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
【131】/晉江文學?城首發
“我會為守真阿兄守寡三年, 三年之后,我會離開裴氏。”
“哪怕你厭我、怨我、恨我,但?也請你為了棣哥兒留下哪怕一絲一毫的憐憫, 與我做出一副和平相處的假象, 不要再讓他?重蹈他?父親的覆轍,夾在?你我之間左右為難, 不得歡顏。”
“若你仍心存惡念,挑撥離間,我會請來族中耆老?, 拿出放妻書, 帶著孩子?離開裴氏, 再不認你這個祖母。若你愿井水不犯河水,我亦可與你保證, 守寡三年, 我不會做任何對不住守真阿兄的事, 也不會攔著孩子與你親近。”
“你應當知曉, 棣哥兒與他?父親一樣早慧聰穎, 長?輩之間的嫌隙與對錯,他?自己心里也有個分辨。你我皆為人母,我再三請你, 不要傷了裴守真的心后,又毀了你與棣哥兒的祖孫情。留些?慈悲, 也給自己留點?親情罷。”
說完這些?,沈玉嬌頭也不回地離開祠堂。
多年前, 她便?害怕祠堂的沉沉暮氣。
多年后, 她更是迫不及待想要逃離-
也不知是那?日祠t?堂的話說重了,還是王氏聽進去了, 之后幾日,王氏待在?院內十分安靜。
棣哥兒每日去給王氏晨昏定?省,沈玉嬌問起情況,棣哥兒只道:“一切都好,只是祖母比往常更加沉默了。”
棣哥兒不解:“祖母為何總是一副不開心的模樣?她有很多煩心事么?”
沈玉嬌不知怎么答。
王氏那?是作繭自縛,一顆心完全束縛住了,如今蓮子?心中苦,誰也救不了,只看她能否想開些?,不再自苦。
不管怎樣,那?日在?祠堂守寡三年的話已?說出口,沈玉嬌便?安心在?府中陪著棣哥兒。
棣哥兒為父守孝三年,沈玉嬌為夫守寡三年,也算全了夫妻七載的情分。
及至六月,陪著女兒與外孫近三個月的李氏也要回長?安了。
畢竟她有夫有子?,若在?出嫁的女兒府上住太久,難免會招人閑話。
臨走前,李氏站在?城門界碑外,抱著棣哥兒親了又親,又拉著沈玉嬌的手諄諄交代:“你記著每月往家里寄信,我亦每月會給你寫信,若是得了閑,我再來看你。”
往后女兒就要在?裴氏守寡了,寡婦規矩多,輕易不出門,不然李氏還想讓女兒抽空帶著外孫來長?安住。
“你那?個婆母,你多留些?心眼。”
李氏說著,想到臨別時與王氏見的那?一面,語氣又軟了些?:“她若想好好過,那?就好好過。若她非得作妖,那?拼得兩家撕破臉,我也不饒了她。”
沈玉嬌握著她的手:“我知道的。”
正依依惜別,忽的一陣疾行的馬蹄聲傳來。
母女倆回頭看去,便?見塵土縹緲處,一襲朱色錦袍的俊美郎君打馬而?來,袍裾飛揚,一如他?眉眼間的恣意灑脫。
沈玉嬌與李氏皆愣在?原地。
唯有棣哥兒歡喜喊道:“是謝伯父!”
李氏看著棣哥兒臉上的喜色,心下暗嘆,傻孩子?,還高興呢,這男人是來搶你娘親的。
謝無陵勒住韁繩,而?后利落翻身下馬。
礙于身份,沈玉嬌和李氏紛紛行禮:“拜見鎮北王。”
謝無陵抬手:“兩位不必多禮。”
又從腰間解下一個鼓鼓囊囊的荷包,笑著拋給棣哥兒:“從西?邊來的一批七彩琉璃珠,拿著玩兒吧。”
“多謝伯父!”棣哥兒一打開,那?顆顆琉璃珠渾圓晶瑩,陽光下流光溢彩,他?愛不釋手。
李氏邊拿過帷帽替沈玉嬌戴上,邊皮笑肉不笑道:“不知王爺怎的在?此?”
謝無陵都沒來及多看沈玉嬌兩眼,那?帷帽就戴上了,心里遺憾,但?還是老?老?實實答道:“聽聞伯母今日便?要回長?安,小輩特來相送。”
李氏聞言,心道你我非親非故,何須你送。
面上卻是訕訕擠出笑:“王爺也太客氣了,臣婦哪擔得起王爺相送。”
謝無陵只當沒聽出李氏言下之意,彎眸道:“擔得起,擔得起。我與裴守真也算得上是生死相交,他?的岳母便?是我的岳母,如今您老?人家要回去了,小輩自是要送一送的。”
李氏笑不出來了:“……”
這人委實太厚顏了,活了這大半輩子?,就沒見過這般攀親戚的。
偏偏這人如今是王爺,又不能對他?無禮,李氏這心頭堵得慌。
沈玉嬌也知母親架不住謝無陵的無賴,忙道:“母親,時辰不早了,您也得趕路了。”
李氏抿了抿唇,將沈玉嬌拉到一旁,貼耳嘀咕:“他?怎么來了?你可得當心些?,別與他?攪合一起,壞了名聲,還在?守寡呢。”
沈玉嬌無奈:“我知道的。”
李氏再三看了她幾眼,又見棣哥兒和裴府這些?婢子?都在?,這才稍稍放心。
她上馬車前,謝無陵還從馬背取下兩個大口袋:“這些?都是小輩備的一些?土產,伯母一起帶回去吧。”
也不容李氏拒絕,謝無陵就自顧自拎著去了車后:“您別與我客氣。”
李氏瞠目結舌:“………”
天老?爺,這這這這…到底個怎樣的人!
待到馬車轔轔遠去,沈玉嬌站在?六月艷陽下目送,身側被一道高大陰影籠罩。
一扭頭,謝無陵就站在?身旁:“若是舍不得,下次我請她再來?”
這個“請”字,叫沈玉嬌眼皮一跳:“你別胡來。”
稍頓,又問:“你怎么來了?”
謝無陵:“方才說了,來送伯母。”
沈玉嬌:“……謝無陵。”
謝無陵咳了聲:“我這不是尋思著在?你母親面前殷勤些?,總不是壞事。”
沈玉嬌語塞,轉過身,隔著一層帷帽輕紗看他?:“你大老?遠趕過來,就是為了這?”
謝無陵以拳抵唇,又咳了聲:“其?實還有一件事。”
沈玉嬌:“嗯?”
“這正午的日頭曬,你先上車吧。”
謝無陵道:“我騎馬,隔著車與你說,免得你不自在?。”
這份細心叫沈玉嬌心下輕嘆,戒備也不覺放下。
“送到城門口吧。”她道:“我現下守寡,叫人瞧著不好。”
謝無陵聳聳肩:“都聽你的。”
沈玉嬌彎腰上了馬車,謝無陵騎馬隨行,隔著一層車簾與她道:“壽安已?死。”
沈玉嬌怔住,下意識看了眼一旁玩琉璃珠的棣哥兒。
棣哥兒好奇抬眼:“阿娘,壽安是誰啊?”
沈玉嬌斟酌著,抿唇道:“她…她是先帝遠嫁到南詔的一位公主。”
棣哥兒哦了聲,倒也沒多問,因著他?知曉人都會死,會到那?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太祖母是這樣,爹爹是這樣,這位不認識的壽安公主也是。
沈玉嬌怕孩子?聽到更多,也不敢多問,只面朝車簾,壓低嗓音:“是你?”
謝無陵:“我一直記著,無一日敢忘。”
沈玉嬌靜了片刻,道:“多謝。”
“嗐,你和我客氣什么。”
謝無陵笑笑,又隔著簾,與沈玉嬌聊起近況。
就如舊日好友般,客氣而?克制。
大多數時間都是沈玉嬌聽他?說。
他?一向?話多,好似有說不盡的話,就如在?金陵那?時一樣,看到禿子?打架、胖子?把褲衩崩了都會與她說,現下連他?封地有多大、想建多少屋舍、開墾多少地,也都與她細細說了。
沈玉嬌成日待在?后宅,又因府中新喪,禁一切聲色消遣,是以聽到他?繪聲繪色講這些?事,耳朵不自覺豎起。
棣哥兒也聽得很是來勁兒,知曉謝無陵封地有山有水還有無數果林,哇了聲:“好想去看看!”
謝無陵放了半天的餌,等的就是這句話——
大魚不上鉤,小魚兒上鉤也成。
“那?等過些?時日,我接你去我府上玩幾日?”
“真的嗎!”棣哥兒雙眼放光,趴在?車窗望著車外高大的男人。
“伯伯何時騙過你不成?”謝無陵勾了勾唇:“只要你阿娘同意就成。”
棣哥兒霎時扭過小腦袋,滿臉期待看向?沈玉嬌:“阿娘,好阿娘,我可以去嗎?”
沈玉嬌:“……”
這狡猾的謝無陵。
可棣哥兒又不需像她一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他?是個兒郎,天生就擁有看更廣闊天地的權利。
沈玉嬌出不去,自不會攔著孩子?走出府門:“等回府再作商量。”
棣哥兒便?知這是松了口,歡喜抱著沈玉嬌的胳膊:“就知道阿娘最好啦。”
沈玉嬌彎眸,剛想說一句油腔滑調,車簾外就飄來一句:“是,你阿娘一直是最好的。”
沈玉嬌:“……”
得,更油腔滑調的在?外頭呢。
謝無陵將他?們母子?的車隊送到城門口,便?不再入內,只與棣哥兒約定?了七日后來接他?去翼城。
翼城,便?是謝無陵的封地之一。
他?如今是發達了,朝廷與戎狄簽了休戰條約,起碼十年無仗可打,武將們也得以休養生息,享享清福。
他?成日也沒別的事干。
早先抽空去洛陽看了趟平安,本想將那?小家伙接回來養著,卻發現平安如今在?養父母的照顧下,日子?過得和和美美。
他?躲在?暗處觀察了好幾日,最終打消那?個心思,沒去破壞那?一家三口的溫馨日子?。
后來他?又派人去金陵,給常六爺送了好些?厚禮,并表示要接他?來翼城養老?。
哪知常六爺遇到個神醫調理?,去年竟然老?來得子?。如今抱著個幼子?,整日樂呵得如彌勒佛似的,哪還愿意背井離鄉來翼城。
謝無陵聽得手下的回信,心里酸溜溜的。
好嘛,這老?頭子?半截身子?都要入土了,竟還寶刀未老?。
反觀自己這血氣方剛的壯男子?,卻還孤家寡人,沒個著落。
于是他?也不折騰了,一門心思搜羅著好吃的好玩的,想方設法給沈玉嬌母子?送去。
見不到面,總得刷刷存在?感,叫她記得宅門之外還有一個謝無陵。
只可惜沈玉嬌極少出門,沒辦法當面獻殷勤,他?只能從棣哥兒這下手。@無限好文,盡t?在晉江文學城
將棣哥兒接去翼城好吃好玩,帶著瘋玩了七日,棣哥兒簡直樂不思蜀,纏著謝無陵,雙眼亮晶晶:“謝伯父,我下回還能找你玩嗎?”
謝無陵求之不得,摸著他?小腦袋道:“別說玩了,你便?是一直住我這都成。”
最好把你娘親也拐過來。他?在?心里默默補充。
將棣哥兒送回裴府時,謝無陵又趁機與沈玉嬌見了一回。
見她膚色細膩,眉眼恬靜,便?知她近日過得很平靜,想來也是漸漸適應守寡的日子?。
此次前來,他?還拜托沈玉嬌一件事:“現下的府邸我覺著太奢靡空曠了,想建個緊湊清雅些?的,夫人若有閑暇,替我畫個工圖如何?我出一千……哦不,三千兩,反正只要夫人答應幫忙,多少酬謝都成。”
若是旁的事,沈玉嬌不一定?愿意。
但?畫工圖,且能將筆下所畫變成真實存在?的建筑。
于她而?言,比任何金銀財寶都更有吸引力。
她有些?心動,尤其?在?后宅成日待著,實在?無趣。
謝無陵見她眼中遲疑,便?知有戲,忙道:“你若不想建府邸,修橋、修路、建塔、建廟,反正你畫什么,我就建什么。”
他?別的不多,但?順平帝給的封地蠻大,這些?年攢下的銀錢也不少,可以盡情折騰。
沈玉嬌聽出他?是在?瞎折騰,蹙眉:“你若是銀子?多燒得慌,不如接濟貧民,何必胡亂揮霍。”
謝無陵一聽,以拳擊掌:“要不說還是夫人聰慧呢。那?我建個濟善堂,專門收留無家可歸的老?弱婦孺,你看如何?”
沈玉嬌錯愕:“你…你認真的?”
謝無陵道:“你說的嘛,接濟貧民,反正那?么多銀錢我也沒地方花,那?就做做善事,就當攢陰德了。”
沈玉嬌:“……”
她方才不過隨口一說。
但?他?若有這個善心與余力,愿意幫助更多弱小,沈玉嬌自然也不反對。
畢竟當年她帶著平安逃荒時,若是能遇到這樣一處庇佑所,或許也不用那?么辛苦。
“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這樣很好。”
沈玉嬌難得給了謝無陵一個贊許的眼神:“你若真有心去做,我愿畫工圖,為那?濟善堂添一份力。”
“有有有,我絕對有心的。”
謝無陵生怕她反悔,忙應下來:“那?就這么說定?了,你畫工圖,我去尋合適的地皮,到時候我讓人給你傳信。”
見他?風風火火離去的背影,沈玉嬌啞然失笑。
都三十而?立的人了,怎的還如毛頭小子?,半點?不穩重。
不管怎樣,接下這畫工圖的“差事”,她每日在?后宅也有了新的消遣。
王氏那?邊聽聞她應下這差事,雖有些?不滿,卻又挑不出刺——
畢竟沈玉嬌不出門,成日便?待在?屋里描線畫圖,或是拿竹簽木籌搭建房屋模型。
與鎮北王那?邊的來往,皆是通過棣哥兒或是侍衛傳信,討論的也都是建善堂的事。
若要以此說她不守婦道,也難以服眾。
只是一座濟善堂建起,鎮北王那?邊沒個消停,又建起土地廟、觀音塔、酒樓、橋梁,建任何一切他?“想”建的——
漸漸地,世人給鎮北王取了好些?別號,諸如“工部二號尚書”、“建北王”、“工匠王爺”等。
無人知曉,那?一座座結實美觀又別出心裁的建筑,皆出自河東裴氏一位后宅寡婦筆下。
而?隨著一處又一處的建筑拔地而?起,三年時光也在?不知不覺過去-
棣哥兒出孝期那?日,沈玉嬌也在?裴沈兩府長?輩的見證下,拿出那?封放妻書,正式斷了與裴氏的姻親。
裴氏的族伯母、叔母等人拉著沈玉嬌勸了再勸,無非是叫她看在?“孩子?的份上”。
“三年都守過來了,再多守幾年,等孩兒長?大了,你就算熬出頭了。”
“是啊,棣哥兒一看就是個有出息的,日后他?中了進士,平步青云,還怕沒有你的好日子?過?”
“世人皆知你與守真鶼鰈情深,唉,你難道就這樣狠心辜負他??”
這些?話一遍遍在?耳畔念,李氏和徐氏聽到這些?話,心里也搖擺起來,巴巴看向?沈玉嬌。
讓她從裴家和離,到底是對還是錯?
沈玉嬌只指著放妻書上那?一段:“郎君許我將孩子?帶走,我要帶棣哥兒一起離府。”
此話一出,裴家人皆變了面色。
王氏攥緊拐杖,三年過去,那?張清癯的臉龐愈發蒼老?:“你走可以,但?棣哥兒是我裴氏子?,他?必須得留下。”
沈玉嬌道:“他?先是我兒,而?后才是裴氏子?。且我帶他?離府,并非叫他?與裴氏斷絕關系,只是隨母而?居,由我親自教養罷了。”
“沈氏!”王氏與她對視著,蒼老?眼眸透著憤懣、憎惡,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
沈玉嬌毫不閃躲,與王氏對望著。
她沒什么好怕的。
她沒什么對不住裴氏、對不住裴瑕,或是對不住王氏的。
尤其?在?棣哥兒的事上,當年若非謝無陵攔下,這孩子?壓根就不會存在?這世間。
而?王氏,便?是這世上最沒資格與她爭孩子?的人。
“我心意已?決,定?要帶孩子?一同離開。倘若諸位非得攔著,我也不憚對薄公堂,讓大梁律法來評個公道。”
這話一出,廳內眾人的臉色更是難看。
這沈氏守寡三年,向?來溫柔如水,與誰說話都客客氣氣,輕聲細語,如何突然變得這般不近人情了?
若真的為了此事對薄公堂,兩家面上都沒了光彩。
且沈氏手中那?封放妻書寫得明明白白,孩子?由其?母決定?去留,真要去了公堂,他?們恐怕也沒什么贏面。
眼見著氣氛僵凝,棣哥兒忽的跑了進來。
身后是一臉惶恐的白蘋,攔也攔不住。
棣哥兒看了眼沈玉嬌,而?后走到了王氏面前,噗通跪下:“祖母。”
他?如今已?滿八歲,許多從前不明白的事,現下也都心知肚明。@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他?跪在?王氏面前,那?張酷似其?父的小臉仰起,黑眸如溪清明:“祖母,孫兒請您莫要為難我阿娘。”
王氏臉龐迅速褪了幾分血色。
棣哥兒拉住她的手,神情懇切:“無論孫兒在?哪,您都是孫兒的祖母,待孫兒長?大,也定?會孝敬您的,只請您別為難她。”
何其?相似,一樣的父子?,一樣的話。
都叫她莫要為難她。
王氏唇瓣顫動著,眼眶驀得有熱意涌動。
她看著面前稚嫩的小臉,喉中卻啞聲嗚咽出“守真”。
守真,我的兒。
母親悔了。
母親真的知道悔了。
你回來吧,回來吧,母親與你致歉,母親再也不叫你為難,再也不叫你煎熬了。
王氏牢牢抓著孫子?的手,淚如雨下。
堂中眾人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只面面相覷著,這一向?在?人前矜傲無比的裴氏老?夫人,竟有如此失態的一日。
唉,到底是隔輩親,舍不得親孫子?啊。
最終,王氏還是放了手。
棣哥兒隨著沈玉嬌離開裴府。
沈家的馬車在?外頭,沈徽、沈光庭、李氏、徐氏都在?,一起來迎他?們家的小娘子?歸家。
一應箱籠由家仆裝上車,沈玉嬌牽著棣哥兒,望著裴氏老?宅大門前高懸的古樸牌匾。
從元壽十九年初春,到順平三年初秋,為裴氏婦,已?有十載。
當年牽著她入府的人已?不再,但?她身邊有稚子?,身后是家中親人。
欣慰,卻又難掩心中悵然。
“玉娘。”阿嫂徐氏走到她身旁,按住她的肩:“還好么?”
沈玉嬌回過神,朝她笑了下:“還好。只是覺著時間過得真快。”
“可不是嘛,棣哥兒都這么大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其?實徐氏并不理?解小姑子?為何要離開裴家,棣哥兒都八歲了,再熬十年便?能娶妻了,到時候有兒子?兒媳在?膝下伺候,日子?不知道多舒坦呢。
現下離了裴氏,都這把年歲了,再回到娘家,難道還能尋到比裴氏更好的歸宿么?
徐氏不解,但?公婆與夫君都寵著小姑子?,她個做嫂子?的也不好多說。
“走吧。”沈玉嬌收回視線,牽著棣哥兒上了車。
沈家的車馬緩緩離了聞喜裴氏的大門。
一路的馬車上,格外靜謐。
李氏和徐氏有心想說些?什么,又不知該說什么好,便?沒話找話地問起棣哥兒功課。
馬車出城后,前行了一段,忽的停了下來。
李氏疑惑,問外頭:“怎么停了?”
車外傳來仆婦的答聲:“前頭一隊人馬攔著了,瞧著好像來頭不小?”
李氏掀開簾,當看到那?騎著高頭大馬緩緩前來的英俊郎君時,臉色霎時變了。
沈玉嬌看著李氏的表情,也猜到了什么。
果不其?然,t?隨著馬蹄聲逐漸靠近,車窗外響起那?道熟悉的慵懶嗓音:“謝某問沈夫人、沈少夫人、沈娘子?安。”
也不知是不是沈玉嬌的錯覺,“沈娘子?”三個字他?說得格外沉緩迂長?。
李氏清了清嗓子?,提聲問:“問鎮北王安,不知鎮北王有何吩咐?”
“并無吩咐,只是欣聞沈娘子?離了裴氏,特來祝賀。”
隔著車簾,男人的嗓音不疾不徐傳來:“不知可否請沈娘子?下車一敘?”
李氏沉下臉:“這恐怕不妥。”
車外沉默一陣,而?后道:“既然如此,那?我就直接說了?沈娘子?,我——”
“等等。”
沈玉嬌眉心一跳,生怕他?當著母親、阿嫂和孩子?的面說出些?亂七八糟的話。
“母親,我下車與他?說兩句。”
見李氏擰眉不悅,沈玉嬌嘆道:“他?這人不達目的不罷休的。”
李氏聞言,也無奈:“戴好帷帽,謹言慎行。”
沈玉嬌嗯了聲,戴著帷帽下了車。
徐氏欲言又止地看著李氏:“母親,玉娘她……”
李氏礙于棣哥兒在?場,只木著臉道:“且看吧。”
三年了。
這鎮北王逢年過節就往沈家送節禮,且都格外豐厚,就差把“岳父岳母便?認了我這個女婿吧”寫在?臉上了。
沈家退一回,他?送兩回。退兩回,他?送三回。
退三回,他?直接找上門:“沈伯父可是對我有何不滿,您盡管說,我改便?是。”
這般直白,沈徽都問懵了,待反應過來,忙道:“豈敢豈敢。”
謝無陵:“那?為何不收我的禮?”
沈徽:“無功不受祿。”
謝無陵:“我傾慕沈伯父才學?,有意與您結交。”
沈徽:“……”
你個武夫傾慕什么才學?。
謝無陵扼腕:“果然,沈伯父瞧不上我這武夫,唉——”
沈徽被他?“唉”得頭皮發麻,請又請不走,最后只能硬著頭皮收下禮,才送走這尊大佛。
但?那?些?禮如何收來,夫妻倆又照價回禮,不多占一分便?宜,免得將來掰扯不清。
這一來二去,沈徽夫婦也稍微了解到這位王爺的脾性——
人是個不錯的人,但?一涉及到自家女兒的事,臉皮忒厚!
而?今沈玉嬌與裴氏和離,沈徽夫婦都猜,鎮北王鐵定?坐不住了。
果不其?然,還沒出聞喜縣界碑呢,人就尋來了。
沈玉嬌戴著帷帽下了車,謝無陵也翻身下了馬,穿著一襲大紅錦袍,烏發高束,不知道還以為他?今日要拜堂當新郎。
“嬌嬌。”
謝無陵喚道,待走上前,又鄭重抬袖一拜:“沈娘子?。”
沈玉嬌隔著紗簾微怔,有些?恍惚:“已?經許久沒聽到旁人這般稱呼我了。”
謝無陵挑眉:“你若喜歡,我多喊幾聲?”
“你可別。”
沈玉嬌看了眼路邊停著的數輛馬車,抿抿唇:“你這樣尋過來,與禮不合。”
“我知道有些?莽撞,但?怕你就這樣走了,會有遺憾。”
“遺憾?”
“嗯,我今日過來尋你,為了兩件事。”
謝無陵以拳抵唇,一本正經:“第一,賀你離了裴家,不必再當寡婦。”
這的確是件值得慶賀之事,沈玉嬌眉眼緩舒:“這份賀我受了,多謝。”
秋風輕拂,謝無陵看著那?隨風搖曳的霧白輕紗,嗓音也柔了:“第二件事,不知沈娘子?可否賞臉,隨我去一個地方?”
