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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1. 091(二更) 長輩晚輩……

    “……”

    喬琰跟墻頭的伏壽對視了一眼,深覺對方能有膽子參與誅殺曹操之事,這膽魄是在年少時候就可見端倪的。

    但在喬琰準允后,她爬下了梯子從喬府的正門進來,提起這種植芥菜的始末,喬琰又無端覺得,其中倒也有幾分辛酸之意。

    伏壽畢竟并非陽安長公主所出,再如何脾性跳脫也不能往自家鬧騰,倒是因眼見這隔壁的院子里留下來的伯伯看起來很有些生無可戀的意味,便想著,她還不如鬧騰到他面前去。

    于是伏壽指著菜畦問道,若是有一日喬公神思隨清風送還,眼見這個原本種植之處竟然如此寥落,是否會覺得憋悶呢。

    不如我們來種菜吧!

    她說是說的什么“我用你家地種了一茬芥菜”,收獲下來的菜卻是放在這喬府地窖之內的。

    除了留下少量當季之時的現吃所用,其余的都給腌制成了咸菹,也就是以芥菜做成的咸菜。

    從未接觸過此事的伏壽因覺得自己不能半途而廢,還偷偷跑去找自家的仆役問詢了一番,這才領著一堆陶罐空壇跑了過來。

    喬玄留下的老仆話雖不多,這會兒聽伏壽在這里嘮嘮叨叨地說起自己制作咸菹的始末,看向伏壽的目光頗有看待晚輩的慈愛之色。

    喬琰將這表現看在了眼里,轉頭讓典韋去街市上打幾個菜回來。

    一聽她這吩咐,伏壽連忙插話道:“有客遠來相逢,該當有酒的!”

    因她平日里所見的人不多,故而這三年間讓她尤其印象深刻的便是喬琰。

    她試圖將對方此時的身高和她印象之中做個對照,發覺她看起來高挑了不少,那么由人推己,她也該算長大了不少。

    這樣說來,既是請客如何能沒有酒。

    父親請客都是這樣的!

    “如今我為主你為客,此事我說了算。”喬琰將她給按了回去,又讓老仆去同伏侍中府中的人交代了一番。

    年少的伏壽還沒經歷過社會的毒打,就先體會了一把何為胳膊擰不過大腿。

    但她又想起了在聽到這頭動靜的時候最想跟喬琰問起的問題,在確認自己的嘗嘗酒味盤算落空后,轉而跟喬琰問起了樂平的情況。

    此前喬琰給她送來的書信,還被她放在書架之上,隨信而來的山貨禮物中,除卻那些個泡水喝的東西之外還有兩根木雕擺件,也一并放在了邊上。

    這些都讓她對那太行山脈著實感興趣。

    可她生于京城長于京城,從未有機會到外邊去走一走,也只能憑借著自己遠觀北山所見,來想象一番太行山的樣子。

    現在聽到喬琰提起樂平的五十萬畝農田和十多萬畝山田,伏壽先是掰著手指計算起了數量,又對比起了跟她所種的那片菜畦之間的面積差距,不由皺起了臉。

    “不識京城外,不知乾坤大啊。”

    喬琰忍不住笑了出來。

    她這句聽起來很有幾分小大人的樣子。

    但她的這種“老成”又和蔡昭姬跟隨蔡邕早年間顛沛而形成的早熟做派不太一樣,其中還有些孩童天真的想法在。

    沒聽她嘮叨兩句可惜沒能親自見到六十多萬畝山田農田豐收的場面,就聽她轉而說起,她先前為了知曉京城之外的情況,托父親給她找找有沒有四方的游記。

    她和三年前一樣很有些自來熟的樣子,但比起三年前她無疑長的并不只是個頭。

    喬琰聽她托著下巴回憶道:“我去歲讀完了班叔皮的北征賦和覽海賦,前年讀完了馬第伯的封禪儀記,對了,還有那張平子的東巡誥。”

    這閱讀的水準便是如今也是極其少見的了。

    雖然喬琰下一刻就聽她說的是——

    “賦便不提了,我年紀小,看不懂那些又是“之”又是“兮”的,頂多就是湊個數,見見世面。”

    伏壽全然未發覺到她那大實話說得讓人很覺她可愛,一本正經地說道:“可那封禪儀記乃是馬第伯追隨光武帝封禪之時見泰山所寫,東巡誥也是因帝狩于岱岳所創,哎,這世上能去泰山之人何其少,更多的還是這家鄉附近的山陵而已,那么為何竟無一本書將這天下山川河流都給記載于其中呢?”

    “便說這洛陽城外的洛水,其經逢春秋至今,不知有多少故事,若能將其記載整合,實是一本著實有趣的書。”

    伏壽顯然困惑著問題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正好平日里伏完覺得她的問題著實太多也太奇怪了些,現在便當著喬琰的面問了出來。

    喬琰回道:“若如你所說這般記載,便是足不出戶之人也可遍覽山川風物,倘佐以圖景,更能讓宅邸內之孩童可知曉地大物博,可是如此?”

    伏壽目光一亮,“正是這樣!可惜父親說我這想法天真了些,何來這等功夫去四方記載收集,他們那些大人要忙活的事情多得很。”

    喬琰倒不覺得她的想法天真。

    若是她活在唐朝,能身處屋中便看到北魏時候酈道元寫就的水經注,東魏時候成書的洛陽伽藍記。

    若是她活在現代,還能體會一番足不出戶遍覽美景的實況,甚至能體會一把被醉翁亭記、小石潭記這些篇目轟炸的感覺。

    但現如今的確是少了些,要知道游歷文學自東漢才開始興起,如今還未成個主流。

    而這等行游之記載,在此時這個環境下,確實需要政治實力來支撐。

    就像水經注——

    別看此書記載的是各地水文,卻也包含了發生在這些水道的范圍內三百多場戰役,因其記錄者酈道元一度擔任過東荊州刺史,方才有了其“開兵要地理之先河”的記述方式。

    當然這本距離如今還有三百多年才會誕生的書,顯然并不適合用于喬琰給伏壽的舉例,但喬琰也深知,她此時不該說什么她父親說的對之類的話,來打擊她的積極性。

    便開口回道:“或許過上幾年,戰事稍稍平定些,便會有人以腳步度量天下風物,留下這些記載了,也難保你就是這個記載之人呢?總歸現在是有人在為鎮壓亂象而努力的。”

    聽到喬琰說讓她去記載的時候,伏壽琢磨著她是不是在誆騙自己,但見她眉眼之間神情篤定,又好像還真是如此認為的。

    想到她說的后半句話,便好奇問道:“有人在為鎮壓亂象而努力……是說阿姊你嗎?”

    伏壽先前從父親的書齋里借書來看的時候,聽父親說起了喬琰在并州行事張狂,讓她少跟對方來往,以免惹禍上身。

    但又聽母親,也便是陽安長公主斥道,喬琰好歹是在為漢室盡忠,怎不見伏完領上幾人去將寇關三輔的涼州賊子給宰了。

    這兩人迥異的評價匯集到伏壽的耳中其實是同樣的消息,總歸便是喬琰在并州有除賊之舉,有本事得很。

    再想想喬琰在洛陽干了些什么?在她眼皮子底下的也就是種菜了。

    伏壽儼然已經將喬琰視為了自己的半個偶像,自然也要效仿一二。

    只是以她的年紀顯然不會明白,為何喬琰要在彼時選擇種地來保全自己和闡明心志,她也更不會明白為何在她問出這個問題后,會見到喬琰露出了個意味不明的笑容,而后說道:“也說不準,在努力的是南宮之中的當今天子。”

    至于是哪種方向給出平定條件的努力,這便仁者見仁了。

    總之,中平四年十月之望,劉宏在朝堂上宣布了一條消息。

    因并州先后有白波賊、黑山賊作亂,又有休屠各胡心生不臣之心,故而意圖重設度遼將軍。

    現如今夠資格擔任此位的大多還有他處平叛職責,故而此將領之位,將在京郊以演兵之法遴選而出。

    此消息一出,頓時引起了一片驚動。

    演兵之法?

    前漢孝昭皇帝時期,頭一位被委任為度遼將軍的范明友,是從中郎將的位置上晉升過去的,再如喬公祖,乃是三公舉薦登上的這個位置。

    這度遼將軍的權柄以維護北部邊防為任,雖在如今看起來不是個肥差,但也是實打實的銀印青綬兩千石大員。

    可按照劉宏的說法,自六百石以上俸祿官員,非平叛交戰區內的官員,在職或賦閑者均可以一試這個位置!

    這些人將以演兵訓練之法證明,自己確有統領一軍的職責,進而擢選就任度遼將軍一職。

    而北軍五校兵馬將會作為配合此番遴選的兵卒。

    “這個選拔方式未免也太奇怪了……”

    別說今日朝堂上的議論之聲紛紛,有些不明白為何在樂平侯進京之后,請奏重立度遼將軍后,劉宏會拿出這樣一套選拔的流程,就連何進大將軍府議事之中,眾人心中也有諸多不解之處。

    但仔細想來,劉宏所說的能擔任此位的人大多還有其他要務,確實不是一句瞎扯的話。

    這些人要么就是在平定大漢其他各處的叛亂,要么就是已經升遷到了更高的位置上,不適合去做這度遼將軍,要么就是為劉宏所忌憚,短期內不可能掌握兵權的。

    這些個各式各樣的理由讓一出聽起來荒唐的將軍選拔,反而成了一種勢在必行之事。

    何況,除卻此番劉宏以蹇碩此人壯碩且有武略為由,令其也參與選拔之外,他起碼也沒提出要讓眾人以考校武藝這等方式來選出度遼將軍,而是以同樣出自北軍五校的兵卒歸入各人的手下,憑借統兵演武決斷勝負。

    若真要督戰北方軍事,確實要有這等應戰本事。

    何颙與袁紹對視了一眼,由袁紹起身回道:“我倒不覺得此舉奇怪。”

    何進這幾年間身處高位,那些個屠戶習氣是少了不少,卻也因為這些個世家子弟和海內名士簇擁在他身邊,養出了溢于言表的傲氣。

    見到站出來的是袁紹,他才稍有幾分正色地問道:“本初此話何意?”

    袁紹拱手而回:“先前我與伯求意外得到了一條消息,說的是天子有意于選拔度遼將軍之時借機將其中的佼佼者選為西園八校校尉,對此消息,我二人心中生疑不敢確定,但如今眼見陛下將那小黃門也給安排進了此番選拔之中,這消息卻有幾分真了。”

    何進嘴角的笑容一滯。

    袁紹并未等何進插話,已繼續說道:“那蹇碩到底有幾分本事,我等心知肚明,這些環繞在天子身邊的近侍宦官,也不過能在內朝擔任官職而已,此前從未有過外放之先例,想來天子也絕不可能寄希望于他能傲視群雄,成為一方鎮守的兩千石。”

    “那么以大將軍看來,這位被陛下倚重有加的蹇公,所來到底為何呢?”

    何進還真沒愚蠢到好賴情況都聽不出來的地步,他沉聲問道:“莫非竟是要讓此人以此番雖然落敗卻表現出眾的理由,再給他一個新官職?”

    他話中是在問,但想想劉宏對那些宦官的態度他就意識到,這并非不可能發生之事。

    若非袁紹提醒,他的目光還只集中在度遼將軍這位置上。

    可如今細思之下,忽覺怒氣上涌。

    兩漢之時的大將軍統轄天下兵馬,和太尉那等更偏重于軍事方針決策卻無實際兵權在手的情況不同得很!

    以何進為例,自他于光和七年就任大將軍以來,便享有開府募兵的權力,即便是皇甫嵩這等天下名將地位也得在他的下頭。

    可若真如袁紹與何颙所猜測的這樣,劉宏要借此機會成立私軍,分明是有意要分薄他手中的權柄。

    前有梁冀、竇武之死,后有劉宏在這兩年間時而表現出的對劉辯不滿,何進這等憑借外戚關系而非是真本事入主高位的,很難不往壞一些的方向去想。

    他又往何颙的方向看了一眼,見他頷了頷首,示意袁紹所說也正是兩人一道推斷出的結果,不由越發將心往下沉了沉。

    然而此時他又聽袁紹說道:“大將軍何必露出此等如臨大敵的神情?”

    何進不由板起了臉:“本初有話直說便是。”

    袁紹回道:“如若先前我們對此事未知,那么陛下在暗我等在明,但如今卻是我等在暗陛下在明了。故而如今有兩種方法可應付,其一便是我等什么也不必做,只需等那西園八校選出后試圖拉攏便是。”

    “此法不可行。”何進搖了搖頭,并不愿意以這等被動的方法行事。

    “那便是第二種了,”袁紹絲毫不意外何進沒選擇第一種,而是繼續說道:“我等助力于陣營不明確的自己人來躋身高位就是,只要陛下覺得他們不是我們的人,又有什么理由將他們棄之不用呢?”

    “你所說的人是……?”

    “譬如說,韓馥韓文節。”袁紹并未猶豫地給出了這個答案。1

    這也正是他在跟袁隗商議后,由袁隗給出的答案。

    此人早年間承蒙袁氏恩情方才有了躋身仕途的機會,但其今日能混到御史中丞的位置上,卻大多還是憑借著自己的本事。

    最為特別的是,他這人更傾向于從事武職,且早年間自涼州招募來了一位將才名為麴義,跟隨在他左右。

    無論是讓其前去謀奪度遼將軍的位置還是成為西園八校尉之一,對于袁氏來說都是一筆穩賺不賠的買賣。

    何進心中思忖了一番,點了點頭,“若如此,倒也不失為應對之法。”

    但要他看來,光是袁氏提議之人還不夠,那小黃門蹇碩若是能在這番演武練兵之中出什么問題,便還留下了——

    七個位置。

    他得安排一點自己人進去。

    見袁紹還有什么想說的,他當即擺了擺手示意今日到此為止。

    袁紹瞧著何進這番知曉情況后便油鹽不進的樣子,與何颙再度交換了個眼神,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幾分不妙的預感來。

    但想著各地的報名、準允、進京都還需要些時間,想來應當還有勸阻的機會。

    也還好,還有一位能在此番西園校尉選拔之中的人物抵達了洛陽。

    正是在喬琰和劉宏的建議中提到的曹操。

    說起來,他在那濟南相的任上,口碑可稱是兩極分化。

    對百姓而言,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好上官,尤其是在防治大疫和防治蝗災上,他都拿出了切實有效的處置手段。

    可對濟南國內的官員來說,他就簡直是個活閻王。

    光是那一口氣奏免了郡國之中八成長吏的行動,就屬實是雷厲風行得嚇人,甚至一度導致貪官污吏紛紛拎包跑路。

    但他又覺其中權貴交易無趣,明明手握被征拜為議郎的任命,還是跑回家賦閑去了,現在一聽那并州度遼將軍的選拔,又覺得這職位合適他,當即趕來了京城。

    不過先見到他的甚至不是袁紹,而是喬琰。

    她今日交了那尚書進學的作業,準備往靈臺方向走一趟,去見見馬夫人,卻正見曹操棄舟登岸,自洛水浮橋的對面而來。

    著實是有些趕巧。

    他如今還是個白身,自然也不能著官服,但這頗有粗豪任俠之氣的闊步而行,倒也讓他從這洛陽人群之中穎脫而出。

    此番唯獨有些特殊的是,在他身邊還跟著個風姿卓群的少年郎。

    想到曹操此前與她說過的那句——她與曹昂年齡相仿,那么這少年郎的身份也便呼之欲出了。

    果然在曹操頗為驚喜竟能在此地遇見她后,當即抓過了他身邊的少年說道,“此為我之長子昂,我此番來洛陽將他也給帶上了。”

    曹操和喬琰往來書信不少,即便有這三年不見,也并未覺得往來關系有所生疏,已于談笑自若間接續下了話題。

    他更是當即提到了一件此前喬琰不曾意識到的問題。

    “說來……如今你這樂平侯擔當喬氏門楣,那么你我書信之間往來如此便也罷了,對外不適合以世叔世侄女相稱,若真如此,未免有失你的身份。”

    曹操坦然地一拍曹昂的后背,說道:“那么你我同輩論交,讓我家昂兒以你為長輩便是!”

    92. 092(一更) 征西之志

    別說曹昂被父親這劃輩分一出嚇了一跳,喬琰都差點因為這一句沒能繃住表情。

    曹操……倒也不愧是曹操!

    他這還真不算是突如其來的舉動,就連在他話中所提及的理由也著實很能說得通。

    倘以爵位定尊卑傳承,那么如今的梁國喬氏便確實是以喬琰為尊。當然也不完全是因為爵位,還因為她能以言論上達天聽。

    譬如去歲剛就任東郡太守的喬瑁雖為喬玄族子,若按照輩分應當稱呼喬琰一句侄女,在寄來樂平的信中也頗有幾分拉攏恭維之意。

    那么曹操說她如今承載門楣之望,除卻真與天下名士之中的長者相處,需執晚輩禮節之外,確實不合適貿然稱呼什么世叔世侄女——這話是沒說錯的。

    不過這樣一來……

    這甚至瞧著還要比她大上一歲半年的曹昂,便憑空成了個侄兒輩的。

    喬琰道:“世——孟德此話倒是讓子脩多了個長輩,我出門匆忙,可沒帶什么見面禮。”

    “這有何妨,下次補上就是。”曹操回道。

    但凡是換一個在此,只怕說的就是什么燁舒也尚且年少,這見面禮便不必了。但曹操是什么人!

    他能坦坦蕩蕩地來上一句你我同輩論交,也能同樣坦然地來一句,你出門倉促沒帶禮物,這也無妨,下次補上。

    曹昂顯然就沒學到曹操這等豪邁作風,他哭笑不得地朝著喬琰拱了拱手,稱了一句“喬侯”。

    大侄兒的面皮還沒厚到當街喊出一句長輩稱呼來。

    大約是出于同樣的坦率做派,喬琰決定等下次補見面禮的時候也讓他補上——

    不過曹操既來,喬琰便暫時打消了前往靈臺的計劃。

    她雖想著見一見馬倫,也借機問詢一番那位機械天才馬鈞的情況,但如今,便還是先關注眼前這度遼將軍選拔一事為好。

    曹操如此言不避諱,徑直提起輩分之論,喬琰便也同樣沒藏著掖著,問起了這個問題。

    在街上談話到底多有不便之處,故而他們此時已身在了延熹里的宅邸之內。

    “我也不瞞燁舒,方聽你于月前來信,提起那進攻休屠各,威懾南匈奴之事,我便心生蕩闊浩然之意,此事實為英雄所為,縱有一時魯莽之名,又何如效霍將軍事之勇絕,以我所見,我漢家子弟自當如是!”

    曹操早知喬琰能出奇策,正如那長社一戰的里應外合,也早知喬琰有治平之能,正如她在樂平地界上所為,但驟聞喬琰直出塞外進擊匈奴,他方才發覺自己還是小看了她。

    或者說,此前所知也不過是她所表現出的一鱗半爪而已。

    曹昂在旁補充道:“父親彼時拍案,言及此事乃是大快人心,非等閑可為。”

    曹操賦閑在家,便干脆抓了兒子來培養,曹昂自然將他收到來信時候的表現看得分明。

    曹操雖在濟南相上政績斐然,但他時常提及,若能為大漢之征西將軍,必為其竭力平定涼州之亂,現如今那涼州還亂作一團,倒是喬琰已先一步率軍北出陰山,于受降城下還擊休屠各,這無疑是切中了他的愿景。

    “如此說來,孟德該當與盧公有話可說。”喬琰笑了笑。

    盧植先前所說也正是那大快人心四字。

    對盧植此時雖在尚書令位置上卻并無實權的情況,曹操也算是知道些,只是現如今這情況,他一來無甚可做,甚至阻攔不住他那老父親想買個三公過把癮頭的盤算,也難以言論上及天聽,將盧植從如今的處境中解脫出來。

    他便只如閑談一般問道:“我聽聞燁舒正跟盧公學尚書,不知學到何處了?”

    這消息往來以及曹操動身趕赴洛陽的時間里,喬琰既然還要上交讀書報告,自然也不能瞎糊弄著來,此時又往后學了幾篇。

    “昨日所學正是周書之中的酒誥。”

    喬琰話音剛落便看到面前的曹操嗆咳了一聲。

    既是于宅邸之中招待,招待的又不是伏壽這等孩童,自然是酒肉齊備,但喬琰如今在學尚書,曹操也是學過的,那周書·酒誥之中有言,非祭祀不可飲酒,如有群聚而飲者,當將其送抵鎬京,殺之為戒。

    雖如今不是這律令施行,但曹操還是不由覺得脖子有些發涼。

    但他又旋即坦然回道:“酒誥?酒誥中有言,不可湎于酒,我如今借酒抒懷,以酒詠志而已,算不得禍事。”

    喬琰搖頭,“孟德這就說錯了,盧公讓我學酒誥,所學的可不是那一句予其殺,而是那句人無于水監,當于民監。”

    這話吧,跟唐太宗那句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說得很像。

    此言自周書之中已是先人所言,從水中所見不過面容而已,從民中所見卻為社會實情,盧植于酒誥之中最喜此二句,也便成為了他教導喬琰之中所說。

    曹操顯然深諳只要我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這話中精髓,坦然回道:“此為高屋建瓴之言,不過我這人俗氣,只瞧得見那個酒字。不提此事,還是說回這度遼將軍吧。”

    曹操決定先了解了解自己的競爭對手,便問道:“以燁舒在京中所見,何人堪配此位?”

