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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天高地厚

    第41章

    到了倚門賣笑這一步, 人在生存面前已經沒有資格談論尊嚴了。

    男倌館被一圈高墻圍住,庭院里包裹著幾幢二層小樓,燈火影影綽綽透出院墻外, 馬車沒有從正門進去的,來人都繞到小巷子里的側門悄悄進去尋歡作樂。

    姜南風視力很普通,但耐不住易全祥坐在二樓故意提著燈對姜南風擺手挑釁。

    姜南風站在原地和易全祥對視, 然后, 他轉身離開。

    姜南風離開后,易全祥沒趣地把燈籠丟回男倌懷里。大步朝內院走,站在一間單獨的套房外, 沒耐性地問:“還沒準備好?不是說長得像玉鶴公子嗎?長得像了, 還有什么好準備的。”

    男倌館的小廝急著伸手阻攔, 陪著笑臉安撫:“似鶴少爺準備迎接客人,當然得準備。客人稍后。”

    “哼, 不就是個男人, 還玩這種欲擒故縱的把戲。”易全祥翻著白眼抱怨,直接戳破賣笑場所慣用的把戲。

    話雖如此, 易全祥卻沒再急著去推門。

    約莫過了一刻時間, 兩個身穿紅綢衣的垂髫小兒從內拉開房門,滿臉笑地對易全祥行禮,把人請進門。

    房間里曖昧地垂掛了許多輕紗, 被風吹得四處招搖, 好像有無數雙手引誘易全祥向內探索。

    “故弄玄虛。”易全祥嘴上如此罵著,腳下卻乖乖向內走。直到一張大床前才停下,一個穿著寬袍大袖的少年坐在床上。

    年輕男人側身對著易全祥, 臉上明顯擦了粉,在燭火的硬襯下白得毫無人氣。他用紅色勾勒著眼尾, 扭過臉看人的時候,眼睛好像帶著鉤子。嘴唇上也不知道擦了什么,看起來油潤潤的,讓人想伸手去碰。他甚至光著腳,白皙的腳踩在深色地板上越發顯出幾分風騷。

    像姜南風嗎?

    身高不像,姜南風不論站在何處,都脊背挺直又不迫人;身材不像,姜南風絕不瘦弱;臉也不像,面前的少年生得雖然漂亮,但風采不及江南風一半。

    可明明如此不同,易全祥卻覺得還是有三分相似的。

    說不定姜南風少年時就是這么一副柔弱需要攀附他人的模樣!否則為什么每一個君王都會寵著他?

    易全祥心里突然生出一股混著怒火的厭惡。

    他大步上前,抓著少年的肩膀,把對方從床鋪上扯起來,用力抓著他的下巴逼迫少年仰起臉。

    “好疼,請客人憐惜似鶴。”被取了‘似鶴’這樣粗俗惡意名字的少年雙眸含淚,淚水一下子就沖破眼眶,順著清瘦的臉蛋滾落。

    剛剛還覺得有三分相似的易全祥,頓時擰著眉頭丟開少年,一臉厭惡地躲到邊上去了:“你別過來,惡心。”

    “似鶴在男倌館討生活,辱沒客人了吧。”少年靜靜流著眼淚,姿態柔媚,全不似男兒,渾身都散發出引人憐惜的味道。

    易全祥情不自禁伸出手,按住少年肩膀,另一只手湊過去接住少年的淚水,拇指順著光滑的臉蛋來回摩挲。

    少年順勢依偎到易全祥懷里,仰起臉往易全祥脖頸上貼。

    肌膚相親,一瞬間就亂套了。

    易全祥急著撕扯少年的衣衫,兩人很快滾作一團。

    套房外突然想起一連串沉重的腳步聲,嘈雜的人聲隨后響起,沒等易全祥意識到情況變化,房門已經被一腳踹開。

    一隊甲士擠進套房,輕而易舉的把糾纏在一起的兩人扯開。

    易全祥挨了一腳,跪在地上,被從身后捆住雙手,狼狽不已地質問:“你們是誰,我是花了錢的!”

    “閉嘴沒讓你開口!”甲士一拳揍在易全祥后腦上上,當場把他打得眼冒金星,暈暈乎乎地倒在地上。

    “找著了。”甲士抓起一個勁兒往身上罩衣服的似鶴,提著雞崽子似的把人抓出門,跟樓下幾個房間里拽出來的年少年丟在一塊。

    “鴇母”被甲士們推搡著拉到了賣春少年們面前,帶對著的甲士高聲呵斥:“哪兒買的人?手續齊全嗎?拿出來!”

    涂脂抹粉的男人翹著蘭花指,嗔道:“眼瞅著到點燈的時候了,官爺莫不是特意來男倌館找不痛快的?咱們家可沒短了上供的銀錢……”

    刀柄不客氣地從鴇母臉上扇過去,在他臉上留下一道紅痕,甲士領隊不客氣呵斥:“屁股賣多了,聽不懂人話是吧。拿買人文書來。”

    鴇母捂著臉,終于意識到甲士們來者不善。

    他迅速收起煙視媚行的姿態,腳下飛快地往房間跑,取來買人的各種文書,送到甲士面前。

    甲士一行一行,慢吞吞地翻看,一張臉拉得老長。

    他突然用力一合賬本,指著地上的少年們對手下吩咐:“把人都帶走。”

    那可都是他的搖錢樹!

    鴇母不管不顧地撲上去攔住甲士們,急聲道:“你們不能把人帶走,我都有賣身契的!我買來的人都是我的財產!”

    甲士搖晃著賬本對鴇母冷笑:“你買來的?你怎么買的?這上面清清楚楚寫著,十個里有八個是外鄉逃難過來的,剩下倆也是良民。流民進京不報關將人送返原籍,還敢私自買下,逼良為賤,現在還敢妨礙公務,我看你活得不耐煩。”

    甲士視線從嫖/客身上一一掃過,突然指著鴇母說:“把他和來賣春的一起帶回去!”

    在男倌館里的肯定不都是權貴,但能來花錢的,口袋里絕不缺幾個大錢。

    甲士話音剛落,就有人舉著錢請他通融。

    甲士掂量著塞到掌心的銀兩,笑了笑,然后更加不客氣地說:“賄賂,證據有了。全帶走!”

    這下子,這群衣衫不整的人再也顧不上誰是賣身的、誰是嫖/客,各個都忙著用衣衫把臉捂得嚴嚴實實的,免得被認出來。

    回到縣衙,賣春的少年人被帶去一旁登記身份,準備遣返回原籍。嫖/客也在確定過身份之后,通知家人帶著衣裳來接人。只有鴇母被下了大獄,男倌館等著充公變賣出去。

    鬧哄哄的事情很快被解決干凈。

    姜南風和洛陽縣令對坐,等下頭回稟,事情已經解決了。

    張縣令客氣地問:“下官處置的,姜候可滿意?要是,不行,那個叫似鶴的,下官可以……”

    張縣令抬手比劃了個一個“殺”的手勢。

    姜南風搖頭:“不必難為可憐人。有機會就好好安置了吧,別讓人知道他這段不堪的經歷。辛苦張兄讓人看著點,等他長大就沒人惦記了。”

    男人賣身也是青春飯。

    這世上人真喜歡男人的沒幾個,全是去品嘗少年雌雄莫辨的獵奇滋味的。等那個據說和他有幾分相似的少年過了十八九歲,身量拉開有胡子了,就沒人想他了。

    “姜候,不如把人留在洛陽,這兩年官府有不少活計需要人應役。一兩年的功夫而已,在我眼皮底下拘著點,等長成了,服役的錢一起兌給他。賣一把子力氣總比賣屁股好。”張縣令提議。

    姜南風立刻致謝:“多謝張兄。張兄有空來我家吃茶。”

    “咱們過命的交情,姜候別跟我客氣。”張縣令笑著送姜南風離開,轉身就吩咐人去問被抓起來的少年們要不要留下做工。

    應役的事情,平民百姓每人每三到五年就要去做四個月,活不一定重,但肯定很耽誤農忙。因此,只要有閑錢,百姓都寧可出錢找人替自己應役。

    應役的活什么時候開始、做多久都是張縣令一句話的事情。

    容納這群少年干活,對他來說根本算不上麻煩。

    逃難來洛陽城見識過首都的繁華,沒幾個人想回鄉。

    果然不出所料,被抓進來的少年有二十幾個個,放棄應役活計想被遣返回家鄉的只有兩個,而這兩人里不包括那位“似鶴”。

    事情輕松解決,卷宗上合理合法。

    張縣令長嘆一聲,趁著沒人,用手指彈著卷宗的紙面感慨:“同樣都是人,我要是有姜候的腦子,就不會一把年紀了,還只是個縣令啦。可得多學著點。”

    尋常人家發現師弟不學好,眠花宿柳,必定大張旗鼓地打上門去,把人抓回來家法伺候。一通好打下去,根本不是一個娘胎里托生的師兄弟必定離心。

    現在好了,姜南風當著易全祥的面離開,好似這不算什么事情。易全祥是因為男倌館的館主胡亂買人而被牽連的丟了臉面,千錯萬錯,都怪男倌館的館主貪小便宜。

    張縣令估摸著,今天狠狠丟人這一回,所有被家人接回去的紈绔們,再想進青樓楚館,雙腿都得嚇得打哆嗦!

    姜南風返回家中,沒再管易家今天會有什么劇目。

    因為姜南風很清楚,師兄易無病跟著蕭燧出海打新羅,易家幼子易全祥因為嫖男人進了縣衙之后,易家的主子就楚彤君一個了。

    楚彤君是年紀大了,不是腦子壞了。

    長子有本事,他斷袖斷的轟轟烈烈,楚彤君管不了。她指望不上長子娶妻生子了,那么幼子無論如何都不能走這條路,否則以后被族人戳脊梁骨的就是她了。

    要罵也得讓易全祥去挨罵!

    泥人尚有三分土性,動怒的楚彤君在幼子回家后,根本沒帶著易全祥去祖宗牌位面前丟人現眼。她操起拐杖,親自讓兒子明白靠家里吃飯的廢物不敢躲棍子的道理。

    當天晚上,楚彤君也不講究了。

    她把早就挑選好的四個通房一起送進易全祥臥房,打定注意娶不到高門兒媳婦也無所謂,只要易家有后,她做易家兒媳婦的任務就算是圓滿完成。

    易全祥先被打得渾身青紫,晚上又開始反復遭受甜蜜折磨,等到姜南風過幾日想起來到易家送藥的時候,他已經腿軟地走路都需要被人攙扶了。

    姜南風笑在眼里,臉上卻一派平靜,瞟了易全祥一眼就轉開視線。

    處理過不老實的師弟,姜南風被夏皇接進上陽宮,終于開始為他選妃的事情忙碌起來。

    不知道從哪里傳出了關于此事的風聲,一時間,姜家門庭若市。

    第42章 嫌隙漸生

    第42章

    禮樂崩壞后, 新朝初立。

    皇帝的后宮到底要遵循前面哪一個朝代的規制,尚未有定論,也就給了有心思送女眷入宮的朝臣打探消息的余地。

    姜南風最明白分寸。

    他可以在暗地擺布棋子, 卻不能再明面上把手伸進夏皇誕育后嗣的內廷。

    姜南風對管家下令閉門謝客,凡是姜家仆婦要是在外面多說一個字,該罰就罰, 該賣就賣。

    姜家下人是看著姜南風在一片風雨飄搖中支撐過來的, 最明白姜南風的本事和判斷,各個都明白好日子的難得,直接當自己沒長嘴。

    家宅安穩, 姜南風再沒軟肋。

    人在上陽宮里坐得板正, 從臉上到心里都沒有任何負擔。

    面對上陽宮中愁眉苦臉的夏皇和幾位被召集來的朝臣, 姜南風只管安坐一端,幫著夏皇處理已經確定的政務文書。

    “陛下宮中必須名門淑女, 怎可允許寡婦入宮?”朝臣們越爭越上頭, 王椎終于克制不住脾氣,用力把選上來的淑女名冊摔在桌面。

    名冊在桌上彈跳一下, 再次飛起, 砸在了坐在對面的孟慶臉上,打歪了他的官帽。

    “哎呦呦。”孟慶捂頭又捂臉,狼狽不堪。

    他體面慣了, 遭了橫禍, 氣得臉色發白,忍不住數落起王椎:“王大人這是干什么?名冊是呈遞給陛下看的,陛下若不喜歡再嫁女自會言明, 用不著王大人說這種不體面的話。”

    王椎上一回雖然因為房舍的事情被嚇壞了,但眼下皇長子蕭煜已經被封王離京, 而他王椎仍舊安然無恙,王椎就恢復了過去的大膽。

    王椎自認陪著夏皇起事,地位比孟慶這種墻頭草高得多,當場反口:“我扔名冊不體面,你們把一群克死丈夫的女人送進宮就體面了?她們要是好,你們怎么不自己留著吶!”

