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在五條悟的必殺宣言面前, 沒有任何人或咒靈敢毫不在意——或是假裝自己并不在意。
尤其是上次被輕松揍到僅剩下一個腦袋狼狽逃離的漏瑚,更是精神緊繃得近乎瀕臨極限。
如果不是夏油杰交給他對付五條悟那個[無下限]術式的辦法,漏瑚保證自己絕對不可能在這里停留哪怕一秒鐘。
花御還想開口說點什么, 但五條悟沒有再繼續跟敵人說廢話的打算。
[帳]里面還有許多喜愛著他、信任著他的受困者, 他必須要速戰速決,不能多生事端——尤其是夏油杰的術式很麻煩,一旦對方決定放出大量咒靈,他就必須要做好會有受困者犧牲的代價。
而此時此刻,哪怕一個受困者,五條悟也不希望他們出事。
依靠[蒼]的短距離超高速移動是根本無法以動態視力或咒力感知到的, 五條悟放棄了使用大范圍高殺傷技能的[茈]或[赫],而是在每一記近戰攻擊中都附加了可以輸出咒力更少、更方便小范圍精準控制的[蒼], 眨眼間便殺到了明顯更恐懼他的漏瑚面前!
漏瑚的反應不算很慢——至少沒有再像上次那樣白白挨打, 而是立刻使用[領域展延], 依靠包住自身的[領域展開]來中和五條悟的[無下限], 揮拳就要進行反擊——
啪。
五條悟僅是側過身,卻伸手捉住了它的手臂。
一拳落空, 卻又忽然發覺自己能觸碰到五條悟的漏瑚怔了下,隨即發現對方發出聲冰冷的、好似得到了玩具的輕笑——緊接著,五條悟反手將它自背上翻過去以躲避花御的飛踢——又一腳踹開試圖接著攻擊他的后者——在這輾轉騰挪間,漏瑚嘗試抽回手, 卻錯愕發現五條悟正在用力——
“嘿——咻。”
宛若從烤雞上撕下一只翅膀, 漏瑚的那條手臂便被五條悟輕描淡寫地,徹底擰斷!
哪怕解除了[無下限]術式又如何, 五條悟能達到的[最強]從來都不是單依靠某個術式,而以他那份無與倫比的聰慧所鉆研及并能靈活應用的各種戰斗技巧。
“[領域展延]啊,果然有詛咒師和你們是一伙的吧?夏油杰?”
身量頎長的五條悟站在原地, 就如同扔一袋垃圾般,隨手將拎在手里的斷臂丟去一旁。
花御比他要高上些許,卻仿佛已矮了五條悟一頭,連正眼看向那雙冰藍蒼瞳的勇氣也沒有。
雖說,雜草的眼睛部分是兩根長出來的枯枝啊。
看咒力的流動,那里應該是薄弱點?
決定了,等會就把它拽出來試試。
五條悟的大腦飛速運轉、思考、判斷,面上卻仍然帶著極少見的輕蔑笑意,用漫不經心的話語挫敗敵人本就不多的信心。
“憑這種程度就想贏我,你當時被救回去的,其實不是腦袋吧?”
漏瑚依靠反轉術式治愈斷臂傷勢,恐懼的情緒已不可避免的在心底蔓延,卻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
“接下來看我這招,[赫——”
【漏瑚!】
看見五條悟已抬手好似要瞄準漏瑚發動近乎能貫穿一切的[赫],剛才被五條悟踹飛的花御下意識就要解開[領域展延],轉而要使用生得術式幫漏瑚抵抗這記攻擊——
“不要解開[領域展延],花御!!”
在那轉瞬即逝的間隙,漏瑚發覺五條悟唇邊的冷酷笑意又擴大些許——那是一切發展盡在他掌控之中的傲然與不屑。
剛想通過加大咒力輸出來硬抗這記攻擊的它便在驚慌之下高聲叮囑,卻在下一刻見到五條悟在[蒼]上的使用已然登峰造極,沒有任何延遲的閃現至花御身前——甚至以它的肩膀與腹部來當做落腳點。
或者說,借力點。
“打擾,我來除草咯。”
只一個照面,踩在這只咒靈身上的五條悟便已握住長在它眼睛部分的那兩根枯枝,并在對方的慘叫之中,毫不遲疑地使力全部拔出!
“啊啊啊啊!!!”
[領域展延]和生得術式不能同時使用——哪怕五條悟沒有實驗過這點,也能根據戰斗積累的經驗與對咒力的深刻理解,從而迅速推斷出這個結論。
至于這兩只能像人類一樣思考、擁有領域的特級咒靈,在一打二的五條悟看來,依舊很弱。
受困者也已經跑到一百米以外了吧,就算他展開領域,也已經是絕對不會被波及到的程度。
五條悟抬起右手,已將中指搭在食指之前,比出[無量空處]的發動手勢。
馬上就可以祓除掉它們。
如果夏油杰以為這樣就能拖住他,那還真是太過可笑。
有什么招數不如盡快使出來吧,無論是大肆屠殺的雜碎咒靈也好,還是更強大的敵人也好。
話說,一真來得好慢,再晚點就只能跟著他一起面對粉絲的熱情包圍與簽名合影請求啰。
這個念頭并沒有在五條悟的腦海里停留太久,便繼續集中注意力,打算用[無量空處]速戰速決,不給敵人一絲翻盤的機會。
而漏瑚也完全清楚在領域展開的比拼中,它們是絕對不可能對抗過五條悟的那個領域的!
“等等……等等……羽取一真!”
在求生本能驅使下的絞盡腦汁之中,漏瑚驚慌喊出了那個令五條悟動作一頓的名字。
“……什么?”他開口。
“羽取一真被夏油杰用[獄門疆]封印了!”
漏瑚語速極快,它其實并不確定夏油杰能不能順利封印羽取一真,但此刻的它誓要為自己和花御贏得一線生機——在五條悟的包圍下,它們甚至連沖去旁邊大樓里挾持人質的念頭都沒有機會實施!
“這就是為什么我們負責在這里拖延你!要是不想那家伙死掉的話,你最好別再……”
“——[領域展開·無量空處]。”
一真始終沒有趕來的原因找到了,五條悟卻仍舊逐字逐句,念出這個令漏瑚與花御的心徹底墜落冰窟的招式。
愚蠢的家伙,竟然以為他會接受敵人的威脅與擺布。
就算一真被封印又如何?只要人沒有出事,他也照樣有能救出對方的絕對自信。
——咒力涌動的剎那間,展開的無下限內側將這兩只特級咒靈的身影吞沒,徹底拖入死亡的深淵。
…………
時間往前倒退片刻。
在涉谷的警戒邊緣,接完電話的羽取一真讓負責送他過來的司機停車。
“到這里就可以了。”
前面道路上警戒的咒術師和輔助監督太多,繼續開車進入的話,目標會變得極為明顯,很快就會有人上來盤問,大概率還能認出他這個仍在通緝中的詛咒師。
按照禪院直哉發來的人員分布情報,羽取一真很快在手機打開的地圖上劃定了條離[帳]最近、又沒有人員看守的線路。
上周目對禪院直哉的那頓打真是揍得太妙了,讓他在這周目能收獲一個不敢不聽話的總監部眼線。
羽取一真收起手機,大致確定完方向后便開始朝目的地迅速趕去。
據說這里還降下了好幾個高級的[帳],但羽取一真并不在意,只想盡快和五條悟匯合。
“呀,羽取。”
自陰影處驟然響起的熟悉聲音,傳入羽取一真的耳朵里——他的腳步同時一停,看向夏油杰的方向。
夏油杰雙手攏在寬大的袍袖里,微笑走到了路燈下,與羽取一真站的距離不遠不近。
換句話說,憑借多年的相處,熟知羽取一真術式的他踩在了對方釋放[十方摩訶]的極限距離以外。
羽取一真正要朝他靠近以發動[十方摩訶],卻見對方周圍同樣咒靈環繞,而本人則舉起手機。
“我這邊還留著某些咒術師的聯系方式,你也不希望我打出這通電話,讓你的行蹤徹底暴露,沒有辦法去支援五條悟吧?”
這句威脅很有效,成功令羽取一真停下腳步,只能站原地聽他又接著說“別急嘛,只是聊會天而已”。
羽取一真沉默片刻,“……是你策劃的這起事件?”
夏油杰想了想,“嗯,差不多吧。我離開盤星教后,也算是又找到了些搭檔,他們都很支持我的想法。”
“進化全人類?”
羽取一真冷淡接話——在他遇見夏油杰的瞬間,[業雙]便立即從物品欄取出,隨時準備開戰。
“那是荒謬的解決辦法。我后來聽悟說了,九十九由基曾經研究過這個方向,得出的結論是[所謂的進化全人類,實際上需要只能利用天元的結界來完成。因此,能夠進化成為咒術師的普通人,僅限于日本境內。當然,原本海外的術師與咒靈都極端稀少,進化全日本人看起來也能解決辦法——但實際上,這意味著咒力這一資源會被日本壟斷,進而引發其它國家的不滿與野心]。”
“有什么問題嗎?”夏油杰說道,“我早就思考過這個結果,并認為這是可以接受的。而且,你仍舊不得不承認一點:只要我達成目標,不斷涌現在這個國家的、像蛆一樣惡心的咒靈就會徹底消失,再也不會有強者被迫死于自弱者身上誕生的罪。”
羽取一真:“即使會引發大規模的戰爭?”
夏油杰微微抬起下巴,“那些都只是非術師罷了,只要多殺一些,他們就會知道自己必須安分下來,服從強者——服從我們咒術師才行。”
“你依舊認為自己是特別的存在,只因為多了咒力這種力量。”
羽取一真面無表情,只覺得這家伙的想法實在有夠偏激,“那些以殺人和詛咒為生、如今愿意與你同行的詛咒師,大概跟你的想法也差不多。”
“所以呢,你贊同九十九由基的觀點,讓全人類擺脫咒力?”
夏油杰笑了,似乎在嘲笑羽取一真的異想天開。
“那才是不可能的,羽取。”——他的語氣溫和,仿佛是真的在對著這位久別重逢的老友進行耐心勸導。
“我知道你覺得沒有咒力的社會才正常,但咒力本身就是在這個世界運轉的根源之一,更別提哪怕是[天與咒縛],也能誕生出與幸吉這樣的零咒力反例……哦你大概不清楚,與幸吉就是京都校那個失去了健康身體、換來超廣術式范圍與超強咒力輸出的二年級學生。”
來自現實世界的羽取一真面對這個問題,既沒有回答可能、也沒有不可能,只是再度轉到另一個話題。
“這就是你接受了羂索洗腦的理由?”
他們在進行不動聲色的言語交鋒,隔空遙遙對峙的雙方都在意圖使其中一人的心理出現破綻。
“也稱不上是洗腦,畢竟我始終認為這個社會的結構與秩序是錯誤的,而他恰好給我提供了一條可行的路。當然,有你的提前透露,我也清楚他說那些只是想獲取我的認同、好感與親近,進而趁機奪取我的身體。所以啊,我不是也沒向他透露你們的計劃,反過來和你們一起成功殺掉他了嗎?”
夏油杰微笑著將雙手從袖袍中露出,攤開在他面前。
“老實說,[干脆殺光那群不懂感恩的猴子]好了——這種想法我也不是沒有過。嗯,只是可能性要更低一些,如果我擁有五條悟那樣的力量,或許就可以辦到了吧。”
“這話說的更荒誕,你永遠也不可能成為悟。永遠。”
對于這個話題,羽取一真只簡短回了一句話——他的目光以及注意力,更多放在夏油杰其中一只手握住的奇怪立方體上。
“隨你怎么說,大家總歸有各自堅持的想法,我并不會強求他人的同意,也不指望所有人都能理解我如今堅持的[大義]。不過,我們閑話聊得也夠多了。”
注意到對方已經注意到他手中的[獄門疆],夏油杰同樣不再繼續閑聊,轉而將它拋在羽取一真的身前。
“[獄門疆·開門]。”
由裂開的立方體四角拉扯著延展而成的血肉扭曲,干癟,僅有正中央的偌大眼球宛若被訂書釘固定著強制睜開,淌著血淚與羽取一真對視。
這是什么東西?咒物?咒具?
羽取一真在心底困惑皺了下眉毛,但他也清楚這肯定是夏油杰用來對付他的某種道具,下意識就要在擲出[業雙]的同時先拉開距離——
“我知道你藏得最深的那個秘密,羽取。”
夏油杰忽然出聲,“關于你愛著五條悟的那個[靈魂]。”
靈魂?秘密?莫非夏油杰知道了他其實早在一周目就愛上悟的事情?
羽取一真的身形一頓——在此刻瞬間飛掠過腦海里的,是他在當加茂家主時與悟度過的、那段僅剩他還記得的回憶。
見面、求婚、送禮、結伴、同居、交心、相愛……最后則是,離別又重逢。
只這一剎那,這個展開的立方體便已悄然消散。
緊接著,這些扭曲而猩紅的血肉自羽取一真的體內再度長出,將他牢而堅固地釘在原地,再也無法動彈半分…!
“……?!”
羽取一真掙扎了下,發現技能界面全部都變成無法使用的灰色狀態——甚至連退出游戲的選項都被鎖定了!
那柄[業雙]也自被束縛的掌中滑落在地,滾了一圈后,被終于朝他靠近的夏油杰俯身拾起。
“你真的很難對付啊,羽取,比五條悟還難對付。他好歹會顧忌其他人的死活,而你除了五條悟以外,什么也不在乎。”
聽完夏油杰感嘆的羽取一真沒有任何反應,眉眼間是肉眼可見的極冷,連盯著夏油杰的黑瞳都是幽深的,宛若無光無聲的死寂深海。
“你在誆我。”
“倒也不是完全騙你,”
封印羽取一真的計劃很順利,夏油杰讓那只能儲物的咒靈吞下[業雙],心情不錯的隨口解釋道。
“真人觸碰過你的靈魂,發現那是一團燃燒的火焰,與所有人都不同,它甚至還因此遭到了反噬……啊,這點我也應該感謝你。否則的話,我現在應該還在頭疼該怎么吸收真人呢。”
原來這才是那只特級咒靈沒給他掉咒力結晶的緣由,而非對方成功活下來了。
羽取一真的情緒更差,“要殺我就快點。”
玩家馬上讀檔重開,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干掉眼前這家伙。
“那可不行,你已經被[獄門疆]鎖定了,必須要封印在里面。”
夏油杰搖頭,“何況,你還是我接下來針對悟的計劃所需要的道具之一。”
“……你說什么?”