“我保證,一個絕對會叫你歡喜的地方。”
【132】
【132】/晉江文學城首發
謝無陵說的斬釘截鐵, 叫沈玉嬌也生出?好奇。
反正她現下已不再是誰家婦,便與父母兄嫂請示一聲,想出?去轉轉。@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沈徽思忖片刻, 派著兒子沈光庭一同前往。
名義上是看顧妹妹, 實則還是為她的名聲著想,日后若有人問起, 只?說是鎮北王邀請沈家兄妹與外孫裴棣一同?出?游。
謝無陵本也沒指望著能與沈玉嬌單獨出?游,只?要她肯答應隨他去,他便心滿意足。
半日之后, 沈玉嬌帶著兄長?與棣哥兒, 到?達了謝無陵所說的一定叫她歡喜的地方——
翼城。
一座看似平平無奇的城池, 但車行城中,隨處可見出?自?她筆下的建筑。
濟善堂、土地廟、觀音塔、建安閣、如意酒樓、知行書坊……
謝無陵帶著她, 一一走進?那些或古樸、或高大、或典雅、或壯麗的建筑里, 走進?她自?己筆下描摹的小小世界。@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很難形容那是一種?怎樣的心情。
如墜夢中, 雙腳虛浮, 大腦恍惚, 心間盈滿無限的歡喜,又難以置信。
這些雕甍畫棟、斗拱飛檐,這些磚瓦玉階、高墻寶塔, 都是她筆下幻化而成的么?
往日她在父親沈徽所營造的樓閣里,心下生出?的滿是對?父親的敬仰與艷羨。
而現下, 美夢成真,她也踏進?了她所畫的樓閣屋舍里。
“嬌嬌, 怎么樣?”
隔著帷帽, 謝無陵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根據她轉來轉去的腦袋, 他猜她應當是歡喜的。
沈玉嬌聽得他這一聲問,也如夢初醒般,怔怔看向他:“你真的……把它們都建出?來了?”
這話問的有些傻了,畢竟她都身處其中了。
可她還是覺得不敢置信,像是誤入一個巨大的虛幻的美夢。
從未想過,她所畫的工圖可以不用壓在箱底,百年之后隨她一起埋入黃土。它們也可以變為真實,在這世上發揮作?用,沒準還能流傳后世,叫后代也瞧見她于結構上的風格與巧思。
而使?這一切成真的,是謝無陵。
他從來都是這樣,不遺余力地幫她做成她想做的事。
在金陵落難時如此,在渭南遇險時如此,在聞喜寡居三年,亦是如此。
“對?啊,這不都在你眼前了么。”
謝無陵挑挑眉,頗為得意般:“怎么樣,與你工圖上畫的是不是一模一樣?這每個處地方從選址到?開工、再到?建成,我都是親自?盯著的,絕對?照著你想要的模樣營造的。”
他說得輕巧,沈玉嬌卻不禁去想他堂堂王爺,隔三差五就往工地上跑。
怪不得外人給他送了那些諢號。
一陣難以言喻的情緒在心間泛濫著,少傾,她抬手撩起帷帽一角,那雙烏眸瀲滟著朦朧水光,輕輕彎起:“謝無陵,多謝你。”
多謝你替我圓夢。
圓了一個從未想過能成真的夢。
謝無陵看著她噙淚淺笑的模樣,一時怔了。
胸膛好似燒著一團火,又唰得潑了一鍋油,火光四濺,噼里啪啦,一顆心滾燙得都要破膛而出?。
他暗暗怪自?己沒出?息,都這般年歲了,怎一見到?她還如毛頭小子般。
可這樣的嬌嬌真好看,一點淚意,雙眸彎彎,叫他想起許多詠嘆美人的詩句。
只?是書到?用時方恨少,想吟兩句詩夸她,腦子里卻只?剩下——
好看好看,喜歡喜歡。
怎么這么好看,越看越喜歡。
完蛋了你謝無陵,無可救藥了。
直到?身前之人連著喚了兩聲,謝無陵才?回神:“嗯,你說什么?”
沈玉嬌看他:“你的臉怎么突然這樣紅?”
謝無陵:“可能是……最近有點上火。”
怕她再問,忙岔開:“你方才?喚我作?甚?”
“也沒什么,就是發現每座建筑的主梁上,都有一個奇怪的標識。”
沈玉嬌好奇:“是翼城的風俗嗎?”
謝無陵道:“哪個?”
“就那個啊。”
沈玉嬌說不清,干脆走進?主廳,抬手指向房梁右側一個較為抽象的圖案:“是天?狗食日?”
謝無陵:“………?”
謝無陵:“那怎么會是狗!”
沈玉嬌瞇起眼,試圖辨認:“不是狗么?”
四只?腳的獸,仰著頭,頭頂還有個圓,怎么就不是“天?狗食日”了?
謝無陵:“那是麒麟,麒麟望月!”
什么天?狗食日,他好好畫條狗作?甚。
沈玉嬌驚愕:“啊?”
再看謝無陵這急惱模樣,冷不丁地想起一樁舊事。
他曾經?給她繡過一個紅蓋頭,圖樣是鴛鴦戲水,瞧著卻像兩只?丑丑的野鴨子。
看來這些年過去,他的畫技毫無長?進?。
不過,“你為何要將?這個圖樣刻在每個房梁上?”
也沒聽過翼城的百姓崇拜麒麟,或是有何麒麟拜月的傳說。
聽她問起,謝無陵成熟的俊臉閃過一抹可疑的紅。
“這些亭臺樓閣都是依著你的工圖建成的,只?是先前為著你的聲譽著想,無法叫旁人知曉是出?自?你的手中。”
謝無陵道:“我在燕北筑墻御敵時,工匠們或是取個代號,或是將?自?己的名字刻在那些磚石上,以示城墻是他們所修建,也算留個紀念。于是我便想著,在每處建筑的主梁上刻上你的標記,表明這些都出?自?你手。”
沈玉嬌猜遍傳說,萬萬沒想到?過是這樣一個緣由。
霎時間站在原t?地,在他明亮而熱忱的目光下,整個人好似被?照亮。
有一陣暖融融的熱意從心底深處汩汩涌出?,彌漫,而后溢滿胸口,涌遍全身。
好半晌,她才?尋回聲音,赧然偏過臉:“那……那為什么是麒麟望月,我和這個有什么關系?”
“我是麒麟,你是月亮啊。”
謝無陵答得毫不猶豫,最開始產生畫圖的念頭時,他便想起在水牢,夜夜透過天?井望著的那輪皎潔明月。
沈玉嬌,便是他一直仰望的明月。
皎皎清輝,如夢似幻,夜夜照入他的夢,卻可望不可即。
他就像猴子撈月里的那只?猴兒,明知是水中月鏡中花,卻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伸手去觸碰,去接近。
哪怕次次都成空,還是想再試一試,萬一下回成真了呢。
但畫圖時,他可不想將?自?己畫成猴子,哪怕他在燕北被?人叫過一段時日的“謝老猴”。
但猴子也忒不威風。
于是他照著沈玉嬌給他繡的那個麒麟荷包,畫了個麒麟望月。
再將?這圖案刻在每一處建筑的房梁上,若能得到?來往行人的一次仰頭注目,便是他又一次與這世間宣告對?她的愛意。
他想告訴天?下人,謝無陵傾慕沈玉嬌。
只?這份愛意無法大肆宣揚,只?得悄悄刻著、偷偷藏著。
可是今日,她注意到?了,還問了。
謝無陵只?覺渾身的血都在涌,擇日不如撞日,他看向身前之人:“嬌嬌,我的心,你一直是明白的。你心里……”
紅袍下的長?指攏緊,話到?嘴邊,嗓音不覺發緊:“三年過去,你可放下他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無須說明,他們口中的“他”便是裴守真。
沈玉嬌眸光輕閃了閃,少傾,她垂下長?睫:“我也不知該如何說。”
“現下想起他,心里已不會像三年前那般難過想哭了。但若說完全放下……”
她有些彷徨的蹙眉,抬手摁在心口:“這里還是空落落的,像缺了塊,又像被?一根細線牽著,扯一下,便刺刺的痛。”
原來當初,裴瑕裴守真,已不知不覺進?了她的心。
想要完全放下,她做不到?。
或許這輩子,都沒辦法忘卻那個光風霽月、如雪似冰般的男人。
“謝無陵,我知你的心意。”
沈玉嬌抿唇:“但我嫁過人,也對?裴瑕動過情,我……”
話未說完,謝無陵打斷:“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你與裴守真自?幼定親,少年夫妻,相伴七載,便是養條貓養只?狗也養出?感?情,何況他是人,還是個……那般出?眾之人。”
斯人已逝,謝無陵也不介意承認裴瑕的優秀:“裴守真那樣的人,家世、容貌、才?學,皆是世間一等一的出?眾。遑論他于你家落難之際,雪中送炭。雖說他沒護好你,害你遭了罪,但如他所說,他并非神仙,做不到?算無遺策,毫無疏忽。過往那些事,你不怪他,那我也……勉強不怪他好了。”
“嬌嬌,我不在意你心中有他的位置。”
謝無陵嘴角牽出?一抹苦笑:“或者說,打從他埋于冰雪之下,我便知,你這輩子都不會忘了他。”
活人哪里比得過死人呢。
這道理他和裴守真都懂,是以先前幾次交鋒,誰也不敢對?彼此下死手,就怕落了下乘。
但他到?底算不過裴守真——
在他說有辦法時,自?己竟見了鬼似的,真信了他。
那狡詐的裴大君子。
謝無陵自?嘲笑笑,再次看向沈玉嬌,目光鄭重無比:“我所求不多,只?要你心中有我。”
他深吸一口氣:“哪怕與裴守真同?時待在你心里,我也不介意。”
沈玉嬌迎著他熱忱明亮的視線,喉間發澀:“謝無陵……”
心臟好似被?一只?手扯著,驚詫、愧疚、感?激、以及難抑的動容。
謝無陵見她眼眶泛紅,忙揚起一個笑臉:“哭什么。”
“嬌嬌,你該多笑笑,你笑起來好看,我喜歡看你笑。”
“謝……”
“你別急著拒絕我,我三年都等得了,也不在乎再繼續等下去。再說了,你從前不是常說,人要往前看么。”
“謝無……”
“真的,我真的不急。終歸你現下不必守寡了,日后出?門的機會也多了,我有的是機會叫你對?我動心……”
“謝無陵!”
沈玉嬌微微提高了語調,在看到?謝無陵閃避的目光時,霎時又軟了心腸。
她長?長?吐了口氣,笑得無奈:“你就不能讓我把話說完么?”
謝無陵垂下眼,盯著腳尖嘟囔:“這不是怕你又說什么對?不住、多謝你,勸我另覓良緣之類的話么。你知道的,這些我從不愛聽……”
“那你愛聽什么?”
謝無陵微怔,被?問住了。
直到?身前傳來一聲很輕很輕的笑,似是還有一句嘟噥的“傻子”。
謝無陵擰眉,剛想反駁,便對?上一雙如秋水般明凈清澈的烏眸。
“謝無陵,再過三月,你來我家提親吧。”
沈玉嬌定定看他,嗓音輕緩:“這一回,我真的嫁給你。”
話音落下的剎那,謝無陵只?覺耳畔好似有萬千焰火綻放,轟隆作?響,有千萬只?斑斕彩蝶從心口振翅飛出?,稀里嘩啦,又似冰雪消融,萬物復蘇,枯木也終逢春,綻出?一抹青翠的新芽兒。
他恍惚在夢中。
直到?面前之人眨眨眼:“難道這話,你也不愛聽?”
“好吧,看來是我自?作?多情,便當我沒說了。”
她轉身要走。
謝無陵如夢初醒,一把拽住她的手腕:“愛聽,愛聽極了!”
再沒有比這更動聽的話了,那句詩怎么說來著,如聞仙樂耳暫明!
沈玉嬌沒想到?他會這般激動,余光去看屋外帶著棣哥兒四處打量的沈光庭,又羞又急:“你…你先松開。”
雖有些不舍,謝無陵還是松了手,只?那熾熱視線依舊直勾勾望著沈玉嬌的眼睛:“嬌嬌,你說的是真的?可別又是哄我。”
沈玉嬌剛要開口,又聽他道:“我不管,便是哄我的,只?要能哄我一輩子,我也認了。”
“放心,三月后,我一準兒上你家提親。”
沈玉嬌失笑。
話都叫他說去了,她還能說什么。
那頭沈光庭也走了進?來,見他們倆靠得近,重重咳了聲:“王爺,你……”
“欸!”謝無陵笑容燦爛,抬起手:“舅兄,我在呢!”
沈光庭:“……?”
什么玩意兒,怎么就舅兄了。
【133】
【133】/晉江文學城首發
說?是三個月提親, 就是三個月,謝無陵一分一刻都不愿耽誤。
十一月初三一早,他便高頭大馬, 帶著媒婆以及長長一溜仿佛看不到盡頭的豐厚聘禮, 登了崇仁坊的沈宅。
那陣仗,說是轟動整個長安城都?不為過?。
沈徽夫婦原本覺得太過?高調, 二嫁又非初婚,實算不得什么好張揚的事。
但沈光庭一語點醒:“三月前玉娘和離歸來,長安背地里不少人在嚼舌根子, 而今鎮北王這?般大張旗鼓, 足以整個長安的人看到他對咱們家玉娘的重視。他又是出了名的混不吝, 玉娘是他愛重之人,這?般一來, 日后還有誰敢非議她??”
照著謝無陵那個護短的性子, 說?不準上?門將那家的屋頂掀翻都?不足為奇。
而在沈徽夫婦應下這?門婚事的當日, 謝無陵又入宮求了封賜婚圣旨。
以皇帝的金口玉言, 為他和沈玉嬌做媒保纖。
從前河東裴氏君子與清河沈氏嫡女的婚事, 人盡皆知。
那現下,他謝無陵與沈玉嬌的婚事,亦是天下盡知。
賜婚圣旨一出, 先前那些背后嘀咕之人更是閉了嘴——
畢竟誰敢質疑這?樁婚事,便是質疑皇帝。
何況那鎮北王, 是真的護短。
上?回有位御史夫人在中秋宴上?說?沈氏女不為亡夫守寡,實乃不忠不貞、不孝不義, 日后見了須得退避三舍, 免得污了眼睛。
謝無陵直接派人將那御史夫人在平康坊喝花酒的弟弟捆了,衣衫不整丟到了那夫人面前, 并放言:“夫人既是這?般容不得沙子的忠貞之人,也早日與令弟斷絕關系,莫再來往為好。”
姐弟倆一個尖叫著捂眼,一個慌慌張張系著褲腰帶,那場面當真是狼狽又滑稽。
后來那御史夫人被夫家訓誡,也被娘家責怪,至今不肯出門見人。
沈玉嬌聽?聞此?事,與謝無陵道?:“你這?般魯莽行事,也不怕得罪人。”
謝無陵不以為然:“誰叫她?嘀咕我媳婦。”
沈玉嬌:“還未成婚,你別總把那稱呼掛在嘴邊,叫人聽?到不好。”
“反正這?會兒也沒外人。”
謝無陵望著她?薄紅的臉龐,心口發燙,又怕唐突她?,只得盡力克制著,望天嘆道?:“春日快些來吧。”
倆人的婚期便是定在三月初六,一個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的春日。
從婚期定t?下開始,謝無陵就是一個大寫的急急急。
小侯爺霍云章取笑他:“沈娘子在她?家府邸又跑不了,你這?般猴急作甚?”
十六歲的小侯爺已長成個唇紅齒白的俊俏少年郎,聽?聞鎮南侯府已經開始給?他張羅起親事,好叫他快些娶妻留嗣,遠赴寧州,接過?霍老將軍的擔子。
因他生得俊俏,又是府中獨苗,雖有女兒嫁過?去就守寡的風險,依舊有不少人家爭先與霍家說?親。
謝無陵端著酒杯,幽幽乜著他:“你這?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你叔我都?三十好幾?了,我能?不急嗎?”
況且小媳婦在婚禮上?都?被搶跑過?,不到最后一步,他這?顆心始終懸著。
霍云章并不知他那段慘痛回憶,只寬慰道?:“快了快了,年一過?完再熬熬就到三月了。”
說?得輕巧,謝無陵度日如年。
每日晨起第一件事,撕黃歷。
撕了一張又一張,終于有一日,到了三月初六。
謝無陵站在那頁黃歷前許久,好半晌,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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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
十年堅守,終于能?于今日名正言順娶回他的小媳婦。
那一襲鮮亮的大紅喜袍再次上?身,他跨著黑色駿馬,帶著十六人抬的大紅花轎,在無數長安百姓的道?賀聲中,迎他的新娘歸家。
若說?謝無陵是急不可?待,沈玉嬌則是平心靜氣。
畢竟不是初嫁的小娘子,真要算起來,這?已是她?第三次披上?婚服。
她?靜坐在菱花鏡前,由婢子們替她?描眉梳妝,喜婆邊梳發邊說?些百年好合、永結同心的吉祥話。
王妃品階的鳳冠霞帔,可?謂是流光溢彩,精美無匹。
好看是好看,就是穿上?身,實在有些沉。
當她?一襲大紅嫁衣出現在李氏面前,李氏霎時?紅了眼圈,拉著她?的手道?:“好看,我家玉娘真好看。”
當年未能?親眼看著女兒出嫁,一直是沈徽夫婦心頭的遺憾。
而今那份遺憾也彌補上?了。
紅妝盛服的沈氏玉娘,雙珥照夜,煜煜垂暉,美若天仙。
一襲朱墨袍服的棣哥兒也走上?前:“阿娘,你今日特?別好看。”
看著快到肩膀高的兒子,沈玉嬌問:“會怪阿娘么?”
“阿娘生養兒一場,諸多不易,兒何來資格怪阿娘。”
棣哥兒搖頭,清秀稚嫩的小臉舒展一個笑:“謝伯父很好,對阿娘好,對孩兒也很好。”
而且他看得出,和謝伯父在一起,阿娘很放松,臉上?的笑也多了。
謝伯父總有各種法子哄得阿娘歡顏。
這?樣很好。
他為人子,自?是盼著父母康健無憂。爹爹不幸早逝,何苦讓阿娘余生繼續沉湎于悲苦之中。
他不希望阿娘為了他,變成祖母那樣。
可?憐,又可?悲。
“阿娘,這?個送你。”
棣哥兒從袖中拿出一枚紅色的如意同心結,面露赧色:“我讓白蘋姑姑教我編的,賀你與謝伯父的新婚。”
沈玉嬌接過?那枚如意同心結,再看孩子清俊的眉眼,有些恍惚。
多年前,她?也曾贈給?裴守真一枚如意結,系在她?那塊白玉扣上?。
以祈他平安歸來。
可?惜那塊玉,未能?保佑他。
她?心下生出些悵惘,但這?份悵惘很快就被外頭的喧鬧與笑語給?吹散,穿紅著綠的婢子們喜滋滋喊道?:“新郎官來了——”
“快快快,快把娘子的團扇拿來。”
“哎呀你們幾?個愣著作甚,紅綢也快端著。”
“再去前頭知會一聲,說?是這?邊都?妥當了。”
閨房里忙成一團。
沈玉嬌手握團扇,在喜婆的牽引下,緩緩踏出舊時?的閨閣。
及至前廳,那道?頎長的大紅身影負手而立,人逢喜事精神爽,他身形也愈發挺拔。
打從她?一出現,那熾熱視線就落在她?身上?,未曾挪開半分。
沈玉嬌本來并不緊張,被他的目光與周圍歡聲笑語所感染,也有了幾?分新嫁娘的嬌羞。
她?將團扇遮住臉,不給?他瞧。
謝無陵見縫插針地偷瞄。
雖瞧不見全貌,也窺得她?側臉瑩白如雪,黛眉如柳,朱唇如櫻,美得心驚。
與父母行過?三拜,沈光庭背著沈玉嬌出門。
“你年幼時?,我便想過?你出嫁,我要背你出門,得多吃些飯養些力氣,免得背不動多丟人。”
沈光庭穩穩當當背著妹妹,語氣透著幾?分滄桑感嘆:“沒想到一晃眼,過?了這?些年。”
沈玉嬌輕笑:“還好我沒那么沉,哥哥也沒老到七八十歲。”
沈光庭笑了聲:“是。”
待將沈玉嬌背進花轎里,他望著新嫁娘打扮的妹妹:“以后與歸安好好過?日子,若是他膽敢欺負你……”
話到嘴邊,想到謝無陵在自?家妹妹前,那真是指哪打哪,喊東不往西,喊西絕不往南,十足十一妻奴。
便改了口:“只要你想,隨時?回家來,阿兄養你一輩子。”
沈玉嬌彎起眸:“好。”
其?實到了如今,無論是寡居、和離、亦是另嫁,她?已無憂無懼。
因她?有信心,便是離了父兄、夫君、孩子,她?一人也能?在這?世間尋到法子,立起來,活下去。
沒什么好怕的。
十六人抬的華美花轎抬起,在一片喧鬧的爆竹聲中,十里紅妝,鑼鼓喧天。
迎親隊伍繞城一圈,撒喜糖、喜餅、喜錢,得了滿城的道?賀與祝福后,于吉時?到達親仁坊的鎮北王府。
皇帝賜婚,燕王主婚。
大紅喜堂之上?,特?地從燕州趕來的燕王端坐主賓,看著面前一對新人,心頭是無限欣慰。
阿靜,若你泉下有知,我們的兒子今日成婚了。
不必山水迢迢,陰陽相隔,能?與所愛之人朝夕相對,相伴余生。
他比我們的運氣都?好。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禮成,送入洞房——”
熱鬧的喜堂里響起一陣激烈歡呼聲:“鬧新房,看新娘子去咯——”
謝無陵這?邊的賓客大都?是燕北的武將,一個個嗓門粗,嗷嗷叫起來跟狼嚎似的。
“去去去,都?去前廳喝酒去。”
謝無陵笑著趕他們:“要是把我夫人嚇著了,我饒不了你們。”@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燕北諸將:“嘖嘖嘖。”
瞧這?小子那個春風蕩漾樣,真是沒眼看。
攔著那群要鬧新房的,謝無陵親自?送沈玉嬌到了新房。
還要跟進來,喜婆攔著他:“王爺,天都?還沒黑呢,您還是先去前頭招待賓客吧。”
謝無陵不想走。
沈玉嬌知道?他這?是在怕,怕多年前舊事重演,到手的媳婦說?沒就沒。
手中鎏金繡鳳的團扇往下挪,她?露出一雙彎彎笑眼:“快去宴客吧,別叫人笑話。”
那眼波于瀲滟燭光下盈盈一遞,謝無陵還沒喝酒,就覺身子酥了半邊。
“好,聽?你的。”
他飄飄然地去了。
喜婆與沈玉嬌笑道?:“王妃真是好福氣,王爺對您百依百順呢。”
沈玉嬌赧然地垂了垂眼,也沒閑著,命人去燒熱水,另尋些套輕便的紅裙。
這?鳳冠霞帔太重,脖子都?要斷了。
反正在謝無陵面前,她?無須太在意禮數,怎么舒坦怎么來。
待沐浴更衣,重新梳妝,謝無陵那邊也命人給?她?送來吃食,還特?地叮囑,別傻餓著,吃飽些。
白蘋伺候沈玉嬌這?么多年,也見證了自?家娘子的兩場婚事。
猶記當年娘子初嫁郎君時?,年紀尚幼,大紅嫁衣,手握團扇,坐在喜房里,忐忑不安。
那花冠壓得她?額間有了痕,她?也不敢摘下。外頭稍有什么動靜,立刻就舉著團扇,正襟危坐。
更別提現下這?般,沐浴換衣,隨意吃喝……
當真是,時?過?境遷,截然不同了。
白蘋為自?家娘子歡喜,但她?原是裴氏的奴婢,難免也念著舊主,念著曾經那位與娘子如膠似漆的郎君。
未免自?己掃興,白蘋悄悄與秋露換了值,離了這?大紅喜房。
日頭不知不覺落了山,一盞盞貼著喜字的大紅燈籠在凝紫的夜色里亮起。
前廳賓客如云,推杯換盞間,酒意愈酣。
謝無陵被燕北的兄弟們拉著灌酒,燕王還想著早日抱孫子呢,見他們拉著謝無陵不撒手,忍不住咳了聲:“行了行了,改日再喝,今夜歸安還有正事要辦。”
燕王發話,將軍們也不敢再胡鬧。
紛紛朝謝無陵擠眼睛:“謝老弟,春宵一刻值千金,莫叫弟妹等?急了。”
“是啊是啊,快去吧。”
“你還能?走嗎?不能?走,兄弟們扶著你過?去。”
“去你們的。”
謝無陵有些醉了,臉龐都?泛著酡紅。
這?份薄醉,反襯得他日漸成熟冷硬的眉眼多了幾?分艷色,乍一眼看,好似那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的翩翩風流少年郎。
走向那間燈火通明的院子前,他健步如t?飛。
但真的走到門口,倒有些近鄉情怯。
他攔下奴婢們的請安,站在門口,低頭理了理衣袍,又嗅了嗅身上?的酒氣。
確定并不難聞,這?才推開新房的門。
這?一刻,終于來到。
他的小媳婦在大紅喜房里等?著他。
謝無陵緊攏長指,抑制著自?己的激動。
但看到榻邊沐浴在燭火之下,身著大紅綢緞寢衣,烏發雪膚的窈窕美人時?,心口還是猛地一蕩。
“嬌嬌。”他開口喚,嗓音沙啞得自?己都?嚇一跳。
沈玉嬌抬眼見他滿臉通紅、醉眼迷離的模樣,只當他吃醉了。
“怎么喝的這?樣多?”她?吩咐婢子:“去端醒酒湯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謝無陵心里暖暖的,有個妻子果然不同,喝醉都?有湯喝。
“我沒醉,還很清醒。”
他攔著婢子,又嫌房里這?堆人礙事,揮手:“你們先下去。”
喜婆錯愕:“合巹酒還沒喝呢。”
謝無陵道?:“流程我熟,都?退下。”
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這?些年他都?不知道?喝過?多少場喜酒了。
主子發了話,旁人也不敢置喙,紛紛退下。
喜房內很快就剩夫妻二人。
沈玉嬌靜坐榻邊,覺著這?會兒的謝無陵,好似有些不一樣了。
平日里與他在一起,他偶爾輕佻孟浪,她?瞪他一眼,便也收斂了。
可?現下他餳眼投來的視線,那樣危險,叫人心慌。
心跳不禁加快,她?低了低長睫:“是現下喝合巹酒,還是……你先去沐浴?”
