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1. 291(二更) 印刷之術
這種畏首畏尾之人,確實只能成為被淘汰的存在。
像是王允這種能在此時意識到喬琰此舉異常的,可能都不能被歸并入這一類人中。
畢竟,即便是將喬琰帶入到王允的位置上,遇到這樣一件極具顛覆性的事物面前,她可能也未必就能保持平常心。
真正懼怕這股浪潮的,是連這種新生代事物的跡象都沒有看出來的人。
不過在此時的情勢之中,不管他們有沒有看出這東西,喬琰都必須要將其攤開在臺面上了。
或許在她的權力從臣過渡到君之后,她的話語權會得到進一步的提升,但該反對這個建議的人可不會因為她從大司馬變成天子就閉上嘴。
恰恰相反,在外部的生存因素和敵人威脅都被鏟除掉的情況下,他們只會覺得,他們能更加輕易地和她談條件了。
而現在呢?
在災難臨頭的無差別攻擊之下,他們要想讓自己依然保有現在的太平安生日子,又還需要通過她行軍打仗的能力來平定幽州的公孫瓚、冀州的袁紹這些勢力,就只能咬著牙接受她所提出的規則。
何況,她目前在利用這項新技術推廣的,也僅僅是一個旱災蝗災的防治之法而已。
“德祖,”喬琰忽然開口道,“讓荀文若和陳長文他們來見我,就說,過幾日的朝會上我有一件要緊事要宣布。先跟他們交個底!
這是不是鈍刀子割肉姑且不說,該有的禮儀她還是要盡到的。
王允已經用他的表現做出了個示范,在目前的主次矛盾之中,因為印刷術的出現而產生的糾紛絕不會是位居前列的存在,那么她何妨再大膽一點。
兩年的沉寂所累積的東西絕不只是讓她試圖在別人的救災中接納更多的人口,將敵我雙方的差距拉開,這次天災危機也恰恰是她要從天下群雄之中徹底穎脫而出的最佳跳板。
同時,也是她給天下人留下一個真正深入人心形象的開始。
從戰無不勝,到……
為民請命!——
春日已到,天色明亮起來就要比冬日早了不少。
但在這場長安朝會開始之前,天色依舊昏沉。
今日的情形好像還有些特殊。
參與朝會的大臣抵達的時候便發覺在紫宸殿外還點著幾盞燈,在燈下便是幾張桌案。
向來只有天子朝臣以及侍衛可以出入的桂宮之中居然多出了幾位匠人,此刻正借著天光和點著的燭燈補光,聚精會神地完成著什么工作。
不知道算不算是直覺,前幾日才往大司馬府走過一趟的王允不由眼皮一跳。
見他神情有異,與他相熟的楊瓚小聲問道:“你知道是什么情況?”
王允沒開口,而是顧自朝著那幾個匠人的方向走了過去。
在看到他們此刻正各自在一塊梨木板上雕刻著什么后,王允心中那個猜測立時得到了印證。
他的腦中也在這一刻閃過了喬琰那日與他所說的東西。
她說,產出那些一模一樣的報紙,就像是制造錢幣一樣,而現在,她就在將這個如何“一樣”展現在所有長安朝廷官員的面前!
可是,她怎么敢的?
王允心中一團亂麻。
他原本只以為,喬琰頂多就是打算在有人像他找上門問詢的時候,將這些情況告知于對方,讓這些反對此事的聲音在還沒有傳遞到外頭之前,就先斷絕在大司馬府之中。
他卻萬萬沒想到,喬琰根本就是打算直接將其公之于眾!
但聽著眾人的嘈切交談之聲和雕刻師傅用刻刀和木板發出的聲響交匯在此地,王允又陡然意識到,這種對內的公開其實對喬琰來說根本不是一件壞事。
他那日的上門,很有可能只是那份樂平月報三月刊發出之后的開端。
喬琰無法確定,在長安城中是不是會有人像是王允一樣看出了她舉動的特殊之處,卻又礙于她大司馬的名頭,根本不敢上門來找她進行一番求證,最后也只是將不滿的情緒給留在心中。
這種不滿太危險了。
因為誰也無法保證,這種情緒會不會在一個不恰當的時機發作出來,造成她行動的功虧一簣。
既有此等風險,還不如將危機都直接擺出在臺面上,起碼也能死個明白。
不,不對!
以王允看來,當她做出這舉動的時候,死個明白的到底是她還是他們,在她心中必然已經有一個論斷了。
一想到這里,王允的目光下意識地隨著這些木屑被銼起又飛濺的余燼,轉向了那幾塊木板。
在這幾張木板上,工匠正在以銘刻陽文的方式將幾行字書寫在上頭。
也不知道這些被喬琰安排到此地的工匠到底從事了此事多久,他們雕刻那些反過來的文字,技藝相當的精湛,被雕刻出的八分隸書字樣正是順著反貼在上面的字而刻的,已從筆畫間顯示出了幾分美感。
借著周遭的光線,王允并不難將這些木板上的字給辨認出來。
“呦,魯詩啊,我說看著這么眼熟。”王允聞聲朝著邊上看去,就看到了畫院院長趙歧湊過來的腦袋。
讓王允多少還覺得有點欣慰的是,趙歧此刻的神情分明是對新鮮事物的好奇,顯然在此之前,他并不知道此事。
雖說因為畫院的性質,那里的學生和這兩年間的樂平月報有些聯系,但看起來,趙歧和喬琰之間算不上是“一丘之貉”。
趙歧瞇了瞇眼睛,朝著面前的木板又仔細端詳了片刻。
比起王允此時復雜的心緒,趙歧這人上了年紀就不太愛給自己添堵,八分隸書加上魯詩讓他很快想起了個東西,正是昔年漢靈帝讓蔡邕書石鐫刻的《熹平石經》。
當年的熹平石經雕刻四十六塊石碑,共計花費了八年之久,此時的這些工匠顯然也不可能在瞬息之間將所有的魯詩內容都給刻畫在此,他面前的這塊上就只刻著一首《甘棠》。
要和書寫的速度去比,雕刻是必然有其劣勢的,但只區區三十六個字的詩歌,加上魯詩之中的釋義,從開始到完工,所花費的時間倒也并不很久。
打從趙歧開始觀望這塊書寫的木板,到這工匠的刻刀停在了最后一個“說”字上,時間也并未過去太久。
幾乎是在相差無幾的時間里,另外的幾位工匠也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這幾人都快速地接過了一旁遞過來的刷子,將手中的木板清理了個干凈,而后將其遞交到了下一個環節的人手中。
這些木板并不大,直到在陸續固定在一塊框架之中才形成了一張手幅的大小。
隨后便有人將墨色刷在了這凸起的陽文之上,直到墨跡上色均勻,又有人將一張白紙鋪了上來,在覆壓妥帖后,用刷子小心而快遞地將木板上的墨色刷到那張白紙之上。
在雕刻木板時候的反向文字,到了白紙上就成了正面。
也不過是在短短的一炷香時間內,早已經懸掛在紫宸殿外的竹竿長線上就已經掛滿了從上頭拓印下來的魯詩文字。
被這長安城中過境的春風一吹,便是一派招搖的白紙墨字。
正逢日光從東方破云而出,映照在了這一張張紙上,將上頭每一張紙原模原樣的筆觸都映照得清楚。
在從翻面陽文轉為正常文字后,也越發清晰地讓人看出這確實像極了當年的熹平石經。
蔡邕的手筆。
一度刻在熹平石經之上,作為大漢儒學經典的內容。
但此刻讓人最為在意的,顯然不是這些字是何人所書,書寫的又是何物。
更令人在意的是,這一套刷墨、蓋紙、印字的流程,在以一種令人咋舌的速度完成的同時,在紙上的墨跡絲毫也沒有糊開的跡象,在被掛到晾曬之處的時候更是好一派行云流水。
直到一個聲音的出現,才打斷了他們沉浸于觀看這套流程的目光。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燁舒,你有意讓人刻下這首甘棠,應當不是隨便選的吧?”
眾人循聲看去,便看到劉虞和喬琰不知道何時都已經出現在了這里。
劉虞的目光落在那一片竹紙之上,流露出了幾分驚嘆之意。
這種將文字拓印下來的奇特方式,即便是他也算飽覽群書,也從未見到過。
說實話,在拿到新的一期樂平月報的時候,別說王允有此疑惑,劉虞其實也有。
但他畢竟在此時已經是天子,不適合為了這種個人的好奇而將喬琰找來問話,尤其是還趕在喬琰為蝗災旱災兢兢業業籌備預防的時候。
不過讓他沒料到的是,在幾日前喬琰會先找上了他,并請他準允將這趟朝會用作一個展示之所。
于是呈現在他們眼前的,就是一種看似想出來不難,卻在早前完全沒被他們納入考慮的“書寫”方式。
即便喬琰已經在先前和劉虞大概介紹過這其中運作的邏輯,在正式看到這一幕的時候,還是讓人不免為之眼前一亮,更是在看到這一張白紙上留下墨痕的那一刻,腦子里下意識地閃過了無數個將其應用到實處的方法。
若要劉虞說的話,他第一個想到的正是那本《備急方書》。
除卻捕殺蝗蟲,遏制蝗災誕生的指引之外,最適合大規模擴散的也就是那本醫書了。
但剛想到這里他又意識到,雖說最新版本的備急方書在池陽醫學院和畫院的聯手之下變得更加簡單易懂,這依然不是對普羅大眾來說能認清的文字,還不如保持著現在交給各亭亭長的狀態。
除非,先用它來印刷一批認字的書籍。
等等……認字?
劉虞的思緒有一瞬的停頓,也忽然明白了喬琰為何執意要在此地將這些話說個明白。
經過了這一番印刷術的表演,哪怕明知這其中并沒有什么令人費解的技術,也并不妨礙眾人再沒有什么多余的心思放在今日的朝會之上。
好在今日的朝會沒有太多要緊事要做,耽擱了也無妨。
在場眾人旋即聽到喬琰回道:“昔有周武王同宗子弟召公奭,受封于燕地,但其并未前往封地而是留在鎬京輔佐武王,武王便將扶風賜予召公為封地!
“召公治理扶風之時,巡行鄉里,于棠梨樹下明斷案情,處理政務,令百姓各安其所,于是百姓愛屋及烏,對召公昔日所居之棠梨樹細心養護,不剪不砍,以此歌謠作之,以示其永遠銘記召公之恩。”
這就是“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這句詩的由來。
劉虞是學過詩經的,當然知道這背后的故事。
但喬琰顯然不是平白說起這個故事。
召公姬奭原本被冊封在的燕地,就是如今的幽州,而他后來協助武王治理朝政的鎬京,就在如今的長安附近。這無疑是和劉虞的履歷有些相似的。
雖說劉虞是君而召公是臣,其中不可類比,有一點卻可以共通。
喬琰繼續說道:“施恩于民,令其安居樂業,其歌謠之中雖無一字提及召公所做之事,卻字字句句都是真情,令后人念之也覺感懷。如那明斷訟獄,政令通達之事,陛下其實已經在這兩年之間做到了,又何妨再往前走一步呢?”
“若能讓人人知曉如何抗衡蝗災,讓這一出天時有變里,雖庶民黔首也免遭災厄,長安君臣與黎庶可稱魚水相得,那么今日我等初開蒙之時誦念的還是召公之事,明日便成對諸位尤其是陛下的美譽了!
劉虞搖了搖頭,笑道:“人活世上豈能只為了名譽?”
喬琰回道:“因果關系并非如此,就像今人解讀詩經,魯詩也好,荀公的《詩傳》也罷,難道會有人覺得召公此人乃是沽名釣譽之輩嗎?大概不會吧,也不過是從甘棠詩中字字句句里,都讀出那上行下效、民生和暢之景象!
“西周之關中如此,大漢之關中呢?”
大概也會希望看到這樣的景象。
到了那時,東面的朝廷再如何有著漢靈帝長子劉辯在手,在百姓的心中也絕不可能是歸附之地,而會更傾向于選擇長安的朝廷。
而他們所要做的,只是在旱蝗之災的面前,再多為民眾做一點事情而已。
她話音未斷,接著說了下去,“以此詩為例倒是還有另一個理由。”
“昔年孝靈皇帝于洛陽銘刻熹平石經,以儒家七經為漢室正統經學,勒石以鎮太學,可惜自董卓之亂以來,太學荒廢,熹平石經被毀壞大半,余者留于洛陽,難以搬遷至長安,然校正各家經典之作仍為一朝之要害。”
“不過要我來看,卻不必再以石經為代表。世亂之時,也無有這額外的八年用來雕刻石經!
喬琰說到這里,微微嘆了口氣,似是在感慨石經不存,卻倏爾轉為堅決:“倒不妨以朝廷正名,將各家典籍藏書與著作之中擇優者錄入,以拓印之法傳世,供給經文之家將永留名姓于刻板之上,一面刻板可傳紙張數千,絕無丟棄之可能。不知陛下與諸位意下如何?”
將各家典籍藏書與著作錄入拓印!
這話一出,遠比喬琰先前說的要為民眾公告滅殺蝗蟲,抗衡旱災之法還要引發眾人的情緒驚變。
這看似依然是要讓士族將利益讓給本無識字機會的黔首,可再一細品卻絕不是那一回事!
昔年熹平石經被樹立在太學前的時候,每日前來觀視臨摹之人,光是車輛就以千來計算,甚至到了將周遭的道路都給堵塞掉的地步。
這難道是在讓洛陽的所有人都有讀書識字的機會嗎?
顯然不是。
即使洛陽的太學位于南郭區,民眾可以隨意到達此地,也不是!
就像那后世的宋濂抄錄了書籍之后也得“從鄉之先達執經叩問”,方能讀書通達。
只有書文是遠遠不夠的。
作為官方樹立的石經,此經更大的意義是在維護文字與政治的統一,也意在糾正對經學的穿鑿附會之說。
如此一來,那些學到諸家異字的士人便必須改換自己的認知,與熹平石經統一。
所以他們不得不來!
當年如此,今年又何嘗不能如此呢?
詩書禮易都有各家注本,身在朝堂上的臣子及其家族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將其更進一步地推廣出去,以被更多的人認可為正統,并衍生出了各種解讀闡釋的文字與其他創作。
將其摹印出一份也好,千份也罷,并不會造成階級上的突破性變革,只會……
讓他們在文化上擠占掉河北士人的地位。
在意識到喬琰畫出的是何種愿景的那一刻,眾人恍惚意識到,這其中若是有商有量地來辦,好像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就連先前被喬琰用那兩個理由說服的王允都覺得自己好像之前實不該找上門去問責,若真是按照喬琰所說的話,也難怪楊修會站在支持她的立場上。
不過,這一切的前提都是,通過印刷術所產生的典籍依然處在可控的狀態,而不是被逐批地分發到千門萬戶之家,甚至佐以講解,成為民眾啟智的工具。
想來以喬琰的立場和身份,她是不會做出這種舉動的吧?
王允壓下了心中的憂慮,就見喬琰朝著劉虞躬身一拜:“請陛下準允臣以此法加印樂平月報,在災情結束之前以此為常例,并向各家征集經文典籍,備列學宮,以正視聽!
劉虞的目光在在場眾人的臉上掃過,見眾人雖還有猶豫,卻并無人明確提出什么反對的意見,便回道:“先準月報之事,額外的晚些商議,總得拿出個更明確的章程出來。”
否則在針對鄴城之前,他們各家學說情形不同的,都要先為到底印誰的為官方正統,自己就打起來了。
這就不是喜而是憂了。
喬琰面色不改,卻在聞聽劉虞這話后,在心中浮現出幾分喜悅。
只要光明正大地拿到這個加印的權柄,對她來說目的就已經達成了!
足夠了!——
這批加印出來的樂平月報三月刊,似乎早在喬琰朝著劉虞申請這個許可的時候,就已經在籌備之中,以至于當朝堂議會的決定下達后不久,眾人就看到長安的書鋪中新進了大批的三月刊。
還不只是如此……
“你是說,關中那邊每買上一瓶醬油,就附送一張這樣的報紙?”
袁紹看著被探子帶回來的東西,面上的神情精彩至極。
喬琰的這一手,實在是拿捏準了有些人的脾性。
若是讓他們單獨去購置報紙,即便因為印刷術的存在,報紙的價格已經遠比去年低廉了不知多少,在大多數人還不認字的情況下,有些人還是并不想要這樣一份支出的。
可如果是買調味品贈送報紙呢?
為了趁著這個千載難逢的時機鋪開攤子,喬琰承擔得起這樣的一筆支出。
但賬不能只是這么算,買醬油的人得了贈品,賣醬油的人得了口碑,而醬油的原料之一鹽還是要從喬琰這里采購的,所以其實誰也沒虧!
唯有并不知曉其中底細的袁紹,看著這張數據詳實的報紙陷入了沉思。
這次他也不著急開口了。
他只想知道——
喬琰這混賬葫蘆里賣的是個什么藥?
292. 292(一更) 以書換糧
不過別管喬琰在折騰什么新花招,即便是袁紹這種向來不太看得慣她的存在都不得不承認——
她對旱災的準備實在是太充分了。
充分到……
讓人睡不好覺了。
醬油搭配報紙的售賣方式,甚至很快從那三州流到了冀州境內,頂多就是因為運送不便加上三州內部市場還沒有飽和的緣故,相比于那頭,這個售賣的數量依然相當少。
而后又有好一部分被袁紹給買去研究了,以至于流傳出去的更是不多。
但即便是這漏出去的一部分,也讓鄴城中出現了一點讓袁紹不痛快的聲音。
那些人在說,為何關中那邊會為了可能出現的旱災蝗災未雨綢繆到這個地步,而袁紹這邊卻好像并沒有對此做出高度的重視。
這些言論讓袁紹更覺上火。
要不是先被喬琰派人把鄭玄給截胡了,他們鄴城這邊的太學早不該只有這樣的人數。
但凡太學的規模能往上提一個層次,他或許也有機會像是喬琰一樣把控住宣傳的唇舌。
不,到這里還不夠。
還得有足夠的紙張,足夠的……州中權利。
這是一套自上而下的東西!
“醬油的制作作坊背后基本都有世家勢力,且如今只有對外運輸售賣而沒有被準允將作坊開到三州之外的,這早已經讓他們和喬并州捆綁成了利益共同體,現在又多了個報紙贈品和大規模印制!毙僚粗媲暗膱蠹,神情凝重。
這顯然對袁紹,也對他們來說不是個好消息。
作為士族出身,辛毗當然看得清楚此刻關中那邊的利益博弈。
別管喬琰在做出的種種文化入侵中是不是在一步步擴張她的話語權,起碼有一點她做的是沒錯的。
那些已經投效到她那邊的人或許會遭到某些方面的權柄削弱,但也能在其他的地方補足回來,甚至在士人最重視的名聲上對他們做出更要緊的回饋。
這就讓她原本還有些危險的舉動,反過來變成了一種破局之道。
新拿到手的這一批醬油報紙是隨著入境商人帶來的,距離袁紹剛從下屬那里得到消息到如今已經又過去了七八日,而在此期間絲毫也沒有從長安那邊傳來任何內部動亂的消息,這就足以做出證明了。
至于為何危險?
袁紹手中的報紙數量足夠多,讓他麾下的謀臣不會看不出來這其中的貓膩。
這些報紙都是以同種方式批量制造的。
“不只是報紙。”袁紹朝著在場眾人看去,繼續說道。
他其實有心想要將消息給隱瞞下來,但他深知,這種舉動可能非但不會讓他占到什么便宜,反而會在這等特殊的時期和下屬之間形成嫌隙,還不如坦然地宣告出去。
“長安那邊還有一條消息,各家藏書之中的七經經典和編書,都會被以朝廷名義錄入書號的形式進行登記,在完成旱災蝗災的民生事務之后逐一發行,以示漢廷正統。”
“取代……熹平石經的位置!
袁紹說到這里的時候都已經有點咬牙切齒了。
如果說喬琰在宣傳抗蝗之法的時候是在跟他爭奪民心,那么現在加上了這一出正統典籍地位的確立,那就是在刨他的根基!
汝南袁氏何以能夠在士人之中享有卓越超然的地位?
除卻四世三公的高官位置讓他們在數十年的時間里提拔起了無數的士人,以至于形成了盤根錯節的人脈網絡,還因為對儒家經典的釋義說法有相當一部分是主宰在他們這樣的世家手中。
也正是出于這樣的考慮,他的叔叔袁隗才會迎娶大儒馬融之女。
這就是他們所掌握的游戲規則。
但現在,喬琰看似未曾動兵,卻對著他扎出了最為兇狠的一刀!
一旦真讓她像是用傳播樂平月報的方式,以數量上的優勢奠定了典籍正統的位置,何止是他們汝南袁氏的聲望會隨之大幅跌落,就連他所掌握地盤上的世家也多少會跟他離心。
袁紹心中腹誹,她這決斷實在是毒。
毒到他都沒有這個心力來吐槽,她這等舉措是不是要將原本高高在上的書籍也跟報紙一樣,變成醬油和鹽的贈品!
