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21
紅鸞星無聲爆滅。
劍光映亮一瞬人界五洲。劫數消散的瞬間, 云清只覺渾身驟然一輕,無數紛雜記憶涌入腦海。
一刻鐘后。
他的氣息開始以一種堪稱恐怖的速度飛快攀升。大乘、渡劫、金仙、道尊
長生抬頭,呼吸一滯, 對上一雙無悲無喜的漆黑雙眸。
這是一雙屬于無情道的,寂滅雙眸。
空中落葉靜止。
受他氣息影響, 此刻夜空中的云被完全吹散,一輪皎白圓月高懸于后。狐妖細密的眼睫被月光一照, 仿佛簌簌落雪,蒙上一層朦朧美麗的浮光掠影。
許久。
云清率先緩緩伸手, 罕見怔然地去摸這張相隔兩世的玉白臉龐。
長生眨眼:“云清?”
男人低頭,小心翼翼捧住長生的臉,湊過去, 輕輕貼住了狐妖額頭:“長生"
男人聲音很低,恍如飄過時間長河,終于吐出的一聲嘆息。
四目相對。
他笑著說:“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長生。
言長生眨了眨眼, 剛要說話。
手心忽然一陣刺痛。
他低頭,張開掌心一看,看見四根清晰到極致的鮮艷紅線,而后, 遠處夜幕忽然被濃郁黑影籠罩。
長生鼻尖嗅到熟悉氣味,心臟一跳, 猛地看向基山方向:“是父親的氣息!”
一刻鐘前。
言家弟子呆呆望向上空, 似乎還在回味那驚天動地的一劍。
方才那一劍斬出, 人界陷入罕見寂靜。無數禁制、結界、防護都在這一劍下消失殆盡。言家也暴露在眾修眼前, 毫無遮掩。
言君嫣本在閉目揣摩劍意。
忽然,她察覺到熟悉妖氣, 不可置信地抬眸,望向某個方向。
女人毫不猶豫躍出窗外,心臟狂跳地奔向言家水牢。
“君嫣大人,那里是家主禁區,不可入內!”
有弟子回神,趕緊出聲阻止。但言恒在水牢周圍精心布置的陣法早已破散,妖氣緩緩泄露。
言君嫣恍若未聞,步伐急促地闖入水牢,腳步一僵,看見一張分別數年的清冷素臉。
和那兩根穿透琵琶骨的鎖鏈。
有蘇容也是一怔,眨了眨眼。
“我終于被關瘋了?”
下一瞬。
身后隨清緊隨而至,啞然無言。言君嫣反手拔出她腰間佩劍,用盡才剛恢復的所有法力。狠狠一砍!
哐當。
魔氣繚繞的禁妖鎖清脆散落。
言君嫣抬手,一把抱住受傷的有蘇容,急忙給他喂了一顆清靈丹藥。
月光落在她與他之間,給這場意外重逢蒙上朦朧美麗的光暈。她抱住他,半晌,眼淚落下來,聲音卻在笑。
言君嫣說:“阿容,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
四目相對,他們十指緊扣。
身后無數接連趕來的言家弟子們見此一幕,愣在當場。還有些別家修士誤入,嘖嘖議論。緊接著,言君嫣腰間掛著的一枚玉佩忽然發光。
幾秒后。
——察覺到護身玉佩有異,立刻施法閃現的有蘇妙二狐出現在言家半空,卻沒看見言長生。
她們看見了不遠處,失蹤多年、滿身鮮血、正抱著言君嫣哇哇大哭的少族長?
有蘇容眼淚嘩嘩流:“君嫣,對不起,我太沒用了救不出你嗚嗚嗚”
“言恒和言清刃一樣,早就入魔了!這丑東西害了我們還不夠,還要害青丘和人族,這些年來,無數妖族和人族弟子都被他吞噬精血,他還打我臉,嫉妒我長得好看!”
“君嫣,你一定不要放過這個賤男啊!”
狐妖露出自己深可見骨的傷口,和禁妖鎖上久久未散的魔氣。哭得梨花帶雨,口齒卻無比清晰。
趁言家弟子還未反應過來。
他在五分鐘內將所有真相說出,包括但不限于:言清刃入魔獻祭弟子神魂、言恒每月需吸納數百妖族精血、言恒入魔后心理變態喜歡上言清刃所以才與他的亡魂合二為一
眾人聽得一愣一愣的。
隨仙尊看著不可置信的眾人,淡聲道:“我昆侖派可為青丘擔保。”
頓了頓,她補充:“除了最后一句。”
“”
眾弟子搖搖欲墜,慘然跌落在地。有人四顧周圍,茫然喃喃。
“家主他人呢?”
