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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91章 11

    言長生半點沒聽到云清在說什么。

    他焦急擔憂, 很快掙開男人懷抱,半跪下來低頭去拼地上的石像碎片。那石像碎得不算徹底,拼了一會兒終于拼好, 言長生以法力令它完全黏合,但仔細看去, 表面依舊有數不清的細小裂痕。

    而無論他怎么呼喚,都毫無任何聲音再次傳出。

    言長生站在原地, 眸光怔然。獨臂瞎眼的石像依舊靜靜看著他,不悲不喜, 恍如從前。

    ——成年后,言長生負氣出走青丘,孤身游歷的第三日就被幾個竹子精騙得掉入地洞。

    是這尊洞中石像忽然顯靈, 指引著他走出迷障,主動詢問他是否想拜師問道。

    拜師后,恰逢生辰之日,父母皆不在身邊。言長生獨自生起篝火, 給自己搟面煮面,是師尊的青鳥忽然出現,帶來無數禮物,還引燃火線, 令他喜滋滋地看了整夜煙火。

    他變回狐貍團在秋千上,懨懨思念父母。也是師尊默默命青鳥叼來母親佩劍, 又教導開解, 令他明自身之道, 懂得生如夏花之絢爛, 應珍惜當下。

    親手畫的肖像畫卷,師尊稱贊“栩栩如生, 長生妙若天人”。

    艾草編的石像玩偶,師尊感慨“心靈手巧,長生聰慧可愛”。

    游歷送來的小花小草,師尊夸獎“質樸禪意,長生超塵脫俗。”

    如此種種,數不勝數。

    所以即便師尊獨臂瞎眼,可在小狐貍長生眼中,師尊便是這世間最威嚴厲害的石像了。

    他閉了閉眼,竭力冷靜下來,理智地想,師尊他老人家能推導出成仙之法,必定自身已成仙良久,即便石像碎了,也不意味著他會出事。

    但沉默片刻。

    言長生還是抬眸,一邊跪下,一邊輕聲道:“師兄,你也跪下吧。”

    同為弟子,他們理應先對著師尊的石像磕頭才是。

    話音落下。

    腰間忽然橫過一只手。

    那手攬住言長生細韌的身體,輕而易舉將狐妖整個抱起,不讓他跪下絲毫,言長生一愣,抬眸對上云清漆黑的眼睛。

    云清面色漠然地看了眼石像,又看向長生,低聲道:“這石像既無生魂,亦無妖氣,顯然是只作附身之用的普通石像,并非師尊本體。”

    “他乍然離去,忘記通知你,想必是有要事去做。”

    言長生一頓:“要事?”

    云清嗯了聲:“還記得嗎,我們剛進南州時,周圍有人在議論昆侖仙尊下界之事。”

    “人族妖族摩擦漸深,山海界大戰將起,仙尊們來往頻繁,不算意外。師尊大概也是因此事才會離開。”

    言長生一頓,想了想,覺得他說得有理,神情也不由得緩和許多:“你說得對是我關心則亂了。”

    他擁有的本就不多,一旦失去,便忍不住著急焦慮。

    云清安撫地摸了摸狐妖的發頂,將他輕輕放下。自己則以法術將那石像移至原位,又象征性地敷衍捏了三柱香,插在半空鞠躬三下,當作對這座丑陋石像的慰籍。

    丑陋才好。

    若是這所謂的仙尊本體更加奇形怪狀,甚至瞎眼瘸腿,那他不介意每日多給他上柱香,就當祝福他相貌長期獵奇、五官永久難看了。

    丑東西。

    云清純惡意地想,很快轉身,牽著又擦了幾遍石像的長生離開了石壁。

    “不如我們先去言家,看一看你母親。”

    他們回到南州城內,言長生搖頭,靜靜望向遠處言家的結界。那里光暈環繞,因為正在待客,鮮少有弟子出入。

    “自從我父親殺了上一任言家家主,他們就專門請大師重設結界但凡有一絲妖氣踏入言家,結界會瞬間變成死陣,直到妖氣消散。”

    長生雖幻術了得,但終究修煉時間尚短,強闖不可取。

    然而言君嫣在里面。

    雖還是不能出言家,但至少從祖地中出來了。

    言長生吐出口氣,回頭看向城外,半晌,堅定道:“我們回青丘一趟。”

    “師尊曾贈予過我許多法器,有一樣,佩戴在人族身上能遮掩氣息,避開所有陣法。”

    師尊暫時離開,父親也消失。

    但從未見過的母親近在咫尺,言長生目露一絲期盼,堅定道:“我要見母親一面。”

    不惜任何代價

    離開南州,周圍很快沒了人族蹤跡。

    言長生與云清展開術法,朝行夜至,一個日夜便抵達了青丘外。

    此間綠意濃翠,周圍鳥鳴陣陣,空蕩湖泊上蕩漾著裊裊水波,妖氣很淺淡,看不出絲毫異樣。

    言長生側頭,讓云清在樹蔭下等待,自己則化回狐貍原形,前爪一搭,便入了湖泊半空的結界。

    火紅的小狐貍剛鉆出陣法。

    空氣一蕩,耳邊頓時響起嘈雜熟悉的聲響。

    “你有病吧?我一開始就說了我無聊才會跟你玩玩,不就是多玩了幾個嗎?你如今這副癡心錯付的模樣給誰看?男人就是矯情!”

    “我在浴房滑倒,還好姐姐扶住我,就是手指不小心滑進了我的身體里,僅此而已!清者自清,不知道姐夫你有什么生氣的,姐夫你可以不回家,但請你不要突然回家!”

    “傻叉你對我吼什么啊?要是有辦法我會當外室小三嗎?要是你不廢物她會找其他男人嗎?嚷嚷個什么勁兒,那晚我不是從你娘子身下起來了嗎!”

    怒吼委屈聲、嚶嚶哭泣聲、不耐煩聲

    天清氣靈,青丘觸目所及一眼望不到邊際。道道璀璨靈光自空中不斷涌現,于結界口往外望去,可見平野大川濃翠欲滴,無數華美宮殿島嶼漂浮云間,輕吸一口氣,只感渾身猶如自內而外被洗滌,溢滿勃勃生機。

    然而就在不遠處,一道巨大露天靈臺中央。

    無數隔間內,斑斕美麗的狐貍們慵懶躺在貴妃榻上,個個面前都展開著一道清光屏幕。靈幕那頭浮現出痛哭流涕的世家公子、面紅耳赤的憤怒將軍、氣到顫抖的文弱書生

    狐貍們抬起前爪,吧唧吧唧又吃了幾個果子,晃著尾巴不耐煩了。

    “哭什么哭,掃興!我都把聯系我的方式告訴你了,這是對你的看重,其他玩物可沒有這待遇。”

    那痛哭的年輕公子一呆,抽泣著看向她,半晌,臉上竟有一絲受寵若驚:“你、你說的可是真的?”

    “不然呢?明鏡臺是我族秘密場地,以如今兩族關系,我這是冒了大風險才與你通話的。”

    “是我錯怪你了,嗚嗚,對不起。那、那你何時回來?”

    “我如今靈力不足,此后不會出青丘了。”

    “那怎么行!你別擔心,我、我族內還有無數靈脈靈礦,等我拿下家主之位,你想用多少用多少!”

    “唔行吧,那我就勉強同意了。”

    聽了一耳朵的言長生:“”

    這熟悉的話術與對話。

    他就知道,同族們又在外頭勾引人了。

    九尾狐生來貌美無雙,又喜愛繁華,衷于享樂。自老到小身上都背著無數情債。青丘結界之所以如此隱蔽,有七成原因是長老們生怕老情人們找上門來,打得你死我活、非卿不可。

    哎,情人太多也是種煩惱。

    言長生從小到大看慣這些,卻也不敢多呆,連忙施法隱蔽起來,躲開無數同族,很快就來到自己的住處外。

    他無父無母,被允諾進青丘修煉長大,也只能自己結廬而居。但長生太漂亮,長老們和同族都時不時來幫他修繕住處,于是原本一間小小茅草屋就這樣越修越大、越建越豪華

    言長生抬眸,看向面前金碧輝煌的豪華大殿,總覺得幾年沒回來,自己的住處又多了無數璀璨擺件。

    他也沒在意,閃身進了華麗宮宇。師尊的所有禮物都被長生收納在偏殿。他一路往前跑,路過墻壁上的清透琉璃燈,狐貍尾巴蹭在厚軟地毯上,更加蓬松。

    火紅小狐貍跑進偏殿內。

    長生飛速從多寶閣上找到自己要的法器,頓了頓,又將那柄師尊送的玉扇也跟著放入靈戒內,就要離去。

    周圍一片寂靜。

    言長生的動作忽然一滯,反應極快地一躍,瞬間躲在了角落中,屏息斂氣。

    幾秒后。

    腳步聲由遠及近地響起。

    一只白色九尾狐晃著大尾巴,與另一只粉色九尾狐并肩走來,正是當年留下言長生的青丘大長老與二長老。

    言長生一頓,聽見她們正在說話。

    說的竟還是他。

    “也不知長生如今怎樣了哎,青丘外的世界兇險無比,人類狡詐無情,他那般純善,我真怕他被騙。”

    “這都幾年了,他卻只零星送回過幾封書信,難道我青丘對他來說真就如此無情,他連想都不想我們?”

    “早知便不與他吵架了,我等畢竟不是他親生父母,又何來資格管教他是我們錯了。”

    說到最后,大長老有蘇妙竟長嘆一聲,美麗圣潔的白色狐貍眼流露出淡淡哀意。二長老有蘇玉也罕見抽泣起來,頭低垂著,看不清神色。

    角落中。

    言長生早已聽得熱淚盈眶,不停拿自己的蓬松大尾巴擦著眼淚,心里暖暖的,好安心。

    他哽咽了下,忍不住從角落中走出來,開口說:“大長老,二長老,你們沒有錯。”

    “是長生錯了。長生現在回來了。”

    狐貍悅耳的聲音在宮殿回蕩。

    片刻,有蘇妙嘆息轉身,看向三分鐘不到便自投羅網的言長生,聲音淡淡。

    “二長老所言極是,長生真是傻到不像我族血脈啊。”

    無數狐貍侍衛無聲自宮殿冒出,有蘇玉也抬起頭,臉上哪還有半點傷心難過。

    她對上長生哭唧唧的濕潤眼睛,不忍直視地搖搖頭,毫不猶豫命令:“關著他,立刻封閉青丘結界。”

    “昆侖仙尊已至南州,我妖族不日將舉行大會,獵殺基山虎妖,占據基山,正式攻打人界東洲!”

    話音落下。

    言長生一愣,呆呆看著她們,睫羽和尾巴尖上還掛著淚花呢,就被左右輕輕抬起前爪,舉在半空,傻愣愣地抬走了。

    火紅色的呆滯小狐貍消失在偏殿。

    有蘇妙與有蘇玉對視兩秒,都在對方眼中看見了欺騙傻子的愧疚與心虛。不由得快速閃開目光。

    “咳……戰事要緊,我先去和其他長老商議對策。”

    “……我也是,同去,同去。”

    ……

    青丘結界外。

    云清睜眼,看向手中不斷震動的靈屏鏡。

    第092章 12

    靈屏鏡是青丘獨有法器, 以氣息為錨,每只九尾狐妖只能煉出三個。長生給了師尊一個,方才臨走時, 又給了云清一個。

    “青丘結界經常有我的同族路過,萬一你被發現圍攻了, 記得及時聯絡我,我馬上出來解救你。”

    ——火紅的小狐貍叼著鏡子放在云清掌心, 昂首挺胸,如是說道。

    然而此刻。

    靈屏里映出一張要哭不哭的毛茸茸小臉。

    那張臉占據了整個靈屏, 角度格外死亡,卻依舊漂亮可愛——剛剛還說要解救他的言長生此時似乎失去所有力氣手段,一整團撲在榻上, 淚光盈盈地看向他:“師兄,救我。”

    云清:“”

    云清垂眸,遮住眼底那絲忍不住閃過的笑意。

    周圍金碧輝煌,一片寂靜。他能看出長生狀態良好, 身體也并未被綁住絲毫,腦子一轉,便瞬間猜出大概。

    “你被關起來了?”

    言長生懨懨點頭,含恨抱著自己的大尾巴咬了一口, 不料卻嘗到上面還沒干透的微苦淚痕,瞬間悲從中來, 更是想哭:“長老騙我, 而且她們只騙了我不到五句話, 我就自己出來了”

    “我真蠢。”

    靈屏那頭, 赤紅狐貍耳朵垂落,無精打采。

    云清立刻開口, 聲音很沉:“長生本性良善,知世故而不世故,歷圓滑而留天真。如明鏡水晶、澄澈干凈,在我眼里,你這樣的心才是最珍貴的。”

    “真的嗎?”

    “千真萬確,無可置疑,不容辯駁。”

    “誰來辯,我殺了誰。”

    “”

    赤紅的小狐貍被男人哄得抬起頭,耳朵也跟著翹起。片刻,他用兩只前爪抱著大尾巴,低頭蹭了蹭,總算肯對云清露出一個笑臉了。

    “多謝夸獎。”

    云清微微松口氣,臉色緩和:“實話而已,你明白就好。”

    他轉移話題:“你如今在哪里?”

    長生起身,給他看周圍金碧輝煌的環境:“在臥房。”

    “青丘很大,我的住處位于結界出口,十里外靜湖邊的唯一一座宮殿。”

    “但長老在整個宮殿都設了結界,如今我連臥房都出不去,更別提青丘了。”言長生嘆了口氣,很是發愁道。

    云清卻依舊面色不變,漠然雙瞳看向不遠處空蕩的界空,似乎是在尋找青丘結界入口。長生見狀,本想直接告訴他路線,話到臨頭,卻罕見地猶疑了。

    ——九尾狐是妖族數一數二的大族,堪稱山海妖族領頭之一。

    作為族內生活之地,青丘自古以來就被狐族有意隱藏,整個山海界都鮮少有人知曉,此地具體位置究竟在哪。

    能將云清帶到結界入口旁,已是言長生格外信任他。

    更多的,屬于狐妖的本能令他沉默。

    云清將小狐貍臉上的猶豫看得清晰。

    ……言長生在信任的人面前,表情總是格外透明。

    他忍不住又想笑,手上則利落抽出寒光劍,截取靈屏鏡中屬于長生的氣息,探去半空。

    幾秒后。

    一道微不可見的細煙指引至一個方向。

    云清閉眼,壓下渾身所有人族氣息,同樣用長生留下的氣息偽裝,不到幾秒,便沿著那細煙方向,瞬間踏入了結界陣法。

    靈屏一黑。

    不到半炷香,那頭再次逐漸亮起光暈。畫面閃爍,飛快掠過蒼翠古樹與裊裊湖泊,而后忽然金光一亮。

    長生看見一盞熟悉的琉璃壁燈。

    他猛地一頓,瞬間回頭。

    近在咫尺的男人已經垂眸,悄無聲息地籠罩住他,漠然雙眼微彎:“我來了,長生。”

    “”

    言長生尾巴豎起,被他這熟練進入青丘的模樣嚇到。眉頭擰起,皺得極深:“……云清,你當仙尊時來過青丘?”

    否則怎么可能那么熟練?

    青丘結界自古就有,又疊加各代族長的幻境。即便是別族妖王來青丘做客時,也需長老們帶領入內。云清一個渡劫仙尊,就算再厲害,也不可能如此熟練。

    云清一頓,搖頭:“從未來過。”

    “可你剛剛……”

    云清忽然伸手,將長生蓬松溫熱的大尾巴抓過來,握在掌心,緩慢安撫地輕輕撫摸。

    手心暖融融一片,狐妖尾巴柔軟,被熟悉的手法揉捏順毛。半晌,眼中警惕終于褪去,稍微放松了些。

    云清見狀,這才開口:“你也知道,我如今記憶全無。”

    “但近來,我腦中總是會冒出各種各樣的記憶,有的是青丘火起,有的是我手持寒光劍,將人族修士殺光。”

    “方才在結界外,我腦中又不自覺浮出進入青丘結界之法。就好像——我曾經來過青丘無數次。”

    云清自己也心有疑惑。

    長生一愣,連被端起來摸頭都沒察覺。他若有所思了好一會兒,問云清:“難道你當仙尊時,曾與長老們有過來往?”

