來,天道就盯上了岑平遠。

    他不管不顧地沖進凡間,還因此失去了修為。

    正是天道下手的好時候。

    甚至不需要親自做什么。

    只要稍微撥動一下人心里的妄念,岑平遠就會因此斷翼。

    岑平遠道:“我聽說你把那位秦姑娘煉制成了蠱?”

    突然想起的往事并不愉快。

    岑平遠道:“沐安,你做了很多錯事。所以我不希望你后悔。”

    沐安想要抹去平遠侯在凡間的一切痕跡。

    抹消他的因果與業障,把白玉京前掌門徹徹底底地與凡間斷了聯系。

    這樣,岑平遠才能重獲去往天外天的資格。

    “沐安,你問過我是怎么想的嗎?”岑平遠道,“我一點都不想去天外天。”

    “我從一開始就不愿意飛升。我莫大的理想就是和人相愛,過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日子。”

    沐安聲音大了些:“那你為什么還要修仙?!”

    岑平遠:“當然是……”

    岑平遠道:“沒碰見喜歡的人,我舍不得死啊。”

    后來,一見傾心,再見怦然。

    岑平遠知道,他該重新回歸凡俗紅塵了。

    沐安頭一次情緒失了控。

    他出離憤怒道:“你……你們,將天外天,將修行當做了什么!”

    一旁偷聽的岑舊揉了揉鼻子。

    沐安好像是把他也罵進去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心。”岑平遠道,“我就是個很普通的角色。沐安,你自己就是古神,為什么總是需要神化別人才能靠著信仰過活呢?”

    沐安道:“你不懂。”

    沐安:“我要回家。”

    他不愿意再和陣法中的殘魂多言。

    轉身離開了正殿。

    岑平遠苦笑道:“怎么會有人把那種地方當家啊?!”

    岑舊和巫清從桌子里爬出來,解除了禁制。

    他們走到岑平遠面前。

    面對著突然出現的兩個人,岑平遠驚了一下。

    “你們……”

    他沒見過岑舊長大的樣子。

    一時半會居然沒認出來。

    岑舊:“父親。”

    岑平遠臉上露出來了見鬼的表情。

    “遠之?!”他道,“你怎么在白玉京?”

    注意到兒子無神的雙眸,原本還能諷刺嘲笑沐安局外人一般漫不經心的岑平遠這下子坐不住了。

    “不會是沐安弄的吧?”

    岑舊:“禁制而已。”

    岑平遠:“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岑平遠:“遠之,抱歉。我的情絲被沐安單獨抽離出來了,因此現在……我雖然記得你,但卻沒什么感情。你見過另一個我了嗎?”

    岑舊:“都是父親。”

    岑平遠:“你這孩子。”

    朦朧殘缺的魂魄臉上浮現出一抹懷念的笑意。

    “來吧。”他道,“我已經滿足了。”

    望著岑舊疑惑的目光,岑平遠道:“沐安應當是想抽離鳳魄龍魂吧?我雖然不知道你這些年經歷了什么,但我猜,你應該不想這么干。”

    那么只剩下一種打開天外天的方法。

    毀掉陣法,拿去鎖靈藤。

    岑舊覺得自己被下了某種陣法。

    連站著呼吸都有些緩慢沉重。

    “我……才見了你們半天。”岑舊道,“母親還沒認出我。”

    岑平遠平靜道:“我們死了,本就不應該再相見。”

    拂衣劍流出。

    岑舊才發現身上的禁制正一點點接觸。

    沐安遇到了什么事情?

    眼前漏進了一縷縷光亮。

    岑舊看見了一道身影。

    豐神俊朗的將軍正在不遠處含笑對望。

    在等他動手。

    “再見。”他道,“父親。”

    拂衣劍卷動流光,氣流將白衣修士的衣袍翻卷得獵獵作響。

    殘魂便在這流光中徹底地消失不見。

    只落了一聲。

    “禪衣和我,都很想你。”

    拂衣劍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岑舊跪在地上,拾取了鎖靈藤。

    陣法徹底毀壞之后,鎖靈藤真身就出現了。

    他的另一只手還在向半空中虛虛抓著。

    抓什么呢?

    抓少年時期的歲月,還是日日思念的父母?

    岑舊抹了把眼淚,聽見了遠處的龍吟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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