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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81. 281(二更) 南北州牧

    郭嘉直接笑了出來。

    說實話,他羨慕賈詡和李儒這種工作狀態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了。

    而且他敢發誓,不只是他,對賈詡此前履歷知根知底的幾人,包括程昱和徐庶在內,沒一個不羨慕賈詡現在的養老生活。

    雖說賈詡先前往董卓那里走的一輪確實不容易,但怎么說呢?

    要是干完這一輪后就可以安心躺平,在君侯這里還被記了個頭功的話,其實他們也不是不可以進修一下演技課程,來試一試這份極有挑戰性的工作。

    但現在因為關中諸事繁多,賈詡又要被直接調度回來,郭嘉又是一副看好戲的表現了。

    雖然,在聽說喬琰給賈詡的待遇的是做四休二的時候,他又開始羨慕了起來。

    “其實我覺得我也可以往袁本初那里投奔一趟……”郭嘉話沒說完就對上了喬琰警告的目光,他連忙輕咳了一聲,說道:“開個玩笑罷了,又不能因為那邊有個郭圖就上門認親戚對吧?”

    他又不是吃飽了撐的。

    雖說都是出自潁川也都姓郭,但這種同地域之內的同姓氏也可以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關系。

    佯裝投敵這種事情,由他這位大司馬府長史做出來,也沒太多可信度。

    他還是先去傳訊吧。

    只是有點可惜,沒能親眼看看,賈詡和李儒為了喬氏兩姐妹此番的表現爭執出個高低來,到底會是何種場面。

    賈詡回到長安重新被啟用已經是個必然了。

    距離董卓之死已經過去了一年,現如今的關中早已不再議論喬琰是如何進取長安的,話題都被新帝登基、長安新路以及那出論酒之會的內容所取代,賈詡也非漢廷動亂的罪魁禍首,便是回來也不會掀起什么風浪。

    李儒也是同樣的。從他被喬琰擒獲到如今,已有不短的時間,足以讓人忘記他早年間在董卓麾下的特殊地位。

    不過,會不會被人記得,和想不想來,還是兩碼事。

    反正在上郡也不影響他們為喬琰出謀劃策,甚至是抓緊一些必要的時機來做出卓越貢獻。

    何必非要到長安這渾水泥潭之中呢?

    但大家都是這樣的情況,怎么能一個上崗一個繼續賦閑?

    要郭嘉看來,賈詡為了把李儒一并拖下水,必定要為自己的弟子據理力爭一番功勞,李儒大概也是同樣的,按照那兩位的嘴皮子,往來的言語大概會很精彩吧……

    郭嘉不無遺憾地嘆了口氣——

    若說上郡那邊的爭鋒相對、唇槍舌戰精彩,鄴城那邊的風浪也有趣得很。

    收到喬琰這邊的消息,聲稱征東中郎將麴義開始調兵,似乎有意走太行八陘兵進冀州,袁紹當即把手底下的謀臣武將一并召集了個齊全。

    正如喬琰所猜測的那樣,她早年間的高效率動兵,足以讓其他各方勢力對她產生一種錯誤的認知——

    只要條件允許的話,她每年的大規模行軍,都可以將自己的敵人以摧枯拉朽之勢給擊敗。

    那么現在,并州調兵的消息,無疑就是一個宣戰信號!

    還是一個極為危險的信號。

    唯一讓袁紹覺得慶幸的是,讓袁熙往長安一行所收獲的東西中,馬蹄鐵已經因為技術門檻最低,在他們這里實現了落成,從六月到七月里,對他麾下的騎兵隊伍全部進行了武裝。

    倘若真出現騎兵交鋒,他的戰馬勞損情況會大幅減小。

    因秋收將近,府庫之中的一部分存糧也可以調撥出來充當軍糧之用,沒有行軍糧食上的壓力。

    但這并不能改變,當喬琰選擇在這種時候悍然發兵的消息傳到他耳中,袁紹的第一反應并不是被她當做了獵物而產生的憤怒,而是——

    焦慮。

    這種焦慮也被隨后前來此地的下屬看了個清楚。

    不過他們誰都不能對袁紹的這種心態做出什么指責。在袁熙將那些敵方的東西從長安送到鄴城之后,這種清楚直白地展現在眾人面前的差距,讓他們同樣無法將其忽略。

    得虧袁紹現在問的是如何應對,而不是如何反攻戰勝,這才讓在場的眾人稍顯鎮定了些。

    “說起來,這個發兵的時間是不是太巧了?”審配先一步開口說道,“前幾日我們才獲知,陶謙身死于下邳郡,徐州陷入了內亂的狀態,今日就是并州方向屯兵于太行山,有進軍的架勢。”

    “你的意思是……陶恭祖之死和喬燁舒有關?”袁紹問道。

    “這倒不是。”審配搖了搖頭,“我的意思是,有沒有一種可能,徐州作為為數不多歸附于鄴城朝廷的一州,本可以給明公提供聲援,陶恭祖一死,便讓明公又少了一方助力,這才讓長安那邊下定決心在此時發兵。”

    “若真是如此的話,對方明明比我們距離徐州更遠,卻顯然消息獲知得比我們更早,這才導致了這個調兵遣將的速度如此之快。”

    袁紹皺了皺眉頭。

    雖說徐州那邊能給他提供多少幫助尚未可知,但確實在名義上對他做出了響應。

    眼下動亂的徐州若不算在內,就算加上不太聽話的幽州,也不過是四州之地而已。

    可大漢,有十三州啊!

    正是因為這份強弱之分在此時越發明顯,所以喬琰才會連秋收都不等了直接出兵!

    這完全說得通。

    他說的另一個情況也對。

    收到陶謙的死訊到決意發兵,再到軍報送抵并州后由麴義調度軍事,都是需要時間的,這樣一來,喬琰獲知陶謙死訊的時間必定要比袁紹早了不少。

    除非她對徐州的風吹草動了如指掌,更時時對其投以關注,否則絕不可能做到這一點。

    她對徐州尚且如此,對冀州呢?

    袁紹心中泛起了一抹警惕,知道審配在此時說起這個,還是要讓他提防一下,莫要讓應戰的準備也被泄露出去。

    他道:“冀州和并州相連的兩處最為要害陘口,一處在滏口陘,一處在井陘,我有意令兩人各自統兵駐扎于此地,而后另擇一人在兩處陘口之間往復巡視,以在其間查漏補缺,又或尋機切入并州打亂對方的攻勢,不知諸位有何建議?”

    沮授回道:“眼下的局勢中,還是以守代攻為好,并州那邊選了這個進攻的時機,對明公來說既是弊,也是利,只要明公肯忍下此次的不甘心,將對方的攻勢暫時依山勢抵擋在外,反而是對對方威信的破壞。”

    喬琰動兵至今攻無不克,近乎形成了一種固有認知。

    所以哪怕袁紹不對她進行一次擊敗,只需要扛得住防守,也能夠將己方的信心樹立起來。

    防守比起反攻的難度要小得多,尤其是——

    眼下他們這邊,還真多了個適合于防守的人選。

    正是沮授那豫州一行帶回來的高順。

    對袁紹來說,這也確實是個可以信任的人選。

    但還沒等沮授將這個建議說出,忽聽外頭有人高聲喊著“豫州急報”,打斷了沮授剛要說出口的話。

    袁紹當即示意暫時中斷原本的議題,先讓這被歸入急報行列的消息送到面前來。

    一聽豫州急報,袁紹下意識地就想到了袁術。

    這家伙早前因為沮授和高順的襲擊摔斷了腿,但以袁紹對袁術的認知,摔斷腿這種事情絕不足以讓袁術就此消停,反倒會讓他因為少了那些能外出的享樂項目,轉為用其他方式發泄情緒。

    他的手還是好的吧?那就還能寫出類似于“紹非袁氏子”這樣的東西。

    他的嘴還是能說話的吧?那就還能罵人。

    在劉備派出的使者簡雍被帶到袁紹面前的時候,袁紹都是這樣想的。

    他甚至覺得袁術這次還得算是長進了,起碼知道在近距離造謠,沒給他什么將信件攔截下來的機會。

    然而簡雍一開口,袁紹便意識到,他想錯了。

    簡雍說,徐州士人找上了劉備,希望由劉備出任徐州牧。

    袁紹臉上的表情頓時精彩了起來。

    他早前將劉備作為對付袁術的打手之時,可絕沒有想到,因豫州沛國和徐州相鄰,就會平白讓劉備得到這樣的一出收獲。

    但別說袁紹沒想到這一點,在陳登疾馳奔赴豫州出現在劉備面前的時候,劉備也未曾料到居然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陶謙之死已經讓劉備愕然不已,徐州內部的動亂也讓他驚覺,一個勢力的分崩離析、各自為政可以快到這樣的地步,這個要將他也給扯入局中的建議,更是讓劉備不免失態。

    在從這個消息中回過神來后,劉備當即對陳登做出了拒絕的回復。

    按照他給自己的前路做出的那一番規劃,他應當在豫州逐漸戰勝袁術的勢力,一步步攻占地盤擴張土地,憑借著戰功先從一郡太守做起也好,升任豫州牧也罷,總歸都是一步一個腳印地往前走。

    這樣的升遷方式足以沖淡掉他早年履歷上的弱項。

    可現在這算是怎么回事?

    徐州突然無主,希望由他空降過去?

    這一來有趁火打劫的嫌疑,二來……若真接下了這個位置,這種驟然的高升,難免會讓他和徐州之間的磨合存在一些問題。

    要說劉備真對徐州牧這個位置毫不心動,那也未免將他看得太過無欲無求。

    他自年少之時便喜歡犬馬、音樂和華美的衣服,如今也還保留著幾分這種習慣,只是要比一些為欲望所操縱的人更清楚,什么東西是他可以憑借著自己的本事獲得的。

    徐州牧的位置,顯然是一件雖然精美卻未必合身的華服。

    但陳登給他說了兩段話。

    其一就是被喬琰猜到的說法。

    他搬出了徐州的百姓。

    劉備不是徐州人,對于笮融所宣揚的佛教到底在徐州造成了多大的危害,并沒有直白的認知。

    不過他到底是見過昔年的黃巾起義的。

    當陳登以嚴肅到讓人絕不會懷疑其中有假的語氣,和劉備說起徐州廣陵郡內民眾對笮融的無條件相信和付出,說到廣陵特殊的徭役方式和修建起的佛寺佛塔,又說到彭城與下邳被笮融竊取的軍糧之后,劉備不由形成了一些聯想,也讓他的臉色隨之正色。

    而后他就聽到陳登問道:“將軍不忍沛國百姓卷入戰亂之中,寧可先敦促民事后與袁公路對壘,卻忍心見徐州民眾陷于水火嗎?”

    其二則是陳登說到,劉備自早年間參與軍伍,到如今也只是一個并沒有政治實權在手的雜號將軍,為人所驅策,充當馬前卒,明明有關羽張飛這樣的猛將卻不得一處開闊的地盤發展勢力,歸根到底還是因為——

    他既不像喬琰一樣能自己深謀遠慮,從夾縫中拼出個所以然來,二不像是袁紹一樣身邊有這樣多的謀士為他籌謀。

    按說劉備的發展過程,其實也算不上是什么半生飄零,四方輾轉,但在聽到陳登的這段話時,他還是難免有些意動。

    尤其是,陳登緊跟著說道,劉備如今身在豫州,按說潁川、汝南二郡的士人若是有看好他的,要想過來投奔也不算是難事了,但他們要么北上歸附于曹操袁紹,要么西行長安投效在喬琰的麾下,有哪一個是投到劉備這里來給他雪中送炭的?

    沒有!

    劉備這邊唯一還能稱作謀士的,還是跟他在年少時候就相識,同樣出自于涿郡的簡雍。

    可惜他更擅長于辯論而不是謀略。

    陳登旋即又道,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是因為大多數士人在給自己謀取一個托付之地的時候,不止要評估這個主公的潛力和人品,還會看看和他條件相仿或者不同的士人在對方的麾下到底是何種待遇。

    劉備手底下既然沒有,那憑什么引來更多人呢?

    可現在不同了,他們徐州的士人愿意做這個開頭,甚至愿意將劉備捧到徐州牧的位置上。

    他們只要劉備能做到兩件事——

    其一,快速出兵徐州,鎮壓徐州南部的笮融之亂,還徐州民生以安泰清平。

    其二,今日徐州士人對他的相助之恩,他不能在他日辜負。

    陳登的這番言論對于劉備來說,真是一劑直扎心肺的猛藥。【公眾號:驚鴻帶你看小說】

    他以徐州庶民之命作為托付,又將徐州士人的下注誠意捧在了他的面前,劉備又怎么還能說出拒絕的話來。

    他唯獨說的只是一點,徐州士人的請托雖讓他動容,他也不能在未曾得到準允的情況下貿然往徐州出兵,這件事他必須要告知于鄴城朝廷。

    陳登接受了劉備的這個說法,但也有一個要求,速度要快。

    軍情如救火,倘若徐州那邊的駐軍沒有及時開赴到淮河一線,笮融直接殺上州府去,天知道愿意支持劉備的這些士人還能在最后剩下幾個。

    所以簡雍帶著劉備的手書,徐州士人的請愿書,以及蓋著陶謙州府印信、由陶商寫成的辭讓書飛快地趕到了鄴城。

    袁紹看著這些齊備的資料一時語塞。【公眾號:驚鴻帶你看小說】

    若是他還處在原本的安定局勢下,他或許還有這個資本覺得,劉備這人沒有資格坐到州牧的位置上!

    天下何來這等荒唐之事。

    可此刻喬琰在并州的兵卒有進軍之勢,而方才審配也說了,喬琰的動兵很有可能是因為徐州牧身亡,讓袁紹少了一方支持,那么現在劉備可以取代陶謙成為徐州牧,也依然站在他的這一方,是不是也得算一件幸事?

    袁紹的臉色變了又變,轉頭便看到各位謀士投來的認可此事的眼神,又將這種不甘心給壓了下去。

    他看著面前的簡雍開了口,“明日我會奏請陛下的。”

    再讓他緩一個晚上,且等他將情緒緩和了再說。

    一想到昔日的馬前卒竟因時局變化,即將搖身一變,成為和他平起平坐的州牧,袁紹就有種想要吐血的沖動。

    也或許,這種想法也是因為喬琰屢屢給他造成的威脅。

    而他并不知道的是,在簡雍被他的下屬安頓在鄴城中驛館的時候,長安那邊也迎來了一批特別的客人。

    為首之人,便是張懿的下屬。

    從徐州往長安可要比徐州往鄴城遠上太多了,這些人只能以一人兩馬,幾乎星夜兼程地趕路,這才在一個盡可能早的時間出現在了喬琰的面前。

    早等著這一刻的喬琰一點都沒耽擱,直接將此事匯報給了劉虞,隨后,長安緊急召開了朝中重臣的議會。

    聽到徐州這一連串讓人意想不到的發展后,連向來穩重的盧植都有點發懵,而在聽到張懿自請歸附長安朝廷,舉兵剿滅笮融,揚州方面則愿意出兵協助的時候,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喬琰。

    當年喬琰箭射刺史的壯舉,是被漢靈帝直接拿到朝堂上來說的,也不怪他們對此還覺得記憶猶新。

    “看著我做什么?”喬琰挑了挑眉頭,“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我要是還打算跟他計較當年的事情,我還讓陛下緊急召開這出會議作甚。”

    這種輕描淡寫的語氣,讓人怎么聽怎么覺得,她當年和張懿之間的過節,可能只是其中一人往另一個人的身上潑了一杯水而已。

    隨后他們就看到喬琰邁步而出,朝著劉虞行了一禮,“徐州雖地勢不險,卻也為大漢疆土,前廣陵太守張子泰,敢以重責擔當,聲討笮融,收復徐州,以徐州牧之位嘉獎也屬應當。如陛下憂心徐州揚州地處偏遠,鞭長莫及之下難免生亂,不妨于二州交界之地設立駐軍,以作督查之用。”

    她的目光掃過了尤有幾分忐忑的張懿下屬,又道:“長江入海口以北,有城名為海陵,以臣看來,可以駐軍于此,以示我長安朝廷威風!”

    282. 282(一更) 駐兵人選

    海陵?

    在場的朝臣心中思忖了一番,發覺此地好像還真是個合適的駐軍之地。

    徐州的驚變讓人應接不暇,帶來的結果卻容易理解。

    倘若前廣陵太守張懿能夠得到足夠的支持,他至少也能在徐州占據一塊地盤。

    袁紹因為曾經歸附于鄴城朝廷的徐州失去掌控而苦惱,這才如此果斷地對劉備升任徐州牧這件事情做出了批復,而長安這邊呢?

    長安原本就沒有徐州這邊的掌控權,現在橫空跳出來一個張懿,對他們來說反而成了意外之喜。

    做出個支援張懿的信號是必須的。

    這個人可以不用非要沖在交鋒的第一線,卻必須有這樣的立場。

    此外,徐州那邊的戰局,忽而得到了揚州這邊的助力,似乎是個有些危險的情況。

    孫策當年突然轉向,從荊州進入揚州,往后的種種征討都透著梟雄氣概。

    偏偏在他所面對的局面中,北面與他立場敵對,西面與他有生死之仇,南面早已脫離朝廷掌控,東面就是茫茫大海,這是個極其便于擴張發展的環境。

    若不對孫策加以節制,誰知道他會不會發展出什么三州之地,而后像是喬琰和袁紹一樣再扶持起一位天子。

    屆時天下陷入三分而非此時二分的局面,比起先前還要難以完成統一的任務!

    所以這道節制勢在必行。

    確實該派人駐兵的。

    劉虞見眾位朝臣并未提出否定的回復,當即做出了宣詔——

    以張懿為徐州牧,由長安朝廷設立海陵駐軍處,在此地行督查之職。

    那位來使絕沒想到,他們想要拿到的這個位置居然會來得如此容易,就好像這場朝會只是要走個過場而已。

    他在來前甚至還被周瑜指點著,背誦了不少要在這里說出的話,還生怕因為趕路倉促所造成的頭暈腦脹,將其中的哪句在朝堂上說錯了。

    現在……現在真的不是在做夢嗎?

    哪怕是因隨后涉及到的駐軍安排得算是內部討論,他先被帶了下去,也沒有影響他在握著那封圣旨走出的時候,臉上滿是雀躍的神情。

    他是張懿的部下,不是周瑜的部下,對于海陵駐軍這件事上的敏感度沒有這么高。

    不過在這隨后的長安朝堂上,便有人順著喬琰這個駐軍的建議問了下去。

    駐軍的決定無妨,可讓誰去徐州駐軍?