原本神情冷漠的羽取一真立刻流露出極為惱火的怒意,卻又在冷靜片刻后,半嘲弄半冷笑對他開口。
“我才不需要悟為了救我,聽憑你這種人的威脅和擺布。悟也同樣會清楚我的想法,你這么做不過是自取其辱。”
“是嗎?這可不好說。畢竟我準備的棋子,并不止你一個。”
夏油杰輕嘆著,將這個消極的、殘酷的現狀,攤開在對方面前。
“在咒術界,全心全意喜歡五條悟的人、無條件支持五條悟的人……那才是只有你一個啊,羽取一真。”
“[獄門疆·關門]。”
———
隨著這些扭曲肉塊的緩慢閉合,羽取一真的視線逐漸轉為漆黑。
游戲內的五感太過真實,他好像真的被關在了什么地方,四周全都是咯咯作響的骷髏架子,根本找不到離開的出口。
打開游戲的系統界面,無論【技能】抑或【退出游戲】,仍舊是灰色的鎖定狀態。
比起不能從這里出去,夏油杰最后說的那句話,才更令羽取一真在意。
分明是實力已經強到斷層的悟,夏油杰卻好像篤定自己有辦法對付他。
包括那些咒術界的人,悟一直有在刻意回避提到這個話題,但偶爾透露出的只言片語依舊能讓羽取一真察覺到——除去崇拜著他長大的非家系術師學生外,那些人對待悟的看法與態度,似乎更偏向中立乃至負面。
還有咒術界那些高層,這次的涉谷事件就是讓悟一個人去應付的,莫非下次再出些什么大事,依舊要讓他獨自站在前線嗎!
無法釋懷。
無法容忍。
無法原諒。
在這段分辨不清時間流逝的黑暗里,憋在羽取一真心底的怒意宛若一口被緩慢加熱的油鍋,焦躁與煩悶在無法傳遞的擔憂中逐漸上漲至極限。
他如果出去的話……
視線落在漆黑的、望不見任何景色的虛空深處,羽取一真在心里漠然想道。
倘若等他出去,看見悟發生了任何意外,
他會殺光所有人。
第192章
…
……
一聲輕響, 好似刀刃刺破血肉,又豎向切割出幾道整齊的豁口。
幾許光絲經由這些縫隙穿透黑暗,擴大, 直至徹底照亮這片空洞且虛無的囚籠。
——但這些動靜, 似乎只是羽取一真的幻覺。
待在這片空間的感覺仿佛墜落無底的深淵,時間過得極快,快到數月數年好似白駒過隙,外界已經歷滄海桑田;時間又過得極慢,慢得一分一秒都感覺焦灼,精神與意志皆在被痛苦緩慢磋磨。
有一簇火苗, 它在以這份痛苦為燃料,愈燒愈烈。
【當前隱藏委托:乙骨憂太的詛咒, 已完成。】
【獎勵:解鎖技能<術式反轉·劫>。】
忽然彈出的委托完成通知, 閃爍著微光浮現在羽取一真的眼前。
“一真先生!”
隨之而來的, 則是一句真正的呼喚, 將被困不知多久的黑發青年重新帶回了這個擁有光明與聲音、以及時間流動的世界。
是乙骨憂太。
他近乎脫力地握著一把武士刀,發絲汗津津的黏在鬢角, 白色的高專制服上衣沾染了大片塵土與暗稠的血——甚至還在努力平復著喘息,明顯剛經歷一番苦戰。
但既然是他終于打倒了敵人,那些戰斗就不再是重點。
關鍵是一真先生目前的狀態。
在解開[獄門疆]的封印前,乙骨憂太就被告知過[那里面的時間不會流逝, 一秒也可錯亂感知為一千年;倘若解除封印, 受困人的精神狀態將會是一個無法判斷的、極大的不穩定因素]。
五條老師聽完后,仍然堅持要救出一真先生并解開封印, 同時表示有他在,一真先生絕不可能成為[不安定因素]。
可那是之前的事情了啊……
現在這種情況,乙骨憂太甚至希望一真先生真的如那些人所言, 是一個除五條老師以外,根本不在乎任何人的魔王。
因為,哪怕是站在這片廢墟上抬眼望去,也只能看見更大片的廢墟,是望不見盡頭的荒涼與瘡痍。
而從[獄門疆]里面出來的一真先生,始終都沒有開口說哪怕一個字;僅有那雙望過來的黑瞳淡漠而幽深,根本分辨不出任何情緒。
也無法揣測一真先生的想法。
他只有在五條老師身邊時,臉上的表情才會顯得更生動些許;連露出的笑意也是淺淡卻真實的,那股冷霜似的疏離感也會徹底消融,化作更沉穩與溫和的親近姿態。
但是,此刻的一真先生沒有五條老師在他身邊——或者說,他大概已猜測到了眼下的糟糕現狀。
“一真先生,您還……”
乙骨憂太深吸口氣,斟酌著先從詢問對方情況開始。
“說重點。長話短說。”
羽取一真冷淡打斷乙骨憂太的問候,面無表情。
“今天是11月24日,夏油杰在11月1日啟動10處[死滅回游]結界,往里面釋放上千萬只咒靈、解封咒物后覺醒的古代術師,以及經過[無為轉變]改造后的現代術師。”
“五條先生幾乎沒有休息,一人打穿其中8處結界,不僅祓除了至少四分之三的咒靈,還擊殺了大量古代術師。”
“但夏油杰趁機用自己能救伏黑津美紀為條件,逼伏黑惠做了件事。他要伏黑惠將悠仁…不,確切地說,是將悠仁體內的兩面宿儺拉入魔虛羅的調伏儀式。”
心底急切的乙骨憂太咬緊牙,語速逐漸加快,“我當時也在幫忙平定結界,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么,回來時就被告知兩面宿儺已經占據伏黑惠的身體,還與趕過去的五條老師定下死戰之約。”
“高層的意思是讓五條老師自己去擺平,因為他是當初唯一一個反對悠仁死刑的人,就必須要自己去收拾好這些爛攤子。”
“想要支援五條老師的我、悠仁和校長他們,都被高層下令關在貼滿符咒的囚室里,禁止反抗與逃跑,否則以詛咒師論處,即刻執行死刑。”
始終沒什么表情的羽取一真,聽到這句話才微微轉動黑瞳,認真看向乙骨憂太。
“那你是怎么出來的?”
乙骨憂太一只手握著那柄尚未擦去血痕的武士刀,另一只手抬手指了指自己的頭發。
“有個挑染金發、耳朵上打了很多耳釘、和五條老師差不多年紀的奇怪青年,偷偷把我放出來的。他還當時嘀咕著什么[真不想干這種只有風險沒有收益的賠本買賣]之類的,并叮囑我絕對不能透露給總監部那邊。啊,他有說可以告訴一真先生。”
“另外,他還說自己會去嘗試聯絡九十九由基,詢問她是否愿意從外國趕回來支援五條老師,但別抱多少希望……從發動[死滅回游]開始,國外便封鎖了所有能夠來到日本的途徑,憂憂的術式又需要提前打好標記才能移動。”
乙骨憂太并不清楚那位說話半是禮貌半是刻薄的陌生青年是誰,但一真先生明顯認識,因為他并沒有繼續追問。
“五條老師與兩面宿儺的約戰之日就是今天,冥冥小姐在幫忙用術式進行直播,我本來也想參與戰斗,但五條老師說我不能出現在那里,轉而拜托我來巖手縣的結界找夏油杰,說只剩這里他沒來過了,夏油杰一定藏在這個結界里,只要打敗他,就可以解封[獄門疆],放你出來……”
乙骨憂太抓緊時間往下講,又被羽取一真打斷。
“決戰地點是?”
“新宿,”他立刻回答,“在新宿。”
乙骨憂太看著一真先生沉默片刻,只問了一句話。
“既然在直播,就等于并不是所有術師都被關起來了。那些人為什么不去幫忙?”
乙骨憂太怔愣片刻,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才是正確的——但他也只能照實說。
“其余人的話,有些認為自己實力不足,貿然參與頂尖術師的戰斗實在太過危險;有些覺得只要交給五條老師就可以安心;還有些已經逃到更安全的海外……總之,秤學長恰好之前為了開地下拳擊賭丨場而被停學,我便請求他去新宿幫忙對付兩面宿儺的部下里梅,目前還不清楚戰斗結果。”
“……”
聽完之后,一真先生比之前沉默了更長時間,臉上也看不出任何想法或情緒。
乙骨憂太卻隱隱有種感覺……一真先生此刻,正處于極端的不安定狀態之中。
“有辦法立刻趕回新宿嗎。”
他終于聽見一真先生開口。
“有,”乙骨憂太點頭,“雖然能使用術式的里香剛才由于我的解咒而消失了,但我有花大價錢拜托擁有長距離傳送術式的憂憂一起過來,他能把我們帶回新宿。”
其實也可以說,沒有里香的他此刻已經徹底失去戰斗力,再回去也沒辦法幫五條老師對付兩面宿儺了。
這也是乙骨憂太無論如何都要解封[獄門疆]的原因。
還能幫忙五條老師的人、還會愿意支援五條老師的人,只剩下了一真先生。
“好。”羽取一真淡淡道,沒有再多問一個字。
“刀給我。”
“啊,”乙骨憂太連忙將手里那把武士刀遞過去,“但這只是普通的刀,并不是什么咒具……”
因為刀對他來說是消耗品,導致乙骨憂太更傾向于隨便找把武士刀湊活用,平時戰斗都是直接往里灌注咒力。
“嗯,就要這樣。”
羽取一真揮了下這柄并不算趁手的打刀,沒有多余的話。
他對整個咒術界,已經失望透頂。
憂憂的長距離傳送術式并沒有差錯,他們成功回到了同樣滿目狼藉的新宿。
離這邊稍遠些的某個方向,正傳來隱約的轟鳴——那是五條悟在與兩面宿儺交戰之時,伴隨無數被摧毀的建筑物倒塌而制造出的動靜。
“對了,還有個消息,我不知道對一真先生是否有幫助。”
在一真先生正要動身趕往戰場時,乙骨憂太又想起一件事。
“附身在伏黑惠的兩面宿儺通過手指之間的感應成功襲擊高專忌庫,吃掉了保管在忌庫里的所有手指;里梅也大概率幫他找齊了剩下的……也就是說,兩面宿儺至少擁有19根手指的實力。”
“另外,五條老師也提到自己有嘗試過提前去跟薨星宮的天元大人商量保護事宜,但他在那里什么也沒找到。”
“嗯,多謝,是很有用的信息。”
羽取一真腳步微頓,聽完這些后便頭也不回的繼續離開了。
那把武士刀握在掌中,血痕沿著銀灰色的刀脊緩慢滑落至刃尖凝聚,又猝然滴落塵埃里。
他根本不在意那片戰場的咒力有多濃厚,或是與所謂的[詛咒之王]兩面宿儺對決又會有多么危險。
他只是朝自己唯一在意的人奔赴而去。
快一點,再快一點!
握緊武士刀的羽取一真踩著崩碎的碎石與殘垣,朝交戰中心沖去——有數只烏鴉在天空盤旋,好似代替了那些坐在屏幕前的旁觀著,眼瞳僅冷酷倒映著底下的場景。
而在那里,堪堪趕到邊緣的羽取一真正好看見五條悟的胸口被切割開數道極深的傷勢,正緩慢朝后傾斜、跌倒,與那些滴落的血同樣,安靜躺在塵埃里。
如同一座高山,在巨大的推力下,終于緩慢傾覆。
“悟…!!!”
這一聲,羽取一真喊得撕心裂肺——五條悟已仰面倒在地上,唇角卻好似要翹起一個安撫自家戀人的微笑。
但那雙已接近渙散的蒼瞳里,卻透露著不贊同的情緒,仿佛又在質問他為什么要過來。
不遠處的兩面宿儺半張臉滿是血污,同樣顯得狼狽至極;但他仍站立著,其中一只手腕上纏繞有數條編織的黑繩,末端有大量燒灼的痕跡。
是能夠混亂術式效果的黑繩。
夏油杰知道它可以用來對付五條悟的術式,便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讓它從米格爾那轉移到了兩面宿儺的手上;并在對決的關鍵時刻,兩面宿儺用來搭配自身的術式,出其不意給了五條悟致命一擊。
“難得我現在心情正好。”
見到這個曾經擋下過他術式的家伙在此刻闖入戰場,兩面宿儺皺起眉毛,分外不悅。
但他也并不會小看這個術式特殊的敵人,全神戒備著,要等羽取一真先出招。
比起先出手后被擋下,顯然由這家伙先擊破某片空間,而他趁機繞過這片破碎的空間進行反擊,是最有效的應對策略。
或者再拖延片刻時間,等他恢復狀態,照樣可以用[伏魔御廚子]奠定勝局。
“你若是想來送死,我也馬上就能成全你。”
——只是,羽取一真并沒有立刻投入與兩面宿儺的戰斗。
他僅僅沉默著,跌跪在五條悟的身邊,單手握著那柄向乙骨憂太要來的武士刀,單手撫上五條悟心臟——那里有道被斬開、被貫穿的深深豁口,亦如他在[獄門疆]里產生的幻覺。
或者說是,不愿面臨的最深恐懼。
“你還不會領域展開,一真。”
五條悟嘗試勸說精神狀態已經明顯不對勁的自家戀人,卻在張口瞬間,便隨著斷斷續續的話語而嗆咳出大量的血,連呼吸都化作一種對肺腑的酷刑。
“快離開這里,不要和宿儺戰斗……你會死的。”
哪怕他此刻死去也無所謂,至少一真要能活下來。
憂太成功救出一真了啊,真好,還沒來得及感謝他呢……
“我知道。”
羽取一真低聲回道。
[最強]并非是無上的榮譽,反而好似一種殘酷的、不可理喻的詛咒。
作為武器而誕生,作為武器而死亡。
他拒絕這樣的世界,并絕不與它和解。
“但有一種辦法,能讓我立刻展開領域。”
羽取一真維持著姿勢不變,僅反手將那柄武士刀豎起,流淌在刀身的冷光倒映著他的黑瞳,宛若照進了一片幽深的、死寂的煉獄。
“悟,你愛我嗎?”
羽取一真問出第一句話。
五條悟的蒼瞳微微睜大,難以置信地顫動。
“愛是詛咒嗎?”
羽取一真問出第二句話。
“那就詛咒我。”
羽取一真說出第三句話。
這柄被握在掌心的武士刀已反過來,刀刃橫亙于自己的頸間,小臂收力,貼緊肌膚。
“詛咒我吧,悟。”
羽取一真閉上眼睛。
是的,經歷過無數次烈火淬煉的它足夠鋒利,泛著冷硬金屬特有的銀灰光澤,能在發力的瞬間,輕易斬斷生與死。
血液在爭先恐后溢出,迅速順著刀脊滑落,直至令這條脆弱的生命徹底凋亡。
乙骨憂太能將死去的里香詛咒成特級過咒怨靈,沒道理悟做不到。
來詛咒他吧,悟。
——在這呼吸斷絕的一瞬間,有另一種更輕盈的、漂浮的感覺代替了這份并不算特別強烈的痛楚。
他好像忽然感知到四周還存在著另一樣特別的東西,流動著,像瘴霧般無處不在,縈繞在任何地方。
啊-啊,這就是所謂的[咒力]?
