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江如練有點摸不清現在的狀況。
她是來“興師問罪”的, 應該把卿淺抓回窩里抱著,怎么最后被揪著衣服、動都不敢動反而是自己?
不敢動,是因為卿淺看起來太易碎了。被劃傷的皮膚還在往外滲血, 纖細脖頸上一道血線、一擰就斷。
偏偏垂著頭, 淚珠無聲地往下掉,沁濕眉眼、順著下頜的弧度滑落。
看得江如練心煩意亂, 不敢抱人,只能一個勁地禍害手邊的小草。
她揪住一把草葉:“什么死不死的。”
自己死不了, 但再耽擱下去卿淺反而會有事。
“不要死、咳咳——”
卿淺好像有些急,話還沒說完就咳嗽起來。
在江如練懷里縮成小小一團,像只白毛亂七八糟, 還蹭了不少血污的小動物。
江如練更加煩躁了。
她“嘖”了聲,把人抱了個滿懷,像往常那樣拍背。上挑的鳳眸瞧著兇巴巴, 實際上動作很輕柔。
一下又一下的順著毛,感受著近在咫尺的體溫和心跳, 江如練滿心的焦慮也跟著平復下來。
四周除了“噼啪”燃燒的火焰也沒有什么活物,至于裘唐早在卿淺橫劍的時候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暫時不想追, 滿腦子都是怎么哄卿淺跟自己回窩。
哪知道還沒開口,卿淺就把臉埋進頸窩里,悶聲問:“契約, 還能解嗎?”
只這一句話, 江如練好不容易回暖的心情頓時降到冰點。
她垮下臉,直勾勾地盯著人, 一字一頓地回:“不能。”
帶著熱度的手捉住卿淺手腕, 沒控制力道。
“師姐別想甩掉我。”
卿淺就任她抓著, 連眉頭都沒皺。
她似乎早就知道結果, 只是不死心,又問了一遍。
現在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整個人就如同沒澆水的小花,快要枯萎了。
師姐究竟有多不想和自己結契?
江如練已經到了看上一眼都會生悶氣的程度。
索性轉移注意力,將自己的衣服撕下一角,給卿淺包扎脖子上的傷口。
此時卿淺的情緒穩定了許多,就這樣乖乖被她擺弄。
只是神情懨懨,說話的聲音還是很低,江如練需要集中注意力才能聽得清。
“裘唐呢?”
江如練隨口回:“放跑了。”
只是暫時的,她給裘唐狠狠地記了一筆,只等師姐不注意,就去把這人殺掉。免得臟了自己師姐的手。
卿淺艱難地站起來,沒走多少步就又被江如練撈進懷里。
她下意識地掙扎了幾下,在發現約等于沒有后干脆放棄,壓著聲音解釋:“裘唐不能留,最好盡快解決。”
江如練快被她氣笑了。
“師姐都這樣了還想著抓人?不如想想怎么逃跑。”
卿淺反問道:“我為什么要跑?”
江如練見此低頭,吻到上卿淺的耳垂,難得兇狠幾分:“因為我要把師姐關進我家里,從此以后再也別離開我視線。”
卿淺有些心不在焉:“嗯。”
“嗯”是什么意思?師姐怎么這樣淡定?
某只鳳凰疑惑地抿了抿唇,隨后皺著眉將人上下打量。
這也是傷、那也是傷,本人還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目光略微渙散,明顯是在神游天外。
這么重要的事情師姐竟然還走神!
江如練氣急敗壞地去捏卿淺的臉:“師姐為什么不看我?”
她終于如愿以償地吸引到了卿淺的注意力。
火光之中,衣衫殘破的美人抬眸,臉上無喜無悲,如一泓沉寂的秋水。
“江如練,我快死了。”
連語氣都那么平靜,平靜地告知一個事實。
這次輪到江如練陷入了沉默。
片刻,她翹起嘴角,突然把人抱緊,好像要揉進身體里。
涼絲絲的氣息拂過耳垂,不斷鎖緊的懷抱傳遞出主人的深切執拗。
江如練也帶著笑意宣布:“就算是死我也不會放開師姐。”
*
停云山,梨苑。
裴晏晏縮在房間的小角落里,托著臉自言自語:“事情怎么會發展成現在這樣。”
這才不過幾小時,自家師叔祖好端端地出門,遍體鱗傷的回來。
傷口不深,但耐不住它又多又長,白色衣服上全是斑斑點點的血跡,把她嚇了一大跳。
卿淺床邊,特意請來的醫生眉頭緊鎖。
“氣血兩虛,寒氣過盛,脾胃虧空,這靈脈”
他每報一個詞江如練臉色就愈陰沉。
身邊有個施壓怪,醫生緊張地拿衣袖擦汗,支支吾吾地答話。
“醫修技法失傳依舊,我找不出病因,這開裂靈脈我也不知道該怎么接,還有挨的內傷,尋常辦法恐怕治不好。”
江如練持續性死亡凝視。
后者身體抖成篩子,還是要堅持說:“這個、這個病癥長期積壓,加上前輩體弱,難、難治!”