    “亦或你曾經和青丘有什么交情?”

    云清剛想否認。

    身后忽然傳來一道飄渺空靈的聲音。

    “青丘狐族喜愛享樂、奢靡無度,是你們人族口中的浪蕩野獸,又怎配與高高在上的仙尊相交?”

    長生一驚,轉頭望去。

    只見金碧輝煌的臥房內,不知何時竟升起一道靈光屏障。察覺到不對、去而復返的兩位長老就站在不遠處,狐貍眼美麗危險,慵懶看向云清。

    長生張了張嘴:“長老。”

    話音未落。

    有蘇玉冷哼一聲,猛地撲向云清,眸中兇光閃現。有蘇妙則捏訣默念,道道陣法寒光對準云清,蓄勢待發。

    “將長生放下!”

    云清面無表情,迅速躲開足以斃命的尖銳指甲,背后寒光劍光華隱綻,神色漠然。

    “殺陣齊發,這就是有蘇氏的待客之道?”

    有蘇玉聲音比他更冷:“我青丘何時歡迎過人族?更何況是你這個巧言令色、滿嘴謊言、妄圖偷狐族幼崽的賊。”

    ——旁聽了幾句云清哄言長生的過程,有蘇玉此時深覺警惕。

    狐貍精的直覺告訴她,此時不將二人切斷,保不準長生又將重復他父親有蘇容的老路:與人類相愛,被迫分開,茍延殘喘。

    想到這,有蘇玉臉色冰寒,九條粉色狐尾危險晃動,殺意凜冽。

    “渡劫仙尊又如何。”

    “還我小孩,然后立刻滾!”

    云清一頓,很輕地挑了下眉。

    隨即,他忽然將掌心火紅的小狐貍單手抱起,團巴團巴,連同尾巴一起塞進了自己懷里,前襟瞬間鼓起隱約的狐貍線條。

    云清毫不在意,對上長老想殺人的目光,喜怒不辨:“我是長生師兄。”

    “四舍五入,就是長生師尊。再四舍五入,就是長生家人,最后四舍五入,就是長生最親近的人。”

    “所以,他不是你家小孩。”

    云清瞇眼,不緊不慢道:“是我的。”

    艱難從衣襟中冒出頭的言長生:“……”

    第093章 13

    有蘇玉怒極反笑, 盛大妖氣凌厲浮現,一雙狐貍眼隱隱冒出兇光。

    她已是大妖境界,與仙尊對陣也不輸什么, 更別提這里是青丘,狐妖主場。不到片刻, 結界便倏然封閉,大批狐族侍衛趕來宮殿, 封住四周出口。

    言長生見他們真要打起來了,連忙著急探頭開口:“等等!”

    “二長老, 他真的是我師兄,是我讓他來找我的”

    有蘇妙打斷長生,聲音飄渺淡漠:“長生, 不管他是誰,這里是青丘。”

    “青丘,還容不得一介人族仙尊放肆。”

    然而這里動靜太大,宮殿們外, 許多閑來無事的狐貍們聽見熱鬧,紛紛跑來圍觀。

    它們認出長生,頓時興高采烈,搖著大尾巴與他打招呼。

    “長生, 你回來了!誒,你的毛毛好像又順滑許多, 你在外游歷用什么護理尾巴啊?我也想用同款。”

    “咦, 長生怎么在一個人族懷中?表情還怪嚇人的, 這是你新勾引的仙尊嗎?”

    “好耶, 長生終于學會勾引人了!這仙尊雖看起來冷了點,但高大英俊, 定能讓長生快活,不錯不錯!”

    有蘇妙:“”

    狐族懶散,平時對小輩又多有縱容寵愛。以至于此刻,大大小小的狐貍們攀爬在狐族侍衛身上,臉上八卦又興奮,吵得猶如菜場。

    長生的注意力轉移,被重逢的喜悅沖得笑起來,也晃著大尾巴與它們打招呼。

    聽見最后一句話,他連忙紅著毛茸茸的臉解釋:“小七,這是我師兄,并非并非我勾引來的什么仙尊!”

    那名為小七的狐貍卻尖叫一聲,捧著臉更加興奮:“師兄弟禁斷之戀——冷漠師兄狠狠愛!你們有師尊嗎,啊啊啊三個人豈不是更妙!”

    “”

    云清挑眉,看著懷中的小狐貍將冒煙的腦袋狠狠塞回他衣襟,沉默自閉了,眸中飛快閃過一絲笑意。

    他伸手安撫地摸了摸長生的尾巴,這才抬頭,看向略微尷尬的有蘇妙二狐,聲音毫無波瀾。

    “青丘熱情開明,不拘小節,實乃妖族之典范。”

    “”有蘇妙回頭,額間青筋直跳:“將這群不像話的狐貍都趕回去,開啟宮殿結界。”

    “是。”

    大家長發話,狐貍們只好遺憾離場,又紛紛和長生告別。它們從始自終都未曾正眼看過云清一下,顯然對他的死活并不在乎,無意識孤立了這位仙尊。

    還好云清也不在意眾狐。

    他也單方面孤立了全青丘。

    宮殿很快清場,微亮結界升起,臥房重新變得安靜。

    有蘇玉與有蘇妙化為人形,兩雙美目望過來,聲音疏離冷漠:“仙尊還不把長生放下?”

    他們對峙而立。云清揣著懷中溫軟的一團火紅,仿佛沒有聽見,依舊面無表情:“二位長老為何不讓長生出青丘?”

    他的姿態神神在在,理所當然,仿佛真是言長生的家人。有蘇玉看得冷笑:“此乃我青丘之事,與你何干?長生,快回來。”

    言長生不欲激起矛盾,連忙從云清懷中跳出來。男人沒有阻攔,任由他躍至一旁高高的柜子上。

    長生抱著大尾巴,繼續弱弱解釋:“二長老,還記得我前幾日發給您的信嗎?信里頭夢見青丘被族滅的仙尊,正是我師兄。”

    “此次基山歸山君之事,也是師兄與我一同發現的。他對青丘絕無壞心,對我也照顧有加,您別誤會他。”

    有蘇玉一頓,半晌,神色稍緩:“既然如此,那你們就先呆在青丘,等妖族人族之戰結束,我自會讓你們出去。”

    言長生一頓:“長老,我必須去南州一趟。”

    有蘇玉看著他。

    許久,她的聲音沒什么情緒:“言家就在南州。”

    “長生,你是不是還惦記著去找言君嫣?”

    “”

    有蘇玉閉了閉眼,一旁的有蘇妙抬眸,緩聲開口:“長生,我知曉你自幼無母,對她孺慕至極。但你也自幼于青丘長大,你曾說過,你從來不覺得自己是人,青丘,才能讓你有一絲歸宿感。”

    “我青丘族長死于言家上任家主暗算,百年前少族長與言家女相戀,也是言家率先冒出,鼓動山海各方污蔑狐族、以弟子之命相逼。致使局面混亂,少族長失蹤,至今下落不明。”

    “言家是我青丘大敵,長生,他們也是你的仇人。”

    言長生沉默片刻,搖頭:“我知道,但這與母親無關。”

    從始自終,他都沒想過與言家有任何牽扯。

    有蘇玉:“這當然與她無關,言君嫣強大冷靜,她與少族長之情,我等從未有過絲毫妄言。”

    “可這偌大山海,不是所有人都如我們這樣想。當初少族長本已安撫好各族妖王,是人族虛偽至極,最愛以天道之名行清剿異端之事,那些修道人潛入妖都,屠殺妖民,故意令數個大妖失控,走火入魔而死。”

    有蘇妙氣息浮動,雙眸冰冷至極:“長生,你可知這百年來,無數言家子弟外出游歷,都在暗中瘋狂圍獵我青丘狐族——就連山野小狐,他們都要將之剝皮抽筋,魂魄攪散,連轉生機會都不肯給。”

    “這一次,既然有歸山君作筏子,輪也該輪到我青丘報仇了。”

    “”

    言長沉默許久,不再說話。

    有蘇妙吐出口氣,也安靜下來。

    從小到大,她們都嚴禁言長生踏出青丘,游歷之事更是極力阻止。因為他不僅是半妖,還是言君嫣和有蘇容的兒子,一旦身世被揭穿,山海修道人不會放過他。

    但如今,四目相對,到底還是有些傷感。

    “長生,你與你師兄便暫時留在青丘吧。”

    “等大戰結束,我與玉兒再好好向你道歉。”

    等這一戰結束,將那些修道人打怕了,言長生才能光明正大地行走于陽光下,不受任何出身的拖累。

    話音落下。

    她們親手布下結界,疊加數層,很快轉身離去。言長生垂眸,半晌,低頭輕輕舔了下前爪。

    金碧輝煌的宮殿寂靜無聲。

    沉默在旁的云清終于伸手,將有些失落的狐貍精端起來,揣進懷中,緩慢撫摸著他腦袋上的軟毛。

    長生一頓。

    片刻,他將腦袋放松靠在男人掌心,聲音懨懨:“抱歉,師兄。害你也跟著被關起來了。”

    “你永遠不必對我說抱歉。”云清皺眉,握住他兩只前爪,輕輕捏了捏,感受到肉墊的柔軟溫熱,聲音更低:“不開心?”

    言長生嗯了聲:“我知道長老們是為我好”

    可他真的想見母親一面。

    而且,若人與妖之間的戰火真的即將爆發,那到時不知會有多少無辜性命消失。

    言長生抬頭,有些茫然地看著云清:“我外出游歷數年,見過小妖怪辛苦修煉,卻被修道人不由分說殺光,也見過百姓勞苦一生,卻被兇妖幾口吞吃全家。”

    “這世間,從無絕對的善與惡。就像我的父母,他們意外相愛沒有錯,兩族抗拒厭惡也沒錯。可如今卻一個自愿被囚,一個失蹤不明。”

    “若再起戰爭師兄,怕是陰曹地府都裝不下投胎的亡魂了。”

    言長生勉強講了個笑話,云清很給面子地勾唇,而后平靜道:“想去言家嗎?”

    “”

    言長生與云清四目相對。男人眼眸漆黑,仿佛永遠都毫無波瀾,可靠安心。

    他說:“你想去,我就帶你去。”

    沉默半晌。

    言長生忽然跳出云清掌心,叼來筆墨,停住幾秒,飛快給長老們留下一封誠懇的道歉信,隨后回頭看向云清:“師兄。”

    云清會意。

    他拔出寒光劍,飛快無聲地凌厲一斬!結界瞬間猶如被戳破的泡沫,猛地悄然開始消散。

    言長生心跳加速,被男人再次團進懷里,熟悉的草木味溢滿鼻端,清爽溫暖。

    云清躍起,抱著懷中一抹柔軟的赤紅火焰,消失在宮殿外。

    一聲嘆息若有似無地響起。

    踏出青丘的瞬間。

    兩道颶風忽然襲來,言長生認出長老氣息,指尖瞬間攥緊。然而那風遠看凜冽,瞬息到眼前時,卻驟然一散,化作一點靈光,輕輕落在了長生面前。

    定睛一看。

    竟是一枚靈光流轉的護身玉佩。

    長生猛地明白什么,瞬間轉頭望去,死死攥住溫潤玉佩。與此同時,云清耳邊響起狐妖冰冷的聲音。

    “你既能破我二人結界,那就保護好長生。”

    “他若有意外,我青丘舉族而攻,也會將你碎尸萬段!”-

    言家結界。

    陸地懸浮而起,組成一個又一個華美島嶼。無數白玉宮殿遍布島嶼之上,最中央的宮殿足有九層,法器與擺件亮著瑩潤微光,牌匾上刻有三個大字:摘星閣。

    頭發蒼白的隨清看著這三個字,瞇了瞇眼:“摘星閣,言家好志向。”

    在她對面,言恒帶著幾位長老作陪,聞言笑道:“這是父親生前隨意取的名字,仙尊見笑了。”

    隨清移開目光,沒什么表情地看著他:“今日結果呢。”

    言恒一頓,神色有絲尷尬:“今日我那大弟子已將陣法解開一半多,再過兩日,必能解開全部,仙尊您再等兩日便可。”

    ——那日迫于隨清壓力,言恒命弟子放言君嫣出祖地。誰知到了祀堂門口,弟子竟發現門外設有一個陣法,隔絕了屋內一切聲音。四處詢問后才得知,這是言君嫣跪在祖師石像前懺悔時,隨手布置的。

    那門房樂呵呵地說:“君嫣大人雖散盡法力,但依舊是天才,偶爾無聊了就會如此打發時間。您別心急,這陣法兩三個月就會自行消散了。”

    昆侖仙尊就在府上,哪來的時間等?

    誰知隨清得知此事后,竟饒有興趣地住在言家,真就開始了等待結果。然而如今已是第三日,言家眾人依舊沒能解開。

    他們來到祖地外,隨清看著苦哈哈的眾弟子,半晌,忽然冷笑:“真是天才與廢物的對比。”

    言恒:“你——”

    對上老人冰冷目光,他敢怒不敢言,只能憤憤咬牙。藏在衣袖下的手驟然攥緊,眼眸深處也閃過一絲黑氣。

    那黑氣只浮現一瞬。

    下一秒。

    祀堂大門內仿佛察覺到什么,忽然毫無預兆打開。

    眾弟子一呆,下意識看去,便見逆光背景后,一道高挑清癯的身影緩緩自里踏出,繡有麒麟花紋的黑靴停在門口,長發飄逸。

    言恒愣住:“姐姐……?”

    病氣纏身,卻依舊脊背挺拔的言君嫣抬眸,漫不經心地盯著他。

    日光燦燦,照得多年不見光日的皮膚青白,女人咳嗽幾聲,側過頭,似笑非笑道:“言恒,你身上怎么有魔氣呢?”

    第094章 14

    言恒一愣:“什么魔氣?”

    他表情疑惑, 不似作偽,怔怔地看著多年未見的言君嫣,似乎依舊是從前那個喜歡跟在她身后的弟弟, 寡言少語。

    言君嫣笑了笑,移開目光:“沒什么。”

    她的視線落在門口陣法處, 漫不經心一抹,那為難了整個言家三日的陣法便倏然消散。弟子們一怔, 反應過來,眼中頓時冒出無限崇敬, 紛紛跪下恭敬行禮:“君嫣大人!”

    ——言家的輝煌由言君嫣個人扛起,又隨著她的倒下黯然失色。于是即便天才隕落,也不妨礙她成為眾人心心念念的白月光。

    言君嫣點點頭, 當作打招呼,聲音隨意:“此處百年未曾有人來過,怎么今日這么熱鬧?”

    言恒一頓,幾秒后, 才笑著側身與言君嫣介紹:“這是昆侖的隨清仙尊,與姐姐應是舊識,此次入我人界南州,是來商討妖族與人族大戰之事。”

    “涉及四大世家和妖族, 茲事體大,姐姐不如出祖地與隨清仙尊詳談?”

    言君嫣挑眉, 聽見兩族大戰也沒什么波動, 只道:“我不是戴罪之身么?”

    言恒垂眸, 片刻:“舊事已過百年, 況且當初若非姐姐執意散盡法力生下孩子、入祀堂長跪,你不會如此虛弱, 也不必在這里凄苦百年,更不必”

    “嘖,別念了。”

    言君嫣不耐煩地打斷他,很快上前,神色自然地對隨清行了個禮:“好久不見,隨仙尊。”

    隨清臉上露出一絲真切笑意,欣賞地點點頭,回禮道:“好久不見,言小友依舊是我印象中的模樣,不卑不亢,氣勢甚好。”

    言君嫣笑:“我如今法力盡失,狼狽至極,也就您不嫌棄了。”

    “若你愿意,我昆侖有丹藥可醫你身體。”

    隨清能看出來,言君嫣此時渾身經脈已斷,所以才無法自行打坐恢復法力。想來傳言確實沒錯,言君嫣腹中孩子變成死胎時,她與有蘇容定是不顧恢復速度,強行不斷抽干身體法力,才能令那孩子成功活下來。

    言君嫣聞言,卻灑脫擺手:“從前病重過一次,您已派青鳥送來丹藥救我一次,我又怎么好意思再來麻煩您?”