    姜南風無聲無息地放下筆,視線扎向王椎。

    在場許多臣子家里有接近半數或者母親或者妻子是二嫁女,他們的反應和姜南風差不多,都不約而同冷了臉。

    不巧,孟慶的老母親就是二嫁到孟家才生了孟慶的。

    孟慶年紀大很大了,但他腿腳依舊靈活,頓時抓著名冊沖過去,跟王椎扭打成一團,嘴里不客氣地罵:“你娘直接找了你爹,那是你娘沒福氣。沒福氣男人接不住女人帶來的福氣才會死,你得意什么!你娘有本事就該一口氣克死三個,嫁個陛下,讓陛下給你當繼父!”

    王椎和夏皇年齡不相上下,就算王椎從今年開始連死三個父親,他母親也不可能嫁給夏皇。

    孟慶圓滑慣了,姜南風還是第一次知道這老家伙罵人也能這么難聽。

    到底年紀大了,很快就成王椎把孟慶按在地上打了。

    “胡鬧!還不快把人拉開!”夏皇頭疼地喊。

    守在門外的禁衛迅速進門,把兩個了加起來一百二十多歲的老頭拉開。

    王椎仍舊不減脾氣,指著孟慶告狀:“陛下,你看他……”

    夏皇頭疼地按住太陽穴,擺手:“朕聽到了。你們倆一人讓一句。”

    燕回和姜南風幫著把被碰到地上的文書撿起來,擺回案頭。

    夏皇看到他們倆,馬上眼睛一亮,露出求救的眼神:“你們說說,選妃有什么想法。”

    燕回先開口:“臣有一事不明。”

    夏皇:“你問。”

    燕回拱手轉向被打破了嘴角的孟慶,客氣道:“或許是各地風俗不同,我不明白孟大人口中‘再嫁有福’是什么意思?請孟大人為我解惑。”

    夏皇身邊謀士一共三個,陳策跟著蕭焰走了,京里只剩下燕回和王椎。孟慶已經和王椎打起來了,那他就絕不會再跟燕回起矛盾。

    孟慶馬上揚起笑臉,同樣客氣莊重的回禮,然后捂著嘴角的傷口回答:“自古便有說法,人生來福氣不同,有些女子天生命貴、福澤深厚,若男子并非同樣有福之人,就承受不住福氣,會早早過世。這樣一來,大家就知道女子下一回需要嫁入高門。若連著死了兩個丈夫,便代表女人只有天子得配,需要送入宮中。”

    孟慶鄙薄地往王椎臉上瞥了一眼,冷哼著故意說:“前朝中興之主,便是由三嫁入皇宮的女子誕育。再往前數,前朝開國皇帝,也是母親二嫁后生下的。類似的例子數不盡。”

    “原來如此,是我孤陋寡聞了。”孟慶不是針對燕回的,燕回自然也不會沒事站隊給自己平白豎敵。

    燕回跟孟慶相互客氣地對話之后,拿著名冊看過去,然后對夏皇說:“若照著國都的風俗,這幾位淑女確實都是福澤深厚之人。”

    只說是否再嫁過,那就是女方其他方面沒得挑剔的意思。

    一個周慧有那么多過去,已經讓夏皇吃夠了苦頭,他當然是不喜歡女人有過去的;但如果想到孟慶舉例的那些事情,夏皇還是可恥的心動了。

    嫁過人算什么啊,能給他生幾個好孩子才是正經事!

    夏皇理解了燕回的意思,對他點點頭,然后去看姜南風,詢問:“玉鶴,你來看看這名冊,有誰家更合適。”

    “是。”姜南風這才參與進去,打開名冊。

    送上來的名冊,姜南風其實早就看過了。畢竟他現在的工作,就是幫著夏皇整理送上來的文件和奏章,將其按照輕重緩急分門別類的甄別。

    再看名冊時,各家女子的介紹之后已經多了許多批注。

    姜南風沒像以前一樣全部看完,而是邊看邊說名冊上的每一個女子的家庭做出評價——幾代之內是否有人違法犯罪,家中可曾出現與民爭利的惡行,又或者是否有子女爭產、夫妻關系不和睦、長輩不慈、子孫不孝等等消息不一而足。

    這些繁雜的事情被姜南風娓娓道來,生活在洛陽城的高門勛貴家中這些年到底如何生活的,也在夏皇面前鋪開。

    等到姜南風點評完,姜南風心里對于名冊中女子已經有了決斷。

    可姜南風放下名冊之后,沒說他的意見,而是微微側著頭,好似被什么困擾住了似的。

    “玉鶴,怎么了?”夏皇身子向前探,關心地詢問。

    “……嗯,確實有些不妥。”姜南風遲疑地墊了一句,引來大書房內所有朝臣關注后,才面帶難色地說,“陛下難道不打算在洛陽周圍挑選些孝女入宮伴駕么?”

    高門女子很好,可夏皇的后宮不應該全是高門女子。

    如果說男人的仕途是科舉,那么女人的仕途就是嫁人。

    即便在前朝末帝最糟糕的時候,也沒放棄遴選民間品貌俱佳的孝女入宮,表達對民間女子的贊賞。這個規則如果在夏皇這里被打破了,那就真要惹出大禍了!

    夏皇視線立刻看向燕回,燕回低頭,視線往王椎身上溜。

    各地上報合適規則的女子之后,交由戶部處理,戶部遞上花名冊后,事情就轉移到后宮,由皇后或者太后定奪。

    但夏皇沒有皇后,他母親也尚在家鄉沒有接近皇宮呢。

    甚至連夏皇選妃的消息都是王椎通知陳會寧的。

    王椎已經流了一后背的冷汗了。他出身平凡,根本不懂帝王選妃的彎彎繞繞,只當夏皇想要幾個高門女人,分出一半人數知會陳會寧就算結束了。

    吩咐下來什么樣,陳會寧就認真辦事。

    在陳會寧身上挑不出毛病,問題的責任一旦追究起來,王椎要對此承擔全部責任。

    王椎想到還沒落在肩膀上的官職和爵位,知道自己今天要是解釋不清楚,過去的功績可能要被現在犯下的錯誤給“功過相抵”了。

    絕對不行!

    王椎當場反口,把矛盾指向姜南風:“姜候何必次次如此,追隨大王騎兵的官員已經被姜候排擠得不剩幾個了。難道姜候真如傳聞中所說,是前朝末帝親子,容不得其他任何人在這上陽宮久居么?”

    姜南風不搭理這話,只對夏皇說:“陛下,陳大人一定在景春殿辦公。陳大人向來勤勉,不如叫過來,馬上替陛下分憂。”

    夏皇曾經就懷疑過姜南風的出身問題,但之后各種雜事堆積在一塊,又讓他把生出的疑慮忘記了,現在被王椎提起,夏皇狠狠打了個哆嗦。

    他看著姜南風半晌沒說出話來。

    姜南風也好似并不在意王椎狗急跳墻,說完建議后就又回去自己的座位繼續辦公了。

    燕回低聲催促:“陛下,盡早決斷吧,選妃的事情不好拖太久的好。”

    入冬之后農忙結束,就進入婚嫁的高峰時段。夏皇想要選妃入宮,最好也安排在這個時間。

    眼瞅著只有不超過一個月的時間,到時候還要給新入宮的嬪妃做衣裳、修繕宮殿、挑選宮女內侍,一樁樁一件件的事情壓下來,燕回可不能再當忙得停不住的陀螺了。

    “啊?哦。好,把陳會寧叫過來。”夏皇清醒后,第一反應就是學著姜南風的提議照辦,隨后,他又情不自禁沉下臉。

    宮廷內傳遞消息向來迅速,一刻的功夫陳會寧就被內侍從景春殿帶來的扶桑殿。

    他進門先看了一眼姜南風,然后迅速像夏皇行禮。

    沒有任何提示,陳會寧已經請罪:“臣辦事疏忽,忘了將另一份民間孝女的名冊一同送來。請陛下責罰。”

    沒有對王椎針鋒相對,事情好似結束了。

    夏皇卻忍不住皺眉往傳消息的內侍身上看去。

    臉生的內侍嚇得兩股戰戰,在夏皇視線中猛地跪下:“陛下饒命,奴婢不應該給陳大人傳消息。”

    第43章 驚變

    第43章

    私自傳遞帝王消息是內廷大忌, 一旦被發現,動輒便會傷人性命。

    內侍跪下的瞬間,姜南風就轉開眼不愿再看了。

    結局已定。

    夏皇看起來再慈和也是皇帝, 有他逼問,內侍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話都給說了。

    “是王大人的手下給奴婢塞錢了,讓奴婢去找陳大人過來的事情把情況都說清楚。說、說‘以后攔著人調職’。”內侍匍匐在地, 渾身發抖, 薄薄的衣衫迅速被冷汗打濕。

    還能有什么調職呢?

    程敏材日前已經主動表態愿意參與科舉出題,跟其他出題的考官一起被鎖在日月殿埋頭苦思。他空出來的戶部侍郎位置是個肥缺,正等著其他官員填補。

    夏皇當然不會放過機會, 打算把跟著自己的老人塞過去。

    他正在幾個老伙計之間猶豫, 王椎還替他參謀過到底哪一個人安置到這位置更好。

    如今看來, 不是哪一個去當戶部侍郎對夏皇更好,而是哪一個做了戶部侍郎更方便王椎和陳會寧這種反叛過的朝臣抱成一團結黨爭權!

    當皇帝的最討厭的就是有人想要分皇權加相權, 夏王當場落下臉, 沒有一點笑模樣了。

    夏王擺擺手:“帶下去,處置了。”

    語音剛落, 便有專門處置內侍的健壯宮奴, 用打濕的軟布捂住內侍口鼻,把人死狗似的拖出門。

    大書房內靜悄悄的,連呼吸聲都聽不見, 在場的所有臣子都低頭垂眸, 不愿意在這件事情上插嘴。

    夏皇沒有下搭理已經跪下的陳會寧,而是轉過半個身子對王椎問:“親家啊,你來跟朕說說, 朕有何處慢待你的?”

