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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1. 101(第四卷開始+18w營養(yǎng)液加更)^……

    何進在冷風中站了許久,方才折返回到大將軍府中,也當即找來了何苗。

    算起來何苗和宮中的何皇后同母,與何進卻是異父異母。

    但在母親改嫁后他就改了何這個姓氏,總要比外人可信任得多。

    何進說道:“我有幾句話想同你說。”

    見他摒退了左右方才開口,何苗直覺他要說的絕不是什么簡單的事情。

    果見何進沉著臉說道:“竇游平名列“三君”,官拜大將軍,學術德行天下聞名,尚且落了個梟首于洛陽都亭的結果,你覺得我們有什么?”

    竇游平便是竇武,也便是那在十九年前因誅宦消息暴露而身死的竇大將軍。

    何苗忽聽這個問題不由一愣。他們有什么?

    他們反正不像竇武一樣有個位處大司空的長輩,有一個志同道合的伙伴陳蕃。

    在朝堂之上,連盧植這個被劉宏撤回兵權的人都可以指著他的鼻子說,你用三千人去打一千人的叛軍,跟用鐵斧頭去砍柴也沒什么區(qū)別,又有什么好炫耀的。

    何苗正心中郁結著就聽到何進已繼續(xù)說了下去:“我們能否處在高位,歸根到底還是陛下的一句話而已。”

    何苗驚了一跳,連忙朝著左右看了看,確定窗扇密閉門也緊扣著,這才小聲對何進說道:“這話可不是能亂說的。”

    “你現(xiàn)在防備著有什么用,”何進冷眼瞧著何苗這舉動,說道:“一旦皇子協(xié)即位,現(xiàn)在將董重提拔到驃騎將軍的位置上,也只是個開始而已。你可別忘了,我們何氏與那皇子協(xié)之間門還夾著殺母之仇。對陛下來說,反正同樣是用外戚而已,用何還是用董有什么區(qū)別?”

    何苗直覺何進此時的情緒不對,只能勸道:“大哥何必如此悲觀,莫要忘了皇子辯還占了嫡長的身份,陛下近來的身體越發(fā)不好了,若是出了什么事,太后便是妹妹,以太后之權柄足以確保外甥繼位。”

    “你以為我在說個玩笑話嗎?”何進著實看不慣自家兄弟此時的猶豫做派,一拍桌案就站了起來,“先發(fā)者為刀俎,后發(fā)者為魚肉,這便是我們如今的處境。你若是現(xiàn)在還看不明白陛下的心思,給我滾回去殺豬去。”

    這話說的,就很扎心窩子。

    何苗聞言訥訥回道:“大哥說什么就是什么吧。”

    “那好,我問你一句話,”何進邁步而前,牢牢地盯著何苗的眼睛,“若我要在現(xiàn)在開始嘗試剪除陛下的助力,確保皇子辯登基順利,你幫不幫我?”

    何苗沒什么腦子,但聽到確保劉辯登基幾個字,他還是狠狠點了點頭,回道:“大哥有言,我跟從照做就是。”

    何進滿意了——

    喬琰雖猜得到她此番在洛陽的一番謀劃,必定導致何進等人危機感頓生,卻不知道何進這莽夫已在此時盤算起了這等“大事”。

    對著當今天子的羽翼動手,還是在劉宏尚且實權在握的時候,真是想找死的心怎么都壓制不住了。

    但這顯然跟她這位“遠”在并州的人沒有什么關系,她現(xiàn)在還在忙著忽悠系統(tǒng)呢。

    【并州牧!你怎么當上了并州牧?你這是謀士行為嗎?你甚至還挖走了賈詡!】系統(tǒng)義正辭嚴地指責道。

    如果喬琰沒有聽錯的話,好像,八成,也許,還帶了那么一點委屈。

    她翻著手中的書籍,漫不經(jīng)心地回道:“梁習以別部司馬領并州刺史。”1

    【你在并州又是結交世家又是招安山賊,這很不對!】

    “梁習到任后誘計招納,召豪右為幕府,發(fā)丁強為義從。”2

    【你還出兵去攻打匈奴!】

    “其不從命者興兵征討,斬首千數(shù),單于恭順。”3

    【你在樂平發(fā)展農(nóng)業(yè),折騰出了一堆東西!】

    “百姓布野,勤勸農(nóng)桑。”4

    【你你你到了京城里還在領兵武斗上奪得了魁首。】

    “以為自所聞識,刺史未有及習者。”5

    【……】系統(tǒng)卡殼了。

    喬琰明明沒在說什么正兒八經(jīng)的給自己辯解說辭,而是在這里背誦梁習傳,它就是有種被噎得發(fā)慌的感覺。

    從理論上來說,喬琰所做的種種,確實都能跟那梁習一一對應,但話不是這么說的!

    梁習當時是個什么情況,她現(xiàn)在又是個什么情況?

    系統(tǒng)覺得她不能侮辱自己的智商!這哪里是能一概而論的。

    想是這么想,在眼看她一番針對性說法讓它閉嘴,又點開人物面板確認此番上洛陽的收獲后,作為一個合格且敬業(yè)的系統(tǒng),它還是含淚給宿主解釋了起來。

    【就像你之前說的,以大漢立場判定,你讓天子在削弱世家外戚上有了理由;重新設立度遼將軍又功在大漢;統(tǒng)兵擊敗的董旻、王匡、韓馥、紀靈都可算是在當前判定下的敵對勢力,這里一共有60點謀士點數(shù)。此外,還有一個特殊成就叫做對外戚知名勢力做出打擊,這里還有30點謀士點。】

    60點加上30點——

    90點!真是好一筆劃算的收獲。

    她這一趟上洛陽來,何止是夠本了,還可算是血賺。

    話雖如此,喬琰還是不免有些心疼,為什么對戰(zhàn)匈奴不能算。

    但想想這個算是在并未跟上峰打商量的情況下,“破壞”兩支勢力的交情,若是按照嚴格一點的界定,這甚至是謀士想篡權,不能算數(shù)也不奇怪。

    好在當她有了并州牧的權柄,執(zhí)掌并州軍事之后,這種動武就有了說得通的立場。

    系統(tǒng)可不知道喬琰此時又在想著什么危險操作,它只是眼睜睜看著她在先前的一通歪理邪說之后,又干起了讓它吐血的舉動。

    這27點自由屬性點和9點技能點數(shù)到了賬,她便將7點加在了體質上,9點加在了武力上,10點加在了氣運上,仿佛只是為了意思一下自己還能算個謀士,將最后1點給點在了智力上。

    而后這9點技能點數(shù)被她分出了3點給煽動技能點到了lv7,1點加在箭術,2點加在騎馬,最后停留在了趕赴洛陽之前的3點剩余點數(shù),大約還是那以備不時之需的需求。

    于是她的人物面板就變成了——

    【姓名:喬琰】

    【陣營:漢(初始陣營)】

    【職業(yè):謀士(系統(tǒng)設置)】

    【年齡:13(周歲)】

    【體質:81(100),武力:70(100),智力:81(100),氣運:75(?)】

    【剩余可分配點數(shù):0】

    【技能:歷史學lv7,辯才lv7,煽動lv7,文物鑒定lv4,箭術lv8,騎馬lv8,畫lv3,書lv4,田野考古lv5,古錢幣學lv3……】

    【剩余可分配技能點:3】

    【謀士點:230】(每獲得10點謀士點,自動獲得3點屬性可分配點數(shù),獲得1點技能分配點數(shù))

    看著眼前這場面,系統(tǒng)有一瞬間門覺得,它可能需要一點心理輔導。

    它的宿主著實有點不對勁……

    但有一個不可否認的事實是,她真的在提升謀士點。

    按照系統(tǒng)幾乎為0的新手經(jīng)驗,和它在出爐前培訓課程上見到過的宿主進度把控參考,能在這個年紀、這個穿越年頭,達成這個數(shù)據(jù)的堪稱萬里挑一。

    若是只看數(shù)據(jù)的話,這還真是能達成天下第一謀士任務的狀態(tài)。

    尤其是得考慮到,如今劉宏還在天子位置上并未過世,還未正式進入三國階段,許多限定在三國背景下的成就其實還沒到觸發(fā)的時候。

    這么看來,這竟是一份極其好看的答卷。

    系統(tǒng)哽了半天,最后只憋出了一句【咱們下次多點兩點智力可以嗎?】

    它這也算是退而求其次了。

    但要喬琰說來,她倒不覺得這個數(shù)值有太多的必要性。

    在處事之時對目標的心思把控,在面對問題時候的策略謀劃,所需要的可并不僅僅是簡單直白的智力,還有對于時勢把控的大局觀和與人交談之中的情商在做出影響。

    智力這種東西夠用就好。

    但系統(tǒng)還是要稍微安撫一下的,不然炸毛了她就沒有鬧鐘了。

    至于這會兒口頭答應得挺好的,之后到底如何操作那就是另外的一回事了。

    喬琰想到這里,又轉而對著系統(tǒng)說道:“說起來你之前答應了那武俠系統(tǒng)的話術經(jīng)驗,我大概想得差不多了,等回到太原之后我就寫給你。你的隔壁……還有種田系統(tǒng)之類的東西嗎?”

    【……?】系統(tǒng)茫然地在喬琰的面前敲出了一排透明的問號,極其明確地表達了它此時的無語情緒。

    喬琰眼皮都沒動一下,“或者是煉鋼系統(tǒng)也可以。”

    【不!沒有那種東西!】對于宿主的異想天開它表示了堅決的抗議。

    “也就是說有前面那個,”喬琰抓住了它話中的漏洞,從容說道:“你知道的,作為一個合格的謀士能否發(fā)展出足夠的糧食很是重要。”

    “比如說曹操未來麾下的毛玠,就建議整頓農(nóng)業(yè),棗祗提出了屯田之說,從而有了《置屯田令》,鄧艾從典農(nóng)都尉學士做起,成《濟河論》,其中有言,六七年間門,可積三千萬斛米糧于淮上,以此為憑據(jù),滅吳不難,從而得到了司馬懿的賞識。”

    “你說,毛玠、棗祗和鄧艾,可以算謀士嗎?”

    系統(tǒng)想了想,覺得這自然是算的。

    雖然鄧艾也得算是名將,但其人文武全才,算半個謀士也沒有問題。

    “那么既要為天下第一謀士,就該勝過這些人對吧?”

    對于她此時表示,自己要勝過一個還有十年才出生的鄧艾,喬琰反正是沒什么心理包袱的,能用來說服系統(tǒng)就行。

    她甚至不忘在此時補一句,“算起來,這應該是你這個謀士系統(tǒng)自帶的教導課程才對吧?”

    系統(tǒng)絕不承認,自己的庫存里只有經(jīng)典戰(zhàn)術教學案例和策士對答之類的東西,確實沒有種植作物的提升手段和屯田策之類的東西,這么一說竟是個極其失敗的事情。

    于是它給喬琰丟下了一句“我去問問”就沒了蹤影。

    喬琰忍不住笑了出來。

    郭嘉在北邙之外的黃河渡口與喬琰會合,就見到她此時這搖晃著手中的書冊,一派心情極佳的狀態(tài)。

    “喬侯是在想此番心愿達成,也算衣錦還鄉(xiāng)?”郭嘉上車后調侃道。

    喬琰的故鄉(xiāng)自然不能算并州,但就像她在跟劉宏所說的話中那樣,她既然受封在并州,又有喬玄墳塋在此,自然當以樂平為鄉(xiāng)。

    她此番得封并州牧歸來,未嘗不是一種衣錦榮歸。

    但這顯然不是她的目的。

    “不完全是。”喬琰搖了搖頭。

    她此時的愉悅也顯然并不只是因為系統(tǒng)那清澈的愚蠢,而是因為在抵達黃河畔之前,她單獨坐在這州牧車駕中,聽著那車行過邙山的山林之聲,又耳聞這車輪與馬蹄聲并作的聲響,恍惚之間門將這三年多來的時間門都給串聯(lián)在了一起,以至于心生了幾分感慨。

    有些話她不方便跟系統(tǒng)提及,甚至在確定系統(tǒng)能否讀懂她的想法之前,也只能小心地想上一想。

    這其中種種心事波折,她也沒有其余人可以說起。

    但如今回味,倒也未嘗不是一種樂趣。

    彼時她剛從那黃巾之亂中尸堆里醒來的時候,求生的誠然占了大頭,也好在她對這段歷史熟知,才讓她不必如此艱難地融入這個時代之中。

    但她最開始想的也只是,若不能有功績名譽傍身,在如今這個時代下,系統(tǒng)所幻想的依靠身份抱大腿,成為一方勢力的謀士,絕沒有任何一點可行性,所以她必須給自己鋪好一條條的退路,也給自己加上一層層保障。

    她必須擁有諸如平黃巾的戰(zhàn)功傍身才能讓自己徹底打破性別和年齡的桎梏,以一個足夠體面的方式活在這個世上。

    可后來呢?

    后來她眼見的種種景象卻都在提醒著她一件事,這還不夠!

    若不能盡快肅清寰宇,便只會是一片漢人內斗空耗人力,以至于外族入侵、匪寇橫行,那么她就算通過完成天下第一謀士的任務,也無法長久地生存在這個時代中。

    但彼時的她更知道,弱者沒有任何資本去給出太過奢侈的同情心,這也正是為何她會跟徐福說出那樣的話,也為何會眼看著黃巾余黨被充入戍邊隊伍。

    現(xiàn)在又如何呢?

    就像她跟盧植所說,這世上多的是這等又是荒唐又是心酸的民間門景象,有能之人若能盡力將其保全,如何不能坐上高位。

    那么當她通過樂平初步積攢起屬于自己的力量后,為何不能承擔更重的責任?又為何不能將這些有才之士團聚在自己的身邊,形成一支去與那已然走向末路的大漢王朝相爭的力量呢?

    當然,在箭射刺史的舉動之前,在她將自己的手還只放在樂平這一畝三分地上的時候,雖然她已有了爭鋒的跡象,但她是還有退路的。

    以漢末的豪杰相爭來看,就算是曹操和張繡之間門隔著一道殺子之仇,都還能一者為君一者為臣,更何況只是喬琰這樣的情況。

    只是在她做出了這等決定性的舉動,以燁舒二字抒發(fā)心志去爭劉宏這里的孤臣印象后,在她麾下的謀士比之外人要更清楚她此時的反應,也一并做出了抉擇后——

    喬琰就真正沒有了往后退的可能了。

    可奇怪的是,這一爭的成果到手,這個并州牧的位置落定,她卻并沒有這種為人所卷挾著前行,身后再無一點退路的惶惑,反而只覺得心中比之此前任何時候都要平和。

    她對著郭嘉開口道:“我只是在想,我如今既為并州牧,要給樂平諸位擢升官職,要比先前方便得多了。”

    這是一筆一榮俱榮的買賣——

    州牧儀仗沿著汾水河邊的馳道而行。

    在這凜冬季節(jié),沿路并不見多少人影,更因為白波賊都已經(jīng)被帶下了山,還少了另外一撥可能出現(xiàn)在此地的人,以至于郭嘉笑說這同錦衣夜行也沒什么區(qū)別。

    這話遭到了喬琰的好一個白眼。

    不過區(qū)別還是有區(qū)別的。

    這冬日的商路要道上還是時而會有商人經(jīng)行而過,眼見這與尋常狀態(tài)下截然不同的隊伍,都不免停住了腳步,打聽這是個何種情況。

    那些隨行護送的士兵便是此番跟隨喬琰贏下比斗的北軍五校所屬,對于這位近乎傳奇的樂平侯,他們都心懷幾分敬佩之意。

    反正那幾位百夫長沒對他們做出限制,被問詢的士卒也便并不吝惜于暫時停下腳步或者是勒住韁繩,將樂平侯受封為并州牧的消息給向外傳達了出去。

    過路人和好事的并州民眾大多聽不懂,為何喬侯因為擅自出兵對抗匈奴的事情還得進京請罪,但總歸結果是好的!

    反正就是喬侯在那什么為選拔出度遼將軍的比試中拔得了頭籌,那京城里的皇帝覺得喬侯是個本事人,故而在安排上了度遼將軍的位置后,又讓喬侯當了并州牧。

    州牧制度的重啟,對有些相對消息不靈便的人來說還是個未知之事,但護送喬侯的士卒說了,那并州牧就是并州境內的最高長官,這總是很容易理解的。

    最高長官!

    這對并州境內的民眾來說無疑是個振奮人心的消息。

    雖不知道喬琰會在這并州牧的位置上坐多久,但起碼,按照她此前的行事方式推算,他們能有一陣太平日子過了!

    韓馥忽然感覺到有人朝著他的方向看過來,下意識地挺了挺腰板,誰知道他下一刻就聽到有人在問:“那便是被喬侯擊敗的人嗎?”

    韓馥的表情頓時僵硬在了臉上。

    但想到在他離開洛陽之前,袁本初專門找過他一次,說的是若非必要,不要與喬琰起沖突,又漸漸放開了這種緊繃的狀態(tài),權當自己沒聽到這樣的話。

    袁紹所說不錯,對方如今手握對他的監(jiān)察和督戰(zhàn)權限,以其從洛陽全身而退甚至得到了并州牧位置的手段,絕對能讓他吃一籮筐的啞巴虧。

    起碼在他找到一條制衡對方的途徑之前,他顯然是得夾著尾巴做人的。

    對韓馥這等脾性的人來說,這也……

    這也不算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情。

    只是他朝著那得到消息后興高采烈離去的并州黔首看去,難以理解有一點,對方為何好像一點都不奇怪女子也可為并州牧。

    他這么想的也這么問了出來。

    麴義回道:“以涼州并州的剽悍尚武之風,只要這位喬侯足夠強勢,那么她便是在此地稱王,只怕都不會有人反對。當然,我只是用極端的情況來舉例。”

    沒有說支持喬琰稱王的意思。

    麴義一向有話直說,韓馥與他認識也不算一天兩天了,對這話倒還算接受良好。

    不過若真如麴義所說的這般,這并州子民對這位并州牧如此愛重,他也就更沒有了與之抗衡的底氣。

    唯獨讓他覺得有可能會與喬琰發(fā)生矛盾的【前·并州刺史】崔烈,他的表現(xiàn)更是讓韓馥嘆為觀止。

    這位崔公驚聞喬琰自即日起擔任并州牧,而他這位并州刺史自即日起兼任太原郡太守和西河郡太守后,同時還要肩負起對喬琰的教導責任后,竟然苦著臉半天后只感慨道:“怎的多了這么多的活計?”

    “……”韓馥覺得自己有必要刷新一下對這位冀州名士的認知。

    這也太沒進取心了!

    虧他之前還在跟著罵崔烈一身銅臭之余,也不免覺得,在這種人人都得為自己也為子孫后輩爭上一爭的環(huán)境里,崔烈所為倒也不難理解。

    可從這一照面之間門所見,他看到的分明是個在并州地界上養(yǎng)老的閑散人士。

    那要這么說的話,身兼兩地太守之職責確實要比當個刺史累多了。

    而他旋即就見崔烈仿佛閑談一般向喬琰問道:“你這官職委任的相關事宜都想好了嗎?州牧的屬官可要比刺史多多了,你應該不會繼承我的這一套班底,我也得多帶點人去替我做事。”

    這話里話外的語氣,竟跟今日出門買點什么的風格是統(tǒng)一的。

    韓馥又聽喬琰也用同樣輕松的語氣回道:“您將張文遠留給我就好。這武猛從事的位置我還是打算讓他繼續(xù)當著。”

    崔烈頷首:“也好,反正他本就是上一任刺史留下來的,如今繼續(xù)換個長官也不妨事。給我兩日收拾收拾這州府之中的行李,你先回樂平住著去。”

    “……”不知道為什么,韓馥的腦子里這段對話已經(jīng)變成了——

    今天買點肉。不好意思肉賣光了你過兩天再來,我給你提前準備著。

    這話他是聽不下去了。

    他以自己要前去赴任度遼將軍為由離開了此地,徑直奔赴五原郡而去。

    喬琰瞧著韓馥和麴義的背影,并未在意韓馥此時的失態(tài),只是將目光短暫地定格在了麴義的身上。

    雖說她如今已有了數(shù)位猛將,但身在并州,且已有了州牧實權,武將這種東西實在是不嫌多的。

    別看麴義此人在先前的洛陽一戰(zhàn)中在她手里吃了虧,但這誠然是一位數(shù)一數(shù)二的猛將。

    西平麴氏子弟,在離開涼州前大多率領家族宗兵與羌人交戰(zhàn),正因為如此,他們也積攢下了相當可觀的作戰(zhàn)經(jīng)驗,麴義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界橋一戰(zhàn),麴義以八百盾兵與一千強弩手伏兵,硬生生殺退公孫瓚數(shù)萬騎兵,誰聽了都得懷疑這是什么瞎編亂造出的故事。

    可這確實是事實。

    他甚至一路追殺到了公孫瓚的中軍大營,撤回后又將袁紹從公孫瓚的另一支隊伍中救出來。

    他到底是因為倚仗功勞生出驕橫之心,還是因為功高蓋主被袁紹所猜疑這才引來了殺身之禍,喬琰在此時不得而知。

    毋庸置疑的是,麴義這等豪杰猛將,若能拉攏到手中無疑是件美事。

    不過反正他現(xiàn)在人在并州境內了,也不急于一時。

    喬琰先得做的是將州牧屬官的官職給安排下去。

    州牧為一州之長,身兼軍政要務,自然有為數(shù)不少的屬官。

    州牧之下的二人,一為別駕,二為治中,前者喬琰在跟賈詡的談話中就已經(jīng)提到過,這是個她要留給程立的位置,而后者,喬琰雖不知戲志才那升職加薪的愿景,但這個位置確實是給他的。

    而后便是各位從事,兼管各項要務。

    簿曹從事,管理的是財谷入庫造冊之事,這個位置不太意外,歸于秦俞所有。她此前在樂平督辦農(nóng)桑,又為樂平侯之家丞,正好接續(xù)上這個位置。

    武猛從事和兵曹從事,這二者都是在戰(zhàn)事上設立的官職,但區(qū)別在于,武猛從事更趨向于在局部有戰(zhàn)事的時候進行督查出戰(zhàn),而兵曹從事所管轄的范圍要更廣一些,也包括了州郡內部的安保事宜。

    前者喬琰屬意于讓張遼繼續(xù)擔任,后者則讓趙云從縣尉升調過來。

    但算起來,喬琰手邊的武將并不只是張遼和趙云二人,她也不能對其他人不給出個官職獎勵。

    好在并州境內的武職并不只有武猛從事和兵曹從事兩個而已。

    州牧有權,在州中每一郡中設立一位從事,作為督查該郡治理和文書上奏情況的屬官,在并州這等特殊的局面下,雁門、云中、五原、西河四郡的從事都可以兼有武職。

    故而喬琰選擇以張楊為雁門郡從事,協(xié)助張遼對戰(zhàn)鮮卑。

    這里可以分去一人。

    但她不打算將徐晃、典韋和褚燕都分在另外三處。

    相比于這三個位置,他們有更合適的去處。

    對褚燕,喬琰將他放在了門亭長的位置上。

    門亭長可不是什么一鄉(xiāng)一亭的這種亭長,而是鎮(zhèn)守一州正門的職位。

    并州的正門在何處?正是那山嶺之間門的豁口,這個位置只有交給褚燕才能讓喬琰覺得放心。

    而典韋和徐晃,喬琰給出了門下督和門下督屬官的位置。

    前者依然作為州牧的頭號保鏢,而后者,畢竟還是投靠到她這里的時間門太短,喬琰左思右想還是先將其放在近距離盯著比較好。

    那么這云中、五原、西河三郡的從事該當如何安排?

    五原畢竟有度遼將軍營,喬琰也暫時不打算跟他徹底撕破臉皮,雙方的關系還是得維護的,不如暫且空置。

    倒是云中和西河二郡的從事,喬琰有個合適的人選。

    不是別人,正是郭嘉。

    她此前與郭嘉說到過,她希望他能擔當起這個替她完成震懾、歸化、誘騙的職責,現(xiàn)在也沒有改變這個想法,令郭嘉領西河郡從事,同時兼領云中郡從事,無疑方便于他的行動逐步展開。

    這樣一來,除卻太原、上黨、定襄、朔方、五原、上郡這六郡從事空缺之外,還剩下兩個從事位置。

    一個名為功曹從事,一個名為典學從事。

    后者好說,喬琰打算征詢一下蔡邕的意見,問問他在那樂平書院授課之余,是否愿意承擔起這個職務。怎么說也還能積攢下一點家底,不能老是靠著書院中的學生偷偷塞給他的束脩。

    但前者——這是個主管考察記錄業(yè)績的職務,在她剛接手并州牧的時候,貿(mào)然將人放在這個位置上,對各個郡縣的進攻性太強了,不如暫時空缺。

    這并不意味著喬琰不打算設置這個職務。

    畢竟這也正是州牧行使彈劾官員權力的重要憑據(jù)來源。

    也是最適合作為心腹之人安插的位置。

    喬琰打算將這個位置留給陸苑,但因循序漸進的關系,只能先將她放在主簿的位置上。

    此外就是一些州牧標配的低級屬官了。

    比如說蔡昭姬,因為其年紀實在是太小,喬琰先給她安排了一個書佐的位置。

    何為書佐,便是每州標配的二十五人假佐之中的一項門類。

    假佐所做之事正是州郡文書法令,故而被喬琰從太尉府中“借”來的賈詡也正在這個位置上,連帶著徐福和傅干也被喬琰盤算著一并放在這位置上。

    賈詡這人慣會“生存”,因此喬琰倒也沒覺得自己有這個資本,能讓對方上來就拜服,甚至能為她出謀劃策,但發(fā)揮一下他在打卡混日子階段的余熱,總歸是沒什么問題的吧?