“先喝合巹酒吧。”
謝無陵自?顧自?走到桌邊,倒了兩杯酒,而后走到榻邊,挨著沈玉嬌坐下:“給?。”
沈玉嬌從他手中接過?,稍一抬眼,便對上?他直勾勾的目光。
實在太直白,毫不避諱。
她?有些受不住,偏過?臉:“你…你別總這?樣盯著我看。”
謝無陵:“為何?”
沈玉嬌:“……”
他還好意思問。
沈玉嬌也知說?不過?他,咬了咬唇,故作鎮定:“還喝不喝合巹酒了?”
謝無陵:“喝。”
他舉起酒杯,沈玉嬌也舉起酒杯,兩臂相勾,合巹成歡。
喝酒時?,謝無陵那雙醉意朦朧的桃花眼也一錯不錯地看著她?。
沈玉嬌猜自?己的臉這?會兒一定很紅,因她?不用去摸,就覺得雙頰到耳尖都?滾燙。
放下酒杯,她?訥訥道?:“你去洗漱吧,一身酒氣。”
謝無陵抬袖嗅了嗅:“有么?”
進屋時?,他特?地聞了,沒什么味啊。
沈玉嬌不看他,只輕聲道?:“有。”
“好,那我去洗洗。不過?……”
謝無陵面朝她?:“嬌嬌,你先抬頭看我一眼。”
沈玉嬌愣了下,雖有不解,但還是抬起臉,看他。
四目一對上?,她?的視線就被他牢牢攫住。
謝無陵看著她?,黑眸幽幽,燃著熱意:“我想先親你一下。”
沈玉嬌:“……!”
耳根子霎時?“轟”得燒起來,他他他這?人……
這?怎么說?出口的!
“你不說?話,那我就當你同意了。”
謝無陵喉頭微滾,有些緊張,但內心深處那個渴望已久的聲音在說?,他們如今是明媒正娶的夫妻了,這?是他們的新婚夜。
除了親,還能?抱,還能?做盡一切親密事。
沈玉嬌來不及出聲,細腰便被男人的大掌握住,他另一只手捧住她?的臉,緋紅俊美的臉龐朝她?靠近。
她?像被施了定身術,腦子空白,世界好似只剩下眼前的男人,還有耳畔雷鳴般的心跳。
直到那抹挾著清冽酒氣的唇瓣覆了上?來。
溫溫熱熱,又很柔軟。
先是小心翼翼地貼著,在她?以為要離開時?,又親了上?來。
這?回明顯大膽了些,伸舌去撬她?的唇。
沈玉嬌腦子都?懵了。
搭在腰間的長指收攏,謝無陵瞇著眼,啞聲:“嬌嬌,張嘴。”
她?也不知怎么了,鬼使神差地張了唇。
待到男人靈活熾熱的大舌鉆入進來,肆意纏吻時?,她?才后知后覺反應過?來。
自?己怎么就傻傻地聽?了他的!
且他不是從未碰過?女子么,怎么第一回交吻,便知伸舌了?
天老爺,她?原以為于這?種事上?,她?在謝無陵面前應當算是從容的那個。
可?事實與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樣。
他簡直不要太會。
和他比起來,自?己完全成了塊木頭,呆呆地被他抱在懷里,由他帶著她?漸漸軟了腰肢。
好似,做夢一般。
沈玉嬌恍惚的,面紅心跳,尤其?聽?到吮吻間的嘖嘖水聲,恨不得整個人鉆進地洞里。
怎么會這?樣……
“認真點。”
耳垂被男人粗糲的指腹捏了捏。
好似過?電般,她?又失了好些力氣,喉中也不禁發出一聲細細嗚咽。
謝無陵聽?著這?聲,稍稍松開,垂眸看著已被完全擁在懷中的小嬌娘。
暖色燭火下,她?雪白臉頰布滿紅霞,也不知是吻得狠了,還是羞極了,一雙烏眸水盈盈的,波光瀲滟。
唇瓣上?的口脂已被他吃得干凈,又因纏吻而變得紅腫,微微張著,隱約見到淡粉舌尖,無聲撩人。
謝無陵喉結滾了滾,低聲:“怎么了?是不喜歡,還是不舒服?”
沈玉嬌本就為身子的反應而羞赧,現下聽?到他這?樣問,更覺沒臉見人。
偏偏謝無陵還十分求知:“若是不舒服,那我換種親法?”
沈玉嬌恨不得捂住耳朵,低垂著睫:“你……你別說?話了。”
謝無陵一看,懂了。
是害羞了。
“沒什么害羞的。”
他低頭,親了親她?細嫩的臉頰:“我們現下是夫妻了。”
“夫妻這?檔子事,本就是要快活的。”
他雖沒實戰經驗,但自?小生在秦淮花船,又是這?把年紀了,也不是那等?糊涂莽撞的小年輕。
沈玉嬌見他越說?越不像話,伸手去推他:“已經親了,你快些去沐浴吧。”
抵著的手卻被男人捉住,放在唇邊親了親。
“好嬌嬌。”
謝無陵將懷中溫軟馨香的身軀抱得更緊,再次低下頭:“再讓我親一會兒?”
不舍得放手,完全不舍得。
若不是知道?她?一時?半會兒接受不了,他都?想將她?抱著一起去沐浴,時?時?刻刻與她?黏在一起。
也壓根不給?沈玉嬌推脫的機會,男人的吻又落了下來。
這?回吻得更兇,仿佛方才只是在試探她?的底線。
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吻到沈玉嬌有些缺氧且那頂著的碩物也不容忽視時?,她?到底忍不住,抬手捂住他的嘴:“不許親了!”
還有完沒完。
上?一刻還貪婪索吻的男人,被她?這?不輕不重的一攔,霎時?耷拉眼皮,滿臉委屈:“嬌嬌,你兇我。”
沈玉嬌:“……?”
她?哪兇他了,明明是他那樣了……
閉了閉眼,她?咬唇道?:“你…你快去洗吧。”
謝無陵也難受著,知曉再親下去,可?能?就不管不顧了。
頭一回,還是得留個好印象。
忍著腹間竄動的燥意,在她?嘴角克制吻了下:“我很快回來。”
他一走,沈玉嬌霎時?覺得拔步床都?空曠不少,空氣也沒方才那般熱了。
只是想到他方才那句話,還有被他抱在懷中時?抵著的存在,眼皮不禁跳了兩下。
有些慌。
他是武將,又是初碰女色。
原想著他是個生手,沒準還需要她?教,現下看來,完全是她?天真了。
沈玉嬌覺得今夜怕是要吃些苦頭。
事實證明,她?預判得不錯。
沐浴后一身清爽的男人很快回了喜房,有了先前那兩個長吻做鋪墊,也無須太多言語,脫了鞋,上?了床,抬手就放下床幔金鉤。
大紅色的百子千孫帳逶逶垂下,隨著一陣窸窸窣窣輕晃,羅襪、外衫、寢衣……
紛紛落在腳踏上?。
“謝…謝無陵……”她?嗓音透著些慌。
“別怕。”
“……”
雖說?如此?,還是會慌。
男人的吻落了下來,細語呢喃:“嬌嬌,你好美。”
美到他挪不開眼。
“你別看……”
沈玉嬌嗓音都?逼出些細細哭腔,想去捂身前,又想去捂他的眼。
最后什么也沒捂住,纖細雙腕被男人修長的大掌一把扣住,壓過?了頭頂。
“嬌嬌。”
“嬌嬌……”
“嬌嬌,我愛你。”
“很愛,很愛……”
紅色龍鳳喜燭灼灼燃燒,昏黃燭光灑在搖曳的大紅喜帳,帳中對影朦朧-
前院喜宴散去時?,后院春色尚未盡。
燭淚堆疊了一層又一層,帳中粉汗酥融,蘭麝香濃,直至東方魚肚泛白,方才休止。
晨雞報曉不久,帳中響起沙啞無力的女聲:“是不是要去給?燕王敬茶了……”
“不必了。”
“啊?”
“昨夜已與他打過?招呼了,午后再說?。”
“你…你……”這?種話如何與長輩說?出口的。
“別管他。”
男人慵懶的嗓音滿是饜足,一把攬過?懷t?中溫軟:“再睡會兒。”
“可?是……”
“再可?是我就親你了。”
“……”
帳中立刻沉默了。
沈玉嬌被男人牢牢熊抱在懷中時?,忍不住閉著眼睛納悶地罵。
謝無陵,大混賬。
天字第一號無恥大混賬-
這?日直到午后,夫妻倆也沒能?起來敬茶。
待到傍晚,落日熔金,沈玉嬌被謝無陵扶著去敬茶時?,多年的好修養蕩然無存,直在心里罵了謝無陵一百八十遍。
都?怪他。
都?說?了要起床,他又來胡鬧。
明明是他欺負她?,還總是惡人先告狀,說?她?兇他,不然就是裝可?憐,抱著她?道?:“嬌嬌我都?快三十四了,旁人家這?個年紀都?能?當祖父了。”
他一這?般,沈玉嬌就沒轍,只得咬著唇催他:“快些。”
“好,快些。”
沒過?一會兒,她?便改了口,毫不勝力:“慢、慢些。”
往往到了這?個時?候,謝無陵就開始裝傻,裝沒聽?到,他行他素,橫口直口。
沈玉嬌恨死他了。
偏他還厚顏無恥咬耳朵:“你喜歡的,你都?……”
沈玉嬌立刻捂住他那張破嘴。
畢竟這?人在床笫之間的話簡直不堪入耳。
且說?硬著頭皮給?上?座的燕王敬完茶,無論是收下豐厚的見面禮,還是聽?燕王的叮囑,沈玉嬌全程沒敢抬眼。
一來畏懼燕王的威嚴。
二來覺著丟臉,哪有做媳婦的給?長輩敬茶是傍晚。
當日夜里,回到新房,她?與謝無陵約法三章。
不許這?樣,不許那樣。
謝無陵嘴上?說?好。
燭火一熄,翻身上?了榻,就只剩下“好嬌嬌”、“乖乖”、“心肝兒”,各種膩歪的話貼著耳畔哄著,直叫沈玉嬌面紅耳熱,壓根無法招架。
回門時?,沈家人見著夫妻倆如膠似漆,也都?放下心來。
只回到后院,掩了門,李氏拉著沈玉嬌的手,關心:“怎的眼下烏青,是沒睡好?”
沈玉嬌都?不知該如何答。
豈止是沒睡好,這?三日壓根就沒怎么睡。
李氏從女兒的赧然中也悟了,尷尬咳了聲:“女婿畢竟這?個年紀才娶妻,過?幾?日應當會好些。”
心里卻是忍不住埋怨,果真是莽夫,半點不知疼人。
沈玉嬌原本和李氏想的一樣,覺著過?幾?日就會節制些。
然而并沒有。
開了葷的男人比從前更為黏人,天天嬌嬌長嬌嬌短。
兩任夫君,上?個話少,這?個話癆。
沈玉嬌:“……”
唉。
好在沒幾?日,她?癸水來了。
男人總算消停。
這?日倆人在府中用膳,聊著過?兩日將棣哥兒接入府中,一家子總得住在一個屋檐下,才算圓滿。
正聊著,白蘋突然急忙跑進來:“娘子,娘子!”
她?急得滿頭汗,手指向外頭,顫抖著:“外頭、外頭……”
謝無陵抬起眉梢:“不然你緩緩再說??”
白蘋卻用力搖頭,雙眸睜得大大的:“郎君…是郎君回來了!”
沈玉嬌和謝無陵皆是一怔。
因著白蘋口中的郎君,唯有那人。
若稱呼棣哥兒,一向是喚作小郎君。
靜了足有三息,謝無陵瞇起眼睛:“裴守真?”
白蘋:“嗯嗯!”
喘了口氣,還想再說?,便見“唰”得一道?虛影晃過?。
上?一刻還坐在桌前吃飯的自?家娘子,下一刻就連人帶碗地被鎮北王抱了起來。
“來人,把府門都?給?我關了!”
“關嚴實點——”
沈玉嬌手中還端著半碗飯和一雙筷子,人還懵著,就被謝無陵抱進寢屋。
“謝無陵,你……”
房門緊閉,從內反鎖。
男人將她?手中碗筷拿開,熱吻細碎落下,“嬌嬌,你是我的。”
管他裴守真還是裴不真,這?一回,絕不會再叫任何人奪走她?。
絕不。
==【正文完結】==
133 ? 【133】
◎正文完結◎
【133】/晉江文學城首發
說是三個月提親, 就是三個月,謝無陵一分一刻都不愿耽誤。
十一月初三一早,他便高頭大馬, 帶著媒婆以及長長一溜仿佛看不到盡頭的豐厚聘禮, 登了崇仁坊的沈宅。
那陣仗,說是轟動整個長安城都不為過。
沈徽夫婦原本覺得太過高調,二嫁又非初婚,實算不得什么好張揚的事。
但沈光庭一語點醒:“三月前玉娘和離歸來, 長安背地里不少人在嚼舌根子, 而今鎮北王這般大張旗鼓,足以整個長安的人看到他對咱們家玉娘的重視。他又是出了名的混不吝,玉娘是他愛重之人,這般一來, 日后還有誰敢非議她?”
照著謝無陵那個護短的性子,說不準上門將那家的屋頂掀翻都不足為奇。
而在沈徽夫婦應下這門婚事的當日,謝無陵又入宮求了封賜婚圣旨。
以皇帝的金口玉言, 為他和沈玉嬌做媒保纖。
從前河東裴氏君子與清河沈氏嫡女的婚事, 人盡皆知。
那現下, 他謝無陵與沈玉嬌的婚事,亦是天下盡知。
賜婚圣旨一出,先前那些背后嘀咕之人更是閉了嘴——
畢竟誰敢質疑這樁婚事,便是質疑皇帝。
何況那鎮北王, 是真的護短。
上回有位御史夫人在中秋宴上說沈氏女不為亡夫守寡,實乃不忠不貞、不孝不義,日后見了須得退避三舍, 免得污了眼睛。
謝無陵直接派人將那御史夫人在平康坊喝花酒的弟弟捆了, 衣衫不整丟到了那夫人面前, 并放言:“夫人既是這般容不得沙子的忠貞之人,也早日與令弟斷絕關系,莫再來往為好。”
姐弟倆一個尖叫著捂眼,一個慌慌張張系著褲腰帶,那場面當真是狼狽又滑稽。
后來那御史夫人被夫家訓誡,也被娘家責怪,至今不肯出門見人。
沈玉嬌聽聞此事,與謝無陵道:“你這般魯莽行事,也不怕得罪人。”
謝無陵不以為然:“誰叫她嘀咕我媳婦。”
沈玉嬌:“還未成婚,你別總把那稱呼掛在嘴邊,叫人聽到不好。”
“反正這會兒也沒外人。”
謝無陵望著她薄紅的臉龐,心口發燙,又怕唐突她,只得盡力克制著,望天嘆道:“春日快些來吧。”
倆人的婚期便是定在三月初六,一個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的春日。
從婚期定下開始,謝無陵就是一個大寫的急急急。
小侯爺霍云章取笑他:“沈娘子在她家府邸又跑不了,你這般猴急作甚?”
十六歲的小侯爺已長成個唇紅齒白的俊俏少年郎,聽聞鎮南侯府已經開始給他張羅起親事,好叫他快些娶妻留嗣,遠赴寧州,接過霍老將軍的擔子。
因他生得俊俏,又是府中獨苗,雖有女兒嫁過去就守寡的風險,依舊有不少人家爭先與霍家說親。
謝無陵端著酒杯,幽幽乜著他:“你這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你叔我都三十好幾了,我能不急嗎?”
況且小媳婦在婚禮上都被搶跑過,不到最后一步,他這顆心始終懸著。
霍云章并不知他那段慘痛回憶,只寬慰道:“快了快了,年一過完再熬熬就到三月了。”
說得輕巧,謝無陵度日如年。
每日晨起第一件事,撕黃歷。
撕了一張又一張,終于有一日,到了三月初六。
謝無陵站在那頁黃歷前許久,好半晌,笑了。
終于。
十年堅守,終于能于今日名正言順娶回他的小媳婦。
那一襲鮮亮的大紅喜袍再次上身,他跨著黑色駿馬,帶著十六人抬的大紅花轎,在無數長安百姓的道賀聲中,迎他的新娘歸家。
若說謝無陵是急不可待,沈玉嬌則是平心靜氣。
畢竟不是初嫁的小娘子,真要算起來,這已是她第三次披上婚服。
她靜坐在菱花鏡前,由婢子們替她描眉梳妝,喜婆邊梳發邊說些百年好合、永結同心的吉祥話。
王妃品階的鳳冠霞帔,可謂是流光溢彩,精美無匹。
好看是好看,就是穿上身,實在有些沉。
當她一襲大紅嫁衣出現在李氏面前,李氏霎時紅了眼圈,拉著她的手道:“好看,我家玉娘真好看。”
當年未能親眼看著女兒出嫁,一直是沈徽夫婦心頭的遺憾。
而今那份遺憾也彌補上了。
紅妝盛服的沈氏玉娘,雙珥照夜,煜煜垂暉,美若天仙。
一襲朱墨袍服的棣哥兒也走上前:“阿娘,你今日特別好看。”
看著快到肩膀高的兒子,沈玉嬌問:“會怪阿娘么?”
“阿娘生養兒一場,諸多不易,兒何來資格怪阿娘。”
棣哥兒搖頭,清秀稚嫩的小臉舒展一個笑:“謝伯父很好,對阿娘好,對孩兒也很好。”
而且他看得出,和謝伯父在一起,阿娘很放松,臉上的笑也多了。
謝伯父總有各種法子哄得阿娘歡顏。
這樣很好。
他為人子,自是盼著父母康健無憂。爹爹不幸早逝,何苦讓阿娘余生繼續沉湎于悲苦之中。
他不希望阿娘為了他,變成祖母那樣。
可憐,又可悲。
“阿娘,這個送你。”
棣哥兒從袖中拿出一枚紅色的如意同心結,面露赧色:“我讓白蘋姑姑教我編的,賀你與謝伯父的新婚。”
沈玉嬌接過那枚如意同心結,再看孩子清俊的眉眼,有些恍惚。
多年前,她也曾贈給裴守真一枚如意結,系在她那塊白玉扣上。
以祈他平安歸來。
可惜那塊玉,未能保佑他。
她心下生出些悵惘,但這份悵惘很快就被外頭的喧鬧與笑語給吹散,穿紅著綠的婢子們喜滋滋喊道:“新郎官來了——”
“快快快,快把娘子的團扇拿來。”
“哎呀你們幾個愣著作甚,紅綢也快端著。”
“再去前頭知會一聲,說是這邊都妥當了。”
閨房里忙成一團。
沈玉嬌手握團扇,在喜婆的牽引下,緩緩踏出舊時的閨閣。
及至前廳,那道頎長的大紅身影負手而立,人逢喜事精神爽,他身形也愈發挺拔。
打從她一出現,那熾熱視線就落在她身上,未曾挪開半分。
沈玉嬌本來并不緊張,被他的目光與周圍歡聲笑語所感染,也有了幾分新嫁娘的嬌羞。
她將團扇遮住臉,不給他瞧。
謝無陵見縫插針地偷瞄。
雖瞧不見全貌,也窺得她側臉瑩白如雪,黛眉如柳,朱唇如櫻,美得心驚。
與父母行過三拜,沈光庭背著沈玉嬌出門。
“你年幼時,我便想過你出嫁,我要背你出門,得多吃些飯養些力氣,免得背不動多丟人。”
沈光庭穩穩當當背著妹妹,語氣透著幾分滄桑感嘆:“沒想到一晃眼,過了這些年。”
沈玉嬌輕笑:“還好我沒那么沉,哥哥也沒老到七八十歲。”
沈光庭笑了聲:“是。”
待將沈玉嬌背進花轎里,他望著新嫁娘打扮的妹妹:“以后與歸安好好過日子,若是他膽敢欺負你……”
話到嘴邊,想到謝無陵在自家妹妹前,那真是指哪打哪,喊東不往西,喊西絕不往南,十足十一妻奴。
便改了口:“只要你想,隨時回家來,阿兄養你一輩子。”
沈玉嬌彎起眸:“好。”
其實到了如今,無論是寡居、和離、亦是另嫁,她已無憂無懼。
因她有信心,便是離了父兄、夫君、孩子,她一人也能在這世間尋到法子,立起來,活下去。
沒什么好怕的。
十六人抬的華美花轎抬起,在一片喧鬧的爆竹聲中,十里紅妝,鑼鼓喧天。
迎親隊伍繞城一圈,撒喜糖、喜餅、喜錢,得了滿城的道賀與祝福后,于吉時到達親仁坊的鎮北王府。
皇帝賜婚,燕王主婚。
大紅喜堂之上,特地從燕州趕來的燕王端坐主賓,看著面前一對新人,心頭是無限欣慰。
阿靜,若你泉下有知,我們的兒子今日成婚了。
不必山水迢迢,陰陽相隔,能與所愛之人朝夕相對,相伴余生。
他比我們的運氣都好。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禮成,送入洞房——”
熱鬧的喜堂里響起一陣激烈歡呼聲:“鬧新房,看新娘子去咯——”
謝無陵這邊的賓客大都是燕北的武將,一個個嗓門粗,嗷嗷叫起來跟狼嚎似的。
“去去去,都去前廳喝酒去。”
謝無陵笑著趕他們:“要是把我夫人嚇著了,我饒不了你們。”
燕北諸將:“嘖嘖嘖。”
瞧這小子那個春風蕩漾樣,真是沒眼看。
攔著那群要鬧新房的,謝無陵親自送沈玉嬌到了新房。
還要跟進來,喜婆攔著他:“王爺,天都還沒黑呢,您還是先去前頭招待賓客吧。”
謝無陵不想走。
沈玉嬌知道他這是在怕,怕多年前舊事重演,到手的媳婦說沒就沒。
手中鎏金繡鳳的團扇往下挪,她露出一雙彎彎笑眼:“快去宴客吧,別叫人笑話。”
那眼波于瀲滟燭光下盈盈一遞,謝無陵還沒喝酒,就覺身子酥了半邊。
“好,聽你的。”
他飄飄然地去了。
喜婆與沈玉嬌笑道:“王妃真是好福氣,王爺對您百依百順呢。”
沈玉嬌赧然地垂了垂眼,也沒閑著,命人去燒熱水,另尋些套輕便的紅裙。
這鳳冠霞帔太重,脖子都要斷了。
反正在謝無陵面前,她無須太在意禮數,怎么舒坦怎么來。
待沐浴更衣,重新梳妝,謝無陵那邊也命人給她送來吃食,還特地叮囑,別傻餓著,吃飽些。
白蘋伺候沈玉嬌這么多年,也見證了自家娘子的兩場婚事。
猶記當年娘子初嫁郎君時,年紀尚幼,大紅嫁衣,手握團扇,坐在喜房里,忐忑不安。
那花冠壓得她額間有了痕,她也不敢摘下。外頭稍有什么動靜,立刻就舉著團扇,正襟危坐。
更別提現下這般,沐浴換衣,隨意吃喝……
當真是,時過境遷,截然不同了。
白蘋為自家娘子歡喜,但她原是裴氏的奴婢,難免也念著舊主,念著曾經那位與娘子如膠似漆的郎君。
未免自己掃興,白蘋悄悄與秋露換了值,離了這大紅喜房。
日頭不知不覺落了山,一盞盞貼著喜字的大紅燈籠在凝紫的夜色里亮起。
前廳賓客如云,推杯換盞間,酒意愈酣。
謝無陵被燕北的兄弟們拉著灌酒,燕王還想著早日抱孫子呢,見他們拉著謝無陵不撒手,忍不住咳了聲:“行了行了,改日再喝,今夜歸安還有正事要辦。”
燕王發話,將軍們也不敢再胡鬧。
紛紛朝謝無陵擠眼睛:“謝老弟,春宵一刻值千金,莫叫弟妹等急了。”
“是啊是啊,快去吧。”
“你還能走嗎?不能走,兄弟們扶著你過去。”
“去你們的。”
謝無陵有些醉了,臉龐都泛著酡紅。
這份薄醉,反襯得他日漸成熟冷硬的眉眼多了幾分艷色,乍一眼看,好似那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的翩翩風流少年郎。
走向那間燈火通明的院子前,他健步如飛。
但真的走到門口,倒有些近鄉情怯。
他攔下奴婢們的請安,站在門口,低頭理了理衣袍,又嗅了嗅身上的酒氣。
確定并不難聞,這才推開新房的門。
這一刻,終于來到。
他的小媳婦在大紅喜房里等著他。
謝無陵緊攏長指,抑制著自己的激動。
但看到榻邊沐浴在燭火之下,身著大紅綢緞寢衣,烏發雪膚的窈窕美人時,心口還是猛地一蕩。
“嬌嬌。”他開口喚,嗓音沙啞得自己都嚇一跳。
沈玉嬌抬眼見他滿臉通紅、醉眼迷離的模樣,只當他吃醉了。
“怎么喝的這樣多?”她吩咐婢子:“去端醒酒湯來。”
謝無陵心里暖暖的,有個妻子果然不同,喝醉都有湯喝。
“我沒醉,還很清醒。”
他攔著婢子,又嫌房里這堆人礙事,揮手:“你們先下去。”
喜婆錯愕:“合巹酒還沒喝呢。”
謝無陵道:“流程我熟,都退下。”
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這些年他都不知道喝過多少場喜酒了。
主子發了話,旁人也不敢置喙,紛紛退下。
喜房內很快就剩夫妻二人。
沈玉嬌靜坐榻邊,覺著這會兒的謝無陵,好似有些不一樣了。
平日里與他在一起,他偶爾輕佻孟浪,她瞪他一眼,便也收斂了。
可現下他餳眼投來的視線,那樣危險,叫人心慌。
心跳不禁加快,她低了低長睫:“是現下喝合巹酒,還是……你先去沐浴?”