    夏皇雖然沒能給王椎想相國的位置,但已經和王椎說定了兒女婚事, 王椎的女兒嫁給六皇子做正妻。只要日后有個一男半女,王家未來榮華富貴就要和夏朝綁定,從此與國共榮了。

    王椎起身嘴唇動了半天,最終只能搖頭:“陛下沒有對不起臣的地方。是臣來到洛陽之后,看到世家豪族生活奢侈,心變了。”

    王椎怎么能甘心呢?三個謀臣里面,他是最早跟著夏皇的,結果夏皇把燕回和陳策倚重為心腹,最早嫁女的時候也是燕回和陳策的兒子一人一個,壓根沒輪到他王椎。

    如今到了封官賜爵的時候,燕回早早定下相國的位置,做一國輔宰,又給了兩千戶食邑的郡公爵位;到他王椎這里只有一千戶的爵位加上女兒嫁給連個身份都沒有的六皇子。

    六皇子有什么特別的?

    六皇子以后只是個閑散王爺,他王椎根本不稀罕給六皇子做岳丈!

    心中郁憤堆積,王椎原本是想借著為夏皇選妃的機會打壓陳會寧,讓夏皇看到他王椎才是一心為夏皇江山著想的、真正能夠依靠的人。

    可等到真出了問題,王椎忽然意識到,就算他是跟著夏皇起兵的老人也沒什么用,辦事出現疏漏一樣要被處置。

    既然如此,不如給一直向他釋放善意的陳會寧遞個消息。

    陳會寧家已經熬過了兩個朝代,與陳家結交,他王椎至少能讓家族延續富貴平安。

    所以,王椎在知道事情遮不住了之后,只思考了一剎那,就做出了新的決定——給陳會寧遞話。

    王椎以為當初選妃的人物,他話沒說到位,陳會寧辦差一定會出現紕漏,此時得到大書房傳來的消息,能做的只有乖乖認罪,等著王椎跟夏皇打感情牌減輕處罰;卻沒想到陳家既然富貴了兩了朝代,怎么可能不明白選妃的彎彎繞繞。

    陳會寧要是確實沒選民間孝女,夏皇不會覺得有問題,偏偏陳會寧其實早就把這份活做出來了。

    當陳會寧帶著民間孝女名單前來大書房稟報,就等于掀開他已經得知大書房里君臣到底在商議哪些國政了。

    夏皇可以不在乎朝臣犯錯,但經歷過懷思公主在大小書房偷聽的時候,他對此正在敏感期!

    王椎和陳會寧都自作聰明,現在聰明反被聰明誤了。

    傳遞國政的事情又牽扯到了新舊勢力結黨,夏皇只覺得自己滿頭陰云。

    夏皇捂住額頭,頭疼地越來越尖銳。

    疼痛催生了不耐煩和殺意,夏皇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就閉緊雙眼說:“念在你們有功,出宮吧,以后不必再來了。”

    至少是奪官,嚴重點說,甚至還可能包括了奪爵。

    王椎癱軟在地,陳會寧也面無人色。

    “名單收上來,你們研究研究,明日再來。朕今天要歇一歇。”夏皇不客氣地趕人。

    不論愿意不愿意,朝臣們都從大書房中撤出。

    姜南風和燕回走在最后,出門前,他對守著夏皇的內侍吩咐:“派人去太醫院請太醫過來。”

    燕回聽見聲音自然而然地拉著姜南風一起停下腳步,在大書房外等候太醫過來。

    王椎跪在大書房門口不肯離去,看見燕回,急著說:“燕兄,你幫我說兩句好話,我是一時鬼迷心竅!”

    燕回拉著王椎從地面上站起來,替他拍拍膝蓋上的灰,嘆息道:“不是我不幫你,你讓我怎么幫忙?”

    王椎急不可耐地拉著燕回就要往大書房里面走,口中不停催促:“進去和陛下說說我們過去一起吃苦的時候,陛下仁善,一定會心軟的。”

    燕回趕忙甩開王椎地手:“哎呀,王兄,你清醒一點。”

    壓力之下,王椎終于克制不住情緒,對燕回露出嫉恨的神色:“說到底,燕回你就是不肯幫我!”

    太醫匆匆趕來,打斷了燕回和王椎地對峙。

    燕回擔心夏皇身體,跟著太醫進去,姜南風落后他幾步,走在后面。

    眼見王椎想要跟著進門,姜南風展開雙臂拉住王椎。

    在王椎仇恨的視線下,姜南風微笑道:“王大人別跟進去了,陛下不是絕情,是已經給過王大人一次機會了——太康王給王家的大宅,住的舒服嗎?”

    如果夏皇知道蕭煜拉攏舊臣時候選定的宅邸,自然更清楚王椎在皇宮里幾次去找蕭煜送消息的事情。

    至此,王椎整個人都再沒有一丁點精氣神了。

    他拱手對姜南風行了個禮,然后跌跌撞撞地離開上陽宮。

    “玉鶴?進來吧。”夏皇透出幾分虛弱的聲音從大書房傳出。

    姜南風進門,稟告:“玉鶴失禮,把陛下之前忍下不與王大人計較的幾件事情告知。王大人已經離宮了。”

    “走就走吧。”夏皇顯然對王椎死心了,完全不想提他。

    姜南風不問夏皇病情,叮囑夏皇幾句注意身體、好好休息的面子話,就告辭離宮。

    當天下午,王椎留了一封絕筆信給夏皇表示悔意之后,懸梁自盡。

    夏皇拿到王椎的信之后沉默許久,到底沒再追究王椎的過錯,讓人宣旨確定了王家女兒和六皇子的婚事在孝期結束后繼續。

    陳會寧則被夏皇另外找借口趕出朝堂。

    接下來一個月,夏皇接連選了十二位嬪妃入宮,十二人之中正好一半是未婚女子,一半再嫁,并且均勻地分成了舊臣、平民、勛貴。

    四平八穩,沒有一點出錯的余地。

    夏皇有了新人,上陽宮總算熱鬧起來。

    美人如花,寒冬里朝廷本就無事可做,夏皇終于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美人身上,力圖讓美人開花結果,給他產育更多后嗣。

    美人們也沒辜負夏皇的辛苦,寒梅綻放時,上陽宮里真的一起傳出了兩位嬪妃有孕的好消息。

    夏皇人逢喜事精神爽,大朝上一臉喜氣洋洋。

    姜南風不必參加大朝,自顧自在家烤火貓冬。

    被蕭燧留下保護周慧的戰士敲響了姜家大門,被見微迅速帶到姜南風面前。

    姜南風一見就認出對方身份,臉色大變地迎上去,著急問:“你怎么來了,魏興縣出意外了?”

    “無事,周夫人讓我來給姜候送東西。”戰士說完,當著姜南風的面開始脫衣服。

    臟兮兮的羊皮掛里外袍落地,戰士敞開內衫,齜牙咧嘴地從身上撕下一層“皮”!

    “周夫人親筆繪制的。我怕丟了,用了軍中運送地圖的辦法,用漿糊黏身上了。姜候您別嫌臟。”戰士看到姜南風白得發光的手指,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辛苦壯士,見微,帶壯士去梳洗用飯,好好安置。”姜南風馬上致謝。

    戰士卻已經把衣服穿回身上,直接表示:“姜候,馬上過年了,聽說將軍在青州,尚未發兵,我有軍情要去青州,您能幫我提供馬匹和文書么?”

    姜南風馬上答應:“壯士先去用飯,我派人去安排。”

    戰士抱拳致謝:“多謝。”說完跟著見微離開。

    姜南風親手將地圖描了一遍,然后確定了牛皮上的地圖沾水不會融了筆觸才親手清洗過皮革,將其擦凈卷起,收入漆盒中收藏好。

    姜南風坐回桌前看著桌面上謄抄的地圖,手指在地圖上點了點,突然就笑了。

    是他剛剛太著急了,這么簡單的道理都沒看出來。

    母親四處游玩抄寫出的地圖不但對姜南風了解天下風物有用處,對于想要親自打城池的蕭燧用處更大啊!

    難怪急著去青州。

    不對,以蕭燧練兵的速度,他真需要帶著大軍在青州練兵到深冬再對新羅出兵?

    姜南風露出玩味的眼神,喃喃道:“……不會是已經打完了,才急著要其他城池的地圖吧。”

    對于這個猜測,姜南風有強烈預感,他猜測是正確的。

    多個朋友多條路,不論猜測正確與否,姜南風都打算和蕭燧打好關系。

    送錢最安全。

    姜南風從抽屜里去了一疊銀票,裝進荷包中,親自送給戰士:“請替我帶給燕王殿下,若是燕王問起,就說是替他賣古物填補賠償之后剩下的。”

    第44章 春日宴

    第44章

    沒經過戰爭的平民百姓會以為戰爭勝負比拼的是戰士們殺敵是否英勇, 但實際上,大多數戰爭在開始前,就已經有了結果。

    探子和間諜對于地形的把控, 后勤是否保證了戰士有充足的飲食和裝備、戰馬數量,這些方方面面都代表著一方勢力的強弱。

    以弱勝強是神話和傳奇,在戰場上, 兵力相持的正面對抗才是王道。

    正面對抗所需要都要一些, 都需要金錢來維持。

    所以,給戰將送禮,就要摒棄一切華而不實的真跡古玩, 直接送錢。

    銀票上清晰地“貳拾萬兩”把戰士看直了眼睛。

    他趕緊把手在褲子上擦了又擦, 才慎重地接過銀票, 一臉嚴肅地把銀票疊起,收入懷中:“姜候放心, 錢在我在。我必將銀票安穩送入將軍手中。”

    姜南風抬手, 制止戰士的誓言:“不必,這張銀票只有蕭燧拿著才能被兌換出來, 若消息透露了讓你路上遭遇危險, 只管保證自己性命。不必考慮其他,錢沒有命重要。”

    戰士沒再致謝,鄭重對姜南風行禮后, 帶上管家備下的吃食和快馬離開。

    送別蕭燧的親兵, 姜南風重新回到自己的生活節奏中。

    立春來到之前,夏皇的母親,夏朝的第一位太后終于姍姍來遲。

    太后已經快要七十歲了, 人老眼花,精力不濟。一路舟車勞頓, 老人家所剩不多的精力被消耗殆盡,入宮躺下就起不來身子了,把夏皇嚇得直接宣召了整個太醫院的太醫進宮為太后診脈,確定老人必須安靜修養。

    平靜許久的內廷終于生出波瀾。

    出身舊部的嬪妃把新得的養身熏香和藥材送到夏皇面前表明孝心,家境普通但心靈手巧的平民嬪妃則把自己擁有的最好的布料拿出來做了內衫和繡鞋孝敬。

    這時候就體現出了高門女子精心培養出的手段和見識。

    沒懷孕的高門嬪妃親手抄經,供到佛前;懷了孕的嬪妃則送上一座玉觀音。她們都主打心誠則靈,送的東西沒有一份會碰到太后尊貴的身體,也就最大程度避免了老太太真有個三長兩短的牽連到自己身上。