與此同時,更龐大的憤怒在羽取一真的心中迸發,如同無休無止燃燒著的熾焰——但要更野蠻、更無拘無束,他要讓它徹底釋放出來,徹底點燃這個世界——他要將它燒盡,再徹底重塑!
隱約傳來一聲遙遠的鳳鳴,好似一團熾白的火焰自天際緩慢墜落。
而徹底展開在此刻的生得領域,已凝固了一切——風也停歇,氣流也停滯,所有聲響都徹底消失,好似被定格成一張永恒不變的膠片。
這是屬于【特級過咒怨靈·羽取一真】自動展開的生得領域。
[生得領域·一真法界]。
無二曰一,不妄曰真,交徹融攝,故曰法界。即是諸佛平等法身,從本以來,不生不滅,非空非有,離名離相,無內無外,惟一真實,不可思議,是名“一真法界”。
【未來構擬崩潰度:90%。已超過上限。】
【數據封存開始。】
【數據轉移開始。】
【數據轉移失敗。】
【時間倒轉自動開始,時間點為[平成元年]。】
【——本周目結束。】
第193章
平成元年, 12月7日。
擁有[六眼]的五條悟,震撼降世。
只不過,此刻的他尚未被賦予姓名, 連身體都仍是小小一團, 安靜的蜷縮在襁褓里沉睡。
在其睜眼之時,那雙宛若蒼藍琉璃的眼瞳明澈、清冽、凈無瑕穢,當場令常年服侍五條家的接生婆大喜過望。
她本身并非術師,但身在御三家之一的五條家,沒人會不知道這雙眼睛意味著什么。
為接生婆打下手的仆人開門出來,臉上同樣洋溢著喜悅。當守在門外的男子詢問屋內情況時, 她便笑著對這位原本地位并不高的男子表示恭喜。
“夫人可能誕下了[六眼]!你們將會受到整個五條家族尊敬的,這甚至可以稱得上是了不得的大功, 我這就去喊辰雄長老過來確認!”
飛快說完好消息的她立刻沿著長廊跑走了, 軟鞋底在木制回廊中踏出一連串細碎的聲響。
接下來, 是五條家高層都在為這位[六眼]的誕生而欣喜雀躍的沸騰時刻。
在禪院家未出現覺醒[十種影法術]之人的形勢下, 只需等這孩子在五、六歲時是否能覺醒[無下限]術式,他便將會成為五條家未來勢力暴漲的關鍵武器!
不過, 按照之前的古籍記載,除去曾夭折于不足滿月時的那位[六眼]——剩下的擁有[六眼]之人,覺醒[無下限]術式幾乎是必然的結果。
“好好好,大喜事!大喜!”
五條辰雄極為高興, 但沒忘記立刻通知人員緊急封鎖這個消息——剛誕生的[六眼]太過脆弱, 若是貿然傳出去,被忌憚的敵人想方設法摸進來暗殺怎么辦?
往后的五條家可還指望著靠這孩子來徹底掌控總監部呢。
現任的五條家主雖說也有能力, 但很可惜他并未覺醒[無下限]術式,只能聯合加茂家才能勉強壓禪院家一頭。
在絕大多時候,他們三家在總監部的勢力基本持平, 很難說哪方徹底壓到了哪方。
但今日再不同往時,五條家即將成長起一位[絕對的強者]!
五條家長老各個笑得合不攏嘴,在安排擺宴慶祝后,又輪流來探望這個僅在最初睜眼片刻后又沉沉睡去的幼兒,再夸獎誕下他的母親幾句。
縱使是擁有[術式]這份特殊力量的術師,絕大多數人的發色都符合生理結構下的正常規律,并不會出現太過奇異的顏色。
而這位新生的[六眼],則與此刻窗外正紛揚而落的飛雪一般,頭發與睫羽都是純粹的皎白,在明亮光線下折射出一種柔軟的、高潔的澄澈無暇之感。
果然是神明庇佑五條家,讓他們終于在術師式微、詛咒爆發的此刻——迎來了足夠重量的砝碼。
來慶祝吧,來慶祝吧!
為五條家誕下[六眼]而慶祝!
底下人辦事很麻利,轉天便鋪陳好了一切,連那位為五條家誕下[六眼]的母親都被攙扶著來到宴席上,接受所有五條族人的恭賀與稱贊。
五條辰雄格外高興,甚至特意請來藝伎表演;這些聽聞[六眼]現世之事的五條本家人皆喜不自勝,在過于熱鬧的氛圍里喝酒到毫無儀態、或鼓掌或敲碗打拍子,為表演高聲叫好。
在這場宴席上,大家將新生兒的姓名定為了【五條悟】。
若說是普通的新生兒,自然不可能在取名或慶祝上有這等規格的待遇——大多是差遣仆人送來幾句寬慰,捎帶一些獎賞,就算結束了。
等到再大幾歲,其中一些人覺醒術式之后,才會根據對家族的有用程度與否,再進行一次待遇與身份的劃定。
但這種熱鬧,是極孤寂的。
所有人都并非真正為了五條悟的降生而感到高興,只是在為未來更高的權勢、地位與資源而慶祝。
沒人問過五條悟是否想為家族奉獻所有,所有人便已默認他是被家族握在手中的一柄武器,且是他們所需要的那般強大、銳利,無往不勝。
全木制的殿屋并不怎么隔音,哪怕間隔一個庭院,仍舊有大笑、鼓掌、唱詞等各種動靜,伴隨著三味線、拍子木、尺八與太鼓的聲傳來,持續了很長時間。
原本負責看顧五條悟的仆人年紀尚輕,此刻也按捺不住好奇——見躺在搖籃里的幼兒依舊閉目睡著安然,已開門溜了出去,想偷偷瞧上兩眼再回來。
十二月的室外氣溫極低,屋內已早早擺上取暖用的火缽,里面放有小半盆點燃的木炭,此刻正安靜燒著,不時爆出幾許噼啪的火星。
大約是隔壁慶祝的動靜實在吵鬧,尚在沉睡中的幼兒輕輕皺起了眉頭;原本握成拳的小手也開始掙動,遠不如幾分鐘前安穩。
倘若再得不到安撫,想必他很快就要用盡全身力氣哭嚎起來,與無數個誕生于其他母親懷里的、既小又柔軟的嬰兒,并沒有任何分別。
——只是,這場景并沒有出現。
隨著羽取一真用爪子勾緊在藤編的搖籃邊緣,收攏羽翼、俯身看向五條悟時,金紅翎羽長而翩躚,同樣輕盈垂落了幾縷在他面前。
又被那只胡亂揮動的小手捉住其中一根,握緊在掌心。
那原本越皺越緊的眉頭,也逐漸舒展開,直至化作輕而淺的平穩呼吸。
五條悟再度安然入睡了。
至于自刎后被悟詛咒、成功化作【特級過咒怨靈】的羽取一真,此刻也不再擁有人類的身體,而是一只由熾焰凝聚而成的龐然鳥類——在現身之時,他便控制自己的身形這間并不大的屋內逐漸縮小,直到與孔雀的體型差不多大為止。
燦金與明紅交織的光澤不斷變幻流淌,在空中無風搖曳,比起將它形容成鳥類的羽毛,更接近于一捧明亮的、永不熄滅的火焰。
大約是因為羽取一真如今被歸為悟擁有的特級過咒怨靈,他的出現并沒有拉響這棟宅邸的結界警報。
而直到此刻,羽取一真才終于能感知到所謂的“咒力”到底是什么。
當下他所擁有的力量,已不再由游戲賦予、受系統束縛,而是一股徹底為悟而生、且完全受他所掌控的龐大能量。
換句話說,羽取一真發現自己無法喚出游戲界面,但[十方摩訶]的技能依舊可以使用——包括最后那個覆蓋了極廣范圍的生得領域,[一真法界]。
雖然要主動使用的話還不太熟練,咒力也隨著當時那股憎恨情緒的消退而減弱許多;他能清晰感覺到自己目前再一次展開領域的話,應該沒辦法用出那么大面積的[一真法界]。
在他徹底失去意識前的短暫記憶里,除去被他自己護在羽翼下的悟,其余視線所及范圍之內,已盡數化作整片燃燒不息的火海。
當初去參加姐妹校交流會時,悟向他提過冥冥依靠烏鴉術式來進行屏幕直播的范圍無法做到非常遠,大概率也被包括在火海波及的范圍內吧。
羽取一真并不為此覺得愧疚,只更低地俯下身來,在那些歡騰的熱鬧都聚攏去隔壁、無人前來屋內照料悟的間隙,認真凝望著小小的他。
在這個腐爛透頂的咒術界,悟會知曉未來的自己將被絕大多數人忌憚著、畏懼著、孤立著,卻依舊毅然決然的奔赴死亡嗎?
悟會接受自己被那些術師誤解與腹誹的一生,卻既不抱怨也不遷怒嗎?
悟會忙碌于永遠做不完的那些任務、教學和文書工作,哪怕每天只能睡三個小時也欣然堅持嗎?
羽取一真不必開口,便已知曉這些問題的答案。
在他腦海里浮現的,仍然是一幕接一幕鮮活而生動的記憶畫面。
為了趕任務而在凌晨坐車內小憩的悟、問他要不要嘗嘗蘋果汁的悟、指尖輕撫花瓣卻從不摘下的悟、笑著說好喜歡大家的悟、決定當教師來拯救更多人的悟……
以及每次過年去神社祭拜時,笑著睜開眼問他許了什么愿望的悟。
缽里的火焰逐漸轉弱,有一些細小的灰燼自被燒得發白的炭上剝離,隨上升的熱氣而輕飄飄被吹拂在空中,打著飄忽不定的旋兒,又翩然落下。
剛出生的悟在他面前睡得很香,那只小小的手心里,仍舊緊攥著一根金紅流光的翎羽。
羽取一真嘆息著,去數那些落下的灰燼,一片、兩片。
仿佛在埋葬他曾經許下的那些祈愿,一個、兩個。
即使如此。
羽取一真沉默想道。
即使如此,他也依舊會繼續祈禱——并非向神明,而是向自己。
【悟將得到所有他所期望的愛。】
為此,他要徹底摧毀這個陳腐的、朽敗且潰爛的咒術界。
——噠噠。
門扉外傳來一連串輕微的腳步聲,是那名仆人偷聽完了一段藝伎表演,發現自己已經比預計時間待超了太久時,連忙趕回來的動靜。
她推開門,發現火缽已快要燒盡了,房間卻仍然非常溫暖;需要看顧這位[六眼]也依舊握著小拳頭貼在側臉旁,睡得十分安熟。
呼,幸好什么事也沒發生。
仆人既放心又緊張,趕忙拎來一桶新的木炭換好,又將他的小拳頭輕輕塞回襁褓里。
窗外的雪仍在下,好似有一雙眼睛自陰影處睜開,靜靜守護著躺在搖籃里的,小小的他。
………
在絕大多數時間里,悟的身邊都有人陪著,藏在他影子里的羽取一真并不能隨意現身。
此時的他已完全是特級過咒怨靈形態,哪怕能開口說話,也只會被當成實力更強大些的詛咒,然后被集結起來的咒術師祓除掉。
羽取一真在之前展開生得領域時是一種徹底不管不顧的完全爆發狀態,消耗了太多能量——他現在連遠的地方都去不了,只能跟隨在悟身邊。
眼下的悟又還是一、兩歲的幼兒,才是剛學會說話的年紀,術式都還沒有覺醒呢,又怎么可能有格外的咒力提供給他。
因此,羽取一真只能在眾人都睡去的深夜之時才出現,或是欣賞一會幼悟的可愛睡顏,或是用自己的翎羽或尾羽逗一逗中途醒來的他。
每到這時候,幼悟的蒼瞳又圓又明亮,總是睜得大大的,視線好奇跟著羽毛的飄蕩而來回移動,像一只追逐著毛球玩耍的小貓貓。
在大多數時候,他也會跟著伸手去抓——偶爾還會發出幾聲又輕又低的“啊嗚啊嗚”,既像在撒嬌,又像在控訴。
實在是可愛到犯規的程度,讓羽取一真總會心軟到立刻把羽毛塞進他手里,任由對方把玩著,有時還會放嘴里咂吧幾下,糊上一層亮晶晶的口水。
分明是能燒毀任何東西的火焰,在幼悟這里卻是乖巧又安分的,根本不會對他造成任何傷害。
羽取一真在暗處守護幼悟長大,從連翻身也不會的嬰兒,逐步到能夠坐起身、精力旺盛的四處亂爬、咿咿呀呀學習說話、扶著墻踉蹌走路……
直至到覺醒術式之前的某一天,在羽取一真還沒有主動現身時,等仆人離開后的五條悟就已經準確看向了自己的影子——或者說,看向了他。
“你是誰?”
放下手中把玩著的小芥子娃娃,五條悟眨了下那雙能夠看透所有咒力的[六眼],認真開口問道。
哪怕是年幼的悟,也依舊是極聰慧且敏銳的。
他在學習上的天賦一騎絕塵,甩開同齡人不知道多少倍——包括說話、認字與簡單計算在內的那些學前教育,都是在相當短的時間內就完全掌握了,甚至能條理清晰地說出許多令大人也驚訝的話來。
而此刻,他正等著羽取一真的回應。
既不害怕、也不好奇,是用一種[他早已知曉]的態度,特意避開所有人,以略帶好奇的口吻問出來的。
擁有這雙能被動看透一切咒力的[六眼],五條悟早就感知到對方棲息在自己的影子內,像一個無聲無息的幽靈,但沒有任何惡意。
隨著年歲見長,那些老頭對他的干涉也越來越多了,他的活動范圍很小,哪怕是在這棟偌大的五條宅邸之內,也常常會被要求待在學堂與自己的寢殿里,以防來自外界的任何惡意對他進行偷襲。
五條悟逐漸感到排斥,但并沒有太多反抗。
通過閱讀那些代代流傳下來的書籍,他早已知曉[術式]以及[六眼]的重要性,還有仆人偷偷告訴過他——[六眼]的存在被泄露了,如今的他懸賞身價超過一億。
因此,尚未覺醒術式的五條悟也只能勉強聽從家族的安排,在不上學的時間里,就玩些沒什么興趣的祈福娃娃和益智玩具來打發時間。
但關于自己影子里的這個未知存在,還沒滿五歲的小小五條悟,叛逆心便先悄悄升起來了。
哼,他偏不告訴家族那些說起話來格外嘮嘮叨叨的老爺子們——反正對方已經待在他影子里這么久了也沒有惡意,直接親自向對方問出個結果來也沒事吧。
還有更關鍵的一點是,五條悟發現自己只要看向對方存在的那處陰影,心底總會升起一種莫名的熟稔。
那是一種令人疑惑的、相當溫暖的感覺,比任何人帶給他的感覺都要親近得多,就仿佛是靈魂在無聲低語著——對方很重要。
而尚未接受過完整教育的幼悟,此時擁有的思維更直率且坦誠。
他想要獨占這份特殊的“重要”,并為此一動不動盯著對方的藏身之處,誓要把對方盯出來為止。
當羽取一真啞然許久,終是以近似鳳凰的這番姿態,順從地自影子深處現身時——
五條悟驚訝睜大眼。
以為自己只是曾在夢中見過的這道金紅流光,竟于此刻真切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我的那些記憶,原來是真的…?”