“先喝合巹酒吧。”
謝無陵自顧自走到桌邊,倒了兩杯酒,而后走到榻邊,挨著沈玉嬌坐下:“給。”
沈玉嬌從他手中接過,稍一抬眼,便對上他直勾勾的目光。
實在太直白,毫不避諱。
她有些受不住,偏過臉:“你…你別總這樣盯著我看。”
謝無陵:“為何?”
沈玉嬌:“……”
他還好意思問。
沈玉嬌也知說不過他,咬了咬唇,故作鎮定:“還喝不喝合巹酒了?”
謝無陵:“喝。”
他舉起酒杯,沈玉嬌也舉起酒杯,兩臂相勾,合巹成歡。
喝酒時,謝無陵那雙醉意朦朧的桃花眼也一錯不錯地看著她。
沈玉嬌猜自己的臉這會兒一定很紅,因她不用去摸,就覺得雙頰到耳尖都滾燙。
放下酒杯,她訥訥道:“你去洗漱吧,一身酒氣。”
謝無陵抬袖嗅了嗅:“有么?”
進屋時,他特地聞了,沒什么味啊。
沈玉嬌不看他,只輕聲道:“有。”
“好,那我去洗洗。不過……”
謝無陵面朝她:“嬌嬌,你先抬頭看我一眼。”
沈玉嬌愣了下,雖有不解,但還是抬起臉,看他。
四目一對上,她的視線就被他牢牢攫住。
謝無陵看著她,黑眸幽幽,燃著熱意:“我想先親你一下。”
沈玉嬌:“……!”
耳根子霎時“轟”得燒起來,他他他這人……
這怎么說出口的!
“你不說話,那我就當你同意了。”
謝無陵喉頭微滾,有些緊張,但內心深處那個渴望已久的聲音在說,他們如今是明媒正娶的夫妻了,這是他們的新婚夜。
除了親,還能抱,還能做盡一切親密事。
沈玉嬌來不及出聲,細腰便被男人的大掌握住,他另一只手捧住她的臉,緋紅俊美的臉龐朝她靠近。
她像被施了定身術,腦子空白,世界好似只剩下眼前的男人,還有耳畔雷鳴般的心跳。
直到那抹挾著清冽酒氣的唇瓣覆了上來。
溫溫熱熱,又很柔軟。
先是小心翼翼地貼著,在她以為要離開時,又親了上來。
這回明顯大膽了些,伸舌去撬她的唇。
沈玉嬌腦子都懵了。
搭在腰間的長指收攏,謝無陵瞇著眼,啞聲:“嬌嬌,張嘴。”
她也不知怎么了,鬼使神差地張了唇。
待到男人靈活熾熱的大舌鉆入進來,肆意纏吻時,她才后知后覺反應過來。
自己怎么就傻傻地聽了他的!
且他不是從未碰過女子么,怎么第一回交吻,便知伸舌了?
天老爺,她原以為于這種事上,她在謝無陵面前應當算是從容的那個。
可事實與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樣。
他簡直不要太會。
和他比起來,自己完全成了塊木頭,呆呆地被他抱在懷里,由他帶著她漸漸軟了腰肢。
好似,做夢一般。
沈玉嬌恍惚的,面紅心跳,尤其聽到吮吻間的嘖嘖水聲,恨不得整個人鉆進地洞里。
怎么會這樣……
“認真點。”
耳垂被男人粗糲的指腹捏了捏。
好似過電般,她又失了好些力氣,喉中也不禁發出一聲細細嗚咽。
謝無陵聽著這聲,稍稍松開,垂眸看著已被完全擁在懷中的小嬌娘。
暖色燭火下,她雪白臉頰布滿紅霞,也不知是吻得狠了,還是羞極了,一雙烏眸水盈盈的,波光瀲滟。
唇瓣上的口脂已被他吃得干凈,又因纏吻而變得紅腫,微微張著,隱約見到淡粉舌尖,無聲撩人。
謝無陵喉結滾了滾,低聲:“怎么了?是不喜歡,還是不舒服?”
沈玉嬌本就為身子的反應而羞赧,現下聽到他這樣問,更覺沒臉見人。
偏偏謝無陵還十分求知:“若是不舒服,那我換種親法?”
沈玉嬌恨不得捂住耳朵,低垂著睫:“你……你別說話了。”
謝無陵一看,懂了。
是害羞了。
“沒什么害羞的。”
他低頭,親了親她細嫩的臉頰:“我們現下是夫妻了。”
“夫妻這檔子事,本就是要快活的。”
他雖沒實戰經驗,但自小生在秦淮花船,又是這把年紀了,也不是那等糊涂莽撞的小年輕。
沈玉嬌見他越說越不像話,伸手去推他:“已經親了,你快些去沐浴吧。”
抵著的手卻被男人捉住,放在唇邊親了親。
“好嬌嬌。”
謝無陵將懷中溫軟馨香的身軀抱得更緊,再次低下頭:“再讓我親一會兒?”
不舍得放手,完全不舍得。
若不是知道她一時半會兒接受不了,他都想將她抱著一起去沐浴,時時刻刻與她黏在一起。
也壓根不給沈玉嬌推脫的機會,男人的吻又落了下來。
這回吻得更兇,仿佛方才只是在試探她的底線。
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吻到沈玉嬌有些缺氧且那頂著的碩物也不容忽視時,她到底忍不住,抬手捂住他的嘴:“不許親了!”
還有完沒完。
上一刻還貪婪索吻的男人,被她這不輕不重的一攔,霎時耷拉眼皮,滿臉委屈:“嬌嬌,你兇我。”
沈玉嬌:“……?”
她哪兇他了,明明是他那樣了……
閉了閉眼,她咬唇道:“你…你快去洗吧。”
謝無陵也難受著,知曉再親下去,可能就不管不顧了。
頭一回,還是得留個好印象。
忍著腹間竄動的燥意,在她嘴角克制吻了下:“我很快回來。”
他一走,沈玉嬌霎時覺得拔步床都空曠不少,空氣也沒方才那般熱了。
只是想到他方才那句話,還有被他抱在懷中時抵著的存在,眼皮不禁跳了兩下。
有些慌。
他是武將,又是初碰女色。
原想著他是個生手,沒準還需要她教,現下看來,完全是她天真了。
沈玉嬌覺得今夜怕是要吃些苦頭。
事實證明,她預判得不錯。
沐浴后一身清爽的男人很快回了喜房,有了先前那兩個長吻做鋪墊,也無須太多言語,脫了鞋,上了床,抬手就放下床幔金鉤。
大紅色的百子千孫帳逶逶垂下,隨著一陣窸窸窣窣輕晃,羅襪、外衫、寢衣……
紛紛落在腳踏上。
“謝…謝無陵……”她嗓音透著些慌。
“別怕。”
“……”
雖說如此,還是會慌。
男人的吻落了下來,細語呢喃:“嬌嬌,你好美。”
美到他挪不開眼。
“你別看……”
沈玉嬌嗓音都逼出些細細哭腔,想去捂身前,又想去捂他的眼。
最后什么也沒捂住,纖細雙腕被男人修長的大掌一把扣住,壓過了頭頂。
“嬌嬌。”
“嬌嬌……”
“嬌嬌,我愛你。”
“很愛,很愛……”
紅色龍鳳喜燭灼灼燃燒,昏黃燭光灑在搖曳的大紅喜帳,帳中對影朦朧-
前院喜宴散去時,后院春色尚未盡。
燭淚堆疊了一層又一層,帳中粉汗酥融,蘭麝香濃,直至東方魚肚泛白,方才休止。
晨雞報曉不久,帳中響起沙啞無力的女聲:“是不是要去給燕王敬茶了……”
“不必了。”
“啊?”
“昨夜已與他打過招呼了,午后再說。”
“你…你……”這種話如何與長輩說出口的。
“別管他。”
男人慵懶的嗓音滿是饜足,一把攬過懷中溫軟:“再睡會兒。”
“可是……”
“再可是我就親你了。”
“……”
帳中立刻沉默了。
沈玉嬌被男人牢牢熊抱在懷中時,忍不住閉著眼睛納悶地罵。
謝無陵,大混賬。
天字第一號無恥大混賬-
這日直到午后,夫妻倆也沒能起來敬茶。
待到傍晚,落日熔金,沈玉嬌被謝無陵扶著去敬茶時,多年的好修養蕩然無存,直在心里罵了謝無陵一百八十遍。
都怪他。
都說了要起床,他又來胡鬧。
明明是他欺負她,還總是惡人先告狀,說她兇他,不然就是裝可憐,抱著她道:“嬌嬌我都快三十四了,旁人家這個年紀都能當祖父了。”
他一這般,沈玉嬌就沒轍,只得咬著唇催他:“快些。”
“好,快些。”
沒過一會兒,她便改了口,毫不勝力:“慢、慢些。”
往往到了這個時候,謝無陵就開始裝傻,裝沒聽到,他行他素,橫口直口。
沈玉嬌恨死他了。
偏他還厚顏無恥咬耳朵:“你喜歡的,你都……”
沈玉嬌立刻捂住他那張破嘴。
畢竟這人在床笫之間的話簡直不堪入耳。
且說硬著頭皮給上座的燕王敬完茶,無論是收下豐厚的見面禮,還是聽燕王的叮囑,沈玉嬌全程沒敢抬眼。
一來畏懼燕王的威嚴。
二來覺著丟臉,哪有做媳婦的給長輩敬茶是傍晚。
當日夜里,回到新房,她與謝無陵約法三章。
不許這樣,不許那樣。
謝無陵嘴上說好。
燭火一熄,翻身上了榻,就只剩下“好嬌嬌”、“乖乖”、“心肝兒”,各種膩歪的話貼著耳畔哄著,直叫沈玉嬌面紅耳熱,壓根無法招架。
回門時,沈家人見著夫妻倆如膠似漆,也都放下心來。
只回到后院,掩了門,李氏拉著沈玉嬌的手,關心:“怎的眼下烏青,是沒睡好?”
沈玉嬌都不知該如何答。
豈止是沒睡好,這三日壓根就沒怎么睡。
李氏從女兒的赧然中也悟了,尷尬咳了聲:“女婿畢竟這個年紀才娶妻,過幾日應當會好些。”
心里卻是忍不住埋怨,果真是莽夫,半點不知疼人。
沈玉嬌原本和李氏想的一樣,覺著過幾日就會節制些。
然而并沒有。
開了葷的男人比從前更為黏人,天天嬌嬌長嬌嬌短。
兩任夫君,上個話少,這個話癆。
沈玉嬌:“……”
唉。
好在沒幾日,她癸水來了。
男人總算消停。
這日倆人在府中用膳,聊著過兩日將棣哥兒接入府中,一家子總得住在一個屋檐下,才算圓滿。
正聊著,白蘋突然急忙跑進來:“娘子,娘子!”
她急得滿頭汗,手指向外頭,顫抖著:“外頭、外頭……”
謝無陵抬起眉梢:“不然你緩緩再說?”
白蘋卻用力搖頭,雙眸睜得大大的:“郎君…是郎君回來了!”
沈玉嬌和謝無陵皆是一怔。
因著白蘋口中的郎君,唯有那人。
若稱呼棣哥兒,一向是喚作小郎君。
靜了足有三息,謝無陵瞇起眼睛:“裴守真?”
白蘋:“嗯嗯!”
喘了口氣,還想再說,便見“唰”得一道虛影晃過。
上一刻還坐在桌前吃飯的自家娘子,下一刻就連人帶碗地被鎮北王抱了起來。
“來人,把府門都給我關了!”
“關嚴實點——”
沈玉嬌手中還端著半碗飯和一雙筷子,人還懵著,就被謝無陵抱進寢屋。
“謝無陵,你……”
房門緊閉,從內反鎖。
男人將她手中碗筷拿開,熱吻細碎落下,“嬌嬌,你是我的。”
管他裴守真還是裴不真,這一回,絕不會再叫任何人奪走她。
絕不。
==【正文完結】==
【📢作者有話說】
正文完結,規則允許下的he,休息三天再更番外,番外隨榜更~番外暫定想法:
①守寡日常。
②嬌嬌50糖/三人日常
③if線如果裴蘅之沒死
④50身世線/童年戲
寶子們有想看的番外可以點菜,有靈感會寫。每一章的番外標題會寫明是謝/裴的劇情/含量,可根據個人喜好訂閱。
評論抽88個小紅包,感謝支持與陪伴,順便給下本狗血文《霍云章》打個廣告——
作為鎮南侯府下一任繼承人,霍云章有個秘密。
她是個女子。
霍家滿門忠烈,唯余她一支血脈。
母親隱瞞眾人,將她當做兒郎長大。
霍云章從小謹記身上責任,挑起侯府,鎮守邊關,不墮霍家軍百年榮光。
十六歲時,祖父病重,傳信催她盡快娶妻留嗣,方可奔赴邊關繼任。
看著祖母拿來的一堆仕女圖,霍云章沉思一夜,留下書信,出門游歷。
她打算找個男人,去父留子。
行至一小鎮,發現隔壁住著的書生,膚白俊美,個子高,鼻子也高。
除了窮了點,性情冷了點,腦子與身子都讓霍云章滿意-
一年后,霍云章抱著孩子回到侯府。
就在她重披戎裝,準備赴任,卻在皇帝舉行的踐行宴上,瞧見一張熟面孔。
那錦袍玉帶,端坐上方的男人,正是曾與她纏綿多日的窮書生。
但如今,眾人都畢恭畢敬喊他:“太子殿下。”
*
太子司馬玹,幼年因宮變,流落在外。
他時刻謹記自己的身份,深居簡出,韜光養晦。
直到鄰居搬來一個膽大無比的女子,百般勾引。
他動了心,上了鉤,與她鴛鴦交頸,情投意合。
哪怕一覺醒來,她人去院空,他告訴自己,她或有苦衷。
直到在宮宴上,他看到殿中端坐的紅袍小郎君。
修眉朱唇,神清骨秀,英姿颯爽。
眾人都喚她:“霍小將軍。”
司馬玹這時方知,他被騙得好慘。
清冷傲嬌(假溫柔)女主vs白切黑(假病弱)男主
互相演戲,雙雙掉馬
*架空,1v1,雙c
*狗血,正文應該比文案更狗血
*雷點都在文案,喜歡這口的來,不喜歡也請別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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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 ? 【番外1】
◎守寡日常【嬌&裴】◎
【番外1】/晉江文學城首發
淳慶四年, 三月初五。
是棣哥兒五歲的生辰,亦是沈玉嬌知曉裴瑕喪訊的第五日。
這夜母子倆用過長壽面,又在書房聊了好一會兒, 沈玉嬌便牽著棣哥兒去書房后的寢屋歇息。
大多高門世家的男女主人, 各有各的院落,極少日日同吃同住。
前院書房便是一府男主人的起居辦公之地。
但裴瑕在世時,只要回府,都會去后院與沈玉嬌同住, 是以他的書房漸漸只剩下“書房”的作用。
現下裴瑕沒了, 棣哥兒又滿五歲,到了需要注重男女大防的年紀,不宜再與沈玉嬌同住后院,于是裴瑕的書房, 自然而然成了棣哥兒的住所。
只是棣哥兒頭一回住前院,還有些不適應。
沈玉嬌一直在床邊守著他睡著了,才放下竹青色幔帳, 熄了兩盞燈, 輕手輕腳地離開。
守在門口的秋露都有些困了, 見著她出來,一個激靈,忙直起身:“娘子,小郎君睡了么?”
沈玉嬌輕聲:“睡下了。”
秋露:“那咱們也回吧, 時辰不早了,明日您還有許多事要忙呢。”
沈玉嬌身子是疲憊的,意識卻格外清醒。
她站在廊下, 看著朦朧月光灑在院子左側那叢翠竹。
春風輕拂, 竹影倒映白墻, 藻荇交橫般,影影綽綽,她不知不覺入了神。
直到秋露又喚了聲,她才恍神:“你若困了,先回去歇息,我再在這待會兒。”
秋露哪肯撇下她先去休息,忙睜大雙眼:“奴婢不困,奴婢就在這守著您。”
這是李家夫人特地交代的,這些時日娘子身邊都得有人守著,以免她想不開做傻事。
沈玉嬌見她執意,也不再多說,轉身進了書房。
夤夜,靜謐書房只得一盞昏黃的燈火。
沈玉嬌睡不著,將那個從燕北帶回、已經看過好幾遍的箱籠,再次打開。
里頭都是裴瑕的遺物。
筆墨紙硯、衣衫鞋襪,整整齊齊。
他素來便是這樣,無論何時何事,井井有條,一絲不茍。
沈玉嬌蹲下身,撫平最上層衣袍那一點點不起眼的褶皺,忽然想到她贈他那枚平安玉扣。
箱籠中沒有,那便是戴在身上了。
也不知那塊玉扣他是系在腰間,還是藏在袖籠,亦或是放在貼身里衣里。
謝無陵說他們是在被敵軍追殺時分散的,他故意制造共振引發雪崩,埋身雪谷。
那塊玉扣,也與他同埋在冷冽冰雪里了么?
沉沉大雪壓下的那一刻,他腦中在想什么呢。
是在想他的國、想天下的百姓、想當下戰事,還是在想他遠在河東的至親,想她與棣哥兒?
恍惚間,她想到之前的那個夢,他渾身是血,怎么也擦不盡的血。
她摸著他的臉,問為何這么冷。
如今想來,怎會不冷呢。
那樣大的雪,壓在身上一定又沉又重。
“守真阿兄。”
沈玉嬌垂下眼,長指撫著箱籠里的衣袍,喃喃:“你冷不冷啊。”
“一定很冷吧。”
“可該怎么辦呢……”
“啪嗒”一滴淚落下,那月白色錦袍上很快洇濕了一小團。
沈玉嬌試圖克制,卻無法克制地去想。
她該怎么辦,該怎么才能叫他不冷。
她甚至都無法見他最后一面。
無法再為他添一件衣。
守真阿兄……
裴守真,你當真是好狠的心。
在這闃靜無聲的夜,她抱著裴瑕的衣袍,又一次淚如雨下,泣不成聲-
之后的幾日,她也常常落淚。
有時明明無事發生,也許是一陣風吹過,也許是一片葉搖曳,眼淚就毫無征兆地掉下來。
尤其是在夜深人靜時
明明白日操勞喪儀,接待前來吊唁的賓客已經很累了,但夜里躺在床上,大腦便控制不住地去想裴瑕。
想他的模樣,想他的聲音,想與他相關的一切。
仿佛自虐一般。
直到想累了,撐不住了,才枕在潮濕的淚水里昏昏沉沉地睡去。
待到第二日,又打起精神,繼續重復前一日。
從前沈玉嬌覺得眼淚最無用。
但經此一回,她發現眼淚還是有點用的,哭得次數多了,悲傷的確漸漸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麻木。
渾渾噩噩的、行尸走肉般的麻木。
沈玉嬌不知旁人走出這段迷茫的麻木期,用了多少時間。
反正她的麻木期很短,估摸著也就四五日。
而這一切,也多虧了裴瑕,多虧了他在書房里留下的那些畫軸。
長安喪儀結束后,府上開始收拾箱籠,準備回聞喜。
其他東西都是下人收拾,但裴瑕書房里的字畫書籍,沈玉嬌親力親為。
這些都是他生前珍重之物,她怕下人不夠仔細,磕碰損壞。
也是親自收攏后,沈玉嬌才意識到,原來這三年間,他居然給她畫了這么多畫。
有些畫她知道,是他當著她的面畫的。
但有些畫,她沒見過,也沒聽他說過,譬如——
《海棠春睡圖》,是她夏日在竹簟上打盹,斑駁光影灑在她煙粉色的裙擺,金光細碎。
《踏雪尋梅圖》,是她冬日里在雁塔梅林,撿了一枝梅花,遞給婢子打算帶回去插瓶。
《慈母圖》,是她夜里坐在燭光下,低頭給棣哥兒繡帽子。
《嚴母教子圖》,是她叉著腰,以手指著滿身是泥的棣哥兒。
還有《元宵行樂圖》、《上巳踏青圖》……
好些并未批注,只寥寥數筆,便勾勒出她模樣的隨手涂畫。
但無一例外,他筆下的她,或喜或嗔、或靜或動,都有一種超出她本身的美。
沈玉嬌盯著那些畫,猜想,是他畫技高超的緣故么?