    待到太后身體好轉,已經是立春前幾日了。

    宮里忙忙碌碌的準備起迎接新春,夏皇下令停止辦公,朝臣都換上新衣,帶好家眷一同準備參加宮廷舉辦宴會。

    超會姜南風可以借口自己沒有官職不入宮,但宮廷宴會是皇帝親自挑選官員的名單,夏皇無論如何也不會忘記姜南風的存在。

    姜南風只能按照爵位品階穿上賜服進宮參加毫無意義的宴會。

    如果有得選擇,姜南風絕對不想進宮去吃那些被溫水不知道蒸了多久的難吃“宮宴”,更不想面對夏皇那位輕不得重不得的老母親。

    姜南風可不認為夏皇把對周慧愛慕吵得天下皆知,夏皇的母親會對于讓兒子陷入這種風流艷事的女人以及她的兒子一點意見都沒有。

    姜南風本想低調一些,等開宴前和其他同僚們擠到一塊去,但對著銅鏡整理衣袍的時候看到自己的臉,到底放棄了這種不切實際的想法——長了他這張臉,坐在哪里都是人群矚目的中心。

    赴宴后,姜南風和眾多朝臣寒暄后,應下燕回的邀請,與他一道坐在了最靠前的幾張食案中。

    宴會上燈火輝煌,忠臣坐滿了宴席。

    跟著夏皇進京的舊部出身遠不如京城官員,歌舞一開場就吸引走了他們的視線,氣氛迅速被炒熱。

    燕回側首低和姜南風小聲搭話:“姜候好本事,力薦的兩位再嫁貴女都身懷有孕。”

    姜南風不以此居功:“那是各家教養得好,是陛下命中多子,與我無干。”

    燕回笑著舉杯:“姜候還是這么謹慎。提醒陛下選再嫁女總是你的提議吧,你別推辭了。陛下最近天天喜氣洋洋的,日前還說要趁著迎春給你送一份大禮。”

    姜南風與燕回碰杯,帶著幾分真心地表態:“有福人侍奉天子,夏朝穩定了,玉鶴才能有幾天太平日子過。”

    “你們兩個說什么呢?讓朕也聽聽。”夏皇攙扶著一位微微岣嶁著背的老太太走進宴會,看到燕回和姜南風碰杯、相視而笑的畫面,將太后交給其他宮女,自己大笑著湊過來。

    燕回趕緊起身,臉上笑意不改:“臣正和姜候說陛下春秋正盛,明年家宴又要添筷子了。”

    年紀越大越喜歡被夸年輕力壯,夏皇臉上的笑容頓時更燦爛了。

    坐下的太后認識的人都在這一片,她直接跟夏皇和燕回招手,看清兩人身后另一道高挑的身影。太后登時雙眼冒光。她一改之前慢吞吞的動作,掙脫了宮女的攙扶,拄著拐杖快步走過來:“你說說你,位置怎么安排的,熟人都坐那么遠——這是哪家的孩子?模樣生得真好,快跟我說說!”

    太后才勉強鋪墊一句,就急著催促兒子,讓他說清楚對面姜南風是誰。

    “下官姜南風,一個無名學士,太后有禮。”姜南風克制地問候。

    老太太身量不高,沒了高臺的托舉,仰頭也只能看到姜南風的下巴。

    她不管在場人都是什么身份,直接對姜南風吩咐:“好孩子你快坐下。”

    姜南風:“陛下尚未落座,臣不可失禮。”

    太后用力一拍夏皇手臂:“你回去坐著去。”然后對追過來的宮女吩咐:“把我桌子挪過來,我不喜歡坐在沒人氣的地方,我跟這小伙子——姜南風是吧——我跟他挨著坐。”

    連圣人的經書上都說年老了可以回歸本真,所以太后這副老小孩的樣子,沒人敢出聲指責。

    于是,太后出席的第一場宮宴,心安理得地坐到姜南風身邊。

    原本坐在姜南風下首的官員只能趕緊笑著等待內侍把他們的桌子一一向后挪動。

    太后落座后,立刻拉著姜南風坐下了。

    視線平齊后,她總算又能看清楚姜南風這張風華絕代的臉了。

    “唉,真好,這才有過節的意思。”老太太感嘆一聲,完全不管夏皇回去御臺上已經開口對百官念祝詞,自顧自拉著姜南風聊天,“好孩子,你是這官平日是做什么的?忙嗎?來宮里的時間多嗎?”

    “太后叫下官玉鶴就好。若陛下召見,下官就進宮陪伴陛下做些處理文書的活,一旬約莫有五日在宮中。”姜南風語氣溫和。

    都說“老小孩”,老人和小孩子的性子差不多。

    被靈峰夫人帶大的姜南風最會和年老的女性相處,他邊說邊摸了摸特意給太后送過來的酒壺,確定其中酒壺里的酒是燙過的溫酒,親自執壺為她斟酒。

    花果香氣散開,姜南風把酒杯放進太后手中:“這是宮廷專門為女眷釀造的甜酒,果味濃厚,入口甘甜,太后試試,若不喜歡我再讓人換成果子露。”

    “你說好喝,那味道肯定不差。”太后一仰頭,把一小盅酒仰頭全喝了,放下酒杯之后,稱贊,“玉鶴眼光真不錯。”

    酒菜上桌,姜南風把不好咀嚼的推到一旁,軟爛的放到太后面前,從頭到尾沒提這些事情。

    等到巴掌大的蝦上桌,他親自剝蝦放到太后盤中。

    一直看著姜南風體貼舉動的太后忽然按住姜南風的手:“好孩子,不用做啦。我年紀大了,吃不下這么多。你是……周慧的兒子吧?”

    “這都是我做慣的,太后不必客氣。”姜南風陪伴靈峰夫人也是如此照顧她的。他先回答一句,之后面色沒有絲毫改變,語氣依舊柔和平靜,“太后果然知道我母親。”

    太后又看了姜南風幾眼,面色糾結:“你和你娘生得想嗎?有她幾分顏色?”

    姜南風:“我同時繼承了父母面貌,相貌偏于英挺。若論精致柔媚,遠不及母親。”

    太后慢吞吞地咀嚼著蝦仁,把姜南風給她剝的蝦都吃干凈,終于嘆了口氣:“我過去以為周慧和甄紅琴一樣,都是以色侍人、天生媚骨的妖精,氣了好多年。每次聽到阿淵又為了周慧做什么,我都覺得他鬼迷心竅。”

    “但你生成這模樣。唉,我看一眼你的相貌啊,完全不想打聽你有什么本事就心里喜歡。你娘要是生得更好,難怪阿淵念念不忘。”她視線幾乎黏在姜南風臉上。

    過了好一會,太后才反應過來,她急著追問:“你娘呢?后宮兩個懷孕的,是不是有她一個?唉,都怪我年紀大了,走一路病一路,要是早點好,也能替你照顧照顧。”

    雖然還是因為相貌,但善意總比針對強。

    姜南風心里松口氣,對太后解釋:“我母親去魏興為前夫守孝了,她沒入宮。”

    “……這樣啊。”太后臉上頓時露出遺憾的神情。

    之后宴會上歌舞都沒讓老太太再露出個笑臉。

    等宴會結束,熬到回內廷,太后立刻找管事嬤嬤打聽起姜南風的事情。

    聽到他居然進宮就會去探望養在宮里的癡兒靈峰夫人,太后完全不管已經夜深人靜,直接吩咐:“走,去看看靈峰夫人。”

    她要親眼看看靈峰夫人被姜南風照顧的怎么樣,來確定姜南風到底是嘴上說說,還是人真那么念舊情。

    內侍和宮女舉著一長串的燈深夜來到寧谷院。

    院子里只掛了兩只模樣充滿童趣的大宮燈,靈峰夫人正坐在秋千上,被姜南風推著蕩起。靈峰夫人滿臉笑,已經顯出老態的笑聲傳出院墻。

    太后在院外看了一會,又悄悄帶人離開了。

    回去自己的住所之后,太后仔仔細細把上陽宮中這半年有關于姜南風的事情打聽清楚之后,忍不住捶打著睡床罵起兒子:“人家親兒子提供的名單,阿淵納妃之后,誰還信他對周慧有真情!以后周慧也不會進宮了。哎呦,我心口疼。”

    宮中一切安穩,臘月二十七,騎士快馬入京,一路搖晃著令旗高喊:“大捷,大捷!燕王打下冀州!”

    得勝的聲音如同石破天驚,打碎了洛陽城的粉飾太平。

    大半年了,沒有蕭燧的夏朝,沒有一丁點軍事活動。

    第45章 大捷大敗

    第45章

    夏皇本人從不崇尚武力。

    現在這個皇位, 與其說是他起兵后靠著蕭燧能征善戰得來的,不如說蕭燧當初騎兵后連下五城,舉起了反叛的大旗, 夏皇被架在了火上烤,騎虎難下,只能認下反叛的結果, 對外宣誓庇佑黎民百姓。

    基于這種尷尬的處境, 夏皇雖然也曾經帶兵守城,打過幾十場不大不小的仗,但那些戰役要么是依靠著寬大的城墻, 要么是因為夏皇帶領的戰士數量至少兩倍于對面, 實在不值得吹噓。

    夏皇自己不善于應戰, 對于戰場把控毫無天分,只能“守”, 在對戰將的挑選上, 也難免有同樣的問題。

    由夏皇提拔任用的武將,都沒有開拓之能, 守城尚且足夠, 可一旦應戰,若是帶的人數足夠多,還能勝利;若是人數相當那戰局就是五五開;一旦戰士數量不足, 結局必敗。

    過去夏皇和蕭燧是模范父子——兒子在外開疆拓土, 父親在家調度物資,接待前來投奔的官員,相互配合得益。

    夏皇在蕭燧的扶持下逐漸擴大領地, 在臣子的推崇之下自立為王,再入住洛陽稱帝。

    不論夏皇是否愿意承認, 蕭燧都在實際上成為了夏朝建立的基石。

    正因如此,夏皇才更要徹底打滅蕭燧在他面前的氣焰,證明自己沒有任何對不起蕭燧的地方。以致于蕭燧為了維護他母親的名譽,就算被封王驅逐出京師重地,也不敢對外說出任何詞句。

    夏皇登基后,稅法寬仁,迅速穩定了百姓生活,已經足夠朝臣稱道。

    但這一切的繁華都無法掩蓋,夏朝擁有的國土仍舊是半壁江山。

    在北面,依舊有其他勢力蠢蠢欲動。

    如果無法降服對方,那么夏朝現在的安穩和繁華都只是水中短暫盛放的繁花倒影。

    夏皇之前把蕭燧封為燕王,將存在于夏朝版圖內東北方向和不存在于夏朝國境線的土地劃撥到蕭燧的封地之中,就存了讓蕭燧成為守護夏朝尖刀的心思。

    夏皇雖然從不認為蕭燧是他的親生兒子,但也是看著蕭燧長大的,他很清楚蕭燧不是“安分守己”的人,遲早會忍耐不住對“封地”內其他土地動手。

    夏皇只是沒想到蕭燧動手的這么快!

    朝臣卻大多不清楚夏皇和蕭燧之間的困局。

    在臣子看來,蕭燧是夏朝的親王,蕭燧大圣就是夏朝大勝。

    看著稱帝上來的戰報,不明所以的朝臣立刻恭喜:“陛下大喜。”

    夏皇只能強行挑起嘴角,跟著朝臣一起笑:“是啊,臨近迎春大節,沒想到正休養生息也能得到好消息。”

    夏皇用詞實在太陰陽怪氣,朝臣們頓時察覺異常,相互對視幾眼之后,察覺到夏皇的話中有話,沒人再接話了。

    等沒人說話了,姜南風好似沒看出大書房里的古怪氣氛似的笑著恭賀:“陛下三喜臨門,果然是臨近新年的好兆頭。”

    夏皇面色莫測:“三喜?哪三喜?”