言君嫣與有蘇容抬頭,和隨清對視一秒,猛然起身。
“他要逃。”-
寂靜密室。
外界動靜鉆入耳朵。
言恒神魂躍出,不管不顧,狀若瘋癲地將黑色魔氣鉆入面具內,瞬間出現在一州之隔的基山廟宇中。
歸山君悚然抬頭,還未來得及開口說話。
詭異面具已經猛地撲在他臉上,大力煉化。虎妖身軀狠狠一顫,發出震天哀嚎,尖利虎爪生生撕開半張臉皮,卻依舊被面具覆住模糊血肉,無法逃脫。
不到片刻。
一架空洞白骨散落。
得了大妖精血,面具終于幻化出言恒飄忽不定的身軀。
但他依舊極度不安,仿佛即將大難臨頭。魂魄一邊焦慮地咀嚼虎妖血肉,一邊動作極快地立起往生幡,將基山數萬山民統統抓入山頂,開始就地煉化!
沒關系,他可以煉化這些賤民,再躲進九幽避開風頭
等百年后再出來,他要剛才那些人全部慘死!
然而不到片刻。
隨清一行人已經趕來,望見不遠處慘叫求饒的人間煉獄,臉色一沉:“言恒,你果然是魔。”
那些弟子臉色慘白,再也無法欺騙自己分毫。言恒視若無睹,哈哈大笑起來,緊緊盯著言君嫣。
“姐姐,我是魔又怎樣?還不是被你們逼的!”
隨清不欲廢話,拔劍狠狠斬滅魔氣。而后驟起大法力,將那些山民瞬間轉移至百里之外。
沒了山民,言恒便沒了法力來源。
言恒詭譎一笑。
身后忽然發出一聲慘叫。
先前被種下魔種的言家弟子身體一軟,紛紛開始七竅流血,死不瞑目。比先前更濃郁的魔氣涌現,言恒身軀壯大數倍,轉瞬之間,那魔氣就化作數萬個黑影,洶涌朝她們撲來。
有蘇容嗑了兩顆青丘珍藏丹藥,傷勢稍微恢復,護住言君嫣,眉眼凌厲:“大長老,煩請護住后面那些弟子,他們身懷精血,不能再讓魔頭煉化了。”
他們本就對魔族不了解,再煉下去,這頭魔物不知還會生出什么本領來。
有蘇妙點頭,與有蘇玉聯手設起結界,壓住眾弟子體內魔種。人族修士怔然看著她們,面上又是滾燙,又是羞愧。
隨清方才轉移了數萬人,動作稍有遲鈍。但她依舊拿出了自己的本命法器——一柄巨大的黑色重錘。
頭發花白的老人身形瘦小,將長達兩米的錘子揮舞得虎虎生威,砸碎無數魔影。
但魔影依舊源源不斷。
言恒陰毒的眼睛藏在數萬個魔影之間,盯著在場最虛弱的言君嫣。卻看見那只狐妖打一會兒魔影,就要回頭和姐姐討要一個親親,身后尾巴晃得飛快。
勾引人的賤妖!
趁著有蘇容親完離開的間隙。
怨毒的言恒瞬間朝言君嫣的七竅鉆去,意圖奪舍,再猝不及防殺了有蘇容!
令人心悸的氣息忽然浮現。
扭曲的魔影瞬間滯住。
而后,言恒瞪大雙眼,驚恐看向這道迎頭劈來的雪白劍光,尖利驚叫:“不——”
下一秒。
劍光照亮整座基山。
劍光透著翻天覆地的無情,又似乎含有一縷紅蓮香氣,砍碎數萬魔影,卻絲毫不停,銳利無擋地往前爭先。
眾人只感覺腳下地動山搖,幾息后,才悚然驚覺——整座基山竟如同切豆腐般,生生被一劍劈成了兩半!
魔影如同消融雪水,再無痕跡。遠方天空浮出一抹魚肚白,晨光熹微。
——天亮了。
眾人張大嘴,抬頭,呆呆望著出現在半空的二人。
長生卻恍然未覺,立刻從云清懷中跳出來,淚光閃閃看向言君嫣二人。
“阿娘,阿爹!”