這話說出來都讓人覺得荒唐。
他只是朝著方才出聲的辛毗看去,見這位潁川系出身,且兄弟二人都效命于他麾下的謀士并未在此時露出任何的異色,心中稍覺安定了幾分,開口問道:“以佐治看來,為了對抗長安那邊的舉措,我們是不是也需要嘗試批量制作文書之事?”
見袁紹流露出這種意向,要說辛毗這些潁川士人代表和審配這種河北士人代表對此不覺得心動,那是不可能的。
但他心中思忖了一番后還是回道:“我看不妥!
“且先不論此時旱災當前,明公到底有沒有這個多余的人力物力投身于此道,就說這件事本身的難度。”
“一模一樣的文書,只有可能是在存有模板的情況下拓印出來的,但明公現在有無獲知消息,這樣的模板是由何物制造出來的?明公又是否知道,對方那種成本低廉又質量穩定的紙張是以何種方式制作的?”
這些紙張,他們還沒法通過大批量的采購獲得,因為關中朝廷的律令中規定,各家書鋪所售賣的紙張,一次不得超過百張,否則就需要登記買家的身份信息,違者按照五刑處置。
而這樣的紙張數量,對于關中這種規模的宣傳用紙,簡直就是杯水車薪。
拓印的模板,看似是比起蒜素這樣的東西便于研究得多,但事實上是不是真的如此,可能還需要經過一番檢測。
辛毗接著說道:“此外,這等要害舉措,長安那邊必定是與各方大儒、朝中重臣都達成了一致協定,才最終推行出來的。等到書號為1的那一本現世之時,必定會得到各方助力宣傳。明公能否保證,當我們這邊也要推行此道的時候,能搶在對方的前頭?”
辛毗這接連的三個問題真是一個比一個扎心。
哪怕明知道他是在對眼下的時局做出一番分析,袁紹還是有種眼前一黑的感覺。
第一問其實只是材料的確定,頂多就是多做嘗試的問題而已。
第二問的紙張,卻是自建安元年,或者說是他們這邊的永漢元年開始,袁紹就已經在費盡心力嘗試破解的?傻饺缃瘢谱鞒龅募垙堃廊幌袷窃鐜啄觊g市場上就有的劣質產品。
要么價格高,要么質量差,總之就是絕不可能被投入到大范圍的應用之中。
而最后一問一面揭開了袁紹這邊沒有鎮場子人物的事實,另一面也在指向一點。
袁紹如果繼續這般以拾人牙慧的方式發展下去,誰會覺得他所發行的書可以叫做經學正統呢?
“我認同佐治的想法!本谑陂_口說道,打斷了袁紹有點自閉的心中糾結。
“若是只為了跟對面打擂臺爭一口氣,就將眼下最重要的事情給放在了后頭,就是本末倒置的行為了,我想明公對此應該很清楚。”
沮授抬了抬手中的樂平月報,說道:“北方到底會不會多發旱災,甚至到一發而不可收拾的地步,在眼下已經有些征兆了,以明公看來,蝗災發生的可能性有多大?”
袁紹再怎么沒有親自耕作的經驗也總還是知道一件事的,慣例以來,在旱災和蝗災上都是不分家的,甚至因這兩項災害的到來,餓死的人多了,還有可能進一步引發疫癥。
袁紹擰著眉頭,不情不愿地說道:“只怕會有!
“那么我們迫在眉睫之事,就是要防治旱災蝗災了!
一想到這兩種災難的組合到來,可能會讓前幾年還過上了一點安生日子的民眾重新回到水深火熱之中,沮授的表情也不大好看。
好在,眼前的一個壞消息,或許也可以說是一個好消息。
“有些舉措可以跟著關中和并州那邊來操作!
至于為何不必考慮涼州?還不是因為涼州的海拔造成了氣溫的偏低,這種環境在大部分情況下會極大地抑制蝗蟲卵的孵化,所以也很難出現蝗蟲為患的情況。
頂多就是干旱的情況會更加嚴重而已。
同樣有這種情況的,還有個幽州。而這邊則是由于地理位置太過偏北造成的。
他們就可以省著一點口舌和公孫瓚交涉。
袁紹聽著沮授的判斷,又重新將目光落在了他面前的那份樂平月報之上,“公與,你先讓人安排下去,讓冀州青州境內的民眾……把土地重新翻整一遍!
這是一項不管這兩種災禍是否會到來,這么操作后都不會吃虧的行為。
昔年并州境內的農具改革,在商賈互市日漸增多后,已不可能成為保密的東西。
但怎么說呢,到了如今喬琰已不在乎這些東西泄露出去,反正早一步拉開差距的優勢越到后期越無法填補。
比如說,鐵耙這樣的東西看起來簡單,實際上是要消耗鐵礦的。
偏偏并州和涼州境內的鐵耙基本上都是在早年間打造的,而彼時都還未曾進入長安朝廷和鄴城朝廷的對峙階段,這部分前期投入就完全在喬琰所能接受的范圍中。
可對如今的袁紹而言,這就是一筆他需要從戰備物資之中瓜分出去的東西了!
甚至在已經顯露出旱災端倪的氣候中,他想要讓治下的民眾出錢添置耙,還不能開出太高的價格。
越是惡劣的條件,也就越是限制了消費。
袁紹在做出決定的時候當然看得到這項弊病,只可惜,比起大規模從并州采購樂平月報,將其分發到兩州百姓的手中,比起在三月才開始水渠的大規模修建——
在制作農具上的這部分損失,反而是相對較小的了。
身在兗州的曹操倒是沒有袁紹的處境這么艱難。
他確實因拿下兗州牧位置的手段是先擴張后正名,于是和兗州境內的士人在后續的配合上產生了一點齟齬,但他一來不像是袁紹一樣還有一個鄴城朝廷在境內作為拖累,二來也還有陳宮等人為他逐漸緩和與兗州士人的關系。
不過要說面對旱災的到來,他能過得有多舒坦,又顯然沒到這個程度。
歷來若有旱災之變,兗州所要遭到的罪都是比冀州青州這種地方大的,氣候、土壤、田產的優勢反而會成為此間的劣勢。
能怎么辦?蝗蟲愛吃……
曹操發愁得頭發都掉了不少,要說多種豆類和苜蓿來進行防治倒也不是不能做,但前提是,這兩種東西要有足夠的市場。
雖說豆為五谷,也沒聽說過誰會將豆長期作為主糧,頂多配合黍麥食用,所以倘若種多了,消耗就是一個問題。
苜蓿草就更別說了,它比起豆類所需的生長環境更為嚴苛得多,偏偏在兗州境內還沒有足夠的戰馬資源需要用它來喂食。
“我看也不必想著將其種出來后送到司隸販售,”曹操托著額頭,將面前的這份報紙翻了又翻,“這種廣而告之的手段勢必會讓那三州的豆類和苜蓿價格大幅下跌,算上路費往來,我們就虧了!
也就是說,麻煩還是只能在他們自己境內想辦法解決。
不過即便是這樣,身在此地的陳宮看得出來,面對這種因責任大而帶來的困境,曹操并沒有后悔于自己就任兗州牧這件事,而是依然在積極尋找出路,就這一點上來說,便讓陳宮倍感欣慰。
在這種壓力之下,曹操甚至和邊讓等對他頗有意見的兗州士人開誠布公地談了一次,也將話給挑明了,要么就是他們和衷共濟,度過眼前的這次危機,要么就是他們一起失去民心,性命難保,總之有什么意見都等到這些災情結束之后再說。
就為了這個磨合之中的進展,陳宮也自覺自己有這個責任,全力配合曹操度過這次危機。
天時既然自有其常理,無法按照人的意志來進行轉移了,也就只能從人力的角度來做了。
除卻樂平月報上給出的法子之外,陳宮建議道:“西面三州有喬侯以身作則,故而民眾不再對蝗蟲懷有神化的忌憚情緒,東觀漢記中對于蝗蟲飛入;癁轸~蝦的說法甚至重新做出了校勘,然而兗州境內的絕大多數百姓并不知道此事,若蝗災一起,府君即刻親身作則行捕蝗之舉。”
曹操頷首,這一點他當然會做到。
“此外,當年曾被喬侯用過的驅蝗之法不妨一試,以蝗換糧,以火滅蝗,再下一條詔令,如若有人因捕蝗而致使田地毀壞,可將這塊田畝免稅!
曹操剛要開口,就聽陳宮說道:“我知道府君在擔心什么,如此情形之下難免有人刻意踩踏田畝以求避稅,故而需有嚴格的監管和巡查,我想向府君舉薦一人,此人姓滿名寵,表字伯寧,曾在郡中擔任督郵,糾察為禍賊寇恪盡職守,又曾在高平縣中擔當縣令,因縣中督郵貪污,便將其抓捕拷問,致使督郵受刑而死,故而棄官歸家!
“非常之時,正需有非常手腕之人!”曹操眸光一亮,當即回道。“不知此人現在何處,我即刻去請!
陳宮回道:“他為山陽郡人,府君既有此意,讓人往山陽昌邑走一趟就是。”
這也只是一個疑慮而已,曹操想了想又問道:“可若要以蝗換糧,我等手中的糧食并不足夠,又該當如何辦?”
他們是不能給人開個無法兌現的價碼的,但這個兌換的數額也不能太低。
可雖說去年收成尚好,也還是有相當一部分糧都被曹操用來換取棉衣供給越冬之用了。
現如今的府庫里正常的過完一兩年還好,真遇上這種災情,卻著實不夠。
陳宮果斷回道:“讓人往長安走一趟,問詢于喬侯——”
“是否愿意,以兗州各家所藏之孤本典籍換糧!”
曹操愕然,“他們如何能舍得!”
陳宮搖了搖頭,“讓他們全拿出來或許不舍,一家湊上一批總能愿意的,在書籍的選擇上也大可以再斟酌一番。”
“孰輕孰重,在這性命攸關的當口,總得分出個高下吧!
293. 293(二更) 激將之法……
但陳宮說這是性命攸關,在有些人看來卻未必有這樣要緊。
當他以兗州別駕的身份朝著各家游說的時候,收到的回復幾乎是統一的。
春三月的雨水短缺在早幾年間也是常有的事情,不一定真會發展到旱災的地步,更遑論是在此時還沒有見到影子的蝗災了。
那長安朝廷對此擺出了嚴陣以待的架勢,到底是真要為這樣的災禍做出準備,還是想要通過輿論給他們制造在心理上的壓力呢?
陳宮忍住了直接開口就罵的沖動,冷聲問道:“倘若當真如此呢?”
對方漫不經心地回道:“且不說這兗州地界上,曹兗州所在的東郡就有黃河經行而過,便是那濟水、濮水、泗水和那大野澤,都是這方土地上的穩定水源,少下個幾天雨而已,何必先自己人嚇自己人。”
“再者說來,曹孟德的兗州牧是由鄴城朝廷授予的,我等就算現如今要效忠也該當效忠于鄴城天子才對,你因為關中的存糧更多,便要將我等的典藏孤本拿去那頭換糧,在情理上也說不通吧!
“還是說,你陳公臺是有什么大作需要在長安那頭印制的,好叫你名聞天下?”
這話說得簡直荒唐!
陳宮反問道:“短短十年的時間,就讓你們忘了光和年末的旱災,讓大野澤的水域都縮減到何種程度了嗎?”
雖此刻也才是三月中旬,但真正精通耕作的老農哪里會只按照一點降雨量的多寡就來評判今年的災情,大災之前各種自然生物的表現也同樣反常,若非陳宮走訪過了各方鄉里,哪里會得出這樣的一個結論!
可這些人都將他當做是什么了?
真是旱災當頭的話,在他們口中的這些河流水澤根本就不是他們的救命稻草,這些水源也絕不足以讓他們的糧食在地里正常生長。
他們只是舍不得自己的臉面,舍不得自己要先付出再獲得罷了!
陳宮冷冷地看著對方巋然不動的面色,深知自己就算將前幾年的情況搬到他們的面前來做個比對,在他們這里可能都并不能起到任何勸說的效果。
他當即拂袖而去,只留下了一句“不堪與謀”。
“嗤……不堪與謀?我看是他陳公臺跟著曹孟德做事久了,都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又是何方人士了!北魂悓m登門勸說的壽張王氏子弟瞧著對方的背影消失,不由冷笑了一聲。
這兗州境內奉迎曹操前來擔任兗州牧的人里,有被曹操在東郡太守任上政績說服,覺得他確實適合兗州牧位置的,也有些得算是隨波逐流接受眾人所提出建議的。
在背后說不定還盼望著曹操早點出個什么意外。
壽張王氏便是其中一支。
這一家里在這東漢末年倒是出了個有名人物,叫做王芬。
光和七年因黃巾之亂的緣故,黨錮之禍被解除,其中就包括王芬。
在皇甫嵩從冀州牧位置上卸任之后,他甚至一度當上過冀州刺史的位置。
但在中平四年,也就是喬琰坐上并州牧位置那一年的年初,故太尉陳蕃之子陳逸和青州術士襄楷造訪了王芬,在席間,襄楷聲稱天象將會不利于宦官,黃門常侍將要滅族,于是幾人都覺得時機已到,便密謀將漢靈帝給廢黜,改立合肥侯為帝。
因曹操在黃巾之亂后的表現,加之他彼時憤然辭官在家的狀態很對王芬的胃口,王芬就也邀請了曹操。
但曹操在信中果斷拒絕了他,說廢立皇帝這種事情很不祥的,古往今來實行此道的也只有伊尹和霍光罷了,這兩人都是權柄在握,在實施的過程中也面對著相當多的困難。
現在你們貿然實行這樣的計劃,和七王之亂有什么區別呢?1
事實上拒絕王芬這次行動的也并不只有曹操,名士華歆也對此做出評價,說王芬此人性格疏忽,又不擅長統兵,現在還到處發出邀請,誰知道會不會事敗,而后牽連妻兒。
這些人的拒絕并沒有打消王芬動手的念頭,反而讓他覺得天下的希望都盡數懸系在了他的身上,決定不管三七二十一,自己單干,就趁著劉宏北巡河間郡的時候動手!
誰知道太史令觀星言及不宜出行,讓漢靈帝打消了這個計劃。
又因他恰好在此時下詔讓王芬入京,王芬以為事情敗露,就自殺而亡了。
這件事因為并不算事敗,就連許攸這個參與謀劃之人也就是藏匿了一陣就回到何進大將軍府任職了,或許就連漢靈帝本人都沒將這個事情放在心上,壽張王氏也同樣沒有遭到追責。
但這并不影響他們對于曹操是懷有怨懟之心的。
要他們看來,若不是曹操、陶丘洪和華歆等人相繼對王芬表達了拒絕,又正逢漢靈帝拒絕了這趟往河間國的出行,或許王芬的廢立計劃就已經成功了,如何會因為恐懼而落到個自殺的地步。
另外兩人不在兗州,甚至陶丘洪已經病逝了,那么這個遷怒的對象當然只有曹操。
他們能不明確地對曹操提出反對,都得算是不錯了,更別說是配合這種用書換糧的舉動。
“閹宦之后,買官太尉之子,果然是有一點風吹草動就懼怕到這個地步了。”那人將陳宮給激走尤不解氣,又在合上門后暗啐了口!拔铱催不如讓那張孟卓做兗州牧算了!
張孟卓也就是張邈,也是陳留郡的太守,同為壽張人士,和壽張王氏之間還算有些交情,可惜對方跟曹操也有交情,也是在曹操發起占據兗州之戰的時候極快倒向對方,頂多就是這兩年間和曹操有些理念上的磨合問題而已,若要讓他反對曹操,大概是做不到的。
這么一看,也就是那兗州喬氏跟他們之間還能有點共同語言。
也不知道有沒有可能跟他們,還有其他不喜曹操為兗州牧的世家聯手,往鄴城去告他一狀!——
“我看他們就是吃太飽了!”陳宮向著曹操稟報此行結果的時候,曹洪恰好在側,當即拍了桌子。
見曹操朝著他看過來,示意他稍微注意一點形象,曹洪嘀咕道:“我說的也沒錯,前幾年在棗校尉的屯田安排下,加上有從并州那邊流傳過來的耕作之法,這些兗州世家的日子別提有多好過了,我看他們一個個的,現在塢堡倉儲都豐盈得很,就算真有什么天災人禍,塢堡一關,也夠他們吃上三兩年的,哪里會擔心旱災真來,對兗州而言的壓力到底有多大。”
陳宮臉上不由浮現出幾分愁容來。
曹洪這人說話直率,但他看問題是很明白的,這還真有可能是這幾日陳宮吃了不少閉門羹的原因。
但說歸這么說,他們也總不能將這些不配合的世家豪強的塢堡給悍然攻破了。
到時候殺雞儆猴的效果沒達成,反而是要在旱災到來之前先在內部生亂了。
曹洪也知道這個道理,所以他也就是在陳宮說自己要先下去再想想辦法告退了之后,才跟曹操說道:“要我說,那喬燁舒在涼州干的事情那才叫個漂亮,漢陽四姓不聽她的安排給她添堵,那就直接有罪的論罪,沒罪的釋放,這么一通清洗下來,該安分的也都安分了!
“打從他們被清算到如今也有快三年的時間了,只聽過漢陽四姓之中的有才者給那涼州別駕當左膀右臂,何曾聽過他們在涼州重新掀起反叛!
曹操又瞥了他一眼。
曹洪這個既作為從弟又作為下屬的連忙聳了聳肩,“我知道這是個混賬話,涼州不服長安管制已久,該殺的威風還是要殺的,您也同我說過,那邊跟兗州不是一個情況。我這不就是看不過眼這些兗州士人的所作所為,想為大哥出口氣嗎?”
曹操笑罵道:“你要真想給我出口氣,你就先把你手底下的那些兵給我帶好,前幾日還聽說你和子孝賭馬約斗,哪有你們這么整頓軍事的。”
曹洪不太服氣,“這哪里能怪我和子孝行事不妥,分明就是沒什么外敵可打。大哥,您說說看,早年間還有討董這一場可以殺敵的,來了兗州之后,就算是奪濟陰、東平這些地方,您也都說要收斂著打,以防后續治理不便。這我們也能理解。”
“可現在呢?現在就更讓人不自在了。要說我兗州境內的精兵,打個豫州沒問題吧?但先是讓袁紹那廝封了劉備做蕩寇將軍征討袁術,就這樣還能折了文丑,結果劉備那小子可好,轉頭就去當什么徐州牧去了,這都算是個什么事。”
“要說大哥是因為和喬燁舒之間的交情,加上不太看好袁紹,這才既沒向河東出兵也沒進取洛陽,我也都能理解,就是還得在這里受這些個兗州世家的鳥氣,真夠憋屈的!”
曹洪說到這里留意了一番曹操的臉色,見他顯然對自己這個自家人在私底下發的牢騷并沒有什么不滿,便又小聲道:“大哥啊,早年間您還說自己想做征西將軍,可您看這現在哪里有征西的樣子。”
曹操很清楚,曹洪忽然在此時跟他說這些,絕不是在表達對他的不滿,而是在說,他身為兗州牧,卻依然受到諸般掣肘,而這些制約甚至并沒有因為他在兗州立足的時間漸長,在此地的人脈愈深便有所減少,著實是讓人不痛快。
他眸中的復雜之色一閃而過,對著曹洪擺了擺手,“你先下去吧,讓我一個人想一會兒!
兗州士族的不配合在天災的到來之前實是他所面對的阻力,但這也或許會是推動他做出轉變的動力。
說實話,在長安朝廷和鄴城朝廷之間,若不是因為他的兗州牧來歷和兗州世家的立場,他是更傾向于長安的。
想想當年和喬琰飲酒暢談,竟恍惚還是在昨日發生的一般。
要不是出于這種想法,他也不會將次子曹丕送去樂平書院就讀,也不會和喬琰之間達成以糧來換棉的交易。
但若讓他毫無顧忌地領著宗族投往司隸,他又還做不到。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喬琰越發位高權重,在長安城中揮斥方遒,也不知道是不是她近來所行的種種都帶著一股將漢廷主導權奪去的跡象,以至于曹操在看著那些字跡相同的報紙之時時常在想,倘若她真能擊敗袁紹,將漢室合二為一,那么屆時的天下當真還是漢室天下嗎?
漢室天下又真的是最合適的天下嗎?