應當是的吧。
他那雙手,可寫錦繡文章、安邦良策,作出來的畫自然也是最好的。
便是靠著這些承載著過往點滴的畫卷,心頭那份悲愴與迷茫也尋到了一個依托。
若是難受了,她便拿這些畫出來看看,宛若喝了一碗溫溫涼涼的茶,心也漸漸平靜下來。
轉眼半月,待回到聞喜辦那場正式喪儀,沈玉嬌就不怎么再哭了。
但礙于場合,須得落幾滴淚做做樣子,便在袖中放半截老姜。
她靠著姜熏紅眼睛,跪在棺材前燒紙時,還在心里與裴瑕玩笑。
“守真阿兄,你若在天有靈瞧見,千萬別怪我。”
“實在是在長安那些時日,將眼淚哭干了。”
但她覺著裴瑕也不會怪她。
他都舍得寫下那封信,叫她改嫁了,又怎會愿意見她日日那樣哭。
裴守真他……實在是個好郎君。
一個叫她覺得此生能嫁給這樣的人,并不后悔的郎君。
怪只怪命運弄人。
假如當年沈家沒有落難,他們能順利成婚。
假如當年王氏能多些憐憫,她能在后宅之中靜待他歸來。
假如當年她直接去淮南找他,而不是去了金陵……
無數個假如在她腦中升起又打消,就如那一張張被送進火盆里的紙錢,被火舌卷入,很快化作一堆灰燼。
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人已經死了,這種假如毫無意義-
守寡的第一年,沈玉嬌每日待在裴府。
主持中饋,教養稚子,描畫工圖,看書繡花,深居簡出,言行謹慎。
只覺日子平淡而安靜。
但夜里獨自躺在床上,身邊少了個人,且意識到這個人再也回不來,會一直這樣少著,難免生出幾分悲傷與悵然。
不過這份孤寂,尚可忍受。
守寡的第二年,日常與第一年并無什么不同。
只是漸漸覺著這份一成不變的平靜,有些寡淡無趣了。
夜里獨眠時,尤其是寒冷冬日,她氣血不足手腳冰冷,裹著被子半天睡不暖和,便格外懷念裴瑕身上的暖意。
且作為嘗過風月的婦人,她偶爾也會想。
想那些于男子而言,被稱作“風流瀟灑”,于女子而言,卻被稱為“放蕩荒淫”的事。
男子有重情者,服妻喪一年。妻喪間可尋妾侍、通房紓解。妻喪后還可續弦,再娶一位妻子。
女子有重情者,守寡幾十年。守寡時須得無欲無求,更不能與男子親近,除非改嫁。
但男女都是人,男子有欲,女子自然也有。
沈玉嬌從前也接觸過一些寡婦,卻從未想過這些隱秘的事。
而今自己守了寡,方知守寡背后的難處,比她想的多得多。
她曾聽人說,有些寡婦漫漫長夜難熬,就往地上丟把銅錢,再在黑暗中摸索著一枚枚撿起。
初聽覺著是件閑磕牙的軼事,現下再想起,忽的理解那些寡婦眼底總是揮之不去的一縷哀怨。
怎能不怨呢。
這漫漫長夜,這寂寂歲月,困在四四方方的宅院里,緬懷一個不復存在的人。
也正是因著意識到這一點,之后再遇上寡婦時,她忍不住去想——
這個寡婦是怎么熬過來的?夜里也會撒銅錢么。
守寡本就清閑,而人一閑下來就有無窮的好奇心。
只是這個問題,她也尋不到人問。
婆母王氏倒是寡婦,但借她十個膽子也問不出口。
裴氏宗族里也有好些寡婦,但不熟,問這隱秘之事,太過失禮。
不過她最后還是從一個寡婦那里得到了答案。
那寡婦名喚劉金鳳,原是沈玉嬌手下一間鋪子的管事媳婦兒。
后來那管事死了,劉金鳳膝下只得兩歲女兒,前來報喪時,她帶著孩子跪在沈玉嬌面前,懇求給她們娘倆一條生路。
“求娘子讓民婦接替亡夫的管事一職。若您愿將鋪子交給民婦打理,民婦保管比我男人在世時還要賺錢。”
她說得信誓旦旦,又將往年鋪子的賬目如數家珍般報出,顯然是打理過鋪子的。
其他管事都勸沈玉嬌莫聽,畢竟哪有婦人拋頭露面當管事的。
沈玉嬌卻被劉金鳳眼底那份倔強吸引了。
雜草般的倔強,生機勃勃,堅韌向上,叫她愿意給這其貌不揚的婦人一個機會。
“我給你三個月。”沈玉嬌道。
劉金鳳流著淚磕頭:“多謝夫人。”
不用三個月,次月那間鋪子的進項就增了一成利。
后來熟悉了,劉金鳳撓著腦后勺,難為情地笑:“娘子您實在厚道,民婦原本想請您給一個月的。”
沒想到主家娘子一開口,竟寬限她三個月。
劉金鳳為此對沈玉嬌感激不已。
之后憑著出眾的經商能力,沈玉嬌將她派去洛陽,又給了她兩間鋪子,讓她當大掌柜。
年底劉金鳳來府上送年禮時,給沈玉嬌帶來一套特別的禮物。
那禮物是屏退了左右下人,悄悄獻上的。
一向風風火火的劉掌柜難得忸怩起來:“也不知娘子您看不看得上,若有冒犯,還請娘子多多恕罪。”
沈玉嬌笑她:“這般神神秘秘。”
打開那匣子一看,霎時瞪大了眼,而后“啪”得一下蓋上,滿臉滾燙。
她難以置信,劉金鳳則搓著手道:“民婦想著夫人守寡已近兩年,沒準能用得上,就自作主張了。夫人大人有大量,若是惱了,民婦這就與您賠罪。”
沈玉嬌見她滿臉惶恐,大家又都是寡婦,也都生養過孩子,也漸漸壓下那份羞赧。
但耳根還殘留著薄紅:“這個是……”
劉金鳳道:“角先生呢。”
她小心覷著主家夫人的臉色:“寡婦們大都有的。”
沈玉嬌怔了怔,難以置信:“真的?”
劉金鳳道:“真的,做這個商人說的。平民百姓買木料的、石料的,富貴高門買暖玉的、魚皮的,還可鑲嵌珍珠、瑪瑙、青金石,還能雕花呢。”
沈玉嬌:“……!”
仿佛打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
她看著盒子里那物猶豫了一陣,最終沒忍拒絕劉金鳳的好意。
但鼓起勇氣用,已是半個月后的事了。
那種感受很古怪。
總的來說,可偶爾聊以慰藉,與真正的魚水之歡相差太遠。
但不管怎樣,她還是感激劉金鳳,替她解了個惑-
時光荏苒,轉眼到了守寡的第三年。
沈玉嬌終于出了趟“遠門”。
夏日的聞喜老宅潮濕悶熱,王氏身子骨捱不住,想去洛陽舊邸小住。
也不知是心疼孫子,還是不放心將沈玉嬌一人留在聞喜,便將她們母子一起叫上。
去的路上,沈玉嬌察覺一隊人馬一直跟在后頭。
打扮成商隊的樣子,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從不上前。
一開始她以為是被盜匪盯上,下令家仆戒嚴。
第二日,那隊人馬便整整齊齊換上紅衣,十分打眼。
沈玉嬌:“……”
懂了。
一路平安地抵達了洛陽舊邸。
替棣哥兒收拾書房時,沈玉嬌在靠墻的博古架最上層,發現一個落了灰的匣子。
踩在月牙凳拿下來,那層灰嗆了她一臉。
待擦干凈打開時,她又有些遲疑。
能叫裴瑕藏得這么嚴,會是什么呢?
她怕看到一些叫她吃驚的東西。
但斯人已逝,還是壓不住好奇,打開了。
的確叫她吃驚。
卻是吃驚于這里面并非什么不得了的機要文書、或是難以啟齒的秘密,而是一套絨花。
金陵的絨花。
梅蘭竹菊,朵朵精巧,哪怕束之高閣多年,依舊栩栩如生。
一剎那,無數疑問涌上心頭。
他何時買的?買來做什么?為何要藏在這高閣之上?
很快,一個隱約的猜想也浮現腦海。
但因買花之人早已不在,猜想也只能是猜想,得不到證實的一天。
沈玉嬌將那四枚精巧的絨花挨個看了遍,又整齊擺好。
思忖片刻,她將匣子重新合上。
又將這個匣子收進了她的箱籠里。
在那個箱籠深處,靜靜疊放著一條大紅蓋頭。
她彎腰將匣子放進去,蓋上蓋,落了鎖,轉身離開了。
【守寡日常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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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 ? 【番外2】
◎三人日常(1)◎
【番外2】/晉江文學城首發
裴瑕活著回來了。
謝無陵對此將信將疑, 特地派了親信長隨阿銘去打聽。
不多時,阿銘就回府稟報:“主子,裴郎君真的回來了, 這會兒正在宮里面圣呢。”
稍頓, 他小心翼翼睇著自家主子的臉色,悄聲提醒:“萬一他上門來……”
謝無陵神情微變,嗓音也沉下:“那就說我病了,你讓門房將大門關好, 無我吩咐, 不許任何人進來。”
阿銘訕訕,應了聲是,垂首退下。
書房里只安靜了一會兒,沈玉嬌便從那扇沉香木雕的四季如意屏風后緩步走出。
謝無陵聽得動靜, 回過頭:“嬌嬌。”
低沉的嗓音好似透著一絲委屈。
見這人前說一不二、威風凜凜的鎮北王,人后這般愛“撒嬌”,沈玉嬌不禁失笑。
“他能平安歸來, 也是一樁好事。”
她行至謝無陵身旁, 神色恬靜地看他:“你不必做的這般……”
嫣色唇瓣抿了抿, 她試圖尋出個妥帖的詞語。
未等她尋到,謝無陵先攬住了她的腰,長臂一收,便將她拉坐在腿上。
沈玉嬌見書房門大剌剌敞開著, 正午天光也明晃晃地照著,下意識便要從他懷中起身:“大白天呢,別胡鬧。”
謝無陵卻不管, 寬大身軀牢牢抱住她, 又將下頜抵在她的肩頭:“嬌嬌, 你是不是又不愛我了。”
沈玉嬌動作一僵:“……?”
謝無陵道:“他一回來,你都不讓我抱了。”
沈玉嬌啞然:“這青天白日的,門又敞開著,他不回來我也不讓啊。”
“那我不管。”
謝無陵的腦袋往外她頸窩間埋得更深,嗅她身上的馨香,“反正都怪他。”
也不知道是常年習武的原因,還是個人體質問題,他的發質偏硬,蹭在沈玉嬌的頸間癢得厲害。
可他偏喜歡這般蹭她,高挺鼻梁緊貼著細膩肌膚,他嗓音低沉:“嬌嬌,你說他是不是故意的?”
沈玉嬌被他蹭得沒脾氣,且謝無陵是那種“坐懷定亂”之人,她也不敢亂動,只揪著他的一角袍袖道:“為何這樣說?”
“滿打滿算都過去四年了,他早不來晚不來,偏偏挑著我們新婚才來,這難道不是故意的?”
他和嬌嬌你儂我儂的好日子還沒過上幾日呢。
沈玉嬌靜了好一會兒,才道:“倘若他是故意的,依他的性情,他……”
他應當在大婚前趕來才是。
這半句話到嘴邊,又陡然卡住。
四年過去,時過境遷,沈玉嬌也不知裴瑕如今是怎樣的想法。
或許從前的裴瑕,是非她不可,絕不相讓。
可四年后死而復生的裴瑕,還會那般一意孤行么?
沒準真如謝無陵所說,是故意的。
卻是故意挑在她與謝無陵成婚再出現,只為成全他們。
思及此處,那封放妻書的字字句句也重現眼前,沈玉嬌心底泛起一絲淡淡的酸澀,眼眶也有些發漲。
“嬌嬌?”
謝無陵等了半晌也沒等到她后半句話,從她頸間抬起臉,卻觸及她微紅的眼眶。
他眉頭擰起,粗糲指腹輕撫上她的眼角:“看吧,他一回來就招你哭,真不是個好東西。”
“我沒事,只是……”
“你可別跟我說沙子進眼睛了,我又不是傻子。”
沈玉嬌噎住,少傾,她垂了垂眼睫:“我只是覺著,四年都過去了,他應當已經放下了,并非你想的那樣。”
“就他裴守真,他能放下?”
謝無陵嗤了聲:“他若真能那么大度成全,我謝無陵三個字倒過來寫。”
沈玉嬌柳眉輕蹙:“他那時都給了放妻書……”
謝無陵:“那是他覺著他要死了,不想拖累你。可現下他不是又活了么?”
沈玉嬌嫣色唇瓣翕動兩下,還是搖頭:“你對他成見太深了。”
“看吧,他人還沒出現,你就偏心他了。”
謝無陵哼道,再看懷中嬌媚可人的妻子,沒忍住,低頭在她瑩白的頰邊咬了一口。
并不重,但還是叫沈玉嬌又羞又驚:“你屬狗的呀!”
“咬疼了?”
謝無陵擰眉,又舍不得了,烏發濃密的頭顱低下:“那我舔一下。”
沈玉嬌:“……?!”
濕漉漉的觸感叫她霎時面如火燒,忙不迭抬手捂住臉,嗔他:“謝無陵!”
謝無陵理直氣壯:“誰叫你偏心他。”
沈玉嬌一怔,想反駁,但一對上他那雙幽怨的黑眸,不禁軟了語氣:“這不是偏心,是與你講道理。”
“嬌嬌,其他事你都能講道理,唯獨感情這回事,道理可講不明白。”
謝無陵望著她,慵懶的嗓音隨性,又透著幾分認真:“旁的事我都信你,唯獨這事,你得信我,畢竟我與他都是男人。”
男人最懂男人。
以他對裴守真的了解,那人才不是善罷甘休的主。
他這樣說了,沈玉嬌卻仍覺得那封放妻書就是裴瑕釋懷的證明。
夫妻倆各執己見,爭執不下,最后謝無陵道:“那我先去會會他。”
“倘若他真的放下了,皆大歡喜,我還能給他做媒,說幾門好親事。倘若他對你余情未了,賊心不死,那也別怪我不客氣。”
不知為何,“賊心不死”這個詞從謝無陵嘴里說出,沈玉嬌莫名有種別扭感。
細細一思索,恍然大悟。
這說辭,不正是從前裴瑕拿來說謝無陵的么。
現下好了,風水輪流轉,而今“妒夫”成了謝無陵。
她哭笑不得,也不忘囑咐謝無陵一聲:“有話好好說,可不許動手。”
謝無陵抿著薄唇,不出聲。
沈玉嬌見狀,眼底閃過一絲無奈。
她從他懷中坐起,而后抬手捧住他的臉。
迎著他微詫的目光,她仰起臉,吻上了男人形狀好看的薄唇。
很輕,很淺,蜻蜓點水的一啄。
卻叫謝無陵不忿的臉色瞬間多云轉晴,眉眼間凝著的那一絲郁色也如冰雪消融,徐徐散去。
“行吧,反正現下你是我媳婦了,我才不與他計較。”
他有名分,有底氣。
才不學裴守真那等妒夫的嘴臉-
這日傍晚,謝無陵騎馬等在宮門口。
待看到夕陽余暉下緩緩駛出的那輛青帷馬車,他派阿銘上前。
那馬車停了下來,片刻,調轉著朝路邊而來。
謝無陵驅馬上前。
明明來的時候有一肚子話,真到了車窗邊上,莫名有些失語。
雖隔了四年,但他依舊忘不了那個雪虐風饕的殘酷冬日,裴瑕讓他先走時的目光。
堅定而沉靜,攝人心魄。
大梁文貞公,裴瑕裴守真。
謝無陵勒緊韁繩,深深吐了一口氣,而后肅容朝向那黛青車簾:“車內可是裴守真?”
話音落下,只見兩根如玉白凈的手指探出,捏住車簾一角。
待車簾緩緩掀起,一張略顯清癯,卻難掩眉眼俊美的冷白臉龐,無比清晰映入視線。
車中一襲月白色轂衫的男人不疾不徐撩起眼皮。
只清清冷冷那么一瞥,謝無陵便確定:“還真是你。”
能一個眼神就叫人如此討厭的,這世上非裴守真莫屬了。
裴瑕端坐車中,也靜靜打量著車外馬背上的男人。
他仍是一襲張揚的紅袍,只頭戴金冠,腰系玉帶,玉帶上還掛著一枚簇新的大紅色并蒂蓮開荷包。
許是尚值新婚,多年夙愿得償,他神采奕奕,滿臉紅光,活像是一只趾高氣揚、耀武揚威的開屏孔雀。
還是那般張狂得令人反感。
謝無陵毫不介意被裴瑕這般打量,若不是顯得太不沉穩,他都想挨個介紹——
“看到我頭上的金冠么?嬌嬌給選的。”
“腰上的玉帶,嬌嬌今早給系的。”
“身上的紅袍,嬌嬌夸過好看的。”
“大紅荷包瞧見沒,嬌嬌繡的,并蒂蓮開的,并蒂蓮,我和她,沒你的事了。”
無數嘚瑟的話壓在喉嚨里,面上只擺出一副莊重模樣,道:“裴守真,四年未見,別來無恙。”
裴瑕面色冷清:“若真無恙,早已歸家,何至于……”
他沉眸,嗓音也沉下:“錯過。”
謝無陵一聽這話,眸光陡然凌厲。
好嘛,果真叫他猜準了。
握著韁繩的手收緊,他故作不懂:“錯過?是指錯過我的喜酒么?那也不必覺得太可惜,我今夜請你去平康坊喝一頓也是一樣的。”
裴瑕不語,半晌,抬起漆黑眼眸:“我要見她。”
謝無陵嘴角的弧度僵住。
少傾,他冷下臉,睇著車內男人:“你可別忘了,她現下是我夫人。”
裴瑕搭在膝頭的長指攏得更緊,面色不變,仍是那句話:“我要見她。”
“你誰啊你。”
謝無陵終是難掩怒意:“別以為你先前救我過一回,又以身殉國了,你就了不起。是,你裴守真或許對得起國家社稷、對得起天下百姓,但你這輩子都對不起他們母子!”
“嬌嬌為著你們曾經那段夫妻情,為你守了整整三年,已是仁至義盡,你別想拿那些規矩禮法再去譴責她,沒有用,我們不吃這一套!”
玉娘為他守寡三年之事,裴瑕也有耳聞。
是以他從燕北一路快馬加鞭、日夜兼程地趕,跑死了三匹馬,病了也不敢多歇,只為盡早趕回妻兒的身邊。
然而這一回,老天爺并未眷顧他。
千趕萬趕,還是遲了一步。
他的玉娘,終是成了旁人之妻。
聽說他們的婚禮辦得盛大而隆重,皇帝賜婚,燕王主婚,十里紅妝,萬人空巷。
更聽說他們夫妻極其恩愛,鎮北王自從娶妻后極少出門,幾乎日日都待在府中陪王妃,凡是出門,必然扶著王妃一起,那黏糊勁兒誰見了都沒眼看。
是以才成婚半月,鶼鰈情深的美名便傳遍整個長安。
便是隨便問一個街頭小兒,這京中哪家夫婦最是恩愛。
那小兒必然會答:“鎮北王呀。”
裴瑕并不懷疑,謝無陵對沈玉嬌的愛與珍視。
但他還是想見她一面。
想親口告訴她,并非他有意來遲,讓她苦等三年。
除此之外,還想與她說聲對不住,與她說他這些年的去向……
他有滿腹的話想與她說。
還有最重要的一句。
他很想她。
分別四年,近一千五百個日夜,無一日不思念。
相思噬骨,痛徹心扉。
而今——
他重重閉了閉眼,再次睜開,望向謝無陵的目光沉靜而深邃:“夫妻一場,我總得給她一個交代。”
謝無陵:“……”
就很不爽。
哪怕現下調了個個,換成裴守真來求他,心里依舊不爽。
這份不爽憋在心里,待回府見到沈玉嬌,就化作更加猛烈的纏膩。
因著她癸水未盡,也不敢那般胡鬧,只能將人摟在懷里,親了又親,問了又問。
“嬌嬌,你心里有我的是吧。”
“你也更心悅我,對么?”
“你我如今是夫妻了,便是見到那裴守真,你也不會再被他蠱惑的,是么。”
沈玉嬌被他的毛腦袋蹭得發癢,又知這會兒推開他,定會變本加厲地纏,干脆抬手抱住他,順毛捋著他的發。
“是,我心里有你。”
“我也更心悅你。”
“我既答應嫁給你,便不會再被旁人蠱惑。”
纖細手指輕輕梳著他毛扎扎的發,她語氣也放得輕柔:“你何苦與他吃醋,這醋吃得好沒道理。”
謝無陵:“哪里好沒道理。我一回府,你便問我,他如何了。你都不問問我。”
沈玉嬌:“……”
她與裴瑕四年未見,與他分開滿打滿算也才兩個時辰吧。
是謝無陵醋勁兒大?
還是男人吃起醋來,都挺厲害,只是她家這位夫君比較外放?
哪怕她解釋了,謝無陵想到午后與裴瑕見的那一面,仍覺不虞。
那人的眼神,分明余情未了,還惦記著。
嬌嬌與他夫妻七載,又育有一子,自己不過才轉正半月,且還沒有子嗣傍身,沒辦法像裴瑕那般“父憑子貴”。
那人不死心要挖墻角,自己勝算實是不多。
修長的大掌不禁沿著她纖細的腰線往下,撩開褻衣下擺。
沈玉嬌眼皮一跳,羞惱按住那只不安分的大手:“癸水還沒干凈呢。”
“我不做什么。”
謝無陵將手掌覆到她柔軟的小腹上,又從她懷中抬起頭,黑眸灼灼望著她:“嬌嬌,我也想要個孩兒。”
沈玉嬌啊了聲。
怎么忽然就扯到這個了。
而且,“你前兩日不是還說,想晚兩年再要么?”
謝無陵的確擔心太早要孩子,會分散沈玉嬌的精力與愛,但想到裴瑕回來了,不免急了。
只恨男人不能生孩子,若能的話,他定夜夜纏著她,給她生七八個,讓她再也無暇顧及旁人。
“就忽然想要了。”
掌心牢牢貼著她的腹,他滿是期待:“想要個女兒。”
“你長得這般好看,我又生得俊,咱們的女兒一定可愛極了。”
“到時候大名你取,小名聽我的,叫觀音?”
謝無陵薄唇微微翹起:“從前城隍廟的廟會,會挑金陵城里最漂亮的小娘子去扮觀音,我們的女兒若是生在金陵,一頂年年被請去扮觀音。”
他說的煞有介事,仿佛已經有了女兒似的。
沈玉嬌拿開他那熱意不斷的大手:“你想的倒挺美,萬一是個小子,看你怎么辦。”
“小子也成啊,我教他習武。到時候棣哥兒從文,咱們的金剛習武,若有人欺負棣哥兒,他還能幫著打架。”
“……你怎么不想孩子們一點好,動不動就打架。”
“成,那就不打。”
謝無陵道:“反正只要是我們的孩兒,無論姑娘還是小子,我都歡喜。”
他說著,突然翻了個身,趴在沈玉嬌的腹上親了一口。
“待你癸水走了,我便加倍努力。”
沈玉嬌霎時鬧了個大紅臉,羞得去踢他:“不要臉。”
細細腳踝立刻被男人的大掌把住,他又親了下她光潔白皙的腳背,濃眉挑起,眼含風流:“床笫之歡,要臉作甚?”