    喬琰沒打算將劉宏有意于將曹操安排進西園八校的事情透露給他,只舉樽回道:“我先時同陛下提議了皇甫將軍與孫文臺,可惜陛下言及此二人另有安排。至于孟德——”

    “議郎之位孟德不屑為之,但人有不爭之時,也有必爭之事,這度遼將軍位,想來孟德是有一爭之心的,何用我來說。”

    曹操聞言笑道:“燁舒此話合我心意,方今之時,這邊塞將領何物都可沒有,唯獨不能少了膽魄,以考校競爭之法定奪度遼將軍,實為大善,若有人于眾人中獨占魁首,對峙匈奴鮮卑也必揚眉橫掃,不落下風。”

    曹操顯然并不知道劉宏的安排,他此時也誠然是以大漢忠良為己任,故而此言說出,要喬琰看來,還著實配得上肺腑之言四字。

    大約是因酒氣助興,他想了想又道:“不過說來,若我當真能從此遴選之中獲勝,便與燁舒算是鄰居了,并州非汝潁之地,有群賢集會,卻也有蔡伯喈、崔威考等人在此,又有燁舒于樂平建那學院,我也正好可將昂兒送來就學,請你這位做長輩的關照一二。”

    這下輪到喬琰差點被酒水嗆住了。

    她覺得曹操可能不止跟盧植很有共同話題,跟郭缊也會很有共同話題。

    不過,他的這些想法也注定只會是想法而已。

    如若喬琰此番真能如她所預料的那樣達成愿望,那么并州境內絕不可能再有其他人涉足。

    而就算她此番失手,劉宏也絕不可能在此時將曹操安排在度遼將軍位置上,以防她這位從不走尋常路的樂平侯,與一個同樣可稱進取之心昌盛的同盟一道,打出了什么不可遏制的結果。

    所以喬琰毫無后顧之憂地說道:“若真如此,還可讓子脩與彥材一同學文習武,我必不辜負孟德所托。”

    “彥材?”驟然聞聽這名字,曹操還愣了一愣,但在意識到喬琰所說乃是何人后,他又反應過來,這是故人之后!

    喬琰在來往信中并未提及過傅干也來到了樂平,此時忽然說起此事,曹操原本還對傅干去向的擔憂在此時終于放了下來,但提到傅干便也不免想到戰死的傅燮。

    他想到此又不覺發出了一聲嘆息。

    “可恨賊黨亂國,庸臣誤國,忠良死國。”

    賊黨即為馬騰韓遂等人,庸臣便是那貿然出戰的涼州刺史耿鄙,忠良正是傅燮。

    也不知是因為曹操和傅燮之間曾有并肩作戰的經歷,還是因為他以征西為志向,從傅燮的身上看出了幾分他也可能遭遇的將來,又忽然對喬琰說道:“若我有朝一日從傅南容舊事,我便讓昂兒也同彥材一般投奔你來。”

    “孟德何出此等交托之言,”喬琰回道,“如今酒在杯中,前途在望,我該祝的是孟德于遴選之中名列前茅,而非是什么為將者必經馬革裹尸。”

    曹操這人,感嘆英雄生不逢時的情緒來得快,走得也同樣快,一聽喬琰這話他便笑道:“是極!我等先滿飲此杯再說!”

    在旁圍觀的曹昂不由無聲地嘆了口氣。

    他算是看出來這二人到底為何平輩論交了,這把酒對飲的言談之間分明是同一番豁達,更有那英雄惜英雄的意味。

    可好像不管是哪種結果,他都要往樂平學院就讀的樣子?

    也不知道那地方是何種樣子……

    他心中思忖之間,將目光短暫地從喬琰和曹操二人身上挪開,正見那屋外的院子里,喬琰身邊那位壯碩勇武的護衛正在仰頭朝著院墻上說些什么,他仔細一看才發覺那上頭還掛著個身影。

    這種奇怪且對比懸殊的交談景象不知為何,放在了這位就喬侯的地盤上便讓人覺得并無什么不妥之處。

    他收回目光重落到眼前,便意識到他好像錯過了一句話,還是問他的話。

    曹操對他這走神頗為無奈,又重新說道:“燁舒問你,你如今讀了哪些書?”

    曹昂回道:“方讀了那過秦論和論治安策。”

    想到時人多以長輩對晚輩有所希冀評判,喬琰想了想說道:“子脩有意效賈長沙執政之才,乃是宏愿,卻莫效他生不逢時。”

    但到底是適逢其會還是生不逢時,即便是如今已經嘗試執棋而行的喬琰自己都得不出一個結論,更何況是曹昂。

    中平四年十一月,大司農曹嵩買官,就任太尉。

    也同樣是這十一月中旬,自請前來參與度遼將軍選拔的眾多在職或賦閑官員,都抵達了洛陽西郊軍營之中。

    劉宏此前自無那么多閑情逸致去將這些前來的官員一一校對名錄,但他既要借著度遼將軍的選拔,給自己選出個私軍來,到了這會兒人員齊備的時候,總歸是要來看一看的。

    洛陽北軍開赴這西郊大營,于營盤空地之處更是支起了一座校驗點兵高臺。

    只是臺下兵卒陳列,列隊于最前的乃是那些候選之人,而身在臺上的正是當今天子與其身邊重臣。

    曹操朝著臺上看去,見到喬琰也身在其中。

    大約是因為她有北擊匈奴的戰績,被抓來做了個裁判,也或許是因為這重設度遼將軍之事是她跟劉宏提出的,便也有了此番殊榮,但也或許——

    這只是她如今正得天子青眼的表現。

    總歸喬琰有了個最佳的觀望位置,既將臺下這些個陌生面孔收入眼中,也將劉宏的反應看得清楚。

    在他于上首坐定后,便有小黃門將此番參與的將領名單呈遞到了劉宏的手邊。

    他逐行地看下去,明明面上看似未有什么特殊之處,喬琰卻直覺他此時的心情并不那么美妙。

    這名單也同時被抄錄了幾份,分發到了他們的面前,喬琰粗粗掃了一眼便意識到,劉宏為何會有此等表現。

    倒也真不枉費她刻意給袁氏通風報信一番!

    算起來袁氏所提名的人選還大多收斂,譬如韓馥,譬如紀靈,都是現如今還未曾闖蕩出太大聲名,也并未直接和袁氏形成聯系的。

    可袁氏本著世上沒有不透風之墻的想法,將事情透露給了何大將軍,這情況便大不相同了。

    吳匡、張璋——

    這是擺在明面上的何大將軍死忠擁躉之人。

    這二人甚至在何進死后,因怨恨何苗與大將軍不同心,將其亂刀砍死,說是極端的何進擁護者也不為過。

    這兩個人沒有任何必要在大將軍得勢的情況下前來參與度遼將軍的選拔,可偏偏此時出現在了這里。

    董旻——

    這是董卓的胞弟,此時同樣聽命于何進帳下。

    甚至還有一位在明面上的身份更不加以掩飾的。

    何進大將軍府府掾王匡。

    這張名單就差沒將一句話貼到劉宏的臉上。

    別管此番選拔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總歸我何進要在其中撈個夠本。

    喬琰腹誹了一句“屠戶心態”,卻沒在面上表露出分毫,更思前想后又覺,若只有這何進的安插人手露在明面上,那還欠缺了些火力。

    不如將其他人的老底也給一并掀了!

    她將目光從這名單上收回,忽而起身出列,朝著劉宏拱手說道:“陛下可否容臣說一句話。”

    劉宏抬了抬眼皮,“說。”

    “既要以人為度遼將軍,起碼也得有克制匈奴之能,臣此前與休屠各胡交手,對其本事略知一二,故而敢請陛下準允臣下場,與諸位將軍一試!”

    劉宏朝著今日身著騎裝而來的喬琰看去。

    她這般衣著讓人不難看出,她有此算盤只怕并非是在方才,可她此時忽提此事,顯然與他的利益并無沖突,也還能為他一用!

    “準!”

    93. 093(二更+15w營養液加更) 煽……

    北軍五校。

    屯騎、越騎、步兵、長水、射聲。

    與等閑時候不足千人的一校隊伍不同,因光和七年的黃巾之亂,洛陽八關調遣將士,死守關隘,同時也將每一校的兵卒數量進行了擴招。

    按照軍中士卒的說法,在人數達到巔峰的狀態下,甚至有步兵營達一校萬人的數目。

    然而隨后的洛陽大疫擴散,軍營又是最容易傳播疾病的人員密集之地,以至于有相當一部分的士卒在此番兵亡。

    更有蝗災之后,供養士兵口糧不易,于是彼時的營中兵員數量甚至削減到了一校兩千。

    但蝗災之后不久,西涼戰事便起,因雍涼寇關輔,這北軍五校再復擴招。

    到了如今,人數約莫在一校千多人。

    此番參與擢選的“將領”,包含臨時參與其中的喬琰,共計十六人,故而每人分到的人數便在五百上下。

    劉宏倒也深諳平均之法,完全沒給人在兵種上搶占優勢的局面,直接以人手屯騎、越騎、步卒、胡騎、弓弩手各百人的配置分發了下去。

    又以十日為限,令各人將手握士卒訓練得當,而后以棍棒替代刀槍盡量減少傷亡的情況,以淘汰之法決出最終的優勝之日。

    可如今——

    實在不是一個進行比斗的合適時間。

    十一月中旬,雖還沒像是去歲一般,在這個月份已經飄起了落雪,但喬琰望了望天色,只覺凜冬已至。

    今日又不曾云開霧散出現日光照耀的景象,以至于更顯陰重了幾分,或許唯一看起來明艷異常的就是劉宏留下的那張華蓋。

    帝王御駕已離開西郊大營,重歸于南宮,但那搭建起的高臺上十二重五采華蓋還留著,像是在昭示著一個信號——

    等到隨后的正式比斗之中,他還會出現在此地,若是能有足夠優越的表現,足以在當今天子面前搏出一個前程來!

    可他越是如此急迫,也就越是讓喬琰確信,她試圖利用劉宏在“群狼環伺”處境下的孤注一擲操作取勝,越發有了可行性。

    他是如此急于在今年冬日選拔出有調兵之能,且能效命于他的將領,甚至都等不到來年春日。

    更明顯的信號則是,在喬琰剛抵達自己所在營盤后,便立即迎來了一個特殊的訪客。

    “什么風將蹇公給吹來了?”喬琰朝著來人看去,開口問道。

    這位中常侍著實是此番的十六人中最為特殊的一個。

    看起來他同喬琰一般,是此番遴選度遼將軍的試金石與評判標桿。

    但大約只有喬琰知道,劉宏對他堪稱委以重任,在未來成立的西園八校中,甚至將上軍校尉的位置交給了他,也便是讓他作為西園八校的實際領袖,而后便將劉協托付給了他。

    不過此時的蹇碩,還只是袁紹口中的“區區小黃門”而已,他也清楚自己的定位,并未敢在喬琰的面前擺出什么架子來。

    劉宏同意她參與此番遴選交戰時候的語氣,以彼時身在臺上的他聽來,說是寄予厚望也不為過。

    喬琰與梁國喬氏的關系并不密切,且已孤身在樂平年,年之內并未令喬氏中人踏足樂平,此事都看在陛下的眼中。

    雖然話說出來有些怪,但在劉宏的陣營劃分邏輯之中,喬琰和這些個身無所依的宦官在他這里的定位是一樣的!

    但又因其屢有貢獻,于劉宏心中的地位必定在尋常中常侍之上。

    蹇碩深知劉宏此番的“大計”,心中不由有幾分惴惴不安的情緒,好在喬琰也一并下場,給他分擔了不少壓力,準確的說——

    “陛下有一事令我轉告喬侯,請喬侯務必記掛于心上。”

    蹇碩壓低了聲音說道:“陛下說,喬侯可以敗,但若是遇到以下幾人,不管用什么方式也必須將其擊敗,想來以喬侯征討黑山賊、白波賊與休屠各胡的戰績,要做到此事不難。”

    他一邊說一邊將手中的字條給遞交了過去。

    喬琰翻開一看,不出意外地看到了王匡、董旻、張璋等人的名字。

    劉宏下達這指令不難理解。

    何進分明已經掌握了大漢最高的軍事行動權限,卻還要在此時咄咄逼人,但求一個有利必占,無疑是觸及了劉宏的逆鱗。

    但因外戚執政軍事在此時的必要性,劉宏不適合跟何進撕破臉皮來討論這個問題,可現下既然有喬琰親自下場,他倒是有了一個相對委婉的方式解決此事。

    喬琰在并州打出的戰績很難讓人相信是個偶然,劉宏琢磨著,讓她對上這些人想來問題不大。

    可喬琰一聽這指派,在心中不由覺得有些好笑。

    這些擺在明面上的何進部從被清除出去后,屆時可就真成了世家舊吏占據半數之上的情況了。

    也不知道到時候劉宏知道這真相會不會被氣得更重。

    這是先驅一虎,又引一狼啊!

    喬琰不無壞心眼地想到,劉宏的身體原本就已不大好了,若是受到了什么太過致命的刺激,說不定是會減壽的。

    可這跟她這位完全出于評判度遼將軍是否夠格目的而下場的“大漢忠臣”,又有什么關系呢?

    她頂多就是在掀開這層遮蓋上盡一份自己的力而已。

    都說同行靠襯托,如今可正是個對比的大好時機!

    喬琰心中思量,在面對蹇碩的時候卻只做出了個對陛下突如其來指令有些不解的樣子,“這確實是陛下筆跡,只是為何……”

    “喬侯不必多問,陛下對他們另有安排而已。”蹇碩回道。

    “那可否勞煩蹇公替我問詢陛下,若要達成此目的,光我一人在此地只怕還尚有不足,我此番抵達洛陽有一虎士相隨,能否讓他也一并入營,我也更有把握些。”

    蹇碩聞聽此言,表情輕松了不少,“喬侯可知道一件事?那北軍五校的各校人數相差不多,可騎兵步兵,胡騎越騎的管轄方式不同,在其中設置的員吏便大有不同,若是想要從中操作,別說喬侯只想帶一人入營,便是多帶上幾人也并無問題。”

    “此事甚至不必問詢陛下,只此事的話,我立刻讓人去將喬侯辦妥。就算帶上駕車的車夫也無甚問題。”

    喬琰目光一亮。

    她等的就是這句話!

    別人家的車夫是車夫,她的車夫可是個“鬼才”。

    喬琰眼中閃過了一縷微妙的笑意,卻只是朝著蹇碩拱了拱手,回道:“那便先謝過蹇公了。”

    不過在見到典韋和郭嘉之前,她剛送走蹇碩,就迎來了另一位訪客。

    更是個不見其人先聞其聲的訪客。

    “燁舒前幾日還占了我這輩分的大便宜,平白與我那與你同歲的長子差了一輩,還與我把酒言歡預祝功成,怎么今日便成了與我同臺競技了?”

    曹操說歸這么說,喬琰卻從他的語氣里聽不出幾分郁悶的語氣,甚至在抬眸朝著他看去的時候,頂多見到對方臉上被凍得泛紅,可不見什么怨懟之態。

    喬琰當即回道,“孟德竟不需先去熟知自己麾下兵卒情形,便敢來我這里興師問罪,可見是勝券在握了。”

    她抬了抬手中的兵員信息造冊,頗為無辜地笑了笑。

    這話說的,曹操就覺得自己很難接。

    喬琰又道:“孟德不必擔憂,陛下不會允我接管度遼將軍位置,我此番只是想下場一見,諸位爭奪此位之人是否真有這個本事。”

    她神情凜然,繼續說道:“胡人反復多變,來襲莫測,非有虎踞雄視之力者不可鎮守邊關,若連五百甲士都難以駕馭,倒不如去當那百夫長去,何必來我并州地界。”

    “并州若有不安,祖父九泉之下也難有安定,故而我此番絕不會讓步,權且一試諸位豪杰。”

    她這般義正詞嚴的說辭,更是讓曹操沒法說什么了。

    不過聽她這樣說,曹操非但沒覺得這是什么需要退避之事,反而還被這高標準給激起了一番斗志,他朗聲笑道:“好啊,那便交戰中見真章了。”

    是啊,有個標桿又有何妨呢。

    不過話說到此,他又不免有些羨慕,喬公祖能有喬琰這般的孫兒名揚后世。

    但想了想他家昂兒也并非庸才,正合適在此番演兵之中長長見識,日后再上戰場上打熬打熬資歷,可要比他自己成材得早些,又將這點兒越想越覺不切實際的奢望給拋在了腦后。

    他與喬琰交代了兩句這北軍五校之中他此前就任騎都尉時候的情況,這才離開了此地。

    沉默良久的系統終于在此時看到了點——自家宿主成為一方雄主背后謀士的希望,忍不住開口問道:【你覺得曹孟德此人如何?】

    “且先看看吧,”喬琰回道,“不過說來,我此番若能令天子在削弱世家和外戚勢力上有所收獲,是否是應當結算謀士點的?”

    “我執陛下之命,統兵擊敗董旻、王匡等人,此事在必要之時也可由謀士執行,若能功成,也可算是謀士之功才對?”

    “此外,并州為大漢之疆土,重設度遼將軍的諫言功在社稷,利在國家,此為謀臣高瞻遠矚之見,是否也……”

    【哪有這么自稱自己高瞻遠矚的?!】系統一個激動打斷了喬琰的話,以至于忘記了它原本想問的分明是,要不要考慮選定曹操作為主公。

    “你就說行不行吧。”喬琰在那一番連珠炮一般的話后做出了個總結發問。

    系統斟酌一番后訥訥回道:【按照評定標準,應當是可以的。】

    雖然她走的路數怎么看都不太對勁,但從劉宏為主她為輔的角度來說,這確實是能被計算為謀士謀算的……

    喬琰忍不住笑了笑。

    有這句話就夠了,那么她現在需要做的就是達成這個目標。

    雖然這并不像是想象中的那么容易。

    “君侯如今手下的這群人并不像樂平的兵卒一般,對君侯存在歸屬感,此為難處之一。”郭嘉在抵達了軍營后,當即為喬琰分析了起來。

    “北軍五校所屬,有其專門的餉銀結算之法,樂平更改的首功制度并不能在此番奏效,也便不能令其以擊敗敵人奮力拼殺,此為難處之二。”喬琰接道。

    郭嘉提筆在二人面前的紙上又劃了一道,“其余各位將領的麾下可以寄希望于己方將領功成,自己作為助力之人也得蒙賞賜,可喬侯看似是與陛下請纓,實則在他人看來,多以為有玩鬧之態,也自然會對君侯之命多有懈怠,此為難處之。”

    “我有典韋與奉孝,其余人等也未嘗沒有協助之人,那韓文節身邊的涼州勇士掌控胡騎便比我等有優勢,那董叔穎也向他的兄長借了人來,此為難處之四。”喬琰慢條斯理地又給添了一道。

    郭嘉看她此時這番雖說有難處卻也神容未變的臉,深知喬琰已經有了盤算。

    他也自然沒有打擊喬琰自信心的必要,在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將這四點難處盤算清楚后,他便轉而說起了喬琰的優勢。

    “旁人對上君侯尚且需要考慮,是以全力搏殺展現出其統兵之能,還是以迂回作戰先試探出君侯的本事,相較而言,君侯有穩中取勝之退路可行,此為優勢之一。”

    喬琰身上與她年齡毫不相稱的戰績,無疑會讓人對她產生諸多錯誤的判斷,這正是她的優勢所在,即便這種優勢不可能貫穿全場,也已經足夠了。

    “北軍五校中有兩支隊伍并非漢人,喬侯有殺胡之功,天然對其有所震懾,此為優勢之二。”

    郭嘉繼續說道:“喬侯自樂平起家,深知何為底層士卒之所需所念,此為優勢之。”

    “且喬侯自身武藝不差,在統帥人數不過區區五百人之時,不必嚴格按照統帥坐鎮中軍后方的方式發號施令,有身先士卒之效,此為優勢之四。”

    這四條劣勢四條優勢的列出,竟無端讓喬琰想到了曹操與袁紹展開官渡之戰前的那十勝十敗之說。

    不過在說完這第四條后,郭嘉又道:“但君侯的優勢并不只如此,此番為減免遴選作戰中的傷亡,我在來時已去看過,并不只是那刀兵武器被換成了木棍,就連弓箭手所用的箭矢也換成了木制無頭的弓箭,除卻其尖端顏色命中咽喉與頭顱,均不算是將人淘汰,這也意味著——”

    “射聲營所屬士卒在此戰中的作用被削弱了不少,而騎兵營的作用毋庸置疑,偏偏喬侯除卻箭術之外尤擅的便是騎術,豈不正是優勢所在。”

    “此為優勢之五。”

    喬琰笑道:“奉孝還少說了樣。”

    “其一,旁人素知我智謀決斷分明,卻不知我還攜一智囊而來,若我將這五百人之中的半數交托給你調配,允你臨戰之中隨機應變,此番旁的隊伍對上的就是兩位指揮,你我一正一副協同而戰,更難有破綻。”

    “其二,這營中士氣必得調動,既不可憑功勞財貨誘惑,那就只能劍走偏鋒。”

    喬琰將在郭嘉前來之前已經寫就的書信朝著他遞了過去。

    郭嘉展信便見,這是一封寫給營中另一方將領的書信,而此人不巧,也是喬琰的一位老熟人。

    年前隨同護送喬玄棺槨前往樂平的校尉鮑鴻,因往來樂平的傳信,才在劉宏這里掛上了個號,更是隨后參與到了涼州之戰中,運氣不錯地趕上了一場得勝的戰績,進而得到了此番競爭度遼將軍位置的機會。

    非要說起來的話,他以原本的校尉之職,所得的俸祿也不在少數,但說是說的北軍五校校尉,實際上這送葬隊伍不可能直接讓一位在職的營校尉離開洛陽這許久,所以他當時是從下面提拔上來的,這個校尉的虛名也遠大于實權。

    此外,鮑鴻自認自己是個有理想的校尉,比起校尉,也顯然是將軍這名號要更風光得多。

    更加之他對并州的印象甚好,尤其是——

    別人覺得有位隨時可能脅迫箭指的樂平侯是個麻煩,鮑鴻親眼見過她是如何給樂平爭取來最開始的那一批米糧,也見過她是如何以少勝多降服黑山賊的,卻不會這么覺得。

    他甚至覺得有樂平侯在側實在很有安全感。

    在這種想法之下,他也越發覺得那度遼將軍是個美差,參與了此番選拔。

    不過,喬琰不是來跟他敘舊的。

    郭嘉將這封書信大略看了過去,覺得這應當算是一封用來兌換人情債的書函。

    “喬侯此計甚妙,不知何為其?”