    隨清一頓,剛想說她一直在閉關,從未送過誰丹藥,卻忽然想起什么,倏然沉默。

    言君嫣沒在意這些小節,很快又挑起話題,與她談笑著往外走去,身后弟子呆呆看著她談笑風生的側臉,愣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跟上去服侍。

    偌大僻靜的祖地,只剩下樂呵呵的門房與言恒。

    言恒一身碧綠衣袍,溫潤如玉地立在原地,看著那道高挑身影消失在視野,罕見失神。

    ……從來都是這樣。

    天之嬌女、眾星拱月。言君嫣三年金丹,五年元嬰,二十年便已摸到化神邊緣,成仙在望。她太璀璨,將山海界那代的所有同輩修士都襯托得黯淡無光,唯有一位青丘少族長同樣天才,可與之相提并論。

    而如今,即便是已淪為凡人,渾身毫無法力。

    言君嫣依舊能淡然自若,不見絲毫局促不安。

    ——可她明明能更好。

    都是因為那群該死的畜生。

    言恒垂眸,壓下眸底黑氣。半晌,他抬頭露出一個溫潤笑意,緩步跟了上去-

    自青丘離開,頭頂日光已經大亮。行有一個日夜,長生與云清便再次抵達南州。

    石壁緩緩關閉。

    長生起身,認真擦干凈師尊殘存的石像,又和面無表情的云清給師尊上了三柱香,這才帶著他來到了言家結界外。

    南州繁華,處處是做修道人生意的店鋪,言家身為四大家族之一,結界外的街道堪稱繁華喧鬧。

    觀察了一會兒,他們走進一家客棧,開了間正對結界的上房。言長生打開窗,忽然摸到腰間懸掛的玉佩,一頓,低頭眨了眨眼。

    身旁站著沉默的云清。

    長生安靜片刻,輕聲道:“臨走之時,兩位長老送我玉佩,還傳音讓我注意安全。師兄,她們對我真好。”

    云清嗯了聲:“她們也與我傳音了。”

    言長生眼睛微亮:“說了什么?”

    “說若我沒保護好你,就將我碎尸萬段,砍成骨渣熬湯給狗喝。”

    “”

    言長生笑起來,忍不住撞了下男人的肩,力道輕輕:“師兄,你越來越會講笑話了。”

    云清垂眸,看著他有些僵直的脊背,聲音很低:“那你有沒有因為我的笑話,放松一點?”

    言長生的心跳太快。

    這一路上,云清只感覺懷中揣了只緊張到要吐的小狐貍。小狐貍時常無意識地咬住尾巴,又或焦慮地自顧自磨指甲,滿心期待與不安。

    ——出生以后,第一次有機會與母親見面。

    這叫言長生怎么能不緊張?

    狐妖一頓。

    半晌,長生終于松開攥緊的指尖,點了下頭:“嗯,放松了很多。”

    客棧上房設有結界,隔絕外面聲音。

    云清見他放松,自己也跟著松懈了肩膀。伸手安撫地摸了摸長生的柔軟頭頂,繼續開解:“剛剛在緊張什么?”

    長生低頭:“我有些擔心自己還不夠優秀,令母親失望。”

    然而一聽這話,云清瞬間皺眉,向來漠然的臉上頭一次出現劇烈情緒。仿佛一個被惹怒的寶爹,冰冷看向言長生。

    他聲音很是驕傲:“你資質聰穎、悟性極佳,以半妖之資,不到三十歲就已走上成仙之道,堪稱天縱奇才。實乃山海界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存在。說實話,有朝一日你當上大帝也不無可能。”

    “若你都不算優秀,其余人便是廢物。”

    “若你都擔心得不到父母喜愛,那其余人便應自縊。”

    “長生,你優秀得令山海界的所有父母眼紅,知道嗎?”

    言長生一愣,被這長串的夸張稱贊砸中,暈暈乎乎:“師兄”

    云清無情蒙住他的嘴,斬釘截鐵:“噤聲。我不允許任何人說言長生壞話。”

    “本人也不行。”

    “”

    言長生低頭,片刻,終于忍不住倒進男人懷中,徹底開懷笑起來。云清抱著他笑到發抖的身體,幾秒后,漆黑的眼中也閃過一絲笑意。

    那些緊張、擔憂、迷茫、近鄉情怯如同一團烏云,被這樣的夸贊輕輕一戳,瞬間就消散了。

    明媚干凈的晴天露出來。

    言長生抬眸,長睫下的剔透瞳孔看向云清,微微彎起。他仿佛一只閑不下來的貓,心情一好,就故意輕拽了下男人的頭發。

    云清任他在懷中搗亂。

    言長生眨了眨眼,漂亮的瞳仁亮閃閃。他想起什么,又問:“對了,師兄,你前日是如何破開青丘結界的?”

    大長老和二長老皆為大妖,她們施加疊加的結界,按理來說,一位仙尊可破不開。

    云清道:“我的法力在恢復,若沒猜錯,應是距離我渡劫那日不遠了。”

    言長生哇了聲,不好露出尾巴拍他肩膀,便捧場地鼓掌:“師兄真厲害。”

    云清很輕地笑:“等渡完劫后,我立刻再入人界保護你。”

    “到那時,你無需懼怕任何存在。天上地下、四海四界,數億萬景色,都只會是你游歷世界的一頁。”

    ——云清能感受到,自己渡劫前的法力幾乎稱得上恐怖。

    他回憶起那些越來越頻繁出現的記憶碎片,和血腥畫面,微不可察地皺了下眉,轉移話題:“你打算如何進言家?”

    “用法器。”

    言長生得意抬手,晃了晃自己清癯冷白的指節,上面戴著一枚溫玉做的空間納戒。

    “戒指里放了師尊送的法器,佩戴在身上,可以遮蓋所有氣息。”

    “師兄放心,絕不會被言家發現的。”

    半妖氣息雖淡,但言家結界太密,輕易就能識別妖氣,尤其是狐妖。

    聽說曾有一言家弟子除妖歸來,因忘記處理剝皮時沾到的狐貍血,被結界錯誤識別為狐妖,生生絞死在陣法中,變作了一灘看不出形狀的肉泥。

    自此以后,所有言家子弟回族前都會將自己清理干凈,生怕沾上半點妖氣。

    而師尊送他的法器就能完整蓋住妖氣。

    思及此,長生忍不住嘆氣,很是憂愁:“也不知師尊何時能回來看我。我想師尊了。”

    云清垂眸,用力頂了下后槽牙,面無表情去關房間的窗,不忘囑咐:“到時候你化為原形,我帶著你去”

    ——叮鐺。

    清脆聲響打斷他的話。

    云清一頓,回頭看去,瞳孔忽然緊縮。

    陽光下,俊美漂亮的狐妖微微側身,白潤如新雪的纖長脖頸上,正掛著一枚通體赤紅的漂亮小鈴鐺。

    紅繩纏繞脖頸。

    這點紅鮮艷秾麗,虛虛墜在頸間,宛如鑲嵌綢緞的寶石。狐貍精被勒出一點色/情軟痕,卻毫無所覺,依舊不斷撥弄著鈴鐺,新奇地仰頭聆聽。

    清脆響音一聲接一聲。

    狐妖喉結連成一道起伏漂亮的線條。

    他仰著頭,水潤雙眸聽得微微失神。一旁修無情道的云清仙尊看了,卻只能想到三個字。

    高/潮臉

    那個破爛的、無恥的、丑陋的石像。

    送給言長生的屏蔽法器,竟然是個情趣鈴鐺。

    第095章 15

    云清抬眸, 靜靜看著長生。

    鈴鐺清脆地響,狐妖聽得開心,又摘下來放在掌心觀察。小巧鈴鐺落在他手心, 細膩表面透著溫潤光澤,精致可愛。

    長生捏起來, 貼在耳邊輕輕晃。

    叮叮叮。

    他笑起來,眉眼彎彎地看向云清, 竟有一絲天真的明媚艷麗:“師兄,這鈴鐺聲音真好聽。”

    令長生不自覺回憶起從前。

    以往跟著父親四處奔逃時, 有蘇容不忘給長生買各種各樣的玩具。記得有一回傍晚,長生急病發作,有蘇容給他輸完所有法力, 臨時落腳在一座人族城鎮。鎮內沒有修士,街邊小販叫賣著玩具,格外賣力。

    有蘇容停下腳步,也挑了個做工一般的鈴鐺。

    年幼的長生沒有法力幻化人形, 便以狐貍模樣縮在有蘇容懷中,遠遠看去,像是一團特別小的赤紅火焰,又軟又暖。

    有蘇容將那鈴鐺綁在衣襟上, 落在長生耳邊。他動一下,鈴鐺就在長生耳邊響一下。

    “我寶寶先聽個響, 等殺掉那群廢物了, 爹再給你親自舞一曲。”

    “你爹我的舞姿那叫一個絕, 想當年也是把君嫣迷得七葷八素, 初見當晚就跟我在月下相見,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哎, 真想她呀。”

    “寶寶不著急,等你長大了也跟著我學跳舞,咱找個山海界第一牛叉的戰力,努力勾引到手,再和和美美地過日子,嘖嘖,我長生寶寶的好日子在后頭呢。”

    傍晚下起大雨,行至野外,身后人族追兵終于緊咬而至。

    妖力驟然盈天,鮮血染透有蘇容霜寒如雪的清冷眉眼,一切廝殺都淹沒在瓢潑雨中,壓抑危險。

    長生卻抱著尾巴,陷在父親溫暖干凈的懷里,一邊聽著父親的話癆碎碎念,一邊睜著漂亮的大眼睛,驚奇地抬爪去抓那顫動的鈴鐺。

    父親動一下,鈴鐺響一下。

    小長生就捧臉笑一下。

    掌心的紅色鈴鐺小巧。

    長生垂眸,半晌,笑道:“師兄,我喜歡鈴鐺。”

    他喜歡親人在身邊時的安穩。

    即便是逃命,那也是好的,暖的。

    云清沉默片刻,輕輕抓住那個鈴鐺,聲音很輕:“我的懷里,也是暖的。”

    指尖溫熱襲來。

    男人雙眸漆黑,牽住狐妖微涼的手,牢牢壓在自己的衣襟上:“長生,若你愿意,這里永遠歡迎你。”

    四目相對。

    長生彎起眼,柔軟發間忽然冒出一對狐貍耳朵。流火般的赤色狐尾也探出來,毛茸茸的,輕輕掃了下云清的肩。

    他問:“永遠歡迎我?”

    云清答:“若有欺瞞,身死道消,魂散魄滅。”

    ——人族修士得天道鐘愛,生來擅長修煉。但同時也言出法隨,境界越高,背棄諾言受到的反噬就越大。

    云清是仙尊,此言一出,幾乎等同親手給自己捏了個必死的弱點。

    言長生凝望著他,半晌,兩條赤紅的尾巴忽然卷住男人小臂,輕輕一扯——

    二人距離瞬間拉近。

    云清下意識攬住狐妖的腰,單手一把將他抱起,垂眸看去:“長生?”

    長生坐在男人有力的臂膀上,鼻尖聞見熟悉的草木味,清爽溫暖

    每次化為原形,被云清團巴團巴塞進懷中時,長生都有種想耍賴撒嬌的沖動。

    以往他以為這是錯覺,但此刻他才明白,這叫安全感。

    被他抱住,就好像被堅不可摧的城墻擁壘,外界再危險,云清也永遠不會讓任何東西傷害他。

    長生眨眼,將頭靠進男人懷中,幾秒后,忽而輕輕撞了下他的肩膀。

    溫熱的獸耳絨毛短短,輕輕蹭過鋒利下頜,帶來一絲癢意。

    懷中的狐貍精說:“那我暫時相信你,云清。”

    云清垂眸,輕輕笑了:“那請問,怎么讓你永遠相信我呢?”

    長生翹唇,唔了聲:“那就看你表現咯。”

    不等云清回答。

    俊美妖怪瞬間變回狐貍,自發乖巧地鉆進云清衣襟,動作飛快。

    男人懷抱寬闊,長生懶洋洋地歪頭靠住,笑著看他。

    “走吧,懷抱很暖哥。”

    “……”

    紅色小鈴鐺被狐貍小心捧住,襯得肉墊粉白,宛如重瓣花朵。

    云清一頓,忍不住捏住長生前爪,低下頭,遞到唇邊,輕輕吻了一下。

    長生一愣,毛茸茸的臉好紅。

    男人也笑著看向他,低聲道:“好的,漂亮小鈴鐺。”

    頓了頓。

    他又一本正經地補充:“好的,我寶寶。”

    “……”-

    基山鳥鳴陣陣。

    山頂寺廟寂靜無聲。幾個倀鬼跪在巨大虎形雕塑前,低聲匯報:“大王,山中賤民共萬數,還有些在外尋找祭品,十日后定會回來。”

    在它們前方。

    虎頭人身的壯碩妖怪閉目,吞下浮在半空的往生幡,緩緩睜眼。

    “讓他們都滾回來。”

    基山山民身上皆有歸山君的奴隸印,憑借此印,倀鬼們能輕易找到他們的位置。

    倀鬼低頭:“是。”

    歸山君看著他們,忽然皺眉,意識到不對:“你們怎么少了這么多?其余倀鬼呢?”

    這些天以來,他先是被心魔折磨,而后又在面具的恐嚇利誘下,專心煉化往生幡,分不出精力給基山倀鬼和山民。以至于此刻才發現,自己的倀鬼似乎消失了近八成。

    被問話的倀鬼連忙道:“屬下也不知具體。只知前些時日,基山空中忽然掉落隕星,動靜極大,大首領和八首領接連下山巡邏,卻再也沒回來。”

    “大首領的尸骸沒找到,八首領的就在山洞內,看傷口似乎是被劍修殺死,大王可要一觀?”

    放在以往,虎妖定會暴怒查看。

    但如今他已經煉化往生幡,等再過半月,將那結界研究透徹、布置完畢后,便可煉化完數萬山民,白日升仙。

    如此大的機緣擺在面前,歸山君自然顧不上這些小節。

    他抬手翻轉,身后黑氣驟然彌漫,瞬間幻化成數千青白麻木的倀鬼,無聲立于半空。

    “如今最要緊的,是將那些賤民圈在基山里,你們帶著這些倀鬼日夜巡視,不許放跑一個。”

    “若有想反抗的,當眾殺了他們全家。小兒活吞,婦老剝皮,青壯砍去四肢,以儆效尤。”

    “是。”

    倀鬼們小心退下。歸山君剛要離去,耳邊忽然傳來一聲陰笑,略微嘶啞。

    “歸山君好手段。”

    虎妖驟然回頭,看向不知何時出現的面具,神色冰冷:“閣下似乎很喜歡不請自來。”

    面具笑了兩下,也不生氣,懶洋洋道:“歸山君可知,自己已經大難臨頭啊。”

    “據我所知,昆侖仙尊已至人界南州,與言家共商兩族之戰事。若戰火四起,基山身為人界與青丘的分界線,定是重中之重。”

    “歸山君,你怕是挨不住昆侖仙尊的長劍。”

    歸山君臉色變得鐵青,金色獸瞳緊緊盯著面具,緩緩道:“戰事重大,妖族不可能毫無防備。”

    面具嗤笑:“百年前一戰,妖族如今只剩幾個妖王撐著,妖都子民稀少,連族內繁衍都自顧不暇,即便他們想打過來,也需不少時日。”

    “你若想等妖族來援,怕是萬萬來不及呀。”

    它的聲音變得尖利陰柔,甚為刺耳,歸山君皺眉:“閣下想說什么,不妨直說。”

    詭譎面具眼眶空洞,忽然笑起來:“歸山君真聰明,那我就直說了。”

    “我要你在十日內,布下結界煉化生民,即刻成仙。我會將戰事拖延至一個月后,放心,人族一定察覺不到基山變動。”

    話音落下。

    歸山君意識到什么,瞳孔一縮:“你是人族?!”

    且地位一定不低。否則怎么能拖延戰事,怎么能掩蓋基山動靜!

    面具笑了,語氣隨意:“那就不勞歸山君操心了。你有心魔,又已煉化往生幡,若沒有我的口訣教導,就無法吸納生魂。”

    “成仙和去死,你應該知道怎么選。”

    “”

    沉默半晌。

    歸山君開口:“我知道了。成仙之后還需我做什么?”