    正好她的樂平面臨平均年齡太小的問題,在學識上有蔡邕和崔烈?guī)椭虒В谡问滞笊线是交給賈詡這種老油條來得好。

    此時剛給自己和妻子安頓下來的賈詡無端覺得背后一涼,仿佛遭了什么人的算計。

    不過他暫時還不必擔心會迎來這一堆“重擔”。

    按照順序,喬琰是得一個個見的。

    所以她先見的,自然是程立。

    這實在不像是一位新上任的州牧與她即將委以重任的下屬之間門交流的場面。

    程立先是從容不迫地將喬琰離開并州這兩月來此地發(fā)生的事情一一與她匯報了個清楚,這才轉而恭賀她取得并州牧位置。

    而喬琰也只是翻了翻手中的卷宗,抬眸朝著程立看去之際,以同樣穩(wěn)健的口吻問道:“仲德先生是否該當兌現(xiàn)那個改名的承諾了?”

    那個——

    改立為昱的承諾。

    102. 102(一更) 各盡其才(上)……

    程立看著眼前這位從京中歸來的勝利者,聽到這句改名的提醒,臉上也不覺浮現(xiàn)出了一抹會心的笑容。

    他將那泰山捧日的夢境說給了喬琰聽,換來她并未覺得其中有何不妥之處的回應,已足夠讓程立覺得自己并未做錯選擇。

    而他心中所念,在那愚民不可與之共謀的感慨之中,喬琰正是那個在他看來最為值得跟隨的明主。

    她也確實不曾讓人失望,在此番上京城的稍有踏錯便萬劫不復面前,程立雖不知她每一步是如何運籌的,可當結果已經(jīng)擺在眼前的時候,這個過程就已經(jīng)并不那么重要了。

    她也用自己的行動證明了,她誠然有作為這個“日”的資本。

    并州牧和樂平侯完全是兩個概念。

    樂平侯的存在,代表著她可以以縣立國,但這充其量也只是一個社會地位的提升而已,人人稱一句君侯罷了。

    可并州牧,卻是地方之長,實權在手的位置。

    這一來代表著當今天子已經(jīng)將她列入了可堪托付的重臣行列,而不再只是個因為平定黃巾亂局而需要被予以嘉獎的忠良之后。

    她從承蒙喬玄的余蔭托庇,已正式朝著獨立的政治勢力發(fā)展。

    而二來,說句現(xiàn)實一些的話,黑山賊和白波賊可以因為并州樂平有口飯吃歸附于她,寒門與黔首可以因為看好她的前景而做出提前下注的舉動,但接受過良好教育,尤其是那些出身世家的,卻絕不可能舍棄晉身機會跑到她的手底下來做事。

    除非是如那河東衛(wèi)氏一般本身根底不厚,又面臨生死存亡危機的時候,可能會選擇向她求助,和她達成臨時合作的關系,又除非是如楊修這般,還處在勝負欲旺盛而非是為前途考慮的時候……

    可是,在世家壟斷了知識教育的時候,別管用他們是否是一件危險的事情,能將人給引來麾下無疑是必要的。

    而如今,有并州牧這個位置在,不管喬琰能在這個位置上坐多久,州牧屬官都是一個能拿得出手的政治資本。

    這便是個云開霧散之勢了。

    云開霧散正見日,這改名確然是個應景的好兆頭。

    程立,不,應該說是程昱只又問了一句:“君侯竟不怕被人覺得,自己這算是心有異志嗎?”

    程昱并非漢臣,所以也比誰都不怕問出這一句。

    他是當真覺得如今這漢室的儼然沒了救。

    做天子的一心想著權力制衡,根本不曾考慮過他所征收的稅賦落到底層百姓的頭上,到底會是一筆多么沉重的負擔,做臣子的也只想著那一畝三分地內的權柄高下,所謂的誅殺宦官,還四海清平也只不過是為了士族階層的利益而已。

    豪右藏匿人口,盜匪肆意掠奪,民無其田,天不逢時,這不是一句匡扶漢室所能夠改變的環(huán)境!

    他看到了喬琰的野心,也無比慶幸于在此時會看到這樣一份野心。

    故而他才會一面為喬琰此番的收獲而驚喜,一面又擔心有些東西被抬到了臺面上來是否會引發(fā)不利后果。

    但他聽到的只是喬琰回道:“仲德先生這話就說錯了,我喬燁舒敢取出這樣一個字號來,便以琰玉生光為己志,如今并州百廢待興,賊寇待除,正需有明日當空,浩然昱耀之態(tài),如何不能做出這一改動?”

    這是一個對外能有理直氣壯的解釋,對內也能安定人心的改字。

    程昱一品喬琰這話中的意味,回道:“那么昱謹遵君侯之言。”

    “我們仍需努力啊,”喬琰將面前定奪各人職位的紙遞到了程昱的手中,感慨道,“如今還缺的這些位置,便勞煩先生與志才一道定奪了。”

    程昱接過紙來,便見其上空缺的功曹從事、六郡從事、大中正、督郵、計吏和假佐的位置。

    誠如喬琰所說,是個缺人的狀態(tài)。

    此前放在樂平的范圍內還覺得有些擁擠的人手,放在如今卻成了尤有多處空閑,這讓程昱又覺欣慰,又不免生出了緊迫感。

    州牧別駕與州牧治中作為一州長官的左右手,確實是要對此負責的。

    “此外還有一件事需要先生留意,”喬琰對此事沒有瞞著的必要,又開口說道:“被我從洛陽城中帶回來的那賈詡賈文和,昔年涼州名士對其卓有贊譽,稱其有張良、陳平之才,奈何此人一貫秉承……明哲保身,修身延年的準則,能不冒尖就不冒尖,如今還不急著讓他改變行事準則,但我想請先生稍稍替我盯著他些。”

    “好在我在將他從太尉府中帶出的時候所用的理由也是,他既通文書法令,又年紀與先生相仿,不若來替先生做個副手。”

    喬琰話中的那處可疑停頓著實很能說明問題,也著實有些有趣。

    程昱對這么個人大概心中有數(shù)了,再想想他自己久不出仕的情況,也大概能猜到賈詡的想法。不過顯然賈詡此人比他要惜命得多。

    他道:“只怕時局不亂,不到性命攸關的時候,他不會貿(mào)然開尊口。”

    “這也無妨,”對這位有毒士之稱的謀士,喬琰還是很有容忍限度的,“反正如今的并州需要的是他協(xié)助治理的本事經(jīng)驗,而不是他出謀劃策的能力。來日方長。”

    聽喬琰這么說,程昱便也放心了,“那么君侯將他交給我就是。”

    他就算現(xiàn)在比照著他的才華來說是在消極怠工,但并州缺人得厲害,他總不能減免工作量,遲早能將這老狐貍給逼出原形的。

    再不濟,也可以先將他那幾個兒子抓過來當壯丁。

    在喬琰的印象之中,賈詡的長子賈穆也跟著他來了樂平,此人歷任郡守,甚至一度做到河東太守的位置上,想來還是有些管理天分在的,也不是不能現(xiàn)在就從小吏做起。

    戲志才按照順序前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喬琰在桌前將提筆又放下,似在謀算什么的樣子。

    不過先前是在謀算時局勢力,現(xiàn)在謀算著的卻是如何讓人為她所用,這會兒看起來卻要輕松不少。

    當然,在喬琰說出以戲志才為治中,僅次于程昱那別駕之位的時候,戲志才也覺輕松不少。

    先前提出首功制度的時候,戲志才便感慨自己這差不多就是年六百石的俸祿不太夠用,現(xiàn)在嘛……

    州牧取代的是刺史的位置,俸祿卻比刺史要高,也就是與諸侯平級的真兩千石,州牧別駕稍次于郡太守,也即年一千兩百石的比兩千石,治中同丞相長史,為千石官員。

    喬琰這一進,不只是讓他有了個名正言順的官職,也讓他的俸祿差不多翻了個倍。

    此外,作為州牧之下的第二人,治中的人事權柄往往會附帶而來一筆不菲的收益。

    這并不意味著戲志才要在其中做出什么貪墨的舉動,而是一州之地,水至清則無魚,除非此地連帶著郡中太守也都換成喬琰的自己人,不然隨著這等走動往來而帶來的收益就必然存在。

    上司升級,連帶著他也跟著升級,這可比他自己謀求上進要容易得多了。

    只可惜這種甜頭短時間內不太可能能嘗到第二次就是了。

    戲志才收拾了一番心情,難得以正兒八經(jīng)的口吻朝著喬琰說道:“此番喬侯能得到并州牧的位置,多少還是有些機遇造化的影響在,若要讓這位置長久,此時還需居安思危才好。”

    “先前喬侯只是那樂平侯,困于一縣之地,又屢屢行冒進之舉,那兗州喬氏巴不得離得遠遠的,先將喬侯的情況觀望個清楚才好,偶有來信,信中也時刻留意分寸,至多有所拉攏,以示尊敬,可見有宗族之望,卻也不敢令人前來,以免清算之時反為喬侯牽累。”

    “可如今的情形已經(jīng)大大不同。喬侯所為,得天子贊譽,封為一州之牧長,喬氏即便不在并州,也讀得懂眼下的風向才對,陛下對喬侯倚重有加,他們就必須確定,喬侯還是喬氏之人,可為喬氏門楣之尊,而非是個劃清界限的存在。”

    “這份關系需得維持,但不能太過親密,否則喬侯就不再是天子的孤臣。喬侯先前做得便很妥當,不親近,不拒絕,但也絕不能真將自己視為孤臣斬斷后路。先前三年有守孝這一緣由可限制往來,此后卻不能徹底隔閡聯(lián)系。”

    “家中之事我不便妄言太多,喬侯心中有數(shù)便好。”

    喬琰頷首回道:“先生放心。”

    漢代實際上是鼓勵分家的,這種為了促進于民間繳納稅賦的傾向,讓喬琰若是想要有理有據(jù)地減少往來也并非是一件難事。

    但也正如戲志才所說,這種拒絕并不意味著徹底斷絕關系。

    宗族血緣的存在乃是社會關系的一種,且多少還讓主君之人顯出人情味來。

    “如今喬氏在官位者,僅有喬瑁與喬蕤二人,但喬蕤投效袁氏為校尉,相互往來似有不妥,我有意書信一封與喬瑁,問及他是否愿意將次女送來樂平就學,與昭姬做個伴,先生以為如何?”

    戲志才回道:“君侯此舉得體。”

    這既是示好,聯(lián)系卻也并不密切。

    “此外我有一件事想托先生去辦。”見戲志才對她這舉動認可,喬琰便接著說了下去,“先前我等只在樂平,不需對這并州境內的豪強氏族盡數(shù)了解,如今卻不同。”

    “州牧上任,州中有門路之人必當上門拜謁,但誰人為敵誰人為友,誰該當先誰該在后,卻也得給出個章程來,總不能真讓這州府之地變成一會客廳堂了。”

    治中既然要管理人事,此時交給他來做,還該算是職務之便。

    一聽喬琰這話,戲志才也沒說是接下還是拒絕,只是先笑道:“不瞞喬侯,在我前來之前,有人同我說起過,如若喬侯對此事有需,她可為一助力。既喬侯有此一爭,她又何必依然退縮。”

    喬琰從戲志才的話中猜得到他說的是誰,她若有所思地開口道:“讓……讓陸主簿來見我。”

    既然已定下了她的位置,那便在戲志才去傳令找人之時也一并透露出來就是。

    陸苑進門后,喬琰只見她一派神容清朗之態(tài),宛然對于這開口提出可替她分擔此份憂慮之事并無后顧煩惱,也并未在此時收回她跟戲志才所說的話。

    喬琰原本屬意于她為功曹從事,此時暫居主簿之位,顯然也沒安排錯人。

    不過在提及那接待章程之事前,喬琰先見陸苑朝著她行了一禮說道:“先前隱瞞喬侯實屬不該,但如今并非不可說,苑出自吳郡陸氏,準確的說,華亭陸氏。”

    “你家中長輩是……?”

    “家父陸季寧。”見喬琰還有幾分疑惑,陸苑繼續(xù)說道,“父諱名康,昔年家父為揚州刺史舉薦為茂才后,出任高成縣令,高成正在冀州,我父也正是在此時將我嫁與的下曲陽縣丞。”

    “光和年間,父親連番升任武陵太守,轉任桂陽,因天子造銅人上書諫言遭免,又因廬江亂黨鎮(zhèn)壓之事重新啟用,為廬江太守。黃巾亂中得蒙喬侯相助之時,我唯恐牽累父親聲名,這才不曾相告。”

    喬琰并未因為陸苑忽然透露出的她乃是陸康之女,懷橘陸郎長姐,江東名將陸遜的姑姑而覺得她的身份便需做出什么改變,只是搖頭嘆道:“你又何必如此。”

    陸苑回道:“不錯,我不必如此心懷有辱門楣之念,故而今日來請喬侯將此事交托于我,我必替喬侯督辦妥當。”

    她話中堅決之意,讓喬琰當即拊掌一笑,“好啊,你有此志,我自當成全。我暫回樂平,留待崔公整頓行裝的三日內,需要何種人手與我支取,但三日后,我要看到一個答案。”

    既然要做這件事,就得拿出足夠的本事來。

    陸苑并未猶豫,一口應了下來。

    分出去了一項重任,喬琰也不覺放了口氣,那么下一位她該見的便是……

    她剛想到這里忽然從門外傳來了徐福的聲音:“喬侯,外頭有人求見,說是想上門自薦。”

    自薦?

    “我方跟仲德先生言說缺人,倒是有人送上門來了。”她與陸苑笑說此話,也當即起身朝著屋外走了出去。

    這自薦一出,別管對方是此前就想來投,只是因為她先前離開并州往洛陽去了,沒能遇上人,還是因為她如今得了并州牧的位置,更有了令人前來的可能,只要對方當真是個賢才良才,完全沒有任何的關系。

    她一邊走一邊朝著前來通傳的徐福問道:“以你看來此人如此?”

    徐福回道:“此人自稱出自并州五原郡。”

    以五原和太原的距離,大約并不足以讓他是出于臨時起意趕過來,那么就是先前就有了這樣的盤算。

    這樣想來,倒是讓喬琰對其先高看了一眼。

    這還算是個有眼光之人。

    只是這五原郡三字,總歸不免讓她產(chǎn)生了一些說不上來是不妙還是微妙的直覺。

    徐福全然沒意識到喬琰此時的聯(lián)想,只繼續(xù)說了下去:“他自稱名喚呂布,有力能扛鼎、力戰(zhàn)五胡之力,先前見喬侯擊破休屠各胡載歌而還的景象,很覺震動,當即辭去了郡縣小吏的官職,想要前來喬侯處投軍。”

    “我觀他所言倒也并未有虛,看他身量體魄,倒也確實像他所說能搏虎驅狼。如若喬侯擔心他在夸大其詞,讓人去試一試他就是了。”

    喬琰下意識地頓住了腳步。

    一聽呂布這名字喬琰就知道,要說有什么說謊之處,那他還真沒有,只怕這一人戰(zhàn)五胡還是個相對謙虛了的說法。

    只是不知道為什么,在聽到這個名字的一瞬間喬琰難免岔開思緒想到——

    幸好她如今帳下可沒有主簿的位置空余,她也當不了呂布的義父!1

    103. 103(二更+感謝歐氣滿滿的深水*8加更……

    但不管此刻因為呂布二字進而聯(lián)想到了多少對方的背主戰(zhàn)績,此時也得先見到了人再說。

    勇將難求,名將難求,向來是個普遍的情況。

    別看喬琰如今麾下又是典韋趙云,又是張遼徐晃的,可一面要鎮(zhèn)壓南匈奴,斬斷南北匈奴之間的聯(lián)系,一面要對動輒入侵邊關的鮮卑做足防備,一面又要扼守太行要道,將這并州境內對外的防御體系構建得當,一面又得留下身邊的護衛(wèi)兵將,人手還真沒有她所想象的多。

    甚至于對她而言,此時所需的或許不是那些在歷史上有名有姓的頂級武將,若有能承擔起戍邊職責的二流武將也未嘗不可,自今時開始磨煉,等到必要之時足可上陣拼殺。

    呂布自然是要見的,若是能馴服利用也得用!

    因為如今還未曾發(fā)生的事情便畏首畏尾,著實不是她的作風!

    故而喬琰腳步只是停頓了片刻,又已經(jīng)繼續(xù)朝外走去,就連距離她最近的徐福都以為,她此刻的停頓也只是在同路過的郭嘉打個招呼而已。

    她繼續(xù)朝外走去,便在這州府最外一間的院落內見到了被接進來的呂布。

    她也很難不在見到呂布的第一眼發(fā)出的感慨是——

    好一員虎將!

    身量、臂展和練力整勁而出的筋骨,在這一個照面之間足以作為評判一員武將的基礎條件。喬琰自己也習武,便不難看出呂布此刻的站姿之中緊繃的狀態(tài)里,指腕臂腰腿的發(fā)力都很連貫且扎實。

    若以這第一面的印象,這確實是個絕好的騎射武將胚子。

    更別說呂布這身段面貌,便是放出去也是個并州門面人物了。

    他年紀在二三十之間,正是完全長成的狀態(tài),若非他此時手中沒有一桿方天畫戟,而是赤手空拳前來此地的,誰看了都得覺得,他這一派銳氣逼人的模樣倒不像是來州府自薦的,而像是來上門砸場子的。

    喬琰合掌一拍,“怎么,我若再不出來,你們兩位就要打起來了?”

    她這一出聲,對峙的兩人頓時都各自往后退了一步。

    呂布何以表現(xiàn)出了這般肌肉緊繃的狀態(tài),還不是因為此刻在他面前的不是別人,正是典韋。

    呂布一進門便跟對方活像是棋逢對手一般互相盯上了。

    若非他記得這地方是新任并州牧的府邸,而不是什么能讓他隨便約上一場武斗的地方,他還真覺得有那么一點手癢,想要找對方約個架。

    不,這不妥,起碼現(xiàn)在不行。

    他是來自薦的,不能上來就把傳聞中樂平侯的頭號保鏢給打了。

    何況如今喬琰已并不只是樂平侯,還是并州牧。

    州牧之貴遠勝太守,如今這天下也不過只有四位而已。

    先前喬琰以樂平侯的身份出兵塞外凱旋之時,其風光氣場已讓呂布心向往之,甚至不惜辭去了那縣內小官的位置毅然來投,更別說是此時——

    以呂布的腦袋大概是想不通的,為何喬琰往洛陽城里一晃,就變成了州牧,但反正這并不影響他覺得這位喬侯身上更多了一層讓人望而生畏的神秘氣場,也讓他將辭官辭得太快在這兒空等兩月的郁卒一掃而空。

    此刻因喬琰的出聲,典韋的后撤,他也得以將目光轉向了邁步而出的喬琰身上。

    她慣著玄衣,以至于呂布第一眼便將目光落在了她的腰間。

    這還真不是什么失禮的舉動。

    時人多重身份標志,在如今這時代又還沒出按照品級劃分官服顏色的操作,印綬便是可視性最強的標志。

    呂布曾經(jīng)見到過的最有排場的人,便是五原郡的太守,但那太守也不過佩的是銀印青綬而已,可喬琰不同。

    列侯所佩,乃是金印紫綬,當真是好一派富貴的紫金之色。

    他極力克制地才將目光收回,轉為看向了喬琰的臉。

    因州牧同時有文武之權,像是喬琰這等一度還親自領兵的,更難以區(qū)分出到底該當屬于文官還是武官,于是她也懶得遵從什么文戴進賢、武佩武弁的規(guī)則,只將長發(fā)以發(fā)冠束起,于發(fā)冠豎梁之上區(qū)分其身份而已。

    于是這張面容雖然年幼,或者說是年少,卻也著實不乏英武之氣。

    好一位少年州牧!

    正如呂布曾經(jīng)與同鄉(xiāng)所說的那樣,也正如麴義對韓馥所說,在涼州并州這等尚武之地,以喬琰所為只會引來州中之人的贊譽憧憬,而非是對這少年州牧生出什么小視的想法。

    呂布此前見到喬琰打馬而過五原郡的時候是這想法,如今更近距離看到了她本人,依然是這個想法。

    他甚至覺得以喬琰這州牧之尊,在聞聽有人上門投誠之時居然出現(xiàn)得這樣快,以她征討黑山白波以及那休屠各胡的戰(zhàn)績來看,實在可以稱得上一句禮賢下士了。

    他連忙收拾好了自己的心緒,拱手行禮之間朗聲說道:“五原呂布呂奉先見過君侯。”

    呂布是那個呂布,喬琰卻不是丁原。

    她朝前邁出了兩步正式走到了呂布的面前,開口道:“武者爭先,乃是常理,你這個字取得漂亮,不過——”

    “我聽聞你是來自薦的,既是自薦就不能只是名字起得漂亮,總得拿出點真本事來才好。”

    一聽喬琰這般說,呂布當即挺起了胸膛。

    別的不說,他自認自己的力氣和騎射之術都是一等一地拿得出手,若談真本事他自然不怵。

    “布……”

    “你且慢開口,容我先問你個問題。”喬琰抬手止住了他的話茬,先一步開口說道。

    “君侯但說便是。”

    呂布回話之間,只覺得喬琰的目光犀利異常地將他從頭到腳又打量了個遍。

    在這種目光之下,即便呂布的身量比起如今還未到十四周歲的喬琰高出了不少,此時竟也覺察不出這種差別來。

    又聽她在此時開口說道:“能力需與地位匹配,在本侯這里一向如此,若是奉先只想要謀求一小吏的位置,只需抬起那門前的石鎖便可,若是想要為一從事,督辦戰(zhàn)事,這又是另一種考校方式。那么敢問奉先,所圖為何?”

    所圖為何?

    聽喬琰這般發(fā)問,呂布都不免愣住了片刻。

    這問題好像是太過直接了些,起碼在他此前聽人所說的登門自薦之中,從未有這樣的交談方式。

    可奇怪的是,大約是因為這位喬侯的行事作風中處處帶著一種無不可一爭的意味,給呂布留下最深印象的更是她意氣風發(fā)打馬而過的樣子,他直覺這不是個有必要謙虛回答的問題。

    那么他到底要的是什么?

    在他居于并州五原的這二十多年之間,光是在如今這位陛下在位的二十年內,他所經(jīng)歷過的胡人寇邊就有十余次,他親自參與,或者說是并州邊境上全民皆兵的時候就有七次,那么他自然是要做個武職的!

    最好還能效仿昔年的衛(wèi)霍將軍事,打出勝仗來!

    但此時跟喬琰說什么他想做將軍,又未免太目標遠大了一點,以州牧的權柄也不可能給出將軍位來。

    呂布一番思索后回道:“布愿替君侯征伐北疆,為武猛從事!”

    武職就這么幾個,但將武猛二字掛在名字上的也就只有這么一個了!

    呂布這人一眼就瞧見了喬琰的金印紫綬,也理所當然地在第一眼就看中了那個在看他來最是威風的名號。

    武猛,這不正是他的寫照嗎!

    喬琰端詳著呂布的臉色,很難不覺得這位是將心中所想都給寫在了臉上,心中不由覺得好笑,卻只是開口吩咐道:“去將文遠叫來。”

    因州牧替代刺史的消息已經(jīng)早先一步,在儀仗抵達晉陽之前就被送到了邊關,故而張遼也被提前調了回來,此時正在等候喬琰的安排。

    他念及自己能在張懿面前出頭,還是因為喬琰所提供的助力,便也早做好了準備,倘若喬琰對這武猛從事的位置另有安排,他也絕沒什么意見,總歸這兩年半多的時間里他在這個統(tǒng)兵對陣胡虜?shù)沫h(huán)境中收獲了不少東西,更打出了實在的戰(zhàn)績。

    只是讓他沒想到的是,在他被喬琰叫來后,聽她同面前這人說道:“這便是我屬意的武猛從事,你若想要這個位置也可以,只要證明你有比他更強的實力。”

    呂布的眼睛頓時就亮了,也當即就將目光轉向了張遼的方向。

    要他看來,這位喬侯當真是個敞亮之人,也當真符合他們并州人的作風。

    想要這個位置?那就證明自己比在這個位置上的人更強就好了!