    “其……暫時還不能說,再過上一日你便知道了。”

    在郭嘉退出了營帳后,喬琰呼出了自己的技能面板。

    在她所擁有的個人技能列表上,自從她對著營中將士正式宣布實行首功制后,在那一列技能之中多出了一項,叫做煽動。

    或許是因為彼時士卒的規模終于達到了系統判定的標準,也或許是存在著什么隱藏判定條件比如認可度之類的東西,總之在她慫恿薛、田二氏為那長社之戰效死的時候這個技能沒有出現,在她以萬石米糧煽動樂平縣民一道前來擒拿黑山賊的時候這個技能沒有出現,卻在那個時候姍姍來遲。

    好在它來得也不算晚,喬琰更不算是對其毫無準備。

    她還留了點并未點出的可分配技能點,此時便將這個煽動的技能給點了上去。

    而在將其點數加上后喬琰便意識到了辯才和煽動的區別。

    辯才要更接近于語言藝術的加工后將旁人給說服,而煽動則更傾向于對情緒的調動駕馭。

    情緒啊……

    這就是她的最后一條優勢。

    一支與她少有經歷磨合的隊伍,絕不可能在短短十日之內做到令行禁止,尤其是這些人在先前已經有了一套成體系的訓練模式。

    十天也絕不夠她通過食補或者是體能訓練之類的法子,讓這些士卒的身體素質和其他隊伍區分開來。

    能讓她動手腳的只有士氣而已。

    可誰說,要調動士氣只能通過請將士在戰前吃肉喝酒,戰后獎勵財帛呢?

    次日早晨喬琰便將這五百人士卒召集到了一處。

    北軍五校大多數情況下各不干擾,以至于當此時被聚集起來的時候,喬琰怎么看怎么覺得,這些人好像被分成了涇渭分明的五個部分。

    好在此時的情況要比喬琰預想的好了太多。

    這些人雖然看起來少了幾分斗志,卻總算還知道,她如今固然沒有實權職務在手,但這一個樂平侯的分量無疑不輕,若要讓他們吃瓜落也不是做不到的事情,故而這些人一個個穩穩當當地站著,雖比不得樂平的兵卒有奮勇一戰之力,卻也對得起這北軍五校的名頭。

    喬琰的目光朝著前排的眾人掃去,在這些兵卒看來,眼前這位樂平侯的表現倒是一點也不像玩票性質,反而在這打量之中很有一派犀利洞徹的意味。

    只是還沒等喬琰開口問詢他們的情況,或者是對他們做出什么安排,便先有一個聲音從營盤之外傳來,也正是沖著他們而來的。

    那人身著校尉鎧甲,在朝著此地而來之時口中喊著“喬侯且慢”。

    因他此前也出自北軍,隸屬于屯騎營,故而其中有相當一部分人一眼就認出了他的身份。

    那是鮑鴻鮑校尉。

    屯騎營的百人隱晦地朝著彼此看了一眼,都看出了對方眼中的疑惑之色。

    鮑鴻他參與到這度遼將軍位的爭奪,是北軍五校中人盡皆知之事,他此時該當在他所統轄的部從面前發號施令,而不應該出現在此地。

    當然,鮑鴻自己也對自己出現在這里有幾分無奈,何況……

    何況他還是來做惡人的。

    得虧他在出現于此地之前就已經給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設,絕不能在面容上表現出什么露出破綻的地方。

    想想喬琰在信中說的吧。

    他確實是虧欠了對方一點人情債,那么在現在這個時候以這種方式償還,總歸是要好過在日后用什么還不起的方式。

    再者說,喬琰也提到了,這番交換,算起來還是鮑鴻吃虧了些。

    因此,作為回報,只要他表現出自己正常發揮,在涼州之戰的歷練中所打磨出的本事,她必定會讓他升職之事如愿以償。

    比起其他競爭者,喬琰說的話在鮑鴻這里要有可信度得多了。

    別管喬琰到底要通過他這舉動做什么,總歸他先照做就是。

    于是這些被他那句“喬侯且慢”吸引過去的人,看到的就是他依然一副傲慢嘴臉,說道:“喬侯可否借一步說話。”

    喬琰當即擰了擰眉頭,“鮑校尉既然敢在此時擅離職守,又如何不敢將話明明白白地說出來?”

    話說明白?

    “喬侯都這么說了那我便直言了。”鮑鴻嘿然一笑,“我這人羨慕那長水營的歸化胡騎戰斗力羨慕許久了,此番只那一百人在手底下過癮頭著實不夠。我就想著——”

    “喬侯一來并不是來爭那度遼將軍位置的,既只是為檢測我等練兵水準,想來也不計較是多出一百越騎還是一百胡騎,二來喬侯才有北擊匈奴的戰績,大約更看不上那些胡騎了才對。”

    “不知喬侯可愿與我交換一二?”

    鮑鴻努力做出了一副腰板筆挺的樣子,可誰都看得出來,他在看向那長水胡騎的時候,眼神中不乏覬覦之色。

    在場眾人皆是一驚。

    誰能想到,在這種看起來何其嚴肅的競技場合居然會有人打起了換人這樣的算盤。

    那么他為何會選擇在此時前來也不難解釋了。

    既然是要換人,自然是該在還未開始正式訓練的時候換人最好。

    可如此一來——

    縱然因軍紀不能在此時開口,除卻被他覺得是戰力有交換價值的長水營成員之外,其他的各營都紛紛朝著他怒目而視。

    尤其是同樣為騎兵營的屯騎營和越騎營成員。

    饒是早就做好了準備,在這等如狼似虎的眼神面前,鮑鴻還是險些被驚得倒退一步。

    但想想喬侯所說的話,他在心里嘀咕著度遼將軍四字,又重新鼓起了膽魄。

    可此時的喬琰凝眸之間寒氣畢露,在她比之年前成熟了太多的眉眼間氣勢鋒芒已成,讓鮑鴻同樣覺得膽寒得很。

    他甚至有一瞬間覺得自己所見的乃是那當朝帝王。

    不,倒也不該這么想。

    喬侯畢竟是樂平侯,又經歷了不少交戰實況,會有這等氣勢并不奇怪。

    鮑鴻一邊心中發抖,一邊強撐著在這一片寂靜中又問了一句,“喬侯……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那位于隊列之前的勁裝少女將手中的馬鞭在掌心一拍,冷笑道:“我看你該滾出去!”

    鮑鴻忍著真想在此時奪路而逃的想法,看在自己距離演完這場戲也不過一步之遙的份上,說出了最后一句經由喬琰安排的臺詞,“喬侯何必如此,咱們此前也算是有些交情,與其成全了旁人,不如……”

    “你若再不出去,我就要讓人將你給打出去了!”喬琰朝前邁出了一步,只見她眉目含霜,好一片殺機畢露。

    此等神情和上位者之態,莫說是其他人看不出這竟是一番安排好的戲碼,就連作為知情者本人的鮑鴻都幾乎要以為,喬琰下一刻就要將鞭子給抽過來了。

    更因為喬琰此時的表現,她身邊的典韋也隨之朝前邁出了一步。

    即便典韋此時手中的長戟因為這比斗規矩被換成了長棍,可他跟隨喬琰至今,幾乎沒有錯過任何一場戰斗,在樂平又享受著吃飽穿暖的待遇,這令人望而生畏的體格和他身上的煞氣與日俱增,著實是讓人仿佛看到了個殺神。

    一見此景,鮑鴻忙不迭地轉頭就走。

    他暗自想著,幸好喬琰沒給他安排其他臺詞,否則他估摸著自己也是說不出來的。

    只是還不等他走到那營門就聽到了后方又傳來了一聲清呵,“給我站住!”

    先是讓他滾又是讓他站住,鮑鴻一時半會兒間不知道自己該當聽從哪句話才是,但他心中再度默念了一遍“度遼將軍”,還是轉回了頭來,決定按照時間更近的一句話來執行。

    而后便聽得喬琰說道:“鮑校尉今日所為我不會讓人說出去,也不會上奏天子,提及你此番試圖破壞規則之事,此外我希望你記住一件事——”

    “長水營將胡騎歸并在內,并不代表著地位就凌駕于越騎營和屯騎營之上,如若鮑校尉不以為此言是真,那么權且看看,十日之后我麾下到底是哪一支隊伍立功最多!”

    鮑鴻下意識地接了一句,“看看便看看。”

    說完這話,他才跟個合格的反派角色一般負手離開了此地。

    不過走到半道兒他又意識到,喬琰此番的操作著實有些不一般啊。

    他這么一出表演,配合上喬侯的那句話……

    好家伙!這樣一來,在她的隊伍內部,那方非得競爭起來,也都得證明一番自己才是騎兵之冠。

    而本就因為此番規則限制而實力大減的射聲營和向來沒什么存在感的步兵營,難道能夠免于這種內部競爭嗎?

    這一場戲,竟是要逼出一支虎狼之師來!

    鮑鴻想通了這一點,忽然覺得有點牙酸,更在此時琢磨起了自己有沒有可能效仿喬琰的操作來提升己方的士氣。

    可惜他怎么想都覺得自己沒有喬琰這樣的條件,誰讓他沒有一個樂于扮演他此番所演繹角色的同盟。

    那么他與其去想這些不切實際的東西,還不如趕緊返回自己的營盤。

    不然他這位統帥就得算是遲到了!

    然而望著鮑鴻離去背影的這些人,可無法擁有看穿他心思的讀心術,他們只是在收回視線之時看到喬琰朝著他們看過來的目光。

    這先前撂下了狠話的樂平侯眸光逡巡間忽然開口問道:“諸位有何想法?”

    有何想法?

    若要屯騎營和越騎營部從說來,此時必定是不服。

    但長水營的也同樣不服!

    因為喬琰儼然是因為她進攻休屠各胡的戰績,而對胡騎也存在偏見。

    她將這方的表情盡收眼底,目光坦率而鋒銳,又并未等有人開口已經繼續說了下去:“我猜得到你們此時心中所想,無外乎便是你們才是這北軍五校中最強的一支,我如今長話短說。”

    她抬起了自己的左手,“人有五指,斷其一指,提握重物便多有不便,營中有五校,短缺任何一方,都無法運轉得宜,贏取勝利。”

    “我不信什么胡騎為馬上作戰之冠,越騎便需落于其后,更不信我大漢鐵騎步卒比之不如。要知胡騎善沖,越騎善射,屯騎靈動,步卒不可缺,射聲以為援——”

    “此為北軍五校成立之緣由,如今也自然如此!”

    她手中長鞭甩出,落地出聲之間,只聽她擲地有聲之言隨即響起:“諸位,可敢隨我一戰,證明你等的本事!”

    94. 094(一更) 鋒矢鉤形

    競爭所產生的壓力的確驚人,尤其是當營騎兵還意圖證明民族自尊之時。

    而有了士氣,其余的就好辦了。

    雖然軍令如山,喬琰勒令手下兵卒不得將今日鮑鴻到訪之事說出去,可這并不妨礙眾人暫時忘記——

    這位喬侯其實并不是競爭度遼將軍職位中的一員,而是憋著一口氣試圖證明,在十日之后的交戰中,他們得贏下去!

    還得取得比同伴更為卓著的成果!

    當然這并不意味著喬琰就可以覺得有多輕松。

    即便只是五百人的作戰,因為聲音在戰場上傳遞不易,最基本的訓練還是讓手下的士卒明信號、辨旗幟、審金鼓。

    如若給喬琰更多的時間,她完全可以讓這些士卒來適應她的規則。

    可是在時間只有十天的情況下,她本人的作戰模式尚且需要跟近衛進行磨合,軍隊的進攻守備隊伍也需要做出區分,她就不適合強行去改變這些北軍將士的習慣。

    所以她找來了北軍的號令模式記錄,讓自己去適應對方。

    好在并不只是她一個人需要研究這個東西,正如喬琰所說,她與旁人不同的優勢之處在于,這支戰陣里存在兩個腦子。

    在此番所用的武器不可傷人、極大程度上可以確保安全的環境下,在必要的時候她可以不必留在指揮位上而是主動出擊,將指揮權暫時交給郭嘉。

    這對尚未正式經歷過幾場交戰的郭嘉來說,也正是個難得一見的歷練環境。

    他并不缺在臨戰狀態下的動腦能力,缺的只是經驗積累。

    郭嘉越發覺得在喬琰手下做事是個好決定了。

    他又想給己方增加一條優勢說明——

    這種條理分明且最大限度利用十天時間的籌備,這種潛藏在看似正常訓練的營盤之下暗流涌動的競爭,都并不能被獨立設置的其他隊伍窺見。

    以至于當第一場交戰臨門,王匡眼見對面的騎步弓兵列隊而來的時候,他幾乎要以為喬琰和他領取的并非是出自同一軍營的士卒。

    就算昨日她以酒肉將麾下之人犒賞了一番,可這等激勵戰意的舉動又并非是只有喬琰會這么做!

    王匡讓人去采買的時候就打聽過,差不多每個營盤都有了類似的舉動——

    誰讓這個時候人人都知道得讓兵卒吃飽,才能讓他們為自己效勇力。

    但以王匡所見,當對峙于高臺之前的時候,在他對面列隊齊出的五百人,分明有種猛獸出籠之感。

    在分撥人手之際,為防止出現什么不公正的待遇,他們分明是對對手的兵員有過觀察的。

    當時喬琰麾下這五百人是什么樣子的?

    因這十天以來的訓練忙碌,王匡一時半會兒之間居然沒能立刻想起來,無外乎就是跟他剛領到人手時候的情況差不多,甚至看起來還要更懈怠一些。

    也正因為如此,在抽簽決定對手的結果出來后,得知自己的對手是喬琰,他還稍稍松了一口氣。

    這倒并不意味著王匡對喬琰看輕。

    能做到大將軍府府掾的王匡年少之時就以任俠輕財聞名,又和喬琰同為兗州人,深知在黃巾之亂階段她能做到這一步到底有多大的難度。

    他看輕的只是喬琰麾下的士卒。

    可此時看來,這種認知無疑有問題。

    那督戰于中軍的樂平侯揚鞭指來,周遭列隊為鋒矢的士卒最前方,正是那些為證明自己對得起騎兵之冠的長水營胡騎,兩翼的屯騎越騎蓄勢待發,仿佛手中所提握的并非木棍而是鐵槍!

    自上首的劉宏所在之處看來,這種如貫長虹的悍卒氣場,更是清晰地呈現在了他的面前。

    雖兩軍初初交鋒勝負未分,但不過短短十日之內,已讓這同樣水準的士卒表現出了如此明顯的差距,已足以讓他喝一聲彩。

    他的目光隱晦地朝著另一方搭建的小臺看去。

    為顯此番閱覽將兵交鋒的重視,天子親臨,起高臺大壇,為十二重五采華蓋,大將軍何進起低臺小壇,以九重華蓋為儀仗。

    但劉宏在朝著何進看去的目光中,分明不是天子親厚,而是意圖對他做出警告。

    就像此時,當喬琰儼然表現出了面對王匡的壓倒性優勢的時候,他面上的神情越發松快。

    合該如此!

    何進已享有外戚掌兵之權,還非要往他這選拔官吏,潛擢將才校尉的地方安置人手,著實是野心日盛,不將皇權放在眼里。

    病弱多年,劉宏不敢對自己的命數報以太高的期待,倘若兩年內他便會撒手人寰,屆時以何進手中所匯聚的人力兵權,又當真是他的任何一位皇子所能壓制得住得嗎?

    他目光中一閃而過了幾分陰鷙之色,好在當他朝著臺下望去的時候,也正見到了在他看來格外快意的一幕。

    以騎兵對騎兵,敢以鋒矢陣廝殺的一方必然有足夠的把握擊穿對方的陣型,她也的確沒有估計錯誤。

    從高臺之上的視野望去,看不見這些意圖證明己身的營士卒臉上的慷慨激昂之色,能看到的只是那中軍之中策馬,隨同射聲營士卒一道推進的身影,儼然如怒浪之中巋然不動的定海石。

    可這些快馬而出的騎兵無疑是她的另一只臂膀。

    別人不會看到這方之間的“明爭暗斗”!

    在這北軍五校旗號的驅策之下,喬琰所率領的支騎兵只有在既定的位置上前行與停頓的選擇,他們唯一能做的只是做到最好。

    要如何證明呢?唯有擊敗對手!

    這等競相攀升的攻伐氣場,在力圖一戰破敵的鋒矢陣型中,簡直得到了最合適的發揮方式。

    劉宏看不懂交戰之中的旗語暗號,卻看得懂此時王匡前陣的退敗,絕不是什么佯裝敗退,以將敵人誘騙入內后做出包抄圍剿,而分明是被喬琰異常凌厲的攻勢打了個措手不及。

    只喬琰一人的頭腦和膽魄,確實不能改變整支隊伍的實力。

    可王匡也同樣不能讓這支出身北軍五校的隊伍完全與他的想法同步!

    那么在此時的逆境局面下,因與實際戰場的情況不同,輸了便只是輸了并不會喪命,這種以防自己跌墜落馬故而干脆投降的事情,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便只能不斷發生。

    以至于這長水騎兵越發長驅直入,幾乎直逼中軍而來。

    他方覺如夢初醒地令射聲營開弓。

    這倒的確是射聲營最適合進攻的距離,為保此番比斗中的互射不至于造成過分的傷亡,所用的木箭還是經由特制的,也做出了數量的限制,所能達到的射程大大削減。

    然而在這應聲開弓之間,越騎和屯騎的協同推進,讓他們已經從需要護持沖撞的輔助朝著正面攻堅的角色轉換,更是在胡騎成為對面射聲營進攻的頭號目標之時,承擔起了進一步撕開陣型的責任。

    胡馬如云屯,越騎亦星羅。

    這是西晉名士陸機在《從軍行》中所留下的詩句。

    喬琰在先前的煽動操作中固然說的是屯騎靈動,可在上山下阪、出入溪澗的環境中成長起來的越騎也絕不遜色分毫。

    在來襲的木箭本身的第一目標不是他們的時候,也越發能發揮出他們“險道傾仄,且馳且射”的本事。

    尤其是那越騎營的百夫長,早在胡騎破陣的第一時間便憋著一口氣想要證明,他們越騎營絕不會遜色于另外兩營多少。

    配備給長水營的特制箭矢在他們身上也等量配置,但此時他于騎行之中彎弓搭箭,目的可不是抵擋住對面的還擊,而是無聲地瞄準了對面的指揮者王匡!

    這也正是他在跟樂平侯帶來的副指揮在昨夜閑聊的時候,對方給他出的主意。

    破陣之功又如何比得上鏟除對面主帥的功勞!

    躲避箭矢的空當中,他屏氣凝神,一箭射出。

    標記有顏料的軟質箭頭正中王匡的脖頸!

    即便這力道到了抵達他身上的時候已不剩多少,可那一抹漆色還是留在了他的身上。

    這便是——

    主帥淘汰!

    雖然這并不意味著雙方就要立刻結束比斗,但想想在這等優勢面前,又何必在做出什么負隅頑抗之舉。

    “好!”劉宏當即拊掌而贊,“去給那越騎百夫長看賞。”

    北軍五校內部的交戰并無損于他這皇室威嚴,總歸這些人中的勝者也都還是拱衛京師的重要力量。

    但他這一箭讓王匡淘汰出局,卻是劉宏實在喜聞樂見的事情。

    好啊!

    名正言順地將大將軍舉薦出來的人選給淘汰出去,用的也不過是交戰不利的理由,誰又能覺得這是他在做出針對。

    說起來,他給喬琰準備的下一場對手是誰來著?

    郭嘉搓了搓差點沒被凍僵的手,轉頭就看到喬琰還一副寒風中我自悠然的狀態,不由感慨了一句喬侯好體魄。

    “泰山王公節手下無強將,交戰人數也不多,喬侯以強攻之陣贏得此戰不難,但下一場……”郭嘉朝著一個方向看了過去,“那位自己的本事不過爾爾,可看起來他手下的將軍不簡單。”

    郭嘉直接以將軍對其稱呼,本身就是一個極其特殊的表現了。

    喬琰循聲看去,看到的正是自己的下一場對手董旻。

    他同樣已經達成了將要取勝的狀態,故而喬琰的對手絕不會有第二種可能。

    誠如郭嘉所言,董旻本身的實力不過爾爾,可是他并不是這個隊伍的核心,也就導致了這局部的脫節和整支隊伍比起來,也只是個無傷大雅的小毛病而已。

    那此時傳達指令,更是借著優勢在我局面下突進的戰將,才是這整支隊伍的領袖。

    董旻向著兄長借人為將,的確借來了個要命的將領。

    這是徐榮!