    別看這個決定提出得容易,但真要操作起來,此人作為長安使者的同時,也會陷入一個相對孤立無援的局面中,因傳訊距離遙遠的問題,大概還得有著足夠的應變之能。

    “我倒是覺得,不必非要讓這個駐軍人選有著太過高超的本領,”因喬琰并未直接發話,朝堂上你一言我一語地爭論了起來,荀彧便開口說道,“揚州遠靠東海,愿意向朝廷繳納賦稅,甚至與大司馬達成協定,愿意將秋收后增長的年產送出一部分過來,已和在鄴城建都的袁紹有著天壤之別。”

    “此番周公瑾忽然插手徐州事務,或許是在得了孫揚州的授意之下,做出了些僭越舉動,但也可解釋為保揚州不失的權宜之計。貿然將一個太過強勢的釘子扎在海陵,反而會起到適得其反的效果。”

    “何況——”荀彧朝著喬琰看去,見她臉上不乏認可之色,便接著說了下去,“眼下大司馬的幾方得力之人已陸續安排在漢中,太行山,白道川,居庸關以及涼州,這些人都不適合做出輕易的調動,否則難免引發后患。”

    “至于具體何人適合于此處,以大司馬對下屬的了解,應當已經有答案了。”

    喬琰確實已經有答案了。

    荀彧的這番話說得明白,他們既要對江東做出威懾又不能太過,否則就會斷了揚州方向對張懿做出的支持,讓他們寧可安守在長江一線,而不是冒險將戰線推進到淮河。

    所以像是趙云張遼這種能獨當一面的將領,是不可能派去海陵這個地方的。

    哪怕張遼在歷史上有在合肥對江東的戰績,現在也必須將他繼續留在幽州作戰。

    她回道:“臣想舉薦一人,現雁門郡都尉張楊張稚叔。”

    早在先前劉虞定都長安的時候,喬琰先前的從事下屬也大多得到了升遷,除了幾個職位轉換最為明顯的之外,還有幾個只是進行小調整的。

    比如張楊,就是從原本的雁門郡從事變成了雁門郡都尉,相當于在他的職權沒有發生明顯變化的前提下給他漲了工資。

    現在的這番調度就很大了。

    雖然有些疑惑,喬琰為何要選一個并州北部郡縣出身的人前去海陵,眼見她這個舉薦說得信誓旦旦,劉虞自己也沒有一個更加合適的人選,還是回道:“準奏。”——

    “大司馬的氣勢似乎越來越驚人了。”王允目送著喬琰離開的背影,朝著身邊的老友楊瓚說道。

    楊瓚敏銳地意識到,王允所說的這句氣勢驚人,好像并不是一句褒義詞,其中還藏著幾分憂慮。

    他小聲回道:“這種話還是謹慎一些說得好。”

    “這可不是我謹慎不謹慎的問題,”王允以同樣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回他,“你說,徐州方向派來的使者可以直接以州府急報這樣的方式令人通傳求見陛下,為何要直接求見大司馬,而后由大司馬向陛下匯報此事?再說,這朝會之前她也早將駐軍之地都選好了,又哪里還有給人置喙的余地。”

    “今日如此也就算了,徐州的軍情確實緊急,必須盡快做出決斷,以免被鄴城那邊占了先,可若頻頻如此,我怕遲早有一日,天下會只知有大司馬喬燁舒,而不知還有陛下。”

    楊瓚小心提醒道:“你還是慎言些為好。今日荀文若的說辭你也聽到了,他在為揚州駐軍人選做建議,說的也只是大司馬的部下如何調動。現如今能有機會為大漢收復天下的,也只有一個喬燁舒了,難道你要頂替她的部下去海陵不成?”

    王允搖了搖頭,“你不必擔心我會因為此事在明面上做出什么反對的表態,只是信口一說罷了。這建安元年都還沒過呢,我難道是會有意讓內部起火的人嗎?”

    他還沒有蠢鈍到這個地步。

    也不過是在回身又朝著紫宸殿看去的一眼中,覺得有些唏噓而已。

    “不提此事了,說說那位即將前往海陵駐扎的張都尉吧,你說大司馬選他是怎么想的?”

    別說王允覺得這個人選的安排令人摸不著頭腦,就說當事人自己收到這個消息都懵了。

    在他快馬加鞭地抵達長安后見到喬琰的第一句就是——

    “君侯,我是個旱鴨子啊!”

    怎么就把他安排到臨江重鎮去了?

    張楊對這份“委以重任”的安排,絕對是驚大于喜的。

    他這人吧,按照喬琰對他的評價,就是有勇才無雄才。

    有這樣一個頂頭上司壓著,他也覺得這評價沒什么偏頗之處,確實是對他的形容。

    但駐扎徐州,督轄徐州戰況的同時還要警惕揚州的局面,好像不像是個該當給他安排的活計。

    這是一點都不擔心他把事情搞砸了?

    張楊迷茫地看著喬琰,希望能從她這里得到一個解答。

    喬琰回道,“我什么時候說過,是要讓你一個人去那邊了?”

    張楊眸光一亮,“您是要將郭長史還是荀參軍又或者是戲別駕借給我當軍師?”

    “那你還是別想了。”喬琰直接打斷了張楊的美夢,“這個,或者說是這幾個人我會過陣子再給你送來,你還是先自己去海陵吧。”

    張楊苦著個臉:“君侯啊,您是真不怕我用通不過樂平書院考核的本事給您把事情辦砸?”

    而且他一個并州系出身的,到了那張懿的近處,總覺得像是在提醒對方,還記得當年被人從并州趕出去的情況嗎?

    就算態度表現得和藹一點,可能都像是在拉仇恨。

    “你只要不會貿然出兵,聽從長安這邊的安排,盡量減少和揚州那邊的往來,你就不會把事情給辦砸。”

    聽喬琰說得如此有自信,張楊也不多糾結了。

    反正君侯到如今也沒坑過他,還讓他在那塞外留下了進擊胡虜的勒石記功,他就不用自己貧瘠的腦子去想她此舉之中的用意了。

    聽從長安安排,他會。

    減少社交往來,他也會。

    那就沒什么好擔心的。

    他挺了挺腰板,“若是如此的話,君侯大可放心,我現在就帶著人手往徐州趕。”

    “不,你換一條路,”喬琰抬手止住了他即將轉頭出發的腳步,“你先去漢中。”

    “……?”張楊又茫然了,喬琰這話好像并不是口誤,而是對他的安排。

    可不去徐州去漢中又是什么意思?

    他帶著這份困惑在向導的帶領下翻越了秦嶺,來到了漢中。

    在這里,漢中太守徐庶將他給帶到了此地的造船廠。

    早在今年的三月里,由揚州那邊交換給長安的造船人員就已經被安排在了漢中。

    為了保持手感,在造船廠落成后,徐庶就安排他們制造能在漢水上通行的大船。

    以他看來,在這個除卻盯梢巴蜀之外也可以聯通到荊州的地方行造船之舉,是很微妙的。

    一旦劉表做出了什么不當的舉動,他們就可以通過一條讓人意想不到的路線奪取荊州。

    誰讓漢水可以直抵襄陽,也就是劉表所在的荊州州府。

    但現在的徐州之變,顯然讓喬琰做出了計劃的變更。

    徐州海陵的駐軍決定后,她讓張楊送來的密報里提到,讓張楊將此地造船廠的一部分人手帶走,同時帶走此地建造得最氣派的幾艘漢水戰船,直接順著漢水而下,進入長江,再順長江行船抵達海陵,儼然是要在海陵再修建起一座真正的造船之地。

    隨后若有送往海陵的物資或者人手,都從漢中調配。

    翻越秦嶺之路不需行軍只需信使往來的話其實沒有這么慢,棧道也已經在天師道教眾的“贖罪”之中陸續修建,遲早會讓駱谷道變成一條坦途的。

    而順江而下的速度也確實是要比陸上交通更為便捷。

    長安、漢中、海陵三地確實是可以相互聯結的。

    不過這些話就不必跟張楊說了。

    聽他問詢,君侯所說的要給他額外安排的人手是誰,徐庶回道:“先不必計較此事,總歸君侯會有安排的,說不定就是個令人意想不到的人選呢?我看他也不錯。”

    張楊順著徐庶手指的方向看去,就看到了個打扮奇特的家伙。

    打扮奇特也就算了吧,張楊打從看到對方的第一眼就覺得,這是個極能惹事的角色。

    甘寧剛得了劉焉吩咐將新一批竹子送來漢中,便忽然察覺有人正在看著他,直覺敏銳的他轉頭就對上了張楊和徐庶投過來的目光。

    那兩人卻似乎并沒有跟他搭話的意思。

    徐庶已讓人安排好了張楊東行的船只和人手,示意他直接出發就是。

    走水路確實要比陸路更快,尤其是順流而下的狀態。

    從漢中的船塢抵達海陵,只用了短短四日的時間。

    即便是算上翻閱秦嶺的快馬加鞭趕路,也比從陸上走更快。

    畢竟,這次前往徐州不可能以那種不加停歇的速度行路,那就真是在拿命送信了。

    張楊頗為悠閑地在船上睡了個好覺,睡到一半迷迷糊糊地被叫起,在沿江的港口停下,收到了一份由荊州牧劉表送出的慰問禮物,而后繼續在這船上養精蓄銳。

    他渾然不覺他們突然出現在荊州境內給劉表造成了多少驚嚇。

    等到他徹底從之前由并州趕赴長安,又自長安抵達漢中的趕路疲憊里恢復過來,他已進入徐州地界了。

    早在喬琰向雁門發出征調張楊前來的敕令之前,張懿的部下就已經先一步帶著那封至關重要的委任詔書回到了徐州,所以當張楊到來的時候,張懿已經正式以徐州牧之名,大范圍地調集起了自己昔日在廣陵的下屬。

    與此同時,周瑜從九江調撥來了人手,以協助張懿平定徐州之亂為名入駐廣陵。

    張楊的到來則是補上了最后的一塊板。

    雖訝異于張楊來得如此之快,張懿和周瑜還是對他做出了一番歡迎。

    只是還沒等他們所籌備的揭穿笮融騙局計劃展開,他們就收到了從徐州北部傳回來的消息。

    劉備帶著袁紹的徐州牧委任,在陳登的領路之下率軍朝著徐州進駐。

    這叫什么?

    一南一北兩個州牧!

    未曾料到徐州士人居然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張懿和周瑜都有點傻眼。

    被夾在了兩方勢力之間的笮融是何感想姑且不論,他們原本順利得有些過分的局勢,好像忽然之間就被腰斬了。

    這無異于是在他們頭上潑了一層冷水。

    倒是喬琰在此時,從容地朝著她的謀士系統問道:“劉備成為徐州牧,既是歷史上的重要事件,算起來我在背后做出的協助也不少,這是不是應該算個成就?”

    系統:【……】

    283. 283(二更) 笮融授首

    當然了,在和自家宿主磨合了八年之久后,謀士系統068已經是一個成熟的系統了。

    雖然對宿主只有在討要獎勵的時候才會想到它而頗感無語,它最后也沒問諸如“你還能記得有我的存在”這樣的話,更沒問“為什么活都是喬嵐喬亭兩姐妹干的,喬琰也要申請成就獎勵”,頂多就是在梗塞了半天后回道:【你又不是劉備的謀士。】

    既然不是劉備的謀士,憑什么去領助力劉備上位徐州牧位置這樣的獎勵。

    但事實證明,它還是小看了自家宿主胡攪蠻纏的本事。

    她一本正經地回道:“你要這樣說的話,就顯得你這個系統很不夠通權達變了,就不能讓人在觀望了一番后作為編外人員先給人提供一個上位的途徑,然后觀望他在這個位置上的表現嗎?”

    【……歪理邪說!你這是歪理邪說!】系統跳腳。

    “當然了,我們互相透過底,關于是不是真要當謀士這件事已經有過交涉,這一條充其量也就是你在自動評判出現錯漏的時候,用來朝著上頭提交反饋的理由。是不是?”喬琰絲毫沒有撤回自己這個想法的打算,又做出了一句補充。

    系統小聲嘀咕了兩句,這才說道:【好吧,我提請重新判定。】

    但它一邊說著一邊又在心中琢磨,要是這次真讓她以這種擦邊薅羊毛的方式把獎勵給評定了下來,會不會在往后還有其他方式讓她干出這種事情?

    雖說像是袁術稱帝這樣的歷史事件,已經只有相當小的可能性會發生了,但若是因為喬琰的緣故,讓袁紹按照歷史上的情況一樣官拜大將軍,以圖拉近兩方之間門的差距,她不會還要找系統討要獎勵吧?

    為了防止出現這種情況讓它再無語一次,它干脆把這種可能性也提交了上去。

    它本以為這已經算是完了,誰知道又聽到喬琰說道:“說起來,已經有陣子沒有和其他系統做交易了。”

    和武俠系統交易所得的槍法,隨著喬琰逐漸位高權重,已經少有正式派上用場的時候,頂多就是可以用來預防有什么人想不開,要對她做出類似于刺殺這樣的舉動。

    和種田系統交易所得的種田之法、和馭獸系統交易獲得的獸類馴養手冊,都已經投入到了三州之地上的農牧事業之中。

    和前者交易送出去的玉璽,還需要七年的時間門才可以回到她的手里,而和后者交易需要支出的演兵布陣,還差著對方兩次,但并不算是什么麻煩事。

    以她眼下所處的位置和擁有的人才隊伍,要再做出下一次交易應該有一定的資本了。

    有這樣一個好用的交易平臺金手指,不將其作用發揮到極致,也未免太對不起它的存在了。

    系統問道:【你想找什么系統?】

    喬琰試探性地問道:“航海系統?”

    系統想都不想地回道:【我能聯系到的并沒有這種東西。】

    雖然從理論上來說可能會有航海系統的存在,但對大部分時代來說,這種系統的意義都很有限,誰讓其所需要的前置條件著實不少。

    在屢次綁定宿主又沒有這個將其付諸于實踐的機會后,這個系統就被回爐重造了。

    喬琰腹誹了兩句后問道:“那導游系統或者導航系統?”

    系統沉默了片刻后才問道:【你覺得這兩個系統聽起來像話嗎?總不能是讓它們把自己的宿主給培養成為一代金牌導游吧……】

    “職業歧視可要不得啊。”喬琰回它。

    接連的兩次被否定系統的存在,好像并沒有影響到她思索的積極性,系統忽然見她合掌一拍,笑道:“我知道了,幫我問問宮斗系統吧。”

    【啊?】系統下意識地訝然出聲。

    也不能怪它這么大的反應,實在是喬琰先前的種種表現都讓系統覺得,她的腦子可能是被權謀和基建各自占據了一半的,現在忽然跳躍到了宮斗上,還真讓它沒反應過來。

    但喬琰已接著說起了她的理由:“你還記不記得,你剛綁定我不久的時候,我在新手包裹里拆出過一件東西,叫做【指定人物定位器】,被用來尋找梁仲寧的位置了。”

    系統當然記得。

    它原本以為,喬琰會用這東西來尋找曹操劉備等人的下落,誰知道被她用來找了個黃巾渠帥。

    雖說事實證明,她當時的那個選擇并沒有錯誤,換來的也是遠比去找知名人物更高的回報,可想到當時她那副激進的表現,系統就覺得自己的運行內核遭到了嚴重的考驗。

    “我有一次閑聊中還問過你,這東西為什么從來沒在系統本身的功能中出現過,你說這是其他系統投入主系統的基礎物品,隨機進入了新手禮包之中,我就沒多問了,有沒有一種可能,這是宮斗系統里的東西?若不能成功定位攻略人物的位置,也沒法完美地實現什么恰到好處的偶遇是吧?”

    【等等,你想干什么?】

    喬琰回道:“隔海定位公孫度的位置。我要一次絕不會走偏的航行。”

    要是公孫度知道自己得到了這樣的待遇估計都要哭了。

    ——不會是感動哭的。

    喬琰要如何將這個定位裝置交到她的船隊手中,顯然也不是系統應該關心的問題。

    它只是問出了一句很實在的話:【如果宮斗系統真的有這個東西的話,你的交易籌碼是什么?】

    “一支專業的服裝設計團隊,和足夠用來打點上下的錢,或者,如果她剛好也想把宮斗系統玩成謀反的話,我也可以提供一點技術上的支……”

    “系統?”

    那一瞬間門斷開的聯絡讓喬琰立刻意識到,已經產生了心理陰影的系統選擇直接跑路去談交易。

    在跑前,系統滿腦子的想法就是,為什么她明明是學考古的……還能對這種橋段這么熟練啊?——

    但怎么說呢,系統再怎么對喬琰的劍走偏鋒倍感無語,也不能改變一個事實,它已經算是一個成功者了。

    此時身在徐州的這些,才是有一個算一個的迷茫。

    北面的陳登本以為,將劉備迎回徐州,正是徐州在陶謙死后的轉機所在。

    因劉備在讓簡雍前往鄴城給袁紹報信,求得一個州牧正名的同時,對沛國境內的兵員收尾做得有條不紊,以防在他撤出沛國境內后,此地會重新落入袁術的手中,遭到對方的泄憤,陳登越發確信,劉備的這種心性無疑能夠繼承陶謙在徐州的基業,也是最合適于徐州牧的人選。

    然而當他跟著劉備的隊伍重返徐州后,他就聽到了個對他而言無異于晴天霹靂的消息——

    前廣陵太守張懿從長安朝廷這里求到了徐州牧的位置,自射陽入高郵縣,直接奪取了笮融的糧倉,而后在九江方向援軍的支持下,阻攔住了笮融部下回擊的兵卒。

    這意味著,這位曾經被從太守位置上驅逐下臺的存在,已經重新在廣陵站穩了腳跟。

    若是沒有劉備的存在,徐州士人或許還真會選擇他來做這個接任的州牧。

    可在已經和劉備這邊達成協定后,張懿的存在就變得極其雞肋。

    又因為所站立場的不同,張懿和他們之間門勢必是敵人的關系!

    這都叫個什么事!

    誰也沒想到,張懿這位資質平庸的太守,會在不聲不響之間門就和喬琰之間門達成了和解,獲得了長安朝廷的敕封,效率一點也不比他們這頭差。

    因其獲得了周瑜的支持,手中也有了隊伍。

    他又何其有魄力地宣揚,自己將親自拔除笮融這個無恥敗類。

    “這不像是以張子泰的本事能做得出來的舉動。”陳登沉著面色說道,“我們還是小看周公瑾了。”

    周瑜能幫著孫策將袁術從揚州驅逐出境,又能協助孫策在揚州士族的不喜之中站穩腳跟,絕非等閑人物。

    這一連串的舉動與其說是張懿的主意,還不如說,這是周瑜的算盤。

    劉備沒有打斷陳登的話茬,也沒有在此時說,既然已經有了張懿身在此地,他是不是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在他接下了從鄴城朝廷那邊送來的委任開始,他就必須以徐州牧的身份自居,而不能因為這些意外顯露出遲疑。

    陳登將劉備的這番表現看在眼中,方才被那意外消息打亂的心情稍好了幾分。

    總算他還沒將一個拖后腿的州牧迎入徐州。

    見陳登神色稍霽,劉備問道:“以元龍看來,我們眼下該當如何做?”

    陳登回道:“請府君暫時將關將軍借我一用。徐州既已有新主,自然要拿人立威!”

    那張懿還在廣陵,與他們南北相隔,就算明知道對方在徐州的存在對劉備來說就是一個最大的阻礙,也沒有這個將人立刻清除出去的機會。

    現如今能和他們直接交手的——

    只有笮融!——

    笮融簡直要吐血了。

    二十多天之前,他還憑借著自己在廣陵的一出浴佛節,得到了一眾百姓真以為他是佛祖代言人后的瘋狂擁躉。

    在他果斷地借機下黑手將陶謙給鏟除后,他更是憑借著將黑鍋甩到旁人的身上,招攬到了一批愿意為他效命攻上徐州州府的人手。

    好像是老天也對他有所助力一般,在他陳兵于淮陰率眾兵度淮河之際,遇上的對手王朗此人,擅長治理州郡卻并不擅長軍事。

    趁著北面的臧霸孫觀巋然不動,似乎要眼看著他和徐州士族打成一個兩敗俱傷的局面,笮融果斷讓人以往復渡河的拼勁,前后三次攻破了王朗在淮陰以北的戍防線。

    要不是陳珪回返下邳,說服了下相、下邳、淮浦三縣的戍卒奮力迎擊,他只怕早已攜眾度過淮河了。

    不過雖說是被暫時打了回去,他這邊的士氣真是一點也不低。

    之前的小規模作戰勝利,已經讓笮融清楚地看到了徐州文武分家的弊病。

    他手握的三縣存糧除卻用在制造大佛和佛寺上的花費之外,剩下的也足夠供給他的部從吃喝。

    這樣一來,他的取勝也只是時間門問題而已。

    讓笮融更覺慶幸得是,正是因為這種勝利的傾向,祖郎已經對他能反過來幫助對方擊敗孫策這件事深信不疑,在配合他出戰這件事上表現出了十足的動力。

    這就是他手中一把格外好用的刀!

    但笮融的好運到此為止了。

    陳登和劉備進入徐州地界的時候,因為有了主事者的存在加上劉備的勸說,陶商終于站了出來,向著各方鄭重其事地宣布,無論陶謙到底是為何人所害,這個人都不會是陳珪或者陳登。

    由陳登請回來的劉備在沛國境內勤履農事,明斷訟獄,而今在朝廷的委任之下接掌陶謙留下的徐州牧位置,比起只有一面之詞的笮融更適合成為徐州之主。

    州牧的位置并非父死子繼,這個能者居之也不是以攻伐之道來證明其能,而是要能給徐州民眾帶來安穩發展。

    這是對笮融拉攏到的后一批人最直接的針對性勸說!