當真是理直氣壯的不要臉。
沈玉嬌可比不過他,耳根發燙地將腳收回。
也不敢再與他鬧,再鬧下去,最后累得還是她。
只兩人消停下來,重新靜躺時,沈玉嬌還是沒忍住,提了句:“我想與他見一面。”
感受到攬在腰間的長臂收緊,她抿唇,輕輕道:“怎么說他也是棣哥兒的父親,且這四年他到底去了何處,總得有個說法……”
也算是給她一個交代。
謝無陵見他倆的說法差不多,黑眸輕閃。
但他也清楚,攔著不讓見,也不現實。
堵不如疏,干脆“大度”些讓他們見上一回,把話說清楚,也省得一直惦記著。
“我也不是那等不近人情之人。”
謝無陵緊擁著懷中溫軟的身軀,嗓音慵懶低沉:“明晚在府中設個宴,讓他與棣哥兒一同過來吃頓飯吧。”
沈玉嬌見他松口,彎眸輕道:“好。”
謝無陵:“就一句好?”
沈玉嬌:“嗯?”
謝無陵低下頭,咬她耳朵:“我這般大度,娘子沒點夸獎?”
沈玉嬌被他咬的腰肢都發軟,手肘輕撞他的胸膛:“別鬧。”
“那你快夸我。”
“……”
沒轍,沈玉嬌閉眼夸道:“郎君真好,真大度,有夫如此,妻復何求。”
謝無陵被她這話說得心口都發燙,若非她現下不方便,真想翻身覆上,摁著她好生胡鬧一通。
“嬌嬌,你說我怎么就這么喜歡你呢。”
“……”
“唉,現下我的心和身子都是你的了,你想耍賴也賴不掉了。”
“……”
“嬌嬌,你怎么這么香。”
“……”
“嬌嬌……”
“謝無陵。”
“嗯?”
“睡覺!”
“可我……”
“再不睡,以后別想上我的床了。”
“……”
大紅色百子千孫帳里霎時安靜了下來。
夫妻倆依偎著,一夜好眠。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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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 ? 【番外3】
◎三人日常(2)◎
【番外3】/晉江文學城首發
翌日直到日上三竿, 沈玉嬌推了推那緊緊攬在腰間的長臂:“日頭都老高了,真的該起了。”
這已是她醒來后說得第五遍了。
沈玉嬌自覺她挺能賴床的,從前在裴家, 她每日醒來時, 身側早已不見那人的身影。
可謝無陵卻比她還能賴。
每次她醒來,他還在身旁。
倒不是在睡,據她觀察,他每日醒得都比她早。
但他醒了不起床, 也不吵她, 只繼續抱著她懶洋洋地閉目養神。
待沈玉嬌醒過來,他就纏上來,一會兒親親臉,一會兒親親脖子, 早先身子方便時,便又是一番折騰。
大清早的弄得一身汗,下人們抬水進來時, 沈玉嬌恨不得尋個地洞鉆進去。
太丟人了, 哪有人接二連三地白日宣淫。
可謝無陵臉皮厚, 攬著她哄道:“這說明咱們倆魚水和諧,夫妻恩愛,是好事。誰敢嚼舌根,我就把他舌頭給拔了。”
謝無陵有一雙利眼, 尤其在挑人方面,府中一應奴仆無論是何差事,都是他親自看過一遍的。
有裴家的前車之鑒, 他決不許府上奴仆有半分悖主的心思。
且在沈玉嬌婚后第一回召見府中眾奴仆時, 他就搬了張椅子, 大馬金刀地坐在旁邊。
沈玉嬌每說一句話,他就板著一張臉,掃過其下眾人:“夫人說的,你們都給我聽進耳中,放進心里。日后這府上就是夫人管家,有些事問我不管用,都得聽夫人,可都明白了?”
這便是幫著沈玉嬌立威了。
奴仆們只要是不蠢的,也都清楚日后鎮北王府中,夫人才是話事人。
得罪夫人,可能比得罪王爺本人的下場還要慘。
且說現下,謝無陵又抱著沈玉嬌膩歪了好一會兒,才松開手起床。
沈玉嬌被他方才那一統鬧,弄得氣喘吁吁,邊攏著凌亂的褻衣,邊撩開臉側的一綹發,羞惱道:“你這樣下去……是不行的!”
謝無陵穿戴著衣袍,側眸:“你說哪樣?為何不行?”
沈玉嬌抬眼,滿臉緋紅:“你說呢。”
謝無陵看看她紅潤潤的巴掌小臉,視線又沿著她纖細脖頸往下,落在那微攏著的衣領間。
想到那溫軟馨香,喉頭不禁滾了滾。
又想了。
“謝無陵!”
沈玉嬌見他非但不改,還直勾勾盯著,有些怒了。
見小媳婦炸毛,謝無陵挪開視線,重重咳了一聲:“我就是瞧著領口有些皺了,沒別的意思。”
沈玉嬌:“”
為何弄皺,他心里沒數么。
“至于行不行的,你別擔心,我自個兒的身板我清楚,大不了多吃些羊腰子補補。”
沈玉嬌倒吸一口涼氣,他還補?
該補的是她好吧。
正腹誹著,謝無陵忽的想到什么,問她:“你今日打算穿什么顏色的裙衫?”
突然問起這個,沈玉嬌怔了下,才道:“不知,待會兒再看吧。”
語畢,見謝無陵還看著她。
沈玉嬌也后知后覺想起,是了,今日要見裴瑕。
多年未見,再度重逢,是該好好裝扮一番。
可若裝扮太盛,謝無陵他會不會誤會?
思及此處,她抬頭看他:“反正是在府中設宴,就穿尋常衣裙即可,挑件藕荷色的?”
這顏色素凈又不失典雅,各種場合都適宜。
謝無陵卻道:“上次回門,你穿的那條海棠紅的裙衫就很好,不然穿那套?”
沈玉嬌:“那條會不會太艷麗了。”
回門時正值新婚前三日,穿得比較鮮亮應景,可這會兒都成婚半月了。
“你穿那條好看,氣色也好。”
謝無陵道,“人比花嬌,看著就喜慶。”
他原本也想著讓沈玉嬌打扮清雅些低調些,若是可以,巴不得給她戴個帷帽,不讓裴瑕看。
但轉念一想,何必藏著掖著。
就該讓裴瑕看看,嬌嬌嫁給自己以后,過得有多快活自在。
沈玉嬌稍一琢磨,也猜到謝無陵的心思。
在這點,兩人的思路倒是不謀而合。
她也想讓裴瑕放心,知曉她如今一切皆好。
“那就穿那身吧。”她道。
謝無陵勾了勾唇:“好,那我也去尋條紅袍。”
夫妻嘛,穿一樣顏色的袍服,叫人打眼一瞧便覺登對。
他這思路沒錯,傍晚時分,裴瑕帶著棣哥兒一道來鎮北王府,還未踏入正廳,打眼便見到主座上那穿著鮮亮的一對兒。
裴瑕握著棣哥兒的手不禁收緊。
棣哥兒抬頭:“爹爹,怎么了?”
裴瑕面色平靜:“沒什么。”
正廳內,謝無陵握著沈玉嬌的手:“嬌嬌,怎么了?”
沈玉嬌抿了抿唇,道:“沒什么。”
就是,莫名緊張。
一緊張,有些想跑。
雖然她也不知自己緊張個什么勁兒,可就是緊張。
謝無陵眸光輕斂,嗓音微低:“你若緊張,便多看看我。”
沈玉嬌:“嗯?”
謝無陵道:“如今我才是你的夫君。”
鄭重其事的語氣,像是安慰,又像是提醒。
沈玉嬌深吸了一口氣。
是,現下她的夫君是謝無陵。
她已經離開裴氏,與裴瑕的姻緣也已斷了。
沒什么好緊張的,就當作一位世交兄長,以禮待之即可。
她這般默默地告訴自己,再次抬眼,那緋紅暮色中款步而來的父子倆,已踏入廳中。
幾乎看過去的剎那,那一襲蒼青色長袍的男人也朝她這邊看來。
四目相對,杳杳無聲。
周遭一切好似都靜了下來,時間也在這一刻停止。
恍惚間,仿佛已是上輩子的人與事。
倘若那年春日,他能如約歸來,她定會牽著棣哥兒的手,喜極而泣迎上前,輕輕說一句:“郎君,你回來啦。”
可四載春秋已逝,她的身側已有了新郎婿。
雖然還是忍不住紅了眼眶,微顫的嗓音也只輕笑說了句:“守真阿兄,別來無恙。”
不是郎君,是守真阿兄。
裴瑕漆黑眸中翻涌著萬千情緒,看向眼前這張思念多年的臉龐,喉間忽的有些發啞。
他的玉娘。
他自幼定親、少年結發的妻。
他年少遲鈍,不慎弄丟她的心的愛人。
她還是如記憶般姝麗窈窕,卻又與記憶中不大一樣。
烏發高盤,耳墜明月珰,一襲海棠紅的裙衫將她本就瑩白的肌膚襯得欺霜賽雪,那精致眉眼間是全然盛開的嬌媚,另有一段從前未有的恣意靈動。
愛人如養花。
謝無陵將她養得很好。
本該放心的,可是為何
心口這么痛。
像是被鈍刀子生生割下一塊肉,痛到他胸膛窒悶,渾身血液好似也被抽干般,快要喘不過氣。
被壓在重重寒冰冷雪下時,都未曾這般痛。
可現下
裴瑕的呼吸驀得急促,蒼青色薄袍下的胸膛也劇烈起伏著。
直到袍袖被輕扯了一下,他垂眸,對上棣哥兒那雙清澈的眼。
“爹爹,阿娘與你問好呢。”
小家伙模樣越張開,越能看出哪處隨了父親,哪處隨了母親。
裴瑕看著這個他與玉娘共同的孩子,心口升起一絲慰藉,然而下一刻便是更猛烈的酸澀反撲。
素來七情不上臉的養氣功夫也再難維持,他眼尾泛紅,嗓音沉啞:“嗯,我聽到了。”
玉娘在與他問好。
深深吐了一口氣,他牽著棣哥兒上前,在這對尚值新婚的夫婦面前站定。
先與謝無陵不冷不淡地招呼了一聲,才將視線鄭重落在沈玉嬌身上,薄唇輕扯:“別來無恙。”
明明兩人都是笑著的,卻都紅了眼眶,各有各的哀傷。
“你還好么?”
“你可還好?”
同時問出的話,又同時怔住。
裴瑕嘴角彎了彎,苦澀更濃:“我還好。你呢?”
沈玉嬌悄悄捏緊手指,試圖壓下眼中的淚意,也笑:“我很好,一切都好。”
裴瑕盯著她閃爍的淚光,默了兩息,才道:“嗯,那就好。”
沈玉嬌:“是,大家都平平安安的。”
一時又沉默下來。
最后還是謝無陵插了一句:“行了,都別站著說了,坐下吧。”
他說著,攬過沈玉嬌的肩頭,目光瞥見她泛紅的淚眼,欲言又止。
沈玉嬌垂下眼,默默入座。
婢子們很快端上香茗糕點,白蘋和秋露兩婢見到裴瑕時,也都紅了眼,恭恭敬敬行了禮:“郎君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往后定然萬事順利,無病無災。”
裴瑕朝她們略一頷首:“多謝吉言。”
謝無陵坐在上座,見到這副場面,總覺得自己好像成了多余的。
明明這是他的鎮北王府。
他板著臉,揮了揮手:“都退下吧,我和王妃要與裴郎君敘敘舊。”
廳內婢子們稱是,紛紛退下。
很快廳內就剩下四人。
沈玉嬌端起茶盞淺啜了兩口,方才涌動的心緒才稍稍平緩。
而謝無陵那邊也問起裴瑕:“所以你這四年到底去了何處?”
這也是沈玉嬌想知的,她抬起臉,靜靜看向客座那道端正清雋的身影。
他瘦了。
她想,又后知后覺注意到他鬢角摻雜的根根白發。
心頭驀得一陣細細密密的刺痛,才壓下的淚意又有卷土重來的趨勢,她掐緊了掌心。
“那日我領兵誘敵,深入雪谷……”
裴瑕的嗓音不疾不徐地響起,清潤平靜,好似裹挾著燕北凜冽的寒風,將廳中幾人的思緒都帶回了淳慶四年。
那個天寒地凍的臘月冬日。
雪崩來襲的剎那,奔逃聲、哭喊聲、馬嘶聲、轟隆隆的雪落聲,伴隨著皚皚一片雪白,充斥著全部的感官。
裴瑕的馬受了驚,朝里狂奔,將他徑直甩下了馬。
不等他從墜馬的劇烈疼痛中回神,沉沉積雪便如黑云壓頂,嘩啦將他覆壓。
若說不幸,他被馬甩下,正好摔在一塊突出的山壁下方,大雪壓下時,積雪覆壓身軀,卻未覆面,給他得以喘息之際。
若說幸運,他墜馬斷了好幾根骨頭,渾身動彈不得,只能躺在雪地里,清醒而無力地等待死亡的來臨。
意識消失前,腦中開始走馬燈,閃過許多的畫面。
這一生雖短,卻有許多值得銘記的時刻。
父親、母親、老師、友人、皇帝、同僚、孩子,妻子
妻子,妻子,還是妻子。
他的玉娘,還在等他回去。
他想伸手摸一摸懷中放著的那塊平安玉扣。
這是她多年前贈予他的。
贈他時,她并未多說,只將玉遞給他,說會在家中等他回來。
后來舅兄沈光庭看到他系著這塊玉,很是驚訝:“她竟將這玉給你了。”
這時他才知道這塊玉扣,于她意義非凡。
那是她最敬愛的祖父送她的滿月禮,連同她的名字,玉嬌。
沈府抄家時,其他金銀財寶她都沒帶,唯獨想法設法地藏起了這塊玉。
又在他出征時,將這玉送給他。
彼其之子美如玉。
她是玉,玉是她。
她曾將她一顆心給了他,全心全意愛著他。
可惜他領悟得太遲
玉娘,若有來世。
他闔著眼,試圖去感受心口那玉存在的位置。
若有來世,他定不會再叫她傷心分毫。
若有來世
再給我一次娶你為妻的機會可好?
天色黑了,天上又開始落雪。
冷冰冰的落在臉上,他的體溫越來越低,意識越來越模糊。
最后徹底在這茫茫大雪里沉睡過去。
再次醒來,已是三個月后。
他睜開眼,看著全然陌生的草廬,以為自己已轉世投胎。
他渾身一動不能動,唯有一雙眼睛睜開。
過了很久,才有一個小藥童過來,見著他醒來,欣喜萬分:“師父師父,那個人醒了!”
救他之人,乃是神醫鶴玄老人。
但將他從雪谷里背出來的,是一個撿尸人。
撿尸人專門出沒于各大戰場,靠著撿尸體身上的錢財為生。
那撿尸人尋到他時,看到他的臉與穿著,覺得是個有錢的主兒,便將他挖了出來。
果然在他身上摸到些錢財,待摸到他胸口那塊玉時,發現他尚有微弱心跳。
撿尸人本不想管,走了百來步,到底有些不忍,折返回來,將他背了出去。
據藥童說:“你長得好看呢,春老八說你埋在雪里,像個琉璃幻化的仙君似的,他拿了你的錢財與玉墜,怕不管你會遭天譴,就將你背到我們這了。”
“那樣大的雪崩,一天一夜,你竟還能有氣,你莫不真是神仙下凡吧?”
裴瑕那時才將蘇醒,五感失了三感,能看能聽,卻不能說。
甚至連最基本的疼痛都無法感知。
鶴玄老人說,他在雪里埋了太久,經脈都凍壞了,或許余生就只能躺在床上度過。
鶴玄老人又說,“我這幾月在你身上用了不少良藥,你總得回報我一二。反正你也感受不到疼痛了,日后便當我的藥人吧。”
那脾氣古怪的老頭半點不客氣。
各種稀奇古怪的藥給他試,各種金針毒蟲往他身上放。
那三年間,說是行尸走肉,毫不為過。
小藥童可憐他,邊給他處理傷口,邊道:“這樣活著也沒意思,不然我給你一劑毒藥,給你個了斷吧。”
那時他的嗓子已恢復一些,能發出些斷斷續續的音節:“不…不必……”
他要活著。
活著,才有回到妻兒身邊的可能。
好在皇天不負有心人。
有一回鶴玄也不知在他身上用了什么毒,他猛地吐了一大口血。
卻也是三年來,頭一回感受到了疼痛。
鶴玄看著地上那一大灘黑血,捋著雪白胡子道:“不得了,當真不得了。”
有了痛覺后,裴瑕那枯槁身軀,好似枯木逢春,很快恢復起來。
漸漸地,他能說話、能進食、能站立
一切都朝好的方向發展。
鶴玄老人道:“你走吧。”
雖說被當了三年藥人,但若非鶴玄醫術高超,裴瑕也定活不到今日。
他與鶴玄再三拜謝,鶴玄老人只道:“你命不該絕,我只是順應天意罷了。”
離開那隱匿于雪山深處的神秘村落前,裴瑕去尋了那春老八,請他將平安玉墜歸還,他愿以黃金萬兩答謝。
春老八慚愧得不敢看他的眼:“早八百年就賣掉了。”
那時裴瑕還是個無知無覺的人。
早知道值黃金萬兩,他就不該五十兩給賣了,虧大發了。
裴瑕問起那玉墜下落,春老八也說不出來,只說是路過的西域商人,模樣也不記得了。
若想再尋回,無異于大海撈針。
“……告別他們后,我從燕州借了馬匹,日夜兼程趕回長安。”
說到這,裴瑕嗓音微啞,再看一襲嬌艷裙衫的沈玉嬌:“我已經盡快趕了。”
可還是晚了一步。
那時的裴瑕尋不回玉墜。
就如現下,再尋不回他的妻。
怕她擔心,裴瑕并未提及被當藥人之事,只說他身受重傷,三年來五感殘缺,動彈不得。
饒是這般,沈玉嬌對上裴瑕那復雜晦暗的眼眸,心下也是一陣鈍鈍的酸澀。
原以為三年守寡已經清苦,可與裴瑕這三年來的遭遇相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好在……都熬過來了。”她勉力扯出一抹笑。
裴瑕并未出聲,只看著她。
熬過來了么?
身體或許熬過了,心卻陷入了煎熬。
差一點啊。
就差半個月。
若是能趕回來,能阻止這一切,是否還有機會挽回她、挽回那個家。
裴瑕薄唇動了動,有許多話想說。
沈玉嬌怎不明白。
打從踏進這廳堂開始,他目之所及,皆是她。
可是,錯過便是錯過了。
時間朝前流動,人的日子也不是原地踏步,也是要往前走的。
她避開裴瑕那定定看來的眼,偏過臉,悄默拿帕子擦淚。
明明之前都在心里下了決定,絕不能哭的。
真沒用。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平復著情緒。
謝無陵坐在一側,見裴瑕的視線始終落在妻子身上,忽然明白之前裴瑕看他的不爽之處。
的確是,很不爽。
原來妒夫,是一種處境。
將他放在名正言順的位置,就會變得更加嫉妒、霸道、獨占,一分一毫都不愿分給旁人。
謝無陵有些后悔了。
或許不該叫他們見的。
這裴瑕從燕北回來一趟,都會賣慘裝可憐了。
瞧給嬌嬌哭的,估計心疼壞了。
不過這裴瑕當真是好運氣,竟遇上神醫鶴玄——
或者說,這世上竟真有鶴玄這個人。
在燕北時,謝無陵也聽過鶴玄的名號,燕王重金養在府中的那個“神醫”據說就是鶴玄的徒弟。
但打著鶴玄名號招搖撞騙的人實在太多,所以也無人知曉鶴玄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他更像一個傳說中的人物,有人說他早已不在人世,也有人說他已經三百歲,得道成仙。
謝無陵思忖著,晚些得給義父修書一封,讓他千萬留著府中那個“神醫”,沒準真是個大寶貝-
一盞茶飲盡,婢女上前稟報,晚膳已經備好,可以入席。
謝無陵牽著沈玉嬌的手,走在前頭。
“嬌嬌,你的手好涼。”
沈玉嬌方才的哀傷也平復些許,再看謝無陵這副酸溜溜的模樣,不禁失笑:“你牽一會兒就不涼了。”
謝無陵嘴角翹起:“好。”
又狀似無意回頭,瞥了眼。
裴瑕與棣哥兒走在身后,視線也朝前看來。
他們倆人手牽得那么緊,想忽視都不成,何況謝無陵眼角眉梢的得意。
明顯,又刺眼。
裴瑕低下頭,與棣哥兒閑聊。
晚間那頓“團圓飯”,也吃得氣氛怪異。
謝無陵不停給沈玉嬌夾菜:“嬌嬌多吃些。”
沈玉嬌則勸棣哥兒:“你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多吃些。”
棣哥兒乖乖點頭,轉臉又看向裴瑕:“爹爹,你瘦了好多,你多吃些。”
說著將碗里那個沈玉嬌才給他夾的雞腿,夾到了裴瑕碗里:“爹爹吃。”
裴瑕:“……”
沈玉嬌:“……”
謝無陵:“……!”
可惡的裴守真,父憑子貴!
若放在從前,裴瑕定然會將雞腿夾回去。
但如今,看著謝無陵那副橫眉毛豎眼的模樣,忽然覺著感情里當君子,實非良策。
于是他朝棣哥兒輕笑一下:“好,爹爹吃。”
他夾起雞腿,咬了口,又與謝無陵道:“貴府庖廚的手藝不錯。”
謝無陵:“……”
別以為他聽不出這人在陰陽怪氣。
磨了磨后槽牙,剛想駁回去,碗里忽的多了一塊排骨。
沈玉嬌看他:“今日的糖醋排骨不錯,嘗嘗看?”
謝無陵眼底的怒意“唰”得褪了,俊美臉龐揚起個笑:“還是有媳婦好啊,知道心疼人。”
裴瑕:“……”
謝無陵夾起排骨,吃出一種龍肝鳳髓的享受感,還不忘與裴瑕道:“你說的不錯,我府上廚子手藝是很好。”
裴瑕:“……”
他看一眼沈玉嬌。
沈玉嬌無端心虛,忙不迭低下頭。
她扒拉碗中米飯時,忽的意識到,從前那種兩個男人見面就掐的頭皮發麻感,好像又回來了?
老天爺啊。
她心下哀嘆一聲,求求他們倆都消停下來吧-
用過晚膳,裴瑕本想與沈玉嬌單獨說會兒話。
被謝無陵毫不猶豫拒絕了,又以天色不早為由,下了逐客令。
裴瑕見天色的確黑了,也不好多留,于是先帶著棣哥兒離開。
白日在宮中面見過皇帝,皇帝十分賞識裴瑕的才華,不計前嫌,甚至紆尊降貴,愿拜裴瑕為帝師。
裴瑕婉拒:“陛下比臣年長,臣豈敢觍為帝師。倘若陛下能尋回大皇子,臣愿盡畢生所學教導他。”
提及長子,順平帝眼含熱淚,扼腕長嘆:“玹兒乃朕最聰慧、也是最疼愛的孩子,可惜當年巫蠱之禍,連累了他與他母親,那孩子至今下落不明,此事也一直是朕一塊心病。”
裴瑕道:“是,大皇子的確聰慧。”
聰慧、且機敏,小小年紀,便已勘破人心。
知曉他那二叔或許一時心軟能容他,可若待他長大成人,鋒芒畢露,便會將他視作眼中釘肉中刺,必將除之而后快。
最是無情帝王家。
那孩子,看得很透,一看便是個當皇帝的料。
只是不知他當年到底逃去了哪里,現下是否還活著。
倘若活著,為何不回到皇宮認親?
還是他心里有其他打算?
裴瑕也無從求證,與順平帝寒暄一陣,并表示一年內無意入仕,只想多陪家中親人。
而今天下太平,還算繁榮昌盛,順平帝也不強求,只道:“朕留著你忠國公的爵位,待你何時想入仕,為百姓謀福祉,進宮與朕說一聲便是,朕必定許你高官厚祿。”
順平帝或許不是多精明的皇帝,但做個中庸守成之君,也足夠了。
回永寧坊裴府的馬車上,棣哥兒問裴瑕:“爹爹,您接下來有何打算?”
這小大人般的嚴肅詢問,讓裴瑕恍惚了一瞬。
再看身側的兒子,已不是他當年離家時那般小,而今九歲,也已長成個半大小少年。
“我打算回聞喜一趟。”
裴瑕看向棣哥兒:“你可要隨我一同回去?”