第194章
“是真的。”
羽取一真有點忐忑, 但仍讓自己表現得相當溫馴——正站在五條悟面前接受盤問的他收攏羽翼,任由那雙好奇的目光隨著踱步而仔細打量。
“所以,你是詛咒?”
五條悟原本只是在要問出一個答案的, 但盯著盯著, 就沒忍住上手摸了好多次。
似火焰似飛羽的觸感在他掌心卻僅剩下溫暖與柔軟,像在撫摸一捧曬在陽光下的暖絨棉花,或是愜意泡在寒冬的溫泉里。
那雙明亮的蒼瞳睜得又大又圓,眼尾貓似的微微上挑,流露出驚訝混雜興奮的情緒時,顯出獨一份格外的漂亮又可愛。
五條悟又來回摸了幾下, 最后索性整個人都朝這只鳳凰的身上小小一撲——就像摟住了超大號的抱枕般,他將臉都埋進這蓬正燃燒著的柔軟羽毛里, 發出一聲含糊不清的喟嘆。
聲音悶悶的, 還帶著明顯壓不下去的童音, 把羽取一真萌到心都快化掉。
雖說他相信悟肯定能在未來某天發現自己影子里還藏著一只特級過咒怨靈, 但也沒料到這天來得如此之快。
只是,悟表現出來的態度與他預想的截然相反。
沒有質疑、沒有畏懼、沒有冷漠。
反而是用最放松與無防備的滿懷一抱, 輕而易舉就瓦解了他所有的緊張與局促。
畢竟他現在連擬態成人類的能力都沒有,而咒術師又是最擅長祓除詛咒的。
如果悟執意要動手祓除他,那么……他也不會反抗。
羽取一真從來都不可能拒絕五條悟的親近——在他與悟的多年相處中,身體更是早已習慣類似此刻的親密觸碰, 連半點僵硬或抗拒的條件反射也不會有。
“嗯, 我是特級過咒怨靈。”
在五條悟抬起腦袋的視野里,這只絢麗到極致的鳳凰連轉動脖頸的姿態也顯得纖長且優雅, 用一側細長卻柔和的眼眸認真看向他,“是只屬于你的。”
過咒怨靈……學前教育還沒有介紹到這里,但五條悟平時閑得無聊, 在書上已看過這部分內容。
以“對某個特定人物有執念,當那人受到傷害時便會顯現”的咒靈,才會被稱作【過咒怨靈】——此類可供參考的案例極其稀少,因此描述也相當簡單,僅做了個粗略定義。
比起通常情況下誕生的普通詛咒,這種憑依在某人身上、無法被輕易祓除的怨靈在殺傷力上往往更強,但僅會對特定的那人有反應,且基本毫無理性可言。
眼前這只鳳凰形態的過咒怨靈,卻能與他正常溝通,還直言自己是屬于他的。
五條悟對它對視時,仿佛才恍然發現它頭部的羽冠同樣長且飄逸,仿佛幾道無風卻自在搖曳的綢帶;燦金與明紅組成的碎光宛若熾焰燃燒時不斷迸發又逸散的星火,即使落在他舉起的掌心也不會有燒灼的痛感。
“我……”
五條悟輕輕開口,表情卻已繃緊起來,好似在嚴肅的板著臉。
只是他現在還太小,哪怕努力做出認真的模樣,還不如平常對待話癆長老們時的面無表情,那樣反而更顯出一份疏離而冷淡的氣質,經常讓仆人在背后偷偷贊嘆“不愧是擁有[六眼]的悟少爺,一言一行皆如此符合他的身份”。
但實際上,五條悟只是因過于早慧,又懶得聽太多遍翻來覆去的教條與規矩,而將很多話都當做耳旁風,不會刻意理睬罷了。
家族里的所有人都對他給予厚望,在成長過程中所獲得的資源與待遇也都是獨一無二的優厚,反而會在很多時候間接給精神施加其余同齡人都不會有的壓力。
例如,其實與五條悟差不多時期誕生在五條家的孩子也有幾個,但他卻幾乎沒有與同輩人一起玩耍的經歷。
包括父母,五條悟也已經很久沒見過了。
被他抱了個滿懷的這只漂亮鳳凰,反而是五條悟有記憶以來,第一次與“人”的親密接觸。
非常溫暖,還給他一種格外滿足與愉快的情緒,恨不得用臉再努力到處蹭蹭,然后安然睡在它展開的羽翼下。
至于害怕或驚嚇,那是半點沒有的。
但五條悟又想起書籍上關于【過咒怨靈】的介紹——剛放松下來的、仍然帶著嬰兒肥的圓滾滾可愛臉頰,立刻又努力繃緊,似乎在讓自己顯得更真誠些。
“嗯?”
羽取一真在耐心等可愛幼悟的后半句話。
他或許可以對著悟編織出更無害的謊言來,例如“我不是詛咒是精靈”、“我其實是守護你的伴生式神”、“我是五條家的守護神”之類,才不滿五歲的寶寶悟大概率分不清真假,只會夸贊著好厲害,然后完全放下戒備。
雖說現在感覺悟好像也對自己壓根沒有防備的模樣。
何況以悟的頭腦之聰慧,可能連四歲的他也不會相信這套說辭。
不過,羽取一真沒有找其他借口掩飾自己身份的原因很純粹——他永遠不會對悟撒謊,從一而終。
于是,他也聽見了悟的回應。
“是我……誕生了你?”
五條悟的表情里還透著一點迷茫。
[六眼]分析出來的咒力情報,告訴他這是真的,流淌在這只絢爛鳳凰體內的咒力來源確確實實就是他。
他才四歲,對方卻已早早陪伴在自己身邊——至少在他剛開始對世界有所感知之時,那些尚且模糊的記憶里便已出現了金與紅交織的絢爛流光。
可五條悟此時度過的人生還太淺,完全想象不出自己是怎么做到剛出生沒多久,就能在心底積淀起一股龐大到幾乎無窮無盡、卻找不到方向發泄的負面情緒,直至詛咒出一個鳳凰形態的過咒怨靈守在他身邊的。
如果不是明確知道他的父母還健在,還是個四歲寶寶的悟崽大概率會往這方面猜……
“什么?”
羽取一真發出有點被嗆到的聲音,隨即否認,“當然不是,不要用這種好像是你生出了我的詞。”
五條悟從善如流糾正:“那就是我捏出了你。”
羽取一真:“……當然也……嗯……也不說完全錯。”
不對悟撒謊是一回事,直白對現在還是個寶寶的可愛幼悟說自己其實是拼著自殺后被他詛咒成特級過咒怨靈,為的是藉由特級詛咒自帶的生得領域殺掉兩面宿儺連帶其他看戲的旁觀者,結果還不知道結果如何就被傳送到這個時間點……又是另一回事。
但五條悟并不在意那些羽取一真還沒說出口的話。
他只是又愉快笑起來,使勁蹭了蹭懷里這團既蓬松又輕盈的溫暖羽毛。
“所以,你和五條家無關,是完全屬于我的。”
當五條悟再度抬起腦袋時,對著它既驕傲又神氣的發出這句霸道宣言;而羽取一真也縱容的回應著,溫和眼眸里只倒映他露出的可愛笑臉。
“你說的一點也沒錯。”
羽取一真低下腦袋,用細而長的鳥喙的上顎部分輕輕碰他,就像貓貓是用鼻頭貼貼作為與對方親昵打招呼的方式。
——在這個嶄新的時間點上,擁有新身份的一真又再度與小小的悟結緣。
“你叫什么名字?”
五條悟心滿意足的蹭夠了,又高興問道。
他好像正對自己終于擁有一樣完全屬于他的東西而感到滿足,卻又不僅于此。
“嗯……我叫,”
羽取一真正要說真名,又忽然想起自己那始終沒有機會被悟念出口的一周目名字。
“【英俊的爸爸】。”
五條悟:“………”
哪怕是現今不滿五歲的五條悟,也默然虛起了眼:“想占我便宜?”
羽取一真:“……咳,喊一聲又沒什么不好。”
他也很遺憾啊,無論是一周目的悟還是二周目的悟都不肯喊,無論床上還是床下……
明知道他超期待的。
結果連四歲的幼悟也不肯滿足他的這個小小心愿嗎,唉。
生活不易,鳳凰嘆氣。
五條悟:“………”
是他的錯覺嗎,忽然感覺這家伙變得超呆的,其實一點也不像傳說里的鳳凰那樣,擁有高高在上的威風與傲然——非要用動物來定義的話,倒更像是某類犟種狗狗……
但不等于自己要接受自己突然多出一個爸爸。
五條悟強調道:“總之你要是再提這個,我就自己給你取名。”
羽取一真望了下天花板,又低著頭幽幽嘆息,“一真。喊我一真就好。”
五條悟沉默盯著這只開始嘆氣的鳳凰。
這家伙竟然還這么遺憾……?
……不是吧?
…………
往后的日子里,五條長老們奇異發現五條悟對待他們的態度似乎不再像之前那么冷漠。
要是換一句更準確的話來形容,就好像是有什么好事在五條悟身上發生,讓他在絕大多數時候的心情都非常愉快,連帶看他們也順眼了許多。
至少在他們又向這孩子灌輸些“五條家才是對你最重要的”、“你所做的一切都要為了五條家的輝煌”、“你注定要為五條家奉獻所有”、“所有人都必須遵從組訓與規矩”之類的內容時,換來的也不再是面無表情下的左耳進右耳出。
“嗯嗯知道了,我早就已經背下來了。可以離開了嗎?可以對吧,我要回去休息了,明天見。”
——就是這個態度,讓五條辰雄與其余數人面面相覷,一時分辨不出五條悟到底是不是在敷衍他們。
要說敷衍吧,以前的態度才更敷衍……要說不敷衍,他們連多插一句話的功夫也沒有,這小子就已經繞過他們走了。
但要是拿這些內容去考他,又會發現對方真的一字不差背下來了,根本連挑刺的毛病都沒有。
包括那些照顧他的奶娘與仆人,也說過悟少爺雖然不算特別活潑與好親近的性格,但對待他們的態度其實并不惡劣,平時教導的禮儀也沒什么差錯。
自然,這些人都沒有發現五條悟已經擁有了一位新的玩伴,且與他形影不離。
第195章
時間過得很快, 當五條悟確定覺醒了[無下限]術式后,五條家所有人都露出“理當如此”的放心表情來。
下任五條家主,不可能會出現第二位人選。
五條悟在飲食起居上的待遇本就是同一輩內的頂尖, 等宣布繼承人的身份后, 長老們便又將其再往上提一級,被分配到的資源近乎等同于家主。
包括術師的相關修行與在御三家內也屬頂尖的精英教育,也立刻有條不紊地展開,將他每日的排程都占得極滿。
五條悟對能夠增強自身實力上的修行毫無怨言,但又很不耐煩背誦那些迂腐的規矩、教條,以及更冰冷的五條家利益優先原則。
就好像他只是家族里的一個齒輪, 而他父母的功勞也只在于誕下了他這枚曾缺失數百年、如今終于能嚴絲合縫嵌進去的關鍵零件,總算讓五條家這臺龐大的利益機器能滿功率跑起來。
倘若是其它自我意識并不強烈的小孩, 自幼便被灌輸類似的想法, 本身又處于高人一等的既得利益者地位, 大概率會毫無障礙的接受這些理論與規矩, 并毫不猶豫將它接著執行下去,以維護并鞏固自身階級的統治地位。
但五條悟擁有強烈且明確的自我, 具備十分清晰的主觀思考能力,不會輕易受到外界因素動搖。
例如,他會板著張沒什么表情的臉,連坐姿也相當端正, 其實在整個灌輸理論的過程中都神游天外, 直至捱到這堂僅為他開設的繼承人教育課的時間終于結束。
老師也不能訓斥他,因為無論他向這位頭腦聰慧至極的悟少爺提問什么, 對方都能格外流暢地回答出來——從他講過的內容里摘抄,一字不差。
而仔細一看,五條悟貌似在認真聽講, 那本攤開的教材下實則露出一個紙張泛黃的小角,明顯還壓著本與此次教學無關的書籍……
老師欲言又止,長長山羊的胡須顫動了一下,又顫動了一下,還是選擇默默收拾東西,假裝沒有看見五條悟在課上開小差。
算了,反正悟少爺小小年紀就表現出極其聰穎的天資,其余教師也都紛紛夸贊他悟性很高,會覺得這些內容都太過簡單這種事情,也是理所當然的。
見這位思想教育老師沒說什么就準備離開,五條悟也在心底暗自松口氣。
要是被五條辰雄他們知道,肯定又要啰嗦。
他站起來,欠身送走這位據說教出了三代五條家主的尊貴老頭,便將桌上那本教材連同他特意動用繼承人權限借來的書都合上收拾好,揣在臂彎間夾著。
那些長老給他的待遇確實拉到最高的,但人實在是嘮叨得不行,不僅動不動就喜歡說教,還總是擅自給他增添各種各樣的排程。
除去睡覺外,他最近能獨自待著的時間也越來越少。
能不能休息倒是其次,但這同樣意味著一真能現身的時間也跟著變少,讓五條悟不太高興。
當他走出占地略顯偏僻的學堂,獨自沿著木制長廊穿過這處院落時,恰好聽見那邊傳來熱鬧的說話聲。
五條悟往那邊投去目光,是好幾個與他差不多年齡的同輩,正揮舞著樹枝邊互相追逐邊笑鬧著,好似握在手中的并非樹枝,而是一柄千錘百煉鑄造而成的武士刀。
“帶我,也帶我玩嘛!”
“不—行,你剛才在和陽太的對決中輸了啦,所以今天下午是陽太跟我玩我爸爸特意買給我的《GA賽車》,玩起來超刺激!”
“哼,我回去也要讓我爸爸給我買……”
“可不是買到就能隨便玩的啦,這個游戲得搭載在PS(play station)上才能運行。”
“好厲害啊,聽說是半年前才剛發售的游戲機吧?沒想到你爸爸竟然真的給你買了啊!”
“一般般吧——這種要求,我爸爸都會答應的啦。”
灑進那邊院落的陽光很好,春季的風也不猛烈。長在院中的樟樹十分茂密,被吹落了無數沙沙作響的光斑,連拂在肌膚上也只感覺涼爽,是一種令人心曠神怡的暢快感。
五條悟獨自站在長廊下的陰影里,安靜看著。
他在過年時的家族宴上見過那些人,也記住了他們的名字,有些通識課程還會坐在同一間學堂里,但幾乎沒有說過話。
大概是五條悟往那邊看的時間有點久,那些孩子也發現了他站在那里,動作立刻變得收斂起來。
在這棟五條家的本家宅邸里,五條悟從不需要報上自己的姓名——他那頭極顯眼的銀白短發與比蒼藍更淺些的眼瞳,就足以讓任何人都認出他是誰。
他們也不打鬧了,而是聚在一起竊竊私語。
“喂,那不是……”
“啊,是五條悟對吧。”
“在往我們這邊看呢,表情好冷淡。”
“要邀請他一起來玩嗎?”