    雖說他告訴這些人,陶商到了此時才站出來,或許是受到了什么人的脅迫,而不是真在說一個事實,這些人也難免對他持以將信將疑的態度。

    笮融可以確定,他還想要這些人為他拼死效命,幾乎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在短期內他還能繼續動用的,只有他的佛教信徒。

    可在極短的時間門里,在他的背后又傳來了另一個壞消息——

    高郵易主!

    這個消息比起陶商站出來說話,對笮融來說更是一個致命的打擊。

    帶過兵的都知道,總得讓士卒吃飽了飯,才有可能讓他們為你效死命。

    尤其是笮融手底下的這一群,上行下效這四個字在他們的身上得到了最為充分的體現。

    缺糧這個消息一傳入營中,那些早已跟著笮融形成奢靡生活習慣的,哪里還能坐得住。

    在隨后得知支持張懿奪城的乃是揚州的周瑜,且對方已統兵擊退了笮融回師的隊伍后,就連祖郎都跟著坐不住了。

    短短兩天的時間門啊……

    笮融面容陰沉地聽著營地之中的各種風言風語,在心中將陳登劉備陶商和張懿周瑜等人罵了無數次。

    他們為什么要做出如此之快的應變,竟讓他手下任何一種來路的隨從,現在都有了一種被人打擊戰意的理由。

    別管他們現在這南北州牧是不是也不痛快,被逼入了夾縫之中的笮融比誰都要難受。

    他很快又收到了另一個消息,張懿宣稱,將會把笮融在徐州的騙局給一個個揭穿。

    第一個,就是那千燈升空的景象。

    笮融眼皮一跳。

    這個場面對他來說是一個飽含意義的轉折點,但事實上他并不知道這樣的場面是如何制造出來的。

    就算他格外希望這其實是他當真得到了佛祖庇佑,他也還是更傾向于此事乃是人為。

    然而他并不知道這其中的幕后黑手是何人。

    因此事間門接給了他殺害陶謙的機會,他還一度本能地希望那幕后之人也是在支持他的。

    現在……現在卻成了一把鋒利的尖刀捅向了他。

    張懿讓人將這個揭穿真相的地方,設置在了高郵和淮陰之間門的白馬湖北岸。

    這是個對于淮陰來說并不算太遠的地方。

    近到一定程度的展示地點,讓笮融就算以軍營條令來限制這些士卒的行動,也并不能夠被他們所買賬,或許還會被他們覺得,這正是笮融心虛的表現。

    就連他自己也被好奇心所驅策,在安排好了守營的士卒后拖著沉重的腳步趕赴了白馬湖。

    張懿當然不可能本人親自出現在那里,讓笮融有機可趁,畢竟陶謙已經給大家提供了反面教材。

    但他的下屬在他的安排下,一人帶著一盞紙燈出現在了那里。

    要快速趕工出這樣的一批竹篾糊紙的燈還真不太容易,好在這種不容易換來了足夠的回報。

    當這數百盞燈被擱置在白馬湖邊,隨著燈中積蓄的熱氣一步步上浮的時候,笮融的臉色已經變得煞白了。

    這些逐漸升空的燈雖然還和當日出現在佛寺之后的天燈有些差異,卻也是實打實地飛入了空中。

    確實是在空中!

    笮融仰頭望著這些升空的燈盞,根本無法欣賞這樣一副奇幻而瑰麗的場面。

    天上的數百盞燈和湖水之中倒映的另外數百盞,像是夜色中的奇跡,卻也像是一把重錘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身上。

    他有一瞬間門在想,當日那浴佛節之會上的景象是不是也是張懿他們說出來的,可他不能將這件事說出來。

    在他早已經品嘗到了身為佛祖代言人的好處之后,這樣的話只會被人以為是在被人揭穿了手段而狡辯。

    既然他早就已經做出了默認,甚至讓人因此而越發狂熱地相信佛祖顯靈確實存在,那么今日張懿的舉動也就確實是在將他的真面目給揭穿。

    笮融從來沒覺得自己的聽力有這樣好過。

    他聽到周圍有人在說,這個看起來最像是奇跡的東西都是假的,那先前被笮融所宣揚的佛教種種,豈不更是個騙局。

    他還聽到有人在說,想來也對,若他真能得到佛祖庇佑,那他就不會落到這樣進退維谷的局面中,反正不管最后是何種情況,那個徐州牧的位置都不會是他的。

    還有人在說……

    這些紛雜的聲音讓他面前的燈火百千,好像都變成了一把往他身上燒過來的火,燒得他再也無法在此地停留片刻,當即掉頭飛奔,翻身上馬而去。

    笮融不跑還不打緊,畢竟那些跟隨他信佛的人在他身上投注的沉沒成本已經太高了,高到他們還暫時不敢相信之前遭逢的都是騙局,或許還會對他依然抱有幾分相信。

    但他這一跑,卻是將他毫無底氣的事實,在眾人面前暴露了個徹徹底底。

    要不是笮融的馬匹上佳,光是眼前這些被迫清醒過來的人,都想將他按在此地對他們給出一個交代。

    可他就算是跑回了淮陰軍營,也沒能將身在此地的士卒帶去別處。

    在他還沒回到營地,還間門隔著那頭兩里地的位置,他看到了另外的一把火出現在了他的視線之中。

    和那白馬湖邊的千燈明滅不同,那是一片燒起在營地之內,又在風勢的助長之下快速燒成一片的火!

    在火光之中赫然有敵方在襲營!

    笮融無暇多想,此刻正在襲營的到底是淮河對面的徐州士族勢力,還是剛在白馬湖給了他以迎頭痛擊的張懿勢力,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逃。

    盡快逃出一條生路來!

    想到徐州和荊州之間門的關系向來不佳,揚州和荊州之間門更是有著大仇,笮融立刻給自己選定了投奔的方向——

    他要去荊州。

    看到白馬湖一幕的人畢竟還是少數,若是劉表愿意支持他的話,他還有卷土重來的機會!

    然而還沒等笮融跑出多遠,他就忽然感覺到側頸一痛。

    他伸手朝著頸側摸出的時候,便聽到了由遠及近的馬蹄之聲。

    那種曾經聽人細致描述過的麻痹,泛起在了他的口舌之間門,讓他雖還未在夜色中見到來人,也已經猜到了對方的身份。

    這是從祖郎的手中發出來的箭!

    也是祖郎用來殺害陶謙的一箭!

    可現在這支箭被他射向了笮融,成了終結笮融性命的利器。

    笮融從馬背上摔了下來,重重地砸到了地上,當祖郎與其部從走到他身邊的時候,他已經說不出一句話了,只在最后的意識中聽到對方說道:“你放心,我不會拿你當投名狀的。”

    他只是很不喜歡被人拿來利用而已。

    所以他不會將笮融的頭顱交到周瑜的手中,來換取什么對山越的寬恕。

    那不是他的作風。

    祖郎抬頭朝著天上看去,今夜無月,正是八月之初。

    說起來,也是豐收之時了。

    當身在長安的喬琰在清晨推開窗扇的時候,撲面而來的,便是風中屬于成熟黍麥的清香。

    284. 284(第八卷終) 八月豐收

    對喬琰來說,她所見到的豐收景象已不是一次兩次了,但對關中的民眾來說,這卻是多年間的頭一遭。

    去歲的長安八月,也正是喬琰從涼州舉兵而來的時候,她和董卓軍隊的交鋒甚至讓人一度擔心,會不會出現田中糧食來不及收獲便被行軍的隊伍所破壞的情況。

    從陳倉到郿塢的這一段上,更是進行了提前的收獲。

    只能說好在彼時董卓的麾下還有個明白人段煨,又有朝中的官員在旁斡旋,才勉強讓種地之事沒像董卓小錢一樣荒唐。

    今年不同,大為不同!

    那是實實在在在農事上做出了種種改良和增產的舉措,為的就是讓家家戶戶能享受到糧倉豐盈的滿足。

    想想看各地的對比,又能讓關中民眾體會到雙倍的快樂了。

    冀州因擔心并州方向的兵卒會選擇跨過太行山襲擊,在今年內就完成一統的任務,在軍事調度之余還朝著冀州境內征用了不少黔首參與戍防。

    徐州因陶謙之死而陷入的動亂南北而治,秋收早成了一件次要的事情。

    但長安呢?這里卻可以將全部的精力都用在收獲黍麥,讓人沉浸在豐收的喜悅之中。

    談論此事的也絕不只是真要從事種地勞作的黔首,還有弘文館中的人。

    田豐剛在早晨來到弘文館,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就聽到結伴來到此地的人談論起了關中豐收之事。

    這些人別管到底是不是有真才實學,在喬琰這位權臣表現出了更傾向于務實派的喜好后,他們也只能盡量讓自己在公共場合多提民生少言空談,以求能得到大司馬的青眼。

    田豐對此心知肚明,一面為長安此時的風氣如此而為袁紹憂心,一面豎著耳朵聽這些人交談的內容,以求盡快獲知更多的消息。

    弘文館的這個位置,畢竟不像是大司農及其屬官一樣,可以以最快的速度知道關中今年收成的真實數據。

    好在,前來此地的人里有幾位是在關中有田產經營的,田豐就聽到了對方說出的消息。

    “大司馬令人自去歲冬日就開始將今年的耕作之法教導下去,在春日到來前分發良種,我家佃農里就算是最為粗莽不好教的,也按照新法耕作了。可惜,現在還只是實踐此道的第一年,關中地廣人稀的局面也還擺著,總有些田畝是照顧不到的。”

    另一人便問:“那最后是多少畝產?”

    “差不多在五石上下。”

    這么一說,比起傳聞之中的翻上三倍數額,還差了不少。

    但田豐剛這么想,又差點想打自己一個巴掌。

    畝產五石還嫌少,他難道是能給人憑空變出糧食的神仙不成!

    長安的民眾要適應新的耕作之法,是需要時間的。

    在這第一年里,并州所生產的農肥也無法供給到每家每戶,還在長安城中重新建立農肥集中生產之地,其中需要的石膏礦也要建立開采的體系。

    這樣說來,能將畝產從三石升到五石已經是相當了不得的提升了。

    起碼關中的百姓是沒有一個覺得不滿意的。

    今年如此,明年說不定還能攀升,這就是讓他們有了之前兩倍的存糧。

    這比起那條修建在長安中的神異道路,更讓人直白地感受到了這個建安年號的真諦。

    這確實是在建筑長安!

    再想想冀州那邊的情況,田豐也就更沒有資格說,這個畝產五石和他之前在樂平月報上所看到的不符,是什么貨不對版的表現。

    要知道,他將并州的耕作之法通過袁熙之手送到袁紹的手里,都已經是今年五六月間所發生的事情了。

    這份送回去的情報就算被袁紹毫不懷疑地采納,也必定來不及在今年內完成推廣、付諸實踐,兩方之間便有了在今年內形成的進一步差距。

    也不知道此時的冀州是什么情況。

    田豐身處于關中,還是與長安朝堂有著供貨關系的弘文館,比絕大多數人都要清楚,此時長安的局勢絕不像是要出兵進攻的緊迫。

    這種相對松弛的氣氛,并不是一句喬侯戰無不勝就能解釋得通的。

    換句話說,喬琰根本就沒有打算在今年正式展開對冀州的全面進攻。

    在秋收之前的陳兵,比起作為作戰的序幕,可能要更像是一出對冀州心態的干擾。

    也不知道有沮授審配等人在側,明公能不能盡快意識到這一點。

    還有……明公到底什么時候能派遣一個穩定來跟他接頭的人?

    如今長安城的發展蒸蒸日上,在此地長居的人也越來越多,隨著關中秋日豐收的消息傳開,此地勢必會迎來新一批定居之人,若能趁著這個時候將人安排進關中,會引起懷疑的幾率是最低的。

    總不能非要等到關中對人口進行節制盤查的時候再派人來吧?

    田豐想到這里,不免又嘆了口氣。

    他又聽著身在弘文館中的士人有些意興闌珊地說起,今日大司馬并不在長安城里,他們大概也沒法如早前的龐統和諸葛亮一樣,通過在此地的辯論將喬琰本人給引來,得到那臥龍鳳雛的評價。

    說來,龐統和諸葛亮這兩個年輕人都還不知道要到何時才能夠正式長到可以出仕的年齡,只怕還在樂平書院里當個苦讀書的學生,也不知道為何喬琰要對他們另眼相待。

    不過大概他們再怎么猜測也不會想到,喬琰居然給他們安排了一個格外特殊的命題作業。

    她本人也在此時一邊和程昱視察關中秋收,一邊談論著徐州那邊的戰況。

    “雖然有淮河為界分割南北,劉備和徐州士人的聯手也絕不容小覷。”喬琰說道。

    她不能完全相信所謂的歷史發展,畢竟局勢到了如今,已沒有經驗之談可言。

    劉備或許還會和徐州士人之間又產生利益上的糾紛,直到陳登又拱手將徐州讓給另一個人,也或許,他們會因為徐州可掌控的疆土被壓縮到只有原本的一半左右,而處在更為長久的磨合蜜月期。

    總之,還是先按照后者來考慮徐州的發展為好。

    相較而言,張懿這邊是弱勢的。

    他比北面的那位徐州牧更占優勢的或許只有兩條。

    其一就是,他在早年間已經于廣陵擔任過一段時間的太守,比起劉備來說能更快地適應自己的位置。

    其二——

    他所效忠的長安朝廷在對外拿出的表現上明顯要更優于鄴城朝廷。

    在這場秋日豐收之后,這種對比便會如同長安新路和酒會的傳聞一樣,被前往徐州經商的商人帶去那里,給張懿引來一部分支持。

    很有一番子憑母貴的意思。

    所以喬琰想了想又說道:“此番長安的秋收,各縣的收成數據務必詳實,交給昭姬之后讓她草擬一份樂平月報上的初稿給我。”

    她還需要再給張懿幫上一把,否則面對北面的敵人,他大概有點扛不住。

    即便有周瑜從揚州方向發起的支持,張懿在武裝力量上的劣勢表現得也極其明顯。

    笮融身死的消息已經從徐州方向送到了她的手中。

    該當慶幸的是,張懿將孔明燈升空的秘密用在揭穿笮融佛教騙局上的行動,在周瑜的指點下做得極其果斷。

    但凡他稍微慢上一點,所起到的可能都不會是如今的效果。

    只因也就是在白馬湖邊千燈騰飛的那一晚,關羽張飛在陳登的指揮之下從淮浦渡河直撲淮陰而來,奇襲了笮融位于淮河以南的軍營。

    這一場突如其來的渡河戰,或許對劉備這一方來說唯一可惜的就是,他們沒能遇上笮融身在營中。

    直到他們因淮河界限的緣故退居北岸的大半日后,才有消息傳出,笮融身死于郊外,頭顱不知被何人給帶走了,唯獨剩下的身軀被張懿的部從搜尋到手,送往了高郵。

    經過種種細枝末節的辨認,眾人可以確定,這就是笮融的尸體,而非是用了什么金蟬脫殼的伎倆。

    在笮融身死的事態發展中,受益最大的無疑是張懿。

    笮融沒能對張懿提出的燈火升空質疑提出反駁,就死在了郊外,于是廣陵郡中信仰崩塌的佛教教徒要么回歸到正常的農事耕作,要么投效到張懿的手下成為一員正經兵卒。

    高郵所囤積的糧食一部分被周瑜潛中調度往揚州,作為他這趟出兵相助的酬勞,一部分則成為了張懿得以招募到這些兵卒的物資保證。

    他在隨后進行的清洗廣陵郡中佛像佛寺舉動,也將笮融的一出出肆意斂財行徑都暴露在了眾人的面前。

    換來的是他在廣陵聲望的水漲船高,和融化佛像后得到的金銅貨幣。

    但他的對手也憑借著這場過河來的一戰,對著徐州境內發出了一個鮮明的信號——

    北面的這位徐州牧乃是行伍出身,也有著足夠強硬的做派和擊退敵人的能力。

    誰也無法預測,他到底會在何時朝著徐州南部挺進,將淮河以南的另外一片土地給收復回來。

    同樣是因為這場迅如雷霆的出兵,盤踞在瑯琊開陽縣,幾乎將瑯琊郡從徐州領地上獨立出去的臧霸孫觀等人,在面對徐州士人的態度上也和緩了不少。

    不像是先前,他們只表現出了一副自抬身價的囂張姿態。

    話雖如此,劉備要和臧霸相處到與徐州士人這樣的合作狀態,還有太多的路需要走,這也同樣限制了他跨越淮河作戰。

    在這段徐州的南北僵持時期中,也恰是喬琰在海陵的航船基地可以建造起來的機會。

    她說是說的只能派遣出兩艘航船,但如果系統這邊可以拿到精準定位航路的道具,徐州的對峙也可以多維持一段時間,她是并不介意多打造兩條船一起出發的。

    船只數量少了,可能還有點難吸引某個錦帆賊被吸引上鉤一起出發。

    至于給樂平學院的命題里為什么是兩艘船加五百人?

    給學生的作業里考慮到極端情況稍微加大一點難度有什么問題嗎?

    喬琰理直氣壯地想著。

    那畢竟是諸葛亮龐統司馬懿和陸議啊……

    聽她提起對徐州海陵的安排,程昱便免不了問了一句:“說來,君侯是打算用何人來做這個地方的軍師?”

    就像是喬琰在朝堂上所說的,在目前的情況下只派出一個張楊其實是權宜之計。

    在表現出她對徐州方向支持的同時,還不能對揚州方面的態度太過蠻橫。

    實際上以張楊的性格是完全不適合作為一路主將的。

    所以喬琰還得另外安排些人過去。

    她聞言回道:“仲德先生覺不覺得,將徐州作為年輕人的歷練場地,實在是個很有意思的事情。”

    給年輕人歷練?

    她語氣中雖是調侃,程昱卻直覺,以喬琰的脾性,她會在此時說出的絕對是自己的心里話。

    徐州局勢被推動,形成了這樣的格局,是她對喬氏姐妹所做出的考驗。

    那么隨后的支援張懿和渡海出行遼東之事……好像也確實可以用來作為對年輕人的考驗?

    算起來,等到她真打算再一次變更格局的時候,樂平書院里的那些潛力股,年齡最大的也有十六歲了。

    在現如今這樣的時代里,這當然是一個可以出來做事的年齡!

    趙云和張遼也都是在這個年紀于喬琰麾下擔負重責的。

    十年一轉,也是下一輩該當上場的時候了。

    想到這里,程昱這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已經年過五旬了。

    但跟著喬琰一道未曾停歇地往前行進,他好像很難意識到歲月流逝。

    或許也只是在聽她提到這些年輕后輩的時候,會感覺到一點波瀾。

    “是啊,該讓年輕人上場了。”

    喬琰聽出了他這話中的感慨,笑道:“他們還有得學呢,若論老辣沉穩,還是當看先生的。”

    有程昱為她坐鎮,她才能安心地四方籌謀。

    這份羈絆還不是那些后起之秀可以取代的。

    程昱并未多言,只是與她相視一笑,繼續朝著下一處田壟走了過去。

    這就是他們君臣之間的默契了,不必說什么感懷之話。

    反正他如今身體康泰,只需為君侯繼續盡心竭力地辦事就好。

    天下能有他這般待遇的又有幾個呢?——

    身在徐州的喬嵐和喬亭在數日后收到了喬琰的手書。

    信中說道,她對她們這趟在徐州的表現格外滿意,但多留多做也容易多錯,讓她們在此地確保哨站安穩發展后,就盡快啟程回返,以防被人發現她們在這場徐州變故中發揮的作用。

    她們沒有猶豫,立刻彼此審視起了對方的種種舉動中有沒有掃尾不當之處。

    在確認無礙后,便帶著商隊啟程開拔。

    對于徐州來說,只是有兩個從益州的商人在此地完成了販售工作,而后離開了這里。

    也或許是因為徐州可能要出現的動亂,才讓“他們”匆匆離開,以防被卷入戰禍之中。

    可事實上,她們在徐州所做的,遠比經商多了太多。

    商隊經由下邳而過的時候,喬嵐與喬亭騎在馬上,回頭看了一眼。

    正看到東方升起的紅日之下,被映照得波光粼粼的淮河將徐州分成了南北兩半。

    285. 285(第九卷) 天時有變

    那既是一條地理的分界線,又是一條由她們造成的勢力分割線。

    當眼見這一幕流水滔滔景象的時候,一種無形中升騰起來的自豪感充斥著她們的心扉。

    在喬蕤戰死,她們也險些要被作為禮物送出去的時候,她們北上并州所求的只是一處庇護之地而已。

    在當時,她們絕不會想到自己還有可能會有這樣的一天,便是憑借著在暗處利用信息差作戰,促成一州之地的局勢易變。

    而如今,在成功達成這樣的一幕后,她們已經有了一層更為清晰的認知——

    她們完全可以憑借著本事成為自己的庇護!