    而以他所見,張遼年不滿二十,著實還是個毛頭小子,他呂布能拉三石強弓,這小子能有多少氣力?

    這著實是一個可以輕易得出結果的比斗。

    然而他緊接著又聽喬琰說道:“不過既要為武猛從事,不能只是自身武猛,需領兵武猛才好,知曉何以統(tǒng)兵、何以扎營、何以洞察胡虜軌跡,可要比這些,我不能貿(mào)然給你兵卒讓你來帶,這是對士卒生命的不負責,那么便換一種方式,我給你二人各五百白波賊,于校場之上在三日后較量。”

    “這一千人均是先前在塞外一戰(zhàn)中未能取得休屠各胡人頭,給自己贖死的,此番以木棍相斗,傷者先達百人的一方便算落敗。”

    “呂奉先。”聽喬琰喊了他的名字,呂布從這個萬萬沒想到的證明方式中緩過神來,當即應了一聲。

    喬琰道:“你不必擔心此番相斗會有不公之處,勝者一方可同先前斬首贖死之人享有同等待遇,為能得勝他們絕不會消極怠工,他們也同文遠并不相熟。”

    “若如此,你可愿與文遠一比?”

    喬琰這也算是在剛從洛陽“進修”回來之后的活學活用了。

    呂布琢磨著,要真按喬琰這么說,倒也確實是個公平的比法。

    如今正是冬日,也不是個適合于對外用兵的時候,無法在這種時候不顧天時地對北方胡人用兵,至多是防守對方來襲,這就是一件難以預料的意外事件。

    那用白波賊來相斗且給出了勝者的籌碼,好像還真要合適些。

    他更想著,既然那些是山賊,總歸是能用拳頭來說服的,若是對方那里還有不聽號令之人他便更有優(yōu)勢了些。

    只是呂布還是不免有些郁悶,以山賊對山賊,自然是步戰(zhàn),可他弓馬嫻熟,合該以馬上交戰(zhàn)才好。

    但也無妨!等他先贏過那張遼小兒再說,屆時他以武猛從事為號,再縱馬馳騁不急。

    見喬琰指派了人將他給領去先安頓下來,呂布又朝著喬琰行了一禮。

    他雖桀驁脾性,但對著這個格外有本事的未來上司還是稍稍有禮貌些的好。

    喬琰覺得自己應該沒有看錯,這家伙在離開之前又往她的金印紫綬上瞄了一眼,目光中不乏向往之意。這也提醒著喬琰,用這樣的一個人務必得小心再小心,尤其要留神別將拴住此人的繩索給放開了。

    所以她得先給此人一點教訓。

    在目送呂布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之中的時候,她忽聽郭嘉在旁問道:“若是隨后還有人以他這等方式來自薦,喬侯也要個個以此法來進行選拔替換?若真如此,那白波賊只怕是不夠用的。”

    “以奉孝所見,難道人人都有那呂布的勇武和……直率?”喬琰偏過頭來朝著他看去。

    這中間夾了個停頓的“直率”二字差點沒讓郭嘉笑出聲來,“喬侯所言甚是。”

    喬琰又道:“不過你說的也對,若是讓人如此輕易就能進行這樣的比試,取代原本的在職官員,雖然讓人頗有競爭動力,也是擇優(yōu)選取之法,但真成了循例,著實影響州府的做事效率——”

    她的目光一轉,落在了門口那兩個在同呂布對話中提到的石鎖上,補充道:“將這兩個石鎖加重一些吧,除非能將其舉起,否則別想有這個挑戰(zhàn)的待遇。”

    此外便是,還是得將大中正的位置盡快安排個人坐上,這個負責選拔人才的職位若是空懸,前來自薦之人也就只能找到她的面前。

    只是她如今手下的人里,個個都有實事要做,也不知上哪里找這個合適的大中正。

    喬琰心中思忖暫時得不出個結果,也就暫且將其擱置了下來,對著郭嘉招了招手,“你先隨我來。”

    原本逐個找談話應當輪到秦俞,但郭嘉都送上門來了,干脆先跟他交代清楚。

    不過他也用不著太多叮囑,在從洛陽往并州回返的路上,郭嘉已經(jīng)猜到了自己可能被委任的職責,現(xiàn)在也只是正式過個明路而已。

    他雖年紀尚輕,又慣來有幾分肆無忌憚的放縱姿態(tài),卻也難免在接下喬琰的聘任文書之時露出了鄭重其事的神情。

    也不免將目光在云中郡從事與西河郡從事這幾個字上反復看去。

    若論書法造詣,喬琰的字還算拿得出手,可也沒法與那些個名家相比,尤其是在這樣近的距離下還有蔡邕這么個名家對比下,更是如此。

    但這短短幾個字內的信任交托卻讓郭嘉不由心生蕩闊之意。

    對峙白波賊、完善首功制、奇襲休屠各與那洛陽之內的步步為營,都已經(jīng)足夠讓郭嘉看清她的本事和潛力,可在此時人盡其用的職權分配上,他看到的才真正是一番明主之資。

    他將這文書揣入了袖中,又朝著喬琰拜了一禮。

    以他的脾性,在此時說不出什么愿為喬侯肝腦涂地這樣的話,不過眼下此舉已能算得上是他的承諾了。

    雖然他剛正經(jīng)完了,這會兒又問道:“敢問喬侯,我這兩處往返,可能給安排匹好馬?”

    喬琰挑了挑眉頭,“西河郡多的是好馬,以你郭奉孝的本事,難道弄不來一匹?”

    都說了讓他去做那震懾南匈奴之事,震懾之余給她再撈點戰(zhàn)馬回來,以郭嘉的頭腦不至于做不到。

    對喬琰這等坦然的發(fā)揮下屬主觀能動性做派,郭嘉……也不是覺得不行。

    想想他可以摩拳擦掌發(fā)揮的地盤,此時到底還是年輕了點的郭嘉,不知道何為社畜的悲傷,歡快地走馬上任去了。

    他自己高興了,又想了想戲志才之前的操作,還挺想效仿一二的。

    可惜效仿也不能隨便效仿。

    如今喬侯的志向與行為在并州之內看來,實有幾分越界的嫌疑,而如今她因這并州牧之事也算是得罪了些人,更走上了與人同臺競技之路,那么有些書信就顯得有些不合時宜了。

    戲志才顯然也是知道這一點,所以在將他這條魚給釣上了之后便再沒寫過信,充分表現(xiàn)了何為不懷好意的釣魚。

    郭嘉盤算了一番,此時正是喬琰將樂平之中的情況擴展到州郡之中的時候,他還是別添亂的好。

    這種不痛快,他決定從匈奴人那里找回來。

    那個據(jù)說之前被喬侯嚇唬過的南匈奴貴族叫什么來著?

    他先去跟護匈奴中郎將商量一下,找個好時候去監(jiān)督他有沒有保管好某個“酒杯”!

    南匈奴左谷蠡王——

    他早將那休屠王的腦袋給丟了!

    一見到這張死不瞑目的臉,他就難免想到他們之前那出失敗的謀劃,以及當日喬琰用半截長槍指向他的場面,如何還會留著這東西提醒自己。他也絕沒想到,不過這么三個月的時間,就要迎來一位惡趣味的震懾任務執(zhí)行者。

    他如今更擔心的還是過冬的糧食問題。

    南匈奴人在美稷城中定居,也漸漸學會了耕作,這就是他們絕大部分米糧的來源。

    但那美稷城換成現(xiàn)代的位置就是準格爾旗納林鎮(zhèn),比起種植還是更適合放牧一些。

    在交付出去了那一批后,聽從漢人指揮的右部損失不大,左部的存糧卻顯然并不足夠,除非他們愿意用駿馬皮毛去交換。

    左谷蠡王也不是沒想過去掠奪一波填補空缺,可喬琰當日引兵前來,將那三千休屠各胡人頭堆放在廣場上的場面,讓他實在記憶猶新,也讓他暫時不敢做出冒進的舉動。

    尤其是他才知曉喬琰上京城中去請罪之后,得意了沒兩天,就迎來了那護匈奴中郎將專門來宣傳的消息,那混蛋居然非但沒事,還混成了并州牧,手底下的兵馬又能迎來一次擴招。

    他的糧該怎么辦呢?左谷蠡王心中怏然。

    不過說實話,喬琰其實也挺發(fā)愁糧食的。

    所以在跟秦俞委派那簿曹從事的職位之時,她專門又多提醒了她一句,務必對各郡之中的財貨庫存都詳細檢查,絕不允許有任何濫竽充數(shù)的行為。

    別人不知道,她又如何會不知,一旦洛陽出現(xiàn)變故,不管歷史是否因為她的存在而發(fā)生了變化,也不管是由劉辯還是劉協(xié)繼承了那個皇位——

    漢室傾頹天下生亂,幾乎是一件不可遏制的趨勢,那么并州必然會在兩年內進入戰(zhàn)備狀態(tài)。

    到了那個時候,一州各郡之內的府庫存糧必定要匯聚到中央進行調配,那么便得從此時開始,確保登記造冊的數(shù)目無所錯漏。

    秦俞自然知道其中的重要性,她應道:“喬侯放心,我知曉這要害,先時喬侯令我管轄樂平農(nóng)事,連帶著山田種植造冊之事,在統(tǒng)計之上也算是有了一批人手了,出不了差錯。喬侯此番又從洛陽帶回了那珠算器具,我上手嘗試實覺好用。”

    “我想著,此番大可不必只查糧食庫存,可以將州府假佐也一并派出,將各郡的稅賦倉儲和財政支出也一道查了就是。”

    她這話中的雷厲風行勁讓喬琰越看越覺欣賞,觀其言行,更無有被她提攜到了高位之上的忐忑。

    或許正是她這位君侯開了個好頭,讓這些下屬也跟著不畏于在人前施展才干。

    喬琰想了想,忽然笑道:“若如你所說將假佐一并派出,倒是你們母子一道做事了。”

    這又何嘗不是這并州境內的一種美談。

    也或許隨著此番州牧屬吏出行,正可將其引領成一股風尚。

    秦俞眼見喬琰托腮而笑,神情中似有幾分放松之色,也不由跟著露出了會心一笑。

    而在她離開后,喬琰又將那雁門郡從事和諸如門亭長、帳下督之類的官職都給安排了下去,總歸崔烈說是說的需要收拾行裝,這官職委派先落定也不影響他的行動。

    典韋對于自己升了官職還依然只需要負擔喬琰的安全還是很滿意的,當然,對自己的職位更滿意的還是褚燕。

    門亭長這個位置說起來不如武猛從事或者是州郡從事氣派,可這恰恰是一個最能將他的優(yōu)勢發(fā)揮出來的職位。

    更讓褚燕覺得欣喜的是,喬琰顯然并不介意于他有了這樣的地理優(yōu)勢,又有了這樣可供給他招攬從屬的官職之后,極有可能會借此在山中積蓄起一支獨屬于他的力量。

    就像她當年也并不介意,讓他帶著那些存放不易的薯蕷去中原置換糧食,而后將流民帶回樂平來。

    即便是他已經(jīng)在樂平做了三年的事情,也對此地有了歸屬感,這份信任依然顯得過于沉重了些。

    那么他就必須要為喬侯死守這一處門戶,絕不讓人有任何機會在未經(jīng)準許的情況下越界!

    不過說起來,因為此事覺得喬琰委任人手不拘小節(jié)的并不只是褚燕一人,還有徐晃。

    褚燕曾經(jīng)是賊,徐晃也曾經(jīng)是賊,但如今呢?

    黑山賊已經(jīng)完全融入了喬琰所掌握的兵卒之中,白波賊雖還有不少頂著俘虜?shù)拿^,但距離解脫這層身份桎梏,大約也不會太遠了,他徐晃更是先一步領了個官職,甚至成為了吃朝廷俸祿的一員。

    想想不過四個月前他還是個在山中巡邏的頭目,徐晃便覺得有種說不出的錯位感。

    他聽得喬琰在此時徐徐開口問道:“在山下可還適應?”

    這話中不像是在問戰(zhàn)敗的山賊,而像是在問詢友人。

    徐晃連忙回道:“自然是適應的,多謝君侯關照。”

    喬琰道:“這便好,等到再適應一陣子,我會將一支隊伍交給你。你在那白波谷中構建防線的本事一流,那么——”

    “你可敢以陰山之上的外長城作為依托,建立起一道防線?”

    徐晃眼神一震。

    多年來,隨著大漢少有余力在邊防上施展,外長城的防線早已可以算是名存實亡,甚至連那內長城的防線都時常被胡人所攻破,以至于他絕沒想到會從喬琰的口中聽到這樣的雄心壯志。

    可這話又何其鼓舞人心!

    同樣是做山中之主,是在太行山中為賊還是在陰山之上為邊防,完全是地別天差之事。

    若有充足的補給和兵員,有那光祿塞作為安頓之處,起碼以徐晃的眼光來看,這實在是一件再好不過的差事。

    他壓制下了自己沸騰的心緒,問道:“可若真如喬侯所說,這并州邊防所要承載的壓力不是太大了嗎?”

    喬琰擺了擺手,“這正是我想要的結果。”

    起碼是現(xiàn)在最合適于讓人知道的結果。

    她這話說得篤定,徐晃想來她應當有自己的盤算,便沒繼續(xù)問下去。

    又見她已從榻上站了起來,儼然與他的交談便是此番的最后一個,此時有出門的意圖,徐晃便將她擱置在一旁的大氅遞了過去。

    喬琰伸手接過,說道:“走吧,你如今既為門下督屬官,也該先保衛(wèi)好我的安全。”

    徐晃問道:“喬侯這是要往何處去?”

    喬琰回道:“回樂平見一個人。”

    崔烈說是說的讓她回去住兩天,實際上以州府內的房間也不差她安頓,不過她盤算著呂布和張遼之間的對決要在三日后開始,此時留在這里也沒什么可做,加之她暫離晉陽也好躲過第一輪拜訪的高峰,等著陸苑拿出個章程來她再予以接待不遲,確實是離開更合適些。

    而她所說的要見一個人并不是說的蔡邕,乃是另外一人。

    自晉陽離開往樂平去,行到半路便下了雪。

    大約是因為她又將自己的騎術給往上點了點,也或許是因為她走這段路也不是一次兩次了,這有些打滑的山道也并不影響她在此時策馬緩行,甚至在打起了傘后,她朝著朦朧落白的山間看去,自有一種趣味。

    過北山入樂平境后她又放慢了些騎馬的速度,眼中所見,是這周遭的田地里冬小麥已然生發(fā),此時正是分蘗之時。

    也好在今年冬日不若前兩年冷,讓小麥越冬的成活率大大提升。

    喬琰確認其無恙,這才加快了些速度。

    行到此處,同樣跟隨在側的典韋已經(jīng)猜出她要往何處去了。

    也果見她并未入這樂平縣城,而是直奔喬玄的祀廟而去。

    在距離祀廟還有些距離的時候她便翻身下馬,攏了攏大氅后朝著前方而去。

    等到典韋將馬栓系好也跟上來的時候,他看見的正是喬琰并未進入祀廟之中,只是在此時望著眼前的碑銘發(fā)呆,又緩緩伸手,拂去了面前碑銘之上的一片落雪。

    這為她指尖所觸碰之處,露出了下方的字樣,寫的是——

    瑰琦在前,靡所不識。

    104. 104(一更) 雁門兵曹

    經(jīng)藝傳記,周覽博涉,瑰琦在前,靡所不識。1

    這說的正是喬玄當年。他于經(jīng)文典籍上閱讀廣泛,瑰綺之物在前沒有不認識的。

    可這又好像還有另一種解釋。

    瑰綺之文,可稱妙絕當世,瑰琦之人呢?

    喬玄屢有提拔評判當世之英才,靡所不識,故而當世之人重器服名。

    她如今所做,是否也算是另一種“瑰琦在前,靡所不識”?

    從樂平到并州,她這走出的一步中堪稱良才薈萃,群星閃爍。

    然今日見喬玄碑上銘刻,又越發(fā)提醒她時刻莫忘人盡其才。

    此前她多是仰賴于自己所熟悉的歷史,可當并州的疆土在阻斷了休屠各胡與南匈奴聯(lián)合突入,在扼守雁門令鮮卑不入塞內后,原本落入胡人之手的另一半得以保全,居住于這一片地界上的大漢子民也得以保住性命。

    那么誰也無法說清,在這片土地上會有多少如今已然長成,又或者還未曾長成的有志之士,有才之人,勇武之將因為此種緣故得以存活下來,到如今都需要她一一遴選出來。

    州牧之位的得手并不意味著可以徹底松懈下來,而只是一個開始而已。

    她想到此又將碑銘剩下的部分也從薄雪掩映的狀態(tài)清理了出來。

    喬玄啊……

    她雖與對方算不上是真正的祖孫,但既承襲了對方的政治遺產(chǎn),也時常將他作為給自己尋找行事憑據(jù)的理由,便也自當將他能做到的事情,在自己的舉措中達成,甚至是超越過去才好。

    簌簌落雪很快又將碑銘之上覆蓋了一層,也一并落在了她的發(fā)上肩頭,這一次喬琰沒有伸手去清理,而是轉頭離開。

    “君侯不進去拜謁喬公?”典韋有點奇怪喬琰過門而不入的舉動。

    喬琰回道:“踏雪訪親,心意已至,足印已達,又何故叨擾安眠之人。”

    典韋不是很懂這些個文人的想法,就像他也不是很懂為何喬琰在找上蔡邕的時候,明明只是個拜訪先生問好的樣子,在蔡邕的表情中卻如此嚴肅。

    不過反正他是個帳下督,不需要知道這么多。見喬琰屏退左右,他便跟徐晃在外面當起了門神。

    屋中便只剩下了蔡邕和喬琰一人。

    這寒雪漫灌而來的季節(jié),像是蔡邕所住之處自然有暖炕,補足了供暖所用的煤餅木炭,倒也并不顯得有寒涼。

    兩人面前的桌案上更有一尊紅泥火爐,爐子上煮著一壺沸湯,氤氳的熱氣自那壺中冒出,其間夾雜著幾分姜茶之味。

    見喬琰沒有開口的意思,蔡邕想了想還是當先一步說道:“喬侯先前為樂平侯,閑來無事教化縣中子民,圖個打發(fā)時間,想來是無人有異議的。這樂平縣內只有世家旁支,還是與喬侯關系最為密切的晉陽王氏,更少了些阻礙,可如若自縣而推廣至一州,這就不是一回事了。”

    蔡邕的政治眼光確實不是一般的堪憂。

    但他學富五車,為當世大儒,不會不知道一個道理——

    如鄭玄這般的奇才,當年投師馬融,也還會面對這樣的阻力,蔡邕雖無家族傍身,卻也起碼是自六世祖起便有官職在身的。

    喬琰要持有教無類之態(tài),必然觸及并州士族利益!

    她若是要令他為典學從事,將樂平書院擴張到整個并州,并不只是一句“我為并州牧”就可以解決的。

    但在他這句話說出后,只見喬琰慢條斯理地將茶壺取下,在面前的竹筒中倒?jié)M,捧著竹筒以筒中的姜湯取暖,回道:“伯喈先生擔憂的事情不無道理,只是此地乃是并州而不是徐州兗州。”

    “白波賊盤踞之時,縱然是那河東衛(wèi)氏也不得不向我求援,以保家族安泰,那么對并州氏族來說呢?”

    喬琰淺抿了口姜茶,又道:“先生久居樂平,不知那鮮卑部落中的魁頭與步度根勢力日漸崛起,對著并州虎視眈眈。即便是如晉陽王氏這樣有子弟任職并州內武職的,都不敢說自己能在鮮卑鐵騎之下徹底保全,此時所需要的是我這位并州牧帶來的庇護,而不是與我作對,讓我來上一出借刀殺人。”

    “我平日里大概沒有表現(xiàn)得這么平易近人。”

    出塞一舉攻破休屠各胡所帶來的武力震懾效果,面向的可并不只是那些產(chǎn)生了異動的南匈奴,還有這些并州境內的氏族。

    如今她又有州牧之權在手,更可將這種我非善類的想法傳達出去。

    正如她所說,這種鐵血作風放在諸如兗州徐州這樣的地方都不行,因為這些地方的士族力量盤根錯節(jié),若是要對她造成反撲,必然棘手難當,可并州就未必了。

    這地方……這地方何止是氏族要提防塞外胡虜?shù)耐{,還有相當多的遷居避難宗族啊。

    他們到底是要借此而上,還是徹底連這分支都湮滅在胡人之手呢?

    在這問題的抉擇之下,喬琰所做之事竟也只能算是尋常了。

    何況此也是不得不為之舉。

    她剛說出了自己沒有這么平易近人的威懾說辭,又忽然捧茶嘆道:“伯喈先生,若不如此,我無人可用。”

    蔡邕怎么聽怎么覺得,她倒沒有話中所說的那般可憐。

    但她畢竟年歲尚小,又無家族助力在側,說“無人可用”從某些理解角度是說得通的。

    不等他開口,喬琰又已說道:“再者說來,我如今麾下除卻那黑山賊外又多了白波賊,并州風氣還讓州中黔首多被中原人以為是剽悍之賊,若是這并州境內有一教化所在,日后這并州人行到中原也可說,我曾師從于何人,而非出自于賊寇聚居之所。”

    “以伯喈先生所見,這消弭偏見與矛盾之事,竟不能算是個善舉嗎?”

    蔡邕也跟著給自己倒了杯茶,只是以喬琰看來,他這實有幾分郁悶發(fā)泄之態(tài),“話都被你說完了我還能說什么?”

    他不無感慨地又道:“喬公何以有了你這么個巧舌如簧的后輩!”

    “比不得伯喈先生下筆如有神,不過是逞些口舌之利罷了。”

    喬琰話說到此,擺出了一副異常無辜的神情。

    蔡邕覺得她這話中有話,但也只是在此時說道:“將那典學從事的征聘文書拿來。”

    若真如她所說,在并州這等特殊的借力打力環(huán)境下,此舉確實沒有他想象得危險。何況他平白吃住在樂平三年,生活比之寄人籬下于泰山羊氏的時候不知痛快多少。

    有楮皮紙可用,有美食美景可賞,又眼見昭姬跟在喬琰后頭一天天成長起來……

    凡此種種,他總歸是要償還這份人情的。

    接下這典學從事的位置也未嘗不可。

    不過——

    “你打算如何在州中招募學生?”

    若是直接打出個什么誰人都可前來的旗號,以樂平書院的教導人手,可不足以收容下這樣多的學生。

    想想被里三層外三層的人包圍住的可怕場面,蔡邕就有種奪路而逃的沖動。

    可他在此時和某位被喬琰征辟來的假佐達成了統(tǒng)一的想法:跑大概是跑不掉的。

    好在他比賈詡還是要多一條退路的,他可以去喬玄的祀廟哭靈!

    喬琰可不知道,蔡邕這會兒居然將他的頭腦用在了想這等退路上,只是回道:“且等我見了并州諸位世家長者再說吧,總歸是要拿出一套章程來的,也不能只將重擔壓在伯喈先生的身上。”

    這聽起來還像是個人話。

    蔡邕點了點頭,便同喬琰轉而說起了另一件事,“我有意請貞姬與其夫婿往樂平來小住幾日,不知喬侯意下如何?”