    董卓把持朝政面對諸侯聯盟合擊之時,徐榮屯兵滎陽,于汴水之戰中擊敗曹操與鮑信,又在梁東之戰中擊敗孫堅,乃是實打實的上將。

    至于說什么讓徐榮前來是不是太過作弊的行為——

    喬琰不還帶著典韋和郭嘉呢。

    總之大家也都犯不著譴責對方。

    可有徐榮在軍中,無疑是大大助長了董旻的聲勢。

    “奉孝,”喬琰望著對方收兵之時也不見忙亂的陣仗,不覺暗忖那涼州的確是打熬戰將資歷的好戰場,徐榮能勝曹操、孫堅也絕不只是因為他們彼時兵戈不利,“下一場就看你的了。”

    那勝下此戰的董旻雖然有些訝異王匡居然會輸給喬琰,卻也毫不在意地在此時朝著喬琰投來了一個挑釁的眼神。

    可真是個勝券在握的表現啊……

    喬琰活動了兩下手腕,從容地對著對方回以了“問好”。

    身在高臺上的劉宏可看不到這高臺下的暗流涌動,他心中為今日所見的喬琰擊敗王匡,蹇碩成功進入下一輪,被他同樣看好要委以責任的曹操擊敗了張璋這些消息而很覺痛快,在回宮后更是難得睡了個安穩覺。

    而在兩日休整之后舉行的第二輪比試中,他的目光先一步集中到了喬琰這頭交鋒的場面上。

    十六位候選者,經過兩輪的捉對廝殺后剩下的九人,其實就是他給自己選定的西園八校校尉和度遼將軍的人選。

    若是喬琰能擊敗董旻,無疑是給他清除出去了一個大麻煩,若是不能,頂多也就是讓何進在其中占據一個位置而已。

    可瞧瞧董卓那情況便知道,董旻此人能否真聽從何進的命令也尚且是一個未知數。

    那么若是將其放進去倒也無妨。

    不過劉宏還是無端升起了幾分對喬琰的期許。

    她接掌兵事之快多少還是有些出人意料。

    若是……

    劉宏垂眸之間深思著某個更特殊的情況,忽在此時聽到了宣告比斗開始的金鼓之聲。

    他一睜眼就看到由董旻,不,應當說是由徐榮所率領的一方士卒當先發起了進攻。

    在徐榮這等猛將的率領下,本就悍勇異常的長水營在此時發揮出了驚人的氣勢。

    不,并不只是長水營。

    徐榮雖是董卓部將,卻出自遼東,故而清楚地知道屯騎營何以能在漢光武帝的手中成為那令人聞風喪膽的幽州突騎。

    兩部于他統帥之下合擊,絲毫也不比喬琰前日所出的騎兵氣場弱上分毫。

    若是在這等方式的交手中,是否有他這位主將便有了勝負之分。

    然而雙方尚有一段距離,喬琰這方的陣營已經出現了變化。

    步卒于典韋帶領下持盾而行,射聲弓弩拋擲射擊干擾,在快速前行中結成了中軍之前的方陣。

    也不等徐榮憑借騎兵沖殺側翼的優勢繞行,對方的越騎營和長水營所屬,也已經成了這出鉤形陣的兩側拱衛力量。

    對方陣中旗語變幻得極有秩序,儼然正是那位中軍主帥的功勞。

    他與對方相望,卻只見對方于頭盔之下難辨的面容。

    偏偏這方陣之中的主將持盾有若持刀,膂力驚人,又將他的注意力被迫給拉了回來。

    徐榮倉促勒馬,避開了典韋的長盾作橫劈襲擊馬腿的進攻。他忙將提起的長棍甩出,卻被這家伙尤有余力地握在了手中。

    他不由心中大驚。

    以典韋的表現來看,這可真是好一員力能搏虎的悍將!

    難怪在此等人數的對戰中,喬琰也敢上方陣步兵。

    然而正在此時又生了異變!

    徐榮與典韋纏斗中,從喬琰這一方左翼的回鉤處,驟然讓開了一條口子。

    那并未承擔拱衛側翼責任的屯騎營,在她的帶領下徑直策馬而出。

    眼見冬風凜冽,她所騎乘的朱檀駿馬卻正如一道飛縱烈火,領著這一行人疾馳,絲毫沒有跟徐榮交手的意思。

    而她目標直指,正是董旻!

    95. 095(二更) 為帥為將

    屯騎營在徐榮的率領之下表現出了極強的突襲能力,那在喬琰刻意將其遴選而出,作為己方直擊主帥的隊伍后,又如何會差到何處去。

    兵貴神速,戰在先機!

    此刻典韋依然將徐榮拖在原地,郭嘉頂替了喬琰居中指揮的位置,將射聲營的支援作用發揮到了極致,誰也沒想到帥旗號令者并非喬琰本人,這又如何不能算是一種克敵先機!

    在這一支輕騎繞行直走側翼之時,領銜而出的主帥縱意飛揚,雖以盔甲覆首,卻在緊握手中長棍的指尖發力中,自帶分銳利氣場。

    劉宏眼見此景,已下意識地站了起來。

    他實在很難不被喬琰的氣場所牽動。

    自高臺之上望去,也越發讓人清晰地看到她這出兵之時的果決與莫測。

    以統帥之身,行破陣將領之舉,著實是太過冒險了!

    可或許也正是因為這種冒險,讓他比誰都清楚地意識到了——

    為何喬琰真能在奇襲休屠各胡之時取得勝利!

    這絕不是一個只會發號施令,讓下屬去替她做事的主帥。

    劉宏雖然不清楚那暫時頂替了喬琰位置居中指揮的到底是什么人,但他也不得不承認這一番特殊的置換著實做得漂亮!

    “樂平侯,樂平侯……”

    張讓聽到劉宏口中喃喃著這個他給喬琰定下的封號,忽然想到了當年劉宏將手中的印章隨意拋出,正落在那樂平地界上的樣子。

    彼時的張讓只覺得劉宏給出這個賞賜過于有玩鬧色彩,可彼時的劉宏大概也沒有想到,這個如同隨手給出的封號,在被世家反對中反骨頓生,升級成了縣侯后,所獎勵之人居然能在今日給出這樣的驚喜。

    他在喬琰的身上看到的,正是安邦定國的主帥之風。

    若不能將生死置于度外,又何談什么殺敵破賊!

    好啊!

    好一個喬燁舒!

    劉宏并不覺得自己此刻對于喬琰的過分褒獎有什么問題,誰讓她此時乃是奉命行事。

    而他在這個從高處看來的上帝視角尚且會有這樣的感覺,那么,直面她騎兵沖撞的人呢?

    這一行騎兵來勢已極快。

    又何止是如此。

    要知道在絕大多數的軍陣之中,都是由游走的騎兵承擔起掩護側翼的責任的。

    除非有把握直接將對方的前陣鑿穿,就如同喬琰上一場面對王匡時候的樣子。

    然而在此番交戰之前,徐榮與董旻商量交戰方針的時候,他們雖不知喬琰到底是以何種方式激發的團隊士氣,但觀其統兵之法依然粗糙,那么在這等情況下,不如直接在敵方的長處上直接對其做出壓制性的打擊。

    只要他們能夠抓住這個機會深鑿,對面的士氣必然潰敗。

    可也正因為這個作戰方針,徐榮直接領騎兵出擊,反而給喬琰留出了進擊的空當。

    側翼空虛!

    饒是董旻自認,他并不是個純然靠著兄長上位的將領,也無端覺得對方來勢風雷驚動間,竟恍惚有若一把尖刀,直插腹心而來。

    射聲營在他的指揮之下當即調轉了方向。

    然而還未等那齊射的命令下達,董旻已看到喬琰抬起了手。

    隨著她這指令動作的出現,他也聽到了一聲口令。

    “拋!”

    拋什么?

    拋的是他們于騎乘狀態下攜帶而來的長棍!

    武器的鈍化處理并沒有影響到各營可以多申請一些棍棒數量。

    就像此時,無論是高臺上的觀眾還是直面喬琰進攻的董旻部從,都到了此時才留意到,在喬琰所率領的屯騎營部從手中,所持著的木棍并不只是一根。

    于是隨同這號令聲響,從喬琰到這隊列的最后一人,都將其中一根長棍給交換到了自己的左手上,其余的幾根則以標槍一般的方式拋擲而出。

    若是換成了普通兵卒還無法做成這一點。

    自春秋戰爭開始,擲槍就已經成了一種常見的作戰武器,但因大多數募兵來源為尋常百姓,標槍并不是一種容易掌控的技法。

    可偏偏此時隨同喬琰出戰的隊伍——

    叫做北軍屯騎營。

    這是一支隨時要準備作為王師出征的隊伍,在訓練掌握武器的時候也包括了擲槍。

    這支經由喬琰提點,又為之做過了特訓的隊伍,在此時的擲槍拋出中,還能做到另外一件事。

    為了避免對同伴造成影響,整個騎兵隊列還在后方散開,徹底形成了一支劈鑿而入的鋒矢。

    而后,便是那漫天襲來的擲槍!

    即便知道這些擲槍并沒有鋒利的尖端,只有可能這般砸下來,卻造不成什么穿刺的效果。

    但當這起碼有二百支的木棍目標一致地朝著對面的射聲營而來的時候,要想打亂掉他們的這一輪射擊動作,簡直是一件再容易不過的事情。

    甚至于這亂棍如雨的飛落,影響的并不只是射聲營士卒的開弓,還有隊伍中的馬匹。

    這些倒霉的馬匹并未成為徐榮突襲騎兵所騎乘的戰馬中的一員,卻在此時遭到了天降的棍棒打擊。

    戰馬受驚,在任何時候都是麻煩的事情,更何況是在臨戰之間。

    人可以清楚地判斷出,此番喬琰等人來襲所帶有的武器依然符合比斗的標準,絕不會造成人員傷亡,可馬呢?

    馬不能做出這樣機敏的判斷。

    饒是這拱衛在董旻身邊的騎兵,都是他進一步篩選出的一流好手,也飛快地駕馭住了這些戰馬的驚動,卻還是讓這中心看起來穩固的隊伍出現的一瞬動亂。

    這對喬琰來說已經足夠了!

    因為她在此時已經下達了第二條命令。

    “射!”

    選擇屯騎營而不是越騎營在此時隨戰,正是因為漢人騎兵在這種時候能夠表現出的全能。

    這一場已經搶占住先機的進攻,所需要的也不是在單兵作戰上的優勢何其強,而是全面!

    不等對面的射聲營從先前的飛棒打擊中休整過來,這騎兵射擊的箭雨覆蓋已到。

    對這些習慣了在騎乘中射擊的騎兵精銳來說,要將僅剩的長棍放到身邊,提起弓箭射擊,而后重新換回作為“槍”的長棍,并不是一件太難做到的事情。

    武器的切換對他們來說有若吃飯喝水一般,是一個為了在戰場上保住性命,而必須時時演練的項目。

    哪怕這確實是一場有些奇怪的戰斗。

    在這場戰斗里,擲槍和弓箭的射程,甚至因武器的變化而出現了置換。

    可當他們持弓在手,箭在弦上的時候,弦放箭出的動作,完全是一種本能的動作。

    為證明屯騎營不比長水營和越騎營差,他們也絕不可能在此時讓自己的“箭矢”落空!

    箭矢射出,正中他們所能篤定于命中的對象。

    隨著箭頭顏料出現在士卒頭面脖頸之上,他們便只能算是已經退場的死人,而不能再算是身在場上。

    而此時的屯騎營士卒,又已經換回了長棍。

    那些個快速退場的士卒,讓先前還處在屏障之中的董旻,已越發清晰地暴露在了眾人的視線之中。

    可這些士卒也自然無法返場,阻止由喬琰率領的騎兵,以真正近身搏斗的方式,殺入那已然“損兵折將”的隊伍中。

    董旻直到此時才看清了喬琰的眼睛。

    在這張近距離看,越發顯得年幼的臉上,唯獨那雙眼睛充滿著讓人瞧不出年齡的鋒芒。

    那是一種令人覺得有若被點燃的野望之火。

    也隨同著她棄弓執棍,而徹底化為了進攻的信號。

    第個字從她的口中發了出來。

    依然因其斬釘截鐵且急促的發音,而同樣清晰地傳入了董旻的耳中。

    但或許他并不是很想聽到這一個字,誰讓她說的是——

    “殺!”

    這是讓那屯騎營騎兵正式發起攻殺的口令!

    可偏偏,在董旻的身前,防護的步卒方陣中并沒有一個如同典韋這樣的怪物。

    只有被淘汰了大半的射聲營和步兵營而已。

    那么他們如何還能擋得住,這隨著兩輪進攻、氣勢終于達到了頂峰的虎狼之師!

    更讓人訝然的無疑是喬琰的表現。

    她的指揮進攻確還有些簡陋,可她的槍法招式看起來卻實有行云流水的暢快。

    在這以棍代槍的進攻中,雖讓人隱約覺得武器有些不趁她的手,卻絲毫也不影響一種認知的傳達。

    她絕不會成為這支騎兵隊伍中的武力突破口!

    她更是在騎兵協戰,將董旻的部從分而擊破之際,毫無猶豫地策馬提棍,甩“槍”而出。

    與她先前率領騎兵出擊時候的目標明確一般,她此時直取主帥的目的性也同樣鮮明到,讓人毫不懷疑還有第二種可能!

    在這異常直白豪橫的攻勢面前,董旻心中膽怯之意已生。

    他生為涼州人,馬上作戰的本事毋庸置疑。

    可他面前的對手,已經用自己一次次突破常規的出手,證明了年齡絕不是限制她此時取勝的條件,性別也同樣不是!

    他固然不知此槍法名為殘山剩水,卻知道她意態決絕的取命之相。

    他甚至在一瞬間以為,這并不是一場被冠以諸多限制的比斗,而是戰場上真刀真槍的搏殺!

    因為他的對手是真將此時當做一場正兒八經的戰斗來對待的。

    但他又反復告訴自己,他所要爭的是度遼將軍的位置,或許是何進大將軍所說的另一個要害位置,總之還不到他松懈的時候。

    然而正在他嘗試從喬琰入手扭轉戰局的時候,他看到的卻是這一片重疊的棍影先一步越過了他守備空當,在這狀似松手,實為握住尾端的迂回發力中,頗有幾分纏綿卻也狠辣的架勢。

    下一刻,他的下顎便遭到了雷霆一擊。

    喬琰毫無對方是董卓胞弟就要手下留情的意思,反正此番出什么問題都可以甩鍋到劉宏的身上。

    她更是緊跟著便握緊了長棍,將其抽下了馬背。

    深入詮釋了何為趁你病要你命。

    但直到此時,這一場還并不算結束。

    董旻的落馬只意味著主將被迫退場而已,而此時這交戰場面上還有另一位核心人物,足以確保在董旻退場后還能穩住士卒的交戰意志。

    這和上一場王匡退場的情況不同。

    若是徐榮當真能夠穩住局面反敗為勝的話,想來董旻也是能夠給自己找出一個理由來的。

    他大可說是在意識到己方不敵的情況下,選擇以主帥作為吸引敵方火力的誘餌,確保能獲得整場戰役的勝利。

    可喬琰怎么會給他這個機會!

    她抬手號令間,那些屯騎營士卒已飛快地在她的身后重新整裝列隊就位。

    很難說是否是因為這一舉完成的中軍奪將行動,讓這些騎兵對喬琰的信心空前的高,但可以確定的是,當這支隊伍直撲而回的時候,自旁觀者的視角所見,他們分明要比先前更加契合喬琰的氣質。

    那是一種一旦沾染便必得將敵人焚燒殆盡的烈火氣質。

    望見此情此景,何進身在那小上一圈的華蓋之下,不由猛錘了一記身旁的桌案。

    王匡敗退尚在他能接受的范疇之中,畢竟對方在帶兵上確實少了些經驗,遇到喬琰這等天資縱橫的存在,輸了也便輸了。

    可他無法接受被他寄予厚望的董旻與徐榮的組合,居然會出現被喬琰親自領兵突襲先取下董旻的情況。

    他在此時更不解的是,算起來這北軍五校還是在他的統率之下,這些人有表現出這等競相表現出長處,幾乎無所不可為的樣子嗎?

    袁紹朝著何進看去,覺得此時就算何進沒說出什么話來,也不難猜出他的想法。

    可何進也不看看,若不是他將自己的意圖表現得如此明顯,又怎會有這等交戰安排。

    袁紹絕不相信讓喬琰先戰王匡后戰董旻的情況,完全是個巧合。

    當然他也更不相信,蹇碩這閹宦先后遇上的敵方都是這水準也是個巧合。

    喬琰透露給他的情報確實是真。

    那么在此時,他倒也不妨以欣賞的眼光來看她的這場交戰尾聲。

    說這是尾聲著實不錯。

    在袁紹心中一番思量之間,喬琰已領兵包抄了徐榮的后路。

    也或許,就算沒有喬琰的協力夾擊,在徐榮沒能得到董旻的支援,反而需要面對董旻退場的心理壓力之時,他所率領的二百余騎,怎么也不可能是騎步弓兵齊備的四百人團隊的對手。

    有郭嘉指揮調度,這確實是一支運轉完備的團隊!

    徐榮甚至直到此時都還沒能掙脫典韋的糾纏步戰!

    他不由在心中暗想,但凡他所率領的兵卒是那涼州鐵騎,但凡與他配合的不是董旻而是段煨,但凡……

    罷了,也沒什么理由可找。

    他們的確是低估了這位喬侯的本事。

    可誰又會想到,一個到如今還未滿十四周歲的孩子,會在文采政績上拿出了成年人都難以匹敵的成果后,居然還能在武事上有這等仿若生而知之的天賦。

    他想到這里,忽聽后軍亂起,剛要回頭看去,就只覺騎乘的高頭駿馬馬腿上遭逢了一股驚人的氣力。

    那在搶下他武器的時候已讓人深感無力的虎將,竟在眼見自家君侯已經得手的刺激下,一把握住了面前的馬腿。

    也正是在他讓徐榮沒能及時騰挪之際,喬琰彎弓搭箭,朝著這活靶子射出了讓其退場的一箭。

    有此一箭,金鼓評定勝負之聲,已不遠了!

    不過在聽到了那“此戰樂平侯獲勝”的聲音傳入耳中后,饒是此前早做好了布局,她還是不由松了一口氣。

    她勒著韁繩,讓騎著的這匹駿馬慢慢停下步調,也隨之將頭盔摘了下來,將其持在了手中。

    往復的騎兵作戰讓她的額上泛起了一層熱汗,隨著她取下頭盔甩開鬢發的動作中,被今日少見的冬日開晴日光映照了個分明。

    但這種日光之下的晶瑩,大約比不上她目光中的炯然璀璨。

    她旋即翻身下馬,朝著高臺上行了一禮。這雖是個謙恭姿態,卻因這種目光,顯得更像是一番勝者的傲然。

    可沒有人會在此時怪責于她這種態度。

    甚至劉宏也隨之露出了一個笑容。

    只因他看懂了喬琰此舉之中的潛臺詞。

    這正是在對他說——

    她喬燁舒此番幸不辱命。

    96. 096(一更) 舞樂百戲

    她確實不曾辜負劉宏對她的期待,瞧瞧蹇碩找上門時候的態度就知道了。

    劉宏為了力保蹇碩進入前九,專門將此番報名中最容易應付的對手留給了他,好在蹇碩也不算是全無本事,倒能說一句勝得漂亮。

    可喬琰所擔負起的責任,是將劉宏不希望留在其中的人給剔除出去,這其中完全不是一個難度。

    大約是因為劉宏頗為滿意她的表現,以至于蹇碩對她的神情中還有幾分攀關系的意思。

    話里話外的意思都是對喬琰的夸贊。

    “陛下可是還有旁的吩咐?”喬琰打斷了他的絮叨,開口問道。“如今兩場比斗已過,場上剩余九人,除卻你我之外的七人里,也就是趙融和馮芳二人的領兵本事稍差些罷了,但他們下一場對上的是紀靈和孟德兄,絕無可能取勝。”

    “諫議大夫此番輪空,可其有過蕩寇資歷,如今表現也尚可,要我看來也未嘗不可就任度遼將軍之位。”

    “當然,若是陛下覺得其中還有不妥之人,我必當竭力而為。”

    她這一番話下來,便是蹇碩想對她有何打斷發言的不滿也只能收了回去。

    這位還等著陛下的吩咐呢。

    可正如喬琰所說,兩輪比斗結束,到如今從三十六人變成了九人,若按照劉宏先前的想法,這九人正是那度遼將軍和西園八校校尉,這計劃就已算差不離完成了。

    當然其中多了喬琰這個另類的試金石,還得先排除出去,到時候再多放一個人進來就是。

    但只是多提拔一個人而已,要讓劉宏給出一個理由并不太難。

    總的來說這還是一個很符合劉宏期望的名單。

    除卻喬琰所提到的趙融和馮芳之外,此番輪空的諫議大夫夏牟事實上也是原本的西園八校校尉之一,與原本的名單相比,也只是袁紹并未選擇親自下場,也放棄了太過明顯的淳于瓊,故而選擇了以紀靈和韓馥二人代替袁氏集團的利益出戰。

    這兩人也并未辜負袁紹等人的期待,成功將前面兩場給贏了下來。

    而后剩下的兩人就是曹操和鮑鴻。

    下一場除了輪空的夏牟之外,就是紀靈對趙融,馮芳對曹操,蹇碩對鮑鴻,喬琰對韓馥。

    所以劉宏此番并沒有給喬琰額外的指令。

    蹇碩找上門來只是來攀個交情的,頂多就是含糊地說什么陛下說喬侯可以繼續贏下去。

    喬琰更是在兩日后的比試中知曉了,為何蹇碩絲毫也不擔心自己會輸給鮑鴻。

    以劉宏意圖讓蹇碩成為西園八校校尉之首的盤算,他必然不可能讓蹇碩的排名太過靠后。

    鮑鴻大約是被劉宏提前找了談話。

    因此時的對戰場次減少,改為讓這些人逐一出場,喬琰便將鮑鴻的表現看了個分明。

    他在其中犯了幾處不是用失誤可以解釋的錯漏,給了蹇碩“可乘之機”。

    別說喬琰這種看得明白其中奧秘的,看不太明白的都想吐槽鮑鴻一句表現。

    喬琰跟自己隊伍里的也可說混了個半熟了,這會兒就聽到了屯騎營那百夫長小聲說道:“原本還想揍那家伙一頓,結果現在沒機會了。我看他是真得意忘形了。”

    因為先前鮑鴻演的那場激勵士氣的戲碼,喬琰麾下的越騎營和屯騎營都憋著一口氣,就等著若是能遇到鮑鴻,必然要給他一個深刻的教訓,誰知道他直接輸在了這里。

    在鮑鴻下場之后,喬琰的這個猜測也得到了證實。

    他對著喬琰投來了一個感激的目光。

    當然,這份感激中還存著幾分說不出的糾結,誰讓鮑鴻原本以為的升職是成為度遼將軍,卻是是成為天子直屬軍隊的校尉。

    但怎么說呢,這也算是升職對吧?