    君侯也樂于給她們提供這樣的平臺來發揮。

    一想到,由麋竺調撥麋氏子弟進駐的鹽瀆,和目前由張楊屯兵的海陵,都會在不遠的將來發揮出其獨有的作用,她們在相互對望之間,就越發能看到對方眼中的成就感。

    這是她們牛刀小試的第一站,但不會是最后一站。

    下一次……

    “下一次會做得更穩重的。”喬嵐說道。

    “但現在可以先高興一小會兒。”喬亭沖著姐姐笑道。

    就當她們是因為在徐州的勢力爭端之中幸存下來,也成功完成了這趟對外宣稱的“從益州到關中,又從關中到徐州”的跑商而喜悅好了。

    等她們回返長安后,兩人都已是一派沉穩端正的樣子。

    商隊停留在長安的郭區,她們一人則入城去完成和喬琰的秘密會見。

    長安城好像隨時都在進行氣象的更新,當她們踏入城中的時候就發覺,也不過是短短兩個多月的時間,這里又發生了不小的變化。

    “糧食就是底氣啊。”喬嵐感慨道。

    兩人往徐州一行后都在下意識地收集身邊出現的種種信息,在進入長安城后這種習慣也并沒有發生改變。

    從過路行人的交談之中,她們聽到了此地在她們回返前所發生的情況。

    按照如今征稅的時間,在今年的秋收之后便從各家各戶征收了稅賦。

    雖說堅持使用五銖錢的幣制,長安的糧價也始終相對穩定,長安朝廷還是決定以糧食來作為繳稅的硬通貨。

    這正是為了方便往后軍糧的調度。

    于是在長安城外便出現了這樣的一幕。

    從關中十里八鄉匯聚上來的稅收都被送抵了長安城的糧庫之中。

    有多少數額呢?

    以一戶五口之家為例,在今年這個畝產五石的情況下,以三十稅一的稅率,每戶需要上交的糧食約莫在十七石,口稅的數額若折算成糧食,和田租的數額大致相當,便以一戶上交糧食三十石來算罷了,在整個關中地界的十余萬戶人口,繳納上來的糧食便有合計四百五十萬石。

    這是一筆四倍于年初入庫存糧的驚人進項!

    原本人們還覺得,那百萬石糧食很可能會成為他們預防意外而兜底的存在,想不到非但沒什么兜底之說,甚至在秋日涌入了一筆更為可觀的米糧。

    還不只是如此。

    江南的秋收要比關中更早一些。

    揚州的九江、丹陽和吳郡三郡,早在張楊抵達徐州海陵之前就已經完成了秋收和征稅。

    即便收稅的過程難免遭受著一點阻力,周瑜仍舊將應允喬琰的那一筆糧食讓人送往了長安,差不多和喬嵐喬亭就是前后腳到的。

    同時抵達的還有劉表上交的荊州稅賦。

    也不怪劉表會有這種表現。

    先是喬琰派出駐軍海陵的隊伍從漢水上游而來,途徑荊州地界,給了他一個驚嚇,而后是揚州那邊押送著糧食浩浩蕩蕩地過境,讓跟揚州那邊有仇的劉表差點以為,孫策是要借著向長安朝廷“朝貢”,順帶著告他一狀。

    這兩件事在此前都沒有從他在長安任職的長子劉琦那里聽到任何的動靜。

    于是劉表倉促地讓人統計了荊州地界的稅收,將除卻荊州州府運轉的必要支出之外的那部分,都朝著朝廷送了出去。

    這樣一來,長安府庫之中的存糧幾乎達到了八百萬石。

    喬嵐的那句評價并沒有出錯。

    糧食就是底氣!

    而這八百萬石的糧食,就是長安民眾的底氣所在!

    不過,當她們在長安街頭短暫駐足的時候,又聽到了另外的一個消息,還不能算是個好消息。

    早在她們剛出發往徐州不久,太史令的職位就預備著發生變更。

    以上一任太史令馬倫的意思,這個位置完全可以交到任鴻的手中。

    打從去年十月她來到長安督造靈臺和明堂辟雍,協助天子登基的儀式,再到進入建安元年她在靈臺代行馬倫的職務,期間都沒有出過任何的差錯,所以身份、性別和年齡都不是她該當被限制的理由。

    沒有任何的一條明文規定,像是她這樣曾經在漢廷中擔任貂蟬女官的不可以成為太史令,就像也沒有人規定,只有出自世家貴胄的子弟才能在朝中擔任官職。

    但依然有不少人覺得,任鴻的資歷太淺了。

    太史令的官職俸祿不高,意義卻很重要,還不到將此事交到她手中的時候。

    喬琰說她不會給任鴻以直接的幫助,只是會給她一個相對公平的競爭環境,這話并沒有說錯。

    她沒有憑借著自己只手遮天的權勢將這些非議完全壓下去。

    故而在喬嵐和喬亭回返長安的時候,在長安城中頻頻議論的,除了糧倉之外也正是這件事。

    討論將要對任鴻有一場考驗。

    算起來兩姐妹和任鴻并無深交,但或許是出于彼此聲援的本能,在跟喬琰匯報此番徐州之行后,她們還是問起了這件事。

    “其實不必對此有太多的擔心,與時俱進的并不只是那些出現在生活中的物品,還有一些很難讓人意識到其存在意義的東西,也在發生著更新。”喬琰回道,“比如說,交食周期。”

    “十三年前,元卓先生用他未曾完成的乾象歷做出過一次日食的預報,很可惜,這次預報失敗了,但這并不代表著乾象歷的算法甚至還不如四分歷,恰恰相反,這是一門新算法的必由之路。在馬夫人和元卓先生于樂平鉆研的數年間,乾象歷已經得到了進一步的完善,將日月交食的時間差進行了更細化的計算。”

    喬琰欣慰地回道:“等著看吧,這其中的有一段數據是由我們的太史令協助算出來的,她也要比你們所想象的更加大膽。”

    由劉元卓所主持的乾象歷計算里,近月點的數據和現代只有000021日的差距,日月食回歸年和白黃道交角也同樣有更為細致的定義。

    這意味著,日食的時間可以被更加精準地測算出來。

    任鴻在抵達了長安后也未曾放棄的,正是基于劉元卓的這套理論,計算的下一次日食時間。

    她也絕不會錯過這個證明自己實力的機會。

    喬嵐和喬亭都不會聽錯,喬琰所說的這個“我們的太史令”,指代的當然是任鴻。

    在建安元年的九月,懷揣著喬琰的這份信任,也頂著這個寓意著鴻飛于天的名字,任鴻站在了眾人的面前。

    她踱步而前,朗聲開口道:“我想同眾位打一個賭,若我能勝,便請各位用足夠公正的眼光重新做出一次評判,我到底能否當得起這個太史令的職位。”

    在任鴻說出這話的時候,絕沒有人會將注意力放在她那張過分美貌的面容上,只有她眉眼之間的決絕和這句擲地有聲的話語。

    這種神容堅定的姿態恍惚讓人覺得和喬琰有些相似。

    而此刻,這位大司馬則在用沉靜的目光看著對方的表現,眸光中不乏贊許之意。

    人群中有人說道:“你總得先說說你要賭的是什么,我們再說是否可行吧?”

    任鴻坦然回道:“就賭,明年的元月初一,中原之地能否看到日食。若不能,我即刻引咎辭職,查論五刑,若能,便是如我所說,再定一次太史令職位的歸屬!”

    明年元月初一有日食?

    眾人聞言面面相覷。

    就算真有的話,測算日月交食的人往往也會將位于這種日期上的避開些,以免引發不必要的麻煩。

    任鴻卻好像絲毫不避諱于此事,而是固執地在此時將這個對她而言有理有據的測算結果,堂堂正正地匯報在了眾人的面前。

    用一種何其大膽的方式在告知于眾人,她的膽子撐得起那個位置!——

    建安一年的正月初一,日有食之,在中原的中部兗州豫州一帶可觀測到。1

    對相當一部分人來說,這好像意味著建安一年并不那么太平。

    但或許是因為在去歲的十月里,代行太史令之權的任鴻已經對此做出了預告,外加上喬琰一直堅持,大赦天下非但不能起到顯示帝王寬容的作用,反而會讓一些囚徒有恃無恐,故而長安這邊除了繼續執行春耕之前的種種培訓,并在月報期刊上解釋日食為正常現象,便再未做出其他舉動。

    反正去歲的豐收讓三州地界上的家家戶戶都有余糧,比起大赦,可能還是對口稅的進一步降低讓他們更有安心之感。

    倒是鄴城朝廷在正月十四宣布了大赦的詔令。

    所執行的范圍包括了幽州、冀州、青州、兗州、豫州沛國和徐州的淮河以北。

    這只是這一年的開始。

    同一年的五月下旬,司隸多次無云而發雷霆,六月,右扶風又出大風,甚至落下了冰雹,位處于華陰的西岳華山崩裂了一角。

    十月一十一日,長安地震。

    十一月一十三日,長安再次地震。

    即便隨著樂平月報的普及,像是無云雷霆和夏季冰雹這樣的現象,都隨著歷年出現這等氣象的氣候成因做出了解釋,但地震這樣的情況,在地殼運動的成因還遠遠沒到人力所能觀測地步的時候,是無法跟民眾做出準確解釋的。

    打從十月開始,就不知道從何處流傳過來了一個說法,說的是——

    今年年初長安朝廷沒有行大赦天下之舉以讓蒼天息怒,故而頻頻有天降之災禍,以震懾這偽朝。

    又或者是,長安這等王氣匯聚之地,實不能讓德不配位之人身居于此,故而華山這等天柱之地也做出了示警。

    “德不配位?他說的誰德不配位?”喬琰翻了翻手中匯總到的數條消息,冷笑道,“不過袁紹也算是有長進了不少。”

    是長進了啊。

    從迎立劉辯繼位于鄴城到如今,都已經過去了三年多的時間了,袁紹也不能永遠都是只能在下風挨打的情況。

    他現在也學會利用輿論攻擊了。

    袁紹沒有喬琰這樣的條件直接創辦出一個鄴城月報來跟她打擂臺,但也意識到了掌握民眾唇舌的重要性。

    于是在他麾下謀士的建議之下,直接抓住了司隸在這一年里的種種天災來大作文章。

    袁紹也真嘗到了這個舉動的甜頭。

    打從去歲并州做出了要進攻冀州的假動作之后,喬琰這邊就再未做出過任何出兵的動作。

    按照袁紹這一方的理解便是,她要不斷協助劉虞通過調整三州政策才能確保,這些散播在民間的輿論并不會生出民亂來。

    這就讓她再無余暇來考慮出兵之事。

    光是內部的種種麻煩就已經足夠讓她應接不暇的了。

    同時,在建安一年的秋日,盧植到底也是上了年紀,在從池陽醫學院查驗出了身體狀況不佳后,也從太尉的位置上暫時退了下去。

    以袁紹看來,這就是喬琰在朝堂上又失去了一個堅決支持她行動的存在。

    哪怕接任太尉位置的是皇甫嵩,盧植之子盧毓也在跟隨了陳群進修一年后轉入樂平書院就讀,還是不能改變喬琰在朝堂勢力上的削弱。

    袁紹收到消息,不由連著睡了好幾個晚上的安穩覺。

    但事實上呢?

    喬琰并不覺得這些情況對她而言是致命的。

    百姓雖然容易被帶節奏,在學識和見聞上能保持自己判斷力的也并不多,但他們有一條最為直白的評判標準——

    他們在治下能過上的日子。

    建安一年的耕作比起建安元年越發步入正軌,去年的畝產五石對他們來說顯然只是個開端而已。

    袁紹不敢放手去打破的耕作規矩,在喬琰這里卻沒什么不可變更之說。

    在去年的成功證明之下,這些關中民眾自發地遵照著長安朝廷發出的種種詔令行事,以至于當秋收之日到來的時候,這里的畝產已經達到了七石。

    又增加了!

    即便喬琰沒有刻意再將這輪畝產的提升,以記載于樂平月報的方式對外發行,這份畝產數據也在秋日里給了袁紹以一記迎頭痛擊。

    再有多少所謂“德不配位”“長安偽朝”的說法,對長安的百姓來說都沒有那么要緊。

    能讓他們吃飽飯的就是好朝廷。

    何況,十月里長安雖然發生了地震,但朝廷對這次地震所做出的種種補救措施堪稱高效。

    他們一面將京畿之地坍塌的棚屋快速完成了修繕,一面又對各家各戶的損失進行了部分賠償。

    與此同時,為了避免再次發生地震造成房屋坍塌破壞,在十一月里,趁著冬日的務農空閑期,由官方組建了人手對這些待建和已建的房屋結構進行了優化。

    劉元卓所發明的珠算在這等規模的測算中,終于表現出了其更廣泛的應用價值。

    而種植到第三年又已經經過了一輪擴種的棉花,早在十月里就已經完成了收獲,到了十一月,便成了送抵京師大規模發售的棉衣。

    以至于當十一月的地震再次發生的時候,眾人擁著棉衣,蹲在街頭,還交流了一番各家房子還挺頑強地撐到了最后。

    也該當慶幸的是,十月和十一月的這兩次震級相對來說強度都不大,比起地上建筑所受到的影響,可能還是在關中進行修建的水利工程受到的影響更大些,但也正好趁著冬日的枯水期完成了一輪搶修,并不會對明年造成影響。

    這些有條不紊的舉措傳遞到外界,無疑是讓袁紹憋了一肚子的怒火。

    沮授建議他趁著對方遭災之時,與其去考慮用輿論來給喬琰添堵,還不如想想如何趁著這段安穩時期積累軍糧、擴張軍隊。

    按說,這些他都有在做,可耳聞長安那邊的動靜,哪怕明知對方是遭了災厄,他也從這些應變里感到了撲面而來的壓力。

    想到棉花和醬油這兩件從關中風行到各州的東西,袁紹更是覺得之前從田豐那里拿到的幾樣東西不香了。

    馬蹄鐵確實是好東西,但休戰狀態下他幾乎沒有什么用到此物的機會。

    其他的就更不用說了。

    騾子是生出來了不少,卻還遠不到它們可以被派上用場的年齡,只能說好在按照其展現出的負重能力,若是再過上個兩年,便是從事農活與負載軍資的好幫手。

    蒜素那東西到如今也沒個頭緒,烈酒也不用說了。

    這些哪里比得上醬油這種能入口的,和棉花這種能穿在身上防寒的?

    袁紹但凡在這個比較中有所猶豫,都是對他自己身上這件棉衣的不尊重。

    他倒是有心讓人再和田豐接觸一一,看看有沒有到手的新消息,能讓他再想辦法拉近一點兩方的差距,結果他收到了另外一個對他來說堪稱噩耗的消息。

    隨著長安的發展,朝堂上空缺的官位已經越來越少,所以理所當然出現的情況就是——

    弘文館的招募方式需要進行變更。

    考慮到樂平書院中的學生每年都進行著慣例的月考和半年考核,以確保在學院中教授的知識能夠落到實處,也能選拔出學子中的潛力股,那么在長安城中也不妨試驗一番。

    但弘文館的選拔和樂平書院中的考核又大不相同,尤其需要小心錯漏掉偏科選手的情況,或者是選出了一堆只重空談的人士,所以在出題上就需要格外謹慎。

    為此,在建安一年的年中,長安朝廷就為此事成立了專項的考題設計小組,其中就包括了弘文館四館主之一的陳紀。

    雖然此時還沒有科舉這樣的東西,但并不妨礙喬琰站在后世之人的視角上,在提出以考校之法進行后續選拔的同時,也提出了防止舞弊的辦法。

    因考題的形式還在推敲之中,直接將出題人關在房間里長達數月乃至于半年一年未免過于喪心病狂,最后改為將這些出題人由金吾衛嚴格監視。

    作為陳紀的弟子兼助手,田豐自然也得到了這樣的待遇。

    這就暫時斷絕了袁紹進一步從他這里獲知消息的可能。

    袁紹倒也不是沒試過再派幾個探子來,卻再沒有一個能有田豐的奇才程度和運氣。

    他能怎么辦?

    他也只能繼續搞輿論攻擊。

    袁紹并未意識到,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和袁術是一對兄弟還是有道理的。

    他轉頭看向了沮授,見對方的目光并未停在面前的一堆信報上,而是看向了窗外,在收回目光的時候,流露出了幾分隱憂。

    “公與在想何事?”

    沮授回道:“明公覺不覺得,今冬的氣候有些反常?”

    此時的長安也有另一個人是這樣說的。

    靈臺待詔記錄下了入冬以來每一日的氣候風向,由任鴻呈遞到了喬琰的面前。

    她那句元月初一日食的斷言,對她而言近乎是一場豪賭,所幸她賭對了,也順理成章地接下了太史令的位置。

    自今年起,天文律令、氣候風云,都是需要由她率領下屬記錄在冊,而后呈遞上去的東西。

    考慮到國都搬遷到長安后已無蘭臺之說,修史的工作也被喬琰建議重新回歸于靈臺。

    不過以任鴻的資歷要承擔起太史令在前漢時期涵蓋的“撰史”職責,還是差了太多,目前這項工作仍由蔡邕領著虛銜,以便于他將東觀漢記進一步修編。

    所以眼下任鴻來尋喬琰匯報的,仍然是氣象。

    她說道:“今年的天時實在反常,六月里的雨水實多,甚至需要被專門記錄在冊,以備后世修史之用,但進了冬日,卻連雪也未曾見到一場。”

    “不只是下雪這件事,在風力和冷暖上都很像是光和五年的記載。”

    而光和六年,正是一場大旱。

    任鴻皺著眉頭,在喬琰的注視下說出了她的判斷,“君侯,我恐明年天時有變。”

    286. 286(一更) 五谷長城

    天時有變……

    喬琰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個天時有變對如今這個時代的來說意味著什么。

    當旱災蝗災和戰爭被混在一處的時候,對百姓所造成的破壞力無異于是毀滅級的。

    哪怕留在史書上的只有輕描淡寫的“歲大饑,民相食”六個字,其背后所代表著的,卻是萬千生靈的血淚史。

    多輕又多重的六個字啊。

    從任鴻的角度看去,當她提到天時有變的時候,喬琰的神情有一瞬的凝滯,就連她握著手中杯盞的動作也忽然一緊,而后很慢地松開,將其放在了一旁的桌案上,轉而拿起了面前的一沓竹紙。

    自去歲五月開始到如今,在這一年半左右的時間門里,竹紙已經又經歷了起碼三次優化,到如今已經憑借著其紙張成本成功取代了其他品種的紙張,成為長安城中辦公用紙的主流。

    她從任鴻所做的數據對比上逐條逐條地看過去,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君侯?”或許是因她沉默的時間門有點久,任鴻忍不住出聲道。

    在那些質疑她能否做太史令的人面前,她已算足夠沉得住氣的,但在喬琰面前,她總不免有些忐忑。

    提出明年天時可能有變的預測,對她來說是個極其冒險的決定。

    要知道去年為了爭取到太史令的位置,她就已經做出了今年的元月初一會有日食的預告。

    若是她再說明年天時有變,還又實現了的話……

    恐怕要被人覺得是讖緯之說里的邪術了。

    喬琰抬眸朝著她看來,將她臉上一閃而過的遲疑看得分明,回道:“我信你的話,我只是忽然想到光和六年的情形了。你說的沒錯,今冬的天象確實是太怪異了。”

    她穿越之初就是光和七年,故而對于光和六年,她只有原主在記憶中所經歷的零星半點而已。

    但旱災與饑荒,哪怕是對一個養在閨中的病人而言也有著極為強烈的沖擊力,所以在原本喬琰的記憶里,光和六年的世情就顯得尤為灰暗。

    民是靠地里作物為生的,也仰仗著天時的垂憐。

    若天不與我,人力又不足以彌補掉這份天時的缺損,民該當如何呢?