都說最了解自己的還是對手,他和喬琰雖不能嚴格算是對手,但也從這些細枝末節之間窺見了一些不同尋常的東西。
這種遲疑讓曹操不由有些猶豫。
但他也從陳宮和曹洪的話中意識到,他再怎么猶豫,都必須要做出一些改變性的舉措,讓接下來的時局無論發生何種改變,他都還有轉圜的余地。
尤其是,在這天災當前,盡可能地保全自己所統轄境內的力量。
好在今日他所得到的也不全然是壞消息。
早前陳宮向著他舉薦了山陽的滿寵滿伯寧,曹操對此也尤為重視,便并不打算只是向對方送出一封征調其前來州府的邀請而已,直接讓曹純走了一趟。
曹純年紀很輕,只比喬琰大上四歲而已,但在董卓之亂前他就已于洛陽擔任黃門郎,又跟隨曹操募兵作戰,因其雅好重紀,又有禮賢下士之能,曹操對這個從弟尤其看重。
讓曹純去請滿寵,可算是將態度表現得極其謙恭了。
滿寵也未曾辜負曹操的期待,在與曹純的簡短交談后便當即動身,從山陽來到了東郡,并在和曹操的頭一次會面中侃侃而談。
讓曹操尤為意外的是,陳宮舉薦滿寵的時候,只說對方執法嚴格,適合于在此時的兗州樹立新規,以應天時之變,但以曹操的經驗來評判,滿寵在軍事上的眼光同樣很好。
這是個典型的軍政兩手抓的人才!
曹操喜獲干將的同時,也越發堅定了自己在心中做出的一個決斷。
于是在五六日后,身在鄴城的袁紹前后腳地收到了兩條消息。
一條是兗州的幾方氏族勢力向他密報,說曹操有意向長安朝廷投誠,希望他們將手中的孤本典籍拿出來,用來向長安朝廷示好,請袁青州務必小心。
另一條奏報則是來自于曹操,他在奏表中寫到,因這兩年來兗州局勢的日益穩固,為顯示我方朝廷的威儀,不如對外擴張。
他想請袁紹向天子提請一份準允,若時局得宜,便讓他出兵豫州,剿滅袁術,將此地收歸鄴城朝廷管控。
作為他出兵的回饋,他希望能讓天子下令,讓兗州氏族之中帶頭表率捐獻軍糧的,可以得到朝廷的敕封。
“子遠對曹孟德此舉怎么看?”
涉及曹操,雖說還跟沮授一度出兵的豫州有關,袁紹還是下意識地先找來了許攸,拋出了這個問題。
許攸看了看前一封信落款里有壽張王氏和梁國喬氏,頓時就明白了,“明公啊,這不就是各方的陳年舊怨匯聚到一處了嗎?”
王氏不滿曹操,喬氏不滿喬琰,趕巧這兩人又得算是舊友,加上曹操還因有動兵打算而意圖征收軍糧,難免引起內部的矛盾。
就是這一次鬧得稍微兇了些,竟直接變成了送到袁紹面前的告狀。
不過舊友這種東西,誰沒有幾個呢?
在眼下這種明擺著是喬琰占優的局面下,曹操也頂多就是維持著和對方的交易,沒做出什么悍然進攻鄴城的舉動,已得算是表現很正常的了。
若在此時因為這等小人的狀告就對曹操發出質疑,或許才是真的要將對方逼到對立面去了。
反倒是曹操的這個出兵申請,在許攸看來格外有意思。
他分析道:“倘若今年真如喬并州所說,旱蝗之災已不可避免,比起冀州青州和兗州,其實最容易失控的,還是豫州。”
想想看吧,擔任著豫州牧的袁術到底是個何種水平的“人才”!
就算有袁渙閻象這些人在袁術的身側輔佐于他,也并不能改變一個事實——他將家務事弄得一團糟的同時,對豫州的治理也相當得不上心。
若不是因為鄉黨聯結,加上汝南袁氏的地位,只怕袁術早就已經被拖下臺了,又哪里只是先前那般摔斷了腿,受到一點□□上的挫折。
現在再施加一個外因,必然會讓他面對顧此失彼的局面。
這種情況下,還真是奪取豫州的好時機。
但袁紹依然不敢對相鄰的并州掉以輕心,跨過兗州抵達豫州的作戰,在先前也已經被文丑之死給出了一個反面證明,用曹操的兵力來達成目標,好像還真是最合適的!
袁紹的眼睛里閃過了幾分思慮,“你的意思是,將這個出兵的權力給他?”
許攸點了點頭,“對,給他!明公也不必覺得,在這樣的情況下,會讓曹操橫跨兗、豫二州,進而變成對明公的威脅!
他抬了抬手中的第一張密報,說道:“這不就是一個用來制衡他的東西嗎?”
袁紹恍然。
是了,曹操在今年選擇恰當的時機動兵,或許可以讓外部的收獲用來填補內部的缺漏,卻也會將兗州境內的矛盾以更快的速度激發出來,到底是福是禍還未可知。
有一點倒是可以確定的——
這必定會是袁術的災難!
沮授當日領著高順只讓袁術遭受了這樣的一點損失,著實未讓袁紹徹底解氣,倒不如在這天時變化面前,將他本不該擁有的權柄徹底交出來!——
在鄴城的袁紹做出這番決斷的時候,喬琰也收到了兩封書信。
這當然不是從兗州方向過來的信,而是從益州送來的。
兩封都是。
其中一封是她安排在劉協身邊的暗探定時將劉協的情況告知于益州的情報人員,又由他們轉告于喬琰,這就不需多提了。
在益州這種相對閉塞且安全的局面下,劉協會遇到什么生命危險的可能性相當之低。
而另外一封則是來自于賈詡。
“這老狐貍一邊說自己要休假,一邊也沒少做事!眴嚏戳藗開頭就忍不住笑了。
賈詡被那幾個心眼不少的年輕人問得不堪其擾,干脆帶著他們實戰教學。
該說不說,喬琰還是給他們選了一條好路徑。
往益州去的這趟,正好先在漢中這邊給徐庶設立在此地的各項駐防查漏補缺,順帶對身在廣漢屬國的張魯和位居蜀郡的劉焉再行一番震懾舉動,以免喬琰這數年間的內部經營,外不用兵,給身在群山包圍之地的這兩人造成了什么不必要的誤解。
在完成了這番校查之后,這才帶著幾人順江而下,前往海陵。
與他們同行的人里有兩個人是從劉焉這里薅過來的。
一個叫做張任,乃是益州蜀郡人士,剛在劉焉的手底下出任從事。
張任此人年少之時便頗有一番膽氣志向,可惜此時在益州牧位置上的還是喜歡任用東州士的劉焉,而不是他那個被益州士人扶持上位的兒子。
故而張任雖在名義上來說是從事,卻遠不能和喬琰做并州牧時候手下的那幾個從事去比較地位高低。
在賈詡和徐庶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對劉焉的敲打中,張任甚至被劉焉指派做了賈詡等人的隨行護衛。2
張任樂不樂意這一點大概不重要,賈詡這頭給他的“學生們”又弄來了個將領打手,才是眼下最重要的。
另一位被從益州帶走的,就是甘寧。
但是讓賈詡在信中寫來都覺得有點哭笑不得的是,甘寧并不是被他們說動前往的,也不是因為和褚燕、馬超的關系還不錯于是跳上賊船的,而是因為呂令雎這姑娘來了一出激將法。
在意識到這個跟她湊巧遇上的人就是喬琰說要讓他們帶上的甘寧后,她當即動起了腦筋。
按照她在來到益州后所打聽到的消息,甘寧此人尤其喜好排場,且極有勝負欲。
她便和陸議商定,由兩人爭吵到底是南方的水師更為強盛還是北方的水師更強。
至于北方這頭的論據,一個是喬琰當年以羊皮筏子率眾渡江騙過了董卓的耳目,以這種北方特有的泅渡之法奠定了攻占的基礎,另一個便是從涼州武威郡到并州云中郡之間的黃河水路上,北方善使渡船的好手下在其中往來無忌,可要比那勞什子的錦帆,威風不知道多少倍。
在“發覺”她和陸議的談話好巧不巧地被甘寧給聽到后,她還不忘叉著腰對著甘寧喝道:“看什么看,我又沒說錯,君侯有何種本事不必多說,那黃河水路現如今也是我父親呂奉先看管著,你若不服,便上并州去跟他較量一番!
甘寧都要被氣笑了。
自打他在益州混出名聲來之后還沒遇到過這樣的挑釁。
偏偏在他面前的還是兩個小孩兒,他總不能直接上手去揍。
但若是直接往北方去找呂布或者喬琰比試個高低……甘寧又覺得有些不妥。
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自古以來就是這個道理。
他在并州人生地不熟的,還未必能將自己趁手的下屬都給一并帶去,到時候輸得難看,豈不是讓他顯得更加丟臉了。
想到方才他聽陸議提到,他們此番是要去往徐州檢驗在樂平書院中的進學成果,目標是同淮河對面的叛軍一較高下,他當即來了興致。
同樣是渡河,彼時的喬琰是渡黃河,河對面的董卓軍隊是由牛輔這種角色統領的,現在是渡過淮河,河對面則是劉備和陳登魯肅這樣的麻煩貨色,一比較之下,說不定還是后者的難度更大些。
若是他能做到的話,豈不是證明了他們南方人的水戰本事絲毫也不遜色于北方人?
甘寧這人平日里奉行的就是一個快意恩仇、為所欲為,既然想到了便當然要去做,他當即和劉焉請了個外派的職務,說是也要跟著這群人往徐州走一趟。
劉焉……劉焉大概始終也忘不掉上一次帶著甘寧到漢中赴會喬琰之約的時候,對方那個讓他眼前一黑的口哨,能把這個禍害從益州地界上丟出去,說不定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還是一件好事。
所以當賈詡等人將要出發的時候,甘寧就也在隊伍里了。
這同行的兩個益州人士,一個是被趕鴨子上架帶上的,一個是自告奮勇來證明自己的,在隊伍里光是從神情上就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但總的來說,這兩個人要么是被綁架要么是被騙,反正都不是什么正經加入的方式,賈詡的心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以至于在這封寄給喬琰的信中,都表現出了溢于言表的愉悅。
喬琰沒忍住又看笑了。
她提筆寫下了兩封信。
一封是給呂布的,信中寫到,他閨女很有本事,還比他會動腦子,所以他在并州也不許懈怠,今年或許就有讓他出兵的機會,務必將麾下軍隊養得兵強馬壯。
另一封信則是給賈穆的,信中說,他那位老父親又重拾信心,在益州這個中轉站都表現得尤其出眾,想來到了海陵也是要大展身手的,他這個做兒子的也千萬別落下。眼下旱情將至,水利興修之事至關重要,如有不能決斷之處,便向陸苑問詢就是。
喬琰擱下了筆,喊了人來將這兩封信給送出去。
做完這一切,她又吩咐道:“往弘文館去一趟,請田……請元封到我這里走一趟!
既然是要用兩代人相互督促,那又怎么能漏掉這一個!
說起來,距離袁熙上一次來到長安,也有將近兩年了吧……
這孩子可真是有夠不孝順的。
294. 294(一更) 考核選才
該說不說,在長安這地方工作久了可能是會產生一點后遺癥的。
比如說——
當田豐剛被喬琰傳喚的時候,他的第一反應居然不是,他的臥底身份是不是暴露了,而是他最近協助陳紀新出的那份考題,是不是在內容上出了什么問題。
按理來說不應該啊。
為了讓這場暫時定在四月的弘文館選拔起到適配于眼下時局的需求,這一次的題目里甚至將蝗災旱災之后的災后治理,發行刊物的抉擇,法理與情理在大災面前的協調,災害面前的民族關系處理,以及特殊關隘在人手調配可能不及情況下的戍守周轉等,都加入了考題的范疇。
至于喬琰說的選擇題和判斷題也基本是圍繞著已知事實展開的。
他們甚至考慮好了兩套卷子,讓參與考核之人先行決斷,自己到底是更偏向于走經學進修路線,還是實干從政路線,各自選擇更適合于自己的方向,以免出現在人員選拔上的錯漏。
但田豐剛想到這里又不由腳步一頓。
他是當元封當久了還是出題出傻了,怎么當真把自己當做喬琰的下屬了!
何況就算出的考題真出了這樣那樣的問題,首先被找上的也肯定不會是他這個做助手的。
上頭還有個陳紀呢,不能讓他這個當弟子的扛大梁對吧?
比起此事,還是應該當心自己是不是在何處表現出了破綻。
他懷著有幾分忐忑的心情走進了喬琰的辦公之所,就看到在她的手中拿著一份新的模板卷,好像并不像是要興師問罪的樣子,甚至先抬手示意他在此地就座。
田豐不由先在心中松了一口氣。
喬琰開口道:“我聽元方先生說起你在弘文館兩年中的種種表現,覺得只讓你放在這個位置上還是有些屈才了,若此次考核能選拔出得用的人才,你就再往上升一升吧。”
“雖說弘文館這邊也不能缺了你這樣一個好助手,但元方先生和文若他們也都是在朝堂中自有其職務的,頂多就是將工作再分配出去一些!
她這第二句話直接把田豐本想出口的回絕理由給堵了回去。
何況喬琰給他選的老師陳紀位列九卿之一,反正他再怎么進入朝堂升遷,在短時間內也不會越過陳紀的位置,還真能讓他進入“體系”之中。
田豐回道:“我只是覺得自己的經驗還不太夠而已,做出的貢獻也不足,不值得君侯對我另眼相待。”
喬琰搖了搖頭,“你這話說的,就實在是妄自菲薄了。雖說這些考核卷宗之中的大致方向是我先給你們劃定的,但在各個細枝末節之處的難易考量,卻是你和元方先生等人逐字逐句地推敲過去的,生怕在對賢才的決斷上有何失當,實是難得的求真之人!
還別說,就因為田豐這個情況,喬琰都有點希望其他各家也能把自己的臥底給派遣到她的身邊來了。
這種人為了防止因為摸魚劃水的情況被人發覺異常,可不就得拿出自己起碼七八成的實力來辦事。
像是眼下的情況里,誰也不會嫌棄己方的人少的。
尤其是,在今年喬琰還有對外擴張想法的情況下。
可惜啊,像是袁紹這樣的冤大頭實在是不多了。
她在心中嘆惋了一番后,將目光重新落回到了田豐的身上。
對于喬琰的這番夸贊,他顯然是有幾分不自在。
但這幾句話還只是個開始,因為喬琰的下一句話,就是田豐更不愿意提及的東西了。
“說來,自你從冀州來到并州,又到長安任職到如今,也有兩年半的時間了,你在冀州的家人還是不愿意隨你一同定居在此地嗎?”
田豐臉上的神情有一瞬的凝固,“他們……”
“我聽說你有讓人將月俸送回去過幾次,也有給他們捎帶問候的信件,對面讓人給你送過年禮和問候,可總是這么分居兩地,也不是個事兒!
喬琰一邊說一邊對著田豐投來了個不無同情的眼神,“建安元年你那兒子來長安看過你一次,回去的時候奉孝還讓人給他多添置了些帶回去的禮物,可惜他此后便再未前來。我本想說,他若是不孝,我便親自寫信與他譴責一二,但仔細一想,又覺得此事不能盡數怪責于他!
“想來也對,要讓人遷移到他處定居本就不易,像是關中地界周遭的搬來容易,冀州山高水遠的,卻不是一個難度?偟媚阌袀更為穩定的職位,有個合適于一家人落腳的住所才對。是不是如此?”
田豐:“……”
他能說什么?他總不能說,被郭嘉誤認為是他兒子也被他稀里糊涂應下來的那位,其實不是他的兒子而是袁紹的兒子,絕不可能長居于長安,被挾制在這里做個人質。
袁紹也當然不可能把他田豐的家人給直接放了過來,以防他這個時間太長的臥底到最后真的倒戈過去。
他只能猶豫著說了句“是”。
又聽喬琰說道:“眼下情形特殊,天災將至,我對冀州地界上的防治手段并不看好,你若看得分明,還是該當在此時勸說他們一二。再如何故土難離,總還是保命重要。”
“好在也有個給你名正言順封官的理由,就如我先前所說,四月初的人才選拔完畢,我會以朝廷得才為由,對你給出足夠的嘉獎,到了那個時候,你的家人應當不會做不出個抉擇吧?”
雖說喬琰語氣溫和,也只是在對下屬和家人分居的情況做出問詢,可不知道是不是田豐的錯覺,他還是覺得這其中有一種隱藏的威脅。
但他又陡然想到,喬琰話是這樣說不錯,然此時已是建安年,天下愿意出仕的人才其實早已經被各方給瓜分得差不多了,還在等著憑借這場考核躋身上位的,也就是在弘文館中滯留的那一批。
這些人也不能說毫無才華,卻著實配不上大才二字。
若真是因為選出了這樣的人才給他升官,其實是有點站不住腳跟的。
田豐連忙回道:“君侯的好意我心中明白,但還是請君侯愛惜羽翼,不必只因元封一人的家中情況做出破格對待!
喬琰笑了笑,“這是自然,若是這場考核出了什么問題,我還是要拿你問責的。此事至關重要,你也別在我這里有所懈怠!
她頓了頓,又道:“不過說起來,我還有個想法,在你們將試卷拿去刻印之前,也跟著安排下去。”
她將手中的另外一張紙朝著田豐遞了過去,說道:“看看這個!
田豐起身接了過去,就見上頭雖無幾個字,內容卻極為關鍵,寫著的正是對四月試題的排版考慮。
其他的安排都不太要緊,唯獨有一條極其特殊。
在試卷的右側有一條豎向的線條,將姓名籍貫等信息都列在了劃分出來的單獨區域,而在這條豎向線條之上,還寫有個字,叫做裝訂線。
田豐在心中隱約有了個猜測,卻還是朝著喬琰看去,問道:“這是?”
“考核完畢后先將收集上來的卷子以此方式隱去姓名,再行閱卷!
喬琰眸光中透著一絲興味之色,繼續解釋道:“此番考核選拔之前,這些參與之人中有大部分在長安城中都住了不短的時間了,總有些閑談趣事傳到我,和閱卷之人的耳中,這里面有好消息,當然也有壞消息,打架斗毆的,一度寫過些不敬之辭的,其實也不少見!
“因長安包容萬千,這些舉動也并未違反五刑條例,這才未曾對他們做出懲處,但若是在閱卷之時受到了影響,那就有些不妙了!
“禰正平昔日醉酒斥責于我,我依然深愛其才,此人口齒之伶俐,文辭之清美,也是當世少見,雖私德有缺,也不必對其貶斥論責,余者皆同。倘若因為前幾個月中的種種印象就錯失人才,那就是這次選拔方式不當了。”
“我思前想后還是覺得,該當將這些人的名姓都給直接糊上,且先不管這答題者是何人,光看其才華,最為妥當!
但凡喬琰這個糊名的想法是提出在黔首之中也多有學成之人的時候,又或者是個相對太平的年代,有些生怕被后進的下層人士取代且想走關系的人參與其中,可能都會遭到反對。
偏偏她是在此時提出的這個想法,拿出來的理由還格外適合于眼下的情況。
這種對人才品行在不觸犯法律情況下的稍稍放寬,正彰顯了她這位大司馬的肚量。
誰又會去反對這樣的革新?
何況,以田豐看來,喬琰設立此舉,分明不只是要防止出現被固有印象干擾評判這樣的情況,也是為了促進這場考核之中的競爭。
現在人人都被封住了名姓,沒有什么祖輩父輩的關系可走,整張卷面上唯一能夠用來作為評判標準的就是實力,誰有幾把刷子,誰只是沽名釣譽之輩,都可在這里清晰地分出個高下。
此舉無疑正合大漢士人的胃口!
那么有沒有一種可能,一些原本并不打算前來參與這次選拔的,也會因為這個特殊的規則而被卷入進來,打算用這樣的方法來檢測自己的實力?
喬琰又說道:“此外,我已向天子上書求得準允,這些考校通過之人,可以在各自合適的崗位上任職一月,若覺得我長安朝廷與他們理念不合,可隨時離去,由朝廷負責往來路費,在此期間不會接觸到此地的核心機密,且等到安家在此地再知曉也不遲!
“若對糊名考核之事無有異議,我便讓人盡快將告示給張貼出去了!
田豐聽著喬琰娓娓道來,站在敵人的角度來評判她的這番舉動,尚且要覺得她言行風度令人折服,再想想此番可能會被遴選入朝的士人,更覺得自己前途無“亮”。
該不會等到這四月考核結束,他就真的要上崗加薪,成為長安正式官員之一了吧?
那到時候,他要是被要求將自己的家人接到身邊來安頓,難道真的要讓明公把袁熙用元西的身份給送過來不成?
田豐懷揣著這種憂思,將喬琰對這場考核的兩項補充說明告知了陳紀。
陳紀聞言,哪里能領會到田豐在此時的復雜情緒,當即拊掌贊道:“大司馬果然不愧是大司馬,這般設置之下,若是還能讓網羅到長安的人才跑了,那就只是我陳紀的過錯了!
大漢所崇尚的士人風骨,讓人根本不會在喬琰提出的這種公平面前提出任何反對。
對這批平均實力不如早早入朝之人高、家世地位又相對均等的人來說,這樣的考核方式無疑能讓穎脫而出之人顯得更有水準,也在無形中提高了他們的身價。
在都覺得自己才會是那個優勝之人的情況下,他們感謝喬琰還來不及呢。
但這場糊名考試的意義僅在于此嗎?