    “陛下龍馬精神,后宮喜訊頻傳,是為一喜。”姜南風把讓夏皇高興了半個月的消息重申一遍。

    果然,夏皇剛剛還晦澀不明臉色,總算恢復如常。

    姜南風繼續說:“太后進京,身體無恙,陛下母子團員,此為第二喜。”

    夏皇點點頭,算是認可了姜南風的說法,卻還記得自己和蕭燧的約定,臉色又隱隱轉陰:“那第三樣呢?總不會是蕭燧得勝,又為朕開疆拓土了吧,朕一早和他說過,以后他打下來的就算是他的封地。大勝也對朝廷沒有益處。”

    姜南風笑著搖頭:“陛下忘了,尚有敵手在,燕王大勝便是年前對敵人的震懾。托燕王大勝之福,至少過年的時候,敵軍不會故意派兵扣關,試探陛下的意思了——良田播種之前沒有兵災,是陛下的第三件喜事。”

    夏國的良田需要青壯耕種,如果在春季土地開化之前需要動武,那么錯過了天時;第二年的收成必定收到影響。

    北地人以牧草飼養牛羊,相比起夏國,并沒那么依賴天時,若真卡在開春前跑來惡心人,夏皇簡直沒有一點辦法。

    順著姜南風的說辭想下去,夏皇忽然意識到蕭燧這場大勝對只想承平的夏朝而言確實是一件喜事。

    哄好了夏皇,姜南風繼續補上一句:“說起來真是慚愧,玉鶴不通兵法,于戰事實在無長材。想到不用打仗真是松了口氣。”

    夏皇上下打量姜南風一眼,臉上漸漸生出不敢置信地表情。

    他試探著詢問:“玉鶴也有害怕的事情?”

    姜南風抬手遮了一下臉,似有愧色,聲音也變輕了:“硬著頭皮做不擅長的事情,玉鶴當初每一日都如臨深淵。現在不用再管這些,每一日睜開眼睛都感激蒼天。”

    平靜的生活是夏皇不肯繼續收服天下而得來的。

    聽在夏皇耳中就仿佛是姜南風代表曾經飽受戰火侵襲的洛陽城百姓在感激他,心里最后一絲別扭也散開了。

    夏皇這才說:“罷了,那就不計較臨近年節,蕭燧無皇命隨意動兵的事情了。”

    燕回趁機小聲詢問:“陛下要不要宣召燕王回京,和太后同樂?說起來,燕王自十三歲起,他和太后祖孫兩個已經多年未見了。”

    最重要的是立春之后就是蕭燧生日,他該加冠了!

    這種具有強烈代表意義的事情,夏皇要是不親自給蕭燧操持,難道蕭燧不生出怨懟之心,以后會繼續遵守對夏皇的承諾。

    燕回一片好意,但夏皇做了幾個月的皇位,心態卻已經不同于之前了。

    他全憑個人喜惡地當場拒絕:“太康和舞陽都不回來,單獨讓他回來做什么,既然打下新州,就讓他帶人在冀州好好安撫民心吧。”

    一句話斷絕了蕭燧返京受夏皇嘉獎的可能。

    燕回心里念了聲“老天爺”,人卻記得夏皇今日不同往日,沒有在僭越地一勸再勸。

    夏皇的態度如此明顯,朝臣沒幾個愿意大過年的觸霉頭;再加上燕回和姜南風都不提了,如此一場振奮人心的大勝竟然就被三言兩語敷衍過去,對于戰將和軍隊連一丁點封賞都沒賜下去。

    朝臣繼續說著夏皇愛聽的話,等到內侍監的首領太監過來向夏皇請求為后妃進階,夏皇爽快地給每人都多賜了一年俸祿,至于身懷六甲的兩位嬪妃更是得到了照著一品妃子標準陽臺的待遇。

    反正年底已經封了玉璽,不再處理國政,夏皇想起兩位妃子腹中的孩子,也沒心思再和朝臣說什么了,直接讓人都離宮回家休息。

    姜南風落后其他人幾步,最后等著夏皇,跟夏皇主動商議:“陛下,如今國庫不豐,燕王帶兵得勝,不對將士封賞說不過去,封賞的話庫銀又受不了,不如臣親代替陛下去燕地一趟,以做嘉獎。”

    口頭獎勵,精神鼓舞,物質不給支持,主打一個面子好看,不失禮。

    夏皇哈哈大笑,拍著姜南風后背:“好好好,玉鶴又為朕分憂了。”

    他壓低聲音:“朕這一趟不讓你白走,等你回來,正式把官職提起來。朕封你做副相。”

    一樁樁一件件的事情疊起來,姜南風確實為了夏皇盡心盡力解決了許多難題,朝臣如今有些不方便或是摸不準夏皇脈的臣子都喜歡找姜南風商議。

    姜南風即便沒有刻意結黨,但他確實已經又一次重新成為各路關系之間的樞紐。

    這一回,姜南風沒有再推拒夏皇官職的恩賞,向夏皇抱拳致謝后,帶上夏皇親筆寫的升職回家。

    當天下午,姜南風帶上早就收拾好的行囊,又拿著圣旨去京郊大營點了一百名隨扈,帶上人浩浩蕩蕩地啟程。

    回望著年根底下張燈結彩洛陽城,姜南風在心里搖搖頭。

    夏皇確實有安定百姓的本事,為人也不奢侈,可惜,真想要“天下太平”還得指望蕭燧先把天下打下來。

    冬日,大雁都知道向南飛,尋找水草豐美的棲息地,只有姜南風帶著人馬一路向北去。

    命運之所以無常,正是因為它從不按照人的期待進行。

    在所有官員都認為盤踞北地的錦豐軍不會有所異動的時候,錦豐軍偏偏動了。

    原來,就在蕭燧對冀州動手的時候,錦豐軍頭領姚瑞敏感的意識到錦豐軍和遼東軍之間的緩沖地帶越來越少,如果只顧著醉生夢死,那么十年之內,錦豐軍占領的地盤肯定會被蕭燧蠶食鯨吞。

    于是,充滿了危機感的姚瑞當日點兵,帶著手下十路大軍同時在邊境發動攻擊。

    所謂蕭家軍力能打的戰將都是蕭燧從遼東軍中提拔的,他們全跟著蕭燧回去燕地,如今留守戰將都是夏皇安排的人,對夏皇的忠心足夠,可軍事能力實在平凡。

    經過連續十數日的攻伐,沒有天險和高大兼顧城墻作為依靠的城池大多沒守住,戰線不得不向后收縮。

    大年夜當天,夏皇剛剛登上城樓點燈,與民同樂,“大敗”的戰報就伴隨著呼嘯的北風一起踹開了洛陽城門。

    站在樓頂的夏皇笑不出來了。

    他急著派人八百里加急去追姜南風,讓姜南風把“口頭安撫蕭燧”改成“親自把蕭燧接回京城”。

    第46章 士別三日

    第46章

    快馬加鞭是趕路最好的選擇, 但姜南風身負皇命,不能丟了夏皇的臉面,所以, 想要趕路可以,但不能做官員打扮,更不能在驛站休息了。

    姜南風視線往護送他的戰士里掃了一眼, 笑著對領隊的百人將招手。

    百人將上前, 客氣詢問:“姜候有何吩咐?”

    姜南風對天拱手道:“陛下派人傳旨,希望將軍能盡快帶我抵達冀州。將軍可愿意帶著手下戰士返回大營更換貧民衣衫?”

    百人將腦子一百,完全沒能明白姜南風這個安排的深意, 喃喃反問:“……回去換衣裳?姜候, 陛下下旨后, 戰將無故不得返回駐地,末將實在不懂您的深意, 還請姜候明示。”

    姜南風臉上顯出苦惱的神色, 先幽幽嘆息一聲,做足了姿態, 才慢吞吞開口解釋:“正是為了達到陛下的要求, 我才不得不和可將軍商談。”

    姜南風比劃了一個手勢,百人將附耳上前,聽到姜南風低聲解釋:“諸位著戰甲就代表了陛下的臉面。可一路疾馳到了冀州, 必定飛了滿頭黃土。如此不體面的出現在燕王面前, 不管懲戒還是恩裳都不方便開口。所以我想,既然離開京郊大營不久,不如盡快趕回去。只要把戰甲換成普通衣物就能隨心所欲了。”

    這辦法其實也是自欺欺人。

    足足百人的騎兵在市面上縱橫, 用膝蓋向都知道他們必定是軍旅之人。

    但要是真穿著戰甲那么跑過去,就連朝廷戰將無能, 夏皇急著籠絡被他趕出洛陽城的兒子的最后一層遮羞布都要被扯下來了。

    事已至此,即便姜南風出面,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左右不過是拼著臉皮厚,能若無其事出現在蕭燧面前罷了。

    百人將想一想,確實不好穿著戰甲。

    他也不提帶人返回京郊大營,當場下令卸甲,按照編號將鎧甲和武器收入隨行的木箱里,重新啟程。

    只要不要臉,許多事情的難度都穩步下降。

    車隊一路疾馳,原本慢慢走需要消耗近兩個月的路程硬是被壓縮到半個月。

    抵達冀州之后,姜南風沒第一時間前去拜會,而是保了間客棧,花錢請店家出柴火燒水,帶著隨行全部戰士把自己刷洗干凈之后,才讓他們重新擦亮戰甲,拿出天使的姿態,不慌不忙地前往遼東軍駐地,拿出夏皇的信物,要求蕭燧出來拜見。

    姜南風說完話看向駐守軍營的戰士,正想介紹一下夏皇信物的由來,戰士已經笑著點頭:“姜候來了!姜候稍等,我這就去通報。”

    “你認得我?”姜南風破有些驚訝。

    姜南風當然知道自己相貌出眾,但蕭燧手下戰士無數,能在數千里外碰上一個見過他的,這可能性低得很。

    戰士笑著點頭,不改熱情:“是啊,姜候沒注意過,您去京郊大營的時候,就是我守門的。”

    姜南風立刻笑著回答:“是我眼拙了。”

    戰士不當回事的擺擺手,加速往軍營中走。

    朝中有人好辦事,在軍營也是一樣的道理——不過片刻,蕭燧已經騎著追風從軍營里狂奔而來。

    他翻身下馬,撲到姜南風面前一氣呵成。

    蕭燧控制不住的將視線落在姜南風身后的馬車里,一把抓住姜南風手臂低聲追問:“‘他’來了?”

    姜南風能夠感覺到抓著自己的手充滿力道,但這份力量的主人卻因為過于激蕩的情緒而情不自禁微微顫抖。

    蕭燧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用實力戰勝了夏皇的驕傲,眼睛里如螢火閃爍的只有對于父親出現的期待。

    夏皇配得上這份期待么?

    姜南風心里很清楚答案。

    “……‘他’沒來。”蕭燧垂下頭。

    青年口中似乎嘆息一聲,姜南風感覺到微弱的氣息撫過自己手背,溫暖轉瞬即逝。

    眼下的情況是姜南風平生遇見最安全的,但確實頭一次讓他覺得難以處理的。

    姜南風的沉默尚未結束,蕭燧已經整理好情緒,重新恢復笑臉拉著他往軍營里進:“走吧,外頭天冷,進軍帳烤烤火,你跟我細說。”

    蕭燧手掌牢牢握住姜南風手腕,滾燙的熱度灼燒著姜南風的皮膚。

    指腹、掌心、虎口、大魚際,姜南風感覺到拉著自己的人整個手心都長滿了粗糲的老繭。

    這是一只屬于對自己武器有著絕對掌控權的武將的手。

    充滿如此強大的力量,偏偏蕭燧性格卻如此天真。

    姜南風堅硬如鐵石的心腸不禁生出幾分動容。

    掀開軍帳,干燥的熱氣越過蕭燧糊了姜南風滿臉,他臉上的皮膚都不禁感到幾絲疼痛。

    蕭燧直接把姜南風按進座位,開門見山地問:“說吧,父皇叫你來找我有什么事情?”