    “天時有變……”喬琰霍然起身,“明日的晨會上,我會告知陛下此事。”

    “明……明日?”任鴻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雖然知道君侯向來雷厲風行,她們這些下屬也都是跟著她學的,但是像這種事情都能直接搬到明日的朝會上來說,也著實是讓任鴻驚了一跳。

    要知道,長安最近的一次地震已是十二月的下旬。

    再怎么因為十月那一次地震所形成的救災經驗,加上震動的幅度不強,在完成長安城中各戶的損失統計之后,也已經到了十二月的尾聲了。

    明日,正是元月初一的大朝!

    按照原本的流程,明日該當先行天子祭天地的禮儀,而后回返紫宸殿開啟朝會。

    按照京城之中的流言蜚語所說,在新的一年甚至該當改元以換風貌,也最好少提地震之事,以免諸般禍事從去年又延續到了今年。

    可君侯竟說,要將天時有變之事也放在明日來說。

    任鴻毫不懷疑,以喬琰的脾性,既然天時的預測要說,只怕對震后諸事的處理還要說。

    她剛想問,是否要換上一個時間門,就聽喬琰說道:“冬日無雪,若真有旱災,春初便有端倪了,屆時再管,只怕已經遲了,若是年中再生蝗災,秋日仍舊無雨,這一年里的光景難道就讓治下的百姓靠著前兩年的存糧硬熬過去嗎?”

    任鴻眸光一動,又聽喬琰接著說道:“有些事,明知道去做會面臨何種爭議我們也必須去做,這難道不是讓自己置身高位最重要的意義嗎?”

    她從身邊擱置在書架上的盒子中取出了一只,遞交到了任鴻的手中,示意任鴻打開看看。

    這是今年年初就見到過的,用來裝壓勝錢的盒子。

    或許是為了顯示出對下屬給予祝福更為正式的態度,這才又進行了一番包裝。

    不過君侯這種務實的態度真是一點都沒變,大概是去年在生產盒子的時候直接制作了足夠的數量,到今年接著用了。

    任鴻打開盒子,不出意外地看到,在里面放著的正是本應該在明日分發的壓勝錢。

    可當目光落在壓勝錢幣的圖案之上的時候,她的神情不由變了變。

    身為并州人,她當然見過陰山,也見過陰山之上蜿蜒曲折的長城,現在出現在她面前的不是山,是由黍、麥、稻、稷米和豆各一枚組成的“山”,在這座特別的山上刻畫著長城的模樣。

    雖然為了刻印錢幣方便的緣故,無論是五谷還是長城都被用異常簡化的筆觸來勾勒,依然不難讓人看出其中的內涵。

    這是……

    “無有庶民黔首,無有食糧在手,也就無有長城,這原本是慶賀去歲豐收之用,但現在也可算是用來警示了。”

    喬琰一字一頓地說道,“長城從不是在空口白話之中建立起來的,現在危機臨頭,難道還要粉飾太平嗎?”

    她遲遲不發兵進攻袁紹,存儲食糧長達數年,也一步步建立起關中民眾對長安朝廷,甚至是對她的信任,正是為了防止這樣的變故。

    “若有問責,我擔下就是。”

    她既已坐上了大司馬的位置,也就容不得在此事上有任何人干擾她的行動!

    第二日的長安城尚未隨著各家各戶起身而進入喧鬧沸騰的場面,以恭賀新年的到來,紫宸殿內就已聚攏了在朝的官員。

    在循例的天子敬告新年來臨,由眾臣問好后,便進入了新年規劃的階段。

    因建安元年和建安二年的關中重建,幾乎都是由喬琰一手主持的,所以這一出也理所當然地被劉虞移交給了喬琰來做。

    但讓在場的眾臣未曾想到的是,喬琰上來第一番言論的大概意思就是——

    今年可能會有大旱災,為了防止出現過于嚴重的后果,大司馬府一致決定,在元月到三月之間門再次對各地水渠進行檢修和擴建,并增設蓄水池,確保水量充足。

    這話一出,當即有人跳出來問道:“大司馬何以如此肯定,今年必定會有這樣的災情?”

    喬琰朝著聲音發出的方向一瞥,便看到了光祿大夫淳于嘉。

    此人乃是從弘文館的選拔之中被遴選出來的,到如今在朝中任職也接近兩年了。

    算起來此人在早年間門也曾經當過地方大員,只是在董卓為禍朝堂之后就先辭官賦閑了,直到這兩年間門才出來,故而他雖說不是長安的第一批官員,若要論起資歷來倒是不低。

    甚至在長安城中有這樣的一種說法,若是現在在三公位置上再退下去一個,考慮到大鴻臚陳紀和太常趙歧的年歲都不小了,他極有可能就是要接替三公位置的。

    也難怪敢在這個時候跳出來對喬琰發問,大概就是這種準三公說法賦予他的底氣。

    他的第一句話確實還算客氣,但還沒等喬琰將各項氣象證據擺到他的面前,就已聽到淳于嘉緊跟著質問道:“大司馬究竟是真在為天時有變,恐有饑荒之災而未雨綢繆,還是在刻意拖延進軍的腳步?”

    喬琰的面色驟然冷了下去,“光祿大夫這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淳于嘉自覺自己要說的話有理,絲毫也沒在意周遭同僚朝著他投來的勸阻眼神,只當自己在此時說真話,那可真是再有膽魄不過的行為。

    別人需要讓著這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司馬三分,他非要跟對方申辯個清楚。

    “建安元年,長安府庫存糧八百多萬石,建安二年,關中民眾新增兩萬多戶,糧食畝產又增,雖將揚州稅賦轉交于海陵,將益州稅賦屯于漢中,涼州并州各自屯糧于府庫,關中之地合計荊州上繳稅賦,府庫存糧依然達到了一千五百萬石以上。”

    “可自建安元年大司馬出兵至漢中征討張魯,震懾劉益州到如今,已有將近兩年的時間門了,手握此等糧食數額,為何遲遲不予動兵?難道是要等那袁本初將我長安朝廷的種種事物都學到手中,在經年累月的經營中拉近于我方的差距,讓對方先發兵來襲不成!”

    要淳于嘉看來,一千五百萬石的存糧,能募招起來的兵將何止是十萬之眾。

    便是非要扛著傷亡兵出太行山,又或者是先從長安進駐洛陽,挺進兗州之后北上冀州,或是走河內郡切入魏郡,而后一人一口唾沫,也都能將那袁本初給淹死了。

    等這天下只有一個正統了,再有多少麻煩事也都不是麻煩了!

    可看看喬琰都做了什么?

    長達將近兩年的時間門里她除了在長安折騰出那些噱頭之外,就是對長安城中去歲發生的種種災厄查漏補缺,甚至讓鄴城朝廷笑話他們這邊是被上天厭棄的偽朝。

    世人都說,當朝的大司馬是個能征善戰之輩,更有著非同于常人的魄力,若非如此,她不可能先戰于塞外,后迫使董卓逃離洛陽,又先后平定了涼州和關中,將當今天子從幽州迎奉回來。

    但從淳于嘉任職于長安到如今,分明只看到了喬琰避戰不前。

    就連令人陳兵于太行山,都只是做出震懾而無實際進軍意圖的舉動!

    兩年的時間門,充盈的府庫,難道還不夠喬琰發起對袁紹麾下任何一出地方的討伐嗎?

    在建安二年,養傷養兵結束的袁術都揚言要擊敗袁紹,讓這天下只剩下一處發號施令的朝廷,于是出兵襲擊了兗州的陳留郡。

    雖說被早在那里有所防備的曹操擊敗,也被定性成了只是要對陳留高氏做出打擊報復的舉動,起碼也是動了。

    同樣是在這一年里,揚州的孫策完成了對會稽郡的收復,豫章郡也有大半落到了他的手中,只等今年開春的決勝,或許就能將黃祖給斬于馬下,以報殺父之仇。

    在進行這一番揚州內部的平定之余,他還能對身在徐州的張懿做出一番支持,讓對方在長江以北、淮河以南站穩腳跟。

    喬琰卻在將近兩年的沉寂之后,說什么今年可能會出現旱災,為了避免遭到更大的損失,需要繼續投入人力到水渠的修建之中——

    這話和她直接說“今年我也不打算出兵”有什么區別?

    若真是如此的話,袁紹估計做夢都要笑醒了!

    淳于嘉又道:“若是大司馬覺得出兵袁紹并無把握,如今長安朝廷也立足于此地兩年了,有本事也有膽魄出戰的將領實不在少數,昔年那王仲宣寫出一篇神女送征賦,得了大司馬的青眼,入府主持文書之事,但這送征何在?”

    這最后一句指責就說得越發不給喬琰留情面了。

    但他非但沒有從喬琰的臉上看到一點慍怒的神情,反而只看到她笑了笑,這一笑中不無嘲諷的意思,實是在對一個無知之人所提出的嘲諷。

    “光祿大夫,我希望你明白一事一畢的道理。”

    她眼皮都沒多抬一下,語氣從容,“籌備旱災災情和進攻袁紹完全是兩回事,你若是覺得去年有出兵的時機,你大可以現在就說出來和在場眾人研討一二,讓我聽聽看我是如何貽誤戰機的,又或者你覺得有人可以在行軍布陣、安排軍事行動上勝過我,你也可以讓他當面來和我比試一二。而不是——”

    “在這里胡亂賣弄一些你以為的東西!”

    喬琰這話說得不重,卻帶著一股子撲面而來的凌厲。

    “你說袁本初會在這停止動兵的數年里追上和我們之間門的差距,可我只看到了一群尸位素餐之輩庸庸碌碌匯聚于鄴城,抱著所謂的高門之名,滿足于從三石變成四石的畝產,而我關中朝廷蒸蒸日上,今年若無天災之變,畝產七石絕非一個終點。”

    “位卑者有門路向上,位高者不忘庶民,行商者交匯長安,懇田者倉廩盈門,越冬之間門因棉衣之故,罕有路上凍死之遺骨,背井離鄉者在此安居樂業,尤請代筆書信之人為其書文以告鄉老,請其上長安同住。這是長安的現狀。”

    “若是這些還讓你覺得袁本初要從夢中笑醒,何不滾去他的夢中!”

    她這一通疾言厲色的質問完畢后,根本沒再分給淳于嘉一點多余的眼色,而是朝著劉虞行了一禮,“請陛下明斷,天災不以人之意識而轉移,非有德政仁心即可免除。方今情勢,還是穩妥為上,以籌備旱荒之舉以候春耕。”

    劉虞回道:“便從大司馬所言。”

    身為天子的劉虞都已經放話了,淳于嘉就算還有什么想說的也只能先吞進肚子里再說。

    他越想越覺得眼下的局勢里,這長安朝廷便是大司馬的一言堂,而劉虞這個天子僅僅是喬琰用來發號施令的名頭。

    即便喬琰從未對劉虞做出任何的不敬,但在不太喜歡她的人眼里,這種評判可不能只看她做了什么,而應該看看事情的結果。

    就連這種還只是揣測的旱災,最后都被蓋棺定論,展開籌備工作,天知道會不會空耗人力,難道還不足以證明喬琰在長安獨一無二的權柄嗎?

    淳于嘉唏噓著退出了紫宸殿,琢磨著還得尋機另說。

    喬琰卻根本就沒將他的這些舉動給放在心上。

    這種連做她的對手都不夠資格的存在,何必管他在想些什么!

    比起計較淳于嘉的家伙會不會惹出什么麻煩,顯然還是另外的兩件事要更為要緊。

    其一就是她已在朝堂上知會過的備災之事。

    在春耕之前他們要做的事情著實不少。

    尤其是對于蓄水和水利運輸的查漏補缺。

    好在,自從建安元年開始,畢嵐、伏壽以及賈穆都從事于此道,并州和涼州的這些水渠興修也不是這幾年間門才開始的動作。

    而另一件事則是……

    樂平書院中的一部分學生被她讓人接到了長安。

    諸葛亮、龐統、司馬懿、呂令雎、陸議、郭淮等人,年齡最大的十六歲,最小的只有十二歲,在她下朝回返大司馬府的時候都已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年幼歸年幼,比起數年前剛見到他們的時候,這些少年人都像是抽條的竹子一般,以飛快的速度生長,無論是身高面貌還是氣質,都已不像是前幾年一般稚嫩。

    像是她對著任鴻所做的那樣,她將這建安三年的壓勝錢貨幣交到了他們每一個人的手中。

    而后她朝著這些人逐一打量過去,恍惚想到,當年的趙云、張遼、徐庶、蔡昭姬,也便是在這樣的年紀出現在她的面前。

    喬琰定了定神,開口說道:“我有一項任務需要交給你們做。”

    287. 287(二更) 徐州委任

    早在他們幾人被從樂平征調來長安的路上,就已經討論過他們被喊來此地的任務。

    這顯然不是又讓他們來行什么觀禮之舉的。

    畢竟現如今的長安城也沒有元月慶典這樣的計劃。

    若真有的話,想來在樂平月報的初稿中就會顯露出幾分端倪了。

    但若不是什么閑事找上他們,也就只有可能是正經事了。

    當聽到喬琰用尤為正經的語氣和他們說起任務二字的時候,無疑是證實了他們的這個判斷。

    “都坐吧。”

    呂令雎一聽這話,當即帶著自己那裝有壓勝錢的盒子落了座,甚至還偷偷地掀開了一條縫,往里面看了一眼,見喬琰的目光掃了過來,她又立刻挺直了腰板,一副正經的樣子。

    下一代的武將,也是對她而言尤為寶貴的女武將,眼下這好一派活力非常,躍躍欲試的狀態,讓喬琰越發覺得,不必將今日朝堂之上那一點反對的言論當回事。

    這些和兗州喬氏同樣看不清局勢的跳梁小丑,在時代的浪潮面前若是還抱著自己的高貴儀態和陳陋認知,總有一天會自食惡果。

    反倒是這些現如今還是孩子的樂平書院學子,隨著年歲的增長,閱歷、學識和經驗的一步步累積,遲早會將那些人給取代掉。

    想到這里,喬琰笑了笑,開口說道:“一年半之前,我給你們布置過一個任務,是要你們想象,倘若跨海而過,要如何以兩艘艦隊五百人跨海而過,震懾遼東的公孫度。在一年前你們將這個答卷交給了我,作為前一年的年底考核結果。”

    當時考慮到年齡的緣故,諸葛亮、龐統和司馬懿這三人都是獨立完成這次作業的,陸議郭淮和呂令雎則是以組隊的方式,不過后者最后提交出來的是兩套方案。

    也就是說,送到喬琰手中的一共有五套結果。

    見幾人目露驚喜之色,喬琰繼續說道:“當時我未曾對你們幾人提出的方案做出評價,并不意味著這個計劃要做出擱置。”

    他們當時交作業后不久恰逢天有日食景象,所以長安城中的主要任務一半是消除流言,一半則是為去年的春耕做籌備。

    以幾人中年齡最長的司馬懿看來,喬琰暫時放棄奪取幽州的計劃也實屬尋常。

    隨后從五月起的種種異常氣候也顯然不是出兵的好征兆。

    對他來說唯獨有點可惜的是,他原本想要通過這次提交的策劃和諸葛亮與龐統分出個高下來,卻因為喬琰暫時將此事擱置而難以實現了。

    現在看來,倒是還有機會?

    忽聽龐統搶先一步問道:“君侯的意思是此事現在要重新啟動了?不過正值冬日,好像并非是適合于海航之時。”

    別說是適不適合航海了,眼下這個時節就連并州北部都該說一句寒風如刀,更遑論是幽州遼東這樣的地方。

    就算有棉衣取暖,從徐州駐軍港口海陵出發的士卒到了那里,估計都要被凍出個好歹來。

    別說能不能對公孫度起到震懾的作用,不被他將手底下的士卒給包圍了都得算是好的。

    到時候威懾公孫度的目的沒有達成,反而要變成他用來挾制君侯的人質。

    那豈不是要成為天大的笑話!

    “我何時說要你們立刻出發前去遼東了?”喬琰朝著龐統看去笑道:“我給你們五個月的時間,從即日起,到五月之末,你們都暫住于海陵,我要你們替我觀望徐州和揚州在今年內的局勢,尋找打破徐州以淮河為界對峙局面的契機,又或者,能挑起荊州和揚州之間的交手。”

    “而后于五月末,率領海陵的船隊出發前往遼東,行震懾公孫度之舉。不過……”

    喬琰頓了頓,目光在這幾個仿佛下一刻就想出發的少年人身上一掃而過,“當年你們給出的那些方案,我希望你們結合這一年半之間的所得,加上在海陵實地的考察再做出一番調整。”

    “具體對船只數量和行船人數的劃定你們都可以再做出改變,這個數目必須在二月上報回到長安,出兵的方略則在五月之前要交到我手里。”

    聽到又放開了一道界限,他們的臉上更多了幾分喜色。

    而后他們便聽到喬琰說道:“我有一點想要提醒你們,從海陵往遼東的威懾方案,我只會從你們之中選擇一份,也就是說,其他幾人都會是輸家。如果我是你們的話,或許會嘗試另辟蹊徑,從另外的路子取勝,也就是我之前說的,插手揚州和徐州的戰局。”

    對于這些初出茅廬的少年人來說,好勝心當然還是占據了上風的,但在仔細琢磨了一番喬琰話中的意思后,司馬懿的臉上又閃過了幾分深思。

    插手遼東的戰局,所能得到的也只是將公孫度說服作為幽州戰局的偏師,屆時和身在上谷郡的張遼合兵會師,達成合擊公孫瓚的目的。

    那么,這一遭行動的主帥就是張遼。

    但若是徐州和揚州這頭呢?

    得到長安朝廷冊封認可的徐州牧張懿,不僅在個人能力上有所欠缺,甚至還和喬琰有過舊怨。

    出于徐州局勢的考慮,喬琰不可能和張懿去算舊賬,但因徐州未曾一統,南面的孫策又是梟雄之姿,必須要對他做出一番限制,她也不可能讓張懿成為收復南方勢力的指揮。

    如今的這一出看似是在對他們幾個年輕人做出一番考驗,應該叫做樂平書院的對外實踐,可實際上,這也未嘗不是在界定他們未來的發展方向。

    司馬懿的父親與兄長都已經在京畿做官了,他自己卻并不太想要按照循規蹈矩的方式升遷。

    在并不顯得出頭越矩的情況下,在徐州戰場上發揮出作用,會不會是對他來說更合適的選擇?

    不過眼下還未到海陵親自見到那頭的情況,就像喬琰所說的那樣,連他們所提出的種種方案都還需要通過抵達實地之后修正,更何況是對這幾州戰況的分析。

    他微微垂眸看向了面前裝有壓勝錢的錦盒,雖并未在此時開口,心中卻有了一番思忖。

    又聽諸葛亮開口問道:“君侯覺不覺得,讓我們這么多人前去徐州,在隊伍上太過醒目了?”