    “找到青丘結界。”

    面具吐出一塊羊皮地圖,聲音冰冷,偏偏語氣又變得淡然,似乎在拙劣地模仿著什么人,然而仿皮不仿骨,以至于聽上去格外怪異割裂。

    “這是青丘五十里外的大致地圖,你一個一個去蹲守,直到找到那群雜毛畜生的入口為止。”

    歸山君撿起那陳舊地圖,垂著眸,看不清神色。半晌,再抬起頭時,面具不知何時已經消失。

    山頂冷風陰寒。

    它瞇起眼,招來一個倀鬼,聲音聽不出情緒:“下山,去南州附近探查,入人界的昆侖仙尊如今在哪。”

    “是。”

    倀鬼很快離去。

    歸山君不緊不慢地收起地圖,臉上卻絲毫不焦急,反而神情胸有成竹——

    與青丘有彌天大仇、地位不低、提起有蘇容名字就發瘋的,人族。

    面具方才聲音或陰柔或淡然,語氣時而談笑,時而隨意,明顯在模仿著誰。

    而好巧不巧。

    百年前,歸山君曾在逃命途中,親眼目睹言家嫡女手持長槍,鐵血覆滅妖都十三國。那時,那位女修說話時的音調漫不經心,隨意淡然,與面具一模一樣。

    ——那個面具,在模仿言君嫣說話。

    “言家。”

    虎妖陰冷的聲音回蕩在空氣中,久久不散。頭頂落日昏黃,目之所及,似乎都蒙上了一層灰翳陰影

    言恒睜開眼,自密室中醒來。

    面具跌落在地。

    他表情麻木,怔然盯著毫無氣息的面具,眼中黑氣瘋狂涌動,攪得后腦疼痛發脹,記憶一片混亂。

    半晌。

    男人終于回神,冷冷按住腦袋,碧綠衣袖被扯皺:“從我腦子里出來。”

    他的聲音很陰柔,與平時的溫潤截然不同。乍一聽,竟和天閹之人無甚區別。

    片刻。

    須發皆白的老人終于浮現在空中。燈光下,老人五官陰鷙,與言家祠堂內掛著的上任家主畫像,一模一樣。

    言刃清笑瞇瞇道:“我兒這是怎么了?”

    “方才竟那樣說話。怎么,你還在肖想你姐姐?”

    第096章 16

    言清刃的魂魄在燈光下明滅不定。

    言恒看著他, 面無表情:“你想干什么?”

    言清刃挑眉:“我?”

    言恒:“你助那只虎妖掌控基山,又故意找來往生幡誘他,你不會不知道, 一旦煉化往生幡,他的神魂會瞬間烙下你的印記, 從此生死都在你一念之間,成仙也無法擺脫。”

    “你身為一只魔, 妄圖攪動人族妖族之戰,你到底想做什么?”

    誰知他話音落下, 言清刃忽然哈哈大笑。

    那張陰鷙的臉一陣扭曲,而后竟化作了言恒的模樣,倏地湊到男人面前, 聲音戲虐:“言恒,我不就是你嗎?”

    “從始自終,這一切都是你想做的,我不過是按照你的心愿, 推波助瀾而已。”

    “這些年來,我們互相融合、記憶共享。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言恒呀言恒,別再自欺欺人了。”

    言恒雙手猛地攥緊, 腦中忽而閃過無數回憶。

    ——百年前,言君嫣被診斷出身孕。

    人族既驚又亂, 不知該對此事持何種態度。

    幼兒無辜, 更何況言君嫣潛力巨大, 升仙不過彈指之間。若此番下狠手逼迫她, 不說打不打得過,有朝一日她成仙后, 反過頭來清算此時蹦跶之人,他們又該如何自處?

    而就在此時,有蘇容宣布入贅言家。妖族有無數珍貴藥草、幻境、天材地寶有蘇容愿以青丘開始,和人族開啟商貿交易,互通有無。

    此乃對雙方利益都大有好處之事,各大世家紛紛心動,態度也跟著緩和。

    誰知沒過幾日,言清刃忽然帶著上萬弟子于東洲開啟血祭,聲稱絕不容忍言家血脈被賤妖玷污、言氏家族被半妖繼承。言君嫣趕到時,數百個無辜弟子已被生生煉化,神魂消散,死狀極慘。

    她意識到不對,立刻以自身法力沖散陣法,想壓下言清刃回族內審問。那數百名弟子的神魂卻忽然化作一陣黑霧,猝不及防鉆入言君嫣七竅。她昏迷過去,再次醒來,腹中胎兒已成死胎。

    而言清刃立于閣前,眼中黑霧繚繞,顯然是修煉魔功已久。

    ——他天資愚鈍,竟早已入魔以求大道。這些年借著兩族仇恨,暗中吞吃了無數弟子和妖族,怎么可能容忍二族和好?

    與此同時,妖族大亂,無數大妖在心魔影響下發狂屠戮妖民。原本已緩和的兩族關系更加惡劣,有蘇容自愿接受九十九鞭刑法,交出族印消失。

    一年后,他獨身闖入言家祖地,以幻術絞殺家主言清刃。

    言清刃被殺的那天,言恒就躲在摘星閣的角落里,惶恐地抱住自己,瞪大眼睛望向窗戶縫隙,大氣不敢喘。

    他看見那只屠戮了言清刃一脈的狐妖長發散落,高大身軀跪在榻前,將頭埋進姐姐膝間,哀求她:“君嫣,跟我走。”

    他看見姐姐摸著狐妖的頭發,蒼白臉上露出一個笑容,美得驚人:“你我各為此代領袖,肩頭背負的何止數萬性命,你真的能拋開一切嗎?”

    偌大閣內,散落著無數被撕碎的尸體。言清刃的頭顱被狐妖一分為二,花白腦漿蜿蜒滿地,死不瞑目。

    狐妖抬起頭,露出沾滿鮮血的清寒眉眼。眸光很冷,尖銳的獸牙也露出來,兇戾狠毒:“我憑什么不能?我恨不得整個山海都去死!”

    姐姐很輕地笑了,抬手,饒有興致地去捏他的獸牙。卻被狐妖反手抱進懷中,小心翼翼,緊緊不放。

    “君嫣”

    已是凡人的姐姐順從地靠在愛人肩頭,罕見放松了自己,閉眼輕聲:“此事一出,如今人族妖族的仇恨之深,已非你我二人能緩和。”

    “數千條性命橫亙,言清刃雖身死,那縷魔氣卻也跟著消失不見。沒有人會相信我們的話。”

    “青丘需要你主持大局,我也要待在言家,等待那縷魔氣再次出現。”

    “阿容,你我不能讓族人白死。”

    女人面色虛弱,卻有松壓寒雪之姿,睜眼看過來時,沁著沉靜鋒利的美與冷。

    有蘇容閉了閉眼,半晌,才很輕地嗯了聲:“好。”

    “但我不會再回青丘。”

    “大妖們走火入魔而死,我消失了,才對青丘最好。”

    他以指作訣,飛快寫了封信發往青丘。而后在言君嫣的目光下,小心翼翼伸手,抱起了床頭那個小小的襁褓。

    二人屏息,垂眸看去。

    只見柔軟襁褓中,一個皮膚粉白的嬰兒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正吧唧吧唧在啃指尖。頭頂兩只毛茸茸的赤紅小耳朵立起,時不時晃幾下,可愛靈動。

    陽光透過窗,照進鮮血橫流的閣內,照在他們三人身上,暖融融一片。

    今天,竟是個好天氣。

    言君嫣伸手,食指立刻被一只小小的手緊緊抓住,觸感柔軟。

    她不由得露出輕笑,感受著這股溫熱,眉眼溫和:“我給他取了名字,叫長生,愿他長生平安。”

    有蘇容輕輕哇了聲:“好好聽,和小長生真配。”

    “而且他長得也可愛,不似尋常孩子,剛出生皺巴巴得像只猴兒。瞧瞧這大眼睛,這長睫毛,哎,真不愧是你我之子,漂亮著呢。”

    言君嫣又笑了,挑眉看他:“有蘇容,你很愛拉踩嘛。”

    有蘇容立刻低頭蹭她:“夫人饒命,我錯了。”

    高大狐妖忘了給自己施清塵訣,清冷如新雪的臉上沾滿鮮血,親昵蹭過來時,纖密眼睫在很輕地抖動。

    言君嫣也恍若未覺,任由他將不舍和悲意藏進笑容后,伸手緊緊抱住自己,力道恍若生死離別,哀沉刻骨。

    他們靜靜擁抱許久。

    直到外頭開始傳來隱約的怒吼和腳步聲。

    藏在櫥閣內的言恒這才回神,怔怔看著姐姐低頭,很輕地吻了下小長生的額頭,又吻了下有蘇容的薄唇,笑道:“走吧,阿容。”

    “我們一定會有再見的那一天。”

    四目相對。

    小長生眨著大眼睛,好奇地圍觀高大狐妖將渾身法力渡給女人,又吞下一瓶丹藥,最后和女人接了一個綿長的吻。

    下一秒。

    他小心抱起小長生,頭也不回地消失在閣內。

    人族援兵遲遲到來,砰地踹開閣內大門。

    言恒死里逃生,猛地從櫥閣內爬出來,不敢看身后姐姐的目光,尖叫道:“是有蘇容殺了我爹,殺了無數言家弟子!他往那邊逃了,還帶著那個半妖!你們快追!”

    因為太過急切,言恒甚至忘了掩蓋自己的天閹聲線。

    尖利陰柔的聲音回蕩在閣內,那些人族修士一愣,面面相覷下,竟沒有如言恒預料的那般追去,而是忽然爆笑。

    “這不是言清刃的庶子嗎?我說怎么平時就知道沉默跟在君嫣大人身后,原來竟是個太監!”

    “欸,說不定不是太監,萬一是天閹之人呢?”

    “哈哈哈哈,言家只有兩個小輩,這天閹之人如何擔任家主之位啊?”

    他們毫不掩蓋自己的幸災樂禍,雙腳一動不動——有蘇容可是妖族年輕一代的最強者,曾以一己之力絞殺東州三成修士,他們又不姓言,傻了才會真的以命去追。

    不過做做樣子而已。

    諷刺冷笑回蕩在耳邊。

    言恒愣在原地,心中瞬間被難堪和恨意填滿。一縷微不可察的黑氣忽然冒出,悄然落進了他眼底。

    還處于虛弱中的言君嫣,和那些人族修士都未曾發覺。

    女人忽地開口,聲音很淡:“笑夠了嗎。”

    笑聲倏然停止。

    眾人對上她漫不經心的雙眸,腦中自動閃過她手持長槍的凜冽模樣,不由得恭敬垂頭,尷尬行禮:“君嫣大人是我等失態了,抱歉。”

    “既已知錯,那就煩請各位幫言恒穩住言家局面。我如今尚不能出祖地,言家不能亂。”

    言恒呆呆地看著凡人姐姐發號施令,而那群趾高氣昂的修士竟真的聽令行事,態度恭敬禮貌,毫無違逆。

    他眼中閃過迷茫、嫉妒、癡迷、崇拜、怨恨到最后,腦子里只剩下一個詭譎聲音:我兒,你想做言家真正的家主嗎?

    他當然想。

    他還想讓姐姐忘掉那個畜生,忘掉那個小畜生。

    他不要再做一個影子,他要令言家再次成為世家之首,讓姐姐也那么溫柔地摸一摸自己的頭,安心靠在自己懷中,對他露出一個溫柔的笑。

    可不管怎么做,姐姐都不肯給他半個眼神。

    有蘇容失蹤后,她將自己關在祖地百年,不管言恒怎么跪在門外求也毫不關心。她那么冷漠,而這一切的源頭,都是因為有蘇容。

    都怪青丘。

    那群該死的畜生!

    明亮密室內,言恒呼吸起伏,眼中黑霧越發濃郁。

    空中的魔哈哈大笑,放肆地吸納著無盡怨氣與仇恨,壯大自身。那張臉上時而浮出言清刃的五官,時而又變回言恒的五官。

    ——百年前,言清刃被有蘇容撕碎,連魂魄也攪爛。是修煉的詭異魔功令他逃出一絲神魂,在言恒識海中茍延殘喘,將魔功修煉法訣教給他。

    但他沒有料到,言恒心中的怨與恨竟這么大。這些年來互相交融。到如今,他已分不清這具身體究竟喚作什么了。

    留下的,只有對姐姐的執念,和對青丘的恨。

    言恒此刻,就是一個表面溫潤,內里完全腐爛的魔。

    門外響起聲響。

    “家主。”

    言恒不慌不忙地側頭,對著銅鏡練習一陣,很快起身,再次露出一個溫潤的笑容,來到外間。

    “何事?”

    面前弟子低頭行禮:“稟告家主,方才言家門外來了個劍修,聲稱自己與君嫣大人有舊。”

    “他聽聞君嫣大人如今出了祖地,便前來拜訪。門房將消息先告訴了君嫣大人,大人已經派侍從領著那人去摘星閣了。”

    “家主,您看……?”

    自從言君嫣出關的消息傳出,言家便收到了無數以往交好家族的來信,無一例外都是問好加打探。

    而言恒掌管言家百年,言君嫣出關不過幾日,那門房竟也忘了家主存在,下意識將所有消息的優先級都給了言君嫣。

    言君嫣這三個字,份量之重可想而知。

    言恒眼中閃過異樣光彩,半晌,不怒反笑,輕聲道:“那就如此吧。”

    “姐姐就是這樣,所有人都崇敬她以后有如此消息,不必來稟告我。”

    “是。”-

    云清揣著懷中的小狐貍,眉眼冷淡地跟著侍從往前走。

    摘星閣位于言家中心,白玉為脊,靈石為瓦,溢滿生機勃勃的輕盈靈氣。

    侍從停下腳步,恭敬垂手。

    “往前走便是君嫣大人所在了。您請。”

    “多謝。”

    侍從很快離去。云清抬眸,安撫地摸了下胸膛處,面無表情踏入偌大閣內。

    與此同時。

    房間內。

    隨清放下茶盞,起身道:“既然言小友有客,那我們改日再敘。”

    言君嫣看著手中有蘇容的玉佩,罕見怔然幾瞬,才回神起身:“今日實在有事明日我定請隨仙尊于百珍閣一聚,賠禮道歉。”

    “無事,這算什么。”

    隨清隨意擺了擺手,沒放在心上,轉身打開門就要離開,面前正好走來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

    下一秒。

    她抬眸,猝不及防對上清寂山山主漆黑熟悉的雙眼,同樣罕見愣住:“云仙尊?”

    云清一頓。

    隨清感受到他身上比以往虛弱數倍的氣息,臉上閃過不可置信,下意識脫口而出:“您還沒斬滅情劫?”

    “您的情劫是誰,竟如此難殺?”

    第097章 17

    話音落下, 房內的三個人一時都頓住動作

    仙尊?情劫?

    不等云清開口。

    察覺到結界削弱的言長生已經迫不及待從云清懷中冒出頭,眼巴巴抬頭一看,視線精準而迅速地鎖定了不遠處的女人。

    仿佛是什么心電感應。

    言君嫣也下意識抬眸, 朝言長生的方向看去。

    四目相對。

    小狐貍一愣,隨即, 眼中忽然毫無預兆地冒出大顆眼淚。

    那淚越冒越兇,越掉越大顆, 仿佛珍珠般簌簌滾落,很快沾濕了長長的睫羽, 和蓬松的皮毛。

    一團紅色瞬間飛過空中——

    言長生宛如起飛彈射的火焰,嘭地砸進了言君嫣懷里,哇哇大哭:“阿娘, 你是我阿娘對不對!”

    他不會認錯阿娘!

    言君嫣愣住,感受到懷中小狐貍溫熱的體溫,顫抖的身體,和他死死纏住自己的八條大尾巴, 倏然反應過來,低頭緊而用力地抱住他。

    “長生?”

    言長生立刻點頭,用力如搗蒜,有點哽咽;“是我是我!阿娘, 我就是長生!”

    小狐貍察覺到她手心那個玉佩,連忙用前爪刨了刨, 眼淚汪汪:“這是爹留給我的玉佩, 他說這是他與你的定情信物, 很是珍貴, 讓我好好保存。”

    “阿娘,我保存得很好!”