棣哥兒抿著小嘴,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孩兒想陪爹爹,但是……也想與阿娘待在一塊兒。”
稍頓,他道:“這幾年,謝伯父待我也很好。”
像是另一個爹爹般。他在心里默默補充。
裴瑕也理解孩子。
畢竟他在外多年,孩子一直跟在沈玉嬌身邊,自然更與母親親近。
“好,你想跟著你阿娘,那便多陪陪她。”
裴瑕溫聲道:“我回聞喜住段時日,待到日后,再回家來。”
棣哥兒眨眨眼:“家?”
孩子天真的疑惑,叫裴瑕喉間發澀:“永寧坊的家,不記得了么?”
棣哥兒:“記得。”
裴瑕:“雖說你阿娘她……她不在那住了,但那一直是你的家,也是我的家。”
棣哥兒又沉默了。
過了好一會兒,他問裴瑕:“爹爹,你還會娶妻嗎?”
裴瑕微怔,眉心輕折:“為何這樣問?”
棣哥兒抿抿唇:“阿娘已經嫁給謝伯父了……”
他想要阿娘開心、想要謝伯父開心,也想要爹爹開心。
他不希望他們任何一個人難受。
若是爹爹能尋位新夫人,就不用孤單一人了。
哪知一陣長久的沉默過后,光線昏暗的車廂里響起一道清潤而堅定的聲音:“不會。”
“我不會再娶妻。”
棣哥兒錯愕:“為什么?”
裴瑕:“什么為什么?”
棣哥兒揪了揪手指,嘴里嘟噥:“先前你不在了,我問阿娘,會不會改嫁……”
裴瑕:“然后呢?”
棣哥兒:“阿娘說她沒法給我回答,須得想想。”
這一想,便是三年。
也給出了她的答案,她會。
裴瑕從孩子的只言片語中也猜到當年的情況。
他舌根發苦,緩了兩口氣,才低語道:“不一樣的。”
棣哥兒:“啊?”
“你阿娘的處境與我不同,她……”
她本就更心悅謝無陵。
“你謝伯父是個良人,也是個比爹爹更稱職的夫君。”
“是爹爹對不住你阿娘,過去沒能當個好夫君,叫她受了諸多委屈。但你阿娘一直是個好妻子、好母親,能與她結為夫妻,是我此生之幸。”
裴瑕道:“從過去到將來,我的妻子,也只會是她,旁人不可替。”
棣哥兒聞言還是迷迷糊糊,并不明白。
“你年紀還小,待你長大些,遇到那個叫你心動的小娘子,便會明白了。”
裴瑕摸了摸孩子的腦袋,嗓音沉緩而悠遠:“若是遇見了,千萬要主動牽住她的手,還要大膽告訴她,你心悅她。”
心悅,很心悅。
想與她永結同心,白首到老,子孫滿堂。
若是十年前的裴守真知曉這個道理,是否不會像如今這般。
“學你謝伯父那般,莫要學我。”
別與他一樣錯過。
徒留一生悔恨。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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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 ? 【番外4】
◎三人日常(3)◎
【番外4】/晉江文學城首發
當日夜里, 熄了燈燭,放了簾帳,謝無陵照常長臂一伸, 將沈玉嬌溫軟的身子抱了滿懷。
只是今夜的他格外沉默。
沈玉嬌本來在想事, 察覺到這份沉默,不禁仰臉:“謝無陵?”
謝無陵:“嗯。”
沈玉嬌:“怎么這樣安靜?”
難道今夜的飯菜被投了啞藥?
“想看看你要多久才發現我沒說話。”
男人熾熱的大掌有一搭沒一搭摩挲著她的后脊背,嗓音懶洋洋的:“比想象中的早,還以為你一整夜都發現不了。”
這話里的陰陽怪氣叫沈玉嬌哭笑不得, 她翻了個身:“怎么了這是。”
謝無陵道:“沒怎么。”
沈玉嬌:“真的?”
謝無陵:“……”
靜了靜, 他摟緊她,下頜抵著她額頭:“假的。”
“嬌嬌,我妒了。”
他嗓音悶悶的,喉嚨與胸膛跟著嗡嗡震動:“他一裝可憐, 你就心疼他,腦子里也都是他了。”
沈玉嬌:“我沒有。”
謝無陵:“你有。”
沈玉嬌:“我不是心疼他,他也沒裝可憐……”
裴瑕那三年的遭遇本就令人憐憫, 這怎么叫裝呢。
“你看, 你現下話里話外都向著他了, 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
他嘴上說著沒法過,卻是手腳并用,恨不得將沈玉嬌揉入他的身體一般。
沈玉嬌險些沒被他悶死,拍拍他橫在身前的長臂:“快松開, 謀殺親妻呀你。”
待到謝無陵松開了些,她順了口氣才道:“你看你,從前說裴瑕一口一個妒夫, 現下你自己這醋吃的……明日若吃餃子都不必端醋了。”
謝無陵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從前她是裴夫人時, 他想著嬌嬌心里有他一席之地, 他就心滿意足了。
甚至只要她開口,他沒名沒分做她的秘密情郎都甘愿。
可現下他成了她名正言順的夫婿,能光明正大地牽她、抱她,與她親近,這顆心反而愈發狹隘了。
他想要她的全部,一分一毫都不愿分給旁人。
大抵是人心的貪婪。
他質疑裴守真,理解裴守真,現下成為裴守真。
甚至裴守真那人當初還能好涵養地裝一裝大度,謝無陵卻是連裝都懶得裝,明明白白地當個妒夫。
“嬌嬌,現下已經見過他了,你也可以放心了?”
放心了么。
沈玉嬌鴉黑的眼睫輕動了動,想到裴瑕那清癯蒼白的臉,想到他鬢角那摻雜的白發,還有他那欲言又止的深邃目光……
多年夫妻的默契,彼此都知曉對方有許多未盡之言想說。
只今夜當著謝無陵與孩子,有諸多不便。
罷了,他能夠平安歸來,就已是最好。
至于其他的話,日后總有機會見面,再說也不遲。
眼下最重要的事,還是安撫身旁這個醋缸成精的“妒夫”。
沈玉嬌環住男人結實的勁腰,臉也貼在他熾熱的胸膛:“你看,這會兒你抱著我,我抱著你,再沒有比這更親近的了,何必再吃那些沒影的飛醋呢?”
道理謝無陵都明白,只一顆心仍是患得患失。
抱著懷中之人好一陣,在她迷迷糊糊快要睡著時,他冷不丁開口:“春光大好,不如我們出門逛逛?”
沈玉嬌困意正濃,腦子還有些轉不過來:“啊?出門?”
這深更半夜的,出門抓鬼么。
“反正現下無戰事,我在朝中也只掛個閑職,成日沒什么事做,不如出門游歷一番?”
謝無陵道:“都說煙花三月下揚州,我們可一路往南,先去洛陽看看平安,再去揚州,還能順道去金陵看看常六爺和柳嬸子他們,若是待得舒坦,小住幾個月也成。再往下,還能去余杭、諸暨、豫章、潯陽……”
他寥寥數語勾勒出一幅線路圖,沈玉嬌原本的困意也漸漸驅散。
那些只在地圖和書上看到過的地名,一一浮現腦海中。
只是,她能去么?
這質疑冒出的剎那,立刻被心底另一個聲音反駁:“有何不能去?難道你不敢么?”
可她有什么不敢。
當年肚子里揣著個,懷里抱著個,都能從聞喜到金陵,何況如今出行,有車有馬有銀錢,還有個不分白天黑夜隨叫隨到的貼心夫君,還有什么好顧慮的?
沈玉嬌只覺那個深埋在少女時期,快要被遺忘的闖蕩江湖俠女夢,好似被謝無陵這句話,一鏟子從歲月塵埃里挖了出來。
那些曾經覺得遙不可及、異想天開的事,現下好似,沒想象中的那么難。
“你朝中那差事,真的沒問題么?”沈玉嬌問。
“就一閑差,我明日就進宮與陛下告假,小事一樁。”
謝無陵在順平帝面前十分自在。
且他能感受到,順平帝對他格外包容。
一開始他以為自己是燕王義子的原因,待到后來,他漸漸從順平帝的容貌,以及燕王對他格外不同的態度里,猜出些端倪——
他極有可能是燕王的私生子。
也就是順平帝的堂弟。
不過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家老娘是如何勾搭上燕王的。
更不知燕王是如何認出他的。
總之,燕王沒捅破那層窗戶紙,謝無陵也裝作不知道。
當義父子挺好的。
若真認了親,謝無陵覺著他會忍不住去埋怨燕王,埋怨他倒是風流快活了,卻留他和他老娘在金陵活受罪。
人就是這樣,對親近之人,總是會要求太多,失去分寸。
謝無陵已過了渴望父母之愛的年紀,何況他現下有媳婦了——
他不渴望有爹,他渴望給人當爹。
他尋思著若是出了長安,就想辦法哄她在金陵多住幾個月。
若能在那尋個宅子,生個孩子,待個三年五載再回來,還怕他裴守真裝可憐?
“嬌嬌,去吧去吧。”
謝無陵貼著她的耳朵,活像個給昏君吹枕邊風的男狐貍精,“待在長安多無趣,趁著如今無瑣事纏身,多去看看名勝古跡,大好河山,豈不快活?”
沈玉嬌的確心動了。
只是,“棣哥兒怎么辦?”
“這簡單,他若想去,便隨我們一起去。若是不想,送去岳父那兒,讓他和阿瑜、阿瑾一起讀書。”
稍頓,又道:“再不濟,送去裴守真那。他怎么說也是孩子親爹,管教孩子,天經地義。”
話都叫他說完了,沈玉嬌一時也無話可說。
“你容我再想想。”她道。
“好。”
謝無陵知道她這般說,便是有了興致,心滿意足摟著她的腰,道:“你想去哪,我都陪你。”
沈玉嬌心尖一軟,臉頰蹭了蹭他的胸膛,眉眼輕彎:“嗯。”-
轉過天去,李氏登了門。
對于丈母娘,謝無陵是十二分恭敬客氣。
他明白,丈母娘的心還是更偏向裴瑕那個前任女婿。
畢竟論家世背景,裴瑕與沈玉嬌才是真正的門當戶對。
他現下雖是王爺,位高權重,但半路發家的野路子,到底比不上高門世家的淵遠底蘊。
之前裴瑕人沒了,李氏不忍看女兒守活寡,便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應了這門婚事。
可現下裴瑕好端端的回來了,李氏又驚又喜,同時忍不住扼腕嘆息,怎么不早些回來呢。
如今玉娘已經改嫁,難道還要三嫁?
李氏在家為此事坐立不安,又聽裴瑕父子昨夜來了鎮北王府,于是一大早就按捺不住,尋了過來。
與新女婿不尷不尬寒暄了兩句,李氏便將沈玉嬌拉到里間。
掩上門,關上窗,李氏開門見山:“你見過守真了?他現下如何?這幾年到底去了哪?棣哥兒怎的隨他回去了?他要將孩子帶走么?”
這一連串的問題甩出,都叫沈玉嬌懵了一會兒,才失笑:“母親先坐下,我與你慢慢說。”
母女倆在榻邊并排坐下,沈玉嬌將昨日情況一五一十說了。
李氏邊靜靜聽著,便觀察著女兒的神情。
見她說起裴守真時,坦然平靜,但眉眼間、語氣里仍透著關切與惋惜,并非全然沒了情意。
待她說完,李氏抿了抿唇,試探地問:“那你如今是個什么想法?”
沈玉嬌:“……?”
李氏:“就你和守真,你們……你們日后打算如何相處?你都為他守了三年,你們又有個孩兒……”
“母親,這話你可別說了。”
沈玉嬌忙道:“我如今已是謝無陵的妻子,與守真阿兄的夫妻緣分已經盡了。至于日后如何相處……”
她略作思忖,道:“便以兄妹之禮吧。”
他們有個孩子,為著孩子考慮,徹底斷了來往也不現實。
且她與他又不是那種撕破臉皮、不死不休的義絕夫妻。
于裴瑕,還是于過去那七載夫妻情誼,沈玉嬌都覺得,不悔。
“無緣做夫妻,做兄妹、做親人也好。”沈玉嬌輕聲道。
李氏嘴唇張了張,有意再勸一勸,卻聽自家女兒道:“母親,我與謝無陵商量著過些時日南下游玩。”
李氏驚愕:“啊?”
沈玉嬌將他們的計劃說了,一雙烏眸亮晶晶的閃動著明媚光彩:“你去不去?一同下江南看看?”
李氏只覺荒謬又難以置信:“你個后宅夫人,又是堂堂王妃,豈好在外頭拋頭露面地亂跑?這成何體統。”
沈玉嬌:“也不算拋頭露面,我會戴帷帽的。”
李氏:“……”
重點是這個么?
果然嫁了個不安分的郎婿,連帶著心也野了。
現下哪還有點大家閨秀的端莊穩重,都要成個四海為家的野貓子了!
盡管李氏再覺不妥,但如今女兒已經長大了,且這位新女婿面上一張客客氣氣的笑臉,實則是個心黑手辣的角色。
有這樣一位女婿慣著女兒,李氏還能說什么,只由著他們倆口子折騰去。
于是下江南一事,很快就從想法落了實。
謝無陵這邊負責行程安排,沈玉嬌只須操心棣哥兒的去處。
自裴瑕回長安后,棣哥兒就由沈家搬去了永寧坊裴府。
四年未見,沈玉嬌也有意讓他們父子倆好好親近,培養一下父子情,便也沒多說。
只現下她要出遠門了,總得與孩子通個氣。
她派人去裴府接棣哥兒,沒想到裴瑕也一同過來了。
恰好這檔口謝無陵進宮面圣去了,沈玉嬌見著裴瑕,驚訝之余,又莫名緊張起來。
單獨相見,與上回謝無陵在側,還是不一樣的。
互相見了個禮,沈玉嬌將棣哥兒叫在身旁,將要出去游玩的事說了。
“你想去么?若想的話,一起去。”
“我……”
棣哥兒明澈的大眼睛略顯遲疑,一會兒看看自家阿娘,一會兒又看看自家爹爹,最后他走到沈玉嬌跟前,踮起腳,湊到耳畔悄悄問:“爹爹能一起去嗎?”
沈玉嬌怔住。
再對上孩子明亮純粹的眼眸,她笑得有些窘:“這怕是不方便。”
棣哥兒垂下腦袋,失望咕噥:“果然不行。”
再次抬頭,他道:“那我也不去了,阿娘你與謝伯父好好玩吧,我與爹爹回聞喜好了。”
血緣是種很奇怪的東西。
哪怕謝無陵對棣哥兒一向視若親子,但棣哥兒對裴瑕還是有種天然的親近。
眼見著阿娘要和后爹出門游玩,他覺得爹爹孤單一人很可憐,想多陪陪爹爹。
沈玉嬌也看出孩子這點小心思,心下又軟又澀,最后抬手拍拍他的肩:“好,你也是大孩子了,能自己拿主意了。”
說著,她看向一側坐著的青袍男人:“那孩子就有勞守真阿兄多照顧了。”
“他也是我的孩兒,玉娘何必說這般生分的話。”
裴瑕不疾不徐掀起眼簾,一雙深色狹眸看向她,嘴里卻對棣哥兒道:“靜寧,你先出去,我與你阿娘單獨敘會兒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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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8 ? 【番外5】
◎三人日常(4)◎
【番外5】/晉江文學城首發
花廳門大剌剌敞著, 婢子們守在廊下,不遠不近,恰到好處。
玉娘還愿與他單獨談話, 裴瑕欣慰。
但曾經至親至近的夫妻, 而今說話還得避嫌,說毫無落差是假話。
“守真阿兄。”
沈玉嬌端坐著,春衫下的長手悄然捏緊,盡量使自己平靜從容:“你有何事交代?”
裴瑕道:“算不上交代, 只是……想與你單獨說說話。”
沈玉嬌面色微變, 手指掐得更緊。
半晌,她才道:“我如今已是謝無陵的妻。”
裴瑕:“我知道。”
稍頓,他道:“這些日我一直在想,若是當初并未寫下那份放妻書, 結果是否會不一樣。又或者,徹底長埋于冰雪之中,是否就不用面對如今妻離家破的境況。”
他語氣平靜, 沈玉嬌心里卻一陣發悶。
朱色唇瓣抿了許久, 她道:“我知道, 你不是那樣的人。”
裴瑕:“哪樣的人?”
“試圖用名分困住女子一生的人。”
沈玉嬌看向他:“其實我一直很想問,你當初寫下那份放妻書,可是想起了你母親?”
裴瑕微愣,而后沉默下來。
“我就猜到。”
沈玉嬌道, “這些年,那封放妻書我看了許多遍,每次看我都忍不住去想、去猜, 你是何種心境寫下這封書信。”
除卻最基本的愛與成全, 還有一層, 便是不想讓她步入王氏的后塵。
母親對孩子的人生影響太大了。
裴瑕這內斂深沉、對愛遲鈍隱忍的性情,與他幼年喪父、寡母嚴苛以及世家宗子的責任壓力,有密不可分的關系。
“我在聞喜守寡時,偶有一回與族中一位寡居的祖叔母閑聊,她說你幼時,曾勸過你母親改嫁,只你母親心意堅決,不肯聽。”
祖叔母提起這事,是為了讓沈玉嬌安心守寡——
“你看,當年守真勸你婆母改嫁,你婆母都忠貞不二,堅持守寡,你應當效仿你婆母,以她為榜樣。”
只這話傳到沈玉嬌耳朵里,成了反作用。
她可不要效仿王氏。
但也是這回,她忽然懂了那封放妻書后的另一層含義。
心下動容的同時,也不免對裴瑕生出一層惋惜。
王氏給的母愛,太深,也太重了。
“守真阿兄,我很感激你為我所做的一切,真的。”
沈玉嬌望向他,雙眸彎著,卻隱隱泛紅:“能與你夫妻一場,我不后悔。每每在那衣冠冢前祭拜你時,我也是這樣想的。如今見你能平安歸來,我心下歡喜,只是……”
她牽牽嘴角,擠出一抹苦笑:“許是我們夫妻緣淺。不過也沒事,這世上也不是每對夫妻都能攜手白頭,若緣分盡了,那便一別兩寬,各自歡喜。日后再見,不是夫妻,也是朋友。”
“你我兩家既是世交,守真阿兄,日后你我便以兄妹相稱可好?”
兄妹相稱?
裴瑕凝著她臉龐牽出的笑,喉間微澀。
可他一點也不想與她當兄妹。
“聽聞當日你知我死訊,悲慟嘔血,昏迷不醒。”
搭在膝頭的長指攏緊,裴瑕定定盯著她:“你……可還好?”
提起舊事,沈玉嬌有些發窘:“都過去這么久了,便是再有不好,也都好了。”
她并未否認。
所以悲慟嘔血,是真的。
昏迷不醒,也是真的。
這是否說明,她心里其實是有他的。
若真的不在乎他,豈會悲痛成那般?
沈玉嬌也后知后覺意識到他問這個的緣由,心下驀得一慌。
遲疑片刻,她還是抬起臉,強調著:“往事如塵煙,人要向前看。都說大丈夫何患無妻,你還年輕……”
“我已與靜寧說過,我不會另娶。”
裴瑕截斷她的話,墨色眼瞳一片幽靜:“玉娘莫要讓我在孩子面前食言。”
沈玉嬌霎時噎住。
“我從前也與你說過,我裴守真此生唯一的妻,便是沈氏玉嬌。”
裴瑕仍是看她:“此言此語,至死不渝。”
他的目光太過直白銳利,沈玉嬌心跳陡然漏了一拍般。
從前種種,紛紛涌入腦海,她無比清晰地意識到——
裴瑕與謝無陵在對她這件事,是如出一轍的偏執。
不死不休。
可她……
她就一人,也沒法劈成兩瓣。
若她是男子,倒能娥皇女英,盡享齊人之福。
可這世道只有男子三妻四妾,哪有一女侍二夫的?
雖說有些公主、郡主、位高權重的貴婦人私下里會養面首,但那終究是上不了臺面,為世俗所詬病的。
可為何男子可以,女子不行呢?
這聲嘆息甫一在心中響起,沈玉嬌就被自己的想法給嚇到。
她怎么能有如此離經叛道、荒唐無恥的想法。
這要是叫人知道,脊梁骨都要被戳穿了。
沈玉嬌用力閉了閉眼,試圖將腦中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給驅散,再看身前的男人,他也正好看向她。
四目相對,他目光堅定幽邃,她心虛閃躲。
“守真阿兄,我已經嫁給謝無陵了。”
她重復這話,既是告誡他,也是告誡自己:“他對我很好,特別好。和他在一起,我很歡喜……我不會和他分開的。”
裴瑕看著她輕顫的長睫:“玉娘,我只問你一個問題。”
沈玉嬌:“……?”
裴瑕:“你看著我的眼睛。”
沈玉嬌一怔。
遲疑片刻,還是抬起頭,再度與他對視。
彼此目光接觸,裴瑕道:“你的心里,當真已沒了我?”
“一分一毫,都沒了?”
他的眸光太過透徹,仿佛帶著攫取魂靈的力量,一旦對上,就如旋渦般陷入沉淪。
沈玉嬌幾乎是下意識地躲開。
這問題太狡猾了。
他明知人非草木,何況他們夫妻七載,育有一子,他出征前還為她考慮,留了條退路。
這樣的恩情、這樣的糾葛,叫她如何能徹底忘懷,毫無旁騖?
“守真阿兄,你這一問……”沈玉嬌悶聲道:“實在有些無賴。”
“無賴?”
裴瑕聽得這評價,卻是笑了下。
沈玉嬌被他笑得莫名,又聽他道:“你可知我有多恨,當初那般恪守君子之道,致使你我夫妻離心,讓那謝無陵有機可乘。”
沈玉嬌啞然。
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什么。
忽的,一道慵懶嗤笑聲自門外傳來:“你再恨也沒用,這世上可沒有后悔藥。”
廳內倆人皆是一怔。
循聲看去,便見謝無陵一襲赭紅色圓領蟒袍,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
沈玉嬌錯愕,再看門口,婢女們都低著腦袋不敢出聲,顯然是謝無陵特地吩咐的。
她要站起身,謝無陵卻預判般,抬手:“嬌嬌你坐著。”
說著,他又瞥向一側的裴瑕,話語毫不客氣:“裴守真,你可以嘛,趁我不在家,搞偷襲?”
裴瑕面無波瀾地看向他:“鎮北王謬贊了。”
謝無陵:“……???”
這家伙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誰贊你了,好賴話聽不出?”
謝無陵兩道濃眉擰起,上上下下打量面前之人一番:“難道是燕北風雪太冷,將你臉皮也凍厚了?”
裴瑕道:“若論臉皮厚度,裴某豈敢在鎮北王面前布鼓雷門。”
謝無陵:“……”
布鼓雷門什么意思?
不過肯定不是什么好話。
謝無陵冷哼一聲,剛要反駁,沈玉嬌忙拉住他的袖子:“你進宮一趟定然累了吧,我讓廚房煮了甜湯,你快去換身衣袍來吃。”
謝無陵看向她扯著衣袖的白嫩小手,干脆順勢牽住:“你陪我一起。”
沈玉嬌努力忽視著另一邊投來的深邃視線,低著頭道:“好。”
“裴大君子,我要和我夫人喝甜湯去了,時辰不早了,你也快些回吧。”
他揚聲說罷,也不等裴瑕回應,拉著沈玉嬌便離開花廳。
直到走出前廳院子,沈玉嬌才道:“謝無陵,你走慢些。”
謝無陵:“不慢。”
沈玉嬌:“我要跟不上了!”
這男人步子本就快,腿又長,一步當她三步,方才那一小段路,她整個人仿佛被他提溜出來一般。
媳婦一瞪眼,謝無陵秒聽話。
他停下步子,看著沈玉嬌瑩白小臉都透著薄紅淺汗,難為情地咳了聲:“這不是怕他追上來……下次我抱著你走好了。”
沈玉嬌一想到那畫面,蹙眉:“你注意些禮數。”
謝無陵:“我抱自己的媳婦兒,又沒抱別人家媳婦,怎么不注意禮數了?”