    喬琰收回了看向鮑鴻的目光,轉向了自己的下一場對手韓馥,開口回了那屯騎營百夫長一句,“你若是有多余的力氣,都用在我們的對手上就是。如能繼續得勝,只怕你在陛下這里也掛上名號了。”

    “謹遵喬侯所言。”

    屯騎營百夫長到了這會兒怎么會看不出,雖然喬琰在名義上并沒有參與到此番的遴選之中,可陛下從未少過對她這一邊的關注。

    第一場中那箭射王匡的越騎營百夫長就專門得到了陛下的賞賜,上一場他因跟隨喬琰克敵破陣的表現優異,也被陛下問詢了姓名。

    那么第三場第四場呢?

    他說不定也能混個升職出來!

    這可要比其他人只是支援自己被分配到的將領而得到附帶獎勵,要劃算上太多了!

    哪怕喬侯所面對的對手好像并沒有哪一個是好應付的,也并不能讓他此時的雄心壯志打消分毫。

    不過喬琰可不敢小看韓馥。

    韓馥雖不如董旻難應付,但他帶著的麴義,可不是個比徐榮差到哪里去的將領。

    有董旻的教訓在前,麴義也顯然不會被喬琰的分兵打法所蒙騙。

    這就多少增加了些喬琰這一方破敵的難度。

    可韓馥——甚至是個比之董旻還要不如的主將。

    他怎么想都覺得,若是他一味靠著麴義的本事贏下此戰,那么他跟那吃白飯的擺設也沒有太大的區別。

    以至于當他瞧見麴義所率騎兵成功鑿開側翼后,也果斷地將自己的后方兵卒給壓了上去。

    但此番,喬琰甚至沒讓郭嘉上場,而是令步卒營的百夫長冒充了一下郭嘉的位置。

    麴義所以為的先斷一臂也就是送了個百夫長下去而已,但喬琰所釣魚上鉤的,卻是敵方主帥。

    而麴義所闖入的中軍內部,這些眼見騎兵已紛紛立功的步卒哪里會舍得讓出這份功勞,在形成合圍之時拿出了格外驚人的氣場,一直拖到了在喬琰拿下韓馥后的回身支援。

    韓馥下場之后,麴義也沒能在場上滯留多久。

    不過,再勝一場,還是面對著一位并不尋常的敵人,并未讓喬琰有所懈怠,因為她猜測自己的下一場只怕依然不好打。

    果然她緊跟著就看到下一場的對戰是——

    蹇碩對夏牟,她對上紀靈,曹操輪空。

    喬琰的軍營主帳內再次迎來了曹操這個訪客。

    只是這一次,他上來就問了一個格外真實的問題:“以燁舒所見,陛下是否已經選定了蹇常侍為度遼將軍?”

    令宦官為外放官員,這著實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可這種事情,劉宏這脾性的人是做得出來的。

    從眼下的局面來看,曹操也很難不得出一個這樣的結論。

    在先前剩下九人的時候,上頭新增了一條規則,對任何一人,輪空只能出現一次,所以這輪空出現得越晚越劃算。

    諫議大夫夏牟的輪空與其說是運氣好,不如說他是讓蹇碩完成這個五進三選拔的工具人。

    而麴義、徐榮相繼敗于喬琰手中,紀靈顯然也不會例外。

    那么下一輪剩下的三人就會是喬琰、蹇碩和他曹操。

    以他所見,在這等情況下,輪空的只可能是蹇碩,而不可能是喬琰!

    那么便會是他和喬琰之中的勝者去跟蹇碩相比。

    可蹇碩就算輸了又如何呢?

    度遼將軍這個位置比起給喬琰,反而給蹇碩的可能性更大。

    曹操能得出這個戰況推論,喬琰也自然可以。

    她調侃一般地問道:“要不我讓孟德取勝?也好如你我把酒閑談之時所說,令你為度遼將軍?”

    她說是這么說,曹操卻聽得出來,其中還是在說笑的意味更重。

    這固然是五百人對五百人的交戰,卻也未嘗不能視為是正兒八經的戰斗,哪里有什么讓不讓的。

    他當即笑道:“若真如此,燁舒還是看輕了我曹操,此時成敗不過時運而已,便是輸了也無妨。這一遭人人有愛將協戰,我亦有從弟子廉相助,也未必就需得相讓。”

    這話說的倒也不錯。

    曹操這人自帶一堆家族內部的優良將才,此番與他同來的曹子廉就是其中之一。

    跟隨曹操南征北戰的曹洪雖有吝嗇的毛病,性情也有些急躁,卻也是個實打實的一軍主將之才。

    便是如今未有戰功,卻也有這個潛力。

    喬琰想想自家部從打完紀靈之后就得對上曹操和曹洪的組合,著實有些頭疼。

    但這一場,她又必須取勝!

    甚至她還該當感謝劉宏,正因為他如此看得起她,才將她的對手設置成了如今的樣子。

    王匡、董旻、韓馥、紀靈、曹操!

    別管此時雙方手下是否都是相同的配置,也別管現在的五百人交戰放到更大規模人數的交手中是不是會出現天翻地覆的結果。

    起碼,倘若劉宏有意做出什么讓人跌破眼鏡,甚至是與此前的世態截然不同的決定之時,她能擁有一番足夠有底氣的戰績。

    不是跟那些黑山賊白波賊休屠各胡相比的戰績,而是跟這些“朝中精銳”相比的戰績!

    在以“孟德若真能如此表現,必然能讓陛下側目”的說法糊弄過去了蹇碩的情況,將曹操送走之后,她將郭嘉找了過來。

    “尋常的交戰中沒有這樣的情況,每隔兩日便得作戰一場,還是與己方實力相差無幾的隊伍……”喬琰臉上也不由露出了幾分憂慮之色,“奉孝可有什么解決的法子?”

    最開始讓三騎營之間門形成互相競爭意識,從而提升士氣,只能說持續一時。而越騎營和屯騎營的百夫長受到賞賜賞識,讓他們有了奮進的動力,也不是擴散到全營的方法。

    尤其是被喬琰提到的兩日作戰一次……

    雖然五百人的規模將這種作戰中的消耗控制在了一定的范疇之內,但這顯然是一種極消耗體力的疲勞作戰狀態。

    在古代的攻城戰后,主將何以要讓士卒以掠奪城中財貨乃至于屠城的方式來發泄情緒?

    這一來是為收買士卒之心,二來也是從理論上來說的張弛有度。

    當然此等舒張發泄之法也只是將屠刀舉向了受害者而已,喬琰并不覺得其中有可取之處。

    而姑且不提這等大規模的作戰,喬琰此時面對的局面與這情況是有些相似的。

    先后對戰王匡、董旻和徐榮、韓馥和麴義,已經讓她所掌控的隊伍處在了弓弦極度緊繃的狀態。

    要么是在應戰紀靈之后,要么是在應戰紀靈之前,她必須要讓這支隊伍的情緒做出一番紓解才行。

    郭嘉想了想,回道:“喬侯對陣紀靈,我不擔心,想來我也不必從中協助指揮,可否勞煩喬侯給我兩日的時間門,我去籌備些東西。”

    喬琰跟郭嘉對視了一眼,確定他心中已有盤算,便放手讓他去做了。

    誠如郭嘉所說,紀靈這位對手并非是個麻煩人物。

    未來他在袁術的麾下以勇猛著稱,可歸根到底,他是以勇武聞名,而非以智謀聞名的。

    但他有蠻力,難道典韋就會比他差嗎?

    甚至在喬琰堅守陣型,以徐徐推進之法列陣交鋒的時候,紀靈先一步被打亂了互相對峙階段的節奏,選擇朝著她主動出擊,最后成功被送下了場。

    劉宏對喬琰再有什么贊許的話說的已有些累了,總歸他現在看到了自己最想看到的情況。

    蹇碩通過作弊式輪空的方式保送前二,而下一場是喬琰對上曹操,無論是這兩人之中的哪一個獲勝,對他來說都有一套說法可以應付。

    這也更讓他看到了目標達成的希望。

    出于這等想法,對于喬琰提到的想要送一些東西入軍營,劉宏也沒做出任何的阻攔,總歸按照喬琰的說法,這些東西也不是要在比試之中使用,僅僅是想要給士卒加一些消遣的活動而已。

    這還真是個消遣。

    營中士卒遵照喬琰的指令,在入睡前來到了營盤中空地上,讓他們奇怪的是,此地搭起了一座小型的戲臺。

    不過這戲臺又和他們往日在街頭所見的舞樂百戲戲臺有些不同。

    眼前的戲臺要更小些,也要更高些,上方還扯了一塊幕布,在后方的燭燈打上后,在他們的眼前亮了起來。

    不等他們將這幕布的情況看清,一個騎馬揚鞭的剪影已經出現在了幕布之上,后頭跟著一整排的小人。

    只聽那幕布之后有人唱道,“這京城選將,樂平侯來,領了那五百將士去,忽有人營門外來,欲要換個百八兵卒去。”

    唱未唱完,就見另一頭來了個武將身影,伸手朝著這邊指來。

    “哎呀,這是那鮑校尉!”當即有人從唱詞中確認了眼前的情況。

    他們竟被人給搬到戲臺上來表演了。

    雖皮影戲在如今并非主流,也并不是沒人看過,但自己也是置身其中一員的情況,他們還真的沒見過!

    這多新鮮啊。

    原本還有些疲累的士卒頓時打起了精神。

    果然他們隨后就見,代表喬琰身份的小皮影人,抄著鞭子就把鮑鴻給打了出去。

    一見此景,營中頓時響起了一片歡快的笑聲。

    哪怕為了表示若干人的時候,那皮影的道具剪的是一個個連綴在一起的人,但對這些壓根沒多少娛樂生活的士卒來說,這已實打實是個意外之喜了。

    最得意的莫過于那越騎營的百夫長,他有一個單獨的形象,表演了箭射王匡的一幕,還給配了一句唱詞。

    “都說越騎他上山下阪,出入溪澗,飛馬快箭,好生厲害,正把那王公節射下馬來,贏得陛下一聲彩。”

    可把那百夫長給得意的,愣是將這句唱詞給背了下來。

    這可是他日后說給子孫的資本!

    隨后便是對上董旻的一戰,也不知是用了何物在那屏幕之后拋擲,竟讓這二百長棍齊發的場面也給演繹了出來。

    眾人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的情景,又見到了——

    那急匆匆來奪戰功卻掉入陷阱的韓馥。

    那空有勇武之力的紀靈。

    還有那……

    還有那屏幕忽然暗了下去,所有的唱詞鼓樂也都消失了,整個營地內忽然就陷入了一片安靜且黑暗的環境之中。

    沒……沒了?

    剛看得起勁的士卒忽然意識到,后面還真沒有別的可演了。

    因為他們也就打到這里而已。

    郭嘉對著那幾位表演師傅擺了擺手,讓他們收拾東西退了下去。因他作為喬琰的副指揮,此時也已在這五百人中混出了一番聲威,見他有話要說,其他人也紛紛朝著他看了過來。

    只聽郭嘉慢條斯理地說道:“諸位若想見這幕上舞戲接續下去,只怕還得贏下那下一場才好。當然,輸了也無妨,那也另有演法。”

    “……”

    什么另有演法?

    這些士卒就差沒直接跳起來。

    他們自然要看自己在這幕布上威風八面的樣子。

    贏!必須得贏!

    97. 097(二更+16w營養液加更) 州……

    “我一時之間不知道是應該羨慕于他們還有這等文化項目舒緩精神,還是應該同情于他們還得有這等壓力。”

    喬琰眼看著這些士卒還帶著意猶未盡的神情朝著那幕布看去,對郭嘉說道。

    郭嘉倒也著實對得起那鬼才的稱呼,居然能想到這種鬼靈精怪的辦法。

    可這無疑是此時的最優解。

    這些士卒需要精神上的安慰,所以娛樂項目被納入選擇,可稱為合情合理。

    同時,在這種安慰之中,他們也不能真就完全放松了。整支隊伍依然需要保持足夠的士氣。

    如何確保這種士氣的維持?

    先前可以靠著內部的良性競爭,現在卻可以試試獎勵了。

    但有別于物質獎勵的是,這種排練成了皮影傀儡戲的獎勵,要更傾向于民間性質的“青史留名”。

    這對于底層士卒來說,實在是有著相當驚人的吸引力。

    郭嘉回道:“君侯喜歡揣測人心行事,嘉也不過是班門弄斧而已,若能為喬侯提供助力,這便是再好不過的事情。”

    他眼見這些走回營帳的士卒,哪怕只是背影也表現出了何其斗志昂揚的狀態,就猜到自己的舉動并未做錯,不由在唇角流露出了幾分笑意。

    這種因見自己所施展的計策奏效而生出的喜悅情緒,并未在喬琰說出下一句話的時候有絲毫的衰減。

    她說的是:“接下來你就不適合留在營中了。”

    郭嘉頷首回道:“確實如此。”

    事實上在先前第二場對陣董旻和徐榮的時候,被劉宏問詢姓名的就并不只是那屯騎營的百夫長而已,還有能夠力撼駿馬的典韋,以及代替喬琰指揮的郭嘉。

    但喬琰與劉宏說,典韋跟隨她到如今已經三年有余,只想做她的頭號保鏢,劉宏想想也覺得倒也不必奪人愛將。

    至于郭嘉嘛,按照喬琰的說法就是她從士卒中選出了個兵卒背下指揮的訣竅,所以有了這樣的效果。

    何況在隨后對戰韓馥和紀靈的交戰中,郭嘉幾乎沒起到什么作用,讓劉宏相信了這種說辭。

    但不管怎么說,為了以防劉宏又忽然想起他來,再加上為了避免因郭嘉聯系過何颙的情況被進一步聯系到喬琰身上,他還是在此時減少存在感,或者干脆先撤離出洛陽城為好。

    “當然,在你離開之前……”

    “喬侯放心,”郭嘉回道,“您先前囑托我的事,我在離開洛陽之前務必替您辦成。”

    喬琰對郭嘉自然是沒什么不放心的。

    這也只是一出消息的傳遞而已。

    到底能否在必要的時間點將消息傳遞到,也并不只是郭嘉一個人在從中斡旋。

    而她如今同樣還有一件事需要確保能夠達成。

    在這種先決條件之下,才能讓這背后的推波助瀾起到應有的效果。

    那便是——先贏曹操,后贏蹇碩!

    后者的難度算起來并不大,可前者嘛……

    曹操在政治軍事乃至于文學上的天賦都毋庸置疑的高,即便此時所處的時候,還是他前去家鄉征兵都會出現軍情嘩變的軍事起步階段,又即便他此時周遭堪稱悍將的得力手下要么被喬琰先一步挖走,要么就是還未聚攏在他的身邊,喬琰也不敢對他有任何的小看。

    但再多的智謀算盤,如若兩方的實力差距明顯,大約也是派不上用場的。

    在比斗之前喬琰跟曹操碰面的時候,瞧見這位孟德兄朝著她麾下的士卒看過來所表露的神情就知道,他顯然詫異于喬琰的部從居然能保持住這樣高昂的狀態。

    曹操覺得這大概不是他的錯覺,這些士卒看向他的眼神,就跟餓了許久的豺狼看到了一塊肥肉差不多。

    并不知道何為斷章威力的曹操本著戰前不能露怯的想法,與喬琰說道:“真不用多給你們休息一天?要知道我上一場是輪空的,可別說我這一場占了你們的便宜。”

    喬琰從容回道:“孟德是否忘記了一句名言,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我部士卒連場勝利,又從上一戰中保持住了手感到現在,又如何會在此戰中失利?反倒是孟德得小心了,交戰之時,箭下不留情,到時候可別怪我得罪了。”

    曹操搖頭失笑。

    喬琰年紀雖小,在這等逞口舌之利的互放狠話表現出氣勢的環節,顯然是一點都沒打算落在別人下風。

    她在他即將返回到對面的時候,甚至還來了一句,“我觀曹子廉的馬比起孟德的要好上許多,不若讓他將快馬贈你,也好躲避箭矢兵戈。”

    曹操擺了擺手,“這就不必了,白馬醒目,沒得讓你更容易尋目標。”

    曹洪那匹馬確實價值千里,腳力也出眾,但這種好馬應當給為將之人騎乘,又何必讓他來騎。

    但不知為何,在雙方列隊對峙之時,看著喬琰騎于那朱檀寶馬之上,好一派英姿颯沓的樣子,曹操摸了摸下巴,竟然覺得自己有點輸了。

    好像還真是應該給自己換個坐騎才好。

    他在此時也越發確定,喬琰這一方的氣勢表現出了格外驚人的狀態,絕不是他的錯覺。

    這讓他有些懷疑,對方可能不會選擇相對穩健的打法。

    這種懷疑在他眼見對方開場之時即分作兩隊直沖左右翼而來的時候得到了證明!

    這是強攻!

    喬琰策馬而出,徑取右翼,而典韋雖然步戰無雙,卻也不是不能騎馬,此時便迂回而取左翼。

    誰讓她深知,在我方這等絕不愿輸掉此戰的沖勁面前,采用什么穩妥的方式讓曹操有調動陣型的機會,都無疑是在給自己增加不確定性。

    不如強取!

    穿越三國時代,誰不想贏一贏曹操呢?但能真正敢說自己在曹操面前穩操勝券的又有幾人?

    喬琰只聽得耳畔風聲呼嘯,也說不清這到底是冬日里的寒風還是因為馬速過快而帶起的勁風。

    但或許她此刻的眉眼如刀,比之這寒風更有一派進攻性。

    她抬眸朝著前方曹操的拱衛陣型看去,露出了一抹勢在必得的神情。

    曹洪隨同曹操同在此間,確實是個起碼可算二流的武將戰斗力,可當喬琰自己也能算成是一員武將的時候,就算未必比得過曹洪,也絕不是會被他給輕而易舉擒獲的。

    而她與典韋一左一右齊出,正是要曹操做出一個選擇——

    到底要讓曹洪防住哪一路!

    若是防住典韋,那她可真就毫不客氣地按照在戰前與曹操所說的那樣,直接拿箭沖著他的臉上招呼來了。

    若是防住喬琰,以典韋這等人形兵器的作戰狀態,這些北軍士卒又如何能阻攔得住他下馬破陣的推進!

    更何況,在這兩路并進的隊伍中,每一個人都在指望著自己能建立起比之其他人更為特殊的功勛,成為那皮影傀儡戲中擁有獨立唱詞的一員。

    當這種情緒匯聚在一起的時候,便成了一種足可以讓人望之膽寒的氣勢。

    他們的確要按照喬琰的指令行事,可是,射出的箭更精準一點,阻擋住對方的襲擊更沉穩一些,是不是就能在那等特殊的“論功行賞”之中獲得更高的榮譽呢?

    或許是的!

    先行的屯騎營持盾而行,擋住了第一波的流矢,后至的隊伍中居于首位的便是兩波進攻側翼隊伍的將領。

    在面前的盾牌空缺處,喬琰清楚地看見了曹洪在曹操的安排下朝著己方而來,而他麾下的隊伍則隨同他且行且撤,意圖避讓開典韋的鋒芒。

    但當他有此舉動的時候,與典韋一道行動的胡騎營毫不猶豫地調轉馬頭,直接朝著曹操撲去,就仿佛他們完全不必顧及典韋的安全一般。

    那是喬琰在對面發起的信號。

    也幾乎是在信號發出的同時,她一把甩出了手中的長棍,招架住了曹洪的進攻。

    “我說曹子廉,你這匹白鵠真的不考慮借給孟德嗎?我覺得他跑不過胡騎的。”

    喬琰嫌棄胡人習性是一回事,對這些歸化匈奴的本事心中有數是另一回事。

    在越騎營和屯騎營已經贏得過獨角戲的情況下,他們絕不會在將曹操送下場這件事上,有一絲半分的松懈!

    曹洪忍不住回道:“這是你該在這個時候問的問題嗎?”

    喬琰覺得是的。

    反正這又不是什么單打獨斗。

    在喬琰贏下這場的時候,曹洪摸了摸自己臉上的傷,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

    “說她的武藝強吧倒也不是,但我是真沒想到,我一棍子下去把她那武器打成了兩截,她居然說感謝我的配合。”曹洪跟曹操吐槽道,“這誰能想到啊,她之前對上董叔穎的時候,我就看出來她用的絕不會是正常的長槍,結果居然是雙兵。”

    剛以為自己能將喬琰給擊敗的曹洪,轉頭就被喬琰持著斷成兩截的棍子給來上了一出抽冷子。

    又被與她配合的騎兵給抽下了馬背。

    差不離也就是個前后腳的區別,曹操也被長水營胡騎的突襲給打亂了隊伍,除了淘汰退場也沒有別的可能。

    曹操倒是沒覺得自己被人給包了餃子需要覺得郁悶,他拍了拍曹洪的肩膀笑道,“你現在知道也不晚嘛,何況你也不算是沒對她造成壓力。”

    曹操朝著喬琰的方向望去,看見她還在揉搓著自己的手掌手腕,顯然是因為木棍斷折的一瞬強行將其握住,遭到的反震力道有點難捱。

    曹洪在跟曹操訴苦,喬琰也在跟系統說:“得虧我把體質點上去了,看起來還得再往上點一些。”

    系統糾結于自己到底應該回【你可是謀士啊】還是回【你怎么把曹操給打敗了】,卻在最后只憋出了一句——

    【沒事,快打完了。】

    這叫什么?這叫一個合格鬧鐘的自我修養。

    它這個時候只需要給宿主加油就好了。

    誠如系統所說,若按照喬琰自己的想法來看,在擊敗了曹操之后,這所謂的選拔度遼將軍的比斗就已經可以算是正式結束了。

    誰讓她這一方除卻受傷的人之外還有四百六十余人,依然是好一番氣沖霄漢的狀態。

    蹇碩再如何壯健而有武略,那也是跟內廷之中的其他宦官相比的,他也只是因為先前的保送和輪空,才進了這前二的位置,可不代表著真有這個跟喬琰一爭的機會。

    在這雙方終于于兩日之后對陣的時候,明明都是從北軍五校中分出來的人手,卻好像有著涇渭分明的差別。

    這一次喬琰甚至不需要親自出手,只需要讓典韋率領隊伍穩步推進也就夠了。

    畢竟劉宏大概并不想看到自己的西園八校首領,因為被人攆著打而露出太過狼狽的樣子。

    所以,與其說這是一場決賽,倒不如說這其實是一場表演賽。

    喬琰對此反正是沒什么意見的。

    她該表現出的統兵本事已經表現得差不多了。

    現在松一松也無妨。

    她甚至還分出了一點注意力朝著高臺上看去,正見那華蓋之下帝王托腮沉思的身影。

    想來,劉宏經過了這一段漫長的選拔過程所覆蓋的時間,已經將該決定的事情都給決定清楚了。

    那么今日正是宣告的時候!