    姜南風嘴角笑容標準卻疏遠:“陛下希望燕王能回京,由他親自為王爺支持加冠禮。”

    蕭燧一看姜南風的神情,臉上自在的神色頓時變成了牙疼似的齜牙咧嘴。

    他對姜南風臉上比劃幾下:“唉,你臉上這種表情一出來,我就知道回去不是好事。”

    蕭燧抬手制止姜南風接下來的話,起身掀開門簾,對外高喊:“劉虎,幫我把張先生和易先生都喊來議事。”

    “馬上送來!”劉虎粗豪的聲音從帳外傳入。

    姜南風坐在凳子上烤著火,心中好笑,唇角便泄露了笑意:“燕王殿下回京之后,難道也能帶謀士去見陛下?”

    蕭燧不當回事地回答:“我在外頭如何行軍打仗,父皇不上忙,不敢隨便指揮。所以,我在外頭做什么,他都管不著我。”

    ……這是說夏皇只要沒親自過來,蕭燧就可以“便宜行事”了。

    姜南風用視線多盯了蕭燧幾眼。

    “你看我眼神好奇怪。”蕭燧小聲嘟噥。

    姜南風心道:還知道自己能打,所以可以隨心所欲,至少不是無藥可救。

    談話的功夫,易無病已經推著張問策進入軍帳。

    一見到姜南風,易無病就緊張地往四處打量,確定沒看到自家母親和弟弟總算放松了表情。

    師兄弟之間談話不必遮掩,易無病直白道:“京里不放心,讓你來穩住王爺的?”

    姜南風還有什么好說的呢,他只能點頭微笑:“師兄說得是。”

    易無病直接替蕭燧做主:“不回,過年的好時候,王爺還要再下十五城。師弟來了就先別走了,等王爺戰勝再動吧。”

    易無病說完,外面已經傳來劉虎回答的聲音:“將軍,京中過來的百人戰士已經控制住了。”

    姜南風:“……”

    先斬后奏是吧。

    行,是他小瞧蕭燧了,沒想到蕭燧真敢讓易無病能調動他手里的軍隊,替他做主。

    “那這段日子就打擾燕王了。”姜南風微笑拱手,然后說了一連串住宿要求,把蕭燧說得變成了苦瓜臉。

    蕭燧:“姜候吃穿住用真費錢。”

    姜南風:“嗯?”

    蕭燧:“咳,我是說,軍中窮,我準備的慢點,姜候別計較。”

    第47章 愿者上鉤

    第47章

    冀州自古便是天下九州之首, 連同山河與北地,是最最標準的“中土”,更是古人口中真正的“天下中國”, 甚至冀州的“冀”也有子承父業的含義。

    這片土地不但有著遠超其他城市的意義,同時也因為水線交錯、山河縱橫,而有著分外良好的耕作條件。

    水路和陸路的便捷也為商業提供了良好環境。

    蕭燧只關心自己帶的兵馬能不能吃飽穿暖, 得到最好的供給。

    打下冀州后, 蕭燧第一時間帶兵清繳周圍匪患和野獸,帶著名冊一戶一戶的核對實際居民人數。

    核對人數就是核對人數,蕭燧沒從冀州居民里拉壯丁, 原本驚恐的居民迅速安定下來。

    冀州明明才剛經歷戰火, 可姜南風帶人外出游玩打發時間的時候走在街巷里, 覺得州府百姓安居樂業,臉上掛著的神情并不比洛陽城差勁。

    “公子, 咱們今天怎么不留在軍營里了。你說要出門的時候, 張先生一直挽留您呢。”見微提著餌料走在姜南風身后,低聲詢問。

    姜南風笑道:“前幾天蕭燧出去, 我當然可以留在軍營睡大覺。現在蕭燧回來了, 我要是不離開軍營,回去洛陽城的時候對著夏皇就說不清楚了。”

    見微一臉茫然:“說、說什么呀?”

    姜南風仰起臉,讓陽光照在自己臉上, 深呼吸一次之后, 微微睜開眼睛,看著迅速上升的日頭回答:“核實百姓的下一步就是制定耕種計劃,并且準備收稅。我們代表朝廷而來, 非要留下聽豈不成了刺探封國內政?不如出來釣魚、爬山、游河。”

    見微聽得直點頭:“公子說的是,你也該歇一歇了, 許久沒過這般清閑舒坦的好日子呢。”

    姜南風笑著點頭,心里補充:最重要的是,師兄和他如今各為其主,師兄一句都不提讓他避嫌,那就是拉攏他的意思了。再不走,指不定就要傳出什么流言讓夏皇懷疑他的立場了。

    君子不立危墻之下,姜南風要做下棋的人,可不會主動跳進如此明顯的陷阱之中,把自己變成被擺布的棋子。

    山清水秀,姜南風隨便選了一處廢棄的渡口就穿好魚餌,擺上魚鉤,坐在搬過來的凳子上開始睡覺。

    見微將狐裘毯子蓋在姜南風身上,姜南風睜開眼睛,吩咐見微:“你們也去玩吧,不用跟著我。”

    見微不放心地皺眉:“萬一不安全……”

    姜南風笑著搖頭:“不必擔心,現在的冀州是最安全的。”

    手腳不老實的,肯定會被蕭燧抓起來砍了立威。

    “奴婢哪有什么想玩的。”見微反駁。

    姜南風笑著反問:“不喜歡買金子了?”

    見微臉一紅,氣勢頓時弱下去:“奴婢,都是悄悄攢的,打算等老了以后不能繼續伺候公子好回鄉過日子用。”

    “你和知著老了有我派人給你們養老,不用擔心以后的日子。不過喜歡金子就去換吧,不用圍著我轉。釣個魚而已,能有什么事。”姜南風好說歹說到底趕走了見微。

    林間河畔,霎時間,只剩下潺潺水流聲。

    姜南風重新閉上眼睛,林間的風穿過,隱約有樹枝摩擦的聲音。

    姜南風眼睛都沒睜開便問:“師兄到底跟過來了。”

    腳步聲頓時變大了,易無病直接盤腿坐到姜南風的躺椅邊上,笑道:“師弟把控人心的本事還是這么厲害,一點不給我占便宜的機會。”

    “師兄也不差。”姜南風繼續問,“師兄想好要推著蕭燧往前走,和夏皇作對了么?”

    易無病“哎哎哎”的叫喚了幾聲之后,聲音透出尷尬地說:“師弟何必把話說的這么難聽。人生在世,所求不過‘平安’與‘公平’,王爺所作所為對得起天地黎民。怎么能說是與今上作對呢。”

    姜南風和易無病多年師兄弟,在他面前終于撤去偽裝,露出諷刺之色:“師兄跟我還說場面話?蕭燧從青州直取冀州,之后打算沿著國境線一路朝西北而去,明面上是打錦豐軍,將土地收歸夏國,實則是替代了錦豐軍的作用,把夏皇真正能掌控的國土包裹在內……”

    姜南風故意停頓了一下,然后壓低聲音說:“虎視眈眈。”

    “不至于。師弟說的太嚴重了,王爺是為了保衛大夏的疆土。”易無病打著哈哈。

    包圍和保衛聲音相似,含義去千差萬別。

    想要如何理解其中的含義,全看夏皇的心情。

    “況且,一旦與錦豐軍對峙,必有戰敗的逃兵落草內逃,到時候邊境百姓的日子也要難過了。”姜南風補充。

    “師弟放心,王爺必定把逃兵都抓干凈,不讓他們侵擾邊疆百姓分毫。”易無病突然話風一轉,“不過師弟這么說,看來陛下果然對王爺不滿了。”

    他裝模作樣地搖頭:“唉,父子相疑,大不幸啊。看來更要讓王爺多打下一些城池,好好管理幾年,向陛下證明王爺并無二心了。”

    姜南風對于易無病的狡辯沒有一句多余的評價,只口氣淡淡地說:“打聽完了想知道的就快滾,別打擾我的清凈。”

    “行,我這就走。”易無病好聲好氣的答應。

    胡亂地腳步聲從身旁響起,一直到聲音消失,姜南風才睜開眼睛。

    他垂眸吵座椅旁看了一眼,突然翹起嘴角。

    姜南風起身把狐裘裹在身上起身走去河岸,提起魚竿,魚尾非說的鯽魚掛在鉤上奮力擺動尾巴想要掙脫,卻被姜南風輕輕松松裝進魚簍。

    姜南風:“果然是愿者上鉤。”

    真以為他一直閉著眼睛就不知道剛剛是兩個人一起過來的嗎?

    易無病拽著蕭燧一起來為的肯定是拉攏姜南風;可蕭燧既然被說動了,這種四野無人的好機會,蕭燧為什么又不開口對他釋放善意,拉拉關系呢?

    要知道,把天使扣在軍營里,等到回京之后夏皇會有什么反應,都要看姜南風這張嘴的描述了。

    姜南風重新穿好餌料,把魚鉤丟回水中,回到躺椅上。

    看著碧藍的天空,姜南風腦中閃過各種各樣的念頭,最終歸結到同一個問題上——朝堂走向如何,全看夏皇未出世的孩子有沒有皇子落地了。

    第48章 全是壞消息

    第48章

    見面之前, 姜南風就知道蕭燧用兵如天馬行空,敢想敢為,但他沒想到蕭燧一旦放開了手腳, 竟然還敢同時攻打西北的錦豐軍和海那邊的新羅國。

    更讓姜南風不敢置信的是,蕭燧同時把張問策和易無病兩個謀士全帶走了!

    姜南風頭疼地按住額角,擰眉加重語氣:“你再說一遍, 你們讓我做什么?”

    劉虎嘿嘿嘿地干笑起來。

    他知道姜南風不是沒聽清楚, 也就沒重復,只顧著站在原地,等姜南風自己做決定。

    條案上擺放著半人高的文件、一支毛都寫禿了的毛筆、一方硯臺、發臭的墨汁;文件邊上放著燕王印, 大印后方是敞開的印泥。

    印泥沒有馥郁的香氣, 是市面上最普通的凡品。姜南風看了一眼, 就能確定是蕭燧做得出來的事情。

    他指著印泥問:“為何不用龍泉印泥?”

    劉虎理所當然地回答:“就印個色,浪費那么多錢買貴的沒用。”

    蕭燧在軍中有威信, 他自然可以愛用什么用什么, 因為誰敢惹蕭燧不滿意,蕭燧完全有能力立刻發兵, 讓對方知道花兒為什么這樣紅。

    但現在那些麻煩事都堆到他姜南風面前來了, 他有蕭燧用兵如神的本事嗎?

    當然沒有。

    姜南風甚至不敢讓人看到他的面!