有蘇容一把接住長生,原本想說什么,卻被他哇哇的哭搞得也傷感起來,淚腺失守。
父子倆抱頭痛哭,一紅一白的狐貍尾巴冒出來,哭得狠了,就胡亂扯過尾巴毛狠狠擦眼淚。
“阿爹,我好想你,阿娘也好想你嗚嗚嗚”
“我也好想你們嗚嗚嗚”
有蘇容哭到半途,還不忘伸出大拇指,好欣慰:“我寶寶太牛了,竟真找了個山海最強。阿爹心里暖暖的,好安心!”
眾人:“”
你們九尾狐都這樣嗎?
場面亂成一鍋粥了,誰來喝掉啊!
從始自終,只有言君嫣和云清面色如常地站在兩個狐貍精旁。云清側頭,朝言君嫣行了個禮:“言修士。”
言君嫣見他身上氣息強大數倍,神色卻絲毫未變,也瀟灑行禮,道:“云仙尊。”
身旁哭聲暫緩。
云清立刻上前,掏出手帕,細致周到地給言長生擦干凈臉上淚痕。又捧起他被淚水浸濕的赤紅尾巴毛,手上法術一轉,便瞬間烘干。
尾巴重新蓬松。
男人看著長生,片刻,面不改色道:“你是我寶寶。”
“”
說就說,你隔音什么意思,還怕我爹聽見啊?
言長生哭笑不得,卻也沒否認,臉蛋紅紅:“哦。”
有蘇容也抱住自家夫人,恨不能四肢都死死纏住她,尾巴搖得飛快。女人笑起來,抬頭,和狐妖接了個軟綿綿的吻。
一對純情,一對純愛。
眾人麻木立在原地,有蘇妙和有蘇玉假裝抬頭看天,不肯承認這是她們的少族長。
隨清只好咳嗽一聲,站出來主持大局。
“此間修士上萬,今日之事,你們應該都已經明白真相。百年前的一切舊事源頭,都因入魔的言清刃而起。”
隨清將舊事真相復述一遍,以法術記錄,廣發山海四界。又道:“我昆侖向來中立,此事只作昭告,信與不信自在人心。”
言君嫣也淡淡開口:“因舊事之故,長生從未公布身世。他是我與阿容之子,不到三十便觸及成仙之道,天資卓越。此后若誰敢對他冒犯,我言家必究。”
有蘇玉直接冷笑:“我青丘也必誅。”
云清則抬手,面無表情發出數道靈光,落在所有修士手中。眾人戰戰兢兢,摸不著頭腦地低頭一看,只看見一串長到無法看盡的名單
這什么?
男人聲音漠然:“此為我修道至今誅殺過的名單。”
“”
他沉默下來,似乎什么也沒說,但又似乎什么都說了。
長生眨巴眨巴眼,看著不敢吭聲的眾人,大方地昂首挺胸,接受眾親人對自己的霸道寵愛,狐貍尾巴晃得飛快。
“沒錯,我就是這么討人喜歡。”
人與妖的隔閡并不容易消失。但此刻,不知是不是云清帶來的壓迫太重,又或是方才生死攜手過一場,才互相保護過。
又或者。
真的是因為此刻眼睛亮亮的言長生太討人喜歡了。
眾人安靜片刻,笑著點頭,抱手道:“君嫣大人,既然此間事了,我等便回去了。”
“言小少爺妖里妖氣咳,不是,靈秀可愛,實乃妖中龍鳳。”
“是啊是啊,言小少爺實在美麗,又天資驚艷,善,大善!”
“”
眾人很快收拾好同門尸體,帶著他們離去。山頂只剩下一地凌亂殘骸。
有蘇妙二狐摸了摸長生的頭,又對云清和言君嫣行了個禮,沒眼看朝夫人搖尾巴的少族長,很快掩面離去。
隨清也收起大錘:“言小友,我也該回昆侖了。”
言君嫣瞇眼,若有所思:“隨仙尊覺得,言恒真的死徹底了嗎?”
隨清與她對視一眼,笑道:“言小友不是已經在言家密室設了陣法么?”
“若他在山主劍下能逃得一絲殘魂,回到肉身留下的后手,也必然逃不過我等的困陣。”
到時候等待他的,可不僅是一劍那么簡單了。
說罷,隨清對云清和言長生行了個禮,很快清光一閃,便就笑著消失不見。
言君嫣回頭:“長生,你要與我們一同回言家嗎?”