    且讓她看看,從十月入京到如今,她所等待的到底是不是那個結果!——

    劉宏并未察覺到這比斗雙方中,其中一方的統領居然還在此時走了個神。

    他還在對著自己的決定做出最后的糾結。

    這當然不是個很容易確定之事,即便早在幾日前,經過那兩輪的篩選,就已經只剩下九個人了,也尚需一番斟酌。

    劉宏對這度遼將軍和西園八校校尉的人選分配,還是很謹慎的。

    西園八校校尉所統轄的人手從何處來?

    目前已經成規模的北軍五校不可能將人手分撥過來,所以只能讓這些隨后上任的校尉親自到地方上去募兵。1

    他必須要權衡一番這些人能招募來人手的情況,作為輔助的考慮。

    也正因為出自上述理由,他才越發不愿讓世家外戚將手伸到這支隊伍上來。

    同樣是因此,曹操固然有成為度遼將軍的資本,他卻更屬意于他往那校尉的位置上擺一擺。

    曹氏富裕,且這一輩上多出游俠善戰之才,就比如說此番為曹操征召而來的曹洪曹子廉,就極有勇武之才,聽聞其族中還有一年不過二十的曹子孝,集結了一班年歲相仿的青年行游于淮泗之間。

    對劉宏來說,這都是他意圖一并收入西園軍囊中的人才,能一把抓自然更好。

    倒是如若讓他往那并州地界上,天高皇帝遠的,可難保不會發展出一支地方世家來,這就跟他的初衷相悖了。

    那么在度遼將軍位置上他又該放什么人?

    這個人不能是紀靈、鮑鴻這樣的莽夫,也不能是馮芳、夏牟這樣的諫議文臣。

    在將蹇碩也排除后,就只剩下了一個人——

    韓馥。

    韓馥能承擔起這個責任嗎?

    劉宏思慮良久覺得未嘗不可一試。

    韓馥這個人在立場底線上,料來還是沒什么問題的。

    他看起來是稍顯溫吞柔和了些,放在別的將軍位置上或許弱勢了,可度遼將軍卻尚可。

    若他當真無法做到北擊匈奴的職責,畢竟還有樂平侯在側援助。

    加之韓馥這個人的人格魅力不差,起碼還能調度麴義這樣的猛將在側,也姑且可以算是對喬琰的節制。

    這么一算他還真挺合適。

    除去了韓馥之后還剩下的七人,劉宏又從前九之外的名單內精挑細選出的一人,形成了八人的隊伍。

    而這八人——

    這八人便是未來他可托付身家性命,甚至是……甚至是托付未來皇儲之事的存在!

    他將名單落成后看了許久,又在上面增添了幾筆,這才終于松了一口氣。

    別看這最后一場“表演賽”結束,由喬琰取得了最終的勝利后,劉宏自那十二重五采華蓋之下走出到臺前,面上神情和緩,可事實上他心中的波瀾絲毫也不少。

    好在,如今也是該塵埃落定的時候了。

    想到這一番舉動的結果,他的目光里也不免多了幾分振奮,逡巡在這重新列隊于臺前的三十五人……

    等等!

    不應該是三十六人才對嗎?

    “讓人看看,臺下是否少了人?”劉宏朝著張讓吩咐道。

    張讓連忙去看到底是誰沒出現。

    從臺上往臺下望去到底是有些看不大分明,他又跑下了高臺去近處確認了一番。

    在確認了情況后他跑回了高臺上對著劉宏稟報道:“回陛下,那董旻不在。”

    董旻?

    劉宏想了想此人反正也與他接下來要宣告的事情無關,便沒打算推遲宣讀,只是對著張讓擺了擺手,示意他去找一找人。

    他也不免在心中腹誹了一句,這西涼匹夫也未免太不將他放在眼里了,居然敢在這等時候缺席。

    一想到董旻出自何進的舉薦,他心中越發牽連著對何進生出了幾分怨怒,卻并未在臉上表露出來,而是起身行到了臺前,緩緩開口道:“此番雖是為選度遼將軍而將諸位召集于此,然這將近一月的操練比斗之間,朕見我大漢人才濟濟,以為只一度遼將軍不足以酬諸位之才。”

    “朕有意成立西園八校,為天子直屬,排名前列者入選。因如今四方動亂,八校可執天子意,平叛四方,此為良才之用。”

    先前已得到過消息的何進、袁紹等人并未意外于會在此時聽到這個消息。

    可對曹操來說,這便著實是個意外之喜了。

    他起初還覺自己到底是輸給了喬琰,極有可能此番要無功而返,誰知道劉宏忽然丟出了這么個炸雷。

    西園八校的設想在早些年間便有,算起來如今確實是有了個正兒八經遴選的過程,更有了讓其四方征戰的機會。

    這怎么也要比曹操此前拒絕的議郎位置,要好上不知多少。

    而他下一刻就聽到劉宏說道:“蹇碩、曹操、紀靈、鮑鴻、趙融、馮芳、夏牟、趙瑾出列。”2

    有他的名字!

    “朕有意,以蹇碩為上軍校尉,以曹操為中軍校尉,以紀靈為下軍校尉,以鮑鴻為典軍校尉,以夏牟為左軍校尉,以趙融為右軍校尉,以馮芳為助軍左校尉,以趙瑾為助軍右校尉,此為——西園八校。”

    除卻蹇碩為上軍校尉,是這西園八校校尉之首,讓人多少覺得有些荒誕之外,對這各自的安排,被點名到的幾位倒是都很滿意。

    中軍校尉的位置僅次于上軍,事實上這也是原本袁紹擔任的位置,曹操對此自無意見。

    而這八人之中,以馮芳和趙瑾這個被從第二輪淘汰的人中的資歷最淺,作為助軍校尉確實合適。

    不過這樣一來,在成功進入前九位的人中,除了樂平侯之外,就還剩下一個韓馥了?

    到了此時,大抵都能猜出些情況,韓馥眼見周遭朝著他看過來的目光里不乏恭喜之意,也不自覺地挺起了腰板。

    果然劉宏已經繼續說了下去,“著韓馥為度遼將軍,督轄鮮卑匈奴軍事,莫要讓朕失望。”

    韓馥已被這從天而降的餡餅給砸暈了。

    他雖然得了袁氏的暗示,此番前來參加這選拔,哪怕落選也有額外的好處,可在敗于喬琰手下后,他便覺得自己的希望不大了。

    卻萬萬沒想到,這度遼將軍的位置沒有給蹇碩也沒有給曹操,反而給到了他的手中。

    他連忙行禮叩謝,口中更是回道“絕不敢辜負陛下的期待”。

    劉宏眼見他的這反應,不免有些滿意。

    再瞧瞧這看來便可為他臂膀助力的西園八校,便更加滿意了。

    只是當他踱步而回的時候,卻見一小黃門貼附在張讓的耳邊說了些什么,讓張讓面色驟變。

    這好像并不是什么恭賀他夙愿達成的好征兆。

    尤其是,他隱約聽到其中傳來了“董旻”的名字。

    張讓很快俯身到了他的耳邊,將情況如實地報告給了他。

    “情況屬實?”劉宏的十指下意識收攏,面上一閃而過了一抹冷厲之色。

    “我已讓人去查了。”

    聽到張讓的回復,劉宏稍平復了幾分情緒。

    不,大概沒有這么容易平靜下來!

    因他這位陛下未曾發令,故而臺下這些剛得到了任命的人還未離開,依然維持著列隊的狀態。

    旌旗招展,虎賁猛士滿目,將領之才在前。

    在他聽到了那句傳達上來的醉話之前,他還頗有一番情勢在握的豪氣干云。

    可此刻他心中已無端生出了被人所愚弄的怒火!

    什么叫做——趙融、馮芳、夏牟、紀靈和韓馥等人都是因為背后有世家撐腰才有今日?

    董旻因醉酒而遲來已讓劉宏大為不滿,偏偏從他口中說出的,又是這么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

    即便他所說的醉話現在還不曾被證實真假,可想想酒后吐真言吧!

    若非董旻當真覺得自己是個“犧牲品”,又如何會在酒醉癲狂之中甚至忘記今日還有面圣這等要緊的事情。

    劉宏越想越覺得這其中的可能性極大!

    想想他都做了些什么?

    他在察覺何進對著此番人選插手的時候,在那抽簽順序上做了手腳,更是授意于喬琰這把快刀,將何進的部從一一淘汰掉,卻好像做的只是先驅一虎,又引群狼之事。

    若非出了董旻這樣的意外情況,他甚至會被瞞在鼓里,直到將這些人視為腹心助力!

    “查!”他從齒縫之中擠出了幾個字,“必須嚴查,將這些人進入洛陽之后的舉動都給我查得明明白白的。”

    君無戲言。

    他此時委任的旨意都已經下達了,起碼在短時間內不能撤回,否則對著這上萬的北軍五校士卒,他這位天子便也失去了屬于天子的威嚴。

    所以即便實情當真是如同董旻的醉話中所說的那樣,他也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吃了這啞巴虧。

    尤其是韓馥這個度遼將軍,更不能輕易撤換。

    誰讓他此番打的正是選拔度遼將軍的旗號!

    臺下之人并不知道那位處高臺之上的君王到底在想些什么。

    從十一月中旬的人員聚集到如今,已經正式進入了十二月的中段,這著實不是個適合于讓人在室外久站的時候。

    可對劉宏來說,被人愚弄的窒息感已經讓他顧不得這么多了。

    他更不會在意于這些本該守御京城四方的兵卒,不僅陪著他玩了一把挑選忠誠者的游戲,現在還得在這里一并等待一個結果。

    因他這位當權者的沉默,整片場地中充斥著一種壓抑至極的氣息。可因為這種無聲,讓人無從知曉到底是何事造成了這樣的異變。

    何進朝著劉宏所在的方向看去,看到的卻只是對方緊繃到肅殺的面容。

    他也不由擰了擰眉頭。

    這種狀態下他顯然不適合去觸劉宏的霉頭。

    他都這樣想了,其他人大抵也是如此。

    以至于這份讓人覺得難捱的死寂一直持續到了黃昏時分,有一小黃門捧著幾張絹帛送到了劉宏的面前,方才從那高臺之上傳來了一點動靜。

    劉宏伸手將其接了過去,展開后看著面前的文字,眼中戾氣有一瞬的爆發,卻因他隨即的闔目沉思而被掩飾了下去。

    他垂眸沉思了許久,方才將自己極有可能在開口之間就暴露出的怒氣給收斂了回去,而后起身重新朝著臺前而來。

    黃昏的夕陽將臺上臺下都鋪成了一片昏沉之色。

    劉宏的影子更是在落日映照之中被拉得極長。

    他當然感覺得到臺下那些有形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卻也感覺得到另有一些始終在窺伺他舉動的無形目光,同樣在他的周遭徘徊。

    他壓制著胃里因被人所挾制而涌起的惡心感,終于開口說道:“朕此番還有幾個委任決定,想請諸位一并見證。”

    若是給臺下之人開口的機會,他們必定要問,他若真有什么決議何必拖延到現在再說。

    沒得讓人陪著他在這里站樁。

    甚至劉宏自己是跪坐在那里的,只有他們這些倒霉蛋是站著。

    但在這個皇權至上的時候他們顯然不能有這樣的異議,也只能聽著劉宏繼續說下去。

    這位心中已不知道在一念之間轉圜過了幾個彎的帝王繼續說道:“著董太后內侄董重為——驃騎將軍。”3

    何進驚得跳了起來。

    這道指令是什么意思?

    何皇后毒殺了皇子協的生母王美人后,劉宏雖在宦官求情之下對何皇后輕拿輕放,并未施加懲處,卻也將劉協送到了董太后處撫養,令劉協依托董氏為外家,因此劉協也被稱為董侯。

    驃騎將軍的確不如大將軍尊貴,卻也是個實權位置,更是無形中在對著他叫板。

    這種擢拔外戚的方式,難免讓何進覺得,傳聞中劉宏有意讓皇子協作為自己繼承人的說法越發有了可信度。

    誰讓“協”這一名就是因為劉協肖似他而取的!

    何進的驚疑不定尚未平復,他又聽到劉宏開口道:“樂平侯。”

    喬琰循聲出列。

    劉宏朝著她看去。

    他當然知道自己即將說出的這句話必然引發不小的風浪,可說這是病急亂投醫也好,說這是情勢所逼也罷,這都是他如今所能做出的最優選。

    也起碼喬琰有這個力壓群雄的戰績在這里,有先前在并州、以及在黃巾之亂中種種拿得出手的功業在,未嘗不可以做出一個極其破格的委任。

    誰讓此時他能夠信任的人不多了,他也只能讓最有可能孤立在外,只效忠于他的存在,接掌下這個位置,以作不時之需。

    樂平侯啊……

    但愿他沒有做出一個錯誤的決定。

    “著樂平侯喬琰為——”

    “并州牧!”

    98. 098(一更) 以退為進

    劉宏話音落下的許久,在場眾人還處在一副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的狀態。

    提拔董太后的侄子董重為驃騎將軍,這是大漢慣例以來外戚掌兵制度的結果。

    雖然讓人意外于劉宏居然要提攜董氏與何氏相爭,明擺著就是在選擇劉辯和劉協之中的哪一位作為繼承人上,又發生了動搖,但這還能有個解釋。

    可是——

    令樂平侯喬琰為并州牧?

    州牧制度之下,一州刺史在掌握原本督查選拔官員的權力之上,又被賦予了統領兵馬的權利,也便是同時擁有了軍政兩方面的主宰權。

    當地方官員擁有這樣權力的時候,和割據一方也幾乎沒有區別了。

    尤其是考慮到并州的地理環境,為太行山脈所掩庇,更有了獨立在外的條件,與那沃野千里卻有險塞阻擋的益州相比雖還差了些,關外又有胡虜虎視眈眈,卻也怎么看都不是個該當隨便交出去的權柄。

    眾人也下意識地朝著韓馥看了過去,不出意外地看到他臉上先前還有的幾分笑容,現在也僵硬在了那里。

    上一刻韓馥還覺得自己接下了度遼將軍的重任,督戰并州對西北和東北方向的軍事,乃是一天降的重權。

    雖要成功將匈奴和鮮卑拒于長城之外,并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可這份兵權本身,就已經是一塊了不得的跳板了,誰讓喬琰的祖父喬玄在升任三公之前也是從這度遼將軍任上開始做起的!

    若是他也能做到和喬玄一般在三年之內,邊境安定,胡人不敢來犯,那就更是名載青史之事。

    可這下一刻,他就收到了這樣一個意外。

    若是有一并州牧在,因度遼將軍的駐地也在并州境內,那么并州牧就是度遼將軍的頂頭上司,能節制對方的兵權,在絕大多數的時候,韓馥必須聽從喬琰的督戰調配。

    甚至于有這位并州牧在,因其同時承擔了并州刺史的任務,那么韓馥的升遷上也就等于有了一道攔截的關隘。

    韓馥此時的位置就格外尷尬了。

    若這并州牧是如劉虞這種性格的,韓馥倒也覺得還能共處,可若是并州牧權柄落在了喬琰這等進取之心極強,行動力也堪稱驚人的人手里,對這個度遼將軍就絕不是好事。

    一旦這位置坐實,她在脅迫人之后,連上書請罪的過程都并不需要有。

    因為這還真不算并州牧逾權。

    剛才劉宏因為查到那幾人都是世家故吏后覺得有多窒息,現在這位新上任的度遼將軍就有多窒息。

    更別說這等大權還是交到了一個年不足十五的孩子手里。

    “陛下,臣以為此舉不妥。”

    在這靜默良久后終于有人開了口。

    然而眾人一聽這聲音卻意識到,并不是有人在這個時候先一步頭鐵,對著劉宏做出什么抗議的舉動,而是喬琰自己已經先一步做出了這個回應。

    今日的表演賽再如何是表演賽,也到底是騎兵交鋒。她先前勝過蹇碩的時候下場回到這臺前,在鬢角還是留下了些汗漬,此時因這室外久站,幾乎凝結成了一層薄霜。

    這讓她開口之時帶著一股風霜凜冽的氣勢,顯得異常決絕。

    誰也沒想到會是她自己主動先對這權柄做出了拒絕。

    偏偏她說的還格外有根有據。

    “并州刺史崔威考,在任上恪盡職守,秉承教化,休屠各胡內寇后傳訊各郡,以并州刺史麾下武猛從事為將,又得雁門、云中太守批復后出兵,方有臣奇襲塞外之功。既他并未有過,為何要以臣為并州牧,將其取代?”

    是啊,如今三公位置上沒有空缺,也沒有那等明顯的天生異象,讓劉宏可以將其中一個撤職。

    崔烈也顯然不會再砸一次自己的名聲招牌來買一次三公。

    這樣一來,在并州牧實際上是并州刺史升級而來的情況下,崔烈要何去何從?

    這句話由喬琰說出來一點問題都沒有,甚至于她若不說還會讓人詬病。

    畢竟崔烈被派遣去并州的另外一項責任,就是對這位行事無端的喬侯進行教導,等同于這二人之間還有一份師徒的情分在。

    以弟子的身份去奪取師長的位置,是如今孝道大行的環境下的大忌。

    但喬琰話中卻也在同時強調一件事——

    她手握據守匈奴的戰功,確實有成為并州牧的資本。

    韓馥在這實績這方面還真是遠不及她,此番的度遼將軍選拔又落敗在了她的手中,若真按照這等實際情況來算,那么既然韓馥能做這個度遼將軍,喬琰又為何不能當一個并州牧呢?

    劉宏朝著喬琰看來,對她這請辭的舉動,雖然在面上頗有幾分不快,在心中卻是滿意的。

    但此時無論是世家還是外戚都已經持著利刃將他給逼迫到了懸崖邊上,他必須要手握著更加鋒利的武器撕開一條血路來,以保他這大漢皇室威嚴不倒。

    在西園八校中還能算是自己人的幾位,自然是他可以依托的武器,但喬琰也同樣是。

    他開口回道:“令崔威考為太原郡太守,兼管西河郡事,此二位上的太守調往他處,崔公依然負責你的德化教導便是。”

    這倒是算起來不是降職,可在并州存在并州牧的情況下,太守的權柄被大大削減,西河郡看似范圍也不小,北部卻有護匈奴中郎將繼續分薄兵權。

    也不知道若是真按照這方式實行委任,崔烈到底是個何種心情。

    但不管怎么說,劉宏已經對喬琰的辯駁理由做出了個解答。

    聞他此言,喬琰依然沒有起身,而是繼續說道:“三年多前,臣于洛陽鼎中觀內曾寫下一篇策論,說的是州牧封建之弊病,也因此而得以面見陛下。”

    “彼時琰于策論中所說——設若以一人牧一州,縱令其亂人,戚之而已,一朝反心起于斯,又逢此地可據險而守,朝廷如之奈何?”

    “如今亦以為然。州牧之害不在當下而在未來,如今益州巴郡有板楯蠻之叛,幽州有張舉自號天子,刺史督轄兵權,號為州牧,確是權宜之策,若按此法類推,并州涼州荊州豫州,也可設立州牧。可如今之州牧均為漢室宗親,尚有舊例可依,若令琰為并州牧,便實為不妥。”

    “而況,豈有先斥之又受之的道理?”

    她這理由依然稱得上是冠冕堂皇。

    在那許子將對她給出了雛鳳有清聲評價的時候,喬琰是罵過這制度的。

    雖然當時的她只是出于要給自己立名,從月旦評中刷一波聲望的想法,而寫下的這一番論述。

    她大約也沒想到,在這一步步給自己謀求上位機會的過程中,她竟然有希望在劉宏在世的時候就先給自己搏一個并州牧的位置出來。

    但此時,這具有先決性的文章卻無疑就成了她給自己兜底的保障。

    如今這大庭廣眾之下她再一次說出了自己的立場。

    她當時覺得這州牧制度不妥,現在也覺得其不妥!

    那么又怎么能一邊罵了這制度容易滋生叛亂禍根的時候,自己卻又因為這權柄誘人,而在陛下給出這個官位的封賞后,毫無猶豫地將其接下呢?

    這顯然是有悖于常理的。

    袁紹朝著喬琰看去,忽然覺得自己還是小看了她。

    若是她不說出這番話在先,以眾人覺得她不合適放到這個位置上的想法,勢必要以類似的理由做出勸諫。

    可現在她自己已經將話說完了,這一招先發制人的作用下,別管劉宏會不會收回成命,也別管她的拒絕到底是否出自真心,有一點已是無可改變的了——

    沒有人可以通過這出委任并州牧之事,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來指責她。

    起碼也得換一套說辭。

    他不由對喬琰此前讓郭嘉找上何颙透露消息的事情而生出了幾分警惕。

    可她當時也已經將話說得周全至極了,還提醒了要在挑選人選上務必小心,別將人給逼急了,此番完全是何進不加收斂才先一步引發了劉宏的警惕。

    方才的異變到底因何而起,袁紹還不得而知,但這顯然怪不到喬琰的頭上。

    她此番違例出兵,能逃脫責備已經算是大有所獲,她又如何能揣測到,劉宏居然會讓她直接越級了不知多少,承襲并州牧的位置?