    姜南風敢斷定,蕭燧既然把主意打到他身上了,那么給劉虎留下的命令也包括“無條件配合姜南風的一切吩咐”。

    他神色不改, 直接吩咐:“換成湖筆、徽墨、龍泉印泥。”

    果不其然, 劉虎馬上俯身捧起印泥往外走,嘴里應承:“姜候稍等哈,我馬上讓人去買。”

    出了門, 他才小聲嘀咕:“真不愧是姜候,還是這么會浪費銀錢。”

    見人走了, 饒是姜南風處理慣了政務,還是滿心無奈。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他盯著面前的文件看了好一會,嘆息一聲,到底認命的拿起一本開始閱讀。

    蕭燧打定主意要打下西北地界拿來養馬,那么以蕭燧的性格,西北的幾座城池就已經會被蕭燧收入囊中。

    姜南風在這個微妙的時間段以夏皇犒賞將士的名義帶著官兵抵達遼東郡營地,可以說徹底破壞蕭燧的計劃。

    蕭燧別說扣押姜南風,就是真把他殺了,事后面對夏皇的質問來個一問三不知,再借口路上匪患眾多,一口氣帶兵打回去都合情合理。

    姜南風之前見蕭燧和他有商有量的,以為蕭燧暫時改變用兵計劃,想看看上陽宮即將瓜熟蒂落的到底是皇子還是皇女,再做決斷,卻沒想到蕭燧很可能只是看在一起護送周慧回魏地時候,姜南風幫了他一把的情分,才沒立刻對他動手。

    “……所以,現在還不對我動手,把我丟進監牢看管起來,而是對我委以重任,是看了師兄的面子?”

    沒人會懷疑姜南風管理的能力,但在他旗幟鮮明站到夏皇身旁之后,即便有身為謀士的易無病幫著吹風,蕭燧敢把公務托付給姜南風,姜南風也不得不對蕭燧生出敬佩之情。

    “難道你真不怕從新羅打回來,發現自己老家都被我敗光?還是說,你信任我,覺得我不會這么做;亦或是,即便我真敗光了你的家業,你也有信心收復產業如同探囊取物?”

    第一種猜測能表現蕭燧的勇氣,第二種猜測代表了蕭燧用人不疑的品德;第三種猜測意味著蕭燧超群的能力。

    不論是哪一個作為答案,姜南風都只能嘆服。

    不愧是少年英雄,果然有驚天的膽識!

    “我更覺得你有趣了。那便好好管著,看你能做出什么更讓我驚訝的事情吧。”姜南風面帶玩味之意,接過文書閱讀起來。

    內務內政說到底只要把握幾點——讓百姓有飯吃,禁止匪盜侵染百姓生活,時刻控制商賈炒作糧價,最后把喜歡借職務之便撈油水的官員都挑出來殺光。

    只要做到這四點,就能夠保證治下百姓絕不會主動鬧事。

    姜南風文書看得飛快,短短一個時辰,足有半人高的文書已經消耗掉大半。

    他伸個懶腰,順口吩咐:“把窗打開,透透氣。”

    “唉,姜侯,我馬上去開窗!您處理公務的速度可真厲害,軍中要是多一點會看文書的人,也不至于將軍頭疼了。”劉虎洪亮的聲音突然出現,把姜南風驚了一跳。

    他坐在原地眨眨眼睛,恍然想起,自己是在遼東軍中,而非洛陽城了。

    姜南風收起多余表情,把處理好的文書推給劉虎,直言道:“想看著我,直接派兩個會伺候人的小兵就行了,你是蕭燧慣用的將領,不必對我隨侍在側。太不莊重了。”

    劉虎一點不見外,先把文書挪到手邊,拽個凳子就坐到姜南風對面:“姜候您就別客氣了。軍中都是粗漢,我們可不像您在宮廷和朝堂那么講究。”

    姜南風正巧累了,也想放松放松精神,干脆單手撐在額頭上,笑著問:“我確實和軍中的漢子們少有接觸。你倒說得我好奇了,軍中將士都是怎么相處的?”

    劉虎用力捶打幾下胸口,皮甲被他拍得砰砰作響,不用看都知道皮甲下有一副壯碩有力的身軀:“軍中就憑這個。不管小兵還是將領,比的都是誰更會殺敵,誰能更好保護戰友。厲害的人就有體面,對方說的話,兄弟們都信服。你雖然不會殺敵,但咱們將軍攻打洛陽城的時候天天對著我們夸獎您會調度。將軍天下第一,他夸的能是一般人么。”

    劉虎站起來,對著外頭比劃一圈:“你別看咱們中瞧著安靜,其實危險著呢。錦豐軍光名聲好聽,他們這段日子已經派了十幾波人潛入軍營暗殺了。將軍把你交給我保護,我可不能辜負了將軍的信任,小兵哪有我厲害。真遇上不長眼的敢來暗殺您,我就讓他們嘗嘗我大刀劈人的本事。”

    原來如此,居然不是防著他,而是真心實意當護衛的。

    太屈才了。

    劉虎說完抱著處理完的文書出去,過了一會捧著好幾樣新鮮瓜果回來,一股腦擺在姜南風桌案上。

    “這也太多了。”

    劉虎擺手:“您挑愛吃的用,吃不完放著,晚上我拿走給兄弟們。我們都一樣。軍中蔬菜瓜果少得很,您可別不喜歡就完全不吃,不然去茅坑上不出來,占久了會被人抱怨。”

    劉虎說完自己笑出來,倒是真讓姜南風對于“粗魯”有了新的認識。

    他笑了笑接受劉虎的好意。

    當夜,姜南風就見識到了錦豐軍的暗殺手段,居然比劉虎勸他吃瓜果預防便秘還離譜。

    ——錦豐軍派來的刺客炸了遼東軍的茅坑,趁亂闖進姜南風暫住的院子。

    滿室臭氣之中,姜南風徹底黑下臉。

    姜南風心道:今日若能脫險,他一定要在三十日內迅速清除錦豐軍這群禍害!

    “你就是蕭二新收的謀士,我們今日就是來要你性命的,納命來!”刺客大喊著沖向姜南風。

    姜南風直接踢倒面前的凳子,借著身高優勢直接從窗戶翻出房間,對外高喊:“劉虎人呢?有刺客。”

    “姜候安心,劉虎在也!”劉虎大喊著揮刀沖進房間。

    約莫十幾息的時間,血腥氣蔓延開,姜南風當夜換了新的住處。

    即便如此,臭味依舊持續了整整一夜都沒能徹底消散。

    到了第二天,姜南風在戰報中看到了洛陽城的新消息——夏帝兩位不嬪妃不約而同生下了公主,而且兩位公主竟然同時夭折了。

    可真真是個壞消息。

    “盯緊洛陽城的動向。”姜南風完全忘了他真正所屬的陣營,迅速下令,同時向劉虎詢問,“現在兵力如何?能不能有余力分兵,調一堆騎兵出去執行任務?”

    劉虎滿頭問號:“姜候,這消息怎么啦?小孩子身體弱,出生夭折挺常見的。就算一口氣死兩個也不用這么緊張吧。”

    姜南風沉著臉搖頭:“不,絕不能這么看。翻過生日,夏帝就四十七歲,已經是個老人了。太康王和舞陽王在封地,杳無音訊,你家主人前往新羅打仗,什么時候回來也說不準,現在上陽宮中只剩下兩名男嗣,他們可是同母所出。”

    “若是足夠心狠,借著兩位公主夭折的機會,直接給夏帝下一把藥,把人毒死,說他疾病而亡。直接就能夠扶持新君上位了。”

    劉虎聽得目瞪口呆,沒想到這么可怕的東西,姜南風隨口就說出來,而且說得有模有樣的。

    明明簡訊里一句都沒有相關內容!

    姜南風已經一連串的下達命令:“就這么看著,我不放心。你派人去五皇子和六皇子母族所在城池盯著動向。一旦他們開始準備向洛陽動身,立刻派人假扮蕭燧,帶大軍往洛陽奔喪。”

    “那、那錦豐軍呢?馬上就要對他們動手了。”劉虎傻兮兮地問。

    姜南風這才一捂額,發現自己好像太投入亂臣賊子的謀士的身份了。

    “……蕭燧怎么吩咐你們來著?還是照他說的做吧。”姜南風若無其事的坐下,指甲已經扣進掌心。

    比起按部就班的在朝廷做事,他真想掀起一場大波瀾。

    母親說的沒錯,他太想無事生非了。

    劉虎往姜南風毫無瑕疵的假笑上看了幾眼,輕輕離開房間,猶豫了一下,到底掏出信鷹,把姜南風的猜測寫進去,放飛信鷹。

    他看著天空,心里念叨:將軍總夸姜候料事如神,希望姜候這一回可別猜中了,不然,人心也太可怕了。

    第49章 疏不間親

    第49章

    訓鷹是遼東少數民族特有的技能, 本是不傳之秘。可遼東乃苦寒之地,容日難過,游獵的民族總免不了去百姓之中劫掠。

    恰逢蕭燧返回遼東軍中, 與未來必將接手的遼東軍相處,這一隊出山劫掠的少民被蕭燧單槍匹馬追到懸崖邊上。

    為求活命,少民只能不甘不愿地侍奉蕭燧為主人。

    蕭燧卻連收下他們的意思都沒有, 問清楚少民歸屬之后, 派人通知少民的部族前來贖人。

    這一隊少民之中便有那部族的少族長。

    青年自認彎弓騎馬樣樣不輸人,頭一次栽了,蕭燧卻不肯收下他重用是人生莫大的恥辱, 返回部族之后越想越不甘心, 幾番前往遼東軍中對蕭燧挑釁, 結果屢戰屢敗。

    最后青年輸得心服口服,把馴養獵鷹的秘法交給蕭燧, 作為這段日子打擾他的賠償。

    蕭燧也把少民贖命的錢分發給被侵擾過的百姓, 暫時化解了兩方的恩怨。

    雖有馴養獵鷹的秘法,但沒養過的人也不好上手, 遼東軍中用這辦法折騰了好些獵鷹依舊沒咂摸出個真能傳遞消息的。

    當年冬季大雪, 壓塌了許多民房。

    蕭燧經過一個季度的相處,已經在遼東軍中建立了威信,他按照夏帝對待治下居民的方式, 帶上遼東軍巡視邊境, 檢查民房,拯救被壓在雪中有性命之危的百姓,不但救出一百多遼東人的命, 還把同樣被雪壓塌了房子,差點全被滅族的少民全撈出來了。

    至此, 少民改發飾、換衣裝,不管蕭燧愿意不愿意,舉族跟著蕭燧改姓蕭,加入遼東軍中,接手了飼養獵鷹的工作,與遼東軍并肩作戰。

    由他們訓練的獵鷹不但能夠偵查敵情,還可以不遠千里精準傳遞信箋。

    現在,蕭燧當年結下的善因,徹底結出善果。

    蕭燧帶著大軍趕往青州,從港口直接發兵新羅,獵鷹連續兩三日飛行,橫跨海峽,在海上找到了蕭燧的身影。

    “厲——厲——!”獵鷹長嘯著收緊拍打的翅膀落在伸出的臂膀上。

    “我剛出發你居然就來了。”蕭燧馬上遞給獵鷹一條肉干,親昵的用手梳理著獵鷹頭頂的羽毛,回頭吩咐,“準備淡水和鮮肉。”

    獵鷹發出歡快的叫聲,主動抬腳展示它帶來的信箋。

    短信上簡單寫著姜南風對于皇位的繼承權的猜測和對攻打錦豐軍的疑問。

    蕭燧看完,把信交給張問策:“張先生以為如何?”