    言君嫣抱著他, 臉上的淚還未落下,便哭笑不得:“我和阿容的定情信物多到數不清,連摘的一朵花他也稱作定情信物罷了,長生保存得真好,你真厲害。”

    女人低頭,向來漫不經心的臉罕見溫柔,伸手輕輕擦干小狐貍臉上的淚,聲音又低又輕:“你何時到的南州?怎么能潛進言家的?可有受傷?”

    言長生乖乖被她擦著眼淚,聞言驕傲地抬頭,晃了晃脖頸,示意母親看自己戴著的那顆小鈴鐺:“不曾受傷呢。阿娘還記得嗎?我有師尊了,這就是我師尊送我的法器,能掩蓋妖氣!”

    “我前幾日到的南州,聽聞阿娘出了祖地,便想努力見你一面爹說你又強大又溫柔,今日一見,果然特別特別特別好!”

    比想象中還要好無數倍。

    他說話時抑揚頓挫,像個愛在父母面前撒嬌賣乖的小孩。言君嫣笑起來,將長生圓滾滾的頭摸得東倒西歪,毛發亂亂。

    小狐貍任由她摸,哭的那股勁兒過了,就傻兮兮地歪頭笑:“阿娘。”

    “在呢。”

    言長生不斷叫她,言君嫣就不斷地應,毫無不耐。四目相對,他們又笑起來。

    言君嫣嘆息一聲,將長生臉上的淚擦干凈,低頭親昵地碰了碰他的額頭。

    “長生長大后的模樣,和我想象中的一樣。”

    言長生聞言,眨了眨眼,偷偷看她:“真的嗎?”

    “真的。”言君嫣笑著捏住他尾巴:“渾身毛茸茸的,火紅似月上流火,漂亮極了。”

    “眼睛也很大,像阿容。他變回狐貍時,眼睛就和你一模一樣。”

    言長生津津有味地聽母親說,說剛有他時的欣喜,養胎時的期盼,救活他后的慶幸,分別時的不舍。

    那些都是長生未曾知曉,但永遠擁有的東西。

    那是血脈相連的愛。

    說到最后,長生小心倒了盞桌上的茶,眼睛亮亮地奉給母親。言君嫣接過,順著那雙大眼睛里的期盼,笑著夸他:“長生眼疾手快,甚為乖巧。”

    小狐貍的尾巴瞬間晃得好歡快,耳朵也瘋狂抖動。

    言君嫣又笑了,感覺他不像狐貍,像心思單純的小貓小狗。回憶起有蘇容對自己話癆撒嬌的模樣,她不由瞬間釋然——長生應該也和他父親一樣,在至親至愛之人面前,才會如此天真可愛。

    若對著外人,他必定也是狡詐強大,兇戾狠毒。

    言君嫣摸了摸崽的頭,想起什么,問他:“你說你有師尊了?是何時有的?”

    言長生一愣,老實答道:“從我成年外出游歷的第一周……阿娘,師尊幾年前還送過你丹藥,你不記得了嗎?”

    言君嫣頓住:“你是說,七年前我病重那一次的青鳥?”

    她渾身經脈早已碎裂,除了不必進食外,等同凡人。那一年又剛好聽聞有蘇容失蹤,情緒反噬,瞬間嚴重傷及經脈。

    性命垂危之際,是一只青鳥忽然出現,叼著枚靈光流轉的丹藥,放在了她掌心。

    言君嫣認出此鳥為清寂山所產,以為是隨清照顧,便安心服下,成功熬了過來。可如今,言長生卻說那是他師尊送的。

    長生點頭:“師尊是座石像,教導我成仙之法,若沒有他,我如今也不可能好好站在阿娘面前。”

    長生低頭,又從納戒里叼出許多準備好的東西——師尊畫像、生辰日采的花朵、父親留給他的玩偶、親手編織的一家三口小草人都是他從小到大的珍藏。

    長生抬頭,特別高興地給言君嫣一一介紹。女人笑著靜靜地聽,聽小長生講這些年的經歷與期盼,眼底閃過轉瞬即逝的憐惜。

    最后,長生將那朵用法術保存完好的花叼出來,兩只前爪笨拙地幫言君嫣戴上,連連點頭:“阿娘戴花好看!”

    言君嫣笑了笑,縱容垂眸:“多謝長生。”

    她也將頸間的項鏈法器摘下,輕輕戴在長生額前。亮晶晶的寶石襯得狐貍皮毛更為順滑,她點頭夸贊:“長生也好看。”

    二人又是一陣笑。

    言君嫣看了眼窗外陽光,問他:“你剛才說,此次是你師兄帶著你潛入言家的?”

    “沒錯,師兄他還是個仙尊呢,此番入人界是來渡劫的!”

    言長生回頭,前爪興奮地往原先云清站的地方一指,卻發現房間早已空無一人。

    門與窗被貼心關好,云清甚至還設了個隔音結界,令外間無法聽見絲毫動靜。

    小狐貍眨了眨眼:“師兄呢?”

    云清和隨清沒有走遠。

    摘星閣很大,他們站在離房間不遠的窗前。陽光毫不吝嗇地灑落,頭發花白的隨清垂頭,如以往般行禮:“山主。”

    云清望著遠處,聲音沒什么情緒:“你認識我?”

    隨清一頓,隨即想起他依舊在歷劫,點頭道:“三百年前白日飛升,百兵之首寒光劍自愿認主。”

    “您是昆侖清寂山山主,名氣之盛,仙界無人不知。”

    事實上,云清被眾仙議論紛紛還有一個原因。

    他生平經歷怪異至極,修道時籍籍無名,卻忽然感應天地,白日升仙。升仙后又沉寂于昆侖,從不出清寂山一步——那可是整整兩百年,再清心寡欲也要被逼瘋,眾仙甚至懷疑他是不是死了。

    好在百年前,云清似乎被什么喚醒,開始出入于昆侖,又順便輕描淡寫殺了十幾個前來挑釁的仙尊,仙尊頭顱被寒光劍串成了糖葫蘆,輝煌戰績可查。

    眾仙瞬間老實,不敢再試探他分毫。

    ——修持成仙不易,還是惜命好,惜命好啊。

    隨清咳了聲:“后來我等得知,您修的是無情道。此道如今山海僅有您一人修持,想來是功法所致,才會如此。”

    云清神色漠然,對自己日天日地的龍傲天生平沒什么興趣。

    他皺眉問:“你剛才說,我渡的是情劫?”

    “是,此事唯有清寂山靜修的幾位仙尊知曉。”

    云清:“你可有算出情劫之法?”

    隨清猶豫兩秒,但想起他二話不說拔劍砍人的英姿,立刻從心:“紅鸞星動,情劫而至。您可夜觀天象,以心神連接紅鸞星,順著感應,便可模糊知曉情劫之人。”

    頓了頓。

    隨清想起從他懷里鉆出的狐貍精,聲音遲疑:“但根據以往仙尊們的渡劫經驗來看山主,您的情劫,很可能落在那只狐貍上。”

    至少修持百年,她從未見過誰能與云清這般親近。

    而情劫,是需斬滅才可渡過的。

    那只小狐貍,幾乎必死。

    誰知話音落下。

    男人抬起眸,神色寂滅漠然,似乎有所預料。

    他看向晴好明媚的天空,片刻,聲音冷淡,卻透出蔑視天道的狂妄:“那我便不斬情劫。”

    “一劍直接斬滅紅鸞星,想來,此劫照樣可渡。”

    話音落下。

    隨清一震,幾秒后,忽然猛地抬頭看去——只見方才還晴朗蔚藍的天空,似乎察覺到什么異常,竟瞬間漫起無數黑云。雷霆霹靂聲隱約響起,電光如蛇游走繚繞,煊煊威勢壓下,直指云清的方向!

    這是來自天道的警告。

    雷霆沖霄,動靜太大,此時以南州為中心,中、西、北、東四州天空同樣瞬間被黑云壓頂,整個人界的修士們怔然抬頭,心神動搖恐懼,望向這副天地發怒之奇景——

    眉眼英俊的男人拔劍,面無表情對準天幕,絲毫不懼。

    修道者,與人爭、與天爭、與萬物爭。

    劫數纏身,依舊漠然視眾生為芻狗,一劍斬滅攔路之萬難,這就是無情道。

    這,就是云清所持之道。

    隨清后退幾步,臉色震動不已。手中迅速掐訣,法力瞬間沖盈,打算護住身后言君嫣母子所在的房間。

    劍拔弩張之際。

    忽然。

    身后大門被打開。

    渾身火紅的小狐貍探出頭,毛茸茸的臉上眼睛亮亮,看向云清高挑挺拔的背影,聲音輕快又欣喜。

    “師兄師兄!我阿娘想認識你,快進來呀!”

    下一秒。

    漠然寂滅的男人忽然收劍,渾身氣息瞬間平靜祥和。

    如臨大敵的隨清:“?”

    威勢赫赫的天道:“?”

    半空中的黑云緊跟著一滯,電光雷霆尷尬轉了轉,噗呲一聲,熄火般沒了動靜。

    云清轉身,若無其事般看向長生,笑意平和:“好,我這就來。”

    第098章 18

    房門打開, 結界倏然消散。

    言長生這才注意到窗外陰沉的天,啊哦一聲,有些發愁:“師兄, 好像要下雨了,我們沒帶傘, 一會兒可怎么辦啊?”

    云清面不改色,習慣性伸手將小狐貍抱進懷里, 安撫摸了摸頭:“沒事,一會兒就散了。”

    言長生額前戴著亮閃閃的寶石項鏈, 被他一摸,叮叮當當響了兩聲,清脆悅耳。

    小狐貍雙眸一亮, 立刻忘了刮風下雨,兩只前爪扒住云清衣襟,有點得意地湊到了他面前:“師兄你看,阿娘送我的, 漂亮嗎?”

    云清下意識低頭,視線卻沒有落在寶石上,而是落進長生明亮稚喜的眼中。

    四目相對,他看見他迫不及待分享的欣喜, 忍不住輕笑,點頭:“寶石配美狐, 相得益彰。”

    “長生很漂亮, 言修士也眼光卓越。”

    長生立刻也笑了, 用爪子小心調整著項鏈位置, 聲音悄悄:“我也覺得呢!而且我阿娘比我爹的眼光好,我爹就知道送我小孩子才會喜歡的玩具, 幼稚死了。”

    “那也是因為你稚純可愛,心思剔透。”

    “沒有啦師兄你真會夸,嘿嘿。”

    “”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彷佛無人之境,將言君嫣和隨清聽得一愣一愣。窗外雷霆似乎也知道這場天罰無法繼續,很快不甘散去,小丑般尷尬退場。

    烏云消失,重新露出蔚藍明媚的天。

    言君嫣挑眉,半晌,倚靠在桌前輕笑:“長生與仙尊感情甚好。”

    云清一頓,被小狐貍帶走的腦子這才驟然回來

    和言長生待久了,自己怎么好像也有點降智?

    他面不改色轉頭,躬身行禮:“言修士,在下名為云清,云水天,清寂山。修士叫我名字便可。”

    言君嫣也行了個禮,很是灑脫:“云仙尊不敢當,修士以修為論輩,仙尊快我一步,我自然欽佩。”

    她眸光微動,看向云清還放在自家崽頭頂的手,似笑非笑:“長生?”

    “到!”言長生轉頭看她,很習慣地享受著云清的撫摸,眼睫舒服瞇起:“阿娘,怎么啦?”

    他與云清的姿態親昵得太過自然,言君嫣若有所思,忽然想到百年前,自己與有蘇容一見鐘情時,彼此心意萌動的模樣。

    女人挑眉,眼中閃過一絲了然:“過來阿娘這里。”

    言長生哦了聲,乖乖跳出來,一口咬住云清衣角,將他拽到阿娘對面坐下。這才回到阿娘懷中,兩只前爪捧起茶壺,特別懂事地倒了四杯茶。

    言長生轉頭,邀請門外的隨清:“婆婆,您要喝茶嗎?”

    隨清:“”

    言君嫣笑道:“仙尊也進來吧,您知曉我情況,我就不避嫌了。”

    “好。”

    隨清點頭進門,以厚重法術隔絕房間,這才進門落座。

    然而剛垂眸,她的視線忽然一頓。

    桌子下。

    坐在她隔壁的云清,正在撫摸一團紅色絨毛。

    再一看,那哪里是絨毛。

    分明是對面小狐貍的大尾巴。

    狐貍皮毛火紅,美麗瑰麗,柔軟的尾巴尖毫無阻隔地勾住云清有力的手腕,輕輕掃動。

    男人指尖動作很緩,熟練摸著那條尾巴,力道之溫柔,服務意識之強,簡直令被他一劍砍死的仙尊亡魂們落淚。

    尾巴的主人則靠在言君嫣懷中,一口一個阿娘先喝茶、阿娘特別好,將向來漫不經心的言君嫣哄得笑意清淺,頻頻給他喂桌上的糕點吃,動作同樣溫柔。

    隨清:“”

    隨清覺得,今天過后,她應該刷新一下對青丘九尾狐的印象了。

    在勾引人這方面。

    狐妖們原來是一代更比一代強的類型呢

    沉默間。

    云清抬手,默默給吃糕點的長生又倒了杯茶,開口道:“此次長生與我前來,還有一件事要告訴言修士。”

    言君嫣抬眸:“何事?”

    云清略過歡喜佛,很快將那日在基山廟中所見告知她,包括中間的對話與面具拿出的所有東西。

    言君嫣眸光一凝,聲音很輕:“虎妖,面具,往生幡。”

    言長生想到那晚的佛像,略微心虛地喝了口茶,連忙道:“阿娘,那面具還說,它在歸山君神魂中種下了心魔之種,若不煉化往生幡,必死無疑。”

    “它是什么東西?心魔之種又是什么?”

    言君嫣垂眸,冷冷道:“那面具一定是魔。”

    “魔?”

    隨清點頭:“言小友說得不錯,心魔之種乃山海魔族才能施展種下的法術,施法者必須是魔族,或魔性深重之人。”

    “而被施法者,一定是因果纏繞,枉殺許多無辜之輩。此輩心思搖擺、殘忍野蠻,最喜走邪路捷徑修煉。那歸山君吞吃生民,想種下心魔簡直輕而易舉。”

    她皺眉,又有些疑惑:“只是魔族向來生活在九幽之地,很少出魔界,也從未與青丘結仇,怎么會無端挑起紛爭?”

    面具對青丘執念太重,明顯是有仇。

    山海界共有人、仙、妖、魔四族。

    修道人不必說。其中能升入仙界之輩,大都將修煉當成頭等大事,且遵循天道變化,認為事物發展必有其規律道理,所以很少出手阻止山海戰爭。只在涉及人族存亡時,才會派一二仙下來探查。

    妖則分九重境,越往上的境界,妖族血脈越純凈尊貴。曾有傳說,如今妖界修為最高的是一只萬年鯤鵬,沉睡于妖都瑤山下,呼吸卷風云,彈指碎洲陸。

    而魔,卻是山海最為神秘的種族。

    魔者,杳杳混混,冥冥難尋。有人說魔是山野精怪,有仙說魔是心底邪念,眾說紛紜,但三族皆有共識:大魔一旦出現,必會卷起一場浩劫。

    言君嫣垂眸,凝望手心那枚玉佩。

    玉佩是狐貍形狀,通體瑩白,和有蘇容皮毛的顏色一樣。

    那時,眉眼清冷的狐妖雕完玉佩,打著滾非要讓言君嫣提刀刻上最后一筆,再轉贈給自己,這樣便算言君嫣送他的定情信物了。

    高大狐妖叉腰,笑得得意:“哼哼,此乃你我第657個定情信物,不錯不錯,明日我再雕幾個,等我們寶寶出生了,就繼續給寶寶雕。哎,我們一家三口也太幸福了吧!”

    然而幸福轉瞬即逝。

    鮮血與意外來得如此猝不及防。

    言君嫣握住玉佩,半晌,才平靜開口:“我大概猜到那面具是誰。”

    長生一愣。

    幾秒后,他忽然抬起自己的所有尾巴,倏地緊緊纏住阿娘身體。狐貍毛發暖融融像火,擁抱般裹住她,蓬松柔軟。

    長生沒有安慰她,只是用前爪捧起杯盞,眼睛大大:“阿娘,吃茶,吃茶。”

    隨即,小狐貍跳上桌子,學著那枚玉佩狐貍的姿勢,尾巴擺出一個大大的愛心,昂首挺胸。后腿則微微翹起,爪子搭在一旁云清的小臂上,賣力逗難過的阿娘開心。

    “阿娘你看,我像不像這玉佩?”