    樂平書院的學子雖然都還沒有在喬琰的麾下擔任具體的職務,像是蔡昭姬這樣的早已經算作是畢業了,可并不意味著他們在其他各路勢力這里沒有掛上過名號。

    尤其是像諸葛亮和龐統這種年輕人,人盡皆知,喬琰對他們二人看重有加,且在他們學成之后必定會委以重任。

    這樣的人忽然出現在了徐州這等勢力交鋒敏感的地方,難保不會被人覺得喬琰對徐州的戰況有另外的想法。

    諸葛亮的擔心不無道理。

    喬琰回道:“所以我不會讓你們暴露自己的身份,而是給你們安排了一個同行的老師,以樂平書院的老師帶領學生出行增長見識的方式,讓你們出現在徐州。”

    “這個老師,我打算讓賈文和來擔任,但他不會給你們出任何的建議,只會在你們的行動確實有失偏頗的時候才會做出提醒。”

    “為了確保賈文和的安全,我會讓太史子義也一并前往,要如何用好這兩個人,我想你們心中有數。”

    諸葛亮起身朝著喬琰行了個禮:“多謝君侯。”

    賈詡的身份對長安朝廷來說相當微妙,若是在長安協助處理了一段時間事務后又被分到了樂平書院,只負責教書育人,還真像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情。

    徐州的小范圍淮河對峙,也確實要比任何一個地方都適合用于帶學員新人,進行一系列的相關教導。

    但賈詡對于江東來說的身份同樣微妙,只因他有極大的可能就是孫堅之死的幕后元兇。

    正是因為他給董卓提出了這樣的建議,才造成了孫堅身死荊州。

    要說孫策對賈詡沒有怨懟,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所以為了確保這些書院的學子不會在什么時候忽然沒有了老師,防備賈詡被江東那邊的小霸王了結掉了性命,再派出一個人來保護他的安全,便很有必要了。

    太史慈在如今只是大司馬府中的府掾,打從他將邴原從遼東護送到上谷以來,都還未曾有出手的機會,旁人對他的印象充其量也就是——

    他曾經做過青州境內的官員。

    可事實上,太史慈避禍于遼東之時對此地的了解絕不少,而他所統領的神臂弓營也早在馬鈞的協助下完成了武器的改裝和對新武器的訓練。

    他們的人數或許沒有那么多,卻必定是對遼東來說極具打擊效果的存在!

    這是喬琰給他們做出的另外一項支援。

    她也用賈詡分擔掉了可能集中在他們身上的視線。

    能不能用好這些條件,就要看他們的本事了!

    作為新生代中備受喬琰器重的存在,要是給了這樣的資源還不能打出足夠漂亮的一戰,那也未免太對不起君侯的希冀了!

    見喬琰話已說完,幾人陸續起身離開,不過剛走到了門口的時候又聽喬琰說道:“伯言,你留一下。”

    陸議停住了腳步,走回到了喬琰的面前。

    “你應該知道我叫住你是為了什么,”喬琰看著面前這少年老成的面容,說道:“方才我說要挑起揚州和荊州之間交手的時候,你的表情有點微妙,你在想什么?”

    陸議憋了一會兒,才說道:“在想吳郡陸氏的安危。”

    相較于揚州的其他世家,吳郡陸氏因為得蒙孫策救命之恩的緣故,對他表現得還是相對親厚的,若非如此,陸康也不會協助孫策鎮守九江。

    一旦揚州和荊州之間陷入交戰,陸康置身其中,難免受到波及。

    陸議年少便投奔了從祖陸康,對他來說,陸康和他的親祖父也沒有太大的區別,現在若是他受到喬琰的指派前往徐州,反而對祖父產生了什么不利的影響,那他絕對無法原諒自己。

    他并非不知,若讓孫策長久地在揚州站穩腳跟,何止是對喬琰不利,對吳郡世家來說也未必是有多有益的結果,然而事涉親人,在他這個年紀還是難免有些顧慮的。

    喬琰將陸議的擔心都看在眼里,搖頭笑道:“你想得未免也太多了,如卿也是我的左膀右臂,甚至還在為我看顧著涼州的各方動向,我難道會對她的父親不利嗎?”

    陸議眨了眨眼睛。

    姑姑陸苑這幾年間都以涼州別駕的身份輔佐喬琰行事,經營絲綢之路,處理涼州世家的關系和繼續維護與羌人之間的合作,都是陸苑這邊負責的差事。

    這樣的身份越發證明了她在喬琰麾下作為心腹的身份。

    喬琰又如何會對陸康有所不利,屆時和心腹反目呢?

    這么一想,陸議覺得自己好像是想的太多了。

    喬琰又道:“你既然擔心揚州生變會影響到你的祖父,與其覺得此番前往海陵還要算計揚州不妥,倒不如努力開動你的腦筋想想,要如何將這份麻煩可能帶來的影響降到最低。你說是不是?”

    陸議隱約覺得自己好像是被人給拿捏住了,但在對上喬琰并不像是在哄孩童的目光之中,他又收回了這種揣測,只是朝著她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多謝君侯寬慰,我知道該當如何做了。”

    他離開前喬琰又跟他說了一句話:“多向文和先生請教一二。他雖然不會直接告訴你們該當如何做,但是在前往徐州的路上,你們還有很多跟他交流的機會。”

    陸議認真地將這個請教,當做了他在這次課外實踐之中需要完成的作業。

    而后,在他們和賈詡會合臨出發之前又收到了喬琰的另外一出指令。

    既然是要增進他們這些先前沒出來在外面走動之人的見識,那不妨還是跟張楊往海陵的路線一樣,先入漢中再順著江水而下。

    如果可以的話,在益州說服一個人和他們一起走。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甘寧。

    呂令雎對這樣一條特殊的行路路線充滿了新奇感。

    在離開長安的時候她和陸議興奮地說道:“說起來,這條入蜀之路我爹都沒走過,等我回到并州之后就可以跟他炫耀了。他總說我還得有個兩年才能出來建功立業,現在可好了——”

    她摩拳擦掌地說道:“我到底是應該選徐州、揚州還是遼東呢,這可真是個艱難的抉擇。”

    陸議微不可見地翻了個白眼,覺得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小呂將軍可能跟大呂將軍是一個路子的。

    能把這三路作戰說得像是買菜,也得算是人才。

    好在他又聽呂令雎說道:“你放心,我不會亂來的,你們指揮我出力,這種事情我在行。”

    作為這趟同行保鏢的太史慈格外喜歡她這種有什么說什么的脾性,便調撥了馬頭,朝著她所在的方向看了過來,問道:“用不用我再教你兩手箭法,好讓你這出力出得更有本事?”

    呂令雎的目光先是落在了太史慈手臂上的□□,然后看向了他背后的重弓,最后又落在了他馬匹旁邊掛著的神臂弩上,眸光越來越亮。

    她越發覺得自己這趟必定要有大收獲,連忙朗聲回道:“當然要!您不怕被我把拿手本事都學全了,甚至把您這神臂弓營首領的位置都給奪去,那我必須要試一試!”

    太史慈不由放聲一笑:“好,有志氣!不愧是想當將軍的。”

    他將下屬遞過來的一把神臂弓朝著呂令雎丟了過去,“先不許開弩,把構造都觀察清楚了,一會兒我考考你。”

    賈詡眼看著這格外和諧的一幕,也不知道該不該說,有些缺心眼相處起來果然還是很舒坦的,但他這邊嘛……

    他看了眼策馬行到他邊上,已經沉默了許久的司馬懿,說道:“你想問什么,直接說吧。”

    君侯啊君侯,說是什么給放個長假,緩解一下這一年半來在長安工作的勞累,但眼下這休假,可真是要比上崗還累多了。

    下次可再不能相信她的鬼話了——

    【說起來,你不用現在就將人物定位器交到他們的手里嗎?】見喬琰目送著這群人的離開,系統忍不住出聲問道。

    此刻在喬琰藏在衣袖中的手上握著的,正是她跟宮斗系統交換來的人物定位器。

    喬琰猜的確實沒錯,那個定位器或許還有別的系統擁有,但那些跟她都沒有太大的關系,反正被她讓系統找上門去的宮斗系統也有,對方聽了她提出的交易籌碼后果斷同意了她的這個交易,不過她并未選擇喬琰提出的前面兩條交易條件。

    衣著和錢財或許能夠讓她走得更順一點,卻顯然比不過一個更加長久的合作對象讓人覺得心安,尤其是當這個合作對象還已經用自身的經歷證明了,她從頭腦到實操能力都足夠優秀。

    所以人物定位器只是對方換取“職業規劃”的其中一項籌碼而已。

    后續的交易可以在她解鎖了宮斗系統的更多功能之后再進行。

    聽到系統問起她對這個定位器的安排,喬琰回道:“我還想再看看他們對接下來去向的考慮,還不必著急給出去,我也還得想想,用一個什么方式能讓人相信,這樣的東西并不是神跡,而只是輔助他們完成任務的一項工具。”

    說這是馬鈞的新研究產物有可行性嗎?

    喬琰剛想到這里,忽然看到有人匆匆朝著她的方向趕來,遠遠便讓她認出,來人正是她的大司馬府中人。

    等人行到了近處,就見他的面上藏著幾分急切之色。

    喬琰連忙問道:“發生了何事?”

    那人回道:“郭長史讓我趕快來跟君侯通報一聲,有人在城中吵起來了。”

    按理來說,這種聽上去很像是什么吵架扯皮的行為,郭嘉是沒有必要告知于喬琰的,除非……這吵起來的兩人身份不太一般,吵起來的內容也因為與她有關而變得格外特殊。

    “誰和誰吵起來了?”

    “淳于大夫和……禰正平。”

    這淳于大夫是何人大概不必多說了,除了覺得她不該在今年因還沒發生的天災就延遲用兵,在朝堂上對她提出了質疑的淳于嘉,也不會有別人了。

    可是,他怎么跟禰衡吵起來了。

    喬琰扶了扶額頭,問道:“沒出什么大事吧?”

    來人安靜了片刻,小心回道:“禰正平把淳于大夫給罵吐血了,所幸池陽醫學院的救助人手來得快,現在人沒什么事,跟禰正平還站在那兒對峙呢……應該不算個大事。就是郭長史說,君侯還是前去問候一二為好。”

    喬琰:“……”

    這前半句就已經信息量夠大的了,后半句更是有意思。

    她怎么聽怎么覺得,郭嘉這句讓人轉達的“問候”二字里,實在是別有深意。

    奉孝是真不怕她把淳于嘉給問候到醫院里去?

    但想歸這么想,喬琰還是果斷回道:“走,過去看看。”

    她倒要看看,禰衡這狂士能罵出些什么東西來!

    288. 288(一更) 旱災將至

    建安元年的長安新路展示上,禰衡為了和王粲一較高下,寫出了一篇《鸚鵡賦》,以表現長安和他處相比的卓越之處。

    不過評判文章的好壞,當然不是按照所用生僻字多少的,而是看能否更加準確且明晰地朝著讀者展示出這篇文章里的內涵。

    在這方面上來說,還是王粲的那篇神女送征賦更能讓人讀懂。

    何況王粲的整個故事架構也更加完整,其中的起承轉合也比鸚鵡賦精彩得多,禰衡就自然不可能排名在王粲之上。

    雖是如此,以他進入了前三甲的情況,他的這篇小賦還是按照喬琰之前給出的獎勵條件,將詩賦刊載在了樂平月報之上,分發到州郡各處。

    禰衡在早年間就已經闖蕩出了點狂士的名頭,他進入長安城之后對各方人物的點評,更是讓人無比清楚地知道了此人的恃才放曠之態。

    所以在他這鸚鵡賦出現后,因這一出前后對比,人人都以為他這得算是被喬琰拿出來的一系列東西給震懾在了當場,也得算是收起了他那張不把門的嘴。

    然而讓這些人沒想到的是,作為頭名的王粲去了喬琰的大司馬府,擔任起了負責文書的府掾一職,禰衡卻一點動靜都沒有。

    就算他還跟著楊修一起參加了長安城郊的那場論酒之會,也沒有影響他依然保持著在長安過閑散日子的生活,絲毫也沒有要為喬琰效力的意思。

    在有些人的想法中,禰衡此舉或許是出于對喬琰沒將頭名給他的不滿,但要禰衡自己說的話,輸了就是輸了,他這人狂得沒邊,也還是知道何為接受事實的。

    他就是懶得出仕。

    以他這種文章詞賦可換酒的才華,要在長安生存下去也不難。

    隨著紙張價格的日漸低廉,他這種才子的日子也就越發好過。

    或許唯一難過一些的也就是一點了——

    長安城中限酒。

    按照喬琰之前和劉虞商定的結果,這場限酒令會持續兩年的時間,也就是會一直持續到今年的五六月里。

    那么現在的長安,酒水依然是受到限制購買的。

    頂多就是因為禰衡是楊修的好友,才能讓他在年節的時候可以從楊修這里多買到一點酒水,然后借著酒勁再罵一罵喬琰的這個限酒行為。

    他這種生活狀態持續了一年半的時間,以至于長安城的人都知道了——

    禰衡寫那篇鸚鵡賦純屬就是他自己手癢,和他對喬琰有什么崇敬的心情,那是沒有半枚五銖錢的關系。

    這位能不再干出一次擊鼓罵喬的舉動都算是不錯的。

    也正是因為他的這種立場,誰都沒覺得他這忽然和淳于嘉撞上,又對對方來上了一出當街的犀利批駁,還能算是給喬琰說話。

    禰衡是什么人?

    連荀彧這種相貌端方氣質超群的,都能被他點評一句“荀文若可以靠著那張臉去給人吊喪”,簡直是個言辭毒辣、百無禁忌的噴子。

    他連自己的士人形象都沒有那么在意,又哪里會在意淳于嘉的臉面。

    若按照楊修對禰衡的評價,這人嘴毒歸嘴毒,看東西的眼力還是有的。

    若非如此,他也不會在論酒會上一針見血地指出“這世上若人人都可以公而忘私,天下絕不會出現長安朝廷與鄴城朝廷的兩方”。

    所以他也看得出來,喬琰暫緩動兵、操持農事,恰恰是在此時最合適的積蓄實力舉動。

    長安朝會這上的爭執其實是瞞不住人的,畢竟已經被拿到了正式的臺面上來說,也就理所當然地傳到了禰衡的耳中。

    他并不覺得以喬琰在三州,甚至還要加上益州的種種行事,會讓她出現什么避戰畏縮的心態,那么這出抵抗旱災的舉動,就顯得很值得深思了。

    備戰還是備荒,對一個有能力出戰的人來說,選擇后者必然要經過一番權衡取舍。

    這種抉擇是不容易的。

    也當然要比那些只知道在朝堂上扯皮的玩意更有立足的邏輯。

    所以他一邊嘀咕著他還不想讓限酒令再多進行兩年,一邊就去堵住了淳于嘉的去路。

    也不知道他這人是不是因為從王粲那里受到了一點刺激,所以他現在也學會了一種很新的找茬手法。

    這不是要在說正事之前鋪墊鋪墊嗎?

    禰衡就先跟那淳于嘉聊起,說聽聞你今日在朝會之上批駁了大司馬的決定?我想跟你談談這事。

    淳于嘉對于禰衡和喬琰之間的恩怨也算是知道不少的,尤其清楚禰衡這小子的狂放脾氣。

    他便得出了個推論,禰衡顯然是覺得喬琰此舉不當,這才找上了他。

    禰衡必定是覺得,就該趁著長安這邊占據了優勢,一鼓作氣將東面的朝廷給拿下才對。

    這么看來,這小子是跟他站在一頭的!

    淳于嘉在朝堂上被喬琰給堵了回去,又遭到了她的無視,卻到現在還沒想明白到底為何要先考慮無蹤影的救災,依然憋著一口氣在心里,正愁沒人跟他一起對喬琰做出一番批駁,現在遇上了個明擺著的同路人,別提有多高興了。

    結果還沒等他說上兩句,就忽然聽到禰衡問道:“您種過田嗎?”

    淳于嘉不解他為何忽然問及此事,只是茫然地搖了搖頭。

    禰衡回道:“我也沒種過,所以我路過田邊的時候都踮著腳走路,生怕踩在田埂上會對兩旁的農田造成影響,挺擋光的。”

    淳于嘉:“……?”

    禰衡又問:“您打過仗嗎?”

    淳于嘉還是搖了搖頭。

    禰衡道:“我也沒打過,所以我一般情況下都繞著那些士卒走,因為我知道他們一個能打五個我,像我這種容易得罪人的,也可能被人直接套麻袋打,那就更難打得過了。”

    “……”禰衡還真在之前那出征文活動的時候被人用套麻袋下黑手的方式打過,以至于他這話說起來還怪有可信度的。

    但他忽然問答的這兩句話,在讓淳于嘉一頭霧水的同時,也怎么聽都覺得有點不對勁。

    他皺了皺眉頭,意識到禰衡可能不是來跟他同仇敵愾的,連忙問道:“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禰衡回道:“詩中有言,無拳無勇,職為亂階。我看淳于大夫就是這樣的情況了。”

    “你!”

    禰衡坦然地攤了攤手,“說句實話而已,淳于大夫不通田事,不通戰事,若是和我一般每日詩文并茶酒下肚,街上漫游,茶館閑聽,偶爾往那弘文館里走一遭,沾一沾大儒的風雅習氣,倒也不失為一番文士狂生之態,卻非要對自己不擅長的東西指手畫腳,算是什么道理。”

    他頓了頓,又道:“對了,淳于大夫飽學,想來也是聽過豎刁這個名字的?”

    “昔年管夷吾曾經對豎刁做出過一個評價,叫做——人情莫過愛其身者,豎刁不愛其身,豈能愛君乎?淳于大夫倒也應了這句話。”

    “不懂裝懂,妄言非議,是不愛己身之名,人不愛己,何能愛君,這道理已有人做出了個驗證了,那么淳于大夫又當真愛君嗎?何言什么盡快令天下一統!”

    淳于嘉氣得嘴唇都在發抖。

    禰衡提到的豎刁是何人他怎么會不知道!

    豎刁、易牙、開方三人,便是那春秋霸主齊桓公身邊的小人。

    豎刁為了取信于齊桓公,表示對他的忠心,甚至將自己給閹割了,為此管仲做出了一句評價,豎刁這個人連自己的身體都不愛惜,又怎么能希望他會愛自己的君主呢?

    果然,在齊桓公病危的時候,豎刁就和他的狐朋狗黨一起作亂,甚至讓齊桓公最終餓死,印證了管仲的那句話。

    禰衡的這套詭辯邏輯便是在說,他淳于嘉對自己不懂的東西也要指指點點,是連自己的名聲都不愛惜,同樣的,不愛惜自己的人也不會愛君,那他還非要為了天下一統的進軍大業提建議,那可真是其心可誅啊。

    至于禰衡自己愛不愛身,愛不愛君,可沒有什么好讓人指摘的,反正他自己也不出仕,兩袖清風,樂得自在!

    這甚至還只是禰衡這出街頭挑釁的開頭而已。

    也難怪,等到喬琰收到消息的時候,淳于嘉都已經氣到吐血了。

    從見到了這兩人吵架全過程的人口中聽到了這番交談,喬琰很難不覺得,禰衡這廝看起來都順眼了不少。

    要說會罵,還是要看這些噴子啊。

    他甚至到了現在還沒消停,緩過勁來的淳于嘉一副要跟禰衡算賬的樣子,他便頗為無奈地嘆道:“人不通古今,襟裾馬牛;士不曉廉恥,衣冠狗彘。哎,可悲可嘆吶。”1

    淳于嘉終于在此時看到喬琰出現在了這里,轉頭喝道:“大司馬,你竟讓人如此辱我!”

    忽然被調轉了火力,喬琰也挺無辜的,“您這就錯怪我了吧,我向來不說假話的。我要駁斥你的話在朝堂上都已說了個明白了。何必夸大其詞呢?”

    “豎刁為閹宦奸臣,您卻在昔日為黨錮之禍中士人一黨,同樣遭到了牢獄之禍,將您比作誰也不能比作豎刁。此人扶持公子無虧即位,令齊國內亂,您卻跟陛下之子無有私交。這也是一處不符之處。”

    董卓都得說,她在寫檄文的時候所說的字字句句都是扎心事實。

    “倘若禰仲平此舉出自我的授意,我橫豎都要將他的詞給改上一改。您說是不是?”