“人家可是既定的家主繼承人,肯定在鄙夷我們竟然在玩這種上不了臺面的游戲啦。”
“噓,我爸爸說不能和他玩,被長老知道了要挨罵的。”
“去我那里玩《GA賽車》啦,肯定比游戲廳里還要好玩!”
很快,那些小孩就在五條悟的注視下若無其事散開了,樹枝也紛紛丟在地上,仿佛剛才的院落里什么也沒有發生過——他們在視線上出現一次短暫的交集,但很快就沒了后續。
五條悟也收回目光,繼續獨自往前走去,沒有發表任何看法。
風在輕柔吹動他額前的短發,讓它不安分的四處翹起著,變成一只很久沒有舔過毛的純白小貓貓。
五條悟在這段四周已無人的路途上,忽然開口。
“我就算不拿樹枝,也能打贏他們。”
這句話乍一聽好像僅是在自言自語,但隨即就有一只漂亮的金紅色小鳥從他的影子里扇著翅膀飛出來,輕輕落在他肩頭。
“游戲機什么的,我肯定也能玩得很好。”五條悟又繼續說道,“不管是那個賽車,還是別的。”
他其實沒有接觸過游戲機這種在長老們看來十分玩物喪志的東西,但五條悟就是擁有這個自信。
將體型縮到比肥啾大不了多少的羽取一真,用自己圓滾滾的小腦袋去蹭五條悟的頸窩。
“到時候,我就來陪你玩。我一定會是個好搭檔。”
羽取一真同樣信心十足——他可是在兩個周目里都陪悟打過無數游戲的好搭檔。
被又暖又軟的團子蹭得皮膚癢癢,讓始終沒什么表情的五條悟終于忍不住笑起來。
“你只有爪子和翅膀,要怎么陪我打游戲?”——他用手指輕輕去戳這只迷你鳳凰的身體,看似在抱怨的聲音里卻充滿了愉快的語調,“你只能乖乖看著我打,然后夸我超厲害。”
“那我就會看著你打,然后夸你超厲害。”
羽取一真欣然復述。
他也不確定自己到底能不能在這周目恢復人身,或許到時候可以先苦練用爪子打游戲。
五條悟又笑起來,原本戳著一真的動作也改用指腹輕輕摸它的腦袋。
他笑起來時真的超可愛,可惜那些繁重的功課與需要遵守的禮儀全部壓在五條悟身上,讓他在大多數時候都不會在臉上流露出明顯的情緒。
尤其邊上跟著照料他的仆人時,五條悟要是做出點任何稍微出格的行為,都會被小聲勸說“有失儀態”。
羽取一真回憶起在高專時活潑又神氣的悟,很難想象他現在的生活到底有多壓抑自身的天性。
“沒關系,”
似乎察覺到了他的想法,五條悟突然開口道,“等我更有能力些就好了。”
等他再長大些,無論是想玩的游戲機,還是只有他們一起住的大房子,都會有的。
“——嗯。”
………
再過些日子,為了慶祝五條悟覺醒[無下限]術式,仆人跪伏的姿態恭敬,為他送來了全手作的新和服。
五條悟將它展開,是一件蜻蜓紋樣的淺藍色浴衣,布料入手柔軟而輕便,屬于常穿在春夏兩季的樣式。
蜻蜓又被稱做“勝蟲”,既是經典的夏季風物詩,也是武士與將軍極喜愛的“勝利”象征;此時由族內安排送給他,其中祈愿他[出人頭地、旗開得勝]的意味也十分明顯。
上次給他送來的是菖蒲紋樣的和服,同樣是祈禱必勝的含義。
“謝謝。”
五條悟點頭收下了,反正只是件衣服而已,隨便穿穿就是。
“辰雄長老他們皆萬分期待您的成長。”
仆人最后轉述完這句捎帶的話,便合上門離去了。
五條悟等她離開,便隨意將那件浴衣往旁邊一丟,整個人都倒在榻榻米上,一動不動。
羽取一真剛從影子里現身,就被他精準地出手撈住,一把攬懷里抱緊,繼續盯著天花板發呆。
他的寢殿非常大,同時也非常空曠,除去一些必備的家居外,也就僅剩幾樣掛在墻壁的裝飾,被天天來打掃的仆人擦拭得干干凈凈。
除去剛才丟在榻榻米上的新浴衣外,仿佛只有五條悟之前凌亂攤開在桌上的幾本古籍、數學教材與草稿紙,才透出這里其實有人生活的氣息。
能用來娛樂的玩具或游戲機根本沒有,下一任五條家主怎么可以沉迷于那些幼稚的東西?
連他自己也是剛從一次咒靈祓除現場旁觀回來,美其名曰[需要從小積累對敵經驗、培養戰斗的敏感性]。
但沒人問他真正想要什么,哪怕是浴衣上的紋樣,也是包含著他們對他的期待,而并非他自己的。
哈…好煩。
閉上眼的五條悟在心底想著,由仰躺的姿勢變為側身,似乎想要趁還沒開始的下午授課之前,稍微小睡一會補足精力。
隨年齡增加的不僅有對咒力的提煉與掌控,還有這雙無休止自動分析情報的[六眼],在消耗大腦能量過度的時候,總會讓他感覺到疲憊。
羽取一真靜靜看著五條悟片刻,突然開口問他。
“要來試試看偷溜去外面玩嗎?”
五條悟原本閉上的眼睛,頓時睜得又大又圓——連應和的話語都變得鏗鏘有力。
“要。”
第196章
五條宅邸確實防守森嚴, 巡邏的護衛隊日夜不休,還有籠罩整個宅邸的結界作為預警。
不過,結界畢竟只是防外人的, 可攔不住想要從里面翻到外面去的五條悟。
他之前從來沒想過要偷溜到外面去玩的壞主意, 但一真這句話點醒了他。
對啊,既然在家里不讓他玩那些,那他就跑到外面去玩嘛!
至于自己腦袋上掛著的過億懸賞,五條悟壓根不放在心上。
“如果那些想要殺我的人,水平都跟我今天旁觀的那個[一級咒術師]差不多的話,那也沒什么好害怕的。”
五條悟邊用手抻著衛衣領口的布料, 將白絨絨的腦袋從那個套在頭上的洞里扒拉出來,邊無所謂道。
他脫掉妨礙自己大幅度行動的浴衣與木屐, 換上輕便靈活的衛衣、短褲與運動鞋。
等五條悟一切準備就緒, 便將雙手揣進衛衣身前的那個左右相連的大口袋, 拉開, 示意羽取一真縮小身形后躲進這里來。
“何況,還有你呢。”
他笑了起來, 終于露出些許孩子氣的狡黠意味。
“放心。”
羽取一真用翅膀拍了拍幼悟還有點肉肉的小手背。
別看在悟這里,他是一只冬天抱起來格外暖和、體型還能隨心大小變的漂亮鳳凰。
但敵人要是敢來碰他一下,他會讓對方當場明白什么叫物理反應里的“升華”。
五條悟用手摸了摸圓滾滾的小肥啾鳳凰,才心滿意足拉開門, 準備開溜。
在這種即將要干壞事的時候, 他的[六眼]就顯得格外有用——無論普通人類或是術師,流動在每個人身上的咒力都是如此清晰可見, 足以令他輕松繞開所有人群,在后院找到一條沒有人經過的偏僻窄路。
至于后院的圍墻,對五條悟而言更是輕松。
[無下限]術式順轉——[蒼]的發動原理說起來很好理解, 其實就是壓縮兩個坐標之間的距離至負無窮。
因此,只要中途沒有任何障礙物遮擋,他就能依靠術式實現短距離的空間瞬移。
像把自己瞬移到圍墻上再翻過去這種事,哪怕是才覺醒術式半年的五條悟,也有百分之百的信心確定自己不會失誤。
但他仰頭望著這堵高高的石墻片刻,揣在身前口袋里的雙手一動,用指腹去摸乖乖蜷坐在里面的一真。
“我翻不過去。”
五條悟在一本正經的睜眼說瞎話,“需要拜托一真來幫忙才行。”
說到第二句話時,他的表情又透出一點壞壞的得意,就像是一只理直氣壯伸手要撒嬌、要抱抱的小貓。
反正這里沒有人經過,一真的體型可以盡量展開——比他在書和畫冊上所有見過的鳥都要大且華麗——燃燒著的絢爛雙翼扇動間,火焰溫暖的包裹著他,鋒利的勾爪也僅是輕輕抓緊他的衛衣兜帽,就足以將人平穩帶起,輕而易舉飛過這堵高墻。
五條悟瞇起眼,顯得格外愉快。
他很喜歡這種有人陪他一起做點什么的感覺——尤其是干點長老們平時禁止的“壞事”,更是讓他情緒高漲。
等他再站穩時,耗時二十五分鐘的偷溜計劃圓滿成功,腳下的土地已換成了五條宅邸旁的街道。
羽取一真收攏羽翼,也改為站在他肩頭,將五條悟襯托著仿佛一位帶自家鸚鵡出來溜街的大少爺——雖說普通人壓根看不見詛咒就是了。
“接下來往哪里走呢……”
出是成功出來了,但五條悟只有從正門坐車出去的經歷,而且也不知道該去哪里逛才比較有趣。
即便如此,他的心情也很好,便隨意挑了個方向走去,燦爛的陽光灑落在他隨步伐一翹一翹的發梢上,泛出一圈柔軟的純白光暈,幾近透明。
這種不受約束的感覺實在輕快又自在,哪怕五條悟忽然決定踢飛路邊的一顆小石子,看著它啪嗒啪嗒地滾遠,也不會有人立刻跳出來委婉勸他“有失儀態”。
至于下午的課快要開始了——這個念頭只在五條悟的腦海里盤旋片刻,隨即就被他干脆利落的拋到腦后。
反正又是沒勁的思想教育,就算不聽也不會怎么樣。
——與此同時,那位年紀大到白胡子大把的老頭站在空無一人的房間里,難以置信到顫巍巍取下鏡片擦了擦,再戴回去,發現真的不是自己眼花。
下任家主的繼承人竟然學會逃課了啊啊…!
但這聲足以震動長老們的悲鳴沒能傳達到五條悟耳中,于是這只快樂的小貓貓依舊帶著鳳凰在大搖大擺的逛街。
抬頭就能看見的招牌數量非常多,其中一些的樣式也格外別出心裁,是商家為拉客而絞盡腦汁想出來的招數。
第一次偷溜出五條家的五條悟并沒有目的地,因而無論是展示著什么有趣玩意的櫥窗,他都會站那里看上好一會兒。
有著大屁股的電視機很有趣,在放有很多特效畫面的MV,據說是某某歌手今年新推出的流行單曲。
服裝店會用人偶模特展示出當季流行的款式,比他身上的這套衣服還要花哨許多。
路過理發店時,還聽見對發型不滿意的顧客在跟店長吵架。
賣漫畫跟雜志的書店門口擠著好幾個與他差不多年齡的小孩,背著書包,制服穿得歪歪扭扭,似乎已經放學了,正在討論最近流行的漫畫作品以及爆火的偶像。
柏青哥店傳來的聲音最響亮,那里的人也特別多,大力拍動按鍵發射小鋼珠的動靜、循環播放的音樂,不時冒出的歡呼與咒罵交織在一起,讓那一整片區域都變得特別熱鬧。
坐在里面玩柏青哥的人員也十分雜亂,從十幾歲的未成年到四五十歲的中年人,從男性到女性,每個人腳邊都放著一大摞裝滿小鋼珠的塑料籃,視線也只專注盯在那顆不斷彈動的小鋼珠上。
五條悟只是站在門口看了一會,馬上就有店員出來提醒他,“小弟弟,你不能進來哦。怎么只有你一個人在,大人呢?”
“就在我身邊。”
五條悟說了一句讓店員完全摸不著頭腦的話,便走開了——他對這個柏青哥的玩法也并沒有多少興趣。
那些同輩人說的《GA賽車》,肯定不是在這種機器裝置上玩的。
這條街道上人來人往,大多數路人都好奇盯著他——確切地說,他的眼睛與頭發看——其中沒有任何一道視線落在他肩頭的一真身上。
他們都是看不見詛咒的普通人,因此,他們也看不見他偶爾能用[六眼]瞥到的低階咒靈。
反正是低階咒靈,就算放著不管也不會出大事吧。
站在咖啡店門口,五條悟認真盯著店里那只正在發出嗡嗡聲的蚊子咒靈,心底默默想道。
說是咖啡店,其實也會附帶售賣一些搭配品嘗的甜點,擺在透明櫥窗里的造型十分精致且漂亮,與咖啡特有的香氣混在一起,散發著甜美的味道。
五條悟有點挪不動腿。
他在這一路上看見的咒力太多,[六眼]可以稱得上是首次超負荷運轉,消耗能量過大,以至于他肚子都跟著在咕嚕亂叫。
但同樣是第一次出門,五條悟摸了摸口袋,發現自己忘記帶錢了……
他以前都沒有需要自己花錢這個概念,只要是長老許可的需求范圍內的東西,一開口就會有仆人立刻送過來。
縱使五條悟明白出門在外,買東西需要花錢這個常識,也由于自身是第一次干偷溜出門這種壞事,導致他根本沒想起來還要帶錢。
其實,他好像也沒現金……下次問那些長老要一點再偷跑出來?
遠在五條家的五條辰雄,忽然感受到了一陣突如其來的莫名心梗。
而五條悟又盯著那只籃球大的蚊子咒靈發了會呆,還是決定抬腳跨入這家咖啡店內。
——但并非為了向店長賒賬討要一份甜心,而是那只咒靈在空中盤旋了許久,最終嗡嗡叫著,落在了那位店長姐姐的背上。
他發動[蒼]還不太熟練,在這種咒靈緊貼著普通人的情況下,需要在一定距離內才能保證不傷到人的精準度。
“小朋友,是找不到大人了嗎?”
那位站在柜臺后的店長姐姐似乎感到不舒服,正在揉肩膀——但看見五條悟往她這邊走過來,還是很親切的俯下身,笑瞇瞇問道。
“只是來看看。”
五條悟搖了搖頭,在店長姐姐不明所以的目光中比出個手勢。
術式順轉,[蒼]。
在[六眼]的原子級別精密操控下,極小型的透明漩渦出現在她的身后,瞬間就將這只弱爆的蚊子咒靈從籃球坍縮成了乒乓球那么大,而后慘叫著消散了。
“欸?”