    言君嫣一愣。

    云清也很快伸手,一只手護住長生身體,一只手輕輕捏住小狐貍柔軟的肉墊,幫他將后腿抬得更高,姿勢更標準。

    一個四肢起飛的比心狐貍瞬間新鮮出爐。

    言長生眨眼,回頭看云清,好感動:“謝謝師兄”

    話音未落。

    他忽然被人一把攬進懷里,用力抱緊。

    女人溫熱的氣息襲來,很暖。言君嫣閉目,壓下心中酸澀,特別用力地親了口自家崽額頭:“長生,你真是全山海最乖最乖的狐貍。”

    言長生還沒來得及反應。

    云清立刻接話:“確實如此,長生乖巧可愛,無人不喜歡。”

    隨清也嘆了口氣,欣慰點頭:“是極,先前是我眼拙了。”

    他如此受山主和言君嫣喜愛,并非因為什么勾引。

    不過是以真心換真心罷了。

    言君嫣將有點害羞的崽往懷里一揣,笑著喝了口茶,片刻,繼續道:“兩位仙尊可知道,百年前,言家曾出現過一只魔。”

    隨清一頓,腦子飛快閃過靈光:“言小友說得是上任言家家主?”

    “不錯。”

    在座都是聰明人/狐,幾乎不用言語,便瞬間將百年前的情況串聯。

    隨清皺眉:“怪不得他會忽然血祭弟子,半點不懼敗露。你與狐族相戀本就驚世駭俗,又有了身孕,即便當初說出此事,眾人也會將之當成你保住孩子的借口”

    云清則照舊摸著長生遞來的一條尾巴,聲音淡淡:“言修士是覺得,言家如今依舊有魔?”

    言君嫣:“是。而且那個魔,多半是言恒。”

    入祖地百年,言君嫣一直耐心等待。期間言恒跪在門前求過、哭過、甚至罵過,她都將其當作姐弟情誼之故。直到那天,眾弟子聚于門外,言君嫣忽然感受到一縷熟悉的微薄魔氣。

    她倏地抬眸,打開了祖地之門。

    而后,她看見自己溫潤微笑的弟弟。

    “從一開始,言恒就很不喜歡阿容,不喜歡狐妖。”

    言君嫣回憶起舊事。

    某次言恒撞見她與有蘇容在一起,竟罕見失態,指著有蘇容怒罵不要臉,連聲音也顧不上掩飾。而后被她毫不留情一槍掀翻,昏迷了七天。

    “他恨青丘。倘若當年,言清刃的魂魄沒有完全消失,而是逃進言恒識海,那么如今的一切都能說得通。”

    話音落下。

    隨清起身,蒼老面容浮現一抹冷光:“是或不是,等我拿下他一審便知。”

    隨清在清寂山修煉數百年,一身法力澎湃無比,言家即便有陣法,也無法阻礙她片刻。

    言君嫣立刻攔住她:“仙尊稍等。此事需師出有名,如今兩族本就情勢緊張,我們這里一動,定會觸及妖族神經。”

    “到時萬一引起戰火,不知該有多少無辜性命卷入其中,此絕非我等所愿。”

    言長生也連忙跟著點頭,手忙腳亂地倒了杯清茶,乖乖捧給隨清降火:“婆婆喝茶,喝茶。”

    “”

    隨清坐下來,哭笑不得地接過茶。指尖碰到長生柔軟的肉墊,忍不住一頓,摸了摸他的頭:“多謝小長生。”

    長生蹭了蹭她手心,笑得很乖:“不用謝。”

    幾步之遙。

    坐在桌邊的云清沉默地圍觀了全程。

    片刻后,他忽然也起身,照貓畫虎地拔出寒光劍,氣勢沉冷,同樣瞇眼道:“那就我去殺了他。”

    言君嫣:“”

    隨清:“”

    演技好拙劣。

    感覺智商受到了侮辱。

    誰知言長生見狀,卻又是大驚,趕緊手忙腳亂又倒了杯清茶,捧著送到云清手邊,嚴肅皺眉:“師兄,你怎么也沖動了?”

    “你沒聽見嗎,如今還不是動手的最佳時機!”

    小狐貍恨鐵不成鋼地瞪著他,肉墊死死按住男人拔劍的手,活像只氣急敗壞的兔子。他將那茶猛地往男人嘴邊一送,力道太大,毫無半點在阿娘和陌生仙尊時的乖巧。

    “你不許出門,聽見沒?”

    赤紅的大尾巴抬起,狠狠敲了下云清的腦袋。

    云清聽見他嫌棄道:“笨!”

    “”

    言君嫣沉默許久,心情復雜地想。

    原來,自家崽不是兩副面孔啊。

    ……他居然是真純。

    第099章 19

    一對八百個心眼的父母, 生出了一只實心的狐貍。

    言君嫣看著小狐貍叉腰氣鼓鼓的背影,片刻,垂下眸, 居然還驀地輕笑了下。

    女人眼中情緒紛雜。

    勸走愛人與血親,言君嫣跪在巨大祖師像前, 對上那張無悲無喜的臉,也曾有過片刻悔意與恐懼。

    怕阿容死了。

    怕長生活不過七歲。

    怕她的至愛顛沛流離、受苦受難。

    這些年來, 言君嫣放任體內經脈碎裂,何嘗不是另一種強迫自己與有蘇容父子感同身受的方式。但她必須活著, 人族天驕,扛起的不僅是希望與榮耀,還有責任, 還有億萬平凡眾生。

    她要對得起那些敬仰的目光。盡管有些人逼走了她的至親至愛,可還有更多的人勇敢站出來維護她,一如曾經。

    觀眾生、護所愛、得自己。

    這就是言君嫣的道。

    百年彈指而過,她隱匿在言家, 日夜憂心有蘇容與小長生。若不是代表有蘇容的那塊命牌一直未斷,怕是早已生了心魔。

    而如今,在看見經過幼年顛沛流離,卻依舊純善輕盈的長生后, 她又怎么能不心生慶幸與歡喜?

    他們沒有陪著言長生長大。

    沒有給他足夠的生命。

    但在長生數年的妖生中,有另一個存在, 悄然無聲地降臨。

    對方時時關切, 淳淳教導, 竭盡所能地告訴長生, 此方山海如此精彩,生于世間, 當如夏花絢爛,珍惜仔細地感受生命的每一分,每一秒。

    即便短暫,也不留遺憾。

    不遠處。

    小狐貍被握住前爪,輕輕撫摸順毛。陽光將他的眼睫映成暖融融一片,他晃著尾巴,表情很兇,含著不自知的有恃無恐。

    被偏愛的,才能有恃無恐。

    ——他是被偏愛的那個,無論是在青丘,還是師門。

    意識到這點,言君嫣終于放下懸空百年的心。長生的到來令她能夠呼吸,能夠真正再次打開一絲自己,感受到靈氣的涌動,經脈的痛楚。

    身旁氣息浮動。

    隨清一怔,倏然側頭,看向言君嫣。

    日光燦燦,女人渾身繚繞的病氣忽然消失。一股藏有萬千機鋒的銳利,如明劍出鞘,驟然生光。

    心有所悟,進境神速。

    她竟是無需丹藥,于瞬間恢復了七成經脈。

    而不遠處的二人,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未曾察覺到。

    云清接過那杯茶,沒喝,反手輕輕遞到言長生嘴邊,低聲認錯:“是我考慮不周,長生喝口茶,降降火。”

    “學我干嘛?學狐精。”

    言長生清亮的眼睛瞪著他,幾秒后,還是象征性地喝了兩口,啪嗒放下茶盞:“那你不去了?”

    “嗯,不去了。”

    云清捏著他軟軟的前爪肉墊,特別認真地認錯:“你如此聰慧,說的都對,師兄應該只聽你的話。”

    “”

    茶水溫熱清淡,本是苦的才對。

    可不知為何,舌尖卻嘗到了回甘,微微甜。

    狐妖小臉一紅,訥訥哦了聲,莫名有些沒話講,便像模像樣地又品了幾口茶。一抬眸,卻再次對上云清漆黑的眼睛。

    男人正直勾勾地望著他,毫不遮掩。

    長生飛快咽下清茶,目光漂移,片刻,自覺心虛地軟了語氣:“嗯,我知道師兄也是為了我才會如此著急,我剛剛并非故意說你笨你寬心,下次我不說了。”

    云清眼中閃過笑意,沉默看著他,仿佛在觀察一只會說話的玩偶。

    “如今我已見到阿娘,也知曉了自身之仇,待真相大白天下,相信阿爹也會出現,回到青丘。”

    說著說著,小狐貍眼睛亮亮地看向云清,輕聲道:“師兄,我們來日方長呢。”

    云清對上狐妖欣喜的眸光,忍不住也點頭,輕聲笑道:“好,我們來日方長。”

    四目相對。

    一道聲音忽然含笑插進來,打破此刻曖昧。

    “立完情誓了嗎?”

    言長生一頓,立刻啪嗒將茶杯放在桌上,連連搖頭,八條尾巴也跟著瘋狂搖:“什么情不情誓的,我與師兄清清白白,阿娘你別誤會!”

    云清將寒光劍收回劍鞘,片刻,不緊不慢地點頭:“沒錯,是我一直單方面在追求他。”

    “”

    言長生的大尾巴瞬間縮成一小團。

    言君嫣挑眉,饒有興致地問:“仙尊是如何追求長生的?”

    “夸他,陪他,為他做一切能做之事,給他一切他想要之物。”

    言君嫣點頭:“不錯,但還差了點。”

    面前女人家有兩只狐貍,戰績可查。云清立刻起身,眉眼肅然,頭一次行了個后輩禮:“還望言修士賜教。”

    言君嫣搖頭,笑意清淺:“賜教談不上。仙尊需明白,情之一字,外人無法教導,心隨意動。”

    “只一點,彼此都必須擁有。”

    “那便是,坦誠。”

    與此同時。

    女人的傳音落在耳邊。

    云清聽清內容,驀地抬眸,氣息上下浮動。

    言君嫣卻已經轉頭,笑著抱起自家崽,擼了擼他暖融融的毛:“這幾日需商議對策,我會親自將結界中針對妖氣的法陣打亂。若你們愿意,可住在言家等待,隨仙尊隔壁正好有空房。”

    “若怕暴露,也可在言家結界外尋一處客棧,南州城繁華熱鬧,你們這幾日可去游逛,一切花費我來報銷。”

    言長生抱住阿娘脖子用力蹭了蹭,好幸福:“多謝阿娘!”

    “師兄,咱們住哪里呀?”

    云清似在出神,聞言抬眸,面不改色道:“都聽長生的。”

    長生想了想,尾巴晃得很歡快:“那便住阿娘家!不過我們在外頭客棧訂了三日上房,靈石都交了,還有一晚上沒住呢。”

    言長生心疼靈石:“阿娘,等我們住了今晚,明天一早便再來言家看你。”

    言君嫣笑著點頭,又與他細細聊了好一會兒這些年的經歷,直到日頭西沉,言家燈火亮起,不能再拖。

    長生這才戀戀不舍地鉆回云清懷中,扒著衣襟,聽見房門被打開,一路弟子恭敬朝言君嫣和隨清問好。

    行至結界出口。

    言君嫣側身,低頭行禮:“言恒身在言家,我不便出門,只能送到這里。”

    “如今我經脈有望恢復云仙尊,你處處照顧長生,我萬分感謝。”

    眾目睽睽之下,她的姿態罕見弱勢,令路過弟子驚訝怔愣。

    然而為人父母,再多的傲骨與游刃有余,在看見至親那雙明亮的眼睛時,也甘心放低自己。

    言君嫣低頭,沉默幾秒,再次輕聲道:“多謝。”

    “此事一過,阿容想必也會回來。我與他會閉關沖境,此后千年,我等甘為仙尊麾下士卒,若有需要,定在所不惜,為仙尊奔命。”

    修士言出法隨。這承諾一出,幾乎是將自己當成了云清手中棋子,生死不論。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懷中的小狐貍久久不動。片刻,有什么溫熱的液體打濕了胸膛。

    云清一頓,同樣低頭行禮:“何必言謝。”

    “我護住心中所愛,只覺欣喜。他開心,我便心境通暢,他難過,我便心結郁郁。”

    “護住他,就等同護住我自己。”

    云清笑了下,片刻,聲音很輕地重復言君嫣的話:“情之一字,心隨意動”

    “言修士。”

    “情,不就是心甘情愿嗎。”

    如飛鳥遷徙,羔羊跪乳。

    愛,是刻進人類血脈中的本能。當你愛上一個人,就會明白,萬千繁華燈火也不及那人一個笑容。

    能有幸護住他的笑容,是云清求之不得,榮幸至極。

    四目相對。

    言君嫣終于笑起來,點頭:“是。情,就是心甘情愿。”

    云清垂眸,再次朝她行了個禮,便在眾弟子的目光中,沉默轉身離去。

    言君嫣吐出口氣,半晌,終于收拾好心情。

    然而剛一轉身。

    瞥見身旁隨清的神情,她瞬間一頓,哭笑不得:“隨仙尊?”

    頭發蒼白的老人立在原地,聽完全程,已然感動得雙眸微紅,哪還有初見時的冰冷模樣。

    她搖頭,感慨擺手道:“此番下界,見聞實在令我受益良多,境界竟也有所松動。情之一字,至情至性果然動人無比。”

    “言小友放心,我定會將那人拿下,令你們一家團聚,不再分離!”

    說罷,她行禮告辭,氣勢洶洶地打坐修煉去了。言君嫣立在原地,啞然半晌,忽然輕笑起來。

    至情至性。

    長生,你的到來,似乎點亮了原本黯淡沉郁的一切呢

    客棧上房。

    言長生坐在軟被中,吸了吸鼻子。

    男人半跪在他床前,沉默伸手,遞來一杯熱熱的果子飲。

    黑發雪膚的狐妖低頭,咕咚咕咚喝完,眼眶紅紅地抹嘴:“甜的,真好喝。”

    他已經恢復人形,一雙漂亮的狐貍眼此刻微微泛紅,上翹的尾睫被淚水浸染,濕漉漉地垂落,格外惹人憐愛。

    “嗯。好喝一會兒再買。”

    云清放下空杯子,轉頭拿起溫熱的濕帕子,動作很輕地給言長生擦臉。

    狐妖仰頭閉眼,乖乖地任他擦洗,雙手抓著男人的衣角,神情乖巧。

    黑色青絲散落,他沒有束發,順滑的發絲一直垂落至腰際,柔軟聽話。原本妖冶勾人的長相被如此襯托,竟透出幾分圣潔純凈。

    感受到帕子離去。

    長生睜眼,望向一直沉默的云清。

    “師兄。”

    云清嗯了聲,高大身軀再次半跪在床前。幾秒后,伸手理了理他腮邊的黑發:“怎么了。”

    長生眨眼,半晌,輕聲重復他的話:“情之一字,心隨意動。”

    “”

    狐妖神色認真地問:“師兄,你是不是特別特別特別喜歡我?”

    他一連用三個特別,云清一頓,眼中笑意閃過,輕輕點頭:“嗯。”

    “我特別特別特別特別特別,特別喜歡你。”

    言長生抿唇,白玉似的耳尖冒出薄紅。

    他很鎮定地點頭,認真伸出右手,遞到云清手邊:“那我宣布,你可以牽我的手了。”

    ——以往青丘狐族的同窗們勾引人,就是從牽手開始的。

    言長生特別雀躍師兄的喜歡。

    所以他決定,他也要勾引師兄了。

    狐貍精就是要勾引人啊。

    言長生理直氣壯地想,何況阿爹也說過,讓他努力勾引仙尊。他這是聽阿爹的話,不羞恥不羞恥。

    云清沉默片刻,盯著他越來越紅的耳尖,忽然笑起來。

    男人雙眸漆黑,溫柔握住他微涼的手,聲音輕得仿佛在哄小孩:“長生,你是不是忘了,我們早就牽過手。”

    不僅牽過手。

    他們還在歡喜佛像里抱過,彼此距離過近時,連呼吸都清晰感知。

    言長生一愣,卻搖頭,道:“那個不算。”

    云清笑:“為何不算?”