言長生眨了眨眼,晶亮的眸看著她,悄咪咪道:“阿娘,我與云清還有事,就先不回了。”
他實在藏不住事,身后狐貍尾巴晃得跟小狗沒差,顯然是有什么大驚喜憋著。言君嫣與有蘇容對視一眼,眸中浮出一絲笑意。
“好,那我與阿容就先回去了。”
“言恒應該還有一絲殘魂在,這百年間的折磨與痛苦,我與阿容不會這樣輕易放過他。”
云清在旁默默聽,并不插話。聞言忽然以手施訣。
一股輕靈之氣,瞬間盈滿言君嫣和有蘇容身體,將二人體內舊傷飛快恢復。
他漠然道:“長生因他之故,飽受流離之苦。二位與他有大因果,若能令他生死不能,必定大快人心。”
世間皆有因果。云清倘若因長生直接插手折磨言恒,天道必定會將這份孽轉移至長生頭上。
而言君嫣夫妻本就是言恒的仇人,她們的折磨,理所應當。
言君嫣與有蘇容對視一眼,笑道:“云仙尊放心。長生,我們先走啦。”
長生點頭,又和阿娘阿爹磨蹭著告別了好一會兒,才揮手望著他們遠去。
天藍氣清,陽光明媚。
暖融融的風吹動長生黑發。一只手忽然挽住狐妖青絲,細心妥帖地替他理順,輕輕扎了起來。
長生回頭,懶洋洋笑道:“云清。”
男人垂眸,指尖捻著他的發絲不放,聲音低沉:“真的要去昆侖?”
長生挑眉,狐貍耳朵晃動:“我總要徹底弄清楚,上一世發生了什么。并非聽你講,而是,要我親自體會。”
——云清恢復記憶后,長生掌心的紅線也跟著浮現,不再消散。
而后在趕來基山的途中,他竟先后聯系上了所有的宿主朋友。宿主朋友告訴長生,他們的腦海中也出現了一條紅線,并且有段時日了。
只差代表長生的那條徹底亮起,他們就能互相對話。
現階段,他們只能每天一對一單聊兩小時,還不能群聊。
桃星流和洛知雪是古人,阮動和余清清便解釋:這叫網友。
——網絡一線牽,珍惜這段緣的那種。
而長生的紅線還未徹底亮起,是因為他缺少了一段記憶。
一段天道毀滅、時光倒流前的記憶。
長生只差臨門一腳的成仙機緣,也藏在其中。
狐妖笑瞇瞇地看著云清,片刻,歪頭撒嬌道:“師尊,你最好啦,帶我去仙界看看吧,拜托拜托!”
“”
云清一把抱住狐貍精,消失的前一秒,面無表情道:“三秒之內沒到昆侖,我將引爆仙界。”
“”
倒也不必哈-
九重天外。
華美宮闕懸浮于空,滾滾云海翻騰不息,漫天霞光籠罩著入仙界玉臺,今日并無值守小仙,周圍很是安靜。
兩道清瘦高挑的身影忽然出現在界門前。
言長生抬頭,看著面前巨大的界門,哇了聲:“這門真是氣勢非凡,不愧是昆侖門面。”
云清眼中閃過一絲笑,見他頗有興致,便輕聲給長生講解周圍擺飾。腳下云海翻騰,半晌,一道雌雄莫辨的威嚴之音響起。
竟有些遲疑。
“云清,你竟帶著一只半妖回來你被奪舍了?”
云清漠然:“此乃我昆侖的天道之音,無心無情,雖名為天道,實則只能在昆侖存活。是個可有可無的雞肋存在,話多嘴碎,你無視就好。”
道音:“”
言長生似懂非懂地點頭,朝界門行了個禮:“道音大人好。”
不等回答,云清挑眉。
“你叫他大人,叫我什么?”
“云清你話好多啊。”
男人一把將長生抱進懷中,很輕地親了下狐妖耳尖,坦然道:“抱歉,我心悅你,難免看不慣有東西擺弄現身,刻意引起你的注意。”
道音:“”
雄競入腦的人能不能滾。
它連性別都沒有,簡直骯臟!