喬琰耳聞考核規則告示張貼出去后的各人反應,不由露出了個微妙的笑容。
現在參與選拔的,都是原本就有認字進學條件的士人,以后……
可就未必了!
不過這種話,就不用在這種皆大歡喜的場面之中說了。
“我看也不是皆大歡喜,”程昱忍不住吐槽道,“田元皓真是被君侯坑得不輕,他現在就擔心這場考試里選出個大才,讓他真要因為出卷而得到君侯的嘉獎!
喬琰挑了挑眉頭,“仲德先生不會以為,我是隨便跟他這么說的吧?我要不是提前獲知了有人有這個參與考試的想法,哪里會做出這種承諾!
所以眼下的情況,可真是田豐怕什么來什么了。
因人手缺乏的緣故,他們這些出題之人還得負責閱卷,于是在他的忐忑不安中,迎來了這一張張答卷的校閱。
字跡什么的便不必多說了。
對方今的士人來說,寫出的文字就是他們的臉面。
雖然不需人人都和衛覬、張芝、蔡邕這些人一樣,寫出一手讓人眼前一亮的好字,但起碼的字形流暢,卷面清晰還是能做到的,這樣一來,拼的就是他們在這答卷中所展現出的水平了。
卷子審閱到一半,田豐就看到了一張讓他都覺得有些心驚的答卷。
這張卷子中的有些話其實還有些稚嫩,但這絲毫也不影響從這字里行間透露出的一個“奇”字,若是在治理民生上喜歡走奇道,其實是有點問題的,可如果是在兵法謀略上呢?
這就是好一個奇才了!
田豐倒是有心將這份卷子的評分稍微往下壓一壓,說不定還能讓這個賢才流往其他地方,但這一來對不起他的良心,二來,喬琰對這種可能出現個人傾向干擾決斷的情況,其實是有過考慮的——
一張答卷起碼要經過四個人的手進行打分計量,通過眾人裁決去掉一個最偏離的,而后取平均值。
若是田豐對此做出了什么不合適的評判,反而要給他招來麻煩。
果然在他給出了個正常評分,將其傳到了被叫來改卷的荀攸手中后,就見對方在閱卷數行后,忽然叫了聲“好”。
荀攸向來內斂,也難免有這樣的表現,可見此人是真有本事。
還不等田豐為這等人才落入喬琰的手中而唏噓感慨,就聽另一頭的陳紀拍了一下桌子,又因驚覺自己拍的不是腿,頓時齜牙咧嘴地抽了口冷氣。
田豐轉頭小心地問道:“老師這頭是又見到什么妙對了?”
“何止……看看這份答卷就知道,這位來得可太是時候了。”陳紀忍不住面露喜色,“你還記不記得,大司馬給我們弘文館這邊的有一條要求是,讓我們盡可能地尋找有經濟方面才干的人才,這不就來了一個!”
好事。√齑蟮暮檬!
田豐接過卷子一看,就見此人在旱災蝗災的災中治理問題上,洋洋灑灑寫下的俱是對平抑糧價和物價,以及如何避免出現以物易物現象干擾貨幣系統的舉措。
這何止是經濟學人才,還是個極有實干潛質的人才!
于是這兩張最為出彩的試卷在評判完成拆除糊名封條的時候,便引來了這些閱卷之人的爭相圍觀。
“扶風法正……”
這是那張用策出奇的卷子的答題之人。
法正本人的名字,在此時還并不出奇,但他的曾祖法雄一度官至南郡太守,祖父法真乃是極其有名的清高名士,父親法衍一度為司徒府掾屬、廷尉左監,這扶風法氏的背景一出,便讓人不難猜到他為何要參與這場考核了。
法真的傲然清絕脾性顯然在他的孫子身上有所傳承,故而他絲毫不想讓自己作為某人之孫,某人之子的身份進入長安人的視線之中,也并不想讓他這個十九歲的年紀成為評判他能力的影響因素。
喬琰的這出糊名決定,恰到好處地戳中了他的心肺。
他大概覺得,這就是他證明實力最合適的時機!
而另一頭,那張展現出了非同一般的經濟學實力的卷子,也將答題之人的名字呈現在了眾人的面前。
“零陵劉巴……我隱約記得,大司馬是不是曾經對他發起過邀請?”陳紀摸了摸下巴問道。
“您沒記錯,”荀攸在旁回道,“君侯兩年前就邀請過他,結果他非但沒來,還以訪友為名,跑到交州去了,似乎生怕自己被直接逮來長安。”
一聽這段插曲,再一看劉巴在這封答卷上給出的回復,陳紀不由笑道:“這叫什么?”
喬琰剛來到此地,就聽到了劉巴的名字,開口接道:“這叫梧桐成林,引鳳來棲!
如今的長安,如何不能算是一片梧桐林!
295. 295(二更+46w營養液加更) 鑿……
哪怕是田豐這樣的“外敵”,在聽聞喬琰的這句話后,都不由流露出了幾分欽佩。
她這一句“梧桐成林,引鳳來棲”說得順口得很,讓人絲毫也沒覺得其中有何怨懟之意。
直到前三甲的試卷被拿走,預備送交朝堂之上再做出第二輪的評判,眾人才從郭嘉程昱等人的口中得知,喬琰對劉巴的延請,可并不只是在兩年之前輕描淡寫的一句而已。
劉巴暫無出仕之意,甚至在接到邀請后不久,就本著觀望的想法暫時南下交州,喬琰依然讓人往他所在之處送了一本書。
這本書該當算是從備急方書之中劃分出來的一個部分,乃是池陽醫學院之中對于南方瘴氣之疾的調治之法,以防劉巴在客居交州期間直接病倒在了那頭。
她雖未曾再提邀請之事,但也正因為這份上心,讓劉巴身居交州也不忘留心于中原局勢。
尤其關注的,正是去年關中地界屢屢發生災變之后長安朝廷對此的處理之道。
收容他的交州交趾太守士燮都說,既然他對長安局勢有所牽掛,還不如早早回返算了。
像他們南邊這種地方,有雄圖抱負之人可不會多留。
對比一下劉巴的待遇,同在士燮這里避禍的另一個人別提有多羨慕了。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許靖許文休。
他因先前在揚州對孫策給出的那句“有似項籍”的評價,在會稽郡也沒敢久留,聽聞孫策有南下會稽的想法后直接跑路去了交州,得到了士燮的接待。
即便接待他的人得算是交州的豪強一霸,他在此地所受到的禮遇也頗佳,交州到底不是中原,對許靖來說并非是他頤養天年之處。
偏偏他并沒有一個合適回返中原的理由。
昔年許劭許子將對喬琰做出那“雛鳳有清聲”評價的時候,許靖早就已經和自己的從弟鬧翻,故而并未在場,以至于少了個和大司馬攀交情的由頭。
他被孫策從揚州一路逼迫到交州的地界上,表現出了一番狼狽而逃的狀態,分明也不是什么美談,還頗有幾分晚節不保的樣子。
目送著劉巴在聞聽長安城中有考試后動身前往的背影,許靖不無唏噓地感慨道:“方今這天下,還是得看這些年輕人的表現了!
士燮問道:“以文休先生所見,那位大司馬可保多久之富貴?”
許靖打量士燮問出此話神情的時候,意識到對方好像并不是在說一句玩笑之詞。
士燮對中原士人慣來尊重,此時也絕非是在以交州安定局面和北面的時局萬變做個對比,而是真想聽聽許靖對此的想法。
許靖也就難得沒說些云里霧里的點評,而是回道:“秋收之前,關中不亂,大司馬之前程不可限量!
許靖自覺自己這話說的沒什么問題。
這天時有變的跡象在交州不太明顯,從北方傳過來的消息之中卻著實不少見。
旱災已然是板上釘釘之事。
要評判兩方朝廷的勝負,應對天災的反應無疑是其中尤其重要的一環。
若關中在承受著遠超魏郡的人口負荷后,還能安然度過這樣的災劫,再看劉虞和喬琰之間的君臣關系,得出“前程不可限量”的結果也理所當然。
似喬琰這等有中興漢室之功的股肱之臣,就算是打破非劉氏不可封王的規則也未嘗不可。
可當他看向士燮的時候,卻發覺對方的神情中有幾分古怪。
“士太守在想何事?”
士燮搖了搖頭,壓下了面上的那些異色,“我在想兩件事,一件便是我們這位交州刺史到底何時能收起他的那套把戲!
交州刺史張津同樣沉迷于以宗教來統轄治下,可惜他遠離中原,以至于無人對他的這些舉動做出斥責。那徐州的笮融已授首身亡,益州的張魯被當做了個修路的工具人,唯獨張津還在讓部下帶著紅頭巾隨同他一起研習道教。
士燮對此人早有幾分怨言,卻心知在漢廷有余力將注意力放在交州之前,張津此人都是當之無愧的交州刺史,在此地擁有足夠的權柄。
他接著說道:“另一件便是,劉子初在長安會做出何等表現呢?”——
弘文館的選拔考試并不像是后世的科舉一般盛大,畢竟在當下能參與進這場考核之中的還是少數。
但當前三甲的答卷被張貼在弘文館之前的時候,這種尚顯簡陋的放榜,也沒影響這些對結果翹首以盼的人,以極為驚人的速度將此地包圍了個里三層外三層。
“雖說早就已經猜到,大司馬在理政上的喜好必定會影響到這次考核的題目,但最后題目會是這樣,還是讓人有點意外。”不知道是誰在人群中嘀咕了一聲。
這話一出,頓時引來了周邊的應和。
“是極是極,那選擇和填空愣是出了這么多術算題,這是生怕我等將賬目算不明白不成?考場上的珠算打得人頭疼,要不是只給了一炷香的時間計算,嚴禁在超出時間內答題,我都怕我在寫論述題的時候耳邊全都是撥算盤的聲音!
他話剛說完就聽到身后傳來了個年輕人的聲音,“術算不過關,豈不是要如那袁本初一般成為天下人的笑柄?是該算明白些才好!
這話一出,頓時引發了一片笑聲。
自樂平月報對外兜售到如今,能參與進這場考核的,大多將合訂本都看過了,就是為了揣摩那位權傾朝野的大司馬到底是何種處事態度。
故而就算有人早前不知袁紹的欠債笑話,現在也必定知道了。
這么一看,喬琰的這出設置還真沒什么問題。
既已讓敵人在此事上吃了個教訓,便也不能讓自己人在此事上吃虧。
但要這些習慣于早年間舉孝廉習慣的人,轉而來適應這樣的考核,其實還是不太容易。
這人當即又吐槽道:“那這些術算也就罷了,為何還需要讓我等回答與涼州羌人相關的問題?雖說都知道,現如今的長安朝廷治下,涼州西羌也是個重要組成部分,但歷來都是關西出將,關東出相,也早轉入了以羌治羌的政策,何必非要我等盡通此道!
還是那個年輕人的聲音在他后頭回道:“你若是如此說的話,為何不選擇經文那張卷子?也沒人逼著你非要往實干派發展吧!
“你……”這人沒忍住轉回頭去,朝著這個兩次對他提出批駁的年輕人看去,見對方好像年輕得有點過分,看起來連二十歲都沒到的樣子,又覺得自己好像犯不著和這么個乳臭未干的小子說話,爭吵起來還顯得自己很是不體面,便只接了一句“你誰啊你”。
這小子說的輕巧,說什么還可以選擇經文那張卷子,但要知道,會選擇弘文館這地方作為中轉的人,大多都是奔著長安朝廷還有職位空缺而來的。
隨后若收復東面就必然會有更多的空缺位置,多少能在此地謀求到一個實權官職。
要是真想在喬琰面前展示文采,那就該當效仿禰衡和王粲的操作,而不是在這里參與文學考試。
能在考場之上一蹴而就滿意詩賦的,本也就是少數。
這果然是年輕人才能想出來的天真之言。
不過這年輕人的脾氣倒是還挺好的,聽他這句問話的語氣不佳,也只是好聲好氣地回道:“在下扶風法正!
說話之時,這年輕人還朝著他拱手作了個禮。
這么一來倒是那吐槽出題特殊的人覺得有點過意不去了!芭,法正……”
“法正?誰是法正?”他剛嘀咕了兩個字,就聽到前排傳來的聲音。
那過于激動的聲音里表露出的興趣,聽得他一頭霧水。
他一邊思忖著自己是不是漏過了什么長安城里的大人物,一邊往邊上退開了些,將他前頭的空隙給漏了出來,就聽前頭解惑的答案已經從嘈雜的人聲之間透了過來,“閱卷和朝堂議會都點這法孝直為此番考試的第二名,卷子都貼在這兒了,他人在何處?”
一聽這第二名三個字,在法正前頭的隊伍都稍稍讓開了些。
雖說這趟弘文館選拔并不只是選三兩個人,可眼下明擺著的情況是,只有這前三甲的卷子是要經過朝堂會議的二次決定,以確保這番評判并不只是一家之言,而前排看了這三份卷子的人都并未提出什么異議,可見這基本就是最后結果了。
這三人在天子和朝臣的面前都掛上了名號,自然是遠比他們要有前途得多,能結個善緣總是要比質疑他們能力與之交惡更好的。
然而他們便看到了法正這張有些過分年輕的臉。
這年輕人三步并作兩步從人群的縫隙中走到了那并列著的三張試卷面前。
雖一打眼就瞥見每一張卷子上都有著不同人的落筆批注,法正還是下意識地向著第一張試卷上看去。
在逐字逐句地將第一張卷子上的論述題看過去后,法正原本還有些疑惑的心思頓時消失無蹤,只剩下了目光之中的異彩連連。
輸給這樣更合時景的人,一點都不冤枉!
他連忙回頭朝著人群之中看去,問道:“敢問,零陵劉子初在何處?”
既為同參加這場考核的,或許他們還得算是個同學,同學有本事,正好彼此交流一番。
可惜他朝著人群中問詢了兩聲,并未得到劉巴的回復。
隨后被接應他這位通過考核之人的侍從請走后,法正才知曉,在考核結果對外公布出去的同時,劉巴也已經被大司馬給請去了。
“災情之中的貨幣和經濟政策的制定已是刻不容緩,倒也確實不能怪大司馬如此心焦!狈ㄕ谛闹兴尖,倒未覺得這有什么問題。
他也不太意外,在他交出了那一份更傾向于戰術方略的答卷之后,他沒按照理論上弘文館選拔人員本該去的地方,而是直接進了大司馬府,而后被分派到了郭嘉的手底下。
因還有一個月的試驗期,法正當然不會直接被委派著接觸到多少軍事機密,而是先跟著郭嘉進行長安守軍在災情階段的人手分派和整治工作。
而劉巴已經站在了喬琰的面前。
讓他有點意外的是,喬琰好像沒有跟他敘舊那出邀請未遂的意思,也并未問及他在交州的見聞,而是對著他拋出了一個直白得過頭的問題,“以子初看來,如若旱災持續一年,要將長安的糧價平抑在一個相對穩定的狀態,需要調撥給你多少米糧在市場上流通的主導權?如若持續的時間是兩年,這個答案又如何?”
劉巴在心中權衡了一番后回道:“這個問題我不能直接對大司馬給出一個回復,起碼我需要先知道,您在今年和明年有拿下幾州之地的打算,這決定了在賑災之余還有多少行軍計劃所需的用糧,又有多少災民會從其他各州涌入關中!
“但我可以給您一個確切的回復,若大司馬愿意給我足夠的信任,在先前那份答卷上的計劃,我會全力讓他們落到實處!
喬琰看著對方沉靜中透著幾分自信的面容,不由笑道:“我先前和元方先生說,這場考核有你和法孝直前來,該叫做梧桐成林,引鳳來棲,可惜眼下這片梧桐林有點缺水,還望這幾只鳳凰不要嫌棄此地無有醴泉!
她朝著劉巴遞出了一份奏表,接著說道:“我已向陛下奏請,冊封你為大司農麾下的平準令,這個官位的職責我想你是很清楚的!
劉巴并未直接應下,而是轉而問道:“那么,現如今的均輸令是誰?”
更讓劉巴意外的是,喬琰伸手指了指自己。
她回道:“你可以認為現在的均輸令是我,但如果你有什么需要變更的輸送策略,也可以上報到我這里來!
均輸和平準,乃是從前漢的元鼎年間,由桑弘羊提出的經濟方略,對當時各個郡國需要將當地的特產品輸送到京師這個現象做出調整,一直沿用到了如今,成為大司農之下的兩個重要官職。
均輸的任務是,負責確認哪些東西需要送抵京師,哪些東西不必,參與進地區之間的調配之中,將其運送到鄰近有需求也價高的地區進行售賣,以增加財政收入和貨幣流通。
喬琰戲稱自己是長安朝廷目前的均輸令其實也沒說錯。
早年間她在拿下涼州之后,將涼州羌人手中的牛羊在年節時候售賣到并州,其實就是一種均輸的行為。
而何為平準?便是由官方收售物資來平抑市場的價格。
漢靈帝時期,這個平準令轉為中準令,被挪移到了內署,由其身邊的宦官掌握,且在大多數情況下只負責掌知物價這件事,不再負責操持具體的調控事宜。
但劉巴聽得出喬琰在先前問話之中的意思。
她問劉巴需要多少的糧食才能穩固長安城的物價穩定,明擺著就是要將原本被從平準令上剝奪出去的職權重新還給這個職位。
而均輸和平準在嚴格意義上是捆綁在一起的,如果一個合格的平準令遇上了一個不靠譜的均輸令,上頭的大司農又不能起到平衡協調的作用,劉巴再如何自己有本事,也得主動請辭。
好在如今長安朝廷統轄的州郡數量有限,少量的均輸調配都出自大司馬本人的手筆,劉巴對自己需要起到的作用和接下來的工作環境,也就心中有數了。
他朝著喬琰俯身一拜,“早年間棄君侯而走交州,是在下有眼無珠,承蒙君侯不棄,仍愿以高位重責以托,劉巴必為君侯竭誠盡心,以報知遇之恩!
劉巴很快也發現,他從交州北上來到長安,參加了這樣的一場考核,將自己送到了喬琰麾下做事,很有可能是他做過的最正確的一個決定。
因為他所處的官場生態,和他一度在荊州所見,以及他曾經在前來此地路上所想象的,都不太一樣。
大司農的位置上是喬琰絕對的心腹程昱。
都內令是她在并州時候擔任簿曹從事的秦俞。
籍田令是在農事上表現卓越的田疇。
從屯田校尉轉為治粟都尉、負責主管軍事費用籌措的,是被喬琰從鄭玄弟子之中啟用的國淵。
簡而言之,上到大司農、下到其屬官,都是少說話多做事的精英人員。
所以劉巴發覺,自己和同僚之間的相處既不需要打啞謎,也不需要在什么環節上卡殼。
又因為在建安元年和建安二年的財政累積,在長安府庫之中的存糧是一筆相當可觀的數值,甚至讓劉巴有那么一點懷疑,是不是隨便放個人在平準令的位置上,都能夠憑著糧倉資本來達成這個目的。
當然了,這種話他是不會說的。
他很清楚,喬琰選擇將他放在這個位置上,還是為了讓他花費最小的消耗就精準達到調控的目的,這需要很強的即時計算和市場觀測的眼力。
同時,喬琰問出的那句“如果旱災持續的時間是兩年”,很可能并不是一件隨便說出的話,而是希望他能以長遠計劃的方式來完成這個任務。
這樣一看,他的職務也沒有這么輕松。
此外讓他覺得苦惱的也就剩下三件事了。
一件是,據說大司農的目標是為君侯為朝廷效力到八十歲再考慮致仕的問題,都內令的目標是要比自家兒子,也就是現任漢中太守徐庶活得更長。
于是整個大司農連帶著佐官所形成的機構,從上到下充斥著一種過分養生的氣氛,讓劉巴時常覺得自己好像在往一條奇怪的道路上走。
第二件是,跟他參與了同一場考核的法正法孝直,好像對他這位贏得頭名的存在,不是一般地感興趣,時常向他請教一些問題。
劉巴比較喜歡跟財貨打交道,跟法正這種軍事腦有一點氣場不合。他甚至有點懷疑,法正是想要從他這里把知識套到手,然后在什么官員內部考核中找回場子。
但他又哪里知道,法正這純粹是在實習期沒事可做,覺得有必要跟同期的同僚處好關系。
第三件倒確實是一件正事了。
喬琰以比喻的手法說起,長安像是一片缺水的梧桐林……
劉巴抬眼望了望天色,不由嘆了口氣。
這是一句事實——
即便關中地界早在兩年前就開始水利工程的興修,在今年又進行了一輪修整,所能改變的也只是地上的水流現狀,而不能改變天時。
這些蓄水工程所能起到的調控作用,也絕不可能讓此地完全達到去年一樣的狀態。
四月已過半還一滴雨都沒落下后,再如何反應遲緩的人也該當意識到不對勁了,何況還有坐鎮中央的大司馬天天在讓下屬傳達這些個防治旱災蝗災的舉措。
現在的情形越發直觀。
“渭水變淺了。”喬琰站在河邊,面色沉沉。
還沒到亢旱的時候,也還沒到夏季水汽蒸發最旺盛的季節,這個變淺能被觀測到的幅度還算有限。
但在單獨開挖出的蓄水庫中,水位線的變化是需要每日由專人測量匯報到她面前的,絕不可能被她錯過。
別看天氣轉暖,從理論上來說,在渭水上游的鳥鼠同穴山上,冰川該當有部分消融的雪水補充到渭水之中,但去歲的冬日沒有雨雪對冰川進行補充,到了今年,這部分融雪就要比往年少,渭水支流中也少了兩季雨水的注入,水位是勢必要降低的。
一想到她要面對的是這種持久性惡化的氣象,擔負著的也是以百萬為計的黎庶性命,她就覺得自己肩膀上的擔子不是一般的沉重。
求生,對任何人來說都是頭等大事。
樂平月報的四月刊,在喬琰的授意之下,放棄了對弘文館的考核、法正和劉巴的出仕,以及糊名考試制度推行的宣傳,而是以相當細致的文字與圖幅介紹了井灌井排工程,尤其是濱河灘區域的井灌推行。
對各個環境下的井灌深淺,都盡可能地做出了明確的劃定。
同時由各郡縣長官統籌井渠工程的補建。
隨后在報紙上以圖樣標示的,就是通過杠桿運作的沖擊式鑿井設備,用于告知民眾深挖的方式。
倒也實在不能怪喬琰沒讓人提前打這些深井。
在月報的最后一頁上也已提到了,春耕之前,關中水利工程的人力除了對一部分地界進行翻修之外,幾乎全部的勞工都用在了“秦嶺山前地下水庫”之上。
秦嶺北坡的七十二峪從山區進入關中平原的時候,形成了相當可觀的垂直滲漏,就成了一座天然地下水庫。
即便是在枯水期,這座地下水庫中也有著相當可觀的儲水量。
通過勘探地貌,選取合適的位置打下深井,正是給關中地界預留的最后一道保命符。
地下水庫的鑿井已成,才是下一步的工作——
希望三州民眾配合各郡縣的長官,在地表河流調控的能力削弱到一定程度之前,將井灌工程徹底落實,以備時需,盡量延緩秦嶺地下水引流工程發動的時間。
起碼在遭逢旱災的第一年,不是真到了迫不得已的時候,喬琰是不打算動用這道保命符的。
但不用和沒有完全是兩碼事。
拿到報紙的民眾未必人人都認得字,卻都能辨認得出報紙上印刷清晰的畫作,那里標識著一座巨大地下湖泊所在的位置,給他們傳遞著旱災當頭的信心。
當鑿井的轆植式滑車開入一個個村莊的時候,對旱災的恐懼就更是變成了協助鑿井開工的動力!