    做夢都沒有這么想的!

    那么她何必做這樣多此一舉的事。

    若是讓劉宏知道她透露出這種消息,間接和世家交好,絕不是什么好消息。

    袁紹一番分析將這懷疑給壓了下去,就聽到劉宏回道:“你所說不錯,但也正如我當年與你所說,時移政易,方今之時州牧可行,涼并豫荊四州我也有意于定州牧鎮守。”

    “青州刺史黃琬,在青州境內安頓民生,政績卓著,著令其調往豫州,為豫州牧。”

    “余下二州州牧,待尋到合適人選之后再行定奪。”

    何進已經要聽麻木了。

    軍事權力就這么一大塊糕餅。

    先有西園八校的成立,直屬于當今天子,就算這兵員不從北軍五校里選,也要占據京城中調兵遣將的權力,可以說是先分掉了一塊。

    驃騎將軍的設立再分出一塊。

    度遼將軍在大將軍的總轄之下,可距離太遠管不著,又劃掉一塊。

    州牧對地方軍事有一言決斷之權,那么除卻卸任的皇甫嵩之外,幽州牧劉虞、益州牧劉焉、豫州牧黃琬和目前爭議最大的并州牧喬琰,又分掉了四塊。

    下一步是什么?

    廢后,然后廢掉他這個憑借妹妹和皇子辯的身份才置身于此的大將軍嗎?

    別說劉宏因為眾人的步步緊逼而覺得自己身陷重圍,何進也覺得自己正在從烈火烹油的盛景中往毀滅的方向走。

    他面上的僵硬神態花費了許久才平復下來,又聽喬琰在此時說道:“雖陛下自有考慮,臣還是想請陛下聽一聽朝中眾位公卿的想法。”

    “但若陛下執意要令琰為并州牧,琰不敢忘記陛下重托和祖父教導,必定以身報國,死守邊疆,絕不讓胡人寇邊的戰報驚擾陛下安眠,也絕不讓并州民生有亂。”

    這第三句依然讓人指摘不出任何毛病來。

    何進只覺自己真是吃了沒文化的虧,又被堵死了一條去路。

    可喬琰這話真不是隨便說的。

    所謂三請三辭,接受禪讓的要經歷這么個流程,喬琰這個空降高位的難道就不用嗎?

    所以這句聽聽朝中公卿的說法,正是她給自己找的第三條請辭之由。

    但人不能只推辭,尤其是對此刻的劉宏來說,若是她連躋身權位的膽魄都沒有,一味說什么她還年紀小,甚至是以女子身份來說事,那么劉宏又如何會將她繼續視為一把救命的利器?

    所以她要退,卻不能退個徹底。

    更要在此時堂堂正正地說,如果陛下不改變決定,那么她也可以接下這個挑戰,為并州之民生和邊境之安定而竭盡全力,絕不會讓劉宏失望!

    在她仰頭朝著劉宏看來的時候,因她早摘下了騎兵頭盔,面容正映照在這一片夕照之中,這話中的斬釘截鐵之意,也像是被這份落日流火之態所浸染,直讓人感到一股少年人的魄力。

    劉宏對她的表現越發滿意。

    他雖無霍驃騎,但有喬并州倒也不差!

    也雖這并州牧的決定來得突然,只是那驟然得聞的消息作用下一推,但話已出口,倒不如順勢讓他看看,朝中真正心向于他的到底有多少人!

    “那好,回朝詳議。”

    帝王儀仗從這西郊大營離開的時候,喝醉了酒發泄怒火的董旻這才姍姍來遲。

    因劉宏已經通過喬琰來打壓何進部從,對董旻也就是丟了個不敬之罪的處罰,以至于此時跪倒在地的董旻完全不知道,自己從中到底起到了何種作用。

    他身為西涼將領,在這洛陽城中本就時常被人看瞧不起,也就是何進這屠戶出身的大將軍對他頗有優待,然而此番遴選卻被刻意排在了那樂平侯的對面。

    喬琰直擊敵陣的舉動給董旻無疑造成了極大的心理壓力。

    在隨后她時常出現在他面前的“巧合”,以及言談之間更像是挑撥的致歉,更是加重了這種負擔。

    直到那條入選前九的人,大多是因為世家舊吏的消息,在一個“合適”的時候送到了他的面前,又恰好有犒賞士卒的好酒送入了軍營之中……

    他到底是恰好發了酒瘋被前來尋他的小黃門聽到,還是發瘋到了御前,又或者是在此番宣讀封賞之后回到京城,才繼續被喬琰激化矛盾,將這個該傳達出去的消息送達天聽,都并沒有什么區別。

    反正此事必須出現在度遼將軍的位置被敲定之后。

    因為只有如此,才能讓她拿到那個壓在度遼將軍上頭的位置。

    不過如今的一切出現得恰到好處,甚至有那么幾分將人逼上梁山的戲劇性。

    要不是時間不合適,喬琰甚至想對董旻表達一番誠摯的謝意。

    雖然董旻大概率不想聽就是了。

    他這才醒了酒,就聽到了喬琰升任并州牧的消息,一見此時眾人都隨著儀仗一并回京了,下意識地脫口而出,“這算是什么道理?”

    是啊,這算是什么道理呢?

    黃琬升任豫州牧,還可以說是對方從年歲到政績都有合規的流程可走,加上豫州和洛陽相距不遠,若要予以節制也很容易。

    可喬琰升任并州牧,就完全是一道驚雷劈在了洛陽城里。

    朝中擔任要職的官員在今夜大約都難以入眠了。

    即便盧植并不覺得以喬琰的本事擔不起這個職位,也難免在這夜涼露重之時披衣起身走到了庭院之中,忽然長嘆了一口氣,“明日這朝會之上必定要熱鬧了。”

    他話剛說完,又聽到從院子的另一頭傳來了喬琰的聲音,“以盧公所見,他們是會更傾向于爭論我能否做這并州牧,還是——”

    “涼州牧與荊州牧該當選何人呢?”

    99. 099(二更+17w營養液加更) 少……

    是先將喬琰這位并州牧的位置給按下去,還是先爭奪這已經擺明了會設立的涼州牧和荊州牧的位置?

    這好像并不是個太難回答的問題。

    縱然涼州賊子未平,但劉宏已經委任皇甫嵩和董卓出兵,解陳倉之圍,以皇甫嵩的作戰本事,想來就算不能在一冬之間將西涼賊子盡數殲滅,要穩固漢軍營寨,逐漸推進反攻戰線并不難。

    又即便荊州南部宗賊林立,光和七年的黃巾之亂還加劇了其混亂之象,但荊州世家與名士同樣不在少數,若有兵馬為援,料來也有反制的機會。

    只是占據一州之半數,也足可以稱之為諸侯權柄。

    相比之下,并州隨時會面對鮮卑匈奴內寇之禍,若非喬琰有雷霆手段,比起涼州荊州也未必就好到了哪里去。

    的確……是不必非要拘泥于此的。

    盧植不免在轉頭循聲望向喬琰的時候,目光中多出了幾分復雜來。

    她在與劉宏提及自己不該為并州牧的時候,刻意指出若是按照益州和幽州設立州牧的情況,這四州也該設立州牧,而不該只是給并州此等殊榮——

    這到底是一種拒絕,還是在放出分散視線的誘餌呢?

    而劉宏竟然順著她的話繼續說下去,毫無猶豫地將黃琬給敲定在了豫州牧的位置上,這顯然不是一個倉促之間可以達成的決定,可見她此話說出時候對陛下心意的揣測恰到好處。

    這同樣在夜間并未入睡的少女擁著一身大氅立于庭前廊下,讓盧植恍惚想起,她當年也正是在夜晚前來的曲周大營。

    時隔三年半,甚至將近四年,她與當日的目光依然相似,顯得清明而凜冽,只是因這數年間身量的抽條和面容的成熟而讓人忽覺時光匆匆。

    見她儼然一副夜間閑游,而不是忽然對施加在身上的重任困擾難眠的樣子,盧植不由問道:“可否勞煩燁舒告知我一事,這并州牧的位置是否是你所求?”

    因這一片涼薄到泛起冷意的月色,盧植這張清癯的面容上也平添了幾分肅然之氣。

    喬琰并未避諱于他的目光,回道:“在回答盧公這個問題之前,我想與盧公說幾個故事。”

    見盧植頷首,她說道:“三年前我方到樂平的時候,收容黑山賊為己用,取了那太行山中的楮樹皮來制作衣衫,也便是后來在并州漸擴散開來的楮皮衣。”

    喬琰這話一出,盧植意識到,這很可能是她并不會隨意對外說的真話,畢竟在對外傳遞的消息之中,楮皮衣并非樂平所創。

    喬琰肯對他透露這個特別的消息,顯然在回答這個問題上也并無遮掩的必要。

    他聽著她繼續說道:“在第一件楮皮衣制成的時候,我請了一位縣民前來測試衣衫的效果,他與我說,幸好楮樹皮的質地堅硬,不容易啃食,否則哪里還能留下這么多樹皮完整的楮樹來制作紙裘防寒,此話,時隔三年聽來,也有振聾發聵之效。”

    “這是第一個故事。”

    喬琰頓了頓,又道:“兩年前我挾持刺史張懿,定奪滅蝗之時,曾經行太原郡之南的農田而過,見農人嚎啕而哭其莊稼,又攜漁箔捕蝗換糧,兩年后我解除禁足后打馬而過,見其田中小麥盡數拔除,改種大豆。”

    “我便問,大豆又非主食,且產量不高,何故種大豆而不種麥,他同我說,蝗災之變非人力所能預測,今日有樂平侯挾制府君,頒布除蝗之策,明日若并州換一人在此,未必能如此,那么有一口吃的總比直接餓死的強。”

    “可并州境內,縱然汾河沿岸有河水澆灌,其農田產量也絕無法與荊揚州一帶相比,若種大豆為生,繳納畝稅口稅等稅賦后,所剩寥寥無幾。但我看他深以為此法可取,又不知如何勸阻。”

    “這是第二個故事。”

    喬琰語氣和緩,情緒也聽來少有波瀾,然要盧植所說,她這故事聽來,為之心神震動的,可并不只是彼時的她而已。

    盧植并非沒有見過窮困景象,但他年少便拜師于馬融門下,所聞所見皆為大漢棟梁之才,以至于他當真沒聽到有人親口說過諸如“幸好沒有吃完樹皮”,或者是“為了在蝗災中幸免、不如直接種豆不種麥”這樣的話。

    它們聽來半是荒唐半是辛酸。

    喬琰已接著說了下去,“我曾見過黑山賊為了三萬石的糧食主動跳進陷阱之中來,也曾見過他們在山田之上種植收獲百萬石的糧食,領取自己該得的部分。”

    “我曾見過白波賊為了食糧生存勾心內斗,也曾見過他們為了換取食糧奮勇殺賊。”

    “盧公,方今世道,人人皆想活命,若我自負有這本事牧一州之地,活一州之人,那么幽州、益州可有州牧,為何我不可為并州牧呢?”

    這好像同樣是一個不難回答的問題。

    盧植望著喬琰的眼睛,這里面被月光鋪落了一片耀然清輝,更讓他清楚分明地看到了她堅定異常的神色。

    在這位給出她過王佐之才評價的長輩面前,她并沒有回避于是否要爭這個并州牧的問題,而是堂堂正正地表示,既然有這個能力,有這個機會,未嘗不能一爭!

    那么那些關于州牧封建論的駁斥,關于崔烈在并州刺史位置上并無錯處的說法,以及請陛下聽聽朝中之言的建議,三步后退之中,都只是為了確保最后的一步前進絕不可能落空而已。

    可恰恰是這份坦然,讓盧植覺得她這番心機也未嘗不可。

    若是換在董卓亂政漢室傾頹的時候,州牧已成威脅到漢室統一的因素,盧植這位忠心于漢室的剛直之士,絕不可能支持喬琰做出這破格提拔的舉動。

    可放在如今雖然四處起火,大漢卻還尚有維持局勢表現的情況下,卻還算可行。

    漢靈帝謚號之中的這個靈,并不那么容易做到。

    亂而不損,這便是如今的世道。

    盧植長吁了一口氣,看著這口氣在冬日凝結成了一團白霧,忽然頗有幾分心懷松弛之態。

    他沒對喬琰從請罪變成了謀求并州牧的位置表示什么贊成或者反對的態度,只是忽然說道:“等你回到并州之后多送點紙來。”

    若是先前沒將楮皮衣與樂平侯紙聯系在一起,或許還難從紙張和紙裘之上看出聯系,但若是都從樂平出產,那就著實不必有什么懷疑了。

    若以楮樹皮來制作紙張,那所謂的成本一說就完全是她在胡扯。盧植可不相信以她先前送來紙張的成熟程度,會在手頭沒積攢出點庫存來。

    果然他緊跟著就見喬琰朝著他拱了拱手,回道:“謹遵盧公之意。”

    別說盧植松了口氣,喬琰都覺得稍稍安心了幾分。

    劉宏確實對盧植掌兵之事多有提防,但他對盧植卻并非是不看重的狀態,以盧植如今所擔任的官職來看,尚書令這個位既為內朝首位,在諫言上聽不聽是劉宏的事情,可影響力卻是另一回事。

    若是盧植一邊承擔著在她身處京城之時的教化責任,一邊又對她接掌并州牧的位置予以反對,這對喬琰來說無疑是個不利的消息。

    好在……

    好在盧植并非迂腐之人!

    不過讓喬琰實在意外的是,當何進之弟何苗在朝會之上頭一個說出,讓一介女流,甚至還是個十四歲的女孩擔當并州牧之位實在不妥的時候,盧植朝著何苗問道:“君有何功,能以此相問?”

    因此番論辯的話題與她有關,故而喬琰也在場。

    這朝會的時間尚早,又因正處冬日,殿外天色未明,殿內尚需要火燭照明,也將盧植面向何苗之時的不快照了個清楚。

    這兩人一個在文一個在武,還恰好因為一個為尚書令一個為車騎將軍,差不離便是個側過頭來就能對上的情況。

    喬琰有爵位卻無官職,站在兩人后排的位置,將這對峙看得清清楚楚。

    何苗想都不想地回道:“滎陽之亂乃我所平。”

    滎陽之亂?這倒還真是何苗拿得出手的戰績。

    中平四年,也就是今年的二月,滎陽亂賊殺中牟令叛亂,此戰乃是何苗領人平定的。

    他此前官拜越騎營校尉,又為河南尹,升為車騎將軍,均是靠著妹妹何皇后的緣故,唯獨因為此戰勝利封為濟陽侯,乃是他自己的功勞。

    正因為這個緣故,他在說出這話的時候要多理直氣壯有多理直氣壯。

    然而他當即就聽到盧植回道:“滎陽之叛賊不過千余人,車騎將軍領三千人平叛,豈不是有如以鐵斫木,何其輕巧。若如此可為上三品將軍位,可為濟陽縣之縣侯,那樂平侯以一人平兩州,倒應該做那大將軍才對。”

    “盧尚書。”盧植話剛說完就聽到上首的劉宏開了口,話中意味分明是讓他慎言。

    但劉宏望了望盧植和喬琰,又并未介意于這種維護。

    后世的范陽盧氏自盧植才開始顯赫,在其子盧毓的手中發揚光大,現如今的盧植雖因戰功受劉宏忌憚,卻絕不是因為他的背景。

    算起來,盧植和喬琰身上是有共通性的。

    瞧瞧盧植這上書奏報之中所表現出的悍不畏死,就知道此人乃是漢室孤臣。

    劉宏所懼,也不過是盧植門生眾多,若是為地方之將,難免引發什么問題而已。

    但若只是在此時促成喬琰的并州牧之位,倒還不至于讓他覺得這算是什么結黨營私。

    他頂多需要在此時提醒盧植一句,倒也別將何苗給得罪得狠了。

    盧植朝著何苗拱了拱手,“車騎將軍莫要見怪,也別說我這是什么包庇偏袒,為尚書令者秉公執言而已。”

    盧植一句話又給何苗堵死了。

    何進轉頭看了眼何苗的臉色,不知道為何有種看到了昨日自己的錯覺。

    這些個文人的話術著實不是他能應付的。

    偏偏今日乃是大朝,他的那些個將軍府府掾都無法前來,也讓想有個提供建議的人都找不到。

    他努力回憶著昨日陳琳給他提前寫好的草稿,但他這一覺醒來又給忘記了大半,只隱約記得其中有什么——竊盜鼎司,傾覆重器,牝雞之晨,惟家之索。1

    然后,然后是什么來著?

    只有十六個字的話不夠氣勢啊。

    何進轉而朝著袁紹投去了個求救的目光。

    此時的袁紹雖然依托于何進,自身的職位卻還是拿得出手的,他如今在這洛陽城中擔任虎賁中郎將的位置,自然也在此番朝會的行列之中。

    但這會兒袁紹正保持著目光放空的狀態,顯然沒打算接下何進這個眼神。

    正如喬琰所猜測的那樣,在喬琰的拒絕理由得到了劉宏堪稱正面的回復,又拋出了荊州牧和涼州牧的誘餌后,袁氏內部商定的結果還真是,暫時放棄對這并州牧的委任提出反對意見。

    而是先確保他們的人,或者是他們所提攜的人能落到這兩個空缺的肥差上。

    袁隗一度在喬琰的封侯之事上吃過虧,總覺得這家伙有那么點玄乎。

    更加上在他們看來,就算將喬琰從并州牧的職位上被扒下來,又有什么好處呢?

    韓馥這位袁氏故吏的度遼將軍,雖然要受到喬琰的節制,但從她選擇給袁氏報信西園八校之事就能看出,其中未必沒有緩和關系的余地。反倒是,他們若是百般阻攔,反而可能激化矛盾。

    無論這個并州牧的位置會否落定,她的樂平侯總是在這里的,以并州這等環境和喬琰手中的賊寇兵卒,韓馥極有可能要吃大虧。

    還不如大家各退一步。

    反倒是那另外兩個位置,更有進取爭奪的價值。

    青州刺史黃琬就任豫州牧,未嘗不是劉宏放出的對世家示好的信號,誰讓黃琬得以入朝在野歷練,乃是過世的楊賜所舉薦。

    而作為世家故吏的黃琬坐上豫州牧,對袁氏來說反而是個好事。

    按照三互法的原則,袁氏絕不能有人成為豫州牧。

    可涼州牧和荊州牧呢?

    這卻是有可能的。

    袁紹走神的當口,不出意外地聽到這背景音里并無多少反對之聲,就算有那么三兩個也都被盧植給懟了回去,而后便聽劉宏問道:“太尉有何看法?”

    太尉?三公之首的太尉正是買官上來過把官癮的曹嵩。

    他頗有崔烈此前被劉宏點名時候的茫然。不過他立刻琢磨了一下昨兒個晚上自家兒子和孫子對喬琰的評價,覺得自己按照這個說應當也沒錯。

    他便回道:“臣以為令樂平侯為并州牧并無不可,豫州牧黃琬,并州牧喬琰,算起來正是懷琬琰之華英,還頗有吉利征兆。”2

    “……”饒是知道曹嵩大約不會說出什么反對的話來,在聽到這吉利征兆四字的時候,劉宏都表情僵硬住了片刻。

    這也是在朝堂之上能說的?

    他擺了擺手,決定放棄朝著他提問,頂多看在他給錢一億萬的情況下,讓他多坐會兒太尉的位置。

    “司空與司徒如何說?”

    司徒丁空和司空許相親眼目睹了先太尉張延為宦官所污蔑,下獄處死,早有幾分心灰意冷之態,這一年多來在三公的位置上但求無過,不求有功,又如何會在此時發表什么想法。

    從劉宏的表現來看,這個傾向已經清楚明白地呈現在了面前,他們縱然心中確存著幾分疑慮,還是在此時回了句“并無”。

    倒是楊彪在此時站了出來。

    “衛尉有何想說?”劉宏一想到此番被世家愚弄之事,便覺頭疼,本以為將他先前看好的黃琬丟到豫州牧的位置上,起碼能讓楊氏閉嘴,誰知道他還是跳了出來。

    不過說起來,倘若他沒記錯的話,那弘農楊氏的小公子楊修是不是還在樂平住過一段時間來著?

    楊彪持笏回道:“臣并非對樂平侯接管并州牧一職有何建議,只是想到一句話,欲在其位,必當司其職。”

    “幽州牧劉伯安歷任幽州刺史、甘陵國相、宗正之后方才坐到了幽州牧的位置上,益州牧劉君朗初為中郎,后任洛陽令、冀州刺史、南陽太守、宗正、太常,而后才為益州牧。”

    “喬侯于軍事領兵上的天分毋庸置疑,于蝗災之亂中的表現也可圈可點,然并州牧下領州郡,上承天子,并非只靠著臨機應變和劍指匈奴就能勝任的,其中的政務庶務繁雜,督轄州中官員亦不能只憑書信往來,需有得力人手予以協助。”

    “楊彪不才,敢問喬侯,倘天子以并州牧之位相屬,對此事是如何考慮的?”