    喬琰回道:“此事自無不可。”

    蔡邕話中未提,喬琰也猜到了他此舉的緣由。

    別看蔡邕是托庇于羊氏,蔡貞姬所嫁的羊衜所屬一支,父輩還是此時的南陽太守。

    可這位南陽太守乃是在去年接替的秦頡的位置,平定趙慈之亂后在此地行廉政治理,一度做出過將府丞所獻的魚懸掛在廳堂上,以示拒絕賄賂之意,得了個美名叫做懸魚太守。

    即便南陽郡乃是富庶大郡,但他連長子和妻子在今年前來探望他的時候,都因自己只有布被、短衣和些許食物為由,拒絕讓妻子入內,可見是真沒什么東西可以遺留給子孫的。

    羊衜又還未出仕,也無太多財政來源。

    說是士族,卻當真沒有那么富裕。

    蔡邕如今有了個典學從事的官職傍身,有樂平書院中教授弟子所獲得的束脩,正可將貞姬給接到身邊來養(yǎng)上一陣。

    喬琰若是缺人,也正可給羊衜安排一一事情去做。

    羊衜長子,也便是貞姬舍棄了自己孩子保下的那孩子羊發(fā),乃是北海孔融之女所生,如今也有幾歲了,再過幾年也可當個委派的勞力。2

    蔡邕此前不提,是因為他自己也還處在借住此間的狀態(tài),光是昭姬在喬琰的樂平侯府內領了個職務,顯然還不足以用來說服長女前來。

    可若是他如今身為并州牧的典學從事,女婿……不,甚至是女兒本人都可以在喬琰手下謀到一個安身立命的差事,那么讓他們前來投靠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

    見喬琰答應得爽快,也顯然對他的言外之意心中有數(shù),蔡邕不由放下了一樁心事。

    這么一想,他也更沒有了離開的理由。

    對于此番說服蔡邕就職,反而來了個買一送一,也有可能是買一送三甚至送五的好事,喬琰也很覺滿意。

    她也越發(fā)切身體會到了拿到州牧這個位置的好處。

    光是“州府征辟”四個字,就已經(jīng)是一種對未出仕之人的殊榮了。

    更別說察舉孝廉之事,也是州府可行使的權柄,這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在給自己構建出一批舊吏。

    但喬琰的情況又要更加特殊一些,這些征辟出的人才,她并不可能外放到別人的手里,而是要將這筆資源牢牢地把握在自己手中,確保并州這架機器能夠運轉起來。

    這機器中的每一個零件都至關重要。

    她拜別了蔡邕后,在樂平縣城內小住了一日,便帶著徐晃上了那山中塢堡。

    當然準確的說,這是一座構建成了塢堡狀態(tài)的山中聚居地。

    也正是在此處,徐晃知曉了喬琰所說的,會在之后安排給他的人手到底是些什么人。

    這些早年間被她收攏到麾下的流民,隨著這兩年間的正常飲食作息,已經(jīng)從原本形銷骨立的狀態(tài)變成了此時的人模人樣,更是在這寒冬臘月也將此地的種種營生做出了熱火朝天的氣勢。

    喬琰沒有給徐晃一一解釋的意思,而是帶著他穿過了此地院中的通道,抵達了后方塢堡營壘之下。

    比起那還做出了一番遮蓋的樂平書院圍墻,此地的墻壁所用的材質更加清晰地展現(xiàn)出了其與尋常土墻的差異之處。

    看喬琰示意,徐晃伸手上去敲了敲,只覺此物著實是堅固非常。

    “這是?”

    “我將此物名為水泥。”喬琰解釋道。

    先前這名字也被戲志才展現(xiàn)給郭嘉看過,不過那本寫了水泥一字的書中原本的信息都被空白書頁所占據(jù),并未提前透露出去。

    她問道:“以公明看來,若是在外長城的固陽道一段,以水泥來重新鑄造如何?”

    喬琰所要重點防衛(wèi)的,正是這條能讓胡人肆意奔馬而入的大青山與狼山豁口。

    徐晃雖不知道這水泥造價幾何,制造起來又是否耗費人手,可若只是光祿塞這一段,倒是可行,還不至于到過度消耗人力的地步。“可行。”

    喬琰:“那好,重任在前,看你表現(xiàn)了。”

    她話是這樣說不錯,但她既然將此物放在了徐晃面前,已足夠說明她的傾向了。

    飯要一口口吃,若不將這對外的防線營造得密不透風,她如何能安心在并州境內在種植屯田上下工夫,如何能將并州境內尤其充沛的煤礦鐵礦資源給利用上。

    而在這之前,她還得先將人給落實到位。

    從徐晃的表現(xiàn)來看,他能協(xié)助西北一線的防御已經(jīng)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東北一線……

    兩日后她返回了晉陽,在州府校場之上看到呂布的時候,還是不免按了按眉心。

    年近三十的呂布不只有著打遍天下無敵手的頂尖個人武力,還有依然不改的年少意氣。

    以至于當喬琰在朝著左邊的呂布和右邊的張遼各投去一眼后,還覺得張遼的心理年齡要比呂布大上一些。

    呂布是必須要壓的,否則在雁門戰(zhàn)線上他就是一條野狗!

    放出去確實能咬傷人,卻也難免讓己方的戰(zhàn)略布局受到影響。

    喬琰看著他這么個領著那五百人昂首闊步而來的樣子,都能猜到他這會兒在想些什么。

    他自然是有自己的領袖魅力的,要將這五百人收拾到聽話的狀態(tài)不難,所以對打敗張遼有著相當強盛的信心,更是對武猛從事的位置勢在必得。

    可他還不明白驕兵必敗的道理。

    “喬侯不必如此擔心,”郭嘉因為往后必定要與邊境打交道,此時也站在了喬琰的身邊,“這呂奉先以為能靠著個人勇猛來獲得一場交戰(zhàn)的勝利,還是天真了些,張遼與胡人交戰(zhàn)多年,雖然年少卻絕非易與之輩。”

    “我不擔心這場對戰(zhàn)的交手,”喬琰搖了搖頭,“呂布對文遠的本事明擺著有所小瞧,在這種時候絕沒有好處,我擔心的只是——”

    要給呂布一個什么職位呢?

    他輸歸輸,卻不能將他棄之不用。

    這個位置也不能只是簡單地位處于張遼之下,否則在軍營之中必定會發(fā)生摩擦。

    尤其是,若呂布以正常的交流理由發(fā)起單挑交手,難保不會有損張遼在軍中的威信。

    此外張遼又必須能對呂布的出兵做出節(jié)制……

    “你是說,讓這呂奉先來做我這雁門太守的兵曹掾,為武猛從事所轄制?”

    被喬琰請來晉陽的現(xiàn)任雁門太守郭缊,怎么聽怎么覺得這不像是個尋常的建議。

    他狐疑地朝著喬琰看去,卻只看到她從容如昔的表情。

    105. 105(二更+19w營養(yǎng)液加更) 兵……

    “此人既是來投效你那州府的,放到我的手下來,是否有些不合適?”郭缊又問道。

    這說來實在是有些不合邏輯。

    郭缊倒是沒覺得喬琰是在坑他。

    一來他不知道呂布有克制上司的效果,二來那呂布雖此番落敗于張遼之手,可也明擺著是位勇武之力難尋匹敵者的悍將,便是放在雁門當個吉祥物,也大約能有不小的殺傷力,給個兵曹掾的位置也不是不行。

    兩年多前喬琰行那箭射刺史之事,他替喬琰求情后便被調往了雁門做太守。

    這雁門確實不比上黨安定,卻更對他的胃口,唯獨那些鮮卑人麻煩了些。

    好在先前以武猛從事協(xié)助雁門都尉行戍邊之事,已給他減輕了不少壓力,這一回喬琰又以張楊為雁門郡從事增添了一支偏師,若是再加上一個武藝不俗的呂布,這一條戰(zhàn)線上的猛將便已足夠了。

    不過,是不是對呂布大材小用了些?

    喬琰回道:“此人心性未定,貿(mào)然納入州府升遷體系之中多有不便,我也只好先拜托郭太守了。”

    “雁門郡兵曹掾的位置,地位在稚叔與文遠之下,需配合二人作戰(zhàn),又自成一軍。如此一來,既能減少這位勇武之士與上級的摩擦,又能讓他學學何為真正的統(tǒng)兵,當然,必要的時候我會親自出手教導的。”

    聽著喬琰這些分析,郭缊笑道:“這么說來確實無妨,不過喬侯這般行事,卻也讓我看出,你對此人不乏看好之意啊。”

    “郭太守能拉三石弓?”喬琰問了個似與此番交談并無多大關系的問題。

    “自然不能……”郭缊又不蠢,忽然驚疑不定地朝著遠處的校場看去,問道:“那呂布可以?”

    “三石弓開,百步穿楊。”

    喬琰都不得不稱他一句天賦異稟。

    呂布這神射之術可要比她這種通過系統(tǒng)開掛的厲害多了。

    在這并州邊防線上,大多數(shù)時候是以箭術將前來襲擾的胡人逼退的,那么即便呂布還并不通曉排兵布陣之事,也即便他的脾性過于倨傲,還需要多加留神,他都無疑是一個重量級的殺器。

    所以這個兵曹掾算起來確實是有些屈就了。

    不過呂布倒是不覺得有什么屈就的。

    他輸給張遼的結果,明擺著是在雙方條件公平的情況下達成的,也確實是那張遼在人手布置上比起他來更有水平,以至于他還沒對張遼這一方造成多少損傷,自己這邊就已經(jīng)因為逾百人的受傷輸?shù)袅吮仍嚒?br />
    張遼這小子還著實敞亮,在喬琰說要與人協(xié)商一下呂布的官職的空當里,又與他按照四百人對四百人的方式打了一場。

    然后呂布又輸了。

    這一次他甚至被人給團伙包圍按在了地上。

    饒是他再有多少氣力,就像當年典韋沒法從坑中爬出來一樣,他也不能掙扎脫困。

    獲勝這一方的白波賊簡直像是在慶祝己方的勝利,這一回里拿出了十足的力氣。

    呂布一邊摸著自己差點沒被壓折了的胳膊一邊嘀咕,他確實是小看了對方的本事!

    此外在隨后的加試中他也不得不承認,就算忽略掉這統(tǒng)兵的能力,張遼在騎射上的本事固然不如他呂奉先,那也是在并州境內一等一的人物。

    若按照喬琰所說的綜合實力評判,他確實取代不了對方的位置!連那雁門郡從事張楊也因為經(jīng)歷的戰(zhàn)事比他更多,堪稱有兩把刷子。

    不過這幾日能與這樣的人交流武藝騎射,可要比先前做那勞什子的縣吏要讓他覺得舒坦多了。

    再想想這些人都歸附于那位喬侯的麾下,以呂布始終忘不了的金印紫綬印象,他琢磨著或許還得將喬琰的評價再往上抬一抬。

    也正是在此時,他從喬琰這里聽到了將他委任為雁門郡兵曹掾,與張遼張楊一道行動的消息。

    “你此番雖落敗,但勇武之資已足夠彰顯,但若將你以州府官職委任,難免讓隨后上門自薦者頻頻,且若個個指名道姓同我這幾位從事一斗,那么這邊關也不必守了。是否是這個道理?”喬琰問道。

    呂布想了想好像的確如此,便點了點頭。

    又聽喬琰說道:“故而你雖算是州府青睞,卻以雁門郡特聘的方式接下這個官職,雁門郭太守對你的箭術欣賞有加,以兵曹掾委托,這話說出去也能有個說法。兵曹掾一職督雁門軍事,位次在雁門郡從事與武猛從事之下,他二人領兵作戰(zhàn)的經(jīng)驗都遠勝過你,望你多同他們學習一二。呂奉先,莫要讓我失望。”

    呂布看了看喬琰,她雖是一派州府的莊重氣場,但目光中對他也不乏欣賞之意,再看那位雁門太守,瞧著是比那五原太守要硬骨頭得多,更是眼中含著幾分對他的期許,而他未來的兩位上司,大家既都比過了便也心中有數(shù)。

    這天下竟有這等好的職位讓他發(fā)揮!

    喬侯當真是一位明公啊!

    等他學會了那統(tǒng)兵之法,再來挑戰(zhàn)一次,必定要讓自己成為這位喬并州的心腹干將。

    呂布這躍躍欲試的表情,別說喬琰能讀得懂,便是張遼也能猜出個大概來。

    “要壓住這樣一位特殊的下屬,文遠可會覺得有壓力?”喬琰在將張遼叫來再多叮囑兩句的時候便問道。

    若是原本那以呂布為主的張遼,或許會覺得任由呂布長進,作戰(zhàn)水平在他之上才是正道。

    可如今的張遼領武猛從事已兩年半,又由喬琰親口說出她所屬意的武猛從事正是他,在她身負州牧之職責的時候他便是這督轄邊關戰(zhàn)事的不二人選,他心中也未嘗沒有一份因臨陣經(jīng)驗而生發(fā)出的信心。

    呂布天生神力,騎射非凡,可他性格上的漏洞讓他只適合作為進擊的鋒矢,而不是一支大軍的最高統(tǒng)帥。

    所以必須有人在為將者的才能上壓住他!

    喬琰乃是州牧,所需要把控的是那個指導方向,無暇去時時承擔起這個責任。

    這件事……

    張遼沉聲回道:“呂奉先為難馴之猛虎,然遼不懼這獨虎孤狼之斗。請喬侯放心,遼必不負君侯所托。”

    喬琰眼看著這位少年人隨著戰(zhàn)事而成長起來,知道他輕易絕不會給出承諾,對他自然沒什么不放心的。

    總的來說將呂布收入麾下,并不是一件壞事。

    呂布的妻兄魏續(xù)也隨著呂布的投靠而一并入伍,這樣說來,若是呂布能將原本投靠在他手下的曹性、侯成等將領也一并找到,對喬琰來說也算是多了些可用之人。

    至于這些人中背叛呂布者是否也會背叛她,這就像是否要用呂布這個問題一樣,只要將人放在合適的位置,又用合適的方法去節(jié)制他,便沒什么可擔心的。

    而呂布這種角色的存在,就好像是一只負責驅趕起隊伍引發(fā)競爭的惡虎,只要將這個度把控得宜,反倒有些奇效。

    喬琰眼見呂布這會兒領了官職后便同張楊勾肩搭背稱兄道弟了起來,稍放下了點心。

    比起這些武將的心思,反而是那些文人更麻煩一些。

    她此前給了陸苑兩日之期,令她將這些并州世家的消息收集起來,排出個先后次序來,此時便是她來交出答卷的時候。

    陸苑并不是只留在晉陽。

    作為喬琰這位并州牧的主簿,她已經(jīng)可以有一些從屬于自己的人手。

    故而她先是從樂平的黑山軍中挑選出了幾人作為扈從,而后動身起行走訪了并州境內的不少地方,以至于喬琰見到她的時候,她面容上還帶著幾分風塵仆仆之色。

    但在開口回答這份答案的時候,她又出聲萬分篤定,并無疲乏之意。

    “喬侯必須先見的人,毋庸置疑正是晉陽王氏,陽曲郭氏與晉陽唐氏。所謂世家,喬侯可以不與之深交,卻不能將其拒之門外,尤其要通過他們傳達出一個信號。這三家或是在此前與喬侯之間門存在合作關系,或是因族中之人對喬侯有過支持而可算交情。此舉乃是為了顯示喬侯不忘本。”

    喬琰頷首:“此事是自然。”

    她雖然跟蔡邕說,這些世家合該懼怕她會在手握權柄的時候,以胡人行借刀殺人之事,卻也沒真打算這么做。起碼在當前階段,必要的關系維持還是得有的。

    她更想聽聽,陸苑此番四處走訪之后,得出的其他結論。

    陸苑道:“喬侯第二輪要見之人,我建議是太原介休賈氏。”

    喬琰問道:“這是為何?”

    陸苑回道:“在這太原郡內曾有一品評名士,名為郭林宗,喬侯理當知曉我也不多言及此人了。關于介休賈氏,此地有一樁趣談,說的是——

    “早年間門介休賈氏的賈子厚為其舅父報仇犯了事,被官府拘捕了起來,賈子厚向郭林宗求情,由郭林宗向官服開托才得以活命,因此在郭林宗母親病故之后,舉辦的葬禮上賈子厚也前來吊唁。”

    “賈氏世代冠冕,然而這位賈子厚卻性情不堪,多有惡行,正逢那巨鹿人孫威直也前來吊唁,覺得郭林宗如此賢德,卻讓惡人前來為母親憑吊,著實奇怪,連門都沒進便轉頭離開。”

    “郭林宗眼見此景,追上去說道,那賈子厚雖性情兇狠,卻也有洗心向善的潛質,孔子尚且不拒絕互鄉(xiāng)這地方的童子上門,我又何必將人拒之門外。當然此事由旁人做來難免有縱容惡賊的嫌疑,可郭林宗何許人也,由他品評的人物性情從未有過差錯,這賈子厚也不例外。他聞言從此改過,這二十年間門鄉(xiāng)中若有遇上鄉(xiāng)黨有憂患之人,便傾力相救,自此為并州之內的美談。”1

    “喬侯若見此人,意味不言而喻,既有督導向善之意,又有對那郭林宗的感懷,也未嘗不是對介休賈氏的拉攏。”

    此為德化!

    這個人選選得漂亮!

    賈淑賈子厚這個特殊的存在,既溝通了世家,又在閑散傳聞之中與名士相連,兼具鄉(xiāng)里名聲,將其提前上來再合適不過。

    喬琰問道:“那么第三輪該見的是什么人?”

    陸苑從喬琰的神情之中已不難看出,她對這一番分析篩選的結果極其滿意。

    大漢十三州內的大小世家豪強不計其數(shù),她自然不敢有所妄言,以免讓喬琰這位州牧反而落人話柄。

    她回道:“第三輪,我建議喬侯接見太原令狐氏。”

    “太原令狐氏,乃晉大夫之后,追根溯源可到姬姓,別封令狐,世居太原。漁陽張舉攻殺護烏桓校尉公綦稠后,接替這護烏桓校尉位置的便出自令狐氏。而今令狐氏的年輕一輩翹楚令狐邵,也同樣頗有為將之風。”2

    “這令狐氏少有腐儒之氣,卻有勇猛善戰(zhàn)之能,喬侯見他們,正為表示自己力抗鮮卑匈奴之心,若這令狐邵可用,不如給其朔方郡從事的位置。”

    這是并州短期內必須對外展現(xiàn)出的形象基調。

    陸苑與喬琰相伴這許多時日,當然知曉她的作風,故而在此時也絕不會判斷出錯。

    她所提出的這三輪接見,正是將她這位州牧的形象樹立在眾人面前——

    念舊情、不排斥與世家合作、承認改過向善的可能、崇尚武德。

    對于而今在并州境內的黔首,世家,豪族,甚至是這些歸并到了她手下的黑山賊白波賊來說,這都是一個堪稱切題的形象。

    陸苑已繼續(xù)說了下去,“第四輪……”

    喬琰望著她侃侃而談的樣子,忽然覺得自己當年沒拒絕她的跟隨,實在是個再合適不過的決定!——

    她也確實是按照陸苑所建議的順序見的這些呈遞拜帖之人。

    頭一個得到準允登門的正是晉陽王氏的王揚。

    想到三年前喬琰帶著那英雄酒登門來談生意,而如今卻是他需得主動登門來求見,王揚在抬眸見那州府門楣的時候,不免生出了幾分恍惚感。

    但仔細想來,會有今日一步也不算全無跡象。

    他上一次因為喬琰挾制刺史的緣故找上門來,也曾走過這一段路。

    只是彼時她還是個謀篡州中權柄以平蝗災的罪人,今日卻堂堂正正為此間門的主人。

    王柔對她的評價果然不曾出錯,甚至于那樂平侯的列侯之位也不是她所能達到的上限,而是她的起步。

    如今對方已然是這一州之主。

    好在他們晉陽王氏打從一開始就沒將她拒之門外,還對她給出過額外的酬謝,先前的種種配合也始終在維系著雙方之間門的關系,現(xiàn)在也正得到了這位州牧的投桃報李。

    王揚又如何不知這并州刺史改州牧背后的意義,這也顯然不會是一個如刺史一般快速更換的位置。

    那么在這州牧之名落定后,向她遞交拜帖之人絕不在少數(shù)。

    而偏偏喬琰先選擇了他!

    這已足夠讓他在恍惚之余昂首闊步地走進此間門。

    這是對他們晉陽王氏的信托!

    只不過在見到喬琰之后,他又收斂起了這份得意,轉而說道:“還未來得及恭喜喬侯榮升并州牧,有喬侯這等功績在前,只怕也無旁人配得上那年少有為四字了。”

    “長者這話說的便過分客氣了,”喬琰抬手,示意他落座,“若非要這般客套的話,我也還未謝過叔優(yōu)提前將我升任并州牧之事告知左谷蠡王,將他險些生出的反叛之心給壓制了下去。”

    這正是昨日從西河郡送來的奏報。

    羌渠之子于夫羅還在冀州境內協(xié)助大漢作戰(zhàn),南匈奴右部難以遏制住左部的野心,即便有喬琰的恫嚇還是不免蠢蠢欲動了起來。好在有這個及時到達且被快速傳遞到位的消息,才省去了一場武力鎮(zhèn)壓的麻煩。

    王揚:“這本就是叔優(yōu)的分內之事而已,喬侯不必夸贊他。”

    喬琰笑道:“那好,我們不談叔優(yōu)也不談南匈奴,談談我此番尋你所為之事。”

    她這般直白地坦言目的,還真讓王揚有些意外,但想想他們此前的交流中她也一向懶得以什么迂回方式來進行表述,現(xiàn)在會以這樣的方式來開口也并不奇怪。

    她緩緩開口道:“我想與你做一做這礦產(chǎn)的買賣。”

    以喬琰看來,山西的礦藏著實是豐厚得驚人。

    雖說她打算等到樹立起足夠的屏障之后再進行礦產(chǎn)的開采,但這并不妨礙她先將此事籌備起來。

    即便有足夠的武裝力量,在當前這個階段她也很難做到吃獨食。

    不過,若是對方能提供足夠數(shù)量且有經(jīng)驗的人力,這點損失可以姑且忽略不計算。

    因州牧權柄,并州境內的鹽鐵專營也就落到了她的手里,連帶著是對無主之地的礦業(yè)開發(fā),這也無疑是她最大的優(yōu)勢所在。

    不過讓喬琰頗覺可惜的是,山西運城鹽湖不在并州而屬于司隸,其中所產(chǎn)的巖鹽、芒硝都被把控在司隸鹽監(jiān)所轄之下,所以這鹽產(chǎn)并沒那么大的優(yōu)勢。

    好在,鐵礦和煤礦的數(shù)量已經(jīng)足夠彌補掉這種損失。

    在積蓄實力的階段,這也是最重要的兩種資源。

    五臺山以北的雁門、定襄一帶鐵礦不在少數(shù),西河、上郡的交界線上也有不少。

    煤礦就更不必說了,太原郡內西山與陽泉的煤礦,在現(xiàn)如今已有不少正處開采的狀態(tài)。

    不過鐵礦是戰(zhàn)備資源,為防止世家豢養(yǎng)私兵過多,喬琰不可能將其作為跟王氏合作的東西。

    于是她又補充了一句,“準確的說,煤礦。不過我所說的并不是跟先前蜂窩煤一樣的買賣,而是煤礦的挖掘上。”

    “喬侯的意思是?”王揚總覺得喬琰所說的很可能不只是尋常的煤礦挖掘。

    果然他旋即聽到喬琰說道:“這并州又不是只有太原郡能夠產(chǎn)煤,何況長者不覺得,若是能有煤礦可以露天開采,實在要比地下作業(yè)要安全得多嗎?”

    并州境內的煤礦,大約是因為居處之地太平狀況的緣故,目前都集中在太原郡內,差不離便是從晉陽到陽泉的這一片,但很可惜的是,這一片的煤礦都是地下作業(yè)的礦藏。

    她也曾經(jīng)往那陽泉的煤礦中走過一遭,親眼見過此地的煤礦產(chǎn)業(yè),與她曾經(jīng)在博物館中所見的相差無幾。

    用于采煤的巷道窄小黑暗且沒有通風設施,自然不必提什么保護工具,礦中所行之法,正是以那刨根落垛的高落式采煤,將煤炭變成大塊小塊,從井口送出。也正是因為這種限制,讓此時絕大部分的燃火取暖和日常使用,所用的依然還是木炭而不是煤。

    但事實上,并州境內的煤礦并不只有這一種可能性。

    在張楊以協(xié)助武猛從事行事的理由在外活動的早兩年間門,喬琰已經(jīng)讓他多加留意被她指出之處的情況,在雁門的馬邑,也便是后來的朔州境內,便有一座礦產(chǎn)相當驚人的露天煤礦。

    那是平朔露天煤礦。

    而在南匈奴所在的美稷城附近,也還有一座分布在未來準格爾旗境內的露天煤礦。

    這兩座煤礦在漢末的條件下并不方便開采,因為雁門時常處在戰(zhàn)亂之中,而西河郡那一片也被劃分給了南匈奴居住放牧。

    可在時不我待的緊迫感面前,為何要繼續(xù)進行那等低效率的地下開采,卻不選擇地上露天作業(yè)呢。

    這兩處必須掌握在手里!

    在當前的生產(chǎn)力面前,開采露天煤礦所造成的礦山破壞還完全在可控的范圍,至于煤質的差距,在此時冶鐵溫度還只能達到這個限額的時候,更不那么重要。

    而以晉陽王氏,甚至是這并州境內的大多數(shù)世家所擁有的礦工素質,要想轉變開采模式,好像并不是一件過于艱難的事情。

    這是她眼下的最優(yōu)解。

    王揚眼看著喬琰將桌案之下的地圖擺到了臺面之上,其中畫上了朱筆批注的位置顯得尤其醒目。

    她伸手指向了這兩處,朝著王揚說道:“我既然先選擇見你,咱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圖上這兩處的煤礦都只需掘開土層就能露天開采,只是這并州境內除了我之外,旁人都無法確保此二處順利挖掘。”

    這是個實話。

    也正因為這種底氣,讓喬琰的話中更有了幾分迫壓而來的氣勢,“倘若一年之內,我能將鮮卑牢牢鎮(zhèn)壓在雁門,不,應該說是云中之外,同時也能將那南匈奴徹底打服成不敢再有異心的鵪鶉,長者可敢與我做個交易?”