    “因為先前所有,我對自己的心尚有不明。”

    狐貍精表情認真地望著他,一字一句道:“可此刻,我已經明了自己的心。”

    云清一怔,感受到長生將他的手按在自己胸膛,微涼柔軟。

    長生說:“我明白,我對師兄,也是有情的。”

    “”

    言長生是一只至情至性的小狐貍。

    生于世間,他比旁人少了百年壽命,卻從未怨懟任何人。身負仇恨,也并不借仇恨之名,肆意虐殺任何無辜。

    情,是什么?

    道,又是什么?

    生命如長河,落于青丘,他不隨波逐流,沉淪享樂縱欲之道。并非貶低,而是因為那是青丘狐貍的道,不是他的道。

    努力游四方、求長生、尋父母。對長生來說,感知每一朵花的盛開,每一顆草的攀爬,每一滴露水的滾落,都是一場平靜悠然的修行。

    宇宙杳杳,云海湯湯。

    星辰于天幕閃爍,浪濤于穹頂怒吼,而他閉目,任天搖地動,心中自有萬水千山。

    以赤子之心,觀世間萬物。

    以乾坤之大,憐草木之青。

    至情,至性。

    這,就是言長生的道。

    而非簡簡單單的“結緣牽線”四字。

    所以這一刻,長生能夠坦然對云清說:“師兄,我對你,是有情的。”

    他的道,在過去四個世界中,已經本能找到。

    紅塵中來回打滾,旁觀不同的情與愛,長生逐漸明白,師尊令他穿梭界空,并非完全想讓他意識存活百年。

    有些東西,經歷了才會懂。

    雖然還未完全參透。

    可長生笑了笑,歪頭,定定地看著云清:“但情,不就是這樣嗎?”

    至少這一刻,他已經心中有情。

    云清看著他,半晌,笑著點頭:“是。”

    “情,就是如此。”

    下一秒。

    狐妖身上的氣息忽然驟躍。

    無數靈氣自身旁瘋狂涌入他靈竅,驚起房間結界陣陣亮光。胸膛迅速發燙,他與云清都是一愣,低頭看去——

    只見四根紅線猛地浮現于長生肌骨之下,新雪般的白皙皮膚上,紅線鮮艷奪目,沛然生輝。

    竟是剛回到山海界時,那消失不見的那四根紅線。

    紅線生出的光暈,照亮長生怔然的臉。

    片刻,一根火紅色的大尾巴驟然浮現,悠然晃動

    第九條狐尾。

    長生怔怔伸手去摸,指尖卻穿過火紅色的皮毛,只摸到一片空空蕩蕩,悵然若失。

    這條尾巴,只是幻影。

    幾秒后,靈氣停止涌動。

    狐尾也如鏡花水月,輕輕碎裂,消失不見。長生沉默半晌,抬頭,看向云清。

    男人頓了頓,握住他的手,本想安慰。

    “長生”

    誰知狐妖驀地彎起唇,一雙明亮上翹的眼睛溢滿歡喜,瞬間抓著云清肩膀,一蹦三尺高:“師兄你看見了嗎,我有第九條狐貍尾巴了!”

    雖然只是幻影。

    “但我定是離成仙不遠了!”

    他沒有辜負師尊的教導,沒有辜負父母的期望。

    他沒有辜負那個努力活著、積極樂觀的自己!

    豪華寬大的床鋪之上,狐貍精仗著結界封閉聲音,恍如垂死病中驚坐起,興奮地到處爬來爬去。八條大尾巴瘋狂搖晃,赤紅絨毛瞬間盈滿半空,紛紛灑灑落下來,像場猝不及防的春雨。

    云清坐在雨中,被兜頭淋了滿身狐貍毛。

    長生卻視若無睹,又變回小狐貍,爬到云清肩頭得意叉腰,一雙前爪對他指指點點:“莫欺少年窮!云清我告訴你,以后你當我師弟,我當你師兄!”

    “快叫我師兄!”

    “”

    云清忍不住笑,側頭問囂張的狐貍精:“小長生,你不是對我有情嗎?”

    狐貍精抱胸冷笑,幾秒后,忽然伸出后腿,猝不及防一踹。

    啪唧。

    狐貍精輕輕踹了云清胸膛一腳。

    長生收回尊貴的右腳,冷漠無情:“我有大帝之姿,情乃私事。云清,請你公私分明。”

    “”

    云清低頭,再次無聲笑起來,片刻,竟是笑到肩膀都在微抖。

    他伸手,將興奮的小狐貍一把抱進懷中。也不說話,就笑。言長生強裝的冷臉被他這樣一笑,不到三秒,也迅速破功。

    狐貍精變回人形。

    美人躺在男人寬闊的懷中,側過頭,傻傻笑了起來。他伸手,摸了摸云清被自己踹過的地方,彎眼輕聲道歉:“對不住啊師兄,剛剛我太興奮了。”

    憋了數年。

    也不怪他嘛。

    云清搖頭,握住他的手,一本正經:“這有什么。言大帝做什么都是對的。”

    “”

    言長生閉眼裝死:“突然好困啊我想睡覺了師兄晚安。”

    云清忍笑,將狐貍精抱進懷里,漆黑眸中溢滿溫柔。

    隨后,他忽然想起方才離別時,言君嫣說的話。

    ——“情之一字,心隨意動。只一點,彼此都必須擁有。那便是,坦誠。”

    而后,女人傳音給他,聲音平靜:“云仙尊,昔年我病重,蒙一只青鳥前來送藥,才得以熬過來。”

    “那青鳥神姿鳳態,氣息靈動,出自清寂山。我本以為是隨仙尊所贈,可方才得知,那是長生師尊所贈。”

    “云清仙尊,你身為清寂山山主,可調動山內所有精怪。名聲之盛,隨仙尊也遠遠不及。若你是師兄,那山海四界,又有誰能當你的師尊?”

    “有無一種可能——你并非長生師兄。”

    “你,就是長生師尊。”

    懷中的狐貍精還在閉眼裝睡,試圖忘記方才的尷尬。

    云清一頓,腦中浮出坦誠二字。

    自相識起,長生便對他毫無保留,其中原因,多半是將他認成了石像同門。

    刻在骨子里的劍招、和石像一模一樣的氣息、下界后便失聯碎裂的“師尊”

    男人垂眸,半晌,忽然開口:“長生。”

    狐貍精睫毛亂動,片刻,悄咪咪睜開一條縫:“怎么了?”

    云清沉默片刻,無意識握住他的手,道:“你很尊敬你的師尊,對嗎?”

    長生聞言,立刻點頭:“當然啦,師尊對我那么好,等我成仙后,我還得去仙界找到他,當面磕頭道謝呢。”

    “師兄你也得和我一起去,聽到沒?”

    狐貍精表情認真,眼眸清澈,顯然毫無任何旖旎心思,唯有純粹的尊敬與崇慕。

    “”云清沉默,第一次覺得自己有點不知該如何措辭。

    他問:“那你對我呢?”

    “”

    言長生小臉一紅,雪白光潔的雙頰微微發熱。

    他抬眸,兩只靈動晶亮的瞳仁望著他,聲音帶著一絲嬌矜與坦然:“你不是都聽我說過了嘛。”

    長生伸出手,柔軟白皙的指尖比了個一點點的姿勢,有些撒嬌:“我也有那么一點點喜歡你吧,嗯。”

    “雖然你是特別特別特別特別喜歡我,但我們狐貍一族呢,并非濫情之輩,慢熱極了。”

    “不過你也不必著急!如今你只能牽我的手,但等心魔一事過去,阿爹阿娘恢復了身體,你我便同游山海,賞云生日落,觀滄海山川。”

    長生蓬松的尾巴晃啊晃,躺在云清懷中,笑盈盈暢想:“到時候呢,我修道有成,順利成仙。我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師兄你那時必定已特別特別特別——”

    長生一連串說了十幾個特別,才大氣也不喘道:“——特別喜歡我!那我就能和小七那般,勾引你摸我尾巴、親一親我額頭了。”

    他點頭,自覺非常狐貍精:“不錯,非常完美。”

    云清垂眸,靜靜聽他說了大段。眼中雖依舊沉凝,卻不自覺笑意彌漫,無法抑制。

    懷中狐妖的聲音好開心,連尾音也上翹,輕盈柔軟如羽毛。令他也心生雀躍,期待不已。

    ……情之一字,實在動人。

    一股深而沉的愛浮現心頭,令云清握緊手中這只微涼的手,再也無法如往日那般,漠然視萬物為阻礙,一劍殺之。

    情劫。

    他的所有情、所有愛、所有帶著溫度的心緒,都只落在言長生肩頭。

    仿佛一場無聲冷雪。

    即便被長生輕輕拂去,也覺幸福。

    片刻。

    云清緩緩吐出口氣,罕見緊張地垂眸,開口:“長生,那若是我就是你師尊呢?”

    長生一愣,忽然噗嗤一聲,笑得好開心:“師兄,你怎么也會講冷笑話了?真幽默!”

    他探出尾巴,贊許地拍了拍男人僵硬的肩,眉開眼笑。

    “不過你這個笑話還挺好笑的,差點真把我嚇到了,哈哈!”

    云清:“”

    第100章 20

    云清沒說話, 沉默地和言長生對視。

    長生躺在他懷中,原本還笑得咯吱咯吱,堪稱樂不可支, 異常開朗。誰知云清一直不說話,就那樣看著他, 特別安靜。

    安靜到令狐背后發毛。

    笑聲不知何時停下。

    狐貍精看著那雙漆黑的雙眼,半晌, 表情忽然很輕裂開。

    仿佛走在路上,被人莫名抓住尾巴強吻了半小時。

    長生意識到什么, 呆滯兩秒,碎得比那日四分五裂的石像還徹底。

    他沉默,他凌亂。他狐貍毛炸起, 好似魂飛喃喃。

    “這對嗎?”

    話音落下。

    云清倏地緊緊抓住他微涼的手,不許狐妖松開半分。

    男人表情很冷,沉聲道:“長生別怕,你將那尊石像忘掉就好, 它太丑了,你難免會嚇到。”

    言長生一噎,下意識辯駁:“師尊才不丑!你閉嘴,獨臂瞎眼也很帥的好嗎?沒審美!”

    頓了頓, 他意識到什么,又趕緊崩潰搖頭:“不對不對什么丑不丑的, 那可是師尊啊!你、你怎么能是師尊呢?”

    云清怎么能是師尊呢??

    ——游歷初遇石像, 拜師問道。

    師尊對長生端方有禮, 有問必答, 從不越雷池半步。做過最出格之事,便是在長生變回小狐貍、哭唧唧思念父母時, 抬起獨臂輕輕摸他的頭,緩聲寬慰。

    它如師亦友,又如某個寵愛長生的長輩。雖聲音雌雄莫辨,暗含威儀,卻從未對長生露出過絲毫負面情緒。

    求仙這條道,師尊是明燈,是燈塔

    是君臣是敵人是兄弟是朋友都行啊。

    怎么可以是云清!

    言長生張了張嘴,欲哭無淚:“師尊就是師尊,師尊是不能變成與我兩情相悅的師兄的”

    云清手臂收緊,用力將狐妖困在自己懷中,眸色難辨:“為何不能?”

    長生妄圖掙扎:“你是不是誤會了?其實是師兄你今天出門摔到頭記憶錯亂,對對對,你不是歷劫失憶了嗎?是你記錯了!”

    溫熱掌心忽然覆住唇瓣。

    言長生被云清一把捂住嘴,聽見他沉聲道:“并非誤會,我已確定七八分。”

    “我理解你此刻的心情,你一定是被丑石像嚇壞了。聽聞九尾狐族頗看重皮囊,也難怪你驚慌。”

    “沒事的長生,從此以后,你再也不必面對那張老臉了。”

    “修道之人容貌不變,我是仙尊,永遠不會變老變丑,你且安心。”

    “”

    云清凝聲:“聽不見嗎?”

    “我是仙尊,我身長九尺,容貌永不老。”

    “吾乃仙尊,身長九尺,駐顏有術。”

    “我是男的,又高又帥。”

    “長生,你聽不見嗎?”

    “”

    云清皺眉,看向懷中狐妖:“我并未捂住你耳朵。”

    按理說他聽得見。

    言長生:“讓我們說中文。”

    云清:“我是仙尊,不老不丑——”

    “停!”

    言長生崩潰扒下他的手,腦子嗡嗡的,八條大尾巴本能卷起,緊緊糊住自己的臉,拒絕看云清眼睛。

    空氣寂靜。

    狐妖聲音悶悶:“云清,你先出去好嗎?”

    “”

    他沒再叫師兄。

    他需要一點時間接受現實。

    云清沉默,片刻,點頭將長生抱起,放在床上,輕輕蓋好錦被:“好。”

    男人立在床邊,掌心虛握一撮掉落的紅色絨毛,依舊遵守“坦誠”二字,平靜道:“此次我入人界,渡的是情劫。”

    床上的狐貍精一愣。

    云清繼續道:“我能感覺到自身法力正在恢復,但言家藏魔一事不能再拖,基山虎妖也是隱患。”

    “夜長夢多,時間一長,很可能生變。”

    所以今夜寅時,他會以劍為器,斬滅自身紅鸞星。用最快速度渡完此劫,恢復記憶,清除一切擋在言長生前面的魑魅魍魎。

    長生怔了怔。

    片刻,赤紅色尾巴微動,露出一雙秋水般的琉璃眸子。

    狐妖藏在尾巴里看他:“你的情劫,是我嗎?”

    云清沒有回答,但有時,沉默就是答案。

    長生眼睫一顫,隨即蜷縮指尖,皺眉半坐起身:“沒有其他方法?我的意思是,斬滅紅鸞星聽起來很危險云清,你有把握嗎?”

    不等回答,他又連忙說:“其實有隨仙尊在,我們不必那么著急。或者我們先去基山打歸山君!我幻術很好,正面打他也不虛的。”

    狐妖皮膚潤白,如玉生暖光。細密尾睫翹起,弧度鋒利又漂亮。

    他未曾歷劫,并不知道還有斬殺情劫之人的法子,此刻眼中只有純粹的擔憂。

    云清更不會提,只對長生很輕地笑了下:“我有把握的,長生。”

    “寒光劍跟著我在人界,劍下亡魂卻都是些鼠輩。此次能斬滅劫數,想必它也早已躍躍欲試。”

    桌上劍鞘應景地輕輕震動一下。

    長生看著男人漆黑淡然的眸,明白他心意頗堅,無法輕易改變。

    更何況別的事長生來勸有用,但事關長生安危,便誰也無法說服他。

    長生想了想,暫時忘記師尊和師兄是一個人的驚悚事實,低頭找出納戒,將里面師尊曾送他的護身法器通通倒了出來。

    噼里啪啦好一陣。

    大堆仙界趨之若鶩的高級靈器落在床上。

    長生抬眸,一股腦兒全塞給了云清:“拿去,不要受傷。”

    “此刻距寅時尚早,我先睡一會兒,到時間了你叫我,我陪你一起打星星。”

    “……”

    懷中靈器沉甸甸。

    云清盯著長生片刻,忽然很輕地嘆了口氣,聲音低沉,竟有種繾綣的溫柔:“長生。”

    長生被這樣的目光和聲音圍繞,只覺耳尖又在微微發燙。他笑了下,由衷道:“你一定能成功的。”

    不過成功后,他便會恢復當長生師尊時的記憶……

    男人立刻點頭,仿佛推銷自己:“我當然會成功,畢竟我是你的師尊,是師兄是愛侶是仙尊,且身長九尺,實力強大,不老不丑”

    “關門出去!”

    “哦。”

    狐貍精氣鼓鼓將自己裹進被子,蒙住頭頂。男人起身,沉默走到房門口,忽然又停步,面無表情回頭。

    “其實若你喜歡獨臂瞎眼,我渡劫后也可以永遠附身于那個石像。到時你游歷我就縮小,鉆進你納戒中,我們照樣可以觀遍山海”

    “關、門、出、去。”

    “好的。晚安。明天見。”

    “對了,明天你還愿意見我嗎?”