    張問策搖頭:“皇城中事,還是問易先生吧。”

    紙條交到易無病手中,易無病看完,沒說他對事情的看法,反而講出他對姜南風的認識:“玉鶴自小總有化險為夷的妙法,換句話說,他總能夠敏銳察覺到危險的存在。對此,我自愧不如。”

    姜南風已經靠著這項天賦平安度過數位梟雄攪出的混亂了。

    再沒有比這一點更有說服力了。

    不得不信吶!

    蕭燧和張問策臉上的神情同時轉為恍然大悟。

    易無病接著說:“守備京城的人雖然從郭恕換成了陛下信重的老兄弟們,但他們之中有許多都與殿下共事過,而且陛下對官員的封賞尚未結束,他們大多未曾帶家眷入京。即便有人與五皇子和六皇子合作,至少王爺不必擔心他們是為了保存家人——小人因利益而聚集的團體,也會非常輕易的就因為利益而潰散。”

    蕭燧點頭:“我明白。”

    如果被用家人性命威脅而屈從,連謀逆的大事都敢做,蕭燧即便想勸說也不可能,只有一路打進去;但要是為了利益而在一起,只憑蕭燧現在打親爹都不費勁的能力,他想“說服”謀逆的臣子就很容易了。

    易無病接著提醒:“王爺,現如今比起洛陽城中的上陽宮內變動,河中一帶才是關鍵。”

    河中一帶不但是交通樞紐,更是產糧的大平原。

    遼東產糧,蜀地產糧,河中產糧。

    遼東是蕭燧的囊中之物,蜀地距離洛陽遙遠,說好聽些是易守難攻說難聽點,只能偏安一隅,不必掛懷;那么只要能夠穩穩握住河中一帶的糧食產區,那么就算夏帝真被害死了,新君繼位也不過有名無實罷了,不足為懼。

    張問策跟著點頭:“易先生所言極是。”

    蕭燧心里知道易無病提出的是最合理的,但他還是情不自禁捏緊了信箋沒有馬上答應。

    易無病掃見蕭燧的小動作,笑著改口:“但王爺和陛下到底有誤會尚未解開。父子沒有隔夜仇,若真有逆謀的危機在陛下頭頂高懸,又何嘗不是上蒼給王爺與陛下和解的機會呢?”

    是啊,自古救駕就是最大的功績。

    蕭燧緊繃的神色總算稍稍緩和,帶點遲疑地詢問:“易先生覺得,我應該怎么緩解,咳,就是除了救駕之外。到救駕這一步,陛下臉面太難看了。”

    這種事就沒有兩全其美的。

    蕭燧想好,蕭淵肯定不好。

    易無病攏著手站在原地,不吭聲了。

    張問策直接擰眉否定蕭燧的妄想:“陛下不吃虧,怎么能知道只有殿下不想從他屁股底下搶龍椅。”

    雖然蕭燧其實也沒差,因為不想搶龍椅,不代表蕭燧沒打算自己打完了拿到手。

    蕭燧沉默一會之后,執拗道:“張先生,你只管告訴我,如何做才能讓陛下不傷臉面。”

    “殿下,您怎么……唉,想不傷陛下臉面,就先派人看緊洛陽城的幾個衛官,別讓他們輕舉妄動。只要沒辦法逼宮,有再多心思也沒用了。”張問策帶著火氣回答。

    張問策嘴唇抿成一條直線,臉上寫滿不快。

    易無病笑呵呵地站在一旁,知道把張問策從蕭燧心里最可靠謀士位置擠下去的機會來了。

    易無病上前半步,走出一副深思的神態低語:“王爺可曾想過,親自問問我師弟?若說與親人相處,再沒人比師弟更精通了。”

    張問策的辦法雖然好,但到底不算是兩全其美,誰不想試一試呢。

    蕭燧可恥的心動了。

    他拱手謝謝張問策給的辦法,轉身進船艙回信時,到底沒忍住向姜南風打聽哄老頭子的辦法。

    看著蕭燧急切離開的背影,張問策不快地質問易無病:“易先生明知其中兇險,何必推殿下去討好夏皇?”

    易無病搖頭否定了張問策的說法:“張先生錯了,你這么想是把王爺當作弟弟,而我把王爺視做主上。為君解難才是做臣子的本分。”

    張問策頓時露出受傷的神色,沉默許久后低語:“疏不間親,是我錯了。”

    易無病卻又說:“張先生怎知您在王爺心中不是‘親’呢。是我想在王爺面前露臉,故意為之。”

    張問策和易無病對視,兩人突然一起笑起來,這些日子隱約顯現的爭鋒之勢頓時消弭。

    易無病今日主動挑破,便是對他示弱,明言對蕭燧來說,張問策也是易無病不能離間的“親”。

    第50章 好像他

    第50章

    張問策和易無病職務重復, 兩人都是不出世的天才。

    張問策與蕭燧相識于微末時,彼此有兄弟情誼,偶爾可借感情和年歲壓一壓蕭燧;偏偏蕭燧身邊現在有易無病這么個定位相同的同僚, 易無病也喜歡用同一招。

    張問策自己用的時候,沒覺得有什么不妥當,但看到易無病也這么用, 心里就難免不舒服, 生出易無病對蕭燧太放肆的念頭;回頭再看自己,也覺得不妥當了。

    一來二去,張問策和易無病之間的關系也生出幾分古怪, 讓張問策束手束腳的, 反而不如以前敢勸諫了。

    張問策是來加入蕭燧智囊團的, 又不是來跟張問策爭位置的。

    易無病首先需要保證的是蕭燧能繼續戰無不勝。

    ——當然,位置不是不重要, 易無病有信心相處久了, 讓蕭燧發現在輔臣之中,他才是最優秀的那一個。

    今日借機發難, 幾句話的功夫, 易無病就和張問策捋清楚各自在團隊中的定位,準備好各司其職——這也等于,張問策主動放手了不少職務。

    易無病輕輕松松就用幾句話擠掉了張問策多年經營而來的職務, 而張問策還在為了他和蕭燧多年的感情。

    蕭燧在船艙提筆許久, 可幾番落筆之前,他都情不自禁回想起姜南風提示過他的朝堂兇險。

    向來喜歡“光明正大”的蕭燧,最終一個字但也沒寫給姜南風, 只吩咐劉虎聯系留京的張全,讓他跟族兄吃酒, 看緊了洛陽城的大門。

    蕭燧卷起信箋塞回獵鷹腿上,放飛了飽餐一頓的獵鷹。

    “張全的族兄是洛陽城的舊官,父皇沒換掉他。”蕭燧說著突然搖搖頭,心道:我怎么也開始想那些陰謀詭計的東西了,真讓人不齒。

    可這過去令他不齒的辦法,現在卻是他唯一能想到在危險發生之前,讓他父親保住性命的辦法。

    雖然他父親對他一口一句野種。

    蕭燧繃起臉。

    船在海上全速行駛,九天的路程,在第四天就結束了。

    劉家商隊在遼東地區經營多年,登陸的口岸早已把閑雜人等清空,兩萬大軍上岸竟然沒有驚動任何人。

    回到陸上,休整兩日,蕭燧兵分三路,直取新羅國都。

    新羅將領有些早已被買通,遠遠看到“蕭”字大旗,就直接打開城門恭迎。至于堅守城門的將領也沒達到他們自認為“守備數月”的妄想。

    低矮的城墻對帶著云梯的蕭燧來說根本稱不上阻礙,訓練足夠的精兵甚至抓著城墻就徒手爬上去了。

    護甲給士兵們帶來最大程度的保護,太陽升到高空時,城門被蕭家軍的精銳從內部打開了。

    新羅本就沒有幾座城池,大部分都是高低錯落的丘陵和無人居住的荒山,再打破最外層的防御工事后,接下來的幾天蕭家軍一路高歌猛進。

    短短半個月,蕭燧三路大軍已經新羅皇宮門口匯合。

    ——說是皇宮,實則不如村頭富戶的院子氣派精致。

    通曉多重語言的劉家人給蕭燧翻譯:“他們說愿意殉國,絕不投降。不過,王爺,你別聽他們說這么豪情壯志,其實是想討價還價,跟你們和談呢。”

    蕭燧分外冷酷地宣布:“撞開宮門,愿意投降的,讓他們跪著爬出來。剩下的跟這座破院子一起燒了。”

    宮門一被撞開,口氣雄壯的新羅皇帝帶著全部族親、后妃和宮人一起膝行而出,全然看不出之前的慨然氣勢了。

    蕭燧嫌棄地低哼:“宗室男丁一個不留,其他男的沒入軍中,女的送去牙行。”

    抹了脖子再在胸口補上一刀,新羅死尸被丟回所謂皇宮里,從外部鎖緊宮門后,由一把大火吞噬。

    蕭燧下馬,親戚推著張問策的輪椅到化為灰燼的新羅皇宮前:“張先生,你之前在新羅受的屈辱可以消了。”

    張問策激動得雙手發抖,用力抓住蕭燧手腕,除了點頭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他另一只手抓緊衣袖,擦擦情不自禁流下的濁淚,聲帶哽咽地問:“殿下攻打新羅是為我解恨,但如今打完了,你想好如何經營此地了么?這里的百姓教化不開,又好吹噓,并非什么好地方。”

    蕭燧點頭:“確實早就想過了。不過,我還想讓先生幫我參詳一二。”

    張問策:“殿下請講。”

    蕭燧從懷里摸出一張寫在白綢上的書信:“我和高句麗王有協議,可以新羅交換靠近遼東的十座城池。”

    邊境外族的十座城池自然和中原腹地的城池沒辦法比較,但地圖上,遼東與高句麗接壤,再延續到新羅國。

    新羅土地貧瘠,既不適合耕種,也沒有足量的礦藏,如果為了保存這樣一塊毫無意義的土地,而反復利用船只運送士兵和物資來回,實在浪費,不如與高句麗交換。

    張問策擰著眉頭,不放心地問:“若高句麗表面交換,拿到新羅之后卻撕毀協議呢?”

    蕭燧毫不在意:“另有兩千騎兵在遼東訓練,若高句麗敢反悔,我就讓他見識見識遼東軍的重騎兵戰斗力到底如何。”

    打當然能打,但重要的是管。

    高句麗、扶余、新羅這些邊陲小國,成年戰事不斷,邊境犬牙交錯,百姓毫無國家歸屬感,只要統治者給他們一條活路,他們就不會反抗;要是再能讓他們擺脫被抓壯丁上陣填線喪命的恐懼,便能順利歸心。

    張問策想想也是,干脆說:“遼東稅政比高句麗輕省,不必再額外施恩了。收城當日宣讀稅政就夠了。”

    易無病笑著補充:“記得再派人展示一番新農具,給他們講一講用新農具,每年能增產多少糧食。”

    人活在世,圖的就是吃穿住用。

    只要種田能夠有更多的收成,就意味著他們明年秋收就能有錢買心儀的貨物,日子也有了盼頭。

    有安定富足的生活,這十成的居民絕不會懷念故國。

    蕭燧剛應下易無病的要求,易無病就抬起手,又一次補充:“王爺,遼東地區的稅法也該給新羅百信說一說。”

    知道自己原本能享受到更好稅法的新羅人發現轉手被丟給高句麗,畢竟會把一腔怨憤,發泄到高句麗身上,稍有不慎,必生內戰。

    遼東便可安鎮無憂了。

    蕭燧看著易無病臉上的笑容,恍然間好似看見了姜南風施展計謀時的臉。

    ……對了,姜南風是易無病的師弟,姜南風好似還是易無病帶大的。

    那現在,姜南風是不是也有這些辦法,替他管理軍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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