    王揚:“何種交易?”

    喬琰回道:“將您已訓練得當?shù)牡V工盡數(shù)交給我,由我來支配挖掘露天礦產(chǎn),比起你們自己挖掘的只多不少。”

    聽完喬琰這話,王揚忍不住捏了捏指尖,心中思忖萬千。

    這個建議中他們看似要付出的只是礦工,而后獲得比起先前更多的煤炭資源。

    可這句話并沒有她說的這么簡單。

    這些在地下開采中時常面對掩埋風險,也隨時有概率喪命之人,大多是世家所藏匿的隱戶。

    喬琰此舉雖不算粗暴,卻也無疑是在做出一種很容易讓人覺得過界的嘗試。

    但先前的特殊酒水發(fā)酵之法,在蝗災來臨之前的刻意提醒,連帶著被她透露出些許端倪的蜂窩煤,加上此番先一步接待他晉陽王氏,都已經(jīng)快形成王揚這里的固定認知了——

    她所說的獲利絕不會薄待他們。

    那這樣說來,倒也未嘗……未嘗不能一試?

    “我沒有要讓長者現(xiàn)在就做出一個決定的意思,”喬琰輕叩桌面,將王揚的注意力給拉了回來,“今日所見也只是想表達一番對王氏此前支持的謝意而已,至于這露天煤礦之事,過上幾日再說吧。”

    王揚與來時一般恍惚地走出了州府。

    但剛走出幾步他又清醒了過來。

    這位新上任的并州牧說是說的可以過上幾日再來談這煤礦買賣,可在這幾日內她所接見的訪客絕不只有他一個!

    甚至還不等他走到街角,就看到了那唐氏老兒一臉喜悅地朝著州府而去,明擺著也是接到了邀約。

    先前的楮皮衣買賣,喬侯還需要依托于他們的存在來讓樂平處在更加安全的環(huán)境之中,可如今她卻已經(jīng)不必有這樣的擔憂了。

    在握有州牧大權的時候,她足可以朝著自己直接拉攏唐氏。

    王氏還可以猶豫,可別人呢?

    衰頹的世家有著殘存的資源和試圖躋身而上的野望,也正是最容易向著喬琰倒戈的,尤其是唐氏這等有過往來的!

    他若是答應得晚了,只怕先前的交情也便要大打折扣了。

    “不妙!”王揚心中急轉,暗恨自己果然不如王柔在做出決斷上更有魄力。

    但好在此時回過神來也不遲。

    他一路快跑著趕回到州府門前的時候,恰好比唐氏老兒早了一步,也先一步開口說道:“先前老糊涂了,我還有事想要與喬侯說,煩勞通稟一聲。”

    遠遠聽到他聲音的喬琰露出了個微笑。

    在將王氏、唐氏以及隨后趕來的郭氏家主從州府送走的時候,她已經(jīng)將合作的條例大致敲定了個框架。

    也說不定正是好事成雙的道理,在她將這份文書放入柜中后,忽然聽到這時隔多日不曾出現(xiàn)的系統(tǒng)聲音。

    不知道系統(tǒng)之間門的交流是否都要像是她所擁有的這個一樣麻煩,總覺得它這開口之間門很有一番剛經(jīng)歷了長途跋涉而產(chǎn)生的疲憊感。

    【我跟種田系統(tǒng)043聯(lián)系上了,不過……不過它的要求有點奇怪。】

    喬琰問道:“如何奇怪了?”

    聽到這編號在自家系統(tǒng)前面,喬琰盲猜對方極有可能是個老油條,不過系統(tǒng)緊接著開口所說,倒是看不出對方的系統(tǒng)是不是老油條,只看出這種田系統(tǒng)的宿主有點不一般。

    【它跟這一次綁定的宿主商量交易籌碼,那姑娘說,種田積糧到盡頭就是造反嘛,但她那環(huán)境,造反還是要搞點祥瑞吉兆出來才好,所以在問了我們這邊的時間門線之后她說,她可以將自己所擁有的農(nóng)書中在北方種田的部分交換過來,作為交易籌碼——】

    【三年之內你需要將大漢傳國玉璽交給她,她借去使用十年再還給你。這交易會以簽訂保證書予以執(zhí)行,她可以先交付農(nóng)書,但如若三年后你不能給出傳國玉璽,會倒扣你的一百點謀士點數(shù)以及對應的數(shù)據(jù)加成,換算成她那邊的積分作為補償】

    這聽起來倒是比之上一次的武俠系統(tǒng)更有經(jīng)濟頭腦。

    喬琰心中思忖著,也覺得對方宿主和系統(tǒng)之間門的關系,可能也是宿主占據(jù)主導權,而那句種田積攢糧食到了盡頭就是造反,也……也挺有意思的。

    【但是這其中也有危險,如若她不能造反成功的話,這個玉璽就等同于遺失了。】系統(tǒng)盤算了一下三國的持續(xù)時間門,問道:【若是十年之后你所效忠的主公需要這枚傳國玉璽該當如何辦?若是讓旁人覺得玉璽在你手里,大概也同樣不是什么……】

    “跟她換!”喬琰斬釘截鐵地開口,打斷了系統(tǒng)的話。

    “大漢權柄衰微,傳國玉璽的存在已無天命所歸之意,縱然遺失也無甚遺憾。反倒是那農(nóng)書若能到手,明年在并州境內嘗試推行其中可行之策,不知能活多少人。”

    “這買賣做來不虧!”

    106. 106(一更) 農(nóng)業(yè)之書

    喬琰與系統(tǒng)所說當然不是全部的理由。

    如有農(nóng)書在手,并不只是推行之中可以活多少人,更重要的是,她可以額外養(yǎng)多少人。

    一旦漢室崩塌,要搶在孫堅前頭拿到玉璽,甚至是從他手中將這個玉璽搶奪過來,都是一件有可能性達成的事情。

    可若是要讓喬琰從并州之內的農(nóng)人之中篩選出種田本事更強的,而后再分派到各郡去進行傳授教導,再讓她挖空心思,從腦袋里發(fā)掘出那些有利于農(nóng)田增產(chǎn)的法子,所要耗費的心力著實是太多了。

    此前她還被禁足在樂平境內的時候,因距離劉宏駕崩還有些時間,她是能有這等閑情逸致通過研究《汜勝之書》來折騰那養(yǎng)豬之法,繪制田地種植的竅門,然在如今所掌控的范圍已經(jīng)從樂平擴散到了并州全境之時,再去做這些事情就未免顯得不合時宜了。

    二者權衡利弊,結果不言而喻。

    倒不如直接用那并不真代表著天命所歸的玉璽,去交換農(nóng)書。

    一旦糧食產(chǎn)量足夠,她甚至能以匈奴人鮮卑人為那兩處露天礦坑的傭工,而不必只通過并州世家的利益置換,讓他們將族中負責礦產(chǎn)挖掘的隱戶給交出來。

    所以換!

    她這謀士系統(tǒng)也著實是讓人覺得傻白甜了一點,對面都說了廣積糧是為了造反,它倒是還記得喬琰之前說的,她此番種種都是在效仿曹魏的并州刺史梁習所為,并未懷疑到她打著的也是這個想法,而是在聽她做出了決定后就跑去跟對方聯(lián)系了。

    這一次不必有個三日的搜尋時間,沒過多久,它就將這份交易的保證書遞交到了喬琰的手上,在她將契約簽訂完畢后,出現(xiàn)在她手中的便是一本北方種植農(nóng)書。

    喬琰翻閱了兩頁便發(fā)覺,她此前所覺的交易劃算,可能還是往少了算的。

    農(nóng)書之中說是說的適用于北方種植,但也只是在選種育種、耕作季節(jié)和方式這些環(huán)節(jié)上更加符合北方的環(huán)境氣候,卻并不意味著書中的東西只是如此。

    不知道是因為對面宿主的閱歷見識還是因為對面的種田系統(tǒng)中所儲備的知識,在這本農(nóng)書之中有不少土化肥的記載。

    比如說土氨水和土硫酸。

    后者并不代表著真是硫酸,而是相當于硫酸銨的肥效。

    而這兩種肥料的配置,在漢朝的條件下都有可能能做到。

    稍有些特別的制作原料也就是一個熟石膏粉。

    漢朝有石膏嗎?自然是有的。

    西漢時候淮南王劉安制作豆腐,就是以石膏點豆腐。這農(nóng)書之中甚至貼心地備注上了,在山西臨汾一帶就有石膏礦,如果要往北邊來一點應該也能找到。

    這便再方便不過了。

    至于從生石膏加工出熟石膏的過程,喬琰總歸是還有些印象的。

    她又順著這本農(nóng)書往下看,看到的便是關于復合肥底肥的記載,此肥所用的材料確實是要比上面的麻煩些,其中還包括了動物骨骼,但這是氮銨磷復合肥,肥效確實足夠高,在緩效釋放中足以提高不少糧食產(chǎn)量。

    動物骨骼……

    看到這里,喬琰的神思便不自覺地朝著北方飄去。

    哪里能獲取到動物骨骼?除卻她讓人在樂平養(yǎng)殖的豬之外,游牧民族的牛羊馬匹中經(jīng)冬宰殺的,肉自然是進了那些胡人的口中,可是骨骼呢?

    大約除卻被他們制作成骨制用具之外,剩下的部分都被埋在了草原之上。

    這實在是一筆不菲的來源!

    相比起如今罕有吃得起肉、收集動物骨骼不易的并州境內,胡人的吃肉完全是因為種植所得不足以填補食物所需,也確實有這樣放牧養(yǎng)殖的環(huán)境,其中是有數(shù)額優(yōu)勢的。

    而這些動物骨骼,正可按照這農(nóng)書上所說,制作成生骨粉或者脫脂骨粉,成為肥料的重要組成部分。

    果然還是要打塞外的那群!

    她平復了一番心緒,這才按捺住了因為打胡人的種種好處現(xiàn)在就出兵的想法,繼續(xù)順著這農(nóng)書往下看了下去。

    除卻這些以當前的生產(chǎn)力條件也能制造成功的肥料之外,同樣具有南北普適性意義的就是各種農(nóng)具。

    喬琰自己并不是在種田方面的專家,正因為如此,她充其量也就能記得一個載入史書、具有重要時代意義的曲轅犁而已,且此前就已經(jīng)讓書院內負責農(nóng)學的專員進行制作研究。

    術業(yè)有專攻的道理果然是不錯的。

    以這書中所言,選種培優(yōu)需要耗費的時間至少也得五六年,這是個長期漫長的過程,要短期見效,一個最關鍵的操作還是深耕。

    如何深耕,靠的還是各種農(nóng)具。

    也正是因為這農(nóng)書的記載,她才意識到她此前令人制作的曲轅犁無疑是不夠完善的。

    曲轅犁的革新并不只是改直轅為曲轅,改長為短,使其變小后易于轉彎,節(jié)省人畜之力而已,另一道改革是在其上安裝了犁評和犁箭,用于調節(jié)耕地的深淺,適應不同的作物和耕地。

    而配合曲轅犁使用的精耕細作的另一套體系,在書中也有記載,正是魏晉南北朝時期在北方環(huán)境中形成的耕耙耱技術。

    何為耕耙耱?因土地翻耕后,在北方的干旱環(huán)境下會殘存大量的土塊,故而先用耕來碎土,再用耱來碾碎。

    曲轅犁新增的犁評和犁箭,與其本身一樣都是木質的,耱也只是以轅拖動的木棍,但耙上所裝卻大多是鐵齒,與鋤頭一樣,乃是鐵制農(nóng)具。

    這又回到了一個問題上。

    并州境內最大的鐵礦,不在別處,正在雁門!

    要擴大鐵制農(nóng)具的生產(chǎn),還是要打胡人!

    此時盤踞在雁門云中之外的鮮卑人,早先就已經(jīng)被張遼、張楊和郭缊的聯(lián)手鎮(zhèn)守搞得有些焦頭爛額的,不僅一面要防備內部的爭斗,一面還因為悍將的阻攔難以達成前幾年寇邊掠奪物資過冬的計劃,又哪里會想到現(xiàn)在這位新上任的并州牧想法更加可怕。

    她不僅要為了確保雁門、定襄一帶的礦產(chǎn)開采不被打擾要打他們,為了給露天煤礦增加勞動力要打他們,為了找理由說自己沒條件往洛陽發(fā)兵要打他們,為了獲得更多的動物骨骼生產(chǎn)復合肥要打他們,為了給自己手下的賊寇甚至是之后的俘虜更換成良民的身份——

    還是要打他們!

    誰聽了不得為這些胡人點個蠟。

    郭嘉在被喬琰叫來,從她手中接過這個三年打胡政策的條條理由之時,都忍不住卡殼了一瞬,而后才緩緩地將自己的目光從面前的紙頁上挪開,落到了喬琰的臉上。

    他自認自己跟那些友人,也算是平日里往來言語間大有不干人事意思的了,但如今看來,這位喬侯更是其中翹楚。

    可再一想又覺得,這對他接下來的計劃無疑是個好消息。

    在時常發(fā)生饑荒的年間,人為了一口吃的,所能做出的事情只怕會超過想象。

    為了活命,吃樹皮果腹的也絕不在少數(shù)。更別說現(xiàn)在還能吃飯。

    倘若將這消息放出去,告知這并州尚武之風盛行的民眾,只要他們能將胡人給打退、劫掠回來當俘虜,去他們的土地和營地上將牛羊馬的骨骼給運回來,就能讓自家的田地增產(chǎn),繼而養(yǎng)活更多人,只怕明日就能在州府門口匯聚出一支人數(shù)可觀的隊伍。

    即便先不擴大消息接收的來源,只是將這些話用于戍邊戰(zhàn)士的動員,也足夠起到激勵士氣的作用了。

    還省卻了郭嘉不少口舌工夫。

    他也不是沒有懷疑過喬琰所說的那幾種肥料是否有可行性,但想到在樂平所見的區(qū)田法廣泛應用之后的田地,他又覺得,喬琰大概不會在這種事情上開玩笑,所提出的自然是行之有效的方法。

    因糧食是百姓的命根,要讓他們立刻選擇這生熟骨粉所制作的底肥可能還有些難度,其他的卻因是追肥而確有在明年內推廣的可行性。

    當然具體要如何操作,尤其是石膏礦的開采,顯然跟他是沒什么關系的。

    他的目標只是匈奴和鮮卑。

    他抬了抬手中的紙回道:“有了這出,又有了文遠、稚叔和那呂奉先三人,我是不擔心了,請喬侯靜候佳音就是。”

    郭嘉心中躊躇滿志,在承諾自己絕不會肆意妄為后揣著喬琰的計劃書和任命書就包袱款款上路去了。

    喬琰瞧著他這好一副年輕奮進的樣子,再對比一下他剛來樂平的時候跟著戲志才吃吃喝喝的狀態(tài),難得生出了一點負罪感。

    但想想明年極有可能就是她所面對的最后一年太平年頭,她又立即將這點負罪感給按滅了下去。

    有什么好內疚的!

    來并州的都好好干活多好,要是人人都跟賈詡一樣明明有著打小就機靈,還被閻忠評價為張良陳平之才的本事,卻天天就想著明哲保身、渾水摸魚過日子那還了得!

    想到這里,喬琰就趁著賈詡隨同秦俞去校驗各郡府庫的當口,把他的長子賈穆也以州府征辟的名義給委任了個假佐的位置。

    這下好了,她如今的部下里,母子、父女、父子組合都有了。

    此外,這也可算是對賈詡的一個鞭策。

    他若再不努力,明天他兒子的官職就在他上頭,而若是這做兒子的辦事出了什么差池,他這個做父親的總得給兒子兜個底,好歹出謀劃策一番吧。

    本著這種想法,她干脆利落地將那尋找石膏礦和進行隨后開采,庫存造冊的活丟給了賈穆。

    賈詡這人低調行事明哲保身,賈穆也就自然更沒有什么在外的名聲,以至于在接到這樣一項重擔的時候,他還頗有些迷茫,自己到底是何處得了這位新任州牧的青眼。

    但今時之人,如賈詡這般摸魚保命想法的,到底還是少數(shù)。

    稍有些本事和志向的,大多奉行的是州府以何事相托,便也自當盡力達成的想法,對賈穆來說自然也不例外。

    開采石膏礦雖然只是用于農(nóng)肥生產(chǎn)之中,在農(nóng)事下屬分類里,可這畢竟是一項要組織人進行勘探開采,建立庫存?zhèn)浞莸墓芾砉ぷ鳌7凑@會兒賈詡正在上黨郡內履行公事,賈穆一時半會兒之間找不到一個可征詢意見之人,思前想后也覺得接下這職務不錯,當即就走馬上任了。

    這樣一來,賈詡便是覺得這其中有什么不妥之處,也顯然沒有替他兒子撤回這允諾的機會。

    目送賈穆離開,喬琰露出了個輕松的笑容。

    隨后她便如同先前陸苑給她建議的那樣,先將介休賈氏的賈子厚給找來,問詢了幾句關于州中鄉(xiāng)里的情況,聽聽這位可算是并州改過自新代表人物的,對于如今州中事務的建議。

    見賈淑其人因這二十年間在鄉(xiāng)里與人分憂的經(jīng)歷,在言談之間可稱言之有物,喬琰便也順勢問起他是否愿意在州府之中擔任個計吏的職責。

    同樣是姓賈的,這位年輕的時候意氣激昂,與人報仇也很有將死生置于度外的狀態(tài),如今人到中年,品行是大有改變了,這脾氣直率卻也未曾改過。

    要知道他身上的罪名固然在郭林宗的求情之下得以免死,擔任官職卻實在很不容易,如今喬琰竟然提出了這樣的邀約,他也一口就答應了下來。

    即便喬琰給他分派的工作同樣是農(nóng)肥分類下的事項,是那建造肥料發(fā)酵槽這樣的工作,他也絲毫沒有懈怠的狀態(tài)。

    “喬侯先一步將眼光放在民生農(nóng)事之上,乃是并州百姓之幸。”賈淑便是這般說的。

    不過事實上喬琰給出的這個工作也算是接觸到了一些機密之事。

    建造肥料發(fā)酵槽同樣要用到水泥。

    這種土法制作的水泥在制作條件上放低了許多,在強度上自然也要稍有不足,甚至需要通過養(yǎng)護的方式才能達成堅固防御的目的,但土法水泥并非沒有其優(yōu)勢,起碼在防腐蝕的性能上要比普通水泥的抗水性和耐酸堿腐蝕性都要高出不少,在現(xiàn)代大多是往地下工程來用的。

    考慮到土氨水和土硫酸需要使用的材料和發(fā)酵過程,土法水泥無疑是首選。

    領了個考察職務卻實際上在做實事的賈子厚,很是滿意于這位州府的作風,更有些可惜郭林宗沒能活到見到這位州牧的時候,若是有這機會,也不知道他會給出什么樣的評價。

    喬琰也自然很滿意于這次會面的結果。

    正如陸苑所說,在先跟相熟的世家見面后,選擇先見賈淑,所傳遞出的信號相當有效。

    這正是對并州名士品評的尊重和對改過向善舉動的推崇。

    而她隨后所見的令狐邵,確如陸苑所說,乃是個武將之才。

    在并州如今的人員配置狀態(tài)下,需要的是填補各方空缺的人才,所以在實戰(zhàn)較量,以令狐氏私兵對上白波賊來相斗,又對他提出了關于治理的諸多問題聽他回答后,喬琰足可以確認,這實在是個在當前階段,比之呂布更適合在她手下做事的人。

    即使他的個人戰(zhàn)力很可能連二流武將都不能排上號,但這并不影響喬琰覺得,他確實是那朔方郡從事最合適的人選。

    令狐邵的父親才走馬上任護烏桓校尉,他自己便在這并州境內得到州府看重得到了個官職,這說來也不免讓人覺得詫異。

    可想到這位州牧正是在北擊休屠各后才得到的州牧位置,他便又覺得此事正在情理之中了。

    有此三輪過后,喬琰短期內的目標,在各方面都有了執(zhí)行的人。

    她思索一番后又下了個命令,從光祿塞將那梁仲寧給調過來。

    黑山賊和白波賊算起來都是打著黃巾軍的旗號,那么又何必避諱于再加上黃巾軍本身。

    說白了黃巾起義也只是在活不下去的情況下做出的無奈之舉,倘若并州能增加糧食產(chǎn)量,能讓人吃飽飯,她也著實不用擔心對方會反她。

    梁仲寧再如何成為她平兩州黃巾的墊腳石,也不能改變他曾為黃巾首領的事實。

    當年流放到度遼將軍營地內的黃巾余黨,以及如今還潛伏在各州、極有可能在劉宏駕崩后復起的黃巾余黨,若是在隨后的人手招募和擊潰起義中到了她的手里,也需要一個統(tǒng)率之人。

    比起其他陌生的黃巾領袖,當日光祿塞上曾目送她出征,一度做出致敬表現(xiàn)的梁仲寧,在喬琰看來要更加合適。

    雖然在他被州牧敕令征調回來,被人帶到這州府所在的時候,兩人還是難免相顧沉默了一陣。

    喬琰當先開口,打破了這份寂靜:“經(jīng)年重逢,是敵是友,梁帥心中可有定論?”

    107. 107(二更+感謝念之的深水魚雷*7)^……

    梁帥?

    梁仲寧苦笑回道:“這世上哪還有什么梁帥,喬侯這稱呼只怕是錯了。”

    當年的黃巾渠帥隨著廣宗曲周的落敗,已經(jīng)徹底成為了過去式,即便各地還有零星的黃巾余黨復起,他梁仲寧也不可能再作為渠帥而存在。

    反倒是眼前這位喬侯——

    他原本還以為對方出固陽道山口,奇襲休屠各胡,已是憑借樂平侯身份所能做到的極限,卻沒想到她還能再往上升一升,現(xiàn)在一躍而成了并州的頭號掌權者。

    說句實話,他當時對著喬琰的致意中,或多或少有一些是因為,他本以為喬琰必將因此而遭到處罰,可算是為邊境安泰,而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偏偏依照此刻的情況看來,她非但毫發(fā)無損,還徹底打破了坐上州牧位置的性別和年齡桎梏。

    想來也對。

    她當年不也是同樣冒險嗎?明明是懷揣著平定黃巾之亂的想法,卻堂而皇之地出現(xiàn)在了他的面前,更是打上了鄭玄弟子的旗號,甚至在種種謀算之后成為了備受他倚重的軍師先生。

    梁仲寧都忍不住想要嘆氣了。

    這世上的成功之人各有手段,尤其是眼前這位,更是其中翹楚。但有些人暫時得到了超過他能力的權柄,該回到原本的位置還是該回去的,就比如說他。

    他不知道喬琰為何會在此時將他找來,只聽她回道:“我只是在提醒你,能為一方渠帥之人多少有些自己的長處,縱不能再為渠帥,當個百夫長和校尉總還是可行的。”

    她這話說得有些奇怪,可梁仲寧自覺自己當年就沒能看破她的用意,而今更沒這個可能。

    她如今坐于上首,神情之間的上位者氣場,只能讓他想到她當年果斷讓典韋砍殺卜己和張伯二人時候的狀態(tài),也顯得當年那個軍師先生好像更只是他一度產(chǎn)生的錯覺而已。

    她繼續(xù)說道:“或者說你當我閑著無聊了想回憶一番往昔也好,所以我想請你用一頓飯,如何?”

    以并州的執(zhí)政者發(fā)起邀約,梁仲寧作為度遼將軍營調撥到光祿塞的一員守軍,自然不可能有拒絕的余地。

    只是讓梁仲寧沒想到的是,這頓飯有些特殊。

    她將招待人用飯的地點放在了庭院之中,而端上來的東西簡單得很,只有一大塊剛從白茅包裹中取出的苞肉,兩大塊髓餅,一盤河蝦醬,以及兩壺酒。

    梁仲寧的記憶力還沒有那么差,這分明是喬琰當年協(xié)助他攻破田氏之后,他們掠奪了塢堡中所存放的食物,而用上的堪稱“豐盛”一餐。

    對多時沒能嘗到肉味的人來說自然豐盛,可對于如今的并州牧待客來說,就有些過于簡陋了。

    他也不難看出,喬琰此舉正如她開頭便稱呼他為“梁帥”一般,分明是意有所指。

    他接過了喬琰遞過來的半扇苞肉,遲疑著問道:“喬侯此舉是何用意?”