    禰衡這些話不符合她的審美啊。

    淳于嘉面色越發漲紅。

    別看喬琰說的話是在將他和豎刁之流撇開關系,但她從頭到尾都沒有對一件事做出駁斥,那就是禰衡對淳于嘉最本質的指責——

    他本事沒多少,非要越界到自己不熟悉的領域之中多話。

    一想到自己再次見到這位公務繁忙的大司馬,居然是因為被禰衡給當街罵吐了血,淳于嘉更是有種氣血上涌,要再吐一口血的沖動。

    哪怕周遭圍觀的人群都在此時被金吾衛給疏散走了,留在此地聽到喬琰這句話的人并不太多,淳于嘉還是一口氣沒喘上來直接暈了過去。

    喬琰跟禰衡隔著救治淳于嘉的醫護人員對視了一眼。

    在這一刻,兩個人都很默契地把最后一根稻草甩鍋到了對方的身上。

    這可不能怪她(他)啊……——

    有了淳于嘉這個先例在,為了防止自己遭到這種難以回應的語言打擊,長安城中就算對喬琰這個抉擇有些反對建議的,也都沒敢在這種風口浪尖上提出來。

    在朝堂勢力已經在關中徹底穩固之后,喬琰一點也不奇怪會有反對的聲音陸續出現。

    與其說他們想要反對的是她先保民生后平天下的決定,還不如說,他們要反對的其實是她這個大司馬的官位在長安城中任何一名官員的上頭。

    現在倒是好了。

    別管他們是不是在心里還是這么想的,起碼在明面上沒人來影響她的計劃了。

    對喬琰來說這就已經夠了,畢竟她也沒這個必要管住所有人的唇舌。

    長安的水渠興修和儲水調配工作有條不紊地進行,從渭水源頭鳥鼠同穴山到潼關的這一段上,所有可能影響到此地水流在枯水期中斷的因素都被進行了一番排查。

    時間便已在不知覺間從元月進了二月,又很快到了二月的尾聲。

    春耕之前,這些極其費時也消耗人力的行動都已經徹底完成,并將長安糧倉之中的一部分存糧當做了對于這些勞工的工錢支出。

    在早前的大多數情況下,喬琰其實還是習慣于將五銖錢作為三州的通用貨幣,只是因為眼下局面特殊,稍微做出了一些改變。

    這正是為了防止在這個階段民眾手中的錢財積壓著,一旦旱災到來,長安城的米價就會出現飆升,在極短的時間內打破她想要維護的秩序。

    做出這些籌備工作的也并不只是關中,還有并州和涼州。

    伏壽年紀雖小,卻已在關中跟畢嵐實踐水利工程長達兩年,又在之前有過水文考察經驗,在喬琰的力薦之下,她便被調回了并州直接擔負起此地的水道督查職責。

    而涼州這邊的事務,則交給了賈穆。

    在這種明確的分工之下,任何一地出現了異常的情況都可以盡快報告回到中央。

    喬琰這邊沒停歇地度過了這個春季之前的籌備期,其他地方也沒有歇著。

    只不過和她這個積極籌備旱災的情況不同,揚州這邊是在備戰。

    就像淳于嘉所知道的那樣,孫策預備在開春正式討伐黃祖!

    先前平定會稽郡的軍隊,已經全部正式推進到了豫章郡的地界上。

    孫策對這一戰的信心可謂昭然。

    從他這一方的士氣到軍隊實力都遠勝過黃祖,哪里有什么失敗的道理。

    這一戰后,他必定要斬黃祖于馬下,一報父親當年被他算計入埋伏的大仇!

    他整裝步出了主帳,卻見與他同在豫章的周瑜望著天色,臉上露出了幾分凝重。

    “公瑾在擔憂何事?此番出戰我必不會行孤軍深入之舉,近日晴日尤多,更不至為天色所擾,豫章乃是揚州地界,也無有地形為人所趁之情形,此戰之中的勝負實已分明!”

    孫策的這番自信也不是自傲,而是對眼下局勢的一番分析之后得出的結論。

    當年董卓將黃祖給安排到了豫章來當太守,作為喬琰為孫策請封會稽太守的制衡。

    黃祖離開了荊州地界,宗族勢力對他所能提供的支援必定隨即大打折扣。

    若是他能果斷一點早早退回去江夏境內,而不是繼續在豫章郡中和孫策對峙,說不定還能多活一些時日——誰讓孫策現在還頂著長安朝廷所敕封的揚州牧的身份,起碼在短時間內絕不會做出隨意打破規則進犯荊州的舉動。

    可豫章……

    身為揚州牧,孫策對此地是有督轄領導的權利的。

    而孫策也早已在揚州境內羽翼豐滿,又哪里還是當年那個將前來揚州當做自己迫不得已選擇的少年人!

    此番誰也救不了黃祖!

    周瑜朝著孫策看去,便看見對方臉上堅決的破敵之意,讓人不由為他這等意氣風發的氣概而感染。

    他回道:“我擔心的不是黃祖。”

    黃祖不可能會是他們的心腹之患。

    若非揚州境內的山越和世家勢力都在背后給孫策扯后腿,這種宗族林立的情況也確實是南方的特色,黃祖早在去年就不可能還留著性命在了,又哪里會等到今年。

    好在而今,揚州在新耕作之法的助力下產糧增加了不少,即便對著長安朝廷進獻了不少數額,留下的也足夠作為孫策招募兵卒所用。

    他在此地所得到的支持日益增多,一旦拿下豫章郡,他便能成為真正的揚州之主。

    只是眼下有一個問題,讓周瑜不由陷入了憂心。

    “伯符,南北氣候不同,你我都知曉,北方的春季是少有降水的,倘若秋冬少雨,春日的風天影響之下再少雨水,也確實是時有發生之事,可我們身在揚州啊。”

    江南一到天氣回暖之時,總是不乏雨水的,但眼下已是三月春耕之時,雨水卻尤其稀少,近日更是連續的晴天,放在作戰上確實是好環境,放在民生上卻絕不是!

    尤其是,揚州這邊的作物是以稻米為主的,對水的需求遠比北方的黍麥更多,這種旱情眼下還可以依靠著南方的水網縱橫來緩解,可若是旱情繼續下去,又該當如何呢?

    要知道,伏旱在江南地界遠比春旱出現的可能性更高!

    周瑜喃喃出聲:“或許,長安那邊的預測和種種籌備都是對的。”

    那場此前還被他們當做了閑談話題的長安爭執,在此時已經顯示出了其中一方舉措的必要性。

    旱災將至啊……

    289. 289(二更) 人定勝天

    江南地界尚且會有這樣的感覺,更遑論是北方。

    自三月里未有雨水落下,袁紹都不免警覺了起來。

    元月里喬琰和淳于嘉關于是否要出兵這件事發生爭執的時候,袁紹還眼瞧著長安朝廷這邊看過一輪笑話。

    雖然最后是以喬琰的決定勝出,淳于嘉也因為當街被氣暈這件事自己請了病假,直到一個月后才重新回到朝堂上,袁紹還是覺得,鬧到這個地步,無論如何也顯得喬琰很不體面。

    他也難免覺得,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去年的輿論攻擊確實起到了一定的效果,喬琰的這種暫緩出兵決定,有那么點欲蓋彌彰的意思。

    但現在不同了。

    喬琰可能確實是出于天時的判斷才做出的那番舉動!

    對北方而言,三月的春雨若是能夠落下來,那就該當算是春雨貴如油,反正歷年來春日少雨的情況也不少見。

    可結合著秋冬季節的少雨、沮授之前覺得天時不妥的揣測,再加上喬琰的舉動,袁紹也有點坐立不安了。

    按照眼下的情形看,其實還不到旱災的地步,但袁紹覺得,某些時候可能還是相信一下對手的判斷為好,畢竟他確實通過偷學喬琰這邊的成果取得了一點進展。

    他朝著沮授問道:“我們現在來修建水渠,并行蓄水之事,可還來得及?”

    沮授用沉默回答了袁紹的這個問題。

    到了春耕時節再來做這件事,無疑是有點晚的。

    但這也不能將責任全部推卸在袁紹的身上。

    即便沮授也有覺得氣象有異樣,然而從去年的年中到年底的這一段時間里,他們一面試圖給長安那邊制造麻煩,一面也覺得,這些拖后腿的因素或許并不能阻止喬琰在今年興兵。

    為此,整個冀州和青州地界上在農耕屯糧之余的空閑時間,幾乎都在操持軍事演練,并未將有些本可以跟上的基礎建設填補上去。

    要到現在才來新修,只怕是來不及了。

    唯一的辦法就是在觀望氣象之余,確保各地的農事不會因為缺水而引發動亂。

    同時效仿喬琰當年在樂平修建龍骨翻車的情況,對需要重點照看的區域進行補救。

    “龍骨翻車這樣的東西,在只著眼于小范圍,災情又沒有嚴峻到一定程度的情況下,還算是急救之物,但既能早早籌備,就更當考慮長遠之用了。”收到鄴城那邊的消息,喬琰評價道。

    以在場的程昱、郭嘉等人聽來,喬琰這話里倒是沒有冷嘲熱諷的意思。

    誰讓旱災這種東西,雖說確實是兩方勢力之間拉開差距的重要節點,說到底受苦受難的還是那些民眾。

    若旱災真要連上接下來的夏秋季節,一如光和六年的情況,那便是足以醞釀出黃巾起義時期民怨沸騰的災難。

    “旱災也不能只當做旱災來看,其他安排都吩咐下去了嗎?”喬琰問道。

    比起旱災,并發的蝗災才是喬琰越發要防備的事情。

    現下這春日的氣溫日益升高,也到了田中蝗蟲卵自然孵化的時候了。

    一旦旱災的環境適合于蝗蟲的繁衍,它們就會以匪夷所思的速度繁殖起來。

    春旱往往會促成蝗蟲在夏季的第一輪繁殖,形成夏秋之交的蝗災,倘若旱情依然沒有緩解,就會在兩個月后形成第二輪蝗災,直到外界的氣溫不再適合于蝗蟲卵的自然孵化。

    如今沒有條件用什么有機磷的農藥將蝗蟲給直接殺滅,也只能從兩個方面著手了。

    一個是讓蝗蟲卵沒有合適的孵化條件,一個是讓孵化出的蝗蟲若蟲被其天敵給消滅。

    “都安排下去了。”程昱回道,“我現在越發明白,君侯在當年條件還沒有那么苛刻的時候就開始設立樂平月報,到如今能起到多大的作用。”

    光熹年間,樂平月報就已經從并州朝著涼州推廣,到了建安年間則隨著劉虞的登基,變成一種被認可為官方刊物的存在,進而得到了更大范圍的普及度。

    當竹紙這種價格低廉的紙張隨著漢中到手,被一批批地生產出來送往長安,樂平月報的發售價格還被進一步地降低。

    又因長安城中畫院的成立,其中的配圖變得更加豐富,讓不識字的百姓也逐漸適應于這個東西。

    他們每月買上一份放在家中,連蒙帶猜地看其上的內容,也覺得自己是在更加接近上等人的生活。

    也正是因為這種習慣,讓他們在樂平月報三月刊的發行中,并未意識到這份月報的發行量出現了陡增,只是發覺這次出售的價格又往下壓低了幾分,購買起來更不心疼了。

    倒是有些敏銳的人在將報紙拿回到家中后和左鄰右舍對照了一番,發覺往日里報上的繪畫差異不見了,沒法讓他們再從中比較出來哪家買到的報紙畫工更好,但很快,他們就被報紙上的內容給吸引過去了心神,沒有多余的心力考慮那個問題。

    以往的樂平月報中都有著六個板塊,即便是偶爾因為主題的緣故要做出調整,也大多只是將其中的某兩個板塊進行合并而已,從未像是這份三月刊一樣——

    整個版面內的全部內容幾乎都是和旱災與蝗災相關的東西。

    常林按照慣例在上黨郡為民眾講報。

    不過隨著這幾年間的變化,圍攏在他身邊的民眾不再像是田豐當年看到的樣子,都只是聽著他說而已,現在在這些人的手中也拿上了報紙。

    所以當這份新的報紙到手,當即有人發出了驚呼:“呀,蝗蟲!”

    在這份報紙上的扉頁就印著一只結構繪制得尤為清晰的蝗蟲,甚至標識出了它各部位器官的名稱。

    早年間蝗蟲還被人以蝗神相稱,人人都知道它對于莊稼所能造成的破壞力,卻并不敢對其有何種深入觀測的行為,如今倒是被人以這種方式給揭穿了。

    而在蝗蟲下面畫著一幅圖,正是田地中布滿了蝗蟲卵的狀態。

    邊上是一句已經不需要常林對他們給出翻譯就能看明白的話——

    在最為極端的情況下,一丈見方適合于蝗蟲繁殖的土地里可以有四萬個蝗蟲的卵塊。

    如果以為這代表著是四萬只蝗蟲,那就大錯特錯了,只因在一個卵塊中可以達到五十枚以上的蝗蟲卵。

    “怎么……怎么會有這么多?”眾人面面相覷,都有點懷疑報上的這句話出了錯。

    可樂平月報從被創建出來到如今,在各種科普的知識和對成果的匯報上都沒有任何夸大其詞的成分,現在又何必在蝗蟲的數據上造假,讓看到這份數據的人無端為此感到恐慌呢?

    何況,這也只是在描述中最為極端的情況,可能在大多數時候并不會到這樣的程度。

    果然下面便寫到,像是按照他們平日里翻整土地的情況一樣,讓土地用耙給捯飭到松散而不是板結的狀態,也按照秸稈焚燒還田的方式操作過,那么這個數據可以降低到以上的十分之一。

    他們頓時又松了一口氣。

    常林掃視了一圈他們的表情,很想說一句,就算只是十分之一,但從原本的二百萬變成二十萬,依然是一個相當恐怖的數額。

    不得不說,蔡昭姬在編寫這份樂平月報的時候,玩了好一手文字工夫。

    這種逐層降低的數字,在給民眾傳遞信息的時候,遠比尋常的條條框框陳述,更能給人帶來印象深刻的記憶效果。

    在下一頁中,報紙上以生動且圖文并茂的方式,將蝗蟲孵化的有利條件之一做出了一個明確的闡述。

    為何蝗蟲更喜歡產卵在板結的土壤中,因為這樣的環境缺水。

    在樂平書院從光熹年間就開始進行的對比實驗中發現,含水量只有百分之十的土地最適合蝗蟲的孵化,所以各位可以將自家的田地土壤用烘干的方式進行一番測算,判斷其中的含水量到底有多少。

    當然,土地根據作物的不同并不是含水量越高越好的,還是要按照作物進行調整,只要別輕易出現這種百分之十的環境就好。

    三州境內的主要水渠工程干流也都已經在圖幅上做出了標識,用于支援原本距離水流較遠的田地。

    但其中仍有部分顧及不到的,需自行查漏補缺。

    斷掉了這一項有利于蝗蟲孵化的條件,一丈見方土地上可能孵化出的蝗蟲數量會再削減到之前的十分之一。

    “那就還剩下兩萬。”在常林身邊的孩童算道。

    這個數值還是不低,只是比起方才,可算是讓人覺得有希望得多了。

    第三頁中提到,在此時蝗蟲還沒有集結成群,甚至還沒有以成蟲的方式存在,依然可以利用蝗蟲的習性來對其進行克制。

    從植物上來說,豆類、苜蓿以及林木都可以阻礙蝗蟲的繁衍。

    林木姑且不提,豆類和苜蓿在如今都是有市場的,在今年減少一部分黍麥的種植,轉為種上這兩件東西虧不了太多。

    前年五月之末,喬琰將那些因限酒令而來的世家召集到長安來,向他們提供了醬油的配方,到了年尾,這東西就在各州一炮而紅。

    田中收成漸好,人也有了享受美食的欲望,只需要稍微支出一點錢就能買到醬油,讓自己的伙食改善一個層次,何樂而不為呢?

    在其中嘗到甜頭的醬油生產鋪面便難免開始對外收購黃豆。

    畢竟,讓農人以田中間作的方式種上一點黃豆,比起他們自己將大塊的土地用來種植此物,還是要成本低廉不少的。

    黃豆顯然很有市場,苜蓿呢?

    同樣有。

    早在數年前就從絲綢之路上被帶回來的汗血寶馬,與并州和涼州地界上的良駒□□形成的后代,正是在茁壯成長的時候,其所需的飼料中,苜蓿就是相當重要的一種。

    因此,州府也時常會對外征收一批苜蓿,以品相優良的為佳。

    這也不是一項虧本買賣。

    “這兩件東西可以種,為了防災還可以先多種些,反正去歲的存糧也夠今年吃的了,盡量保證今年的收成才是要緊事。”有人在邊上算了筆賬后,得出了結論。

    這些農人在種植所得的利益面前,絲毫也不比算數老辣的賬房算得慢多少。

    不過要常林看來,能讓他們如此輕易地接受種植豆類和苜蓿,還是打從喬琰任職州牧到如今一步步積累下來的信譽。

    想到當年他來到并州的時候,乃是為了躲避河內太守王匡而做出的迫不得已舉動,常林就不免有種恍若隔世的錯覺。

    那確實是一個在倉促之間做出的決定,但如今看來,也是一個著實正確的決定。

    “常從事,按照這樣的種植方式,蝗蟲不能得到足夠的食物補給,在相互競爭中又會少掉大半了,現在還剩下多少?”

    他身邊的孩童拽了拽他的衣角,打斷了常林的思緒。

    他連忙回道:“大約還剩四千。”

    四千也還不是個小數目。

    但好在,這些蝗蟲卵與孵化出來的幼蟲還有一些動物天敵。

    比如說早在當年并州蝗災的處理中就派上過用場的雞鴨,比如說此時被畫在了報紙上的蛙類、土燕子等動物。

    按照報紙上所說,對這些動物將會在州府以明文規定暫時嚴禁捕捉,以確保它們能將蝗蟲消滅在成蟲階段之前。

    以土燕子,也就是燕鸻為例,同樣是在樂平書院做出過具體的實驗,一對成年的燕鸻和一窩雛鳥,在一月之中可以吃掉蝗蟲多達一萬五千只以上。

    雞鴨也同樣是消滅蝗蟲的好手。

    至于養雞鴨這種主動捕殺蝗蟲的行為會不會造成不利影響,在當年的并州滅蝗行動中已經給出了一個答案。

    蝗蟲并沒有真的神化到不能為人捕捉,若動之就會面對災厄的地步。

    要知道,彼時的喬琰是這么說的。

    如果滅蝗確實要遭到天譴的話,那就由州府一應承擔。

    這個州府,可以理解成代行了張懿權柄的喬琰,也可以理解成被喬琰甩鍋的張懿本人。

    總歸結果是一樣的。

    都沒出現什么實質意義上的天譴。

    喬琰這一路青云直上,到如今也不過是二十周歲,只有別人說她氣運驚人的份,可沒有說她運氣有缺的情況。

    至于張懿嘛……對于崇敬喬琰的并州人來說,他丟掉了并州刺史的官位不叫什么災厄。

    先去廣陵太守的位置上親歷民生,甚至一度跌到谷底成為白身,最后復起成為徐州牧,這叫——

    經歷了一番磨煉和考驗之后破繭成蝶。

    這么一看,他們多養點雞鴨,親自動手滅蝗,也并沒有什么麻煩的。

    按照這種養殖和保護蝗蟲克星的身份,可以再消滅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蝗蟲。

    “可這樣還是有四百只啊?”常林聽到有人這樣問道。

    這也還不是個小數目。

    何況,這還只是在一丈見方的土地上出現的數量。

    若是將每一戶所擁有的田畝按照這個比例計算,那就更加可怕了。

    常林搖了搖頭,“還沒完呢。”

    對這些民眾來說,下一頁大多是字,確實沒有之前的那幾頁都是圖的表述能讓他們讀懂,但要他看來,這一頁其實遠比前頭的幾頁更有意義。

    他解釋道:“這里說,以上的這些計算,都是基于所有的蝗蟲卵都能夠成功孵化來得到的,事實上并不是這樣。這些蝗蟲產下的卵,因為一胎的數量極其之多,成活率就很低,或許在不施加這些外力影響的情況下,也只能做到十中存一而已。”

    “再配合上以上的這些干擾,在一丈見方的土地上所能存活的,最多也就是十幾只。這樣的數目只要再配合上人為的消殺,就不足以讓它們形成成規模的蝗災。”

    “這些東西看起來可怕,有著遠超于人的數量,可它們遠不能和人去比身體結構的復雜、頭腦的靈活和面對危機的抗壓能力,哪怕真的要將它們命名為天災,也足以做到人定勝天。”

    這個由荀子提出的觀念,在對天地的崇敬和對讖緯之說的深信不疑日益成為時代常態后,逐漸被人所遺忘,現在卻被喬琰授意于蔡昭姬,在這份最特殊的樂平月報上寫了下來。

    若無先前這些一步步的推進,在數據上將蝗災從難解的天罰變成一個可以用手數清的數目,這四個字里絕沒有這么直觀的感染力。

    人定勝天啊……

    甚至在聽著常林解讀后面兩頁報紙內容的時候,這些鄉民也時常返回去看向那寫有“人定勝天”的一頁,在神情中露出了幾分恍惚。

    這一頁上的大多數字他們都不認識,但現在他們一定記得住其中的四個了。

    “若不是情形特殊,此時將這句話說出來很容易招惹麻煩的。”

    常林剛送走那些聽他講解月報信息的鄉鄰,就聽到了仲長統的聲音。

    常林一邊朝著對方看入一邊回道:“總是要有人去做這件事的。”

    這少年人依然和當年戲志才見到他的時候一樣,在手中抱著一摞紙張,只是樣貌比起當年又成熟了不少。

    如同他和戲志才所說的那樣,他彼時只是去樂平書院旁聽的,并沒有打算在那里長留。

    因為家中的一些緣故,他很快回到了兗州山陽。

    但在常林這位好友的相邀之下,他又重新來到了并州。

    在這里他繼續觀察著民生,也進行著自己的理論創作。

    若有閑暇,他就從上黨一路步行前往樂平,在途中時常停駐,與偶遇的并州人交談。

    越是在此地待得久,他也就越是覺得,這位大司馬的行事方略絕不能簡單用魄力二字來形容,因為在一些細枝末節的地方,分明透露著改天換地的變革。

    只是先前,那些變革的征兆都被她以極其小心且和緩的方式泄露出來,又總有著這樣那樣的東西在干擾著別人注意到它們。

    直到今日的這句“人定勝天”之中,才終于明確地展現出了一點端倪!