也不只是如此。
在月報的第三頁中還告知了他們一個好消息。
他們遵照著上一期月刊阻遏蝗蟲孵化而進行的深耕以及秸稈還田,其實都是有利于旱地種植的,在旱災到來之中的抵御能力原本就要比普通的田地更強。
雖說減產已經是今年的必然情況了,但這么一看,總歸不會減產到顆粒無收的地步。
“我就說該當聽從大司馬的詔令做事!”聽著鄉亭長官對月報上的信息又做出了一番解讀,當即有人欣然慨嘆道。
他摸著自己手中的一份報紙,看著秩序井然的水渠灌田景象,一想到若是沒有這些人為施加的調控手段,自己可能會面臨何種局面,他就忍不住想要將自己手中的這份月報給供起來。
不過,他一邊聽著鑿井順序的安排,一邊又小聲地對著妻子問道:“你說,這等好東西,大司馬就不怕流傳到別州去,幫了咱們的敵人嗎?”
這個問題,也同樣被已經開始籌備五月刊的昭姬對著喬琰問了出來。
“且不說其他地方有沒有我們這樣連地下水庫都納入考慮的細致舉措,只說以井灌井排抗旱……”
喬琰眸光微怔,嘆道:“昭姬啊,我倒是希望他們能將這些盡數學去!
“方今這世道,百姓也只是想活命,卻為何這么難呢?”
296. 296(一更) 民有同心
昭姬也不覺愣神了許久,方才回道:“是啊,為何就這么難呢……”
蔡邕為當世大儒,其實也不可能是全無出身,但在政治斗爭上失利之后,陳留蔡氏顯然并未對他提供任何的庇護,反而讓他不得不避禍在泰山羊氏門下,而泰山羊氏連姐姐的兒子都難以保全下來,也早不是什么高門大戶。
有名有姓之人尚且如此,何況是那些可能從小到大就用著一個諢名,遑論取字的鄉里黔首了。
在醫療條件何其簡陋的偏遠之地,一場簡單的風寒都有可能讓人送命,或者留下難以復原的后遺癥。
更別說戰亂之時的征兵了,那真是一件要命的差事。
現在還加上了旱災,和極有可能在一個月后就發作出來的蝗災。
這無疑是在往人原本就已經岌岌可危的處境上,又毫無顧忌地加上了最后一根稻草。
昭姬聽著喬琰語氣中令人不由觸動的沉重,這才后知后覺地想到——
她所看到的關中并州涼州,已經是在喬琰的種種舉措之下顯得條件沒那么惡劣的地方了。
若要以這三州之地的情況去推測整個中原的情況,那就實在是大錯特錯了。
那些地方沒有人去通過山嶺和其上融水所形成的沖積扇來推測地下水庫的位置,也沒有人在得到了馬鈞這樣一個機械奇才后,分明可以讓他將更多的精力放在武器的研發上,卻依然要讓他在挖掘井渠的工具之上多加考量。
現在又有了黃月英這個與之協作的天才,這才有了這次更容易讓民眾理解、進而搭建起來的沖擊式鑿井設備。
蔡昭姬跟上了喬琰繼續往前的腳步,接話道:“難怪君侯讓我在五月刊中記載的,依然是可以讓人方便學去的東西,若能憑借著這部分知識讓更多人活下來,我們損失的這一點時間和利益,也實在不能算是什么了!
在五月刊上一個相當關鍵的內容,叫做如何在旱災之中偶爾出現的降雨里收集雨水。
這個收集,當然不是讓人直接在屋外放著個水盆多接取一點水。
各家的容器是有限的,通過這種手段接取到的水,對于整個旱災之中所需的用水,也委實是杯水車薪了點。
這是在教人如何讓流經地表的雨水以更合適的方式,一部分留存下來,一部分讓其均勻地滲透到流經區域,而不是快速流過,在水洼處沉積入地底。1
說起來也有意思,其中的一項舉措還是先前用來調控渭水水流的。
就是那石籠。
從都江堰工程里學過來的石籠。
若是按照現代的話來說,這東西就像是個層級控制結構,在旱災期間布置在小型河道之中,便能起到減緩徑流的作用,讓這些流水盡可能地在緩慢流動的狀態下滲透進土壤,以達成浸潤更多土地的目的。
要編織多大的尺寸,要將這東西放在什么位置更為合適,在三州地界上負責興修水利工程的那些人其實都已經知道了,操作起來也堪稱熟練。
之所以還要在樂平月報上再做出一番刊登,還是為了防止有人覺得這東西是在惡意截斷水流,也是為了讓其他各州的人有機會學到這樣的一種自救手段。
比起她第一次提出要嘗試印刷之法的時候,眼下才是一個更適合讓其登上時代舞臺的時機!
所有人只會慶幸,在這樣一個最需要開啟民智,合力度過災情的時候,有這樣的一種手段能讓紙張這種載體發揮出其最大的功效,而不是讓畫院的所有人都埋頭在抄錄的工作中,甚至可能在繪制過程中的失當報廢掉紙張。
卻再罕有人會留意到,這項技術已經開啟了一種不可遏制的前行局勢。
想到在朝堂議會上決定,在今年夏天將《急就篇》作為第一號典籍大量印刷,昭姬就不免想到當年喬琰對她的那句承諾。
都會慢慢有的。
《急就篇》是前漢時期由黃門令編纂的孩童識字課本,但其中并不只是識字,還包括了相當多的生活常用知識,放在今年印刷,在名義上也算說得過去,畢竟月報上的種種協助度過災年的科普知識,還是要讓民眾盡量知曉的。
這東西雖然不如喬琰在樂平時期讓楊修編寫的識字童謠更為朗朗上口,卻也要更具有官方的正統性。
若要在半月前來到長安拜謁喬琰的仲長統看來,這東西還有一點有意思的東西。
在《急就篇》中有一句話叫做——
列侯封邑有土臣,積學所致非鬼神。馮翊京兆執治民,廉潔平端撫順親。2
這好像正是喬琰如今所為的寫照,又是再一次對人定勝天之論的強調。
昭姬倒是沒想到這么多,只是從對印刷術前景的幻想中抽離開思緒,轉頭就見喬琰已經又往前走出了一段,連忙追了上去:“君侯,你等等我!”
不要仗著自己身高腿長就走那么快。
榆娘只是岐山腳下一處極不起眼村落中的一員。
既是岐山腳下,當然也得算是關中地界。
但并不像是司隸之外的人對此地的了解一般,好像身在這種關中沃野之上的民眾就能享受到有多富庶的生活。
沒有。
不止沒有,這里的人可能還要比旁人所知道的更苦一點。
中平年間的涼州叛軍禍亂三輔,岐山縣就在其中。
當年只有四五歲的榆娘做夢也忘不了那樣的一幕。
這些沖進關中地界肆意掠奪的蠻徒根本不會考慮到,自打朝廷在后漢之初,從長安搬遷到洛陽開始,關中就已不是富庶之地,反而是被朝廷作為抵抗涼州的屏障,沖進此地肆意燒殺搶奪。
雖然他們很快又被驅逐回到了涼州境內,將勢力的交鋒放回到了自家地界上,但為了保護家中的資產不被這些賊人搶奪,她的父親死在了那一年。
也是從那時候開始,年幼的榆娘需要在家中承擔更多的職責。
因為家中少了壯勞力,她們是不可能按照一戶百畝這樣的極限數額來耕作的,在關中能讓她們耕作的田地也沒有那么多,所以更多的時候,她們都處在靠山吃山的狀態下。
這樣的日子過得蒙昧而平靜,就連漢靈帝駕崩對她們而言,都好像是一個遙遠到讓人覺得有點不真實的消息。
而后,董卓逃來了長安。
榆娘一面慶幸于她們的家中沒有男丁,所以也就沒有被征兵走的人員,一面聽著外面混亂的聲響,隱約聽到可能會加重賦稅,不由心中惶惑。
她咬著牙從床底下將這幾年間積攢的錢幣小心地數了一遍,卻也沒能從中多數出一個子兒來,便開始擔憂這筆余財能不能撐得過一年。
好在岐山這里可能是因為過于貧窮的緣故,竟然沒被董卓分來多少注意力。
這里沒有駐軍,沒有屯田,只有一些過得一日是一日的人。
榆娘覺得,若是能就這么過下去,好像也挺好的。
再然后,在兩年后這里迎來了新的王師,新的天子,新的一支軍隊。
這些消息都跟她們像是還隔著一層薄紗,并沒有真切地抵達她們的面前。
直到長安大司農麾下的屬官逐地走訪,也來到了她們所在的這個村莊。
讓榆娘實在很意外的是,這位到訪的長官居然是個女官。
她言談利落之間就敲定了此地田地統計后重新劃分的方式,就連榆娘這種和母親姐姐相依為命的,都分到了共計二十五畝地。
在那女官即將要走的時候,榆娘忍不住好奇朝著對方張望了許久。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的視線過于放肆了,以至于被她逮了個正著。
對方問她叫什么名字,得到“榆娘”的答案后,她并沒有轉身就走,而是開口問道:“哪個榆?”
榆娘指了指村口的榆樹回道:“這個榆!
對方卻忽然笑了起來,“那我們很有緣啊,我的名字里也有個俞字,不過是要去掉你那個木字旁的俞,俞然有安定的意思,所以君侯為我取字的時候也是在這個釋意之上延伸的,你還多了個木,那豈不是更太平了?”
榆娘不太確定,她們真的能安享太平嗎?
背靠的岐山位處于這條東西延伸的山嶺之中,卻在早年間也并未給人以作為屏障和支撐的安心,反而在暮色夜色里看去,像是個藏匿著無數危險的鬼魅之地。
好在她們現在有了土地,那就有了吃飽飯的資本。
她的姐姐也很快在長安城的廣泛招工中找到了一個工作,領起了一份相對穩定的薪水。
雖說現在是要兩個人承擔起那二十五畝地的種植任務,但榆娘覺得,這已經比起早年間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她十歲了,推得動分發下來的曲轅犁,在沒有牛驢來協助耕作的條件下,這種耕作工具的改良讓她可以協助母親一起完成田地的開荒播種,又在建安元年和二年的秋收中積攢下來一批糧食。
田地確實有點少,但是沒關系,她們吃得也不多。
存夠了下一年的存糧后,母親就和她商量著將剩余的一點糧食賣了,反正關中地界上現在糧食的價格很穩定,真缺少的話還能買來,這樣一來,她們用來存錢的罐子里又多了些錢。
在榆娘和母親的計劃中,這些錢要用來在明年支付用牛耕田的租金,那么節省下來的時間她們就可以多做一點針線活,賣出去后得到多于租金的錢。
這是一筆很劃算的買賣。
榆娘都已經想好了,等存的錢再多一些,她們就往靠近關中平原中部一點的地方搬,還能更接近于天子腳下,也說不定還能再見到那個說跟她有緣的女官。
但上天好像一點也不打算厚待她們這種從險厄處境中走出來,只求努力過好生活的人。
姐姐在告假回家后帶著從城里傳開的消息,宣告了今年可能會有旱災和蝗災到來。
十二歲的榆娘和母親一起將存錢的罐子打開,不舍地看了許久,還是決定先去采購一批糧食。
因為在這個遲來的消息后傳到不久,她就發現,自家的水井確實沒有之前水深了。
在旱災到來后,就連井水都有干涸的可能!
她們確實得多存糧,起碼要給明年再多存一年的。
這個一進一出的折損讓她心痛得咬了好一會兒的手指,可不知道是什么鬼使神差的力量,讓她在途徑郿縣書鋪的時候,看到外頭展示的月報,又和母親商量著買下來。
三枚五銖錢的價格,相對于紙張和文字來說絕對不貴,但再對比一下米價,卻是將近一斗米的價格了,其實一點也不便宜。
可店家說,這上面寫著的是讓她們度過災情的生存之法,最好還是買一份回去,要不然就得買一份醬油才能有得贈送了。
這么一比,又是這樣更劃算。
為了存錢從岐山搬到郿縣,榆娘當然是舍不得買醬油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看她在購買報紙時候的遲疑,店家還額外贈送了一張上月刊——
運送的時候撕破賣不出去的那種。
雖說是殘次品,榆娘還是有種如獲至寶之感。
她不識字,只能和母親一起將報紙上的圖幅連蒙帶猜地看過去。
等到實在猜不出來的地方,她們就發動起了周遭住在這里的幾十戶人一起猜。
也不能怪消息沒被更加準確地通知到這種犄角旮旯的地方。
宣告旱災蝗災之事和統計人口田地的方式是不同的。
從朝廷方面調控災情,還是本著自上而下的原則,從渭水主支到徑流的順序一點點排查,所以在打井促成井灌上也得是按順序的。
這種幾十戶人的聚居之地在關中地界上順著兩側山勢散布著不少,總得一個個來。
“我們得打個深井吧?”榆娘指著那份月報上的沖擊式鑿井車問道。
一進四月,她們所在的村莊井水開始枯竭的可不只是她們一家。
總得想個辦法出來的。
村中年歲最大的長者問道:“你是說,我們自己來組建這個鑿井車?”
“當然不是!”榆娘瞪大了眼睛,“您看到這個旁邊的備注了嗎,這塊用來鑿大口的蒲扇銼,重逾千斤,是靠著這些轉換的繩線桿架才讓它可以變成用蹬踩碓板的方式運作的。把咱們各家的余錢都拿出來,也買不起這么一個蒲扇頭。
“您都說了,這上面寫了,是讓我們配合郡縣的長官來打井,那岐山縣城里一定有這樣的東西分派,咱們幾十戶人家,想要打一口井,不過分吧?”
不過分!當然不過分!
即便早年間的涼州亂三輔,讓他們各家之中的人數遠遠沒到一戶五口的平均數,這里也有百人之眾了,只是想要一口井保命罷了,哪里是什么過分的舉動。
榆娘堅決地說道:“我們去岐山縣城,看看能不能借到一架來?梢杂晌覀冏约簛磉\輸,由我們自己操作打井,不消耗他們的人力!
老者想了想,回道:“好!我們多派幾個人一起去!
榆娘的猜測并沒有錯,從長安送抵到岐山縣的鑿井車還有閑置在這里的,原本是要等著這邊的深井開鑿進入下一個階段,可以節省出不少人力后再朝著周邊運送,并協助當地的村民完成,現在見有人直接找上來,并將鑿井的過程也能說個明白,當即將這輛鑿井車交付到了他們的手中。
在鑿井車被朝著小村莊推去的時候,榆娘摸著自己包里隨身帶著的月報,眸光越來越明亮。
她好像做成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更讓她覺得歡欣鼓舞的是,在她們去岐山縣借鑿井車的往來路上,留在村中的民眾也沒有干等著。
他們已經憑借著經驗選出了一處合適于深挖的位置,鏟平了井口后套上了石圈。
碓架和大車被固定在了井口之上,隨后就是用那蒲扇銼繼續深鑿井底巖石的枯燥過程。
榆娘是不明白杠桿原理到底如何運作的,但她知道,經過了這樣的轉換后,即便是母親的體力也可以參與到這樣的自救工作中,她則承擔起了管理田地的工作。
如此一來,別管旱災是不是越發嚴重了起來,就連地里都出現了更嚴重的土地皴裂,對這百余人規模的小村莊來說,還遠沒有到要人心惶惶的地步。
鑿井的落銼之聲,實是一聲聲讓人情緒安定下來的敲打。
更讓人激動的,是在七日之后的黃昏。
忽然有一個聲音,在鐵器和巖層的敲擊聲停頓的那一刻響了起來,傳到了此地每一個人的耳中——
“水!這井見水了!”
297. 297(二更) 雙線出擊
這道從地底深處涌出的水流,讓所有聞聲而來的人都感覺到了希望的萌芽。
他們的目光也下意識地從井底朝著上方的碓架看去。
這種鑿井的工具在他們的印象之中其實從未出現過,只隱約聽說,在那些被官方掌握的鹽礦中,一些鹽井是用這樣的方式開鑿的。
而現在,它們被經過了改良,被記載在三枚五銖錢可以購買到一份的樂平月報之上,成為了開鑿旱災之中求生希望的工具!
也出現在了他們的面前。
“都別愣著啊,還得往下鑿呢!辈恢朗钦l說了一句,打斷了眾人圍著井口發愣的狀態。
是了,別看現在已經見了水,還遠沒有到他們可以停手的時候。
雖說這種鑿井并不像是鑿鹽礦井一樣,在用蒲扇銼開鑿大口后,還需要花費上數年的時間來用六百斤的銀錠銼來銼小眼,繼續往下深挖到更深的地方,但為了防止旱災期間水位的進一步下降,按照報紙上所說的那樣,他們還得再往下深挖個一丈以上的深度。
而后還得拓寬井道。
畢竟這個蒲扇銼說著是挖大井口,實際上也就只有一尺半的寬度。
這么一算,井是打到水了,真要讓這口井能變成一口穩定使用的水井,怎么都得再有個大半個月。
好在周遭的溪流和他們家中日漸干涸的井里都還有些水,足夠他們撐過這一段時間。
“等等,等等,先不忙著繼續干。”最開始被榆娘說動一道前往岐山縣城的老者打斷了眾人重新支起蒲扇銼的動作。
他匆匆返回家中取了個小竹罐,而后跑了回來。
眾人看到,這竹罐上本就在兩側打上了繩子,現在又被栓系上了一根更長的繩索。
竹罐連著繩索一道,被老者交到了榆娘的手中,“來,往這井里打一次水。”
“讓我來?”榆娘愕然地看著自己面前的竹罐。
“不是你是誰,這口新井要不是你提醒,我們哪里能這樣快開鑿出來!碑敿从腥嗽谂赃厬偷。
榆娘接過了竹罐,在周遭人的推搡之下行到了井前。
事實上在她面前的這東西還不能叫做井,但在井底的黢黑之間,底下的水面反射出了一抹頭頂的天光,又好像和一口真正的水井沒有什么區別。
捆著繩索的竹罐被丟進了水井之中,因為傾倒著的緣故,水很快進入了竹罐之中,而后讓其變成了被盛滿直立起來的狀態。
榆娘小心地將它拉了上來。
在這口剛鑿出水的井里,還有些未曾沉降下去的泥沙石屑,一道被裹挾在了水中,但這絲毫也不影響這東西擺在地面上的時候,眾人看著它的眼神都像是在看著一塊拂去塵土的黃金。
“旱災到來后的第一杯新井水,得供起來吧?”有人問道。
就他們這個只有百人左右的小村落里當然是沒有祠堂的,不過要想供起來也不是沒地方,臨時在這片村落中間搞個小土地廟就是了。
當即有人有了類似的想法,“水得供著,這份報紙是不是更得供起來?”