    “重現(xiàn)一下當日的情景而已,不過有一點與當時不同。”喬琰笑了笑回道。

    梁仲寧原本還以為她要說是主從身份的置換,誰知道她指了指典韋,說道:“他沒在被綁著的狀態(tài)。”

    “……喬侯說笑了。”梁仲寧愣住了片刻才接下了話茬。

    這,這倒還真是個區(qū)別。

    但這好像聽起來像是個冷笑話。

    因這一出插科打諢的話,他的精神稍稍松懈了幾分,也下意識地將苞肉送入了口中,在入口之間他恍然發(fā)覺,這苞肉的豬肉肉質要遠勝過尋常。

    聽聞喬琰在樂平禁足的兩年之間在這豬肉口味的改善上下了不少功夫,眼前這東西便顯然是個中成果。

    而那髓餅乃是新鮮烤制出爐,同樣比起他記憶之中的味道好上不少。

    他戍守邊防,雖并未短了吃喝,但要說有多美味也算不上,此時這一餐倒是勾起了他的胃口。

    來既來了,他也懶得繼續(xù)耗費腦筋繼續(xù)思考,干脆連帶著放在身旁的酒也給一口悶下了半壺。

    喬琰慢條斯理地把玩著手中的髓餅,直到他喝酒過半才說道:“這算起來是我贏的第一場,我自然對此記憶猶新。”

    梁仲寧的動作頓了一頓。

    她說的是她贏的第一場,而不是她協(xié)助梁仲寧贏的第一場。

    可非要細究起來,她所說的又并沒有錯。

    他抹了把臉上的酒漬,“不錯,這是喬侯的第一勝。”

    喬琰繼續(xù)說道:“只有勝者才能飲酒食肉獲得足夠的糧食,這便是如今這世道的真理。”

    當年如此,如今也如此。

    “當年梁帥以為自己是勝者,所以對我發(fā)起了邀請,作為你的軍師協(xié)助你規(guī)避掉那血光之災,或者說取得下一場的勝利,那么如今我為勝者,不知道能否對你發(fā)起邀請,成為我的部從,跟隨我繼續(xù)贏下去。”

    梁仲寧猜到了喬琰可能對他有所吩咐,卻沒想到是以這等直白的拉攏方式。

    他沉吟了片刻回道:“我如今是度遼將軍所屬。”

    喬琰督戰(zhàn)并州,但也不能隨意將度遼將軍部從拿到自己的手下來,否則便該算是亂了套了。

    但他這話說出只見喬琰搖了搖頭,“這一點不必你擔心,我只是需要用一個人而已,韓將軍會給我這個面子的。”

    梁仲寧又道:“可我曾為黃巾舊部,喬侯當真放心用我?”

    這才是更加關鍵的問題。

    可聽到這個問題,喬琰并未猶豫地回道:“你應當還記得,在卜己和張伯二人身死之后你是如何當上那方合一隊伍的渠帥,也讓他們的舊部跟隨你的。這世道的第二條真理就是,只要能讓人吃飽飯,便是先前為仇敵也沒什么不能轉投的。而我能讓并州子民吃飽飯,難道這一點不夠嗎?”

    喬琰很清楚,跟梁仲寧這種并未接受過太多教育,只是因為經(jīng)歷得多而變得平和下來的人,去談所謂的投效后升官發(fā)財,實現(xiàn)個人志向沒有任何的意義。

    最直白的說法往往最為有效。

    他當年可以為了民無有活路而成為起義軍的一路渠帥,如今也可以因為喬琰的一句“能讓并州子民吃飽飯”而成為她的部下。

    只是,他跟褚燕、張牛角等人又多少還有些不一樣。

    他將手中還捏著的小半塊肉給塞入了口中,在這個稍顯有些遲緩的吞咽咀嚼中,不難讓人從他有些放空的目光里看出,他此時正在做出一番掙扎的思考。

    對喬琰所行之事的尊敬,與他自己本人也成為對方的下屬,可說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

    但也正如喬琰所說,世道如此規(guī)則,如若她真能保證讓人吃飽、活下去,他又何必去抓著這些過往的事情不放。

    哪怕這個過往,是他曾經(jīng)身處在那一眾黃巾俘虜中,親眼看到張角的神化形象破滅。

    在最后一口吞咽下肚后,他問道:“喬侯需要我做什么?”

    喬琰顯然不意外他的這個決定,開口回道:“先替我去管一些東西吧。”

    當然在此之前,他得先帶著她以并州牧身份寫就的親筆書信,回了度遼將軍的營地,將其呈遞給了韓馥,又頂著對方像是要看出他有什么特殊本領的目光,領到了這個調動的批準,這才返回了太原郡。

    到了此時,他大概不能再給自己找補什么理由,說這是因為先前喬侯請的那頓飯上酒力上頭,故而做出這樣的選擇了。

    他此刻神志足夠清醒地看著面前的州府大門,而后朝前邁出了腳步。

    很難說在先前喬琰稱呼那句“梁帥”的時候,他心中是否還有幾分黃巾渠帥的立場在,但此時,他不能有,也確實不會有。

    喬琰何其敏銳,如何會看不出梁仲寧的這種改變。

    對此她顯然喜聞樂見。

    自他也投效過來后,今冬州府下轄的人手便也差不多穩(wěn)定了。

    也不能說全然是因為那本農(nóng)書,但那交換回來的農(nóng)書確實起到了些催化的作用,總之喬琰此時已經(jīng)下了決定——

    開春就去打鮮卑!

    先打上一次撈一筆!同時也讓奉孝借著這一場勝利開始謀劃他的分化匈奴之策。

    可是——

    “還有大半個冬天呢……”喬琰望著窗外的凜冬天色,感慨道。

    真是漫長啊——

    一個冬天可以做多少事情呢?

    對春耕秋收的并州黔首來說,反正是不可能按照“溪柴火軟蠻氈暖,我與貍奴不出門”1的方式來過冬的。

    冬日窩居,正是做那修整房屋,紡織制衣工作的好時候,然如今這大漢末年的景象里,這已算是安樂狀態(tài)了。

    眼下多得是民無其田,掛靠在那富庶地主名下的普通百姓,在冬日便成了接受主家支配做些修路造塢活計的勞工。

    而以喬琰打馬自并州各郡過所見,又因并州風氣的緣故,諸多城鎮(zhèn)村落中正趁著冬閑操練兵戈射術,以防不時之需。

    后者對她來說是個好事,而前者——

    這種托庇依附的關系在她剛成為并州牧之時還不能進行大刀闊斧地改變,就像已經(jīng)在樂平形成一條生產(chǎn)鏈的樂平侯紙還不能這樣快地推廣起來,更不能在此時弄出什么活字印刷術,但這不妨礙她在并州境內視察了一番冬日景象后,做出了幾個在春來前必須達成的任務決策。

    其一就是枯水期階段的河道翻修。

    她以州府為名對并州境內征調勞工來完成此事。

    在秦俞和賈詡等人前去各郡視察登記其中的府庫存糧后,喬琰可以確定,只是翻修太原郡和上黨郡內條件更優(yōu)的農(nóng)田周遭水道,絕不至于造成過重的支出負擔。

    除卻原本的龍骨翻車之外,在農(nóng)書中所記載的筒車也被她將圖紙交給工匠進行制作,用于安裝在特定的位置,務必確保明年的耕田澆灌絕不會出現(xiàn)差錯。

    其二就是樂平書院的擴招。

    聽上去,此番招生隨著她掌控的區(qū)域從樂平一地擴張到了并州全境,那么也該算是面向的是并州各處。

    但事實上,能在此時將子女送到此地來,在典學從事蔡邕所主持的樂平書院中就讀的,不是有閑錢就是有閑糧,而那些喬琰最想見到的貧戶子弟,起碼在家中能吃飽飯之前絕不會有這般奢侈的待遇。

    州府也暫時承擔不起義務就讀,或者是讓他們之中名列前茅者獲取獎勵補貼家用的支出。

    所以這更像是對并州內富戶的定向招生。

    喬琰并未對此種情景的出現(xiàn)感到意外,她甚至在跟戲志才討論此事的時候提到,這算不算是另一種形式的送質。

    “樂平所在之處群山環(huán)抱,有著天然的庇護,山嶺之上的防線構建還算容易,此地便是未來文化核心區(qū)域。”喬琰在地圖上指去,開口說道。

    并州的治中,必須還是在太原郡的晉陽,這是州牧權柄輻射全境的必然結果,但不管是出于念舊的想法還是出于其他考慮,喬琰并沒有放棄樂平本身的想法。

    那么將文化的中心設置在樂平這個最為安全也最為她所掌控的地方,留待日后吸引更多求學之人到來,便無疑成了她的首選。

    有蔡邕的名頭在,又有此前允諾過出借兩位授課之人給她的河東衛(wèi)氏協(xié)助,還有她這位并州牧對樂平書院的看重,便只是抱著試一試的想法,也足夠讓并州境內的世家送些人來了。

    “若是州中有人生發(fā)出什么妄動之念,喬侯手握的這一批人不容易被人送返,也正是一項后手保證。”戲志才說此話之時不由拊掌而笑,更在心中思忖,也不知道數(shù)年之后,此地是否別有一番景象。

    她此前劃定的那各項門類,必然會隨著此番的擴招而出現(xiàn)些變化,此地也絕無可能去跟世家根基雄厚的潁川去爭什么多出奇士的名聲。但起碼,再過上兩年,若是此地依然能保有安全無虞的狀態(tài),對于涼州、司隸以及冀州的學子,就很可能有一番天然的吸引力。

    戲志才顯然并不吝于對眼下的時局,做出一種最壞的猜想。

    喬琰朝著他回道:“因仲德先生需對州中庶務多加操心,奉孝已負責邊境之事,我想將這一要害之處交托給先生。樂平為我封地所在,務必讓其中無有后顧之憂,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她雖未說此責必然交給心腹之人,戲志才也不難從中聽出這個意思。

    他無端想到了在他還未曾坦言身份時候曾經(jīng)見過的那個畫面,眼前的樂平侯坐在屋頂之上,發(fā)出了那個行動的命令。

    彼時的那個動作里,正是一番凡事盡在掌控之中,如今的樂平也依然需要一只把控的手。

    只是在她朝著樂平之外邁步而出的前行中,她正在小心地將這一座樂平交托到他的手里。

    這對任何一位才學傍身為圖一展抱負的人來說,都是一個直叩心門的委托。

    戲志才躬身回道:“必不負喬侯所托。”

    這樂平書院的招生名單,他也會認真篩選的。

    總歸不能只是讓蔡邕來做這件事。

    喬琰目前對他的唯一指望就是趕緊把蔡貞姬給“忽悠”到樂平來。因其能教導出羊徽瑜這位西晉賢后和羊祜這位滅吳奠基人,喬琰對蔡貞姬的期待不亞于秦俞。

    但在篩選學生這方面,必定還得是陸苑和戲志才去打一輪組合牌。

    這件事交代了下去,便是這冬日之中的第項要務,農(nóng)事籌備。

    在今年冬日可做的,一部分是由賈淑計算確定需要提前備好多少追肥肥料,收集材料就位,也將提前開挖出的發(fā)酵槽給準備就緒。

    另一部分則是借著州牧手中的鹽鐵專營權柄,將開春需用到的農(nóng)具給集中生產(chǎn)出一批來。

    ——在不影響到軍隊刀兵武裝的前提下。

    尤其需要擴大生產(chǎn)的正是耙。

    此時這種用于將田地中的堅硬土塊耙碎的耙,并不是九齒釘耙的耙,在依靠于人工勞力的時候確實可以這樣做,但隨著曲轅犁的出現(xiàn)解放了一部分耕牛,為了提升效率而以牛拖拽的耙也被稱為鐵齒楱,長相有些像是個木框,于長邊上生出鐵齒。

    被喬琰丟去負責這一部分的,正是梁仲寧和張牛角。

    喬琰絕不承認,她是覺得將這兩人丟到一起可能會很有共同話題,這才做出了這個決定。

    反正現(xiàn)在還是冬日休戰(zhàn)狀態(tài),張牛角與其跟她申請想要去打匈奴,還不如先去當個小頭目監(jiān)督生產(chǎn)。

    “我懷疑喬侯是在公報私仇。”張牛角撥弄著手中的耙框樣品,跟梁仲寧吐槽道。

    算起來這個公報私仇的說法是說得通的,誰讓他之前那份沒能通過的試卷落到了喬琰的面前。

    這么一想,他再一看這位據(jù)說是被喬侯坑了個夠嗆的黃巾渠帥,竟然還覺得找到了點心理安慰。

    梁仲寧這會兒也算是挺心平氣和的,他猜得到喬琰將他派到這里來,應當不是在提防他,減少他此時接觸戍邊隊伍的機會,而其實是在給他看自己的態(tài)度。

    從農(nóng)具開始,先讓并州的子民能夠吃飽飯,這便是喬侯話中所說的實在步驟。

    也只有對她真正有了落到實處的認知,他此前的種種怨懟情緒才能徹底消弭,彼此之間也才能真正毫無隔閡芥蒂地以上下級的關系相處。

    他平心靜氣地將手頭的樣品放回了板車之上,示意張牛角與他一道前去用耕牛做個試驗,同時回道:“若是喬侯真要公報私仇,完全可以將另一個任務安排給你,賈計吏那里有兩種追肥肥料的配方你也是看到了的,讓你去收集豈不更好。”

    土氨水和土硫酸除了賈穆去負責督辦開采的石膏之外,前者還需要牛糞,后者還需要人的尿液。這才是為何需要以土法水泥來制造這發(fā)酵槽。

    比起同時準備在陽曲郭氏的田地上試驗的生骨粉底肥,這兩個實在是麻煩多,也難熬多了。

    張牛角一聽這話就沉默了。

    直到將耙套上了那耕牛,他才開口說道:“你說得對,這么看來,喬侯還是很器重我的。畢竟民以食為天,冬天把這些籌備妥當了,一到開春就可以去打胡人了。”

    他不能對喬侯有這等失之偏頗的認知。

    對,就是這樣。

    被喬琰私底下命名為“沒頭腦和不高興”的二人組經(jīng)過這一番交談和合作,也算是對彼此的情況都有了個認知。

    而后,除卻這耙框和釘齒的生產(chǎn)外,因先前從樂平書院中專事農(nóng)桑的人員已漸漸調集到了太原,根據(jù)農(nóng)書做出進一步改良的曲轅犁也要在此時投入生產(chǎn),同樣由這二人作為監(jiān)管。

    張牛角這會兒倒是知道為何喬琰要將他放在此處了。

    木制農(nóng)具制作的“流水線”上有相當一部分都是先前被喬琰往手工行業(yè)上拐帶的黑山賊,他跟誰都能說得上兩句話,顯然要更便于任務的傳達。

    當然這些人現(xiàn)在都有了樂平的戶籍,甚至該當算是跟隨喬侯起家的第一批人手。

    而有了他這么個現(xiàn)在很能自得其樂的統(tǒng)領負責,這個在臘月時節(jié)忙碌的隊伍,頗有點找到了當年在山田之上種植薯蕷的氣氛。

    梁仲寧望著眼前熱火朝天的場面,不由嘆了口氣,卻也不自覺地露出了個微不可見的笑容。

    這便是喬侯治下的并州啊……

    倒也,確實讓人心向往之。

    而在這項舉措的同步進行之中,還有些其他事項。

    那村鎮(zhèn)之中的鄉(xiāng)民趁著冬日習武備戰(zhàn),負責邊防戰(zhàn)線的那幾位自然也沒歇著。

    在一月的尾聲,喬琰正式將徐晃給安排去了陰山防線,用發(fā)酵槽搭建完畢后重新積攢起的第二批原料進行固陽道山口的防衛(wèi)。

    本著貪多嚼不爛,加之也沒那么多多余人力的考慮,喬琰便沒打算讓徐晃留意大青山的煤礦和白云鄂博的鐵礦資源。

    畢竟她若是能將雁門與西河兩地的礦產(chǎn)資源利用得當,已經(jīng)算是了不得的進展了。

    與此同時,在雁門邊防上,因并州內部已經(jīng)明確的開春襲擊匈奴計劃,無論是早已經(jīng)熟悉了邊防隊伍的張遼、張楊,還是新得了委派不久的呂布,都在繼續(xù)執(zhí)行操練軍隊的職責。

    一旦出兵,雖然打的必然是奇襲閃電戰(zhàn),也必須籌備好后勤物資。

    這個物資籌備的事項——

    反正州牧的屬官假佐里,除卻典書假佐有特定的職權劃分之外,其余的并沒有嚴格限制,喬琰毫不猶豫地將這件事丟給了賈詡。

    “文和對此有話要說?”喬琰一副任務使然的表情,也就是賈詡這人面上習慣了一副波瀾不驚的狀態(tài),更也算是在生死線上走過幾趟練出的膽魄,這才維持住了公事公辦的態(tài)度。

    先前喬琰來了一出先斬后奏,讓賈穆也同樣擔任了州中假佐的位置,已算是打了賈詡一個措手不及。也讓賈詡確認,雖不能確定到底是因為什么緣由引發(fā)的,但這位喬侯對他的重視程度確實非比尋常。

    如今何止是讓他面對與長子同列為官吏的糾結,還來趕鴨子上架這一出了。

    賈詡拱手回道:“并非是我有意不遵喬侯之命,只是倘若我不曾記錯的話,喬侯令我舉家前來并州所為的應當是法令之事?”

    聽他這么說,喬琰面不改色地回道:“如今正值冬寒,民少有在外走動者,自無竊者敢冒風險做案;州府兵權在握,也無流寇山賊但敢作亂;此番校查府庫結果已出,這并州境內因先前崔府君之治,并無貪枉錢糧之人。這樣看來,唯獨剩下的便是那出兵之事。軍令也為法令,文和便先一做就是。”

    這理由也虧得她能如此坦蕩地說出來。

    賈詡心中格外無語的情緒一閃而過,卻也意識到他顯然是沒什么拒絕的余地。

    他當即回道:“謹遵喬侯指令。”

    他若要將一件事辦理周到絕無什么難處,從計算到調配的流程進展得都格外順遂,就連他去跟呂布這家伙交接物資,以喬琰讓隨同前往之人匯報聽來,都說相處得可算是融洽。

    但他的表現(xiàn)也就到此為止了,交接一完成他就回返了自己原本的位置上,毫無冒頭的意愿。

    比起力爭表現(xiàn)上游的那些,賈詡實在是讓喬琰不知該當如何評價。

    只能說有些人能長壽,還是很有道理的。畢竟是活到了七十六歲還得到善終的謀士。

    “可見這把趕鴨子上架的力道還是差了點……”喬琰一邊看著面前的沙盤一邊嘀咕道。

    聽到她這番嘮叨的戲志才,對于喬琰和賈詡的這番過招很覺好笑。

    他怎么看怎么覺得這場面像是,一個惡趣味的孩童在把一只縮進殼里的烏龜翻了個背朝天,等著他將四肢從殼里伸出來然后撲騰回來。

    奈何這只烏龜因為沒被人往火上架著烤,完全是個穩(wěn)扎穩(wěn)打的狀態(tài)。

    不過要戲志才看來也確實不用太著急,畢竟烏龜現(xiàn)在也爬不出這并州的地界。

    他的目光隨著喬琰一道落在了眼前的沙盤模型上。

    此前的沙盤上的立體地圖只是那樂平地界,周遭的山脈丘陵之上標注著相關資源的分布和山田種植區(qū)域的標識說明。

    如今在這沙盤上,取而代之的已是整個并州的大致地形與郡縣城鎮(zhèn)分布。

    在呂梁山、太行山、五臺山與最北邊的一道陰山山脈之間,代表城鎮(zhèn)的泥塑分布其上,各處塢堡以泥塊插著旗幟的方式落位。

    但其中最為鮮明的還是礦產(chǎn)資源的標注。

    如今對喬琰來說用處最大的鐵礦、煤礦和石膏礦都以醒目的上色覆蓋,位于雁門郡的煤礦鐵礦甚至標明了和鮮卑部落活動范圍之間的距離。

    這幅立體的并州地圖擺在眼前,雖然遠沒有實際的山川景象壯麗秀美,卻自有一番山河盡在掌中之感。

    尤其是在這連番的任務布置下去之后,就像是在眼前這張無形的棋盤上有規(guī)律地落子,只等著棋局將盡的時候,這一片漸成氣候的棋子侵吞掉棋盤上的其他對手。

    戲志才剛想到這里,忽然又聽喬琰說道:“勞煩先生再替我寫一封信吧。”

    喬琰回頭之間就見戲志才一副警惕的表情,又加了一句:“先生放心,我此番沒有要讓你去寫什么請罪書的意思,這只是一封尋常的匯報文書,只要——”

    “只要將并州的備戰(zhàn)實情如實上報就行了。”

    戲志才聽得分明,喬琰在“如實”二字上,稍稍加重了些語調,這顯然不是個尋常信號。

    那么他就知道該當如何寫了。

    中平五年二月,身在洛陽的劉宏收到了一封從并州送來的州牧奏報。

    108. 108(一更) 托孤之臣

    雖已是二月有開春跡象,但這嘉德殿內爐火生溫所產(chǎn)生的暖氣依然旺盛,直熏得人有些發(fā)暈。

    也或許,這令人發(fā)暈的并不只是熱氣,還有隨著過盛的熱氣而擴散出的四壁香料氣息。1

    但以張讓看來,劉宏卻顯然對這般環(huán)境更為適應。

    他枕靠在厚重的毛皮之間,臉上一派病態(tài)懨懨之色,伸手拿過了一旁的奏疏。

    去歲十二月,他正式對外公布關內侯的爵位,能以五百萬錢的價格買賣。

    五百萬錢聽來不少,半價的三公也就是這個價格,可這價格倒也不算錯。

    關內侯與列侯誠有些差別,譬如喬琰享有樂平食邑萬戶,關內侯卻往往在千戶上下,劉宏向來吝嗇,更是將這一數(shù)額定在了八百。

    此外,除卻這俸祿食邑之外,他們也不像是喬琰一般可以享有封地內對農(nóng)戶的支配權限。

    然對無法通過立大功的方式獲取爵位的人來說,這便是一條捷徑了!

    更別說劉宏還在那兜售關內侯爵位的敕令中說道,關內侯同樣享有佩帶金印紫綬的權利,同時這侯爵之位可以傳世。

    可以傳給子孫!這可比動輒因為天時被罷免的三公要劃算太多了。

    別看在這條詔令公布之后屢屢有人上奏表達對他的勸阻,花錢買關內侯位置的人也并不少。

    劉宏對此自然是來者不拒。

    他要養(yǎng)鴻都門學的這些天子門生,要養(yǎng)西園八校的私人軍隊,要將一筆足以讓自己安心的財富牢牢地攥取在自己的手中。

    只有如此,他才能確保自己帝位的安穩(wěn),確保最后登上皇位的正是他想要的繼承人。

    以至于他絲毫不管此舉是否在動搖他的皇室尊嚴。

    可若是要喬琰說來,劉宏此舉,對她這個已經(jīng)給自己又加上了一層并州牧保障的樂平侯來說影響不大,甚至比起朝著百姓征收各種由頭的稅賦,他還不如干這等兜售關內侯的操作。

    起碼這錢不需要百姓來出!

    樂平依然在那五年的免除獻費狀態(tài),但她這并州的其他地方便沒這等待遇。

    賣關內侯,頂多就是讓洛陽城里那些家有余財且不在乎被人說是買侯爵位的,都靠著鈔能力拿上個紫金腰帶,出門社交你管我叫張侯,我管你叫李侯——

    這跟喬琰有什么關系!