店長姐姐困惑眨了眨眼睛,完全看不懂眼前這位擁有極可愛樣貌的白發藍瞳小男孩為什么會突然伸手。
但她感覺自己原本正隱隱發癢的后背,此刻已經沒有任何不適的感覺了。
除去她的長發被[蒼]的邊緣波及到,有少許漂浮又落下,仿佛被微風刮過的痕跡以外,誰也不會知曉剛才五條悟在做什么——詛咒與術式,普通人都看不見。
解決掉這只咒靈,五條悟重新將手揣回口袋里,“現在看完了。”
他轉身就要離開這家咖啡店,肚子卻又很不合時宜的發出了一聲咕咕叫。
精細的發動術式也很消耗能量,五條悟現在更餓了,決定提前結束離家出走計劃,回去緊急吃點東西補充體力。
“等下哦。”
店長姐姐雖然不明白五條悟剛才在做什么,但完全聽出了他現在很餓。
在那雙貓似的明亮藍瞳注視下,她彎下腰,從玻璃展示柜里端出一份切角的草莓奶油蛋糕——而后又翻出一柄小叉子,笑著將它遞給五條悟。
“來,姐姐請你吃。”
“——!”
五條悟眼睛都瞪大了,盯著那塊正散發出甜甜香氣的草莓蛋糕,“但是,我……”
“沒事沒事,只是一塊蛋糕而已。”
店長又將它往前遞了些,另一只手撐著臺面穩住重心,幾乎小半個身體都壓在了柜臺上;她其實并不知道五條悟剛才祓除了一只趴在她背后想要吸血的咒靈,僅是純粹出于善意,不希望他挨餓而已。
“如果過意不去的話,下次可以再來我的店里光顧哦。”
她朝五條悟笑得眼睛彎彎,“但是不可以喝咖啡。你還太小了,沒到喝這種東西的年齡呢。”
“——嗯,謝謝姐姐。”
五條悟眼睛亮亮的接過這塊蛋糕,很有禮貌的道完謝后,才用叉子挖下一大塊,啊嗚放進口中。
又甜又軟的味道,裹挾著奶油的特殊香氣在口腔里彌漫,撫慰了咕咕直叫的肚子,也讓他接近昏沉的大腦立刻精神一振。
在柜臺上撐著腦袋的店長笑起來,顯然對他的反應很得意。
“好吃嗎?”
“好吃!”
家里雖然也會供應羊羹、和果子或蛋糕之類的餐后甜點,但當時他都是在飽著肚子的情況下吃的,沒想到等自己餓著肚子再品嘗它時,竟然會變得這么美味。
還能迅速補充大腦超負荷運轉時所需的能量。
走出店外的五條悟依舊端著那塊沒吃完的草莓奶油蛋糕,還挖了一叉子,送到站在他肩頭的這只漂亮鳳凰嘴邊,要跟它一起分享。
“你也來嘗嘗看。”
他現在其實沒有味覺來著,也不需要進食。
“嗯,果然很好吃。”
羽取一真這么想著,還是很給面子地吞掉了這塊蛋糕,讓五條悟的表情變得更加開心。
“外面真的有很意思,以后再多出來逛逛吧。”
輕描淡寫做出決定的一句話,預示著五條家長老未來集體捂胸心梗的次數絕不會低。
不過,即使那些人總對他灌輸術師的存在天生就要比非術師更高人一等,而他們則是維持咒術界內這個祓除咒靈秩序正常運轉的最大功臣,享有更多的資源也是理所應當之類的言論……五條悟也壓根沒往心里去。
他半點也不在乎自己有沒有高人一等,更不在意祓除咒靈會不會得到所謂“更多的資源”作為回報。
他只是想做就這么做了而已。
而且,店長送給他的這塊草莓奶油蛋糕真的很好吃。
“回去后還是得找長老多要點錢,”
五條悟用叉子仔細刮掉紙盤底部的最后一點奶油,又伸出小舌頭舔了舔無意間沾到手指上的那一小塊白色。
只有看向羽取一真的眼睛,在閃閃發亮。
“我下次想嘗嘗那個芒果口味的。”
第197章
偷溜出去時, 五條悟是翻墻的;回來時,五條悟是光明正大走正門的。
反正都翹掉下午的所有課了,該發現他離家出走的那位山羊胡老師, 現在大概率已經將情況打小報告給了長老們。
他就是再偷偷翻墻回去也沒有意義, 還不如直接走正門省力。
見到五條悟從外面晃悠回來的門口守衛,確實半點也不驚訝,只是在恭謹問好后,請他先去偏殿的茶室內——辰雄長老正在那里等他。
很顯然,五條宅邸早就經歷完“發現悟少爺不見后兵荒馬亂”的第一階段、以及“發動所有人到處去找”的第二階段,眼下是“等他回來后興師問罪”的第三階段。
五條悟也很淡然, 他都能猜出這些啰里啰嗦的老頭準備對他說點什么。
“辰雄長老,久疏問候。”
但五條悟還是去了, 連欠身行禮后腰背挺直跪坐在畳墊上的一連串動作也相當標準且流暢, 讓五條辰雄剛要開口的訓斥都被憋在嘴邊, 硬生生先回了一句客套話。
“啊, 嗯,老夫身體尚可, 不勞費心。”
突然被五條悟這么一打斷,五條辰雄方才醞釀許久的憤怒氣焰頓時就被澆滅一大半,干巴巴又補了一句“坐過來些,陪老夫喝些茶”。
既然自詡為上層人士, 自然要做些附庸風雅的事情——邊觀賞庭院內這幕造價不菲的枯山水景觀, 邊慢飲著品種昂貴且稀缺的抹茶,自然是極雅致且風流的。
于是, 五條辰雄端起茶杯輕抿一口,開始慢吞吞教育起五條悟無故偷溜出門的此舉實在不妥,不僅耽誤課業, 還有概率遭至敵人攻擊云云。
說到一半,他又開始追憶往昔,闡述過去的五條家曾有過多么輝煌的時期,以一家之力輕松抗衡另外兩家。
這話講得又長又繞口,配合著五條辰雄不時發出的長吁短嘆,比睡前故事還要更讓人催眠。
五條悟背對著枯山水庭院而坐,臉上沒什么表情,對擺在面前的這杯抹茶也毫無興趣。
他開始懷疑五條辰雄單純只是想找個人陪他聊天,而五條悟只是不幸被抓了壯丁。
在貌似認真聽訓的背后,左耳進右耳出的可愛幼悟早已神游天外,開始回憶下午逛過的街道上到底有多少好玩的東西。
羽取一真早早就藏在了悟的影子里,此刻也能看出他早就想離開的憋悶。
而且長時間跪坐也很不舒服,悟一直想換個更輕松些的姿勢,但稍微一動就會被五條辰雄發現,而后告誡他這樣的正姿跪坐才最符合品茶禮儀。
五條悟:“………”
憋在心底的不滿與抗議已經足夠多了,再往里塞一點都會炸毛。
羽取一真也對五條辰雄這老頭很不爽——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還要你來教?
怎么什么都想管呢!
雖然不能像二周目那樣給老頭一個教訓,但如今變成過咒怨靈的一真也有過咒怨靈能用的辦法。
在五條辰雄看不見的視線死角里,羽取一真偷偷探出一個小腦袋,視線緊盯放在案幾上的那壺茶。
當五條辰雄終于慢條斯理講完了一段大道理,給自己的瓷杯填滿茶水,預備再喝口茶潤潤嗓子的時候——
“好燙!”
這壺燒開的茶不是放了好一會兒嗎,怎么會這么燙!
五條辰雄“噗”一下噴出滿口的燙茶,呼哧呼哧直喘,感覺舌頭已經被燙得麻木,很可能已經起了好幾個燎泡。
至于那些飛濺向對坐五條悟的茶水,早就被他偷偷發動的[無下限]術式全部擋了下來,一點也沒沾到身上。
早在[六眼]發現一真的小動作時,他就預料到了這一刻,提前發動了術式。
因此,旁觀五條辰雄出糗的五條悟也在心里跟著偷偷樂。
哈哈,這下可變成他毫無儀態了哦。
五條辰雄好不容易感覺嘴里的熱度散去了些,一抬眼,看見五條悟仍舊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好似剛才他什么也沒看見。
“………算了,你回去吧。”
他怎么會感覺不出來這小子剛才正幸災樂禍呢,要不是確定[無下限]術式既沒有加熱茶水的效果,也不可能憑空變出一壺熱茶,五條辰雄會百分之百斷定肯定是五條悟在調皮搗蛋。
“我需要一些現金。”
五條悟終于慢吞吞開口,向他提出要求。
五條辰雄:“……”
五條辰雄瞇起眼:“你該不會還想偷溜出去吧?”
雖然被燙得仍舊發麻的舌頭讓他的這句話有點口齒不清,但并不妨礙要傳達出的意思——你小子,一次就算了,還想有第二次!?
五條悟泰然自若回望,滿眼都寫著“不然呢?”。
五條辰雄:“………”
他現在明白自己下午為什么會莫名其妙心梗了。
這是一種悲哀的預兆啊,意味著悟這小子不知道跟著誰學壞了,已經學會用離家出走來給自己找樂子、給他們找麻煩了!
但要他真的不給錢嗎?似乎也不行,眼前這位可是他們精心培養的繼承人,是堂堂五條家下任家主,出門沒錢買東西吃算怎么回事?要是讓其它兩家知道,還不得笑掉大牙。
給,還是不給,這是一個嚴肅的、似乎壓根就沒有其它選項的問題。
“………”
五條辰雄心累揮揮手,讓五條悟暫時別出現在他面前堵心。
“會安排人給你的。”
最后,五條辰雄真的給了五條悟一筆錢,金額還不小。
就算是要學壞玩逃課加離家出走,那也不能讓別人給看扁……不對,什么離家出走,那只是去見見普通社會的世面而已!
五條辰雄沒辦法說服五條悟不偷溜出去玩,只能捂著胸口強行說服自己。
反而是五條悟的生活變得豐富又有趣——他很明確的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但凡是沒什么營養內容的課,五條悟就果斷帶著一真開溜。
他后來又去被店長姐姐第一次送蛋糕吃的那家咖啡店,把擺在櫥窗里的甜點全部都嘗了一遍。
店長姐姐看著這個認真板起臉點單、似乎在糾結哪款蛋糕最好吃的可愛小男孩,被萌得實在壓不下眼底的笑意。
于是,她后來除了售賣咖啡以外,還專門開發了酸甜可口的果茶和蘇打水菜單,邀請每次都是獨自前來的五條悟當她的第一位試喝顧客。
因為是試喝的內測商品,所以不需要付錢。
五條悟捧著滿滿一杯加冰的蜜瓜蘇打走在街頭,覺得自己好像喜歡上吃甜食了。
嗯,話說甜食也能快速補充能量,確實是個很好的選擇啊。
“給你也喝一口。”
五條悟將手里這杯蜜瓜蘇打遞給停在他肩頭的漂亮鳳凰,讓它也嘗嘗味道。
無論有什么好東西,他都會很高興的跟一真分享,就像在學著五條宅邸里的那些同齡人會互相分享自己帶來的零食那般。
羽取一真知道悟其實根本沒有繼承人的架子,如果那些小孩過來邀請悟一起玩,那么他也會很開心的加入進去。
但很可惜,五條家的腐朽制度就已經決定悟與其余人之間都有著一層看不見的隔閡;哪怕悟本身就將姿態放得足夠親近,他們也不能真的來邀請他,因為這樣算是“不守規矩”。
因此,在沒人能認出他身份的普通商業街上,反而是五條悟待得十分自在的地方。
他后來還想去游戲廳玩那些《急速賽車》和《快打旋風》之類的游戲,但年紀還太小,身邊又沒有大人陪著,一進店門就被攔出來了。
“這里不是小孩子能進來的地方哦,路口左拐那邊有個迷你兒童樂園,站在門口賣票的大姐姐肯定很歡迎你去那邊玩呢。”
被當成完全不懂事的小屁孩狠狠哄了一通,還被塞了一根棒棒糖的五條悟:“………謝謝,我知道了。”
可惡,他以后一定要玩到。
看著幼悟那張臭到不行但又因為有著嬰兒肥所以顯得無敵可愛的圓滾滾側臉,羽取一真很確信自己眼下如果不是已經失去人型的過咒怨靈,肯定已經沒忍住笑出了聲。
五條悟偏過腦袋看了眼在偷偷樂的一真,又將目光重新落回到手中的棒棒糖上。
——算了,反正一真也沒辦法陪他打游戲機,進去也沒什么意思。
他慢吞吞用手指扣開包裝嚴實的塑料糖紙,將那根蘋果味的棒棒糖放入口中。
唔,糖果的口味也意外合他心意……
五條悟雙手習慣性揣進衛衣的袋鼠兜里,沿著喧囂又熱鬧的街道不緊不慢逛了一段路。
在某個時刻,他忽然停步回過頭,極冷淡的目光好似一柄鋒利的劍,筆直地刺透人群與玻璃,近乎將旁邊那棟建筑物瞬間切割得千瘡百孔——并非針對普通人,而是藏在其中的、那兩個向他投來惡意的詛咒師。
被這雙倒映出無垠晴空的蒼天之瞳注視著,就仿佛被高天原的無上神明投來一瞥,連半點升起反抗的心思都不可能存在。
哪怕眼前這個賞金過億的[六眼]小鬼,遠比他們的年紀要小得多。
這種貨色也敢來覬覦他嗎?
“看什么看啊,雜魚。”
被盯到不爽的五條悟只一眼就將那兩個詛咒師震懾到再也不敢出手,本人卻沒有多么在意,而是繼續往前走去。
但羽取一真很在意,“剛才怎么了?”
“有兩個雜魚,大概是眼饞盯上了我的賞金。”五條悟搖頭,“沒什么,那種垃圾就算再來十個,也不可能殺得了我。”
[殺]這個詞很敏感,瞬間觸動了羽取·特級過咒怨靈·一真的DNA。
“不行,我得去宰掉他們。”
羽取一真當場振翅而起,誓要回去把他們燒得連渣渣也不剩。
“敵人還是死的最安全……不,有的尸體連死了都不安全,我得去幫忙火化他們。”
那些讓五條悟不高興的老頭殺不得,這兩個詛咒師難道也殺不得?
反正他現在也能感知到咒力了,從普通人群里分辨出術師這件事對他來說,也變成了輕而易舉就能做到的事情!
“——唔?”
五條悟剛眨了下眼睛的功夫,一真就飛沒了身影。
那架勢之急切,就好似他正處在性命堪憂的危急關頭,晚一步便會沒命。
驚呆片刻,五條悟忽然笑了起來,臉上表情是顯而易見的非常開心。
哪怕羽取一真將那兩個臨死前還在嘀咕什么“咒靈變強的原因找到了”的詛咒師燒得連渣也不剩,才心滿意足地飛回來,盤旋了圈又落回五條悟肩頭,等著被質問時——后者也只是歪過腦袋,用臉去親昵蹭了蹭他的。
“被關心的感覺原來是這樣的,”五條悟高興的說。
“之前有聽到他們在討論高燒后母親會摸著腦袋唱安眠曲,但我想象不出那種場景下的心情。”
“我現在終于體會到了。”
第198章
面對五條悟隨年歲增加而同樣見長的任性, 五條家的長老們除了頭疼以外,拿他根本毫無辦法。
而偏偏,這位時隔數百年終于誕下的[六眼]確實如記載那般, 在咒術上有著極高的天賦與聰穎的頭腦, 不僅很快就能掌握那些內部術師通用但未必能學會的簡易領域及結界術,包括[無下限]術式的領悟及衍生應用上,也全是依靠前任[六眼]留下的記錄而努力自學的。
因為嫌晚上的燈不夠亮,五條悟還讓一真站在書桌上過,充當一個能暖手且亮度可控甚至還能陪聊的超大型電燈泡。
造型還很漂亮!