    楊彪仿佛當真是格外認真地在問詢此事,以至于讓人一時之間難以判斷出,他對于喬琰接掌并州牧之事到底持有的是個什么態度。

    但要喬琰看來,他問出這個問題的時機倒是恰到好處。

    她出列回道:“如若陛下不考慮收回成命,我想向陛下求兩道旨意,以保能盡州牧本分。”

    劉宏有點意外于喬琰的這個表現,卻還是讓她說了下去。

    “其一,崔公既為太原郡守,與州府同在,請陛下依然準允其繼續承擔教導之職,其歷任太守至于廷尉,于庶務文書上尤為擅長,正可從旁協助指點。”

    這到底是協助還是監管,劉宏在心中自有一番評判,她主動提及此事,顯然也知曉這并州牧的職權過重,是該稍有節制的。

    這倒是讓他在從先前的無人可依情緒中緩過來后,不由生出的后悔情緒,在此時稍稍減弱了幾分。

    “其二呢?”劉宏問道。

    “其二,先太尉張伯慎作戰不利,撤職理所應當,但我聽聞張公知人善任,多有提拔有識之士為太尉府掾,其中料來多有通曉律令文書之人,不知可否從中擇選幾位前往并州任職?”

    太尉府掾?

    劉宏居于南宮之后,對三公府的情況知曉得也要比先前更多些,這太尉府中說是什么賢才以他所見還真沒幾個,不過通曉律令倒是確實應當做得到。

    想想曹嵩反正是來這個位置上混日子的,太尉府掾中確實可以分出幾人來給喬琰。

    這個請求雖然怪了些,卻也的確有可行之處。

    并州有喬琰在,在制定總行事方針上想來并無問題,缺的是將其指令修補更正,而后按照大漢律令制定為文書的人,從太尉府掾里選人任用確實可行。

    也的確是對于楊彪所提問題的回復。

    在他準允后又見喬琰對著楊彪回道:“州牧一職,位高權重,不敢輕忽,琰之長處在敢以匈奴血,鑄我漢家關,的確少了幾分為政經驗,然有心于細枝末節處事事小心,絕不敢以想當然之舉行事,不知衛尉以為如何?”

    “喬侯這句話已足以說服我了。”楊彪臉上浮現出了幾分笑容,“敢以匈奴血,鑄我漢家關,望喬侯以此為志。”

    他話畢便退回了隊伍之中。

    這便是個已沒什么意見的表示。

    劉宏朝著下方不再有人意圖開口的百官隊列看去,而后在喬琰的身上停駐了最長的時間。

    因這殿堂燭火的映照,他臉上的神情顯得并不那么清楚分明,仿佛是在沉思權衡著什么,但他最終還是開了口。

    “既然眾卿都無異議,那么——

    朕意已決,以樂平侯為并州牧,司并州軍政要務。”

    在喬琰出列謝恩之時,劉宏又緩緩開口道:“燁舒,莫要讓我失望。”

    這可是并州牧!

    只愿她真是一把為大漢接續基業的舍予之火,壓制得住那擔任度遼將軍的韓馥,也能一面鎮守好這并州邊關,一面在他所需要的必要之時領軍來援。

    他心中的種種想法都匯聚成了這意味深長的六個字。

    但好在,此番先有盧植的助力,后有楊彪的發問,倒是省卻了他不少口舌。

    屋內點著炭盆,劉宏卻覺得大概是他的身體更差了些,以至于有種滲入骨髓之中的冷意,他提了提精神方才說道:“關于涼州牧和荊州牧——”

    “如今荊州零陵、桂陽之亂,有長沙太守孫文臺出兵,情勢可控,涼州賊子寇邊,有皇甫義真在,亂象漸有收斂。但涼州牧與荊州牧,必得允文允武之才,方可勝任。”

    一聽到這兩塊關鍵性質的肥肉被劉宏給放了出來,喬琰甚至有一瞬間覺得,她這個新落定的并州牧可能是個透明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已經匯聚到了這兩個位置上。

    但想想劉宏拋出這位置是為了進一步平衡權力,絕不可能讓人如此輕易地得到這位置。

    果然他緊跟著就說道:“兩州州牧事關重大,我有一遴選之法想請各位參謀一二,不知可否。”

    “如有政績卓著,且有膽魄面對此局面者,以文書自薦送來朕處,荊州何以解決宗賊之亂,涼州那馬騰韓遂如何處置,羌人如何安頓,于文書中一一寫明,由朕從中選出最合適的人選,和列位公卿商議決斷。”

    這個法子……

    袁紹沉思了片刻,又與袁基交換了個眼神,以為其中確有袁氏操作的空間。

    以論述的方式分析情況,正是他們這等人的長處。

    好像還真有一爭的資本!

    袁氏是如此想的,其他人到底也如此,反正大家都是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不如先回去各自謀劃一番。

    喬琰步出這崇德殿之時,左右四顧所見不乏野心勃勃的面容,正于這日頭初升之間顯出幾分古怪來,又聽身后有人叫住了她,回頭一看正是衛尉楊彪。

    他先一步開口說道:“今日殿堂之上出自公事之念而發問,想來喬侯應該不會怪罪才是?”

    喬琰回道:“若無衛尉這番秉公發問,我還無法得以向陛下討來這兩份旨意,又如何會覺得有冒犯之處。逾制擢升,本就應當慎重而行,衛尉此番發問問得極對。”

    “我這話里倒也有幾分私心,”楊彪嘆了口氣,“小兒楊修如今正為我父于弘農守孝,我因奪情之故回朝任職,于書信之間聞他有意于三年期滿后回返樂平于喬侯手下做事。”

    “以世家子弟之舊例,沒有這般規矩的,我勸阻不得,只好令喬侯處先多些政令傳達之官員了。”

    楊彪顯然對楊修覺得樂平是個讓他長進之處這件事頗為苦惱。

    楊賜在世之時,楊修到底年紀尚小,便是稍有任性倒也無妨,可在此時這個年紀,又有喬琰這等少年縣侯珠玉在前,這想法便有些不妥了。

    既然如此,不如讓并州多些可用官員。

    有此一遭,楊修要么就得更上進些,便是在并州混上幾年也無妨,要么就知難而退,按照他所規劃的路線成長。

    他心中種種思慮便成了那殿上一問,此時又朝著喬琰最后說道:“該說的我都已經在殿上說過了,此時便只一句恭祝喬侯了。”

    “不,”他剛走出兩步又轉了回來,說道:“該當說是喬并州才對。”

    喬并州……

    喬琰有一瞬的怔楞。

    這可真是個新鮮的稱呼。

    在姓氏之后以州為名,即便是刺史也沒有這等殊榮,唯有州牧。

    也難怪這些人會為了那荊州牧和涼州牧的名頭,甚至放棄將她打壓下去之事。

    就比如說袁紹,他此時便在一番分析后放棄了涼州牧的爭奪,而是將目標轉向了荊州牧。

    以何颙和許攸看來,就跟那度遼將軍的選拔還有西園八校建立這樣的附帶獎勵一樣,這州牧策論之爭,如若文書精辟,難保不會同樣被陛下所看重委任。

    而荊州的情況,最適合袁紹于策論中發揮長處。

    袁紹絕非庸才,尤其是在這等先被喬琰拔了個頭籌的情況下,他模擬荊州局勢良久,連夜洋洋灑灑寫就一封文書,在第二日便送入了南宮之中。

    只是大約沒人會想到,在一眾上交的策論里,有人作了個弊。

    說作弊當然也不太合適,或許應該說這是在投標環節惡意壓價。

    這封策論出自漢室宗親劉表之手。

    他在策論中所寫的內容概括來說就是——

    其他人要平定荊州需要跟陛下借兵,就算不借兵,也需要借糧養兵,我就不同了,如果讓我來做這個荊州牧,我直接單騎入荊州,去找南陽蒯氏、蔡氏談判,必定替陛下解決荊州之亂。

    這光是不花錢不要兵就已經足夠出一眾策論中穎脫而出了,更何況,劉宏確實是更屬意于宗室子弟的。

    但也未嘗沒有麻煩之處。

    這劉景升早年間跟一眾太學生胡鬧,黨錮之禍期間他也被牽扯在內,現在也就是一北軍中候而已,若是以其為荊州牧,比起喬琰還不能服眾。

    真是令人頭疼……

    喬琰可不管劉宏在此時的糾結。

    因她借住于盧植府上的緣故,想與她這位少年州牧有所來往的,有大半都被攔截在了外頭,也讓她得了空閑,能往太尉府去尋那合適的府掾前往并州。

    而她還真不是隨便指的太尉府。

    面對這一眾任她挑選的府掾,她最終停在了一中年文士的面前,唇角露出了幾分微不可見的笑容,“敢問足下,可是涼州賈文和?”3

    100. 100(第三卷終) 北上南下

    站在喬琰面前的中年文士看起來貌不驚人,這四十歲上下的年紀也并未在洛陽城中闖蕩出什么特別的名聲。

    因是在太尉府衙內選人,一并過來的曹操也有些不解喬琰為何要專程駐足在賈詡的面前,問出一句“足下可是涼州賈文和”。

    賈詡同樣不理解,自己到底是何處得了喬琰的青眼。

    他一向深諳明哲保身之道,在這太尉府中擔任府掾已有七八年,歷任多位太尉。

    按理來說,他不應當會被這位少年州牧、京師風云人物留意到才對。

    但面前的喬琰何止是一口叫破了他的名字,還在眼中流露出了幾分潛藏的興致,可見不是隨便做出的這個尋人決定。

    心中雖有些不妙的預感,賈詡還是從容回道:“在下正是賈詡。”

    “那我尋的就是你了。”喬琰轉頭朝著曹操問道:“孟德可知我為何要尋他?”

    曹操回道:“你一向行事出人意表卻也自有道理,可見此人身上也必有特殊之處。”

    他并未意識到自己被挖了未來墻腳,甚至還端詳起了賈詡的表現,倒是覺得對方確然有幾分鎮定過人的長處。

    喬琰說道:“早年間聽聞了個趣談,說是這位文和先生為漢陽名士閻忠所看重,察舉孝廉為郎,可惜因為疾病返鄉了一陣子,返鄉途中恰好遇到了氐人叛軍,旁人早慌了神了,他倒是坦蕩回說,自己乃是太尉之孫。彼時的太尉正是那涼州三明之中的段紀明,久為邊將,威震涼州,羌氐莫不懼之,便將他給放了。”1

    “我并州境內官員多要同胡虜打交道,最需的便是這等處亂而自若的膽量,便是不能扼守反擊,也需有保命之能,將消息與我帶到。孟德以為,他是否是我此番的首選?”

    曹操品了品喬琰話中的意思,覺得若真是如她所說的這般,那這賈文和還真是個奇才。

    奇怪的那種奇。

    “此外便是,”喬琰又道:“仲德先生自兗州黃巾亂中便隨我同行,我封樂平侯后又隨我同往并州就任樂平相位,此番我為州牧,必以仲德先生為別駕,先生與賈文和年歲相仿,想來配合起來要容易些。”

    這個理由倒是確實說得通。

    喬琰要的是行政上通曉律令之人,想來以賈詡的年紀和在洛陽城中所處的時間,確實能做到這一點。

    她這會兒已經重新將目光轉向了賈詡,問道:“文和可愿同我一道前往并州?算來我麾下也還有位涼州人士想請您教導一二。”

    喬琰說的涼州人士自然是傅干,他出身涼州北地郡,如今憑著這一份為父報仇的執念撐著,倒是最好有賈詡節制著。

    這便是喬琰必須要選他的第三個理由。

    她說是說的可愿一道前往并州,但這話里話外的意思分明是對他勢在必得。

    賈詡又不是沒聽過喬琰干出的那些事的名頭,深覺他此時就算做出了什么棄官而逃的事情,大約也是會被捉回來的。

    那么與其如此,還不如答應下來。

    何況——

    倘若他并未觀察錯的話,這京城之中三兩年內必生異象,他身處其中還不知能否脫身,如今的涼州又正在交戰之中,他縱然返鄉也難以保全,確實還不如跟隨喬琰往并州去。

    起碼如今并州的匈奴一支休屠各部損失慘重,內附的南匈奴料來也不敢肆意進犯,而鮮卑內部爭奪單于之位的內亂日盛,以喬并州手段也算有法可平,竟可算是個安生地。

    再便是她在話中透露出的消息。

    州牧之下的第一人名為別駕,乃是協助州牧處理事宜的二把手,因其在州牧出行中可另設車駕而得名。

    喬琰將這個位置交給了早年間就跟從她的人,雖然此人大約確實有慧眼識才之能,卻也稱得上是念舊脾性了。

    那便走吧。

    總比在洛陽城里瞧著安全。

    賈詡躬身回道:“敢不從命。”

    有了賈詡這位毒士,剩余的太尉府掾她便只是簡單了問詢了幾句擅長之事,又挑出了兩人便算是完成了這擇選任務。

    做到太尉府掾的,這會兒也大多有了家室,就像賈詡已有了賈穆、賈訪、賈璣三子,也隨同他一并住在洛陽城中。此番既要往并州去,自然也需一并跟從。

    喬琰給這選出來的三人收拾行囊的時間,定下了一并出發的時日,這才隨同曹操一并往外走。

    曹操:“此前燁舒躲在尚書府內謝絕了一堆訪客,如今我這還算是被主動找上門來的,實算個殊榮。”

    他這玩笑話說完又道:“不過說來,還未曾正式恭喜燁舒就任并州牧。”

    曹操看向喬琰的目光不由有幾分感慨。

    他早知當年能在給皇甫嵩的報信中寫下“豈以一子之命而縱國賊乎”的人,絕不可能是什么庸才,但她所為無疑要比他想的還要精彩,如今她已先一步踏上了州牧高位,比之昔年的喬玄更有國之棟梁表現。

    誰能想到吶……

    但這種破格,又無疑讓他看到了混沌局面之下的希望。

    只是有些話并不必在此時說出。

    他雖未曾親眼見過喬琰的樂平是何種樣子,更未曾親眼看過她在馳騁并州之間的揮斥方遒景象,但看那為決度遼將軍的交戰中喬琰所統率隊伍所展現出的面貌,也完全可以想象了。

    料來她對自己行事之道以及前景都在心中有所考量。

    他心中思量,聽得喬琰在此時說道:“若如此,我也該當恭賀孟德為西園八校之中的中軍校尉,不過聽聞天子敕令,八校士卒均需獨立征兵成校,孟德近來還需費些工夫,也務必小心行事。”

    “這一點倒是不必燁舒擔心,”曹操回道,“我那從弟與我早年間處事之道相仿,慣來是一番游俠做派,招募了不少好手,其中總有能為士卒屬吏的,屆時再行擴招就是。”

    曹操固然難免覺得,天子直屬隊伍的招募以這般方式進行,怕是會存在良莠不齊的情況,并不是一件好事。

    卻又說服自己,若是將這些人親自篩選出來,組成一支訓練得宜且配合默契的軍隊后,若天子意圖西征北伐南下東往,均可算是一支助力。

    喬琰想了想歷史上曹操此番征兵中的情況,說道:“孟德此番征兵,料來是往譙、沛之地而去,我聽聞譙縣有許姓豪族,與孟德還算是同鄉,不若前去看看能否招募得一二壯士,也好將那征調來的兵卒鎮住些。”

    剛有事來尋曹操的曹洪聽到這話就不樂意了,“喬侯竟覺得我鎮不住那些兵卒?”

    喬琰摸了摸自己的臉,并未開口。

    但她所觸碰的這位置對應在曹洪的臉上分明有傷,正是先前與喬琰交手的時候被她抽出來的,這會兒還沒徹底消腫,有些話就在不言之中了。

    曹操見曹洪語塞,忍俊不禁,“子廉還是別想著能在言語上占到燁舒一點便宜。”

    “孟德這就錯怪我了,我方才可沒說話。”喬琰人已走到了門口,朝著曹操拱了拱手,“不必送了,我此番在京城中所滯留的時間大約不會太長,還得往太史令處去一趟,先就此別過。望我來日見孟德之時,你麾下兵卒已成。”

    這還真是喬琰一句真心話。

    在她已經影響了太多的時局中,誰也無法打包票,曹操此番的征兵失敗是否會出現改變,甚至于讓他從這亂兵之中難以逃脫。

    喬琰并不希望看到這一幕。

    算起來如今曹操,可要比她這個表演出來的孤臣更符合大漢忠良的定位。

    也正是出于這種想法,她才會建議他先尋譙縣許氏,告知那里還有個壯士名為許褚,若是需要有人隨身拱衛安全,此人便是個上上之選。

    而她自己則在離開太尉府后直奔靈臺而去。

    她先前就想去拜訪馬倫,只是因為彼時先遇到了曹操,這才暫時中止了拜訪行為。

    如今并州牧位置落定,袁氏將目光盯著那荊州牧位置,算起來跟她沒有直接矛盾,也正是她上門拜訪馬倫的最好時機。

    上一次踏足靈臺還是為了喬玄的送葬,如今三年多過去,此地倒還依舊,因其特別的高臺形制而顯出一派風雨不改的肅穆沉重之氣來。

    并州牧到底也算是正兒八經的官職,拜訪之處又并非是私宅,而是太史令的辦公場所,故而馬倫也是按照辦公接見的方式見的她。

    不過這種會見方式,要喬琰看來,倒是比之那尋常后宅見面更有意義。

    與三年前所見之時的樣子有些相似,馬倫依然是將發髻打理成一絲不茍的樣子,在神情之間也自有一番飽讀詩書、才學傍身而形成的沉靜氣場。

    當然,還是有些區別的。

    三年的官場公務歷練顯然賦予了她更大的底氣,也讓她比之當年看來,因精神面貌的煥然而顯得越發年輕了幾分。

    喬琰在來前便曾聽聞過馬倫在太史令上的所為。

    中平三年五月壬辰日有日食發生。

    若按早前的天文吏屬做法,他們大多喜歡將此事找出一個對應的不祥事件。

    馬倫卻不同。

    她借機向劉宏申請,將那位提出乾象歷的劉洪劉元卓從會稽郡調任回返,一面完善日食月食的評估,一面進行歷法改革事宜的準備。2

    她雖是因為一出朝廷制衡的意外而坐到的這個位置上,但無論是當年提出以靈臺為喬玄送葬,還是如今開始著手的歷法改革,都做得尤其出色,乃是實實在在地將自己放在這個位置上來行事的。

    見喬琰對她手邊的算盤感興趣,她便將其拿了過來說道:“此物為元卓先生的發明,以算盤為運籌工具,行加減之事,比之手工計算的錯漏少了太多,速度也快了太多。”

    “對我等行天文觀測、推演歷法的人來說實在是件奇巧之物。”

    馬倫顯然對自己將劉洪申調回京城,而帶來了這珠算頗為驚喜,在話中也透出了幾分與她平靜神態不同的振奮之色,“德衡在此番珠算形態的改良上也出了不少力,便成了喬侯此番見到的樣子。”

    “這幾年間我請父親早年所教授的弟子入京,一道完善這立法之事,只可惜天不假年,這些才子志士多已在戰亂與疾病之中過世,好在這珠算一出,將我等計算的門檻降低下來,便是并未接受過多少教育之人也好上手協助。”

    她朝著那開啟的窗扇之外指去,喬琰循著手勢望去,正見三兩年輕女子抱著珠算算盤而過,又聽馬倫說道:“我請了些粗通經營計算的女子前來協助,有算盤協助,此又正需慢工細活,她們來做此事實在合適,大約——”

    “大約等喬侯前來京城述職之時,這歷法已成框架了。”

    定朔算法和天文觀測的精進,給了歷法改革的基本條件。

    而現在在蝴蝶翅膀的扇動之下,有一位本還不能在這位置上盡抒己志的巾幗之才,又從中推動了一手,讓歷史的車輪往前滾動了一圈。

    喬琰雖插話不多,但她眼見馬倫在話中意興神飛,恰似回到了力盛年茂之時,心中也不覺生發出了喜悅之情。

    而馬倫口中的德衡,正是那位機械天才馬鈞。

    他如今一邊就學一邊協助珠算的完工,又跟在馬倫和劉洪身邊精研算學,為日后的機械設計打下根基,也或許等到下次見面的時候,他早不是改良龍骨翻車可以限定的了。

    在劉宏執政的末端即將到來的時候,這種近乎于希望的種子又已在洛陽的土地上生發萌芽。

    她隨同州牧儀仗北上返回的時候,朝著洛陽城回望,又無端想到,按照歷史學上的說法,有漢一朝,天文歷法乃是王朝正朔的權威象征,在此時的變更,好像隱約也像是一種特別的征兆。

    但這種征兆到底如何——

    也只能留待時間去評判了。

    在她離開洛陽之前,那涼州牧的歸屬尚未有定論,荊州牧卻已經有了個開端。

    劉宏將劉表的策論評為第一,在眾人質疑于他這單騎入荊州的想法是否可行之中,先讓劉表從荊州刺史做起,以御賜寶馬和刺史印綬直奔荊州而去。

    先冊封的是荊州刺史而不是荊州牧,已經足以表明劉宏的態度了。

    若是劉表做得好,那么他將會直接從刺史升任州牧,若是他沒能達成自己在策論中所說的承諾,那么他的刺史必然會被撤職,而后另外安排人選來擔任這荊州牧一職。

    劉表往南,喬琰往北,這便是今日洛陽城中的兩路。

    南下的那位到底能否證明自己的能力尚是個未知數。

    北上的那位呢?

    旌旗儀仗之間,代表一州州牧身份的車架,自洛陽城墻之上望去也顯得格外分明,直到沒入遠處的北邙山道之間方才消失蹤影。

    何進打著巡防的名義步上城墻,將這一幕看得清楚。

    他此番簡直是個最大的輸家!

    度遼將軍的位置不是他的人,此刻那韓馥連帶著麴義以及其他手下一道,跟隨在這州牧儀仗旁邊。

    西園八校獨立于他存在,同樣沒有任何一位與他相關的人員在其中任職,這支特殊的隊伍還是由那蹇碩統領,更是讓他覺得說不出的惡心。

    并州牧的冊立他未能做出阻攔,反而必定因為朝堂上提出的反對意見而與之結仇。

    荊州刺史的位置交給了宗室后裔,明擺著就是劉宏不愿再放縱外戚勢力擴大。

    凡此種種都在提醒著他,他不能再這般被動下去了,否則竇武就是他的參照。

    他必須盡快扶持外甥劉辯上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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