道音憋屈地消失了。云清也不在意,帶著長生來到清寂山,步入長生殿。
這是長生第一次來這里。
周圍墻壁赤紅,與他的皮毛顏色相同。里面則擺著他們過去數年相處的點點滴滴:
小到一片長生游歷時撿到的漂亮落葉,大到長生親手給石像畫的巨幅肖像畫,都被格外珍惜地擺在殿內。時時清理,煜煜生輝。
他們的回憶也在煜煜生輝。
長生席地而坐,身體被熟悉的記憶包圍,不自覺就放松下來,暖玉生光的臉上露出笑容。
云清見狀,總算也笑了。
男人伸手,輕聲道:“現在開始?”
長生點頭,也伸手,毫不遲疑地握上去,掌心相貼。
下一瞬。
掌心紅線猛地發燙。
眼前倏然一陣恍惚。
不知過了多久,狐妖怔然睜眼,看見不遠處跌落山崖的黑衣修道人
崇高山嶺。
滿身血的修道者云清躺在崖底,沒等到死,卻等到了一只通身火紅的幼狐。
幼狐叼來藥草與食物,勤勤懇懇照顧他兩月,救他一命,說想學本事,想成仙,去找父母。
他說:“我名言長生,是青丘狐族。可那日父親將我送到青丘,我看見他沒了四條尾巴我不要和別的狐貍在一起,我要去找父親,我們才是一家人。”
所以他半年前偷跑出青丘,卻因沒什么心眼,頻頻被偶遇的妖怪騙,有一回還差點被吃了,只好心驚膽戰地都躲在山野間,吃草喝露水。
灰頭土臉的幼狐說著說著,淚花盈睫,哽咽地嗚嗚哭起來。
哭完一場,他又將幾根不值錢的藥草小心叼來,放在他手邊,偷偷看他眼色。
“我聽過路人說,求仙問道需拜師你是修道人,可以當我師尊嗎?”
“此為拜師禮。等過幾日,我再去林間捉一只雞回來,全都給你吃。”
他是半妖,憑借本能,還是能抓到普通山雞的。
云清看著幼狐,臉上沒什么表情。
這些年來,人界有樁事鬧得沸沸揚揚。無外乎世家之女與妖族俊秀相戀,生出一個原本是死胎的半妖,壽數不過三十。然后一個失蹤,一個被囚,半妖也于半年前走丟。
云清對此毫無興趣,只是談論得太多,青丘找那只半妖的動靜又太大,難免入耳。
但沒想到,故事的主人公之一,竟在他面前。
言家懸賞這只半妖,出價五萬靈石,一件法器。
青丘尋找這只半妖,出價八萬靈石,四枚大藥。
云清面色冷淡,卻只問:“你確定,不想回青丘?”
幼狐點頭,半晌,訥訥縮了縮前爪:“我聽說青丘因我之故,被頻頻追殺,死了許多幼崽。我,我怎么能如此拖累她們”
有人說過,云清是天生的無情道骨。
他只信奉弱肉強食,與萬物爭奪一絲成道的機緣,也敬因果,并不肆意作惡。
于是此時,還是個默默無聞修道人的云清點頭,干脆收言長生為徒,又替他將一封信丟在青丘狐族附近,便開始教化他。
幼狐真的不好教。
剛開始,他連隨意控制化形都學不會。是云清實在沒辦法了,才伸手僵硬拉住幼狐軟綿綿的四肢,輕輕擺動,告訴他何為人,何為經脈,何為法力游走。
后來,他長大了些,卻依舊很好騙。他們時常換地方住,每次搬家,云清都會發現無數連環畫本子——《劍修必須知道的三件事》、《討好師尊手冊》、《轉生后我成了全家團寵》
亂七八糟的,丟了還哭。
云清只好又擔任起言長生的文化老師。他自己還是個格外年輕的年輕人,卻要讓一只幼狐坐在桌前,跟著他念: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念了幾日,云清才發現言長生根本不識字,每一次念書,他都是在鸚鵡學舌
怪不得,只買連環畫冊,不買話本子。
他第一次覺得無奈:“為何不跟我講?我好去買認字教材。”
誰知幼狐哭起來:“我怕你不要我了,你這么窮,連飯都吃不起,每次都丟我一個人在飯桌前吃。衣服也只有一套,買不起書的。”
云清:“我已辟谷,無需進食。衣服是法器,一日一換,只是款式相同而已。”
幼狐聞言撅起皮股,接著哭:“我也有屁股,為什么我就要吃東西?你不要騙我了。”
“你放心,那些書、也是我抓了野雞去賣賺的錢,沒有用你的錢嗚嗚嗚”
云清:“”
那是辟谷,不是屁股。
還是個年輕人的云清沉默許久,忽然以手撐頭,很輕地笑了起來。
笑完,他嘆息著伸手,擦去幼狐臉上的淚,輕聲問:“先讀書吧,好嗎?”