羽取一真:“………”
又好笑又無奈,但這是悟的主意, 怎么辦呢,只能用腦袋拱一下他頸窩勉強算是控訴這樣子。
“耶嘿。”
五條悟被拱得后仰, 發出一點壞壞的竊笑——連那雙又大又圓的可愛蒼瞳也瞇了起來, 像是明知一真絕對不會拒絕他的得意, 卻又特意帶上些許軟綿綿的撒嬌。
在某些時刻的活潑神態上, 幼悟已經開始接近羽取一真記憶中更長大些的他。
等到來年七月的京都祗園祭,五條悟換上了那件送來的蜻蜓浴衣。
這是起源于距今一千多年前、自平安時代就流傳下來的儀式, 是京都每年最為隆重的神明祭拜活動之一,往往要持續從7月1日到31日的一整個月。
按照普通社會的說法,這是由于當時人口激增、瘟疫爆發,兼之當時人們的認知水平不足, 便將疫病的源頭歸咎于牛頭天王的怨念在作祟。
最初, 他們僅是在京都二條城以南的神泉苑豎起66根鉾來凈化污穢;后來,人們改為用神輿將神靈從神社中請出, 繞城市街道巡視以鎮壓邪祟;直至最終,逐漸發展成包括神輿渡御、山鉾巡行、花笠游街、宵山祭、神幸祭、還幸祭等許多祭祀儀式在內的超大型民間請神活動。
比起迎神鎮邪以庇佑眾生無病無災,祗園祭更像是一種不分男女老少, 皆可在這段時間呼朋引伴,熱熱鬧鬧出門游玩的慶祝節日。
但在咒術界這邊,實則有另一套記載的歷史。
平安時代的人口增長迎來詛咒前所未有的爆炸式涌出,兼之人類方的天才咒術師同樣大量增加,可以稱得上是一場極轟烈的咒術盛世,雙方都在日本這塊土地上互相廝殺,拼盡全力。
而當時舉辦的祗園祭,就是這種情勢下的產物——既讓原本需要大規模發動的儀式宗教化,讓世人可接受;又藉由熱鬧的慶典撫平百姓心底積壓的大量負面情緒,減少詛咒的誕生。
“聽說這好像和那位天元大人也有點關系,具體就不清楚了。”
五條悟系好腰帶,又稍微調整了下領口的位置,讓它更服帖些。
“和天元有關?”
羽取一真還是初次聽到這個說法,發出一聲好奇的疑問。
“那節講歷史的課我沒去上,太無聊了,也懶得看書,所以不知道細節。”
五條悟發出理直氣壯的“叛逆小孩”宣言,令羽取一真心底失笑。
難怪二周目問上高專的悟關于天元大人的細節,他也是一副沒怎么聽過的迷茫……原來是小時候在相關課程上翹太多、又懶得去補歷史的緣故。
不過,說起天元,羽取一真還是很在意上周目快結束時,乙骨憂太告訴他的“悟在薨星宮什么也沒找到”那件事。
天元本身是擁有[不死]術式的術師,當初強調天元同化失敗的后果,也只是說天元會[進化],而非[死亡]。
所以在那時候,天元究竟去了何處?
羽取一真想不通,只能暫且記在心里。
而此刻,幼年的五條悟正朝他展開雙臂,輕盈飛舞著蜻蜓的和服袖子也完全倒映在羽取一真的眼底——連帶他自身好似也化作絕不會后退的蜻蜓,為了帶給所有人“勝利”而毅然獨自奔赴戰場。
“如何?”
五條悟明明是在向他詢問,自己卻又驕傲補了一句,“我肯定穿什么都合適。”
羽取一真啞然失笑,“沒錯,無論悟穿什么都有型。”
“哼哼。”
五條悟重新收回手,讓一真藏在他的影子里,才又用雙手揉搓了把臉,控制臉上表情從活潑生動再度壓回至冷淡漠然,而后拉開襖門,穿過廂道,來到更外間的寢殿門口。
早有仆人等在此處,甚至主動為他撐開一把遮陽的紅紙傘;在五條悟搖了搖頭,示意不需要后,才又輕輕合攏收起,夾在臂彎。
作為五條家的下任繼承人,五條悟的這次出門卻并非為了游玩,而是受邀參觀這場祭典的人員之一。
這是有效遏制詛咒在夏季高發的一場流傳千年的大型“儀式”,是許多咒術師難得能稍微喘口氣的時間段,咒術界自然也會舉行相關的活動來慶祝。
實力已達到一級咒術師水平的五條悟,也不必再遵守之前那個過于嚴苛的、連家門都不讓出——雖說他早就偷溜出去太多次——的規矩,即將正式在御三家的所有人員前亮相。
但聽說還是一群老頭,和一群稍微不那么老的老頭,令五條悟毫無興致,只將其當做按部就班的枯燥流程來對待。
跟隨仆人的引路,五條悟沿著屋檐旁的林蔭道緩步慢行,大腦已經走神了不知多久。
倘若他之后一直待在五條宅邸,要遵守的繁文縟節總是會沒完沒了,大概率要一直持續到他繼任家主為止。
就算是為了術師修行而前往各處積累祓除咒靈的經驗,身旁也總會跟著人看顧,依舊沒什么隱私可言。
但之前去東京做任務時,聽那邊咒術師提了一句“東京咒術高專”,讓五條悟很感興趣。
雖說五條家內部管它叫做“得不到正統傳承的非家系咒術師才會去的地方”,但他正是看中了那所學校的包吃住待遇。
能離開對他玩游戲都會進行干涉的五條家,五條悟確定自己會過得更開心且自在一些。
何況,一真也就不必再躲藏起來了,他可以隨便找個偏遠點的任務,回來就說一真是他簽訂的鳳凰火式神之類……
木屐踩在夯實后又鋪上石磚的道路上,發出的輕微聲響,卻在下一刻忽然停頓了些許。
羽取一真敏銳察覺到了這點異常,從悟的影子里投來疑惑的視線。
他看見五條悟正轉過頭,一眨也不眨的蒼穹藍瞳隨之偏轉,望向站在他身后的、羽取一真再熟悉不過的一個人。
伏黑甚爾。
或者說,禪院甚爾。
對了,他也是御三家之一的人,自然可以趁這種機會跑來親眼見一見傳聞中的[六眼]。
五條悟不認識禪院甚爾,只覺得這個身上毫無咒力的家伙確實有些特殊,便收回目光,不再看他。
但羽取一真記得。
羽取一真還記得他是如何用那柄模樣古怪的短刃刺穿了自己的脖頸,給予干凈利落的致命一擊——但實際上,對方的目標并不是他,而是由他擬態而成的[五條悟]。
羽取一真還記得,他的反轉術式技能是怎么來的。
[殺死五條悟]。
這家伙,在他沒看見的地方,殺死過五條悟一次。
他要殺了他。
他要殺了他,現在就要。
遠比身為人類時更直白的恨意瞬間傾瀉而出,已恢復大半的磅礴咒力使大地亦隨之震顫,仿佛有遮天蔽日的熾焰在大地之下滾涌,即將刺透出無數道裂隙,將整個世界全部吞沒!
能察覺到一真在發怒的五條悟露出相當詫異的神情,下意識就要回身安撫他;同樣身為術師的引路人則在這瞬間表現得極為警惕,似乎在緊繃著神經防備接下來的襲擊——
【請平息下來,否則,這個世界亦將難以延續。】
時間的流淌,仿佛在這一刻忽然慢了下來。
似乎有人跨越了綿長的山嶺與都市,將聲音平和且清晰地傳遞至即將失控的羽取一真耳畔。
這道不知從何而來的陌生話語,竟然清楚知曉他的存在。
在羽取一真愣神的功夫,醞釀噴發的烈焰也逐漸散去,大地恢復平靜——仿佛剛才引發震動的,僅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小型地震。
等他再抬眼望去時,禪院甚爾已經離開了,沒有咒力的他就像一滴清澈的水珠,無論混入什么顏色的墨水里都能迅速與它融為一體,徹底隱去行蹤。
但羽取一真更在意一件事:剛才是誰在對他說話?
甚至,用出了[世界難以延續]這種說法……換個方向思考,豈不是與游戲所提示的[未來構擬度]這一用語相似嗎?
好似聽見了他的困惑,那道聲音再度響起,內容卻極為簡明扼要。
【來薨星宮找我。】
羽取一真驚訝抬頭,確定附近除去五條悟和他身邊那人以外,再沒有第三者出現于此。
何況薨星宮這個名字,他并不陌生——雖然上周目沒機會去過,但羽取一真知道那是位于東京咒術高專地下的天元居所。
是那位擁有[不死]術式的、據說維系著整個日本結界的、天元大人的居所。
對方似乎知曉許多事情,但羽取一真此刻尚在京都,更加沒辦法拋下五條悟,獨自去東京的咒術高專找天元。
或者,他可以等到陪悟去東京咒術高專上學的時候,順帶去薨星宮看一眼那個天元到底是什么情況。
——羽取一真那時是這么想的,但事情遠比他預料得還遠要措手不及。
后來的幼悟依舊喜歡翻墻偷溜出去玩,其中一次的回來途中還祓除咒靈,救出了位自稱“村上千香”的老婆婆。
對方不僅端出了超好吃的草莓大福作為謝禮,還準確認出了五條悟。
在她主動說明自己是五條家的御用和服師傅后,五條悟也很快與她熟絡起來。
倘若說這些相遇的場景在羽取一真的記憶中還有些許模糊,那么當千香婆婆讓五條悟去樣衣間挑選中意的和服樣式,表示她可以為他做一件喜歡的和服,五條悟卻挑選了身成人穿的純黑底紋付羽織袴時,羽取一真剎那間回憶起來。
等等,那身紋付羽織袴上的家紋,那個類似鳥類展翅垂首的姿態……!
“不要五條家的家紋,希望婆婆可以按照鳳凰的模樣來做一個新的。”
五條悟想了想,拿過桌上的紙筆,給千香婆婆畫出一只勉勉強強能看出來是一真的鳳凰。
羽取一真極其驚愕,看著那個被千香婆婆笑著點頭說可以做出來試試的紋樣。
那其實是……他?
第199章
五條悟沒有前兩個周目的記憶, 但羽取一真記得一清二楚。
無論是穿在一周目【加茂家主】身上的紋付羽織袴,亦或穿在二周目【羽取一真】身上的紋付羽織袴,袖口處的家紋都是相同的。
都是三周目的【特級過咒怨靈·一真】。
這算什么情況, 早在游戲剛開始的時候, 他就把他自己當作家紋穿在身上了?
換句話說,他玩的這還是……游戲嗎?
“當然是游戲。”
初次見到的天元,正雙手交叉環抱在胸前,對他這么說道。
彼時,羽取一真已經與悟短暫告別,在解釋自己額外有要事后, 便振翅從京都飛至東京,直至落在咒術高專內;隨即, 他又沿著莫名出現的咒力殘穢指引, 通過其中一扇無人防守的門, 來到了地底最深的所在。
本該防守最嚴密的高專結界沒有拉響警報, 天元一路為他開了綠燈。
羽取一真此前從未來過薨星宮,此刻自然也先被這本殿內的恢弘景象震撼了下;但很快, 盤旋在空中的他便找到站在樹根旁的一道身影,收攏烈焰化作的羽翼,輕盈落在這株神樹的其中一根粗枝上。
“你為什么會知道[游戲]?”
他問眼前這個自稱天元的人——或者說,外型接近于人的生命體。
相比普通樣貌的人類, 天元的腦袋更像是一個被削頂的圓錐體, 腦袋上還長出了四只眼睛。
羽取一真認真端詳了好幾遍,也沒辦法從對方的外型上分辨出性別。
“我當然知道, ”
天元開口,語氣平和,面上看不出任何明顯的表情波動。
“因為, 這款[游戲]就是你做給自己的,一真。”
“………”
在得到這個答案的剎那間,燃燒在這只鳳凰身上的金紅熾焰好似被潑去了一瓢滾油,星火紛飛的劇烈波動許久,才又緩慢平息。
沉默許久,羽取一真終于出聲詢問天元。
“你為什么會知道這些?”
他記得很清楚,自己從來都沒有見過天元,也不可能和對方聊這些東西。
“…這是一個關于銜尾蛇的故事,”天元長嘆口氣,“要說頭與尾該在哪里的話,我也早就分不清了。”
銜尾蛇是一個關于宗教或煉金術的符號,大致形象都以一條咬著自己尾巴的蛇形象出現:有的是一個圓形,有的是一個橫過來的8字形。
它是世界上最古老的神話符號之一,含義也相當明確——無限與循環。
“這句話是什么意思,我會永遠被困在這幾個周目的循環里?”
仿佛在昭示他陷入無限困境般的話語,令羽取一真的聲音頓時冷下去,反而換來天元詫異一瞥,露出點不甚明晰的笑意。
“當然不是,現在的你也仍然處于循環的其中一段之內,遠沒有到達真正的終點與起點。”
羽取一真:“………”
這家伙,竟然在給他打謎語。
“等你走到那個時刻,就會徹底明白了。”
天元緩慢搖頭,倒也沒有完全藏著掖著。
“我相信你肯定好奇過,為什么五條悟哪怕不記得,也擁有許多本該僅有你知曉的潛意識喜好。那是因為,世界線只有唯一一條。”
“時間點。”
羽取一真開口,已精準捕捉到了關鍵。
他每開一個周目,根本不是對應開啟了平行世界線;而是始終處于同一條世界線上,去人為選擇不同的時間節點。
“是的,時間點。”天元贊許道,“你的[十方摩訶],眼下依舊未能開發到極限。不過,你已經以這身姿領悟出[一真法界],也算是終于摸到門檻了。”
[十方指的是上天、下地、東、西、南、北、生門、死位、過去和未來。]
在許久以前,五條悟給他解釋過的佛經釋意,清晰無比地浮現在羽取一真的腦海里。
也就是說,前面六個指代空間的詞語其實并非側重點,關鍵的用法在于生與死、過去與未來?
羽取一真思索了會,“[一真法界]…我以為只是點燃能燒掉一切的火焰。”
“那也將它想得太簡單了。[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應觀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天元念完這句佛偈后,又主動對羽取一真解釋道,“法界中的一切法,都是由心識顯現出來的。你可以將一真法界理解為一片平靜無波的水面,僅有水面為[真]。在那水面之上,沒有風,沒有光,沒有生物,什么也沒有。”
“這是一片空寂的水面,卻能以心生出萬物。心就如同一陣無相的風,當你讓這陣風吹過水面,令它泛起波紋后,物體的形狀就出現了。”
“它或許最終依舊會回歸空寂,但在此刻,它就是因你心相而誕生的法界。”
羽取一真想要燒盡世界,整個世界便升騰起了龐大的熾焰,延伸至他能展開的生得領域盡頭。
假設他掌控的領域再大一些呢?