沈玉嬌被他氣笑:“又胡說。”
謝無陵摸了下鼻子:“得得得,不說了。”
回頭看了眼花廳,見白蘋那邊已經牽著棣哥兒過去了,遂也放下心。
待到夫妻倆到了后院,換了衣袍,飲著甜湯。
謝無陵按捺不住,撂下湯碗,擠到沈玉嬌身旁,“嬌嬌,他怎么來了?他都與你說了什么?是不是說我壞話了?”
“沒說你壞話,你別總把人想的那樣壞。”
沈玉嬌生怕手中湯碗被他擠灑,喝了兩口,也放在一旁桌上,又不緊不慢道:“我與他也沒說什么,就閑聊兩句,敘舊。”
“他說什么,我也能猜到,八成是什么不甘心、后悔、想與你破鏡重圓,重修舊好。”
謝無陵冷冷呵了聲,“做他的春秋大夢去吧,只要我謝無陵在一日,絕不會給他可趁之機。”
沈玉嬌聞言,頭疼。
“又來了。”
她無奈看他,“這一天天吃不完的醋,酸味都快熏倒我了。”
謝無陵:“酸么?”
沈玉嬌:“酸!”
謝無陵:“我怎么覺著不是酸的,是甜的。”
沈玉嬌:“啊?”
“不信的話,嬌嬌嘗嘗?”
不等沈玉嬌反應過來,身前男人忽的一把攬過她的腰,俯身吻了下來。
“唔!”
沈玉嬌瞪大了雙眸。
男人熾熱的大舌熟練地撬開她的貝齒,勾纏著她的舌尖,用力而熱情地吮吻著。津液交融間,的確有幾分百合甜湯淡淡的清甜香氣。
可這個時候,沈玉嬌哪還顧得上甜不甜。
她快要溺死在這個深吻之中。
這人總是這樣,一親起來,像要把她生吃了般,又猛又兇。
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快喘不過氣,她整個人如水般癱在他結實的胸膛里,他才離開她的唇。
視線落在她泛著瀲滟水光的紅腫唇瓣上,謝無陵眸色愈暗,啞聲問,“是不是甜的?”
沈玉嬌喘得厲害,只羞惱嗔他一眼。
這眼波迷離的一瞥,謝無陵腹間霎時如火燒。
握著那把細腰的大手也猛地攥緊。
下一刻,沈玉嬌整個騰空,被他打橫抱起。
“誒呀,你…你放我下來!”
“不放,那甜湯不夠甜。”
謝無陵大步走向里間:“想吃些更甜的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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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9 ? 【番外6】
◎南下日常【嬌&謝】(1)◎
【番外6】/晉江文學城首發
四月初三, 沈玉嬌和謝無陵離開長安,開啟了南下之旅。
為著游玩方便,夫妻倆隱瞞身份, 以“茶商夫婦”的身份對外示人。
行李帶的也不多, 沈玉嬌收拾了三個箱籠,謝無陵一個足以。
“若有缺的,路上再買便是。”
謝無陵道:“反正咱不差錢。”
至于隨行的下人,沈玉嬌帶了秋露和另一個新買的婢子小嬋, 白蘋如今是府中掌事姑姑, 留在鎮北王府替她打理后宅事務。
謝無陵明面上就帶了個伶俐的小廝,暗地里卻有一隊精銳親衛護送。
“若我一人回金陵,一匹馬一把刀就夠了。但這不是有你么,自然要謹慎些, 多安排些人手。”
馬車上,謝無陵湊到沈玉嬌旁邊,英俊眉宇間滿是“嬌嬌快夸我嚴謹”的期待。
沈玉嬌卻是推開他, 道:“別瞧不起人, 我當初不也是獨自一人帶著小平安到了金陵么。”
“是, 我媳婦兒最厲害了。”
謝無陵說著,視線落在沈玉嬌的臉上,忽的靜了下來。
沈玉嬌被他這安靜的打量弄得有些不自在,烏眸輕眨:“這般看我作甚?”
“沒什么。”
謝無陵薄唇輕掀, 一雙深情桃花眼仍是直勾勾盯著她的眉眼:“就是忽然想起,當年在金陵城外土地廟,第一回見你的情形。”
沈玉嬌微怔, 而后也記起那段實在稱不上有多美好的“初見”。
那時她整個人臟污不堪。
若沒記錯, 大熱天的快十日沒沐浴, 她自己都嫌棄身上的餿味和汗臭,卻也不知謝無陵這家伙是如何看中她的。
“你還好意思說呢,當時我躲在神龕桌下,嚇得一顆心都快蹦出來了。”
她那時渾身都繃緊了。
尤其看到他們都帶著武器,且一個個看著就不像正經人,更覺處處都是絕人之路。
“可我瞧你當時膽子大的很。”
謝無陵想起那日她烏黑眼眸中一閃而過的璀璨明光,再看如今面前這張嬌艷瑩白的臉龐。
這么多年過去,她這雙眼仍叫他心動不已。
骨節分明的長指不禁抬起,輕撫上她的眼皮。
“你、你做什么呢。”
沈玉嬌蝶翼般的眼睫輕顫了兩下。
他沒說話,須臾,低下頭,視若珍寶般,親了親她的眉心。
“嬌嬌。”
他以額抵著她的額,嗓音低緩,挾著笑意:“你或許不知,我現下有多歡喜。”
沈玉嬌:“嗯?”
“一想到你是我媳婦了,心里就像開了花似的。”
他說話一向直白,時不時就會蹦出些膩歪情話,每回都叫沈玉嬌面紅耳赤,心下又泛起一絲甜。
哪個女子不喜歡自己的夫君,說些甜言蜜語呢?
管它是真是假,反正聽到耳朵里,總是叫人歡喜的。
沈玉嬌紅了臉,伸手抵著他的胸膛,小聲道:“好了,知道你歡喜了,坐開些,有些熱呢。”
四月的天,空氣已染上初夏的燥。
謝無陵的氣血本就比常人旺盛,渾身熱意蓬勃,還總愛往沈玉嬌身邊靠,不是摟著她,就是貼著她。
冬日里倒是火爐般暖和,夏日里簡直不敢想多黏糊。
“你若覺得熱,等晚些到了鎮上,我派人去買些冰放車里。”
謝無陵才不肯松開她,見她一張小臉通紅,眼尾不禁含笑輕挑:“都說心靜自然涼,我看你是心亂了,才覺著熱。”
沈玉嬌一噎。
心下腹誹,你這個動不動就親親抱抱的登徒子坐在身邊,我的心能定么。
嘴上卻不服氣:“難道你的心能靜?”
謝無陵坦然:“不能。”
沈玉嬌:“……那你還不松開。”
謝無陵:“那我寧愿熱著。”
沈玉嬌:“……”
默了兩息,謝無陵忽然道:“不然你脫件衣衫?反正車里也沒旁人。”
他語氣一本正經,可沈玉嬌才不上他的當。
若真聽了他的鬼話,那就不是熱那么簡單,沒準要弄得大汗淋漓了。
遂也不再多說,只由他摟著,腦袋靠在他肩頭,閉上眼:“別亂動了,我睡一會兒。”
昨夜與家中親人辭別宴飲,倆人都喝了些酒。
她其實喝得不多,就淺酌了兩杯。
謝無陵雖喝了好些,但她覺得他沒醉,只是在裝醉撒酒瘋,一回到房里,就抱著她又是親又是啃。
一次結束,又不客氣地覆上來,要了第二次。
她咬著唇,嗓子發顫地罵他:“混賬,無恥。”
他恃酒無恐,貼著她耳邊,慵懶輕笑:“是,我混賬,我無恥。嬌嬌多罵罵,我愛聽。”
他都這樣了,沈玉嬌還能說什么,又氣又無奈。
偏生渾身軟綿綿地使不上半點力氣,只能偏過臉,繼續捱著那仿佛沒有止境的兇猛撻伐。
最后也不知要了多少回,總之她迷迷糊糊睡過去,又迷迷糊糊被抱去浴桶。
在浴桶里,他也不老實,她都累哭了,他才吻去她眼角的淚,哄她:“不弄了,這回真不弄了。”
翌日醒來,沈玉嬌攬鏡自照,眼下兩團烏青遮都遮不住。
一時沒忍住,抓著謝無陵的胳膊咬了一口,“都怪你!”
“怪我怪我,下次再也不喝那么多了。”
謝無陵滿臉饜足地由她咬,又擼起袖子,將整條胳膊露出來:“你往上點咬,別膈著你的牙了。”
沈玉嬌:“……”
她松開口,瞪他一眼,偏過臉:“呸!”
才不要搭理這無賴之徒-
車隊一路游玩,走走停停,及至四月中旬,到了謝無陵的封地翼城。
看著城中那些熟悉的建筑,沈玉嬌心生親切,于是與謝無陵在翼城小住了七日。
最后一日,倆人一同登上七層高的觀音塔。
惠風和暢,謝無陵與她道:“反正咱們封地多,家里銀錢也足,日后你還想建什么,你就自己畫、再使銀子派人去建。外人若是問起,也不必再遮遮掩掩,直接說是你畫的工圖,想出的樣式,若你愿意,主梁上也不用刻什么麒麟望月,直接刻你的名字或名章。”
沈玉嬌眉心輕動,遲疑道:“這……會不會不太好。”
謝無陵:“有何不好?”
他反問的理直氣壯,倒叫沈玉嬌一時語塞。
“咱花自己的錢,在自己的地上建東西,有礙著誰么?”謝無陵道:“沒有吧。”
沈玉嬌:“可若是叫旁人知道是我畫的工圖……”
謝無陵:“嗯?”
沈玉嬌抿抿唇:“營造自古都是男子行當,我個女子去摻和……唯恐叫人詬病。”
現下不少地方還有規矩,破土開工時,不許女子靠近,因著女子陰氣重,是對神靈不敬,會沖撞風水,須得再三避諱。
沈玉嬌至今還記得年少時,她跑去動土儀式瞧熱鬧,碰巧來了癸水,腹痛不止。
那時父親還不是工部尚書,被當時的尚書責斥了一頓:“還不快快將你家小女帶回去,工程重地,豈能叫女子進來?多晦氣!”
她那時既委屈,又覺連累了父親,愧疚難當。
可她不懂,怎么就晦氣了呢。
她什么也沒做,就遠遠地瞧個熱鬧,怎么就影響那座樓閣建成了呢?
若女子的癸水真有這樣大的威力,何須男兒們拿刀拿槍保衛家國,待外敵來犯,將女子的月事帶投向敵人,把他們克死好了。
只這些話她憋在心里,也不敢說,怕惹得父母更加憂愁。
若是祖父祖母還在就好了,她就能請教他們。
二老雖不一定贊同她,但肯定不會兇她、怪她、罵她腦子里一天到晚都在瞎琢磨些什么。
而如今,謝無陵與她道:“哪有什么男子行當、女子行當,都是兩只手兩只腳,男人能做的事,女人哪件不能做?真要說起來,女人能生孩子,男人連個孩子都生不出呢。”
沈玉嬌被他這比方逗笑:“這都是些什么話。”
謝無陵:“本來就是。不然你舉個例,哪件事是男子能做,女子做不了的?”
沈玉嬌沉默著,真的思考起來。
好似撇去世間那些條條框框的規矩,的確沒什么是男子能做,女子不能做的。
“嘴長在旁人身上,你管他們怎么說。”
謝無陵道:“從小到大,我都記不清被罵了多少句賤種、野種,好似這一輩子就只有當個地痞的命,被所有人瞧不起。可你看我如今怎么樣了,我成了鎮北王,等我們回到金陵,那些人見著我得下跪、磕頭、阿諛奉承,誰還敢說我半句不是?”
“嬌嬌,你既嫁給了我,便不要再有那么多的顧慮。你想做什么,盡管去做。誰敢說你半句不是,我來擺平。”
“再說了,你畫的那些工圖那般精巧,想出的樣式又那般新穎,多有本事啊,為何藏著掖著?我若有你這等本事,我每塊匾額、每塊石碑都刻上謝無陵三個字,刻得大大的,保管叫每個人都瞧清楚,記明白。”
這囂張至極的話語叫沈玉嬌忍俊不禁。
謝無陵垂眼,看她:“笑了就好。”
沈玉嬌聞言,漸漸斂了笑,與他對視著:“謝無陵。”
謝無陵:“嗯?”
沈玉嬌:“多謝你。”
謝無陵:“又來了,夫妻倆這么客氣作甚。”
沈玉嬌:“我知道,但還是想說句多謝。”
“你若真想謝我,那就對我好些。”
謝無陵看向她,嘴角輕翹:“再多愛我一些。”
沈玉嬌被他這熾熱目光看得面熱,偏過臉,小聲嘟噥:“我哪對你不好了”
“好是好,但還不夠。”
謝無陵薄唇輕捺:“昨晚還兇巴巴地,要踢我下床呢。”
沈玉嬌:“……”
他還好意思說。
誰叫他那般厚顏無恥,貪求不斷,還哄著她喊他好哥哥。
他好個鬼,明明壞到骨子里,總變著法兒“欺負”她。
方才那點感動,霎時被昨夜羞恥的記憶沖走。
沈玉嬌不客氣地抬起腳,又朝他的小腿踢了下:“你要是再那般不知節制,今晚還要趕你。”
“娘子息怒!”
謝無陵抬手賠罪:“今晚絕對克制。”
沈玉嬌:“……”
這話聽起來好像沒錯,但怎么感覺哪里不太對?
等她反應過來時,已經入了夜,男人又親了上來。
她烏眸圓瞪:“記起來了,你昨晚明明說今日歇息的!”
可謝無陵已解了衣袍,握住了那把雪膩酥腰,哪還舍得撒手,低頭貼上她的唇:“昨天是昨天,今天不是得守信,證明一下我會克制么。”
“你這是……唔!”
狡辯二字未出口,就被男人的薄唇牢牢堵住,他的手也從衣擺下探入。
沈玉嬌:“……!”
救命,她可能真得弄些補藥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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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 ? 【番外7】
◎南下日常【嬌&謝】(2)◎
【番外7】/晉江文學城首發
到達洛陽, 已經是四月底。
沈玉嬌與謝無陵見到平安時,險些認不出。
當初那小小嬰孩,而今已是十歲小少年, 他養父母姓程, 他便隨著養父母姓。
上了學堂,先生給他賜了個學名,程適。
沈玉嬌于馬車上掀簾,看著街邊那些散學嬉鬧的學童們。
“程適, 你個書呆子, 怎么走路也看書?”
“快走快走,我們去抓天牛玩兒。”
小伙伴們催促著,那穿著青布衣衫的小少年從書卷里抬起眼,一張略顯黧黑的圓臉露出個難為情的憨笑:“你們去吧, 我就不去了,再過兩日就要小考了,我想回去溫習功課。”
“唉, 你這人也忒沒勁兒!這都散學了, 還那般刻苦做什么?”
“就是, 難不成你還想到長安考狀元不成?”
程適不好意思地搔著后腦勺:“我不比你們腦子靈光,就想著多看多學,小考能考好些。”
小伙伴們聽到他這話,也不再催他。
畢竟程適的確不算聰穎, 成績雖在學堂排中上,卻是靠死讀書上去的。
雖然他們都不理解,程適是家中獨子, 他老子娘都對他百般寵愛, 從不逼著他上進。
明明可以躺平玩樂, 非得成為學堂卷王,何苦來哉。
“嬌嬌,你說這小子這般愛讀書,是不是受到我的熏陶了?”
馬車里,謝無陵從沈玉嬌身后探著個腦袋,冷不丁地來了這么一句。
沈玉嬌:“……?”
她轉過頭,沒曾想謝無陵貼得太近,她險些親上他的臉。
羞窘地往后退了些,她才道:“怎么受你熏陶了?”
難道他是什么很愛讀書的人么?
謝無陵道:“你想啊,當年在金陵,你教我讀書認字時,他就在一邊的搖籃里曬太陽,可不就是那個時候受到知識的熏陶了么?”
沈玉嬌:“……”
見過愛往臉上貼金的,沒見過這般貼的。
就硬貼。
“嬌嬌,可要下去與他打聲招呼?”謝無陵問。
沈玉嬌再次朝馬車外投去一眼。
初夏夕陽下,學童們四散。
小小少年斜背著書袋,手握一冊書,笑著與同伴們揮手告別。
緋紅余暉灑在他稚嫩端正的圓臉上,眉眼舒展,一派純良正氣。
十年了。
沈玉嬌原以為記憶模糊了,然而現下看著這張稚嫩笑臉,眼前不禁浮現出深夜篝火下,陶家人的模樣。
陶老太太笑吟吟給她一塊餅:“吃吧吃吧,肚子吃飽了,心就不空了。”
陶大郎也笑著與她道:“以后你在外就是我弟弟,你安心隨我們一同南下便是。”
還有翠蘭姐。
她在茅草屋里,面無血色,氣息奄奄地望著她:“玉娘,孩兒就拜托你了。”
沈玉嬌心里驀得有些酸,眼眶也紅了。
“這孩子,長得真像他爹娘。”
她盯著窗外的小少年:“臉型和眉眼像他爹,鼻子和嘴巴都隨了他娘親,尤其是笑起來,更像了。”
如出一轍的寬厚溫良,看著就叫人踏實。
“但打招呼,還是算了吧……”
沈玉嬌搖搖頭:“咱們兩個陌生人,忽然出現在孩子面前,沒得把他嚇到。”
且她更怕叫孩子起了疑心。
若是回去和他養父母提起,平白多生出些事端,那又何必。
“現下這般就很好了。”
沈玉嬌望著那夕陽下漸行漸遠的小小背影,輕聲呢喃:“有全心全意疼愛他的父母,家境殷實,吃喝無憂,有同齡的玩伴兒,有讀書的上進心……陶大哥和翠蘭姐若是在天有靈,見著孩子這般,也能放心了。”
謝無陵察覺出她的悵然,并未多說,只從后抱住她,下頜抵在她的肩頭:“嬌嬌。”
沈玉嬌:“嗯?”
謝無陵:“你說若是當年在金陵,我們順利成婚了,我們的金剛和觀音,是不是也能隨著棣哥兒和平安一起上學堂了?”
許是今日的夕陽很美,沈玉嬌的思緒也順著他的話發散。
若當年留在金陵……
按照新婚時的約法三章,她懷孕期間,他不會碰她。
但等她誕下棣哥兒,養好身子,他定是要與她做真夫妻的。
照著他在床榻間的貪勁兒,極有可能,三年抱倆。
沒準不僅有謝金剛和謝觀音,什么謝羅漢、謝嫦娥的都能整出來。
到時候五六個孩子圍在她身邊,七嘴八舌地喊:“阿娘,阿娘——”
沈玉嬌陡然想起多年前做的那個荒唐的夢,不禁打了個寒戰。
不行不行,絕不能生那么多。
一個謝無陵整日里嬌嬌長、嬌嬌短地喊她,她就招架不住了,若再來一堆“小謝無陵”,這輩子怕是都沒個清凈了。
思及此處,她轉過身:“我要與你商量一件事。”
謝無陵觸及她清婉眉眼間的認真,也正了神色:“何事?”
沈玉嬌抿了抿唇瓣,緩聲道:“倘若要孩子的話,我最多再要兩個,無論男女,超過兩個,便不要了。”
其實她已有了棣哥兒,若還要個孩子,她自然更偏向要個女兒。
但謝無陵從多年前便念叨著金剛和觀音,盼個兒女雙全,這愿望是人之常情,她也能理解。
“只生男生女這件事,誰也說不準。沒準是兩個小子,或是兩小姑娘……”
沈玉嬌深吸一口氣,烏眸明澈而堅定:“反正最多兩個,倘若你非得追第三個,你我和離,你尋旁人生去,我不會攔你。”
謝無陵一聽,霎時擰眉:“嬌嬌,你怎能這樣想我。”
“我若想要孩子,早八百年就尋旁人生了。小子也好、姑娘也好、不男不女的小怪物也成,只要是你我的孩子,一個也好,兩個也好,便是你不愿再要,那我回長安與裴守真打個商量,待我死后,讓棣哥兒替我送個葬、摔個瓦,撐撐場面也不是不成。”
他握住沈玉嬌的手:“都這么多年了,你還不信我對你的心?”
沈玉嬌被他眼中那三分幽怨看得怪心虛,輕咳一聲:“我這不是想著,你如今是王爺了,家大業大的……”
總得有個子嗣繼承王府。
“家大業大又如何,人死如燈滅,百年后一捧黃土長埋地底,再多錢財也用不著。若你我有孩兒,就都留給它。若你我沒孩兒,送給棣哥兒也好,送去積善堂救濟窮苦也好,哪兒不能花?”
說到這,謝無陵忽的想到什么:“倒是咱倆的棺槨得做寬敞些,不但要同穴,還得同棺,咱躺在一塊兒,我抱著你,你抱著我……”
眼見他越扯越遠,沈玉嬌額角突突直跳。
“行了,你這張嘴還真是半點不避諱。”
她將話題扯回來:“那就說定了,你我之后要兩個孩兒。”
“都聽你的。”
謝無陵說著,想到她當年生棣哥兒時的兇險,沉默了一會兒,道:“生一個吧,一個就好。”
是女兒就更好。
一個像她的女兒。
日后整個王府都給小觀音,她不必嫁,讓她招婿入贅,一直承歡于他和嬌嬌的膝下。
若她想嫁也成,反正有棣哥兒這個兄長罩著,也不怕夫家欺負。
謝無陵思緒越飄越遠,甚至想到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兒,甜甜地喊他“爹爹”。
誒,真是心都要化了。
“謝無陵?”
沈玉嬌看著面前忽然笑起來的男人,柳眉輕蹙:“你在傻樂什么呢。”
謝無陵斂了心神,視線落向沈玉嬌,眉眼笑意更深:“在想好事。”
沈玉嬌:“……?”
謝無陵沒多說,只將她摟在懷中:“回頭到了金陵,咱們去拜一拜城隍娘娘,聽說城隍娘娘送子可靈。”
老人們都說,想生子,就摸金童的腦袋。想生女,就摸玉女的腦袋。
兩個月后,夫妻倆到達金陵城隍廟。
沈玉嬌看著謝無陵抬起兩只手,在玉女的腦袋上摸了一次又一次,直將個泥像腦袋都摸得錚亮,旁人也紛紛投來的異樣目光。
她羞得發窘,以扇掩面,去拉謝無陵的袖子:“差不多得了,走吧,旁人還要求呢。”
其實后面并無求女的,倒是金童那邊是絡繹不絕的婦人,是以顯得謝無陵此舉愈發突兀,引人矚目。
謝無陵尋思著也摸了百來下,城隍娘娘應當知曉他的誠意了。
但臨走前,還是虔誠磕了三個頭:“娘娘若能遂了我一舉得女的心愿,我必給您重塑金身,永供香火。”
沈玉嬌見他這般鄭重,不禁汗顏。
這要是日后生了個小子,他會不會惱羞成怒,把城隍廟給砸了?
剛一進城,都沒歇息,就直奔了城隍廟。
待離開廟里,已是日暮黃昏時分。
謝無陵扶著沈玉嬌上馬車,說起明日的安排:“今夜先好好歇息,明日睡到自然醒,再去拜訪六爺。你可還記得柳嬸子、山貓、幺雞和瘦猴兒他們?”
沈玉嬌對柳嬸子印象較深,對謝無陵幾個手下,如今只剩下個模模糊糊的影兒。
畢竟十年光陰,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
謝無陵:“不著急,反正我們現下有的是時間,慢慢敘舊。”
沈玉嬌頷首:“好。”
不多時,馬車緩緩停下。
謝無陵先跳下車:“嬌嬌,到了。”
沈玉嬌彎腰鉆出馬車,當看到面前熟悉的門戶,霎時愣住。
平平無奇的雙開木門,門上貼著大紅喜字,兩側也掛著雙喜紅燈籠。
時光仿佛倒流回十年前,那個被帶走的大喜之日。
她怔怔的,整個人陷入一種時空交疊的恍惚。
直到一只溫熱大掌牽住她的手,她回過神,抬頭便對上那雙噙著慵懶淺笑的桃花眼。
“走吧,娘子,我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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