    不,也不只是他和常林所說的這句話可能會惹來麻煩。

    他的目光從和好友的對視,轉為落在了手中的月報上。

    很難形容他在剛看到相鄰的幾份報紙上,無論是字跡還是圖案都完全一致的那一刻,在他的心中到底掀起了何種驚濤駭浪。

    這比起理論上的變革,更有通過實物所帶來的沖擊力。

    要知道,在這份樂平月報之前,所有的書籍都是依靠著人力手抄完成的,而書籍的原版都保存在那些世家大族的手中,這才讓知識成為被上層所壟斷的東西,可現在……

    現在出現了一種迥然有別的“生產”方式!

    仲長統的年齡雖小,他的眼界卻一點也不小。

    在清楚地意識到報紙的生產方式發生了變化的那一刻,他心中只剩下了一個想法——

    他好像在見證一個新時代的開始!

    290. 290(一更) 時代抉擇

    一個……何其嶄新的時代!

    仲長統心中思忖,大司馬所要培養出的,難道只是樂平書院的那些直系效忠于她的學子嗎?

    或許不是的。

    他們能形成對抗弘文館體系選拔入朝廷的人才,卻顯然還不足以形成一種質變,來沖擊那看人先看上三代的傳統。

    更多的人還被限制在他們原本的階級下,甚至不知道只要他們能夠追尋天時規律勞作,就能讓他們得到更為豐厚的產出,更不用說將他們所處的階級實現跨越。

    但在現在展露出苗頭的變革之前,他們好像有了另外一種被人喚醒的可能。

    樂平月報的存在讓人有了一種更輕易獲取“書籍”的辦法,這種書籍還被人通過以圖配文字的方式降低了閱讀難度。

    他們今日知道的只是蝗蟲在通過逐層篩選后剩下的數量,知道人定勝天這四個字,明日知道的可能就是更多的文字,更多的語句,甚至是一篇完整的文章。

    而在這種復刻量產的生產方式中,這些報紙可能會變成更加容易獲得,也更加廣為傳播的東西,讓有些人根本還來不及對其做出任何的阻攔,就不得不接受這樣一個人眾有之的事實。

    以往在一日之內,哪怕是有專人進行抄錄,所能產生的樂平月報也僅僅是千份而已。

    可哪怕是關中地界上,現在也有六七十萬的人口,以至于大部分人獲取到樂平月報的消息都是從購買到報紙的識字之人口中。

    在大司馬一直致力于引導的潮流之下,這些人或許會選擇“慷慨”地將報紙上的信息告知于周圍的人,但倘若有朝一日,在報紙上傳遞出來的是一項并不有利于他們的消息,他們還能保持這樣的慷慨嗎?

    仲長統覺得不行。

    所以真要對抗這個時局,喬琰能做的只是繼續增加樂平月報的發行,讓其正式形成對書籍市場的沖擊,同時讓更多的人清楚地知道樂平月報上所說的每一句話。

    這是一種何其危險的嘗試,又是一種何其讓人為之振奮的嘗試!

    哪怕他不知道這樣的一出變革,最后是真的能開啟民智,讓人不再一味相信于求神拜佛,還是讓這些參與到變革之中的人在世家利益的挾制之下選擇偃旗息鼓或者粉身碎骨,他都想要緊跟上這股潮流一試!

    “我想去長安求見大司馬。”仲長統忽然對著好友開口說道。

    常林會跟這個年紀小了自己十歲有余的少年成為好友,便從未有將他的言論當做是什么少年人的胡鬧,此刻聽他說想要求見大司馬的時候,也并未覺得這是什么冒犯的求見上官之舉。

    他在這一刻無比清楚地看到,仲長統落于紙上的那些不信天命的叛逆堅持,都在此刻清晰地浮現在了他的眸光之中。

    常林便只是問道:“等見到了大司馬之后呢?”

    仲長統認真地回道:“我想見到更多的志同道合之人,也希望完成這本逆流之作。”

    常林看了他許久,最后露出了一個真切的笑容,“好,我給你寫一封推薦信。”

    或許,仲長統并不是樂平書院的一份子,對君侯來說也是一件好事——

    就像禰衡不是大司馬府的一員,在有些時候也是變廢為寶的好事一樣。

    在現如今的長安城里,誰都知道禰衡曾經為了這春旱之事的籌備當街斥責了淳于嘉,但在做出了這樣一番站在喬琰這邊立場的表現之后,他卻一點都沒有要為喬琰效忠的意思。

    這人原本是怎么狂放不羈的,那就還是那個樣子,甚至對牙門將軍給出了個“食量不小,非只可看守牙門,還可鎮守庖廚”這樣的評價。

    起先還有人覺得,禰衡這舉動著實是傲慢至極,以至于長安城中敬仰大司馬的,不乏有人打算再套他一頓麻袋。

    反正就算把人打了,大概也會被人覺得是淳于嘉讓人下的黑手。

    奈何最近金吾衛的執勤效率越來越高了,可能麻袋剛套上就被人現場逮捕了。

    而現在到了春三月,因那份蝗蟲防治宣傳的樂平月報,禰衡的混不吝表現頓時成了卓有遠見的不拘小節。

    聽聞自己的門前甚至被人放上了半包野菜,禰衡捏著手中報紙的手都不由一抖。

    這種素樸表達謝意的行動,禰衡還是頭一次見,也讓他渾身上下都難受得厲害。

    “就算沒有我干出這事,大司馬也不會讓人破壞她計劃的。”禰衡嘀咕道。

    這些長安城的民眾大可不必覺得,是因為有他這種瘋子把反對派給嚇到了,這才讓他們選擇偃旗息鼓,進而讓喬琰的種種政策得以順利施行。

    他還沒有這么大的本事。

    “話不能這么說,”楊修回道:“對淳于大夫這等有機會躋身三公之位的,你禰正平都極有行動力地將人攔截在路上罵吐了血,甚至讓人在顏面大失之下暈厥過去,天知道在他下面位置的,到底能不能挨得住你這張嘴,比起被人說是不愛惜自己的名聲所以也不愛君主,還不如先觀望觀望局勢算了。”

    所以禰衡還真是有點貢獻的。

    禰衡很想辯駁一句,淳于嘉會氣暈過去,絕對不是因為他的那番毒舌輸出,而是因為那位大司馬用最平靜從容的語氣說出了一句對淳于嘉最直白的立場譴責。

    這擱誰能受得了……

    聽說因為近來天時的情況和樂平月報的發行,那淳于大夫又在今日朝會請了個病假,這總不是他造成的了。

    不過,淳于嘉或許是因為吸取了兩個多月前的經驗教訓選擇了退避三舍,大司馬的麻煩還是有的。

    禰衡的目光在手中的兩份月報上相同的字跡之間門往復比對,眉峰微微一動,對著楊修說道:“我看你有這個空閑夸我,還不如往大司馬府走一趟,替你那位君侯站個立場。”

    仲長統看得出來這份報紙中所代表的變革,禰衡置身局外也同樣看得明白。

    這個變革的征兆并不像是旱蝗之災一樣直白了當,但總還是有聰明人會看出來的。

    現在就看這些人到底是如何理解喬琰這個舉動的了。

    在此時的大司馬府中還真迎來了一個在朝會后登門造訪的人。

    “王司徒大駕光臨還真是讓人意外。”喬琰朝著來人看去,抬手示意王允入座。

    是王允先找上門來,也不算是讓人太意外。

    王允對她到底是何種態度,喬琰不會看不出來。

    建安元年的年中,在她直接敲定由張懿出任徐州牧,并派出在海陵駐兵之人的時候,王允對她的種種做法是有微詞的。

    或許尤其讓王允覺得她的權柄太高會造成禍患的,是張懿的下屬居然選擇直接找上她這位大司馬。

    但彼時的他不管是因為當年喬琰攻入關中對他的救命之恩,還是出于穩定時局的考慮,都并沒有將這種不滿的情緒在公眾的場合下說出來。

    到了如今才是真正找上了門來。

    雖然他開口的第一句并不是對報紙印刷之事提出問詢,而是說道:“大司馬讓樂平書院的學子研究一窩燕鸻可以在一個月里能吃掉多少蝗蟲,研究水分占比多少的土壤更有利于蝗蟲的孵化,是不是有些本末倒置了。”

    “在書院之中有鄭公、荀公、盧公、蔡公等當世大儒,本該成學風盛行、絲竹高潔之地,怎能讓這些東西占據了主流。”

    王允想到讓這些樂平書院的學生,端著一塊一丈見方的土地,小心地計算出其中到底有多少個蝗蟲的卵塊,就有種眼前一黑的感覺。

    想到其中還有他們祁縣王氏的子弟也就更是如此。

    若這進學的內容已經變成了報紙上所展現的樣子,還不如讓那幾位大儒回到長安重開太學,屆時關中必定因為這樣的大儒匯聚而引來更多的投效之人。

    反正現如今的長安城已不再是先前為董卓所禍的樣子,而是早已經重建了秩序,算起來也是太平之處,還是天子腳下。

    鄰近的池陽醫學院同樣能滿足這些上了年紀的大儒養護身體的需求。

    算起來,若真能完成從樂平書院到長安太學的變更,對于喬琰的權柄來說,也無疑能起到一點削弱的效果。

    不過王允對此也沒有報以太大的希望,他也看到喬琰嗤笑了一聲,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王司徒,我看你也不是因為樂平書院的學生在研究什么來找我的吧?既然有話想說,何必在這里拐彎抹角的。”

    王允深吸了一口氣,干脆直截了當地問道:“敢問大司馬,這份樂平月報是以何種方式制作出來的?”

    喬琰開辦樂平月報的時間門已久,甚至在她還未曾攻入涼州的時候就已經出現了。

    武都郡太守蓋勛帶著姜冏來到并州求援的時候,見到的正是第一期樂平月報期刊。

    到如今已經有四年多的時間門了。

    在頭兩年經營的時候,甚至到王允在長安見到了樂平月報,也只覺得它是上位者用來對著下方傳遞政令的道具而已。

    此外,她因長安路的修建展開了與詩文征稿同時進行的書畫征稿,并借著醫學院的建造申請,發起了畫院的籌備,所拿出來的種種理由也都讓王允并沒有感覺到任何的問題,尤其是對月報上的內容進行優化表達這一點。

    但將這些看起來正常的東西匯聚在一起,卻好像變成了一種讓人心神不定的可怕存在。

    這到底是一出突如其來的發明改進,還是喬琰的早有預謀?

    王允無法依靠自己得出一個結論,他也絲毫不敢有所耽擱,果斷地選擇來喬琰這里問個明白。

    喬琰端詳了一番他的臉色,回道:“王司徒應該知道錢幣是如何產生的,這新一期的報紙也差不多就是如此了。”

    她沒有隱瞞他的必要,否則今日會有一個王允前來問詢此事,明日還會有下一個。

    但這個回答讓王允不由面色一變。

    雖在登門拜訪喬琰之前他已經有了這樣的猜測,在這個事實被喬琰親口承認出來之前,王允還抱有一點不切實際的希望。

    然而現在,她給出了一個足夠明確的答案,一個王允并不太想聽到的答案——

    錢幣是如何產生的,樂平月報的情況也相似!

    言外之意,錢幣可以因錢范的存在而被不斷地復刻產出,報紙顯然也可以做到這一點。

    這是一種何其可怕的事情!

    而若是報紙可以的話,其余的書籍可不可以?

    在沒有被喬琰命名為低價紙的竹紙存在之前,或許這種摹印的方式還會受到一層限制,現在卻只讓人看到了一種異常可怕的未來。

    竹紙,畫院,造幣機關,樂平月報……

    這些東西在喬琰的手中被以令人匪夷所思的方式給連綴在了一處,一點也沒有留給人緩沖思考的機會。

    王允當即沉著面色問道:“大司馬是否知道,自己這個舉動到底意味著什么?”

    現在只是第一份樂平月報而已,隨后呢?

    這對于士族階層的沖擊幾乎是毀滅性的。

    在東西朝廷的對峙局面下,她忽然拿出了這樣的東西,只會讓這世道的一統變得更加的艱難!只因鄴城那邊的官員必定會對此表現出反對的態度,為此他們也必定要更加緊密地團結在袁紹的身邊。

    可面對王允直白到鋒芒畢露的譴責,喬琰的目光沒有任何的波動。

    她只是回道:“我想請王司徒親眼看幾件東西。”

    王允跟著她從這座待客的廳堂行到了書房之中,就見這里放著一只透明盒子。

    在這只用數塊白水晶經過打磨而后拼湊成的盒子中,裝有的是一塊土壤的切片模型。

    白水晶在切薄打磨之后,足以讓人透過它清楚地看到盒子里的情形,尤其清晰的便是在正對他們的這個面上,一條被縱向切開的蝗蟲產卵后留下的斜向甬道。

    哪怕明知道在這個盒子的上頭也進行了加蓋,還進行了黏連的封口處理,王允還是不由被喬琰將這種東西放在書房中的舉動嚇得有點不寒而栗。

    喬琰的指尖敲了敲頂蓋,并未回頭看向王允,接著說道:“王司徒應該不是那等昏昧之人,會在百姓遭受蝗災吃不上糧后問,他們為什么不吃肉。那么你就應該知道,像是這樣蓄積了蝗蟲卵塊的甬道,在旱災之年的田間門到底有多少!”

    “不錯,它們確實沒有這樣的機會可以紛紛破土而出,但在舊年的蝗災之中,哪怕只有司隸的蝗災會因為天子在側的緣故被記載下來,也必然是為禍天下的災厄。”

    她語氣之中的沉重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王允忽然在此時聽到她嘆了一口氣。

    “王司徒……光和七年我也是這樣過來的,若非彼時的我疑似有感染疫癥的跡象,那么,是歲大饑人各相食這樣的處境中,我就是那個被入口的食物。”

    “若能竭力讓旱災蝗災的影響更小一些,便是做出一些會讓人詬病甚至是明言反對的舉動又有何妨!”

    她負手在屋中走出了兩步,從書架上打理得齊整的文書中抽出了一本,朝著王允遞了過去,“事實上,以這等方法批量生產月報甚至是其他書籍的想法,并非是在這一期月報制造的時候才出現的。”

    王允將這本文書翻開,就見這是一份兩三年前的建議。

    紙張和其上的墨痕都不是新近產出的樣子。

    那是昭姬對喬琰建議用這種方式擴張報紙的發行量的正式奏報。

    在這份奏報之中還提到,若是可以的話,樂平書院之中的教學典籍可以用這樣的方式進行印刷,一來減少對制造課本的人力支出,二來也有了擴招的條件。

    “你既然都這么問了,我也不妨告訴你,早在九年前紙張剛被制作出來的時候,它的成本就沒有你想象的那么高。所以在這項舉措發明被剛研制出來之時,我若想要像今日一般拿出這樣的數萬張樂平月報,也做得到。”

    王允這會兒可沒有這個多余的心力去計較,喬琰當年是不是連帶著漢靈帝也給一起騙了,而是將注意力都落在了喬琰隨后的那句話上,“以王司徒看來,眼下的局面里,還有什么方法是比這個,更能讓人知曉如何應對蝗災與旱災的?”

    王允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他若真能拿出這樣的辦法,那么早在前來質疑喬琰的第一句話里,便應該說出來了,又哪里會等到被她這樣發問。

    喬琰又問,絲毫沒給人以喘息的機會:“若我們能從這樣的天災之中最大限度地保存實力,或許在三兩年內就可以兵不血刃地拿下冀州青州幽州,這其中的意義難道不足以讓人冒險一試嗎?”

    王允沉默著沒出聲。

    從今年年初淳于嘉的表現來看,去年喬琰未曾動兵的情況,可以說是已經給她惹來了非議,表面上看是淳于大夫吐血昏厥,不得不做出了退避,但事實上喬琰所面對的壓力可能一點也不小。

    大漢兩廷對立的局面持續的時間門越長,也確實越有這個打破平衡做出改變的必要。

    這出力保蝗災之中有生力量的決策,實有其必然性。

    只是……

    他總覺得這其中依然有些不太安定的因素。

    誰讓喬琰是“被迫為之”這個結論,和她慣常做出的表現并不那么吻合……

    她不像是會被逼迫到這個境地的脾性。

    然而在王允有些恍惚地被人送出大司馬府的時候,他就在府門前遇到了楊修。

    這位弘農楊氏的子弟按理來說應該是和他會站在一個立場的,因其父輩祖輩同樣是四世三公的地位,應當更在意于家族的根基受到沖擊。

    但他絲毫也沒從楊修的臉上見到任何質疑于喬琰舉動的樣子,在與他打了個招呼后就神情平靜地進入了大司馬府之中。

    這讓王允不由有些疑惑,他是不是真的有點想多了?

    但他并不知道的是,在楊修邁步而入書房的時候,就朝著喬琰問道:“君侯將王子師給騙過去了?”

    喬琰擺弄著面前的水碗和紙船,漫不經心地回道:“像他一樣敏銳的人必然還有,不過眼下局勢利我,還沒等我拿出第三件東西,王允就自己告辭了。”

    民眾之命,一統天下的機會和世家的利益被擺在一個臺面上來較量,在王允對喬琰的立場有所誤解的情況下,他確實容易得出一個錯誤的結論。

    可誰說,她出身兗州喬氏,又在劉虞的支持下分家出去建立了樂平喬氏,她就是必須站在世家的這一頭的?

    這場變革在她十年磨一劍的籌劃之中悍然發動,絕不會給歷史的車輪以任何后退的機會!

    不過……

    喬琰抬眸朝著楊修看去,問道:“你不怕嗎?”

    他難道就沒有和王允一樣的擔憂嗎?

    喬琰的麾下也并不只有楊修是世家出身,誰讓在當下的背景里,能接觸到知識成為人才的,大多還是世家與寒門。

    真正的底層人士都被拘束在生活的困境中,何敢指望鯉魚躍龍門之事。

    面對喬琰的這句問話,楊修笑了笑,“君侯也未免太小看弘農楊氏的底氣了。”

    也太小看他楊修的自信了。

    總會有人不是擔心因為印刷術的存在而失去自己賴以生存的資本,而是慶幸于擁有此物,可以讓自己的筆墨傳入千家萬戶。

    領先了數十年乃至于數百年的底蘊,若是還不能讓他們借著這股東風騰飛,甚至懷揣著這些隱憂固步不前,成為君侯的絆腳石,那么——

    他們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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