這個建議立刻遭到了有人的響應:“我出三錢,再去縣城買上一份。”
“那我也出三錢,把三月那份破的也補上!
“既然要去縣城,是不是還得找個平日里幫忙代寫家書的書生,幫咱們再給這報紙念一遍?雖說咱們靠著瞎蒙亂猜的本事已經將想知道的猜差不多了,誰知道有沒有什么地方理解有誤?”
這倒確實是個問題。
靠著圖幅瞎猜,就目前的發展來看,確實沒出什么問題,但不代表在別的內容上還可以按照這種方法行事。
又有人說道:“最好再順便去問一問,這架鑿井車我們到底需要在什么時候交還回去。要是時間來得及的話,多打一口井豈不是更好,再試試那個報紙上寫的井渠灌溉,畢竟也不能真將今年的收成全部放棄了。”
“是啊是啊,再問問吧,有了經驗,下一口打起來還不必這么費時了!
“或者跟他們商量商量,我們可以出人力和給那鐵銼的抵押錢,讓咱們再打上一口!
“……”
榆娘聽著鄉鄰你一言我一語地出著主意,忽然覺得自己的眼角有些濕熱。
打從七年前的戰禍開始,大多數人都覺得,生在這片土地上是對他們而言的不幸,因為誰也不知道災厄是先從天上來,先從朝廷來,還是先從那些西涼的蠻子那里來。
總之都會以一種讓他們無法抗拒的方式出現在他們的面前。
即便是共同聚居在此地的,也不再敢和左鄰右舍之間深交了。
倘若明日鄰居就被征兵走了,或者是被殺了,還得在本就苦難的生活上再添一份痛楚。
可現在,這種渾渾噩噩的生活里,好像出現了一種改變的跡象。
就算還有旱災在側,也讓人覺得生活有盼頭得多了。
這就是如今的關中啊……——
在四月旱情的擴散中,嘗試自救的絕不只是榆娘所在的這一處村落而已。
因樂平月報的存在,并不住在縣城中的民眾前往領取鑿井車的也不在少數。
為了防止出現領取錯亂,以及不能正確使用的情況,關中的駐軍又被分派出去到各處人口集散地巡檢去了。
而喬琰則是翻著面前的賬策,聽著被她借調過來一并負責此事的鮮于輔問道:“按照大司馬這樣的分發方式,鐵還夠用嗎?”
也不怪鮮于輔會產生這樣的問題。
一把蒲扇銼就要一千漢斤的鐵,只有靠著這樣的重量才能擊穿地下的巖石。
可一千漢斤是什么概念,用這些鐵,武器都能造出不知多少了!
犯得著為了這一口口井花費出去這么多鐵嗎?
鮮于輔倒不是想跟喬琰的決策唱反調,就是單純地覺得有點心疼。
喬琰回道:“你知道今年的旱災不只是發生在中原嗎?”
鮮于輔茫然了一瞬,沒太理解為什么忽然從她這里說出這個跑偏的話題。
她接著說道:“以鮮卑草原為例,對他們來說最合適的狀態就是冬日的積雪消融滋潤草場,春夏的數場雨水令草場返青,但雨水很少,會出現什么情況呢?”
鮮于輔自己是在幽州效力過的,幽州的情況和陰山山脈、燕山山脈以北的情況有點相似。
說是說的草原少雨,卻不能真的沒有雨。
若真如此的話,草原會很快變成光禿的狀態。這對于逐水草而居的鮮卑人來說,幾乎是致命的。
這種草原的光禿可不只是因為沒有足夠的水分供給牧草的生長,還因為鮮卑族人豢養的牛羊吃掉了太多的草。
喬琰沒打算再跟鮮于輔賣關子,說得很直白,“鮮卑單于步度根和我達成了一筆交易,我從他這里購買走他們暫時無力承擔的牛羊,并允諾,在旱情發展到難以遏制地步之后在并州給他們一塊暫住之地,他則暫不接回冬日協助開采煤礦鐵礦的勞工,甚至再增加一批人手!
“湟中河谷之中的羌人同樣需要擔心這樣的問題,比起養育牛羊可能蒙受的損失,還不如先將牛羊寄存或者售賣給我,參與到這些有工錢的工作之中!
“你也不必擔心這些鐵器會浪費,相對而言,蒲扇銼是最不需要加工制造工藝的,等到打井的需要漸漸減少,直接回爐重造就是了!
鮮于輔好奇問道:“可這樣一來,大司馬用于購買牛羊的這部分支出不會太多了嗎?要供給這部分牛羊的飼料,就算是涼州并州也有點壓力吧?”
喬琰搖了搖頭,“我將其收購回來何必非要養呢,直接做成肉脯充當軍糧不就是了!
現在是他們急于甩掉這些牲畜養殖所帶來的壓力,能吃得下這么一筆牛羊訂單的,在他們所接觸到的人里也只有喬琰了,這價格當然要比喬琰自己豢養便宜些。
這也談不上是什么壓價不壓價的,充其量也就是一出雙向選擇。
在天災之年她還打算出兵的情況下,士兵的軍糧中,米糧類的必定會有所下降,相應提高的就是肉制品的占比,這些正好作為物資。
等到災年過去,這些鮮卑人和羌人可以回返草原了,他們之中的一部分可能會已經適應現在的關內生活,成為了歸化的外族,一部分則確實需要重新購置牛羊。
而這一部分需求,她靠著原有的牛羊繁殖已經足夠覆蓋了。
喬琰抬了抬眸,“還有什么別的問題嗎?”
鮮于輔回道,“沒有了!
作為金吾衛的統領,他好像不用問詢這么多,只需要協助進這些通知村民的工作中就行了。
同樣是被喬琰征調借用過來的荀彧和黃琬比起鮮于輔要想得更多。
從表面上來看,喬琰好像是因為手中還掌握著鑄幣三官這才可以輕易地采購羌人和鮮卑人手中的牛羊,并對他們提供工作崗位開出工錢,實際上并不是。
大批量地印刷樂平月報對外銷售,以薄利多銷的方式讓她聚斂起了一批財富。
這兩年之間被她嚴格把控的酒水交易,給她帶來的收益同樣驚人。
新占據市場的醬油因為原料的緣故,也給她帶來了可觀的收益。
所以實際上用于購置牛羊的支出,有很大一部分是從這些途徑來的,而不是通過濫用鑄幣的權柄。
正是因為這種嚴謹,才讓在經濟學上更加敏銳的劉巴接手這些經濟事務的時候沒發現什么問題,而是可以直接進行物價的調控工作。
這一點上,喬琰的表現不得不令人深表嘆服。
只是有一點讓這兩人有點想不通。
如果說印刷術發展以及造紙術的精進,讓大規模印刷成為可能,是時代的必然;醬油的出現與其原料食鹽配合的產業鏈獲利,是捆綁世家和長安朝廷關系的必由之路;這個持續兩年的限酒令提出——
卻好像就是在為這場旱災做準備。
也不怪他們會產生這樣奇怪的聯想。
實在是這個時間太巧合了一點。
但從喬琰時而有條不紊地安排災中事項,時而為民眾所遭受的劫難而憂心的表現中,又沒法讓人看出這其中的端倪來。
何況,人又怎么可能會有預測天時的能力呢?
若她真能做到這一點的話,對去年的華山崩裂和長安地震她就應當做好更完善的籌備,而不是讓袁紹還能一度將這些東西作為攻擊她的輿論由頭。
想到這里,他們又覺得是自己想多了。
比起想這種毫無根據的可能性,還不如想想其他的問題。
在安排好了鮮于輔的職責將人送走后,喬琰便轉向了黃琬和荀彧,說道:“眼下有兩件事需要兩位協助于我!
“其一就是,目前在關中地界上,應對旱災的引用地下水源舉措都進展得還算順利,但也不能因為光留神著旱災就忘記伴生的蝗災了。早前水源充沛的情況下還能讓民眾盡量多澆灌土地,現在卻只能讓他們直接開始防備蝗蟲成蟲!
喬琰朝著黃琬說道:“黃司空,我有意請陛下和三公均以身作則,在長安城郊捕殺蝗蟲,做個示范,不知道你們意下如何?”
“這旱災蝗災之中的種種舉措也不適合全部由我來提出,故而我想請你在朝堂上將此事給說出來。”
蝗蟲并非不能捕殺之物,在樂平月報上早就已經刊登過了,不過也難免有人在真動手的時候還是會表現出遲疑,所以需要有人先做出一個示范。
這個示范再由喬琰來做,就顯得她在這出救災之中的風頭太過了,還是得稍微回退一步的。
反正民眾也已經清楚了到底是由誰給他們帶來的轉變,不必處處相爭。
黃琬回道:“理當如此。由陛下在明堂敬告天地,也好讓此事為更多人知曉。不知大司馬要說的另一件事是什么?”
喬琰道:“關于關中可能會涌入的難民。”
“我想同兩位商議一下,該當以何種方式來對待他們!
荀彧長于內政,黃琬也是從刺史州牧起家的,在將這個問題并不只是放在大司馬府內部商榷,還要和長安朝廷官員商定的情況下,確實是先找這兩人最合適。
也不能怪喬琰要先將人往不利的方向去想。
在這個時期會出現的人口遷徙,和早年間洛陽朝廷轉移后造成的民眾外流,以及建安元年定都長安后民眾遷入關中,其實是完全不同的情況,也要比那兩個時期更容易引發民眾暴動之類的災禍。
此時關中的田地分配其實也是相對飽和的狀態,就算還有多余的,要么就是在軍屯的范疇內,要么就是在現今的水渠規劃路線上暫時放棄管理的區域。
前者在短時間內不可能被喬琰讓出來,這部分多余的產糧也是她在行軍供糧上的保障,后者要進行開發的難度著實不小。
此外這些人不遠千里朝著關中投奔而來,極有可能已經是在原本的地方過不下去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的手邊沒有存糧的可能性相當高。
朝廷應當對他們撥攏多少數量的賑濟款項,才能讓他們既感受到長安對他們的接待收容之意,不至于引發動亂,又不會讓他們覺得,朝廷對他們的援手是理所當然呢?
喬琰將自己的這番擔憂說了出來。
荀彧聽完后回道:“有沒有可能不將他們安頓在關中呢?我不是說將他們遷移到并州涼州的意思,而是說,弘農郡和河南尹這些地方!
“自定都于長安以來,司隸校尉部的掌控權實際上一直都沒有徹底收回,雖說身為河南尹的司馬建公已明確表達了對長安的忠心,但并未派兵駐守,這一塊區域完全可以在此時成為緩沖區域!
見喬琰臉上閃過了幾分深思之色,荀彧說道:“若大司馬準允,我可草擬一番籌措接應之法!
喬琰道:“那就有勞文若了。”
弘農郡與河南尹……
這確實是兩個最合適的地方!
由荀彧來負責此事,并將民眾先放在了關中之外的地方,并不意味著她要放棄對這些流民行歸心之舉。
恰恰相反,這意味著,她終于要對著潼關之外邁出一步!——
相比于中原地界,沿海的徐州在旱災之中的水文異變來得還沒有那么快。
但因中原各地進入了緊鑼密鼓的災情籌備階段,對峙于淮河兩側的兩方徐州牧勢力,還是暫時處在了休戰的狀態。
二者的原因不盡然相同。
北面是因為,瑯琊郡的臧霸孫觀等人在四月里向劉備陳登索要一批為數不少的存糧,說是為了預防真出現了旱蝗為禍,自己的下屬會出現動亂,必須提前做好準備。
這幾人本就是賊寇出身,那這名義上說的討要,便誰也無法確定會不會變成搶奪,偏偏現在還不是劉備和他們直接翻臉的時候。
出于這種考慮,劉備被迫收回了一些兵力來建立北部防線。
南面則是因為,在這等要害關頭,周瑜還是需要將更多的注意力放在揚州本地的情況,故而減少了對張懿的支持。
于是在這種休戰狀態下,來到海陵不過一月的那伙師生還得了點空閑,在已經將徐州的各種情況都了解清楚后,決定前去船廠欣賞一番此地新打造出來的航船。
甘寧也自然跟他們一道來了。
只是他打從進入造船廠,就覺得有哪里不太對勁。
且不說此地的棚頂遠比打造江上行駛船只的地方更高,甚至高過了樓船的高度。
在空氣中彌漫著的氣味,連帶著目之所及間周遭散落的一些東西,都不像只是在打造河船的樣子。
河船其實也需要用桐油,但基本不會用魚油!
河船偶爾也會用一些避蟲防腐的顏料,但是極少去奢侈到使用密陀僧和石黃這樣的東西。
河船需要一部分麻料,比如白麻和黃麻,但絡麻卻是海船特供之物。
等親眼看到出現在他面前的那艘四桅船帆的海船之際,甘寧這種不妙的預感更是直接變成了真。
他猝然回頭朝著把他“騙”來此地的呂令雎和陸議看去,卻見這兩個孩子毫無負疚感地迎上了他的目光,還對著他鼓勵地笑了笑,而后就直接欣賞起了大船的釘接技術。
這表情之中的意思仿佛是在說,他們面前的這艘船是不是還挺漂亮的?
甘寧臉上的表情頓時精彩得像是一盤被打翻的顏料盤。
真是見了鬼了!
這種船怎么可能是用來跨過淮河的?
是用來跨海的還差不多!
他這是上了賊船了!
298. 298(一更) 不忘根本
但說賊船這種說法又好像有點不對。
在跟著他們從益州來到徐州的一路上,甘寧也算是從他們的交談中看出點東西了,他們這些在樂平書院中就讀的少年人等到完成了這次徐州實踐之后就會陸續在喬琰麾下任職。
就算不是在朝中有個具體的官位,那也得算是當朝大司馬的直系下屬。
這就不能叫賊船,而叫準官船。
可甘寧剛想到這里,又覺得自己屬實是有點傻了。
是不是準官船,跟他眼下所遭遇的情況可沒有什么關系。
有大司馬的撐腰,也不能隨隨便便把淮河渡船變成海船吧!
別看往遠了看,在孝武皇帝時期就有七次巡海的記錄,屢次試圖從東萊出海尋訪海上仙人,還開辟了從遼東到白侖河口的航線以及徐聞合浦航線,往近了看,在孝桓皇帝時還有大秦使臣從海上而來,帶來了一批稀有奇珍——
海航依然是充滿了神秘感且危險萬分之事。
甘寧擅長于在潛渦萬變的江上出沒白浪之間,也絕不代表將這個地方從江換成海的時候,他還能夠如此適應。
他是錦帆賊,又不是四桅帆海賊!
但他人都已經在這里了,也已經被這群年輕人帶著來看大船了,總還是要抱著一點不切實際的希望的,畢竟這時候掉頭再跑的可能性也不太大。
于是在呂令雎問他此船如何的時候,他回問道:“這是要效仿孝武皇帝在昆明池中起樓船,于洪澤湖上水師飛渡?”
洪澤湖就在淮河流域內,也就是前徐州牧陶謙送命之地,要說此地的船只打造得大一點也還能解釋得通,反正漢武帝就干過這種事情。
他在長安城西南方向挖了個方圓四十里的池子,在里面存備樓船以供演練之用,最末最大的樓船不算旗子的高度也有十丈之高,形如廬舍。
也正是因為樓船在此時的大規模發展,才會讓樓船成為了戰船的統稱,水軍將領自此得名樓船將軍。
要這么解釋的話,也還能讓甘寧覺得能說得通。
然而他話剛說完,就見另一邊的太史慈對他投過來了一個仿佛在看傻子的表情,“若是如你所說的這般,我等為何要將造船之地放在海陵,而不是洪澤湖畔!
若只是小船,這么運輸還是有些可能性的,但如果是這等規模的大船,顯然只能從臨近的長江水道開出去,從陸上運輸……
且不說難度是不是太大了,就說這個醒目程度,也和明晃晃告知眾人沒有太多區別了。
甘寧尤不死心地問道:“那便是要以樓船臨江,震懾江東?”
他話音剛落就見已經爬到了船上的呂令雎從船舷探出了個腦袋,自高處朝著他喊道:“甘興霸!你怎么就不能多長點志氣!既是說要證明南方的水師比北方更強,當然是要跨海而戰,方顯英雄本色!
“我等的目標乃是那遼東的公孫度!
此時的船廠之中,從益州和長安方向陸續送來、以及在本地招募來后嚴格管控的造船工人,都已經被陸續從此地撤離了出去,只剩下了他們這些參觀之人。
以至于呂令雎這話說出,在周遭的棚頂之間響起了一陣讓甘寧很覺牙酸的回音。
公孫度?
什么打公孫度?
這比他們說自己要去打琉球,還要讓人覺得不靠譜得多!
從東萊出發往遼東,只經由渤海,都尚且有可能會在半道上失航,更何況是要從徐州出發,先在東海上航行,而后進入渤海!
甘寧望著船上那個興致勃勃探索船況的身影,很是懷疑了一番,自己當時聽到呂令雎和陸議之間的對話,到底是真有這么湊巧,還是自己被這兩個小鬼的激將法給算計了。
他們要是真覺得南方的水師沒有這么強橫的話,怎么會想到要在此地造船,以水師跨海北上,去打那公孫度!
但此時再說這些顯然沒有太大的意義,想到這個遠航目標的不靠譜,繞是甘寧自覺自己恣意輕狂慣了,也還是忍不住轉向了賈詡的方向。
這隊伍之中,這位既是做老師的,又看著還算成熟穩重,總得給個準話才是。
“文和先生,這是您的意思?給學生選擇了這樣的目標,是否還是過于困難了。海上風浪萬變,方位不定,如何能確保我等順利抵達遼東,而不是自此漂浮于海上?”
賈詡從容回道:“這并非是我的意思,而是君侯的意思。”
甘寧剛想再問,就聽站在賈詡身邊的諸葛亮又補充道:“那遼東的公孫度自恃遠離中原,便有稱王遼東之心,若不行討伐之舉,遲早聯結高句麗、夫馀與烏桓,割據一方,若真讓其成氣候,縱平袁紹逆賊,定復中原,也難以盡快收復遼東。倒不如趁其方有不臣之心,造車輿,結旄頭羽騎,與下屬共謀封侯,就將其震懾拿下,或還能為我方助力!
不知道是不是甘寧的錯覺,在諸葛亮說到稱王遼東,割據一方,造車輿的時候,他覺得對方在說的好像不是公孫度,而是劉焉。
可看著這個老成的少年平靜的面色,又好像并不是意有所指的樣子。
也正是在他有些被這個理由說服的時候,他又聽到了呂令雎的聲音從上頭傳來,“這個就是放在船上的指南車了吧,若這樣還能迷路,那可真是可以趁早回家賦閑了!
船上的指南車?
甘寧眼皮一跳,朝著聲音發出的方向看去,正見還留在船舷邊上的陸議對著他指了指上船的路。
他嘆了口氣,一把接過了朝著他丟過來的繩梯。
這實在不能怪他在這種荒誕的跨海計劃面前也這么容易被人說動,要怪就怪這群人精一樣的孩子一唱一和的表現,讓他既覺得北伐公孫度是必行之舉,又覺得這是一出他必須要做,也并非做不到的行動。
當然他并不知道的是,在他上船之后,太史慈便朝著諸葛亮問道:“那公孫度何時造車輿、結羽騎,謀封侯了?”
因地理條件的緣故,喬琰散布到各地的消息探子中,其實沒有抵達遼東的。
現代的遼東以黑土地聞名,如今的遼東卻還是地廣人稀之地,若忽然出現了什么原本并非此地的人,要不被引起懷疑的可能性相當低。
故而自建安元年到如今,遼東和遼東屬國的消息罕有傳遞到中原來。
太史慈想想他剛和邴原離開遼東時候的情況,好像和諸葛亮告知于甘寧的并不相同?
諸葛亮回道:“此一時彼一時,昔日因陛下尚在幽州,公孫瓚不得不往其族地遼西方向遷移,和公孫度為近鄰;⒗窃趥,名位不正,公孫度需以自保與累積實力為上。”
“而今公孫瓚進取漁陽,與文遠將軍對峙居庸關,公孫度反有了喘息之機,局勢已變,其在遼東的發展遠比早年間順遂!
“我聽聞他發跡于玄菟郡小吏,又因舊名與故玄菟太守之子相同,得蒙其厚愛,方有就學機會,最終躋身太守之位,這樣的人要么深知下層之苦,要么便為富貴所惑!
“他初為遼東太守之時,雖如子義將軍所說令遼東安定,成包容士人避禍之地,然其因口角便將襄平縣令公孫昭當街鞭打而死,因遼東豪族田氏與他往來間少給恩惠,便尋釁滅族逾十家,大約還是后者!