    劉宏自己都不覺得這場面滑稽就行了。

    這位天子的確只看到了到手的錢財,他將奏折翻閱過去,沒見其中新增什么激進的反對言論,這才拿起了喬琰送來的州牧奏報。

    看到第一行他就擰起了眉頭。

    【光和四年檀石槐殞命,其子和連貪淫無識,鈔略北地中喪命,和連之子騫曼年少,以魁頭為鮮卑單于。臣于樂平數(shù)年早知此況,意圖以扶持騫曼之法對抗魁頭,促使其內亂自斗,還我并州安定。】

    【然魁頭三兄弟各有英豪之能,魁頭既為單于,二弟扶羅韓領兵萬人號為大人,三弟步度根亦領萬人,虎視雁門,若不能先行擊潰此壯勢,一旦三人勢力相連,便有十萬人之眾,屆時并州難保,三輔受難。】

    魁頭、扶羅韓、步度根,這便是如今的鮮卑單于和他兩位同樣出色的兄弟,尤其是后兩人。

    當然在提及他們各自擁兵數(shù)萬,合并在一起便達到了十萬人之眾,戲志才顯然是在喬琰提醒的“如實”二字下,稍稍做了點夸張?zhí)幚淼摹?br />
    在魁頭還在單于位置上的時候,扶羅韓的待遇無論如何也不敢超過他的兄長,那個大人的稱呼更也只是一個虛指而已,至于這麾下的數(shù)萬人,充其量也就是在萬人上下。

    可這年頭稍微擴大一點說法,將他們所統(tǒng)治范圍內并不屬于可征戰(zhàn)之人的也給算在隊伍里,又不只是喬琰一個人的操作。

    而那萬人翻個三倍變成十萬人,也就是個基本操作罷了。

    劉宏此前從喬琰這里聽到的都是真話,又如何會想到她在此時來了一手文字游戲。

    他只從這消息之中看到了其中的軍情緊急。

    一旦并州為連接成勢的鮮卑所攻破,同在并州境內的匈奴也必生反心,這二者獨立存在或許還會只停駐于太行山以北,但二者合一,其中的野心家難免想要試試能否摸到三輔這更為富庶之處劫掠一番。

    這奏報中所言的【三輔受難】并非不可能。

    漁陽張舉的叛亂迄今為止都還未曾平定,與其合謀的胡人部族正是烏桓,這無疑是讓劉宏對這些北地胡人有了一些錯誤認知。

    這么看來,喬琰先前的北擊匈奴的確是必行之事。

    以鮮卑如今的兵卒氣勢,若非大漢先有越過陰山,斬殺休屠各胡的戰(zhàn)績,他們三兄弟聯(lián)起手來,必定毫無猶豫地如往年冬天一般襲掠并州,獲取越冬的物資。2

    只是因為他趕巧在冬日劫掠之前將喬琰敕封為并州牧,令這三兄弟暫時遲疑了動手,幽州冀州又已無太多油水可撈,這才令他們望而卻步。

    劉宏心中憋悶,不由咳嗽了一番,這才往下看了下去。

    好在隨后于信中所寫的內容又讓他舒展開了眉頭。

    喬琰說要進擊鮮卑,并不是一頭熱地做出了這等決斷。

    在先前對鮮卑勢力的夸大之外,備戰(zhàn)鮮卑的各項行動,卻是被如實記載下來的。

    比如說她提到,在到任之后的十二月里,她征辟到位的假佐,與簿曹從事一道,連帶著陛下準允從太尉府中帶走的那幾位府掾,完成了對各個郡縣的府庫登記和查驗工作。

    具體的數(shù)據(jù)都隨著此番奏表一并送來,給予陛下過目。

    這橫看豎看都是個實誠人的操作。

    劉宏將數(shù)據(jù)翻閱了一番,臉上浮現(xiàn)出了幾分笑容。

    因先前的崔烈也是個實在人,曾經(jīng)給他匯報過類似的數(shù)據(jù),他自然看得出喬琰有無在此事上弄虛作假。

    由此看來,他的并州牧并未辜負他的倚重。

    劉宏懷著這樣的想法,又看到喬琰在隨后說道,這部分府庫兵器糧食,一部分必須作為隨時支援上繳京中的存貨,一部分被她用來作為雇傭勞工于枯水期翻修河道的薪酬,一部分用于西北邊境上的戍邊支出,尤其是度遼將軍營地內的兵員供給,一部分需用來防備天時有變賑災之用,最后的一部分,才是此番軍隊行軍的支出。

    在這最為直觀的數(shù)據(jù)面前,喬琰得出了結論,這場對鮮卑的作戰(zhàn),我方在確保邊境安定,物資充足的情況下,還能派出將近萬人的隊伍,糧食是足夠的。

    至于這萬人從何而來——

    有一部分是先前投效過來的黑山賊白波賊。

    有一部分是度遼將軍營的從旁協(xié)助,以韓馥麾下的麴義作為主將。

    有一部分是邊防守軍中的合理抽調。

    剩下的才是新招募來的兵卒。這些兵卒又已經(jīng)在冬日,于先并州刺史留下的武猛從事和她新委任的雁門郡從事、以及雁門太守麾下的兵曹掾手下訓練,以并州的整體作戰(zhàn)素質,這些人到了開春,必然能成為一支相當可觀的戰(zhàn)力。

    此外,先前她禁足于樂平期間,在汜勝之書的輔助下閑來研究農(nóng)桑,發(fā)覺以動物骨骼經(jīng)由處理后加入田地之中能增進土地肥力,此番征兵之中她也對外表明,襲擊鮮卑所獲牛羊馬匹,州府不留,耕牛用于農(nóng)事,羊用于肥料,馬用于穩(wěn)固邊防。

    正因為這說法,士卒人人有作戰(zhàn)之心,必能揚我大漢聲威。

    喬琰出于某種惡趣味,在以上由戲志才寫完的文書最后,又寫了一句。

    【愿陛下托臣以討賊固邊之效,不效,則治臣之罪……】3

    劉宏又不知道后來試圖光復大漢的蜀漢丞相,在北伐之前寫下了這么一份出師表,他看完喬琰的奏報后,也就只剩下了一個想法。

    這一戰(zhàn)的確可打!

    往年,準確的說,是在檀石槐去世之前的每一年十二月,都能聽到鮮卑或是進犯并州,或是襲擊酒泉,或是出擊遼東的消息,那么又何妨在對方冬日的一無所獲后,在春日給對方沉重一擊!

    他曾在西郊大營親眼見過喬琰這副領兵藝壓群雄的狀態(tài),更知曉她先前出塞的戰(zhàn)績。

    那并州刺史麾下的武猛從事自從上任以來,確實將雁門一帶的邊防守衛(wèi)得嚴嚴實實,若非對方并無什么出身,也沒有正面勝利的戰(zhàn)績,是合該再往上升一升的。

    如今這二者聯(lián)手,即便那鮮卑擁兵十萬,可考慮到其分散各處,又必然被我方的主動出擊打上一個措手不及,那么也未必不能建立衛(wèi)霍之功!

    劉宏情知自己的病情越發(fā)沉重,越是因為如此,他也便越是對自己所擁有的利刃抱有更高的期待。

    就像由蹇碩所率領的那西園八校……

    經(jīng)過一個冬天,喬琰那邊的備戰(zhàn)工作已稱得上是有條不紊地開展,這頭西園八校的募兵也到了尾聲。

    對這支直屬于他本人的隊伍,劉宏抱病做出了一番審閱。

    雖然這些人出自十三州各處,其中也多有為了達成募兵效果而硬湊人數(shù)的,比起北軍五校這等精挑細選,門類整齊的精兵自然是混亂了不少,可這畢竟是他觸手可及的助力。

    蹇碩更深知劉宏想要看到的是什么,干脆將曹操從譙郡招募來的許褚以及許氏宗族一并前來的三百人都放在了最前頭。

    這隊伍看起來是有些鄉(xiāng)野之氣,卻也未嘗沒有一番豪烈之風。

    西園八校如此,能勝過八校校尉的喬琰更應當不會辜負她的期待才對。

    他不再猶豫,在那奏疏的最后寫下了“準戰(zhàn)”的批復。

    這朱批二字落定,他忽然覺得自己也稍多了幾分氣力。

    或許等到開春他的病情就會好轉不少,屆時再讓太醫(yī)院會診一番,或許還能再多活上五年,而不是如某個最有膽子的混賬一般,說什么他若再不保重身體,只怕活不過兩年。

    若是有五年的時間……

    “陛下,皇子協(xié)來向您問安。”

    劉宏聞言收回了思緒,將批復了喬琰的奏疏交給了一旁的小黃門,令其將消息送出去,由專人快馬疾馳送往并州,這才讓人將劉協(xié)給帶了進來。

    在這殿中的人都看得出來,隨著董侯的到來,劉宏的面上明顯透露出了幾分不加掩飾的喜色。

    這位陛下偏愛劉協(xié),絕非只是因為劉協(xié)剛出生不久就失去了母親,乃是個擺在明面上的弱者,更不是因為他比之劉辯年幼。

    在劉協(xié)走進嘉德殿的時候,這今年也不過才九歲的小皇子身上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了一番沉靜大氣的做派,正因為這種氣度,劉宏越看越覺得劉協(xié)與自己相似,遠比瞧著懦弱許多的劉辯討喜。

    劉宏反正是不會覺得,他因為早年間多位皇子夭折,同意將劉辯先養(yǎng)在道人史子眇的家中,造成了這種氣質上的偏差。

    他對著劉協(xié)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到自己的身邊來。

    在這樣近的距離下,劉協(xié)不難分辨出這空氣中還殘存著的藥味,但早慧如他,并不會在此時說這些來讓劉宏不快,說的只是自己今日已先向董太后請安,太后身體康健,乃是父皇對其贍養(yǎng)有加的緣故,隨后便說起自己今日讀了哪些書,而后他又說道:

    “孩兒跟隨王師父修習劍術,只恨而今年紀尚小,難有虎賁之力,為父皇分憂。”

    他所說的王師父正是當代的劍術名家王越。

    因那王越有為官之心,劉宏干脆讓他做了兩位皇子的劍術啟蒙師父,但顯然比起劉辯,劉協(xié)對此道要更感興趣些。4

    劉宏作為權術平衡的忠實愛好者,自然知曉一個道理,身為帝王,若沒有足夠的膽魄,絕無可能在各方勢力周旋之間保有基業(yè)。如今二子都過于年少,可起碼劉協(xié)的這種膽氣讓他更望之心喜些。

    也或許,還因為他自己沉疴日篤,便更想看到兒子表現(xiàn)出康泰健朗的樣子。

    他開口回道:“既是習劍便該循序漸進,何能在一日之內畢他人一年之功,那河南史阿跟從王將軍學劍,縱天賦卓絕,也非日內劍術可成,只得其法而已。”

    “父皇所說甚是。”

    “你且去吧,而今不需你為我分憂,父皇自有自己的大將軍和股肱之臣。”劉宏拍了拍劉協(xié)的肩膀,示意他退下去。

    年幼的劉協(xié)雖然覺得父皇在提及那大將軍三字的時候,語氣稍有幾分古怪,卻也沒聽出這話中的其他意思來,遵從父親的旨意退了下去。

    他又哪里知道,前幾日被劉宏派去平定葛坡亂賊的典軍校尉鮑鴻,忽然被人指控貪墨軍糧。

    若是先前選拔西園八校期間沒出現(xiàn)這樣多的波折,以劉宏這等小氣非常的做派,必然直接將鮑鴻給處斬了事,可他如今只覺處處有人在制約他的手腳,便在獲知消息后先尋人探查了一番,竟一路查到了何苗的手下。

    他并未對何苗發(fā)作,只在心中又連帶著給何進記了一筆。

    誰讓這愚蠢的手段,顯然只能是何家兩兄弟一道想出來的!

    經(jīng)此一事他也越發(fā)確定,他只怕不能再放任何進繼續(xù)下去,否則一旦讓劉辯繼位,這位驕橫非常的外戚必然成為皇權的威脅。

    相比起來,那被他擢拔到驃騎將軍位置上的董重,就要顯得安分許多,也更符合他對于外戚的定位。

    可要將劉協(xié)捧上這個皇位,除卻他自己得盡量多活幾年之外,因何進與何皇后的勢力已成,他也必須給劉協(xié)留下足夠的勢力憑據(jù),或者,在自己過世之前,將所有的障礙都給拔除干凈。

    想到先前喬琰送來的那封奏報,劉宏沉吟許久,緩緩開口道:“張常侍……”

    張讓連忙應了聲“是”。

    “你以為,除卻蹇碩之外,那喬燁舒可能為朕托孤之臣?”

    109. 109(二更+20w營養(yǎng)液加更) 誓……

    托孤之臣這話一出,張讓險些被嚇了一跳。

    他當即俯身跪倒回道:“陛下切莫說此等不吉利的話,您只是畏寒而已,待到冬日過去必能好轉。”

    宦官勢力必須依托于皇權而存在,張讓趙忠之流何以能掌握有這樣大的權力,還不是因為劉宏對他們頗有倚重。

    因此張讓比誰都不希望劉宏的身體會出現(xiàn)什么問題,甚至是病重過世。

    但他抬眸間只見劉宏聽到他這樣說,絲毫也沒露出一點喜色,而是拍案而起,在這溫度過熱的屋中來回踱步,又忽而開口道:“我難道還不知道自己的身體嗎?”

    自光和末年開始,他雖然還跟先前一樣享樂消遣,駕駛著那白驢之車在皇宮中而過,讓頂著官帽的狗跟隨在自己身邊張揚,卻比誰都清楚,在那些老一輩的臣子陸續(xù)過世中,他自己的身體也漸漸垮塌了下去,完全無法逃脫后漢皇帝大多短命的怪圈。

    他停在了張讓的面前,說道:“我只要你回答我,你覺得,喬燁舒能否承擔起這個,托孤的責任。”

    張讓心知,劉宏所說的托孤,絕不可能是將劉辯托付給喬琰,有大將軍何進與車騎將軍何苗在,劉辯自然有人庇護,他身為劉宏活下來的皇子之中年歲最長的那位,按照理法也能夠繼位,只有可能是將劉協(xié)托付給喬琰。

    將一個九歲的皇子托付給一個十四歲的并州牧,這話任是誰聽來,都要覺得有些荒誕。

    大多的托孤重臣年歲都不會太小,一方面要能夠在德行功績上鎮(zhèn)壓住其他朝臣,一方面最好能在皇帝長成后,這位托孤之臣因為年歲漸長而精力不濟,便于皇帝將權柄重新收回去。

    按照前者的標準,喬琰的經(jīng)歷只能說是傳奇,卻還沒到能夠將所有朝臣都鎮(zhèn)壓在下頭的地步,按照后者,她就更加不合適了。

    一個十四歲就能夠在劉宏心中到這等托孤分量的存在,若是往回繼續(xù)長成,會發(fā)展到什么地步,這一點誰都沒法預測。劉協(xié)固然聰慧,也未必就能將她給壓制住。

    可從張讓的角度來說,他是不會反對以喬琰為托孤之臣的這個建議的。

    喬琰手握兵權,也有因為黃巾之亂期間的名譽累積,若是被劉宏歸并到了劉協(xié)的籌碼之中,等同于增加了其繼位的可能。

    而張讓比誰都不愿意讓劉辯登上皇位!

    大將軍何進身邊簇擁著的這些士人,大多深受黨錮之禍的影響,如若讓他們占據(jù)了上風,成為了劉辯登基中擁有從龍之功的重臣,誅宦這個任務必定會被重新擺到臺面上來。

    他還不想死,起碼不能是這般狼狽的死。

    但他只是依然保持著眼下動作,回道:“是否要以喬并州為皇子之援,陛下心中自有定論,臣不敢妄言。”

    這等危險的決定,他表示這種無形的支持就夠了,可不能直接說出口來。

    他想了想又道:“陛下如今有西園八校在手,重兵在側,等到各校的訓練得宜,便可以無上將軍之名,指點其四方平叛,無往不勝,不必如此急于下這樣的決定。”

    相比起喬琰,對張讓來說更加值得信賴的,自然還是同為宦官的蹇碩。

    他便在此時又將對方給提了一句。

    劉宏怎么會沒看出他的這種小心思,但張讓心中所想的這等顧慮,劉宏也未嘗沒有考慮過。

    喬琰如今所表現(xiàn)出的種種,的確是好一番大漢孤臣的做派,可若是換成一位年僅九歲的小皇帝在那天子的位置上,難保不會有什么叛逆之舉。

    更加上,她的行事著實是太過酷烈偏激了些。

    如今這張奏表上,的確是將進攻鮮卑的可行性給列了個分明,看似穩(wěn)重了幾分,但不管怎么說,一位剛剛到任的州牧,在越冬的防守之余,已經(jīng)開始積極籌備進攻作戰(zhàn),足可以看出她秉性之中的進攻性。

    在大漢如今的四方亂象中,她適合去當那把平定禍亂的利劍,卻不適合去做一位承擔起托孤職責的重臣。

    除非在情勢難以保全的情況下,劉宏甚至只打算先將她留在并州這等偏遠地界上。

    除非……

    當真到了最壞的時候。

    現(xiàn)如今他既然還能窺破何進對這西園八校校尉的栽贓,也能讓何進的小算盤都動在這種暗地里,確實不必做出這樣后患也同樣無窮的決定。

    “起來吧,且緩緩再看吧。”劉宏沉默了許久方才再度開口道:“先看看她對上鮮卑的戰(zhàn)績。”

    看她在奏表中所列種種,劉宏倒是覺得她落敗的可能性不大。

    但也正如喬琰所說,檀石槐過世之后的鮮卑,已經(jīng)從先前的分裂衰頹之中緩過了元氣,掌權的三兄弟更不是和連這等驕狂任性的首領,若是對方之中有人有檀石槐之資,難保會出現(xiàn)什么意外。

    且等她挺過這一關再看吧!

    喬琰遠在并州,無從見到這一出劉宏和張讓之間的協(xié)商,反正對她來說,能不能拿到這個托孤的重任并不是那樣要緊的事情,反倒是沒有更好。

    要緊的是劉宏這個準允出兵的批復。

    并州牧確有領并州全境內兵事的權柄,但那鮮卑所在之處到底是在陰山之外。

    先前匈奴先一步入侵,甚至屠殺了固陽縣縣民,她可以說自己是激于義憤才做出了這樣的舉動,但鮮卑在今年冬日并未有寇邊的舉動,她卻率兵出征,這就在道理上有些講不通了。

    她今日可以去進擊鮮卑,明日也可以襲擊涼州冀州。

    正因為如此,這等需要脫離并州境內作戰(zhàn)的情況,她必須跟劉宏做個匯報。

    好在,她所得到的結果還是好的。

    出兵!

    二月的尾聲里,這條消息被送到她的案頭,她朝著窗外望去,目之所及已是一派草長鶯飛的景象。

    喬琰策馬行于田間小徑上,小徑旁的河道內溪水緩緩流去,她朝著遠處看去,汾水支流的流水被那新裝上的筒車給帶到了上一層的水道之中,又被龍骨翻車朝著山間高處運送。

    在這片春風溫煦的底噪之上,隨著這筒車葉片和流水涓涓的聲響,遠處的人聲也一并傳遞到了她的耳中。

    那正是秦俞在與被召集到此處來的晉陽縣民講解曲轅犁和耙的使用。

    這幾年間她與樂平縣民打了不少交道,此時也當然不會有何種怯場。

    她遠遠跟喬琰投來了個目光示意,表示知道了她這位州牧此時也身在此地,便已經(jīng)繼續(xù)講解了下去。

    不過對這些長年跟農(nóng)具打交道的農(nóng)人來說,要弄明白這曲轅犁的使用并不太難。

    他們更比誰都能理解這曲轅犁的優(yōu)勢。

    先前所用的長直轅犁,不但不容易拖動,還不容易轉向,但此刻在他們面前的這曲轅犁卻因為那犁盤的作用可以輕易調轉,這樣子也要比原本的長轅看起來不知輕便了多少。

    在這曲轅犁的使用示范之中,他們更是看到了秦俞將犁評給推進,讓犁箭朝下,便能讓犁鏵入土更深,這對他們來說更能做到田地的深耕。

    若是這只能在州府指導的使者手里看起來如此靈便也就罷了。

    在他們也得到了上手的機會后,他們不難發(fā)覺,按照先前使用長直轅犁的經(jīng)驗做出調整,他們也足可以輕松使用這曲轅犁。

    好啊!好一個實用的發(fā)明!

    在如今的并州,雖說貼鄰的北方便是放牧的上佳場所,并不意味著耕牛就不是一種稀缺資源,而有了這曲轅犁,畜力就能大大節(jié)省。

    眾人都意識到,這東西被州府趕在春耕之前朝著他們展示,實在是個再恰當不過的時機。

    也當即就有人問了出來:“不知這曲轅犁在何處能夠出售?”

    他們都看到了這曲轅犁的構造是不錯,可要讓他們將這曲轅犁的構件原模原樣地復刻出來,著實是有些不容易,要知道在秦俞的講解之中,這里面可有十一個部件。

    既然州府將這東西展示了出來,料想應當是有出售的才對。

    總不能是讓他們這些人聚集在此地,以一傳十十傳百的方式將其擴散出去。

    若真是如此,春耕的時間也已經(jīng)過了。

    秦俞回道:“州府自然是考慮到農(nóng)忙時節(jié)的需求,已在冬日制作出了一批曲轅犁和那木框鐵耙,各郡之中前百位前往的可憑戶籍領取,后來的以五十錢的價格購買。”

    五十錢?

    而今的鐵制農(nóng)具大約在十錢一斤,按這樣算起來,曲轅犁的價格比之尋常的鐵制農(nóng)具價格稍低,這很合適!畢竟那彎曲的木材必然增加消耗,犁鏵又確實是鐵制品。

    若是用先前的長直轅犁,就還需要多租賃一頭耕牛,將這幾十畝田給犁下來,所需的支出也遠超過這曲轅犁的價格了。

    無論如何這都是一筆不虧的支出。

    更何況還有前百位免費領取的名額。

    他們這些恰好路過被請來一道做個見證的,怎么都該能搶到那前百位才對。

    秦俞的話音剛落,就見這些人都跑了個沒影,顯然是回家取那戶籍去了。

    眼見這一番人人奔忙的景象,秦俞忍不住笑了出來。

    又見喬琰策馬行來,她便行了個禮,問出了先前一直想問的問題:“喬侯為何將這曲轅犁按照這般定價?”

    “你看他們有對這個價格提出異議嗎?”喬琰反問道。

    顯然沒有。

    若是這價格是這些耕農(nóng)無法承擔得起的,他們在離開之前顯然也該質疑上兩句才對,但顯然,就算他們沒能搶到這前百位的名額,他們也不會介意于掏這個錢。

    “制作曲轅犁的傭工已經(jīng)先由州府支出了工錢,我非圣人,又有接下來的平亂戍邊戰(zhàn)爭要打,也沒這個資格去將東西以饋贈的方式送出去。”喬琰朝著遠處的人影看去,繼續(xù)說道:“放心吧,此番并州農(nóng)人只有稱頌州府之舉的。有了那前百人將曲轅犁用在自家農(nóng)田上,也多得是將其廣而告之的機會。”

    就像是當年她也需要給楮皮衣制定一個價格一樣,她所需要的是讓并州人知曉她在此事上給出了讓利,而不是她可以將其作為贈送之物來拉攏人心。

    到底是要支出五十錢還是多租用一頭耕牛,對這些農(nóng)人來說并不是個難以回答的問題,可對州府來說,這不只是收回了本錢,也積攢下了一筆軍資。而有了這一次更大規(guī)模的交易,州府往后再有產(chǎn)出要向著這些并州黔首推廣,也就有了先例。

    “還得勞煩你與其他人往其他各郡將此事宣傳下去了。”她對著秦俞說道,見對方應承了下來,她也當即策馬而去。

    這些事情她作為并州的長官也可以去做,但她此時還有另一件事要做。

    在劉宏給出了進擊鮮卑計劃的批復之后,她便該當盡快整合軍隊朝著塞外進軍。

    這并不只是一項交托給手下人就足夠的事情,若真如此,那么在明年她需要讓自己接收不到消息的時候,就不好找理由了。

    所以這對上鮮卑的第一戰(zhàn),她必須要親自督軍出戰(zhàn),給外界傳遞出一個她喬燁舒尚武好戰(zhàn)的信號!

    在她領著人抵達雁門郡軍營之時,因早在十二月的時候她便在對內的消息傳達中表明了開春出戰(zhàn)的計劃,以張遼的統(tǒng)兵嚴謹,自然早早就已經(jīng)將隊伍給整頓就位。

    喬琰登臨帥臺之時,正見張遼、張楊和呂布這三路將領在前,后方的六千余人出戰(zhàn)隊伍整裝列隊,好一番氣勢煌煌之態(tài)。

    至于為何是六千多人而不是她跟劉宏所匯報的萬人?

    出塞襲擊,為了確保隊伍物資運轉得當,又以騎兵為主,成快速奔襲之勢,自然是用這個人數(shù)更合適。

    她在上報鮮卑人數(shù)的時候都往夸大了些的數(shù)值上說,誰說不能在己方人數(shù)上也來個四舍五入。

    但這六千多人,無疑是她此時所能拿出的最為精銳之師!

    她自點將臺上朝著下方看去,目之所及正是一片日光之下粼粼生輝的甲胄,于前列形成了一片呼和生威的方陣,站在最前頭的三人更是經(jīng)過了這一整個冬天的備戰(zhàn)和休整,儼然一副精神抖擻的狀態(tài)。

    這三人本就是十三州內派的上號的將領,更是讓這下方的一片隊伍有了一種異常鮮明的銳氣。

    她看著下方是如此,下方之人看她又如何不是這樣!