    “”

    嘭的幾下。

    是狐貍氣急敗壞用枕頭砸人的動靜。

    云清笑著輕輕關上門,笑了幾秒,才以手作訣,在房外施了個隔絕一切動靜的結界。

    他當然不打算讓長生半夜爬起來陪自己。

    斬滅劫數而已。

    無情道毫無畏懼,甚至隱隱戰意盎然。而且不知為何,他總覺得……自己并非第一次劍指天道。

    大概是當石像時裝模作樣久了,心理變態,只能如此無能狂怒地發泄吧。

    云清面色冷淡地惡意揣測,絲毫無法共情失憶前的自己。

    頭頂冷月如鉤,落下一地霜白玉色。

    男人躍上不遠處山頂,閉眼打坐,開始沉默養神。

    ……

    夜深了。

    言君嫣看完這幾日人界的消息,閉眼,揉了揉太陽穴。

    房間寬闊,靈氣充沛無比。此地名為聽雨秋閣,是從前的她習慣住的地方。周圍擺設甚至都絲毫未變,松鶴燃香裊裊飄散,一柄銀色長槍靜靜擺放在架子上,寒光凜冽。

    燈光氤氳。

    她起身打算休息,敲門聲忽然輕輕響起。

    “姐姐,是我。在忙嗎?”

    言君嫣側頭,幾秒后,神情不辨:“進。”

    房門打開。

    身穿青碧色衣袍的男人笑容溫潤,手上捧著一個托盤,緩緩走進來。

    托盤上的藥碗微微蕩漾,藥汁在燈光下呈褐紅色。

    “姐姐還沒睡?你身體尚未好,還是不要太過操勞了。”

    言恒與言君嫣相對而坐,瞥見桌上還沒收好的靈報,皺了下眉:“姐姐不必憂心,言家一切都是姐姐的,我這個家主當了百年,若姐姐想要,我給就是了。”

    “你先養好身體才最重要。”

    言君嫣挑眉:“我聽聞你接管家族百年,除了南州總族地,其余四州的分部已經不再來往聯絡。族內弟子也換了大半,只能守住此地。”

    當初言君嫣并未繼位,甚至連個少家主的名銜都沒有,言家卻始終上下一心,人人都向往南州總族地,甚為奮發向上。

    他一來,眾人卻都徹底心灰意冷了。

    言恒一頓。

    言君嫣抬手,漫不經心收起靈報,聲音平靜:“你能力平庸,天資平庸,家主之位不是我要,你給。”

    “而是我不要,你才能撿漏。明白嗎?”

    燈光下,男人臉色罕見僵硬

    自從當上言家家主,他已經許久許久,未曾嘗到過此刻這種屈辱了。

    女人眉眼肆意,即便渾身法力散盡,依舊銳利無比。這并非權勢與魔功強行堆砌的虛光,而是骨子里的自信。

    天之驕女,不外乎如此。

    言恒沉默半晌,笑了笑,點頭:“姐姐說的是,我本就不如你,實在慚愧。”

    “不如我就要慚愧,那人界誰能不慚愧?”言君嫣皺眉:“你如今說話怎么如此小氣,從前雖沉默,可到底是有心氣的。”

    她驟然提起從前,言恒一愣,原本的怒意竟輕易消散,只剩一點竊喜與試探。

    “姐姐還記得從前?”

    “我是經脈碎了,不是腦子壞了。”

    言君嫣不耐皺眉,腰間兩枚玉佩溫潤——一枚是隨清今晚給她的,能遮蓋氣息,令眾人看不出任何恢復經脈的跡象。

    他們暫時不想打草驚蛇,令言恒警惕。

    另一枚則是長生送她的,聽說是青丘長老所贈,能牢牢護身。

    言恒被她一句話頂回去,卻不怒反笑,心情很好道:“姐姐說的是。對了,今天與你交談的是何人?姐姐竟還設下結界,和他說了半日話。”

    從前言君嫣的一喜一怒,都會令言恒緊張萬分。這其中自然有在乎心儀之人的原因,但更多的,是對言君嫣實力與權勢的敬畏。

    她若還是從前模樣,他便嫉妒又羨慕,癡迷又膽怯。

    可言君嫣如今成了凡人。凡人,一輩子都翻不出風浪。

    他便忽然“寬容”起來,允許縱容她的要求,仿佛上位者看下位者,發怒也覺可愛寵溺。

    然而燈光下。

    言君嫣情緒很淡,只道:“與你何干。出去吧。”

    她看了眼他,漫不經心:“百年時間,你竟才進兩階,剛剛摸到化神門檻。言恒,若你一直如此,言家注定要敗落。”

    “”

    言恒咬住舌尖,嘗到一股血腥味。

    許久,他才勉強壓下心緒,將托盤上的藥碗遞過去,聲音僵硬:“喝藥。”

    熟悉的淺淺腥味傳來。

    這是那年言君嫣病重后,言恒花大代價求來的藥方,用天材地寶熬出,每月一碗放在祖地門前,求她喝一口養身體。言君嫣偶爾會喝,但更多時候無心理會。

    褐紅色藥汁微蕩,沒有絲毫魔氣。

    言君嫣皺眉,不想打草驚蛇,端起來一口喝盡。言恒便又忽然笑了,遞過來一包蜜餞,輕聲問:“苦嗎?”

    藥汁不苦。

    甚至有一股詭異的甜。

    言君嫣卻不知為何,心中忽生一點痛楚。

    她怔然兩秒,無視言恒伸出的手,冷淡示意:“下去,我要休息了。”

    言恒頓了頓,收起蜜餞。仿佛還是從前那個弟弟,收拾好托盤,笑道:“那我就走了,姐姐好好休息。”

    房門關閉。

    冷月如鉤,灑落清輝。

    言恒走出聽雨秋閣,來到族內重地,一路上都有弟子向他恭敬問好。這些弟子們神智清醒,但只有言恒知道,他們心中早已被自己種下魔種。

    就如同當年的言清刃。

    他一只魔,就能污染整個言家。

    言恒笑容溫和,心情很好地走進言家水牢。

    此間沒有任何弟子,粗糙石壁起伏,最深處,陰寒無比的深潭中,只用禁妖鎖綁著一只妖怪。

    一只奄奄一息的狐妖。

    言恒笑吟吟蹲下,將空空如也的藥碗放在狐妖面前,溫和道:“多謝妖君,姐姐今日喝了藥,情況好多了。”

    鎖鏈微動。

    失蹤多年的有蘇容抬頭,露出一張清寒如月的臉。

    九尾狐妖容貌極盛,仿佛將陰暗水牢都映亮一瞬。兩根布滿倒刺的禁妖鏈穿透他的琵琶骨,露骨傷口不斷有鮮血滾落,將原本清澈的寒潭都浸染成深色。

    有蘇容也笑了,問:“她還咳嗽嗎?”

    清冷聲線回蕩。

    他的臉似剔透白玉,即便如此虛弱渾噩,也如山巔最冷的那捧寒雪,有種令人不敢直視的氣勢

    和言君嫣方才的冷淡如此相似。

    言恒臉上一陣扭曲,忽然抽出魔鞭,猛地幾鞭狠狠抽過去。那張勾引姐姐的臉瞬間被鋒利倒刺劃爛,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你也配問姐姐?!”

    魔氣尖嘯,瘋狂吸納著大妖的精血,興奮無比。

    有蘇容側著頭,習以為常地舔了舔落在嘴邊的血,毫無波瀾。

    數年前,有蘇容將長生交給青丘,自己則閉死關尋求突破,以圖找出言家魔氣。

    誰知言君嫣忽然病重,性命垂危。

    他立刻趕到言家,想將愛人帶走。但此時的言家被言恒暗中改動結界,極為針對狐妖。有蘇容剛一入陣,就瞬間抗下數道法雷。

    他本就已經自斷四條狐尾,換來一顆延壽丹藥,喂給了長生。

    此刻抗下法雷,更是傷上加傷。狐妖顯出猙獰尖牙,硬生生闖入言家,神智瘋狂。一旁的言恒立刻手疾眼快發動魔氣,獻祭在場所有弟子神魂,將有蘇容拿下,秘密關押于水牢。

    對外,他則宣稱這批弟子是外出時被青丘狐族所殺,激起人族更多仇恨。

    魔氣注入禁妖鎖,無妖可逃脫。言恒告訴有蘇容,他求來一張藥方——言君嫣如今經脈皆碎,若能以大妖心頭血入藥,每月一碗,必能好轉。

    狡詐的狐妖遍體鱗傷地側頭,開口問他時,竟有一絲關心則亂的期盼:“真的嗎?”

    假的。

    就算有,作用也微乎其微。

    數年彈指而過。言恒從有蘇容這里取出無數碗心頭血,送到不知情的姐姐面前。他當然不會讓有蘇容死。

    他知道,姐姐手中有狐妖命牌,他們情投意合,早已交換彼此命牌,何其情深。

    何其可恨。

    水牢清寒,有蘇容臉上的傷很快痊愈,不留絲毫痕跡。

    言恒聲音冰冷:“妖君可知曉,幾月前,我在基山探查到了狐族幻術的氣息。”

    有蘇容并不開口,似乎對除了言君嫣以外的一切都不感興趣。

    言恒恍若未覺:“若只是普通狐族便罷了,就算你咬死不開口,我也能自己找到青丘位置。”

    “可那幻術施展得相當漂亮。”

    “紅蓮攀爬,與妖君聞名山海的幻境,竟同出一源。”

    有蘇容抬眸,殺意驟現。

    言恒笑道:“就是不知道你好不容易將那只半妖藏在青丘,它卻為何忽然跑出來。啊,難道是因為無父無母,血脈下賤,所以飽受欺凌,受不了排斥孤立,這才如喪家之犬般逃出來?”

    男人眸中惡意滿滿。

    有蘇容沉默兩秒,忽然笑了:“言恒,你怎么在自我介紹呢。”

    “我兒玉雪可愛,妖見妖愛。你自己丑陋自卑,下賤陰暗就算了,怎么還臆想上我家寶寶了。”

    “疑似嫉妒瘋了。”

    “”

    水牢驟然響起無數道鞭響尖嘯。

    許久,言恒才一把脫下沾滿鮮血的外袍,無視奄奄一息的狐妖,目光陰鷙地離開了水牢。

    月華霜白一地。

    他停在院內,忽然伸手按住胸膛,眉頭緊皺。

    某種屬于魔頭的預感隱隱發沉,言恒總覺得,似乎有不可控制的變化在發生,拽得他心臟一墜,臉色鐵青

    不行。

    有什么不對勁!

    男人側身,立刻就要趕到密室,以面具之軀強行令歸山君成仙。

    他要提前發動血祭,支走隨清除妖,然后殺了有蘇容,囚禁言君嫣!

    頭頂紅光驟現。

    言恒一愣,停下腳步,怔然抬頭望去。

    只見人界南州夜幕之上,忽然浮出一點紅芒。那光越來越盛、越來越大,最后竟占據半個天幕,穿透結界,將整個南洲都映成了血紅。

    聽雨秋閣,言君嫣開窗,眸色微動。

    屋脊頂端,隨清眼底微亮,心無旁騖觀摩此間奇景。

    水牢底,有蘇容側耳。基山頂,歸山君心悸醒來。

    與此同時。

    客棧內。

    黑發散落的狐妖陷在前世夢中,眉頭緊鎖,怔然喃喃。

    “師尊”-

    “師尊,何為無情道?”

    朦朧柔光暈染視野。

    八條狐尾的他站在桃花樹下,渾身落滿粉白花瓣,膚色如雪,容光艷美。

    男人身負長劍,負手立于他身前,聲音淡淡:“以無情斬劫難,以己身求長生。”

    “與萬物爭,我即為天道本身。”

    話音落下。

    他哇了聲,捧起地上厚厚的花瓣,嘩啦啦給師尊撒花鼓掌:“此言甚好,師尊有大帝之資吶!”

    男人神色漠然,側頭看他:“何為大帝之資?”

    他笑得樂不可支,漂亮的狐貍眼中閃過狡黠,卻一本正經道:“我在基山鎮買的修仙話本上說的。仙之癲,傲世間,有我大帝便有天!”

    “師尊,我這是夸你呢。”

    師尊若有所思地點頭,而后看了他一眼:“近日你經常去鎮上。”

    他一頓。

    片刻,笑容淡去,神情難辨。

    “我聽聞基山鎮忽然來了一批言家修士,前去一看,才聽他們滿口談論的皆為如何剿殺狐族,如何討好現任家主。”

    “不過區區十年,他們已經忘記阿娘了。”

    十年前,青丘大妖有蘇容意圖闖入言家,卻死于家主言恒之手,尸體被剝皮抽筋,掛在南州城門數日。

    上一任天驕言君嫣本就病重,手中命牌一碎,當即吐血昏迷,醒來后不知為何,竟沒撐過三日,便也猝然離世。

    自此,言家修士不知為何,修為突飛猛進,甩出其他人族大截,一躍成為四大世家之首。而此事出的太快,連師尊都未曾料到。

    他則驟聞消息,差點走火入魔,還是師尊將他喚醒,才能保住一身苦修。

    十年過去。

    他眸中仇恨似乎變淡,在師尊的關心下,又漸漸愛笑了起來。

    而如今,他已經修成八尾。

    他與師尊間的因果也已完成。師尊即將閉死關,以證大道。

    劍修轉身,漠然揮手,桃花樹旁的石壁驟然打開。

    他送師尊走到門口,笑道:“祝您摘得道果,白日升仙。”

    男人回頭,靜靜看著他。

    半晌,他忽然輕聲開口:“長生,等我。”

    長生二字一出。

    暈在他們之間的朦朧柔光忽而碎裂,噼啪幾聲,一切驟然清晰。

    言長生瞳仁一縮,看見云清年輕英俊的臉。

    他怔在原地,聽見男人定定道:“你父母去世之事有蹊蹺。”

    “等我成仙,我會與你一起斬滅言家,報得此仇。”

    “長生,千萬不要獨自去言家,答應我。”

    夢中的最后一個畫面。

    是他接過云清提前送的生辰禮玉扇,撲進男人懷中,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哽咽說好。

    然后,大火繚繞

    畫面破碎。

    言長生猛地自床上坐起,抹去眼角淚痕。

    恍惚兩秒,他披發赤腳,跌跌撞撞打開窗,看向天幕之上的巨大紅鸞星。

    一點劍光亮起。

    狐妖臉色蒼白,驟然躍出窗外,宛如山野精靈,提著繁雜冰涼的衣擺,定定望向不遠處山頂的漠然男人。

    “云清!”

    男人聽見聲音,原本已出鞘半分的劍光一滯,瞬間將寒光劍插回劍鞘。

    他毫不猶豫飛身而來,一把抱起魂不守舍的狐妖,皺眉關切:“怎么忽然醒了?”

    頭頂光芒血紅。

    長生搖頭,猛地抱緊他脖頸,聲音凌亂:“我也不知道,我夢見了許多畫面,你是我師尊,但阿娘死了,爹也死了”

    那是一個和如今完全不同的畫面。

    云清眉頭更深,立刻抱緊懷中額發濕潤的狐妖,低頭吻他發頂安撫。而后抬頭,看了眼言家,心臟更沉。

    不能再拖了。

    遲則生變。

    誰知長生忽然抬頭,死死按住他的手,不令他動彈絲毫。

    狐妖太陽穴劇痛,顧不上越來越燙的胸膛,混亂搖頭:“你是不是已經滅過一次天道?此方世界穩固,但你再這樣挑釁一切,刺激天道會死的。”

    空氣寂靜。

    男人低頭,忽然握住長生冰涼微顫的手,強迫他一起握住寒光劍柄,看向自己。

    十指緊扣。

    狐妖手心全是冷汗。

    長生怔然抬眸,云清在血色中定定看著他,仿佛永遠不會后退的城墻,牢牢將他圍住,又將他安撫。

    紅鸞星不除,云清就無法渡過情劫,無法萬無一失地保住長生在乎的所有人、所有妖、所有眾生。

    他修無情道。

    但此刻,他只為他拔劍。

    鋒利劍尖對準天幕。

    長生聽見他說:“我能保護你。”

    “長生,我要你得償所愿。”

    下一秒。

    劍光驟起,斬破此方天與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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