假設他真正想要的,并非是點燃起燒盡一切的火,而是尋求絕望之后的希望?
夏油杰曾經說過,那個名叫真人的特級咒靈觸碰過他的靈魂,是一團燃燒的火焰。
還有那個不知從何時起開始流傳的諾查丹瑪斯大預言,竟然無比契合他在新宿經歷的一切。
羽取一真好像明白了什么。
——但還有個問題。
他盯著眼前的天元,“你為什么會知道這么多事情,還要特意告訴我?”
“先來解釋為什么我能找到遠在京都的你吧。”
天元將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雖說我在咒術界眼里,大概就跟這顆樹沒有什么區別,但實際上,由我布下或傳授的結界,里面的咒力波動我都能感知到。”
“特別是我如今逐漸邁向進化,靈魂脫離早已腐朽的軀體,在這世界上無形無相、無處不在。換言之,世界即我、我即世界。”
“五條本家被包含在我布置在京都的凈界之內,你當時的咒力幾近失控爆發,我自然能清晰的感知到你。”
“這大概就是成為特級過咒怨靈的弊端,你被迫犧牲了一部分身為人的理性,喜歡與厭惡的情緒都變得如此明顯與直白。”
羽取一真沒有反駁——他默認了這一點,并認為這也沒什么不好。
“接下來,回答你的問題。”
天元繼續說道,“我的存在已變得極其特殊,并不受你的[一真法界]操控,記憶仍完整存在于我的大腦里……嗯,如果還能被稱作‘大腦’的話。”
“譬如,我知道自己在未來會同化星漿體失敗,且接受了這一現實,并打算順其自然;而作為接受這個現實的結果,便是我此刻即使仍身處[同化星漿體之日]前,我的身軀也已提前開始進化。”
“當然,我其實還有另一個沒有說出口的解釋,但我想你很快就會領悟到。”
“——亦如同你此刻的形態,并非偶然。”
偌大的薨星宮之內,迎來漫長的、漫長的安靜。
僅有立于虬結蒼樹上的鳳凰,燃燒著金與紅流光的翎羽在柔軟搖曳,與站在樹根旁、已進化得脫離人類形態的天元沉默對望。
直至羽取一真終于出聲。
“按照你的意思,我無法改變既定的未來。但一周目和二周目的時間重疊之處,你無法解釋。”
“我不必解釋,”天元再度輕輕搖頭,“你又如何斷言,它不屬于過去的一環?”
“………”
這種繞法,讓羽取一真完全不知道該怎么理順頭緒。
什么意思,過去的他其實落在了由此刻延伸出的未來,而由未來塑造的他又回到了更前面的過去,創造出一個前后呼應、無頭無尾的莫比烏斯環?
“也就是說,我想要毀滅世界的愿景其實并不會實現?”
羽取一真喃喃自語道,卻被天元出聲糾正。
“確切地說,毀滅世界并不是你的最終目標。不過,我倒能預言你很快就會想清楚,自己真正該做的事情究竟是什么了。”
在羽取一真離開薨星宮之前,天元最后對他說了一句話。
“我在這里等待你的回歸,一真。”
…………
深夜。
當羽取一真重新回到五條宅邸,悄無聲息來到五條悟所居住的寢殿之內時,發現那間居室內的燈仍亮著。
五條悟手肘支在書桌上,撐著的腦袋一點一點的,正在等他回來。
另一只手還握著一支筆,筆尖正落在草稿紙上;前半部分還寫著滿滿的計算公式,但大概是因為等得太困了,字跡越到后面越顯得潦草,最后干脆糊成一團。
旁邊還放著一碟胖鼓鼓的草莓大福,是來自千香婆婆的手藝。
看起來,悟今天下午又跑去千香婆婆那里,還特意帶了一個草莓大福回來給他。
“——啊,終于回來了。”
在五條悟睜眼之前,無死角的[六眼]便已感知到那股熟悉的咒力在迅速靠近。
他打了個呵欠,眼睛仍舊半瞇半睜著,雙手已經習慣性伸出來,要這只溫暖又柔軟的鳳凰抱抱。
羽取一真從善如流落進悟的懷里,被他抱了個滿懷后又順勢往榻榻米上一倒,骨碌碌地一直滾到那床被褥上才停下來;緊接著抬手將被子往一卷,就徹底躺好不動了。
好困,好懶,竟然都不愿意起來走兩步。
但這也太可愛了,不愧是悟。
羽取一真正沉重的情緒,瞬間被打散了個一干二凈,甚至變得有些忍俊不禁。
他在走之前沒辦法跟悟解釋他去了哪里,五條悟此刻便也沒有追問,而是用臉蹭了蹭他的羽毛,含糊咕噥著開口跟對方說自己之前提過的想法。
“我已經決定了,之后要去東京的咒術高專讀書……”
這是五條悟即將踏上的成長之路,并在之后的磨礪中開悟見性、明心立志,始終不染半點晦暗塵埃,擁有著比任何人都純粹且堅定的,金子般的心。
“嗯,”
羽取一真笑著輕輕蹭他。
“我也做好了決定。”
第200章
不出意外, 五條悟決定去東京咒術高專上學的消息,又狠狠氣到了一把五條家的長老們。
但就像他們擋不住五條悟隨意偷溜出家門玩那般,眼下的他們也沒辦法讓五條悟撤回這個決定, 只能捏著鼻子接受。
與那些被訓斥兩句就戰戰兢兢的小輩不同, 五條悟明明也是差不多的年紀,卻能做到壓根不將他們的話當回事,任性起來整個家族的人都勸不動!
即使想用武力強制拘束也不行啊,整個五條家同樣沒人能打得過他!
好愁,愁得掉頭發。
那邊的五條辰雄大半夜還在生悶氣,這邊的五條悟已經開始樂呵呵收拾行李了。
好耶, 即將離開五條家,去東京上學!
獨自一人的住宿生活啊, 肯定很有意思吧, 至少會比五條家這些見面就先用頭頂看他的人有意思得多吧?
五條悟往背包里裝著裝著, 抬眼就瞥見正站在椅背上, 認真望他這邊看過來的漂亮鳳凰——
五條悟忽然發出了再明顯不過的小聲噴笑。
“……?”
羽取一真困惑歪頭,緩慢打出一個問號。
“哎呀, ”五條悟捂著嘴一本正經道,“我剛才只是突然聯想到了一個名字,感覺給你用也很適合……”
羽取一真:“嗯?”
五條悟:“咳……海德薇。”
羽取一真:“………”
如果此刻的羽取一真是人型,眼睛早就已經危險的瞇起來了, “那是一只雪鸮, 而且是母的。”
“又什么關系——”
“……關系太大了。”
悟這家伙的腦筋有時轉得也太靈活了,到底是怎么聯想到那里去的啊!
羽取一真格外無語, 但還是在五條悟拉上背包的拉鏈,將它甩在肩頭并順勢向他伸出手時,默契展翅飛到了對方小臂上, 并用爪尖輕輕勾著站穩。
在悟笑著與他蹭了蹭腦袋后,羽取一真才又藏進對方的影子里,看著悟嘩啦一聲拉開襖門,迎著太陽神清氣爽地邁步而出。
如此意氣風發,如此朝氣蓬勃。
五條悟在期待著接下來的高專生活,而羽取一真也不愿再看見對方往后獨自跌倒在塵埃里時、扔掛念著他安危的模樣。
他也已確定了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情。
五條悟的入學手續辦得并不算順利,不僅五條家反對,連負責一年級教學的夜蛾正道也很困惑他為什么放著好好的家系精英教育不要,非跑來高專上學。
但好在這些波折對于堅持要來高專上學的五條悟而言,都不是什么大問題。
一真的存在也被隱瞞得很好,即使夜蛾正道敏銳察覺到他身上帶著相當強烈的詛咒氣息,也被誤認為是[六眼]+[無下限]所帶來的特殊性。
畢竟這世上只有一個[六眼],誰也不可能斷定[六眼]就一定如何如何。
但羽取一真沒有跟五條悟去教室,獨自前往了薨星宮。
羽取一真對自己很有自知之明——要是見到夏油杰那張臉,他無法保證自己不會陷入比見到伏黑甚爾更失控的毀滅意識里去。
而且,他確實還有事要找天元。
就在五條悟自出生以來第二次與一真分別之前,他卻似乎心有所感,連眉毛也輕蹙起來,少見地流露出焦躁與不安的情緒。
“還會回來嗎,一真?”
五條悟知道一真必定在瞞著他打算做什么,但他尊重一真的選擇,并沒有進行追問或阻攔,只是向對方出聲確認——就像在尋求一個能令他放下心來的安撫。
“會的。”羽取一真回道。
“……我總感覺你在騙我。”聽完肯定答案的五條悟眉心反而擰得更緊了,“但又相信你在說真話。”
這話有點顛三倒四,讓羽取一真啞然失笑后,主動又自空中落回了悟的肩膀上,用額頭輕輕貼了貼他的。
“我向你保證,悟。”
這是一個他們之間代表承諾的動作,羽取一真同樣對此刻的五條悟做出保證。
“不管經過多長時間,我都一定會再回到你身邊。”
“我們不會分開,即使是死亡也不行。”
………
薨星宮本殿。
天元似乎也早已篤定羽取一真會來第二次,依舊特意在唯一正確的門前為他留下了咒力殘穢。
“想好了?”
見到羽取一真的再度現身,天元朝他露出一個篤定的、早有預料的微笑。
“嗯。”
羽取一真展翅懸停在天元面前,延伸自頭頂的長長冠羽無風自動,燦金的無數碎粒好似將熄又燃起的星火,亦隨之不斷浮現與消散于空中。
“我回去后也認真思考過,該如何達到你所說的結果。”
“確定了就不能反悔。”
天元站著沒有動,那張已不似人類的面龐之上,笑意變得更深。
“我不會后悔。”
那雙金與紅交織、流光溢彩的細長眼眸盯著他,既如諸天神佛闔目憐憫世間眾生疾苦,又似非人野獸即將遵循殘酷且無情的生存本能。
“為了掌握覆蓋整個國土的結界,為了獲得與結界術相關的知識,我要與你同化,天元。”
“既然此刻的你也已提前開始進化,意味著星漿體以外的生命體同樣能與你同化,包括我在內。”
“但我不能失去自我意志,我必須要占據完全的主導地位——而如今身為特級過咒怨靈的我,可以實現這個目標。”
“我要吞噬你,天元。”
在這座空曠的薨星宮本殿內,唯有羽取一真的聲音在冷靜地回蕩、交疊,直至化作一道信念已定的冷酷決斷。
這就是他今天再度來到薨星宮的緣由,且絕不空手而歸。
因為,它同樣已是銜尾蛇循環中注定發生的“歷史”。
倘若事實真如眼前的天元所言,因不受[一真法界]影響而擁有全部記憶,那么意味著ta其實已經是——
擁有了與他同化后記憶的,“另一個自己”。
“可以啊。”
天元這次是真正笑了起來。
他對羽取一真做出的這個決定滿口應下,沒有半分提出質疑或感到被冒犯的情緒流露。
“但我要提醒你一點,”天元又說道,“即使有我主動配合,以你眼下擁有的力量,想要在吞噬我的過程中不喪失自我意識,需要花費比你想象中還要漫長、漫長的時間。”
羽取一真沉吟片刻,聲音冰冷的說道。
“我記得,除了被安置出去當[辟邪物]的咒物以外,忌庫里還存放著一些不好處理的咒物,對吧?”
如果是他的力量還不夠,那就吃掉那些還被保管在忌庫里的咒物。
【咒靈吃掉咒物就能增加咒力】,是所有咒術師都知道的常識。
羽取一真說完這句話,又再度看向天元,“你已經準備好了。”
“當然,一切都如我記憶里發生的那樣。”
天元示意羽取一真跟上來,而他們即將要去往的地方除了東京咒術高專的忌庫,還有極秘密的飛驒靈山凈界。
那是一座位于本州的蜿蜒山脈,雖地處偏僻、人煙不多,卻向來享有[小京都]之稱,備受游客喜愛。
但羽取一真與天元要去的地方,則比游客能夠觸及到的邊界還要更深入,直至來到由冰河不斷侵蝕而形成的鐘乳石窟深處,不斷有水珠沿著尖錐似的石柱滴落水面的結界核心點。
展現在他們面前的,是千年前的天元原身坐化后形成的即身佛,真正的頂級咒物。
“吃[兩面宿儺的手指]有被反壓制的風險,但忌庫里除了[九相圖]以外,其它也沒什么能幫到你的好東西了,即使全部吃光,也抵不上這個。”
天元雙手交叉抱臂,望向千年前自己的眼底流露出幾許懷念。
“接下來就按照你的步調走吧,一真。”
當看見那只鳳凰在展翅間體型暴漲,一口吞掉這具即身佛時,天元也徹底閉上了眼睛,身形逐漸崩散。
“我很期待……你最后創造出的那個新世界。”
唯有留下的羽取一真席地蜷身而臥,宛若涅槃,在沉眠中被沸騰的烈焰徹底包裹。
等半同化半吞噬的進程完全結束后,他將吸收天元千年來擁有的所有知識,也將繼承對方的身份,成為新的“天元”。
但羽取一真沉睡了太久、太久,久到他潛意識為了不讓五條悟擔心,主動擦除了對方關于他的那部分記憶。
而他自己的意識則徹底落入混沌的黑暗里,如同一點一點撕扯月亮的天狗,要將這龐大如暗潮般的力量全部收為己用——唯有一絲被分出的神智,始終維系著羽取一真的本能,僅被五條悟的情緒所牽動。
而羽取一真的生得領域,則在這數年間仿佛一陣又一陣刮過的無形微風,隨天元已布下千年的結界而逐漸不著痕跡地延伸出去,與此世本就存在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果悄然融合,不分彼此。
一切由心所生,一切唯心所造。
于是,當28歲的五條悟在新年期間依舊奔波于任務、僅能在月亮升起的間隙自車窗內朝外欣賞片刻,卻連心底升起的寂寥也無暇顧及之時,捕捉到這份情緒的鳳凰依舊沉眠著,卻打了個輕而淺的鼻息,濺出一小簇白焰。
這一小簇白焰并未轉瞬即逝,而是帶著羽取一真剝離出的一部分能量,如同一顆緩慢劃過天際的流星,落在了新年伊始的京都。
它將變幻為一具穿著紋付羽織袴的青年身體,此前被吞噬的九相圖會賦予其完整的[赤血操術]。
但蘇醒于這具身體內的意識,卻并非仍在沉睡的羽取一真本體。
他僅負責提供容器與環境,真正使用的,卻是由現實世界而來的那位高中生,羽取一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