    開春的萬物生發(fā)跡象,在這位年少的并州牧身上也同樣表現(xiàn)了出來。

    臨近她的十四周歲生辰,按照古代稱呼年齡的常規(guī)模式,她便可算是十五歲了。

    因她在樂平和如今的晉陽生活中都格外注重食補,加上謀士系統(tǒng)作為外掛補足了體質的情況下,典韋甚至覺得自己已經(jīng)很難想起她當年十歲之時那種蒼白羸弱的樣子,而只看到她此刻的身量已近七尺三寸,在足底長靴還增加了高度的狀態(tài)下,當真是好一個英姿勃發(fā)的少年將軍!

    在登上這點將臺的時候她更是帶上了那把兩截三駁槍。

    兩頭都有著槍尖的特殊武器,對于她麾下的士卒來說已經(jīng)不算是太陌生,但在此時這種時候身負兵刃上臺,卻自有一派說不出的煞氣撲面而來。

    這簡直像是個只有進取之意的信號!

    當她站定于臺前的時候,她像是身處于槍尖的銀光、金印紫綬的金紫輝光,身后赤色斗篷的彤云的包裹之中,偏偏這些鮮亮跳脫的顏色都不能壓住她眸光之中的昭輝。

    “諸位——”

    哪怕沒有那煽動技能所傳遞的信息,喬琰也清楚地知道她在此時到底應該說些什么。

    說斬首立功?不,首功制度早就是這軍營之中人盡皆知的條例,在此時再次陳說沒有任何的意義。

    說國仇家恨?也當然不是。對這些大多出自于并州的士卒來說,胡人的寇邊已經(jīng)是一種并不需要再行贅述的事情。在張遼等人招納那最后一批士卒的時候也大多是選的深受邊地之害的。

    那是再說什么將劫掠回來的牛羊作為己方的耕作所需和肥料供給?這些話已經(jīng)作為一種潛移默化的消息傳遞告知了在場諸人,那么在此時重復反倒顯得她這位主帥不夠有震懾胡虜?shù)臍舛取?br />
    故而喬琰繼續(xù)開口之時,只用簡短有力的語氣說道:“今日誓師,不多贅述。我只有一句話。魁頭、扶羅韓、步度根三人,取任意一人首級者——”

    “我以并州牧之名,保舉其為一郡都尉!”

    邊地郡縣的都尉與尋常的都尉絕不是同樣的意義!

    這意味著太守手中的兵權會極大程度地移交到都尉的手中,甚至能與太守算是平級。

    按照孝武皇帝時候開始的慣例,在并州臨近邊防的幾個郡中都是應當設立都尉的。

    但大約是因四方動亂,朝廷無暇顧及,在先前的都尉于檀石槐統(tǒng)領鮮卑時期被殺之后,便再未遴選出新任的,只以太守來同時執(zhí)掌軍事。

    喬琰能從天子處取得這進軍的準允,那以州牧的察舉權柄將人保舉為都尉,也顯然不是一件做不到的事情。

    在這都尉二字落下,又隨著負責傳達口令的士卒將其往后傳遞,確保所有在場之人都能聽到這個消息,整座軍營之中本已經(jīng)銳利逼人的氣勢再度往上攀升了一個階梯。

    三位鮮卑首領的頭顱,對應并州境內的三處都尉職責?

    這可以算是首功制度的衍生,也可以算是一個更為明碼標價的信號!

    誰不想做都尉?

    現(xiàn)任雁門郡兵曹掾的呂布都想做這個都尉。

    那可是個比兩千石的官職!比起他現(xiàn)在所擔任的職位有著更上一層的自主權。

    只要他能夠在此番進攻鮮卑的作戰(zhàn)之中拿下這三人其中之一的首級,就可以達成這個目標。

    他不免在這種心潮澎湃的野望中,只覺這位并州牧實有一派令人目眩的風華。

    要知道他連對都尉這一官職都尚且要存有這樣強烈的進取之心,可對這位喬侯來說,這個位置宛然是一個可以信手給出的,激勵下屬勇猛作戰(zhàn)的獎勵。

    這是一種何等的氣魄!

    在他仰頭朝著臺上望去之際,對方尚帶幾分稚氣的面容為日光所模糊,卻足以從隱約窺見的唇角弧度和沉靜如冰的眼神中,看出她的勢在必得來。

    結束這段激勵之言的甚至只有一個字。

    “殺!”

    殺什么?殺鮮卑!

    喬琰確實想過要將這些鮮卑人作為那即將開始開采的露天煤礦中的勞工,但這是她手下兵卒第一次正式將手伸到別人的領地內出擊,在不能確保能將人俘獲的前提下,所要做到的,是對他們造成最大程度的殺傷。

    她何以要給出一個都尉的名頭來獎勵擊殺魁頭、扶羅韓與步度根中的任何一人,因為而今的鮮卑并不像是休屠各胡一樣,只是胡人中小規(guī)模的一支。

    光是從他們襲掠邊地的范圍可以西走酒泉,東取遼東就知道,這是一支何其龐大的群體。

    簇擁在那魁頭麾下的鮮卑人或許沒有十萬之眾,可在北匈奴西遷后,若是將這草原上的鮮卑人聚集在一起,卻遠不止這個數(shù)。

    只有先造成足夠的殺傷,才有機會進行馴化。

    所以——

    “殺!”

    這一個殺字不是出自喬琰就的口中,而是這臺下的六千多士卒幾乎凝結成一處的喊聲!

    在為己為并州的出戰(zhàn),此番進軍都堪稱勢在必行之中,他們也正用這一聲來表達自己的決心!

    喬琰將手中的槍朝前指去,指向的正是北方。

    “隨我——出戰(zhàn)!”

    在久經(jīng)邊防的士卒指引之下,臺下列隊眾人領取馬匹行裝,校驗武器情況,物資裝車的過程都顯得格外有條不紊。

    隊伍散開后又重新在營門口列隊的過程也并未花費多久。

    這段時間內也足夠喬琰將該交代的事情都跟程昱交代妥當。

    她此番親自進擊鮮卑,為了給明年的特定時間找好理由,在成功達成目標之后大約還會稍稍拖延一些時間,在她不在并州的時候,程昱這位并州別駕就必須要承擔起州中的重任。

    不過總得來說他的工作也沒增加太多,誰讓喬琰在大多數(shù)的時候承擔起的是確定方向的任務,而樂平書院擴招,與并州世家豪族合作,春耕農(nóng)具籌備,新型肥料發(fā)酵等工作,都已經(jīng)在冬日差不多完成了。現(xiàn)在程昱所要做的就是個掃尾和把控局面之事。

    有程昱這樣一位年長者居中坐鎮(zhèn),就像喬琰先前敢往洛陽去謀劃那并州牧的位置,一走就是兩個月,現(xiàn)在她也敢因為行軍而離開并州一月。

    對于喬琰的這份信任,程昱所能做的也就是全力做事來回報了。

    好在并州到底不像是中原各州一樣勢力復雜,經(jīng)過一整個冬天的梳理也已經(jīng)將框架給摸透了。

    程昱更是得了喬琰的“真?zhèn)鳌保蛩闳羰钦娴搅擞行⿷吨苻D不過來的時候,就給賈詡多安排一點活。

    反正如喬琰所說,她最開始找上賈詡的理由之一,也是他和程昱的年齡比較接近。

    兩人交換了個心領神會的目光,喬琰便轉向了郭嘉的方向。

    一看到他后面跟著的那些人,喬琰就忍不住有點想笑。

    郭嘉倒是當真對得起喬琰給他安排的震懾南匈奴之職,他專門請了趙云一道,將南匈奴的左部貴族打包送來了此地。

    總歸這也沒違背大漢對歸化匈奴不能隨便動手的條例,這好像也只能說是一出友好的觀影而已。

    可對這些被強制勒令前來的人來說,這便是一場實打實的折磨了。

    他們先前就因為喬琰就任并州牧的事情,感覺到了來自并州最高長官和那位護匈奴中郎將帶來的雙重壓力,郭嘉這位西河郡從事更是端著一副懶散的樣子,卻時常往他們的痛腳上戳。

    這也就算了,現(xiàn)在他們竟又被帶來了此地。

    并州這一派兵發(fā)鮮卑的決絕氣場,并沒有讓這些南匈奴貴族因為州中少了這一支悍旅,而覺得有什么可值得松一口氣的。

    恰恰相反,他們只覺得這便是一出殺雞給猴看的戲碼!

    在喬琰負著長槍弓弩策馬朝著他們行來的時候,那位左谷蠡王下意識地想到了一度被喬琰以槍指來的情景,也本能地打了個哆嗦。

    然而他的這種反應好像完全沒有超出郭嘉的預料,他也正好伸手扶了一把。

    被喬琰監(jiān)督著一道養(yǎng)生的郭嘉,雖然體格沒法跟州中那些武將相比,只是扶住這左谷蠡王卻顯然沒有什么問題。

    在這個兩人一道站定的狀態(tài)下,左谷蠡王聽到喬琰語氣淡淡地說道:“本侯出征鮮卑胡虜,還要勞駕左谷蠡王相送,實在是太客套了些。”

    這算是什么相送,這簡直就是威脅!左谷蠡王心中腹誹。

    但在前有個喬琰后頭還有個趙云的情況下,他顯然不能直接說自己是被威脅前來的。

    誰知道他這等非議說辭出口,會先被哪一把槍捅個對穿。

    他訕訕回道:“喬并州為這一州父母官,既要出行我等自然是要前來相送的。”

    “好啊,左谷蠡王有此等覺悟真是難得,”喬琰側過頭來露出了個意味不明的笑容,“既然你稱我為父母官,可見也該知道何為長者賜不敢辭的道理,先前那個酒樽的丟失我可以跟你不計較,不過這一次,等我凱旋后,所贈予南匈奴的這個酒樽,我希望不要再丟了。”

    不等這再度被人翻起的舊賬,在這左谷蠡王這里做出何種反應,喬琰已經(jīng)一夾馬腹,朝著前方的行軍隊伍直追而去。

    可也正是這等看似輕拿輕放,實則屠刀懸置于頭頂?shù)臓顟B(tài),讓這本有反心的左谷蠡王越發(fā)神慌意亂。

    偏偏在這個時候他又聽到了郭嘉在旁說道:“君侯既要贈予你新的禮物,作為并州境內的歸降部族,你是否也應當做出些回禮才對?”

    “……是,是吧?”以左谷蠡王所見,這喬侯所率領的部從,與先前來美稷城中征兵的隊伍所表現(xiàn)出的氣勢截然不同。

    若是那鮮卑還在檀石槐的領導下,說不定還能做出些反擊,可若只是魁頭等人的領導,這便是另一回事了。

    再說,誰又會想到,在大漢內部的天災面前,他們竟然還能分出多余的人力來對鮮卑形成針對性的出兵打擊!

    那么他就得做好準備,若是喬侯得勝而回,要贈與他另一個酒杯的時候該當做出何種反應了。

    郭嘉趁勢開口說道:“我有個建議給你,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聽上一聽?”

    此時已經(jīng)策馬遠去的喬琰完全可以料到郭嘉會搞出個什么趁熱打鐵的舉動,但當她出長城邊界的時候,她回首所見,已無那些送行之人的身影。

    只有一輪落日,跌墜在并州的土地上。

    她一勒韁繩,再不回頭地朝著北方而去。

    出塞!殺胡!

    110. 110(一更) 賽音山達

    但若是要更加準確地概括喬琰此番的路線,也不全然是直接往北。

    這誓師出征容易,要一戰(zhàn)打破魁頭三兄弟的聯(lián)合卻沒這樣簡單。

    無論是那南匈奴的左谷蠡王還是遠在洛陽的劉宏都覺得,喬琰選擇在春季做出對鮮卑的反擊,等同于是在大漢未有征兆的情況下對其發(fā)起進攻,打的是一個先機。

    可要喬琰看來,魁頭身死后與扶羅韓各自統(tǒng)兵數(shù)萬,又與那軻比能對峙數(shù)十年的步度根,絕不是一個簡單的角色。

    漠北多出兇人,在而今的小冰河時期,北方物資越發(fā)匱乏的情況下,更是被時勢和環(huán)境所逼迫,不得不出狠人。

    此番行軍的隊伍駐扎在雁門——這也是近年來鮮卑走了昔日漠南匈奴舊道襲掠的方向,喬琰卻不打算從此地出兵。

    在誓師之前她和張遼談過一次。

    在喬琰帶起了制作立體地圖風氣的情況下,張遼也做出了效仿。

    因他世代居住于此,只是因為馬邑之謀的失敗讓他的先祖從聶改姓為張,他縱然沒有喬琰那等隨時觀摩立體地圖的優(yōu)勢,卻也能將云中、定襄、雁門這一帶的地形給完全復刻出來。

    包括蘇木山與雁門山之間門,自平城往北的出口,包括定襄與陰山接鄰之處的武要、武皋兩處隘口,也包括如今的黃河河道所形成的云中前套平原。

    陰山以北,便是如今的鮮卑盤踞之處。

    走哪一條路線出陰山,就顯得尤其重要。

    走雁門北出太過直白了。

    若是效昔日霍將軍事,可以走代郡,如今的代郡太守正是那晉陽王氏王柔的胞弟王澤,和喬琰之間門也可算是有交情的,要暫時逾界借道,并不是一件不能做的事情。

    若是稍往西偏些,那便是走定襄,自武要、武皋所設防的陰山峪口出擊。

    但喬琰細思之下覺得都不保險。

    在先前的休屠各胡一戰(zhàn)后,她曾經(jīng)讓人再出固陽道口,向著西北方向探去,在路上曾見鮮卑哨騎,對方更是比之休屠各要警惕不知多少,兩方剛遇上便已迅速撤退,以這雙方的距離和相似的快馬腳程,絕難阻擋對方將消息回報給鮮卑單于。

    固陽道是這種情況,定襄至代郡這一片呢?

    交戰(zhàn)的頻頻也就意味著互相滯留于此地的哨騎不在少數(shù)。

    喬琰雖可確定自己不會在漠北迷路,卻也不想讓人早早做好防備。

    如若,固陽道、武要塞、雁門代郡以北的山口都不適合作為奇兵突襲的位置,有沒有可能從中道直入呢?

    對此,喬琰和張遼達成了一致的認知,走白道口!

    這也是一條元狩六年漠北之戰(zhàn)中,衛(wèi)大將軍曾走過的路。

    作為陰山山脈自雞鹿塞、高闕、光祿塞后的第四處重要隘口,白道口自趙武靈王防備樓煩、林胡之時就在此地設立起了防線,但因道路遠比固陽道難行,此地也少有胡人經(jīng)行,直到元狩五年,匈奴鐵騎才再一次經(jīng)過此地入侵,又被隨后的漠北之戰(zhàn)打散了聲息。

    再下一次作為要塞,便是因為北魏至于隋唐時期的武川豪強軍事集團駐扎于此。

    但喬琰最為看重這里的,還是它處在固陽與雁門的中線上,正是此時她所率領的尖刀最合適插入的位置!

    也正因為這種作戰(zhàn)方針,在從雁門郡出兵后,整支隊伍貼陰山向西而行,過武要、武皋、武泉這三處重鎮(zhèn),繼續(xù)直入云中北部白道川。

    若換個對現(xiàn)代人來說更加熟悉的名字,這里也可以叫做——敕勒川。

    也便是那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1

    從先前的雁門長城外往南回望所見,乃是一片邊地重塞的肅穆景象,從此刻行于陰山下的位置往西看去,卻是好一片水草豐盛的景象。

    若是近年來沒有這樣多次胡人寇邊的情況,漢人不必懼怕于鮮卑隨時會因為此地豐饒而踏足,她此刻所見應當是風吹草低現(xiàn)牛羊,而不是此時在春日野草開始橫生之中,舉目四望并不見什么人的蹤影。

    只有黃河河道在這一片上縱橫交錯的支流澆灌著這片堪稱肥沃的土地。

    喬琰對此地不無動心之意。

    就像在雁門與西河的露天煤礦一直處在尚未開辟的狀態(tài),如今的絕大部分并州人口也活躍在太原以南,以至于這片塞外米糧鄉(xiāng)完全沒有得到充分的利用。

    大唐朔方軍總管張仁愿在此地開墾良田三千八百多頃,為朝廷節(jié)省了不知多少開支。

    即便民不敢居于此,她也要讓此地成為她的軍屯所在。

    但這一番構想的前提是,先打散鮮卑的勃勃野心!

    “喬侯?”見喬琰停駐在此間門目光長久停駐,張遼前來問詢了一句。

    喬琰搖了搖頭,“無事,只是在想此地地勢開闊,若將來有條件,該在此地演兵威懾,也得再興起一座戍守的城池,再往南的地方也得將畜牧水產(chǎn)和農(nóng)耕都給開辟起來,如今太浪費了。”

    小冰河時期連淮河都可以凍結起來的狀態(tài),注定會削減掉此地起碼四個月的種植時間門,但一旦解決掉了來自塞外的威脅,這是一片何其安全的屯糧之地。

    “走吧,過陰山。”

    白道之所以得名為白道,正是因為此地和那固陽道山口的山石顏色不太一樣。

    固陽道為紅巖,此地卻是土白如石灰色的狀態(tài)。

    這并不是一條太好走的路。直到元朝延佑年間門修葺白道才讓此地“致險之地,遂成暢通之途”。2

    而此時便顯示出了她那三維地圖外掛的好處。

    起先張遼還不懂為何喬琰這位州牧不僅要在此地督戰(zhàn),還要走在最前頭,但在白道口過陰山的路程走過小半后他便意識到,他們此番所走的路儼然是這一路行來落腳的最優(yōu)解。

    喬琰顯然對此地有過考量,哪怕是最為險要之處的蜈蚣壩上也不例外。

    當這山道開始走下坡的時候,他們的眼前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漠北草原的影子。

    因白道口行軍節(jié)省了不少體力,此時的士卒依然處在相對精力充沛的狀態(tài),但喬琰想要的是一入草原之后的奔襲作戰(zhàn),也果斷下令,即便此時還只是他們出兵開始的第二日下午,現(xiàn)在他們要做的是在將出白道口之時駐扎結營。

    “其實我們完全可以一出山口之后趁夜行軍,直搗敵營。”呂布嘀咕道。

    大約是感覺到喬琰作為一個上級并沒有那么難相處,他也將這個問題提到了喬琰的面前。

    “邊地士卒少有在夜間門看不清路的,鮮卑胡虜又如何不是這樣?”

    喬琰撥弄著面前用以取暖,火光更不分明的炭火堆,在聽到呂布的問題后反問道。“谷口一段的行軍我絕不許有任何差池,即便要被對方發(fā)現(xiàn),也必須在已經(jīng)臨近的狀態(tài)下。”

    要解釋為何有這等區(qū)別給呂布聽顯然不太容易,總歸便是因為動物內臟吃得更多的緣故。

    在必要的時候她絕不會吝惜于奇招,但此時走白道川已經(jīng)是一出用奇的情況下,她還是傾向于以正輔奇。

    喬琰又朝著呂布瞥了一眼。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這是頭一次參與到這樣的出塞戰(zhàn)爭之中,這位未來的當世虎將臉上好一派躍躍欲試的年輕人做派,便又開口道:“你若是當真精力多得沒處花,我給你個任務。”

    呂布立刻挺起了腰板。

    見喬琰伸手朝著高處指了指,又將此番行軍配備的十支望遠鏡中的其中一支交給了他。

    “你爬到那上頭去,若是看到有鮮卑哨騎,務必給我射殺在白道川谷口,能做到嗎?”

    在她與那東海麋竺達成協(xié)定后,冬日里這位格外有合作誠意的徐州大商人就已經(jīng)將第一批白水晶送到了并州,這也正是為何喬琰如今有足夠的望遠鏡可用。

    呂布回道:“喬侯放心就是。”

    喬琰當然不是讓他一個人去完成這個任務,呂布也清楚這一點。

    他飛快地從自己的隊伍中,將幾個同樣精力太過充沛的小伙子給拎了起來,一并往谷口方向去了。

    喬琰望著他的背影,頗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

    但在如今中原地界上大多人將目光聚焦于權力斗爭的情況下,如呂布這等給個打仗的機會和升官目標就能去做事的,還能替她完成這個先攘外后安內的目標,怎么看都還算是可愛。

    她收回目光的時候,便見張楊朝著她走了過來。

    “此番喬侯讓我們多帶炭火,以熱水下肚的指令已經(jīng)傳達下去了,只是隨后的奔襲作戰(zhàn)不便攜帶水源,否則輜重過于累贅,屆時我會監(jiān)督好營中情況的,請喬侯放心就是。”

    喬琰朝著他頷了頷首,示意自己對他的率領足夠放心。

    這一趟雖可算是有先驅者的經(jīng)驗在前,但喬琰也不敢忘記霍去病是如何英年早逝的,正因為如此,她對這趟出征尤其關照的就是水和食物。

    正如張楊所說,自明日一早開始他們便是輕騎兵先行,務必確保在鮮卑還未曾發(fā)覺此番行軍計劃之前,就先一步突襲入對方的營地。

    按照輕騎兵的行動速度,即一日三百里的狀態(tài),絕不可能將自陰山以南便打好的飲用水也攜帶在身側,所以只能用草原上的水。

    但好在因華佗弟子吳普身在并州,在冬日的備戰(zhàn)期間門,喬琰請他協(xié)助,為士卒設計了一套適應邊地環(huán)境的藥包,在出兵前配備于身側。

    又以各行伍之長監(jiān)管,務必飲用沸水,應當能夠減免掉一部分的人員傷亡。

    她擁著斗篷朝著頭頂星空看去,因此時正是二月底三月初,天上不見朗月,只有在此時白道嶙峋的山石之間門透露出的星斗。

    這份令人不覺神思寧靜的景象,讓她于夜晚時分不覺生發(fā)出的煩躁感都給壓制了下去。

    也讓她在鉆入營帳睡袋中后很快陷入了夢鄉(xiāng)。

    在第二日天邊剛有幾分微薄亮光的時候,她便已精神充沛地起身洗漱,用過了隨行輜重中攜帶的早膳。

    整個營地之內在這份奔襲之戰(zhàn)將起的氛圍中,只有人在走動進食喂馬的行動,而沒有人在做出什么交頭接耳的行為。

    等到喬琰的朱檀寶馬被人給牽到她的身邊,她掠開斗篷翻身上馬的時候,在她身后的隊伍已然整裝待發(fā)。

    她抬手,做出了個進軍的信號。

    朱檀像是察覺到了此時的特殊,有些躁動地劃拉了兩下馬蹄,隨著她的指令發(fā)出,這匹駿馬當即迫不及待地奔馳而出。

    作為前軍的騎兵四千余人在這白道谷口形成了一片雷動的馬蹄聲響,又與作為哨騎的呂布一行人會合,直入漠北草原。

    喬琰此時已不必作為領路者在前。

    張遼與呂布所帶領的兩路騎兵自左右兩側繞行而過,先驅而前,她則與張楊所率領的一路跟隨在后。

    當然更后方,還有攜帶著輜重補給藥品箱車的步兵接續(xù)而來。

    馳騁于草原之上和中原境內完全不是一種感覺。

    被陰山所阻斷的漠北狂風,肆無忌憚地拍打在人的臉上,卻絲毫也阻攔不住此刻進軍中征伐的凌云壯志。

    她尚且如此,想要在此戰(zhàn)中建功立業(yè)的眾人又如何不是這樣!

    哪怕他們先面對的,會是一場接近兩天的奔襲戰(zhàn)!——

    這對占據(jù)了漠北草原的鮮卑來說,好像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個黃昏。

    今年沒能往中原劫掠一番,確實是讓他們的這個冬天難過了不少,好在他們終于走出了失去首領檀石槐的影響,在魁頭、扶羅韓和步度根三位領袖的統(tǒng)治下,在賽音山下建立起了一片穩(wěn)固的前營地帶。

    這里是他們預備用來襲向大漢領土的前哨中轉站,在陰山前巡邏的騎兵也是定期從此地派出的。

    漸落的暮色中,草原上放歸的牛羊正在回到營地之中,巡邏的騎兵也已經(jīng)回攏到周遭來,形成了一支堅實的庇護隊伍。

    這好像是個再安全不過的地方。

    然而也正在最后一縷日光從西南方向的地平線沉沒下去的一瞬間門,他們聽到了一種從遠處襲來的可怕聲響。

    這絕不是什么尋常的遲歸牧群或者是巡查隊伍,而是軍隊出行間門發(fā)作的驚雷之聲!

    在依然未盡的天光中,這一支完全不知道從何處出現(xiàn)的騎兵已經(jīng)沖擊到了外圍的屏障之前。

    為首的將領騎著高頭駿馬而來也不難看出其身量極高,手中的方天畫戟更是在騎兵突入的瞬間門揚起落下,徑直撕開了一條血路。

    一經(jīng)得手,他絲毫沒有停滯意思地與身后的隊伍一道,直取那營帳的中部而去。

    那里正是這前哨的指揮處所在。

    而身在那位置卓然之處,近來位此地督戰(zhàn)的,乃是步度根的二兄,魁頭的胞弟扶羅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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