“好。”
于是就這樣。
他們相依為命。云清傳授法訣、教化言長生數十年,一開始只想了救命因果,后來,卻真心將他當成了唯一的弟子。
他以為,他從始自終對長生都是師徒之情。
云清越發強大,出手凌厲。長生也逐漸有了安全感,不會再偷偷失眠擔心自己被丟。他們搬來了基山,因為這里離青丘很近,也熱鬧。
數十年間,發生了太多事。
比如長生終于鼓起勇氣,主動聯系了青丘,沒有得到拒絕,反而被團團圍住關切,回來時感動得眼淚汪汪,吃了五只云清烤的雞。
比如言家事發,長生驟然失去父母,失去所有念想,幾乎快病死。是云清強行帶他去當年初遇的山峰,讓他看著崖邊孤松,一字一句告訴他:你活著,是為了對得起你自己。
言長生,爬起來。
山峰很高。
當初云清求道心切,走火入魔,自山峰墜落。曾以為必死無疑,可卻遇見了長生。
有時候,看似絕境的時刻,反而是翻盤重新再來的機會。
如同他與他,都是彼此絕境中最美好的意外。
病重的長生陷在云清懷中,半晌,無聲淚流滿面。回去后,終于肯開始喝藥。
云清越來越迫切地想成仙,查清言家一切。于是那一日,他決心閉死關沖境,若有意外,魂飛魄散,若無意外,便可解長生心結。
閉關前,他特意送了長生一把親手做的玉扇,當作提前的生辰禮。
但他沒想到,閉關半年后,言家忽然神不知鬼不覺出現在青丘入口,大肆屠殺清剿。
他更沒想到,那日是言長生生辰。他唯一的徒弟、他從一只小小的幼狐,教養到如今俊美懂禮的八尾狐妖,就坐在席間,被同族慶祝歡喜時,一群手握禁妖鎖的人族忽然出現。
言長生死于云清成仙出關的那一刻。
死于人族的圍剿,臨死前還掛著云清送的玉扇。
云清出關后,看到的是一片熊熊大火。看見言家人一身碧綠衣袍,個個眼中冒著黑氣,已然變成行走的魔窟。他還看見長生的尸體前,擺著兩具奇形怪狀的尸體,一個被抽干鮮血,一個被抽干經脈。
有人說:“原來家主留著君嫣大人呸呸呸,留著此二人的尸體還有這層用意。”
“好計謀,將這改換血脈的誅心之法告訴這賤種,再強行實施,哈哈哈哈,逼得他崩潰嘔血,生生自爆經脈而死。不愧是家主!”
再后來,云清就聽不清了。
因為趕來青丘的仙尊都說他瘋了。
他將此間所有人折磨虐/殺。活/剝了言氏家主的皮,將他渾身經脈挑斷震碎,變為一個徹底的廢人。再用法力吊住命,帶著這具血紅身體趕到南州,掛在城門,出手滅了言氏滿門。
頭頂終于響起陣陣雷響,似是天罰。
云清耗盡這具仙尊身軀的所有法力,以己身為媒,引渡天雷,揮劍滅世,再用大法力令時光重流。
可這一次,他沒有回到原本的時間線,而是提前回到了三百年前。
云清很快再次升仙。但忽而陷入沉睡,百年前才蘇醒,依舊渾渾噩噩,時不時才能清醒一次。
他還要推算令長生成仙的道路,精力用盡,未能阻止言家與青丘矛盾,仿佛這是冥冥之中不能更改的大勢。
于是他選擇順應天道,沒有再逼得彼此魚死網破,并化身石像收言長生為徒,指引著言長生成仙。
每一次相處,云清都會刻在玉板上,記錄下來,以免自己忘記。
而每一次醒來,他都會來到長生殿中,屏息靜氣,令自己溫和有禮,不像上一世,不明不白讓長生擔驚受怕了許多次。
他自以為對言長生只是師徒之情。
可紅鸞星動。
云清入人界,遇見了一個自幼在青丘長大、受盡師尊親族寵愛、會晃著八條大尾巴,傻兮兮朝他笑的言長生。
雖亦有波折。
可一路日升月落,花草為伴。長生游歷四方,身后有永遠等待他回來的青丘,前方有終于光明團聚的小家,身旁有人牽住他的手,告訴他,生如夏花之絢爛。
珍惜當下。
未來自然觸手可及。
有人會一直愛他。
一點靈光悄然自狐妖心中浮現。
冥冥之中,一道聲音在問長生:何為道?