“眼下局勢利他,無疑是助長其貪狡之氣。”
太史慈聽得入神,想到遼東當地豪強的情況,覺得好像還真是諸葛亮所說的這回事,卻又見這少年一改方才沉著論斷的樣子,語氣悠閑了幾分:“當然了,以上都不過是在并未見到公孫康之時的推論,能用來說服甘興霸就好。”
諸葛亮這一副坦然的模樣,翻譯過來就是推斷錯了也無妨,反正都不會改變他們需要遵照喬琰所說震懾公孫度的目標。
“……”太史慈沉默了半晌,說道:“我也上船去看看那指南車。”
謝天謝地,他不像甘寧這樣,是被忽悠過來。
但若非要說的話,諸葛亮所說的也不是個瞎推論的話。
自光熹年末劉虞和公孫瓚一戰,以劉虞退出幽州前往長安登基告終后,公孫度就意識到,這很可能是他的機會來了。
他在數年間于遼東發展的勢力,終于有了擺脫強敵之后繼續騰飛的可能。
雖說遼東侯這個位置被鄴城朝廷賜予了烏桓蹋頓,但這家伙自在漁陽損兵折將后,其勢力便遠不如前。
于是憑借著公孫度在遼東施行嚴刑峻法的手腕拉攏起的人手,憑借著遼東作為避禍之地引來的一些人才,公孫度先是出兵征討夫馀,而后將宗族之女嫁給了夫馀國主尉仇臺,形成了結盟之勢。
按照如今邊境外族和大漢之間的實力差異,加上公孫度的先兵后禮舉動,這出結盟的主導權,自然在公孫度的手中。
這是建安元年發生的事情。
而后在建安二年,公孫度聯手尉仇臺繼續往東擴張,進攻高句麗。
在這場揚威之戰中,因公孫度出自玄菟,又曾經在玄菟郡中擔任屬官,對高句麗別提有多知根知底了。
饒是如今的高句麗人在大漢給其的記載中有“性兇急,有氣力,習戰斗,好寇鈔”之說,高句麗國主伯固依然狼狽而逃,被迫臣服于遼東。
建安二年秋,公孫度討伐富山賊,伯固還被迫派兵相助于他。
因這番擴張之舉,公孫度增長的并不只是他的實力,還有他與日俱增的野心!
要知道,也同樣是在這一年里,喬琰因為長安的種種天象異變而忙于內政,袁紹則在一邊發動輿論攻勢,一邊從那些從長安帶回來的知識之中學習東西。
距離他最近的公孫瓚,和張遼在漁陽上谷二地時而發起試探性的進攻,尋找對方的破綻。
無論是哪一方,都沒有這個多余的精力來留心于他。
他多舒坦啊。
境外有夫馀國主成了他的侄女婿,高句麗國主讓其部下作為代表,對他表現出了俯首稱臣的姿態,境內又因公孫昭和田韶等人之死,再無人敢對他的出身和此刻的統領地位做出質疑。
雖說這遼東乃是苦寒之地,并沒有益州劉焉這樣奢侈的條件,可以給自己打造千乘儀駕,但因這漢廷的秩序崩塌,公孫度在遼東形同封地諸侯,他也毫不在意地給自己折騰出了鸞路九旒,旄頭羽騎這樣的陣仗。
今年中原因旱災而處在風聲鶴唳的時候,這遼東的氣候倒是和早年間的區別不是特別大,反倒是讓公孫度還覺得適應良好。
因此,也差不離便是在諸葛亮對著太史慈做出了一番基于公孫度表現的推斷之時,公孫度和下屬站在了一塊巨石的面前。
這里是遼東屬國襄平縣的延里社。
襄平縣的前縣令是被公孫度打死的公孫昭,現在則是由公孫度的兒子公孫康暫時接任。
延里社的民眾發現了一塊大石頭,長約數丈,下頭還有三塊小石頭作為底下的奠基,看起來就像是一尊冠冕。
此地的里長告知于公孫康,這塊石頭長得很像是漢宣帝的冠石,延里這個地方呢,名字又和公孫度的父親公孫延的名字相同,這就分明是一出吉兆。
公孫康一聽,好像還真像這么回事,當即就將此事報給了自己的父親。
公孫度可不會覺得,這是因為襄平縣的民眾怕他因為前縣令的緣故,遷怒到他們的頭上,所以弄出了一個用來哄騙他的假象,他手摸著這塊石頭,朝著自己身邊的親隨說道:“若漢祚將絕,當與諸卿圖王耳!1
要是大漢的皇室要因為這連續的天災和東西內斗衰亡覆滅,就到了他和下屬圖謀王位的時候了!
這話說的,可真是意氣風發到極致了——
“我有時候也挺羨慕遼東那地方的溫度的!眴嚏臼窃诟诬髫務撨|東的進軍計劃是否穩妥,但大概是因為近日來忙于關中井灌和荀彧所提議的接納流民之地建設,她又將話題拐了回來。
那地方冬日冷歸冷吧,也不是沒有長處,起碼到了這四五月的交接之時,受小冰河期氣候的影響,在遼東那地方遠沒到蝗蟲卵孵化的溫度。
雖說涼州也是這個情況,但涼州畢竟只是她管轄地界的一部分,也有其另外的麻煩事,公孫度盤踞的遼東卻幾乎是他地盤的全部了。
一個沒有蝗災發生可能性的地盤。
聽起來也怪幸福的。
在喬琰收到的奏報之中,關中各地已經在田間出現了蝗蟲若蟲的蹤跡,進入了對其執行消殺行動的階段。
郭嘉咳了聲,“君侯,你這話聽起來……”
怪欠揍的。
她羨慕遼東的溫度,其他地方還羨慕關中這邊有條不紊的應災狀態呢。
袁紹比任何時候都要慶幸,他對于喬琰這位大敵的直覺性防備,造成了他對這出災情揣測相信得還算早,也早早做出了應對。
哪怕沒像是喬琰一樣,從糧食到挖井銼都給準備了個一應俱全,總還算沒被打個措手不及。
頂多就是忙到無暇顧及,他那個給他帶來了不少情報的好謀士田豐,在喬琰的那一番感慨后,由人帶領著來到喬琰的面前,在這個時候接下了加入長安尚書臺的職務。
這么一算,不到三年的時間,田豐在長安朝廷這邊的位置,就已經要比原先在袁紹麾下的時候更高了。
田豐面上沒有異樣,心中卻又腹誹了一句,這世上可能再沒有這般荒唐的事情了。
尚書臺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當朝內政的核心之地!
讓他從一個往農具廠打工的人升到這個位置上,真就沒人覺得其中有什么問題,還將他當做打工人的榜樣是吧?
“先前應允子固,若你能在此番弘文館考核中做出貢獻,我便為你在朝堂中謀求個官位,也好讓你將家人接來,共享天倫之樂,眼下選拔出的劉子初和法孝直都為當世之俊才,自然該當實現這個允諾!
喬琰頓了頓,又道:“此外,既有實績,也該當做出金銀嘉獎,只是想到如今的局勢特殊,我想將這份獎勵換一個方式來交給你,可能要更加適合!
聽著喬琰這般篤定的語氣,不知何故,田豐有種著實不妙的預感。
他隨著喬琰來到院中,就見地上擱置著一把并不陌生的東西,正是一只用來鑿井的蒲扇銼。
這把蒲扇銼和其他的稍有些區別,在銼柄上還印刻著幾個字樣,寫著“元封贈予鄉里鑿井之用”。
喬琰指了指此物,說道:“我意在將此物隨同子固升官的消息一并送往冀州,待子固家人前來,此銼仍可造福鄉里,以表不忘根本之意——”
“不知你意下如何?”
千斤之鐵,在如今可真是一份重禮了!
299. 299(二更) 中原突變
這份禮物……確實是挺貴重的,但對田豐來說,這可能是一份太要命的禮物。
“你好像已經笑了半天了!眴嚏妥吡擞行┗秀钡奶镓S后,朝著一旁的郭嘉看去,不由搖頭。
郭嘉擺了擺手,“論起送禮,還是君侯是個內行人……把刻有田元皓假名的蒲扇銼作為送往冀州紀念其高升的禮物,也就是君侯做得出來了。”
論起送禮的貼心,那大概還是東海麋氏的麋竺在此事上在行。
但要論起送禮的扎心和腦回路特殊,大概把喬琰麾下的所有人捆在一處打個包,都沒法和她相比。
郭嘉一想到田豐在剛才看到那個特殊的禮物,有一瞬間如鯁在喉的神情,和說不出拒絕理由的卡殼,再一想想這東西送到冀州之后會出現的情況,他就沒忍住又笑了出來。
雖說眼下旱災當頭,時局不易,就連禁酒令那見鬼的兩年也還沒有結束,但人嘛,還是要尋找一點苦中作樂的東西,才能讓自己保持充沛的工作精力不是?
看兗州喬氏那群沒眼力見的東西是一個樂子。
本以為他們先前在對喬琰的評判上沒點遠見卓識,甚至硬生生將自己給送到了喬琰的對立面,已經算是他們所能表現出的極限了。
憑借著喬氏在兗州梁國境內的底蘊,加上兗州此時的立場,他們和君侯不在同一陣營,或許還是一種保全自身的法子,誰知道他們居然還能有別的騷操作。
和壽張王氏聯名的鄴城上告,非但沒讓袁紹給曹操做出什么拖后腿的舉動,反而讓這兩家都被迫獻出了不少存糧。
袁紹沒蠢到在這種時候做出自斷臂膀的舉動,這兗州喬氏的人倒是覺得他可以這么做。
另一出樂子是徐州那邊。
這片被喬琰用來磨煉后輩的場地,在兩年前被分成南北對峙局面之后,眼下又要迎來新的變革,也不知道有沒有人能猜到隨后的事態發展,這些備受喬琰期待的小輩又能不能拿出讓她滿意的表現。
再有的一出,便是袁紹這里了。
喬琰在將這蒲扇銼讓人送走的時候,臉上還浮現出了幾分不舍的意思。
“把精鐵往別人的地盤上送……還是在現如今能起到大作用的鐵器,這世上真是少有我這般貼心的人了!
郭嘉回道:“但袁紹大概不會感謝您的。”
這一件東西中所表露出的信息量可真是太多了,本就已經受到災情困擾的袁紹會怎么想呢?
反正大概不會真的覺得,喬琰只是想讓元封聞名鄉里,成為自冀州前往司隸務工之人的表率——
該說不說,袁紹這人在給田豐安排假身份這件事上,其實還挺盡心竭力的。
元封這個身份并不只是單薄的一張戶籍證明而已,還有著明確的家鄉所在地,和圍繞著這個姓名所形成的一系列人際關系。
除了“元西”這個兒子是因為袁熙到訪長安才出現的意外,其他的信息都是詳細可考的。
故而在那封田豐升官后所寫的家書和送到冀州的蒲扇銼被送到他的家鄉之時,整個對信和禮的接收過程,都找不出任何的問題來。
甚至在此地隨便找到一個人來問,元封此人是誰,大概都能得到一個相同的回復——
一個為了給家人帶來更好生活,故而前往并州去碰碰運氣的勤懇老實人。
就是這樣。
若是需要的話,他們甚至還能說出幾句和“元封”有關的細節。
不過這些人所要記住的信息,當然都是袁紹給他們安排好的。
在送信之人走后,當即有人將送到此地的東西都一并移交到了駐守在此地的親衛手中,由此人快馬……不,快車加鞭地送到了鄴城。
還有個千斤重的大鐵塊在,再有本事的跑馬也沒法將它直接扛到鄴城去。
袁紹看到這么個玩意都茫然了一瞬。
沉重的蒲扇銼被數人合力,小心地抬到了他的面前,并將其上所刻有的“元封贈予鄉里鑿井之用”幾個字展現在了他的面前。
先前除了被袁熙送回來消息的那一次,田豐讓人送回的信件里,大多是為了防止喬琰對他身份產生懷疑的尋常家書,袁紹也看過幾封,覺得田豐為了寫出家書的真實感,那可真是竭盡了全力。
后來因他要協助弘文館出題的緣故,甚至被嚴格管控了起來,袁紹也沒想著,還能在短時間內得到田豐的回應。
再加上天災的緣故,袁紹也差點忘記那選拔已經完成了,以至于忽然在此時收到這樣的東西,還真有點沒反應過來。
但也或許,就算他早知道田豐要給他送個東西,也絕不會想到居然會是此物。
更別說,還有在信件中提到的升職!
他的眉頭豎起又壓下,欲言又止了好一會兒才對著許攸問道:“這叫什么?衣錦還鄉嗎?”
袁紹在看到蒲扇銼的那一刻就認出了它的身份。
他手中是有樂平月報今年的幾份刊物的,畢竟就連冀州和青州在預防蝗蟲的舉措上,都有不少是跟著月報上所記載的信息來執行的。
他也就自然不會錯過旱災期間提升地下水應用來緩解災情的說法。
那新式的沖擊式鑿井車圖樣就在月報的四月刊上原原本本地畫著,其中作為核心部分的蒲扇銼也在其中,和出現在他面前的樣子沒有任何的差別。
事實上,就在這把銼頭出現在袁紹之前的時候,他還在下屬之間發起過一輪關于是否要大批量開鑿深井,行井灌井渠之法的策略。
他的下屬之中出現了涇渭分明的兩個立場。
以沮授為代表的一眾認為,這個深井可以鑿。
既然喬琰那頭判斷,這場旱災可能會變成一場更加持久的災禍,做出更加完善的準備也是必然。
而以郭圖為代表的一部分人則認為,要是繼續被喬琰這樣牽著鼻子走下去,這鄴城的朝廷到底還是誰的朝廷?
之前已經將相當多的人力物力用在研究長安那邊的新事物上,現在對面提出的舉措還伴隨著大量的鐵礦消耗,帶來的成果卻未必對得起這份支出,袁紹決不能再這么跟風下去。
袁紹也頗為苦惱于此事。
深井開鑿所消耗的物力若是投入到武器的打造上,能帶來的收益顯而易見。
而換回到挖井上……倘若這個銼頭的數量不夠,先緊著鄴城周遭來安排,必定會出現不患寡而患不均的情況。
袁紹其實也傾向于在此時上不跟著長安那邊做,但礙于沮授無論是在朝堂還是在軍中的聲望都要遠勝過郭圖,到目前為止他也從未做出過什么錯誤的決策,大多數人還是相信沮授的判斷,這就讓袁紹有些遲疑于表達出自己的建議。
現在這一把實體的蒲扇銼,更是讓他難上加難。
許攸眼見袁紹望著這鐵銼沉吟的表現,深知還不到他開口的時候,便并未打斷袁紹在此時的思索。
果然在又過了一會兒后,許攸聽到袁紹以有些不太確定的口吻問道:“子遠,快三年了,你覺得喬燁舒這種聰明人到現在還沒發現元皓在她手底下做事嗎?”
雖說任職的時間漸長,也都沒有做出什么暴露身份的舉動,到了如今已是該當形成固有印象的時候,被發現的概率必定降低。
然而在如此一個緊要的關頭,這把送到他面前的鐵銼,卻像是一把榔頭直接砸在了袁紹的頭上。
或許……或許有那一點概率把此物理解成吃水不忘挖井人,樹立標桿作用。
但那可是喬琰!
“她真的會如此輕易地相信,一個本沒有什么背景的人可以一步步地走到這個位置,擔負起出卷考核的職責,甚至進入尚書臺?”
要是這種毫無心眼的事情是由喬琰做得出來的,袁紹覺得她早就在支撐起長安朝廷建立的哪一個環節崩盤了,絕無可能會發展到今日這個讓他倍感頭疼的地步。
袁紹盯著那行文字又過了好一會兒,復問道:“有沒有可能,她早知道田豐是什么人,這才將他放到這樣的位置上,甚至在今日借著他的高升告訴我這個消息?”
許攸深吸了一口氣,回道:“有,還很有可能。但是明公擔負得起這個判斷所帶來的結果嗎?”
如若喬琰早已知曉田豐的身份,那么袁熙所帶回來的消息就極有可能是經過篩選的。
他們先前所付出的種種努力,可能都是一出無用之功。
比起袁紹試圖通過輿論對喬琰所造成的影響,顯然還是喬琰給出的亦真亦假消息促成的結果,對袁紹這邊所帶來的危害更大得多。
此事若暴露出來,就是動搖軍心了!
許攸又問:“即便如此,明公能做出何種應對?將田元皓打為叛徒嗎?”
姑且不說田豐本人到底知不知道此事,田豐本身歸屬的河北士人陣營,和他早年間積攢出的名聲口碑,都讓袁紹如果做出這樣的選擇,勢必會遭到河北士族的反撲。
除非袁紹能做到真正意義上的雄踞數州,擁有絕對的話語權。
何況現在也只是一個鑿井工具放到了袁紹的面前,沒有任何的一個鐵證可以證明,田豐確實進行了倒戈。
在袁紹的沉默之中,許攸繼續說道:“比起將無謂的想法放在糾結田元皓到底有沒有背叛明公,還不如試試看,這個鑿井車到底有沒有在樂平月報上表現出的能力!
袁紹臉上閃過了一瞬的遲疑。
這么一來,喬琰送來的這個蒲扇銼,竟好像是在迫使他直接通過實際的結果來決定是否要開鑿深井,而不是任由他的各方謀士在面前相互爭辯,卻因為都罕有調控一州之地旱災的經驗,彼此之間誰也說服不了誰。
許攸的下一句話直接堅定了袁紹的決心,“明公到底有沒有被長安的那位牽著鼻子走,在對外的說辭上完全可以經由一番美化,可明公若是救災失當,到時候難道不會被曹孟德和袁公路看笑話嗎?”
許攸和袁紹之間的多年交情,讓他深知在此時到底應該用何種方式來對袁紹做出勸諫。
不過這個用事實說話的決定是做下了,田豐在長安的高升袁紹也可以暫時忍下,唯獨還剩下了一個問題。
袁紹極力讓自己的目光從蒲扇銼的“鑿井之用”四個字上挪走,面部的肌肉抽搐了一瞬,問道:“田元皓來信之中提到的,喬燁舒讓他在得到高升之后將家人送去鄴城,我們又該當如何應對?”
他確實還存著幾分田豐還支持于他的希冀,那么這句將家人送去很可能不是喬琰希望將人質從袁紹手中奪走的意思,而是田豐想要一個和他穩定接頭的人,讓他不必再在長安孤軍奮戰。
若是袁紹愿意的話,他還可以將那個喬琰很可能已經識破田豐身份的消息送去給對方,想辦法將田豐從“魔窟”之中援救出來。
可想想他在兩年前用袁熙派往長安之時持有的是何種想法,便知道他顯然寧可相信,這長安已經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陷阱。
送還是不送,這真是一個令人窒息的問題——
但相對于身在豫州的袁術,袁紹的處境還是相對不錯的。
袁紹畢竟占據了天子在側的優勢,有著一套相對完備的朝堂體系。
他手下的謀士在各自為政的同時,提出的建議中也不乏具有真知灼見的,且能被他聽見。
最重要的是,袁紹比起袁術顯然要更有執行力和魄力。
當然非要說的話,袁術也不是沒有魄力,要不然也闖蕩不出那個路中悍鬼的名號。
漢靈帝駕崩當日,火燒南宮將宦官從其中逼迫出來的想法,也是袁術當先提出的。
只是,這種執行力顯然不在整治豫州的民生上。
袁渙簡直要因袁術這種對付麻煩無果,就直接而開始擺爛的行為而失望透頂。
他們當年自作主張聯手周瑜擊殺文丑的戰績,好像根本不是扭轉豫州局勢的開始,反而讓袁術覺得,在面對無法解決的問題之時,這個答案是會順理成章浮現在面前的。
這還不算是最壞的情況。
倘若袁術能因為自知自己的能力不足,干脆一點給下屬放權,并讓合適的人被放在合適的位置上,或許也可以算是一種治理州郡的方式。
美其名曰就是一個無為而治。
但自從沮授高順突襲汝南,險些給汝南袁氏都來了個地理位置的大遷移,袁術在被喬琰派來的樊阿治好腳傷后,怎么想都覺得自己少了幾分安全感,便將所有麾下的部隊都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將自己所在的城池經營成了鐵桶一塊。
“旱災當前豈能只管著戍防!”袁渙勸阻無果,從袁術這里離開后就忍不住小聲暗罵。
這種守財奴一樣的做派,確實能讓袁術在今日喝著冰鎮蜜水的時候,絕無可能被任何人打擾到他,也能讓他今夜高枕無憂地安眠。
只要城墻堅固,他的腿腳就不會遭受到第二次災劫。
可袁術到底有沒有聽到,那些因為天災降臨而試圖求援的百姓正在發出的聲音!
庶民子弟也有相當多正效命于袁術的麾下,組成著他所以為的堅城鐵壁!