狐妖閉目,尾睫緩緩滑落一滴淚珠。片刻,睜開眼,如玉山崩傾,如劍刃開鋒,如前世那棵山峰上的巖巖孤松,自有一股磅礴浩蕩之氣。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他說:“世間萬物,皆為我之道。”
“至情至性,為我道。”
“知行合一,為我道。”
“愛一人”
“亦為我道。”
下一瞬。
情絲既成。
第五根紅線,終于自狐妖掌心緩緩亮起,鮮艷奪目。姍姍來遲的第九條狐尾,也終于驟然長出,舒展搖晃,再也不是鏡花水月的虛影。
——此刻,言長生已立地成仙。
天幕之下,山海界所有修士妖物都似有所感,怔然伸手,無聲抬頭看去。
剛開始,是一場細密柔軟的春雨,再然后,是拂過夏日熾陽的微風。
緊接著,蕭索飄落的枯黃落葉。
到最后,寒松壓雪的挺拔樹脊。
春夏秋冬,竟流轉循環于此刻。無數靈氣瘋狂涌動,南州某處,言君嫣與有蘇容猛地起身,怔怔感受著周圍無處不在的熟悉氣息。
片刻。
他們笑起來,眼眶紅透,卻笑得流淚。
那個他們用半條命救回來的“死胎”。
那個注定活不過三十的半妖之子。
那個被無數人愛著的長生。
從此,真的長生了
言長生側頭,怔怔看著周圍的一切。
掌心觸感依舊溫熱。
可此刻再觀。
心情已然大為不同。
有人伸手,輕輕擦去九尾狐妖頰邊淚水。
這雙手,似乎穿過相依為命的歲月,穿過懵懂求學的道路,穿過了一切迷茫、落寞、歡喜、動心來到他身邊,來到他面前。
四目相對。
云清以手撐頭,輕輕笑起來。彷佛曾經,冷漠的年輕修士對面坐著一只哭泣幼狐,將“辟谷”說成“屁股”,毛茸茸的臉被淚水打濕,讓他心軟又心酸。
男人嘆息一聲,片刻,輕聲問:“不哭了,好不好。”
這一次,言長生點頭,收住淚水。
“好,師尊。”
云清實在當得起這一聲師尊。
他又笑起來,伸手將長生抱住,感受到懷中狐妖毫不設防的親昵與依賴,黑眸溫柔。
清寂山有風吹來。
云海涌動,霞光滿天。長生殿內的紅色小鈴鐺被吹動,微微晃動輕響,清脆悅耳。
叮叮鈴聲中。
高大的男人低頭,輕輕吻住懷中妖的唇。片刻,伸手,探至狐妖唇邊。
指尖熾熱,親昵地褻/玩圓潤唇珠,和艷紅柔軟的舌尖。
長生很聽話地靠在男人懷里,唇瓣微張,眼中感動勁兒還沒散,任由云清為所欲為。
甚至低頭,含/住仙尊手指,抬起瀲滟生光的狐貍眸,乖乖問:“師兄是喜歡這樣嗎?”
男人喉結瞬間滾動。
然而越是如此。
就越舍不得欺負他。
因為見過他在歲月中浮沉伶仃的模樣
于是此刻,真是舍不得。
男人笑了笑,抽出濕淋淋的指尖,低頭湊近,輕輕吻在長生紅潤的唇上,夸他:“我寶寶真乖。”
又笑問:“不過我到底是師尊,還是師兄?”
長生仰頭,清晰看見他眼中閃過的心疼,忍不住心尖雀躍,更加依賴地抱住云清。
九條狐貍尾巴緊緊卷住男人。
長生道:“都可以呀,你喜歡哪個?”
男人若有所思了一會兒,看著他,輕聲說:“道侶。”
“相伴永生的,道侶。”
漆黑雙眸認真。
鈴鐺清脆輕響,微風吹動長生腮邊黑發,霞光太亮,將他的眼眸暈成漂亮的紫。
狐妖笑起來,片刻后,用力點頭,應下面前無情道尊的求愛。
“好,道侶!”
相伴永生的,道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