或許旱情不會立刻緩解,畢竟降雨這種東西就算是帝王親自去求,也未必頃刻落下。
或許蝗蟲不能因為人力的阻攔就全部被禁止孵化,畢竟嚴防死守的關中也沒做到這一點。
他起碼也該表現出一個正在嘗試扭轉局勢的態度,而不是覺得等到從夏入秋,從秋入冬,災情就會通過自己的發展而逐漸消失,讓汝南和潁川重新變成早年間人杰地靈的狀態。
指望這個,還不如指望太陽從西邊出來!
哪怕汝南袁氏和陳郡袁氏同氣連枝,袁渙都有點不想干了。
眼前的穩固也未必真的就是穩固。
若糧價隨著災情的嚴重而進一步上升,這些民眾從擔憂轉為暴動,袁術要用什么方法阻遏部從的人心惶惶,又要用何種方式來確保,這些如今的堅固防守不會在一夕之間崩塌殆盡呢?
袁渙看著手中從關中流過來的樂平月報,心中越發生出了幾分愴然。
若非從豫州到關中之間還隔絕著這樣長的一條崤函道,他毫不懷疑這些豫州民眾會選擇遷移過去。
對一個不認字的人來說,這張樂平月報也在傳遞著一種說不出的安心。
“袁主簿!”袁渙剛想到這里,忽然見到一名士卒朝著他跑來,面上的倉皇之色足以在這一個照面之間被袁渙看得清清楚楚,也打斷了他在此時的沉思和憤慨。
那士卒甚至沒等跑到他的面前就已高呼道:“潁川……潁川蝗蟲聚攏成災了!”
袁渙面色一變。
蝗蟲成災了?
是了,眼下已經是五月了!
第一批孵化出的蝗蟲已經可以在此時形成了飛入空中的成蟲,在汝潁之地所進行的防護之舉遠不如關中的情況下,便如喬琰讓人在樂平月報上所刊載的那樣——
一丈見方的土地因干旱所能產生的蝗蟲都是以百來計數的。
脫離開地面的蝗蟲再不能通過地面放養的鴨子進行吞吃,也不再能輕易地通過漁網捕捉,只能啟動面對真正蝗災的那些舉動。
袁渙哪里還顧得上吐槽袁術的種種不負責任行為,一邊和閻象交代了讓他主持汝南郡的蝗災事宜,一邊領著人往潁川郡趕。
在離開汝南平輿之時,袁渙忍不住還是回頭看了一眼,希望能得到袁術改變主意的答案。
但讓他失望的是,他看到的只是在這一片遠不如去年富有生機的土地上,在那看似固守的城墻之上隱約傳來了騷動之態。
從風中送來的聲音里,依稀是“回家”二字。
“袁主簿?”報信的士卒對袁渙此時的停頓稍有幾分不解。
袁渙咬了咬牙,決定先解除眼前最大的麻煩,再來討論袁術的舉動是否不妥。
但他并不知道的是,在蝗災并未在各地全線爆發的時候,并非人人的目光都只能停留在自己原本的一畝三分地上。
比如說喬琰,她此時和郭嘉荀彧一道,久違地以騎裝出行,出長安城直走潼關,直奔那即將要用來接納流民的弘農郡而去,意圖改變原本只占據司隸之中關內地盤的局面。
也正為徐州方向的跨海之戰吸引開注意力。
比如說曹操,他深知無論自己接下來要做出何種抉擇,他都不能再局限于眼下的處境,必須做出一番改變。
這出旱災是一些人的麻煩,卻很有可能是他的機遇!
兗州境內的蝗災在棗祗和滿寵的協助下,雖然各地都有出現災情上報,但在平抑災害上,其實還在可控的范圍內。
他朝著堂上齊聚的曹氏夏侯氏宗親,投效于他的許褚李乾看去,隨后轉向了坐在他心腹位置的謀主陳宮,對著他頷了頷首。
既已決定出戰,那就速攻!
但求速勝!——
弘農郡位處于潼關和函谷關之間,若放到現代,這里有個相當出名的城市叫做三門峽,不過如今這里還叫做陜縣,距離弘農郡的郡治相當近。
荀彧剛在同喬琰說起,這段收容逃民的區域將會設置在黃河和雒水之間的這一段,忽見喬琰一改方才專注聆聽他說話的狀態,抬眸朝著空中看去。
下一刻,她抬起了手臂,毫不猶豫地朝著空中射出了一只袖里弩箭。
這支勁弓利箭并未射空,悍然擊中了一只掠空而過的飛鳥。
但在這只飛鳥從空中摔下的那一刻,荀彧忽然意識到,那不是一只尋常被當做獵物的燕雀,而是一只原本代表著吉利征兆的鴿子。
不,不止如此。
那只原本要朝著關中飛去的鴿子飛快地被喬琰的部從托捧到了她的面前,也正是在這一刻,荀彧赫然看到,在這只鴿子的腳腕上還拴著一個小竹筒。
這是一只……用來送信的鴿子?
喬琰把竹筒取了下來,打開后從中抽出了一張卷起的紙張。
在紙張鋪開露出其中內容之際,荀彧見到她的面色頓時沉了下去。
在憑借著自己靈敏的觀測力發覺信鴿飛過的時候,喬琰懶得等它飛到郿塢的信鴿基地,再由專人送到她的面前,而是直接將這封密信射落了下來。
雙面鋪線的狀態讓她根本沒有多余的時間來磋磨,任何一點對她不利的意外都可能會讓她先前的籌謀落空,既然如此,損失一只信鴿算得了什么。
她直覺此時送往長安的消息絕不尋常!
她也并未猜錯!
只見在這張密信上用她所規定的密碼記載方式寫道——
曹操率兵奇襲汝南郡。
袁術軍隊嘩變,袁豫州喪命軍中。
300. 300(一更) 潁川之援
袁術……死了?
這個歷史上一度因為手握傳國玉璽僭越稱帝的家伙,居然就這么死了?
在認清這封密信之上所寫的是何事的瞬間,喬琰都不免有點恍惚。
但這條信報出自她自己籌劃的情報系統人員手筆,絕不可能有假!
若是她連這以信鴿和密碼傳信的系統都在這個時候被人入侵了,那她也實在是可以趁早別混了。
她一邊將這張紙條遞交到了郭嘉的手中,一邊快速思忖起了眼下豫州那邊的局勢。
旱蝗災害當頭,袁術無法控制豫州的全境局勢,以曹操這等有宏圖遠見之人,選擇在此時動手,確實是有可能的!
沮授和高順還已經給曹操示范了一個速攻袁術的可能性。
彼時的沮授手下兵員不足,只能通過直接進攻汝南袁氏族地的方式,將袁術從他的烏龜殼里引出來,達成這個和他正面交鋒的目的。
在袁術已僥幸脫身之后,也就無法繼續對他造成什么威脅。
好在警告袁術和找回場子的目的已經達成,就算沒能做到更進一步的結果,對沮授來說,退軍也是一件不算吃虧的事情。
但他們開了個頭的結果,就是讓人可以再一次嘗試速攻破境之法!
而這一次,袁術就沒那么好運了。
不,這可能并不能只是用運道二字來形容。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在這種災變當前的局面下表現得尤其明顯。
袁術這等出身世家公卿背景的草包,若不能將自己傲慢的心態拋開,將民眾的死活放在心上,在這等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候,他或許可以指望那些同處汝潁之地的世家都繼續站在支持他的立場上,卻又憑什么指望,這些也想活命的民眾也繼續為他無條件賣命呢?
這是袁術應得之命數!
喬琰一點也不意外袁術的種種荒唐行徑和與他那兄弟的爭端方式,會讓他落到這樣的地步,唯獨意外的只是——
居然會在此時!
動手的還是曹操!
“軍隊嘩變,袁術身死……”郭嘉看著面前的這條消息,也不由為之驚詫,“君侯,我們小看曹兗州了。”
先前傳入長安的消息之中,曹操還被其兗州境內的世家牽絆著手腳。
這甚至還是今年災情剛發生時候出現的情況!
這難免讓人覺得,他也是個局面難熬的處境。
可在短短的數月之間,他就敢頂著災情的壓力,先除掉袁術這個最弱的鄰居,這倒當真是一番好魄力!
“這確實是對他來說最合適的破局之法!眴嚏坏貌徽f,曹操能在原本的三國歷史上成為北面的勝者,確實是有其道理的,他此時的這個決斷就展露著十足的梟雄風范!
“既然兗州境內對他有一些不太服從的聲音,那就將自己的拳腳伸展到兗州之外的地方,給自己拿到另外的支持,來和兗州境內的世家制衡——好得很!”
好一個曹孟德!
若是曹操真能在豫州站穩腳跟,引入豫州士人力量來對抗內部反對的聲音,這種倉促展開的作戰非但不會讓他出現顧此失彼的狀態,反而會給他打開一番全新的局面。
而這一切的前提是,他能在奪取了袁術的地盤后站穩腳跟。
若看看眼前的情況,只要他將自己麾下的武將分布得宜,這還真不是一件辦不到的事情!
身在冀州青州的袁紹還在面臨著災害的壓力,在喬琰又給他送了一根蒲扇銼提醒的情況下,袁紹還需決斷,他到底要不要通過鑿深井的方式,來進行災害的進一步調控。
手握兩州的地盤,對此時的袁紹來說已經是一件相對不易的事情,他便當然不可能做到在曹操進取豫州的時候,還從他的背后來謀奪兗州。
他要是真這么做了的話,就算他說這是為了自己的同宗兄弟討還一個公道,也是完全站不住腳的。
除了給自己惹來麻煩之外,沒有一點好處。
何況,喬琰猜測,曹操的行動很可能已經得到過袁紹的準允。
徐州那邊距離豫州最近的是劉備。
這邊也是最容易的情況。
劉備身為鄴城朝廷冊封的徐州牧,眼下的頭號目標是跟同在徐州的張懿分出個高下來,而不是貿然將自己的戰線拉得這么長。
對于徐州這邊的戍防,曹操完全可以保留著與徐州之間的沛國作為緩沖地界。
在劉備入主徐州之后,此地其實還在劉備的手中。
以曹操發起豫州交戰的決斷,他不會愚蠢到在此時就將沛國也掠奪回去,達成和劉備之間交惡的結果。
對他來說更合適的,是由自己握住陳郡、潁川郡和汝南郡,在已經吃下了足夠的利益后,將沛國依然交給劉備來管轄。
可莫要忘了,沛國乃是曹操的故里,就連劉備剛開始進軍沛國的時候,都是由曹操供給的軍糧。
這看似是曹操退了一步,卻是一邊給自己瓦解了一個隱患,一邊拉上了一個和自己共同對上揚州的同盟。
那么他所面對的敵人,也就只剩下兩個了。
一個是荊州的劉表。
一個是手握關中并州涼州的喬琰。
劉表這個人,如今的眼界還在己方荊州的一畝三分地上。
甚至若是細究荊州的情況,他也還沒能將南方盡數納入他的掌控之中。
因他手下的兵卒大多依托于荊州世家的支持,他要北上入豫州的可能性,可以說是微乎其微。
至于喬琰……
“以奉孝和文若看來,我如今對司隸掌控的最遠范圍在何處?”
喬琰的這一句發問,讓人已經不難從中聽出她的意思。
她進攻涼州和關中的孤軍深入,從本質上來說也都還是在支援力量可控,敵方數量有限的情況下做出的選擇,并不意味著她在此時也可以進行效仿,直接出兵將曹操從豫州的地界上驅逐出去。
兩年間暗中累積發展的實力,并沒有讓她對敵我局勢做出錯誤的判斷。
她提早一步知曉豫州的突變,也并不意味著豫州那邊有讓她偷襲的時機。
郭嘉回道:“洛陽八關!
“不錯!避鲝釉挼,肯定了郭嘉的判斷。
他雖沒親自看到那張紙條上的消息,但其上的內容被喬琰和郭嘉說出來的同時,荀彧也已經開始分析起了此刻的局勢。
原本歸屬于長安朝廷的豫州忽然易主,對他們來說當然是損失,尤其是想到其中還包括了他家族所在的潁川,荀彧心中不能不為之心焦。
但擔憂是一回事,客觀評判局勢是另一回事。
從長安到豫州的戰線太長了,長到荀彧絕不會建議喬琰去打這場豫州反擊戰。
要確保喬琰如今所能實際掌控的地盤不會首尾難顧,她最多從原本的潼關為界,變成——
“以虎牢關為界。”
荀彧朝著喬琰行了個禮,“豫州之變,無論大司馬是否要將其奪回,都必須讓世人看到,長安朝廷絕無軟弱可欺之態,不妨以最快的速度進軍洛陽,扼守八關。一面以重新掌控洛陽收容民眾,包括旱災之中逃入司隸的,以及因豫州戰禍而來的,一面以洛陽和兗州之間拉近的距離,對曹操發起警告!
郭嘉補充道:“此外,請君侯向陛下求一道旨意,令荊州劉景升加增駐軍于南陽,不必貿然出兵,只做出意圖北上進軍汝潁之態即可!
喬琰接受了這兩個建議,又道:“此外還有兩件事,我也會去做的。”
她雖并未在此時將這具體要做的事情說出來,但郭嘉和荀彧都看得出來,她對自己的行動在心中已經有了一番成算。
想來也對,或許對別人來說,要在這種特殊的天時影響下出兵,幾乎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更別說還是原本地盤就不小的情況下。
但對喬琰來說,要做出突破性的舉動卻并沒有艱難。
有陸續挖掘出來利用地下水的井渠井灌,三州之地要安然度過這一年,已經不再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反而是一個可以看得見的事實。
長安糧倉內的千萬石存糧除卻應災之用外,也確實是她的底氣所在!
“傳訊子龍,讓他即刻領軍押送軍糧趕赴洛陽!眴嚏鼘⒂【R遞交給了郭嘉,又道:“奉孝以大司馬府長史身份代我入宮面見陛下,拿到令劉景升出兵的指令。”
同樣需要拿到的,還有他們此番在河南尹地界上的動兵權力。
不過有司馬防這個河南尹的最高長官,總的來說難度不大。
喬琰轉向了荀彧說道:“請文若隨我一道走一趟吧,不入洛陽,直走轘轅關!”
轘轅關就是司隸和豫州之間的門戶,過轘轅關而過,就是豫州的潁川地界了。
昔日董卓占據了洛陽之時,就曾經讓樊稠和張濟鎮守在此地。
這既是在守洛陽,又是個隨時可以出兵潁川的位置。
至于為何帶上荀彧,就憑荀氏在潁川的地位這一條,就已經足夠了。
他們此行出潼關,原本就是打算要在弘農郡與河南尹構建新的聚居地,也等同于是要將這些難民以軍屯的方式安頓在此地,帶出同行的兵卒并不算太少。
這策馬東行的隊伍在一打眼之間看去,根本不像是對豫州驚變在倉促之間做出反應的樣子,反倒像是以極快速度奔襲來援的隊伍。
自陜縣抵達轘轅關將近四百里路,在其中大多是騎兵的行路速度之下,當她抵達之時,也才是收到袁術身死消息的三日之后。
讓她有點意外的是,當她令人將大司馬的大旗插在轘轅關之上的時候,從司馬防留在此地的守軍口中,她得到了個消息——
袁術雖死,豫州卻沒有全部落入曹操的手中。
“袁豫州的主簿袁曜卿身在潁川,在汝南兵變后接應了袁豫州之子,仍在臨潁與曹軍相抗。”
似乎是怕他們給喬琰傳遞出的消息存在問題,那守軍又道:“如今的情況我等知道的也不太確切,只知道在我方哨騎一日前探報的時候,袁豫州的親衛還和曹兗州麾下的什么夏侯將軍對峙于臨潁!
豫州有州牧在的情況下,司馬防身為與之臨近的河南尹長官,和此地當然是井水不犯河水,但在袁術身死的情況下,他原本是可以出兵做出援助舉動的。
但碰上對面的敵人是曹操,己方的軍隊又不強盛,出于行事求一個穩重的想法,司馬防還是決定退守在轘轅關之內,頂多就是朝著長安方向讓人盡快送出消息。
不過讓司馬防都沒想到的是,距離他將豫州的消息送出甚至還只有一兩日的工夫,喬琰都……都已經到了?
這是什么未卜先知的本事!
而她何止是來得快,在驟聞豫州局勢后,她做出決斷的速度也同樣很快。
她不打算只是止步于轘轅關了。
在跟荀彧對視一眼,從這位潁川世家子弟的眼中看到認同之色的下一刻,喬琰當即下達了指令,將轘轅關守軍中抽調一半,與她奔赴此地的援軍會合,就地休整一夜之后,在第二日出兵臨潁。
鞭長莫及,她確實不能將豫州給拿下,找人代替袁術鎮守在此地。
發起了這一戰的曹操,也必定會竭盡全力地將他已經拿下的戰果給保全下來。
但這并不意味著,她非要龜縮在轘轅關內,做那個作壁上觀之人!——
袁渙聽著袁耀的哭聲,聽得頭都要大了。
他干脆離開了臨潁的府衙,朝著城頭上巡視了一圈,見遠道而來的曹軍越發有了即將圍城的跡象,不由在心中嘆了口氣。
校查了一番府庫,見還剩下足夠城中人吃用半年的糧食,也并未有任何展顏的樣子。
府君身死,對任何一方勢力的下屬來說,都是一件最受打擊之事。
袁術確實不能算是個明公,但他也沒干什么對不起袁渙的事情,所以在先前對袁術的一番暗罵譴責之后,袁渙還是跑來潁川收拾蝗災所造成的爛攤子了。
但讓袁渙萬萬沒想到的是,他也不過是來了幾日,豫州居然就發生了這樣的變故。
袁術將部從聚攏在平輿的舉動,讓他在兗州和豫州交界線上的防守完全處在了懈怠的狀態。
當曹操打著在梁國和陳留郡平治蝗災的理由走動的時候,絲毫也沒得到陳郡守軍的額外關照。
早已做好動手意圖的曹操怎么會錯過這等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從豫州這邊的角度看,對面聚攏軍隊好像只是在一瞬間發生的事情一般,等他們意識到不對的時候,已是對方揮師南下、全線入侵之時了。
這是一出真正的進攻!
被曹操投入到這一戰的軍隊,數量起碼在一萬五千人以上,若按照其本質的行軍目的,這是要從袁術手中拿下汝南郡,而在確保兗州不亂的前提下,這已經是曹操所能出動的最大人數。
也正是這樣一支軍隊的入境,讓袁術麾下本就想要逃走回家驅蝗的士卒,甚至還沒等到曹軍圍城的時候,就先一步發生了暴動。
袁術驚惶不已地從他的居所被下屬帶出,卻在剛一出城之時,就撞上了曹仁氣勢洶洶殺來的隊伍。
因彼時正值夜色,袁術很快跟下屬被敵軍給沖散了。
他早年間還能馳騁馬上,縱橫洛陽,如今卻早因為州牧的權柄在手而長圓了一圈,以至于在他這出逃竄之中,不僅沒能殺敵,反而被從馬上絆了下來,竟是被城中失措的百姓當成了入侵者,殺死在了當場。
倒是袁術的兒子袁耀,因他和閻象等人走了另外的一面城門沖出,和敵軍擦身而過,僥幸從此地逃出,前來了潁川投奔袁渙。
可潁川和汝南之間,是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地理屏障作為阻隔的。
要不怎么汝潁汝潁,向來都是放在一處來說。
袁渙深知,他就算在此時據守臨潁,也絕非長久之計,必須要等到轘轅關之內的援軍前來。
這個轘轅關之內,指的還不是司馬防。
而是……
他剛想到這里,忽聽下屬朝著他疾奔而來,口中喊道:“主簿!西面有援軍到了!”
援軍?
袁渙連忙抬頭,愕然不已。
他可不相信意圖明哲保身的司馬防居然會在這么短的時間內變更想法,忽然決定前來派兵前來支援。
若是劉表那邊派來的也更不可能。
消息送到襄陽,再由荊州調兵進發,沒個五六日的時間是做不到的。
至于位置更遠,也是最被他期待的關中,那就更不可能了。
此時喬琰到底有沒有收到豫州這邊出現意外的消息,都可能是個未知數,何敢指望他們會在這個時候就趕到。
那這又是哪里來的援軍?
袁渙匆匆隨著下屬趕赴了臨潁的西面城墻,果見遠處有一片浩蕩而來的煙塵,顯然是一隊正在以極快速度行軍的騎兵開赴,即將抵達他而所在的位置。
若是北面行來的,袁渙或許還要擔心,是不是曹操的隊伍選擇從陳留而來,行雙面合圍之勢,但西面的話,這種可能性就大大降低了。
這還真有可能是援兵!
袁渙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
那一片煙塵之中,奔馬騎兵的身影也漸漸出現在了袁渙等人的面前。
忽然之間,他一把抓住了身邊的隨從,指著那邊若隱若現的大旗脫口問道:“你快看看那邊的旗子!旗子上,是不是一個喬字!”
日光金影,照著那隨隊伍而翻動的旗子變得有些模糊。
但袁渙覺得自己并未看錯,那絳色白字的旗幡——
分明是喬琰的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