裴晏晏有些看不下去,出聲替醫生解圍:“江前輩,要不你出去等?”
“唰”的一下子,江如練的死亡凝視落到了裴晏晏身上。
臥室內的門窗明明捂得很嚴實,卻平白有風起,涼颼颼的直往脊背上竄。
江如練不耐煩地揉亂頭發:“我不想走。”
得而復失的后遺癥還沒緩解。
一想到瞧不見卿淺,無邊無際的焦慮就能把她淹沒,非得貼貼抱抱才能好。
她守在卿淺身邊,如巨龍守著最為珍視的財寶。如果不是療傷必須,甚至都不想把卿淺給他們看。
裴晏晏翻了個白眼:“那你別對醫生放冷氣,誤診了怎么辦?”
江如練超大聲嚷嚷:“他手搭我師姐脈上一分鐘了!”
乍一聽還有些說不出的委屈。
裴晏晏也大聲地回:“不把脈怎么看病,是你小氣過頭了吧。”
“可以墊張手帕。”
兩個生理年齡加起來超過千歲的人吵得有來有回,目測心理年齡都只有個位數。
卿淺蹙眉:“江如練。”
江如練乖乖閉上了嘴,又開始生兀自悶氣。
衣袖被什么東西牽了牽,她垂眸,發現是一只熟悉的手。
骨骼勻稱、手指削蔥似的細,只是太過蒼白,連手背上的青色血管都看得一清二楚。
不用想都知道,摸上去必定是涼的。
她反手握住,默不作聲地遞去自己的體溫。
“你動過我的箱子?”卿淺看向墻角那只打開的紙箱。
箱子蓋都被撕開了,碎紙屑到處都是。里面的東西拿出來都沒放回去,就這樣大大咧咧的展示在眾人面前。
江如練楞了一下,似乎才反應過來這是自己干的“好事”。
“卿卿對不起,我”
她想不出辯解的詞,事實上,直到現在她都想把卿淺鎖起來。
干脆就自暴自棄地承認:“我就是故意的,當時太生氣了,我以為你——”
以為之前種種都是情蠱所惑,騙妖的。
現在看來,情蠱在其中起了多少作用還有待商討。
卿淺沒等到下文,便撓撓江如練的手心,繼續道:“你重新去找個結實的木箱,把東西放進去好了。”
江如練一把捉住那只胡作非為的手,沒挪動半米。
她不動、卿淺也不動,一身支離的病骨掩在單衣下,遮擋不住的脆弱。
到最后還是江如練先妥協,明知道師姐這是在支開自己,依舊悶聲不吭地掉頭。
關門之前還揪著裴晏晏的衣領,把她一并拎出去。
木門吱呀合上,目送張揚的背影消失在門后,卿淺呵出一口氣,眼簾下盛滿倦怠。
“醫生,請問我還能活多久?”
*
裴晏晏不知從哪拖出來個木箱。上好的紫檀木,結實耐用,還散發著淡淡的香氣。
一人一妖在梨樹下相對而坐,江如練小心翼翼地擦拭舊物、絞盡腦汁試圖把這些東西歸位。
那本花哨的指導書還攤開著,筆記頁上圓滾滾的小鳳凰正隔著次元與江如練對視。
比起它,江如練的沉郁可以說是顯而易見。
裴晏晏板著張小臉,認真地問:“鳳凰的道侶契也沒辦法治好師叔祖嗎?”
“不能。”江如練面無表情地整理東西:“你聽見今天那聲驚雷了嗎?道侶契只能解除天道對壽命的限制。鳳凰與天地同壽,可鳳凰受重傷也會死。”
“哦。”
裴晏晏把頭擱桌子上,手中的梨花已經被扯得稀碎。
她本來以為結契后就不會再出問題了,畢竟卿淺雖然一直身體不好,但好歹都能治療一二。
如今這莫名其妙的衰敗沒有病因,更無關壽命,想治都無從下手。
江如練想起從前師姐突然冷淡的態度,和一個月前破損的靈脈,猜測她對自己的身體狀況恐怕早有預料。
以卿淺的性格,她可能已經找了諸多辦法,才走到今天這一步。
泛黃的老舊筆記上,被單獨拎出來的一句話占據了江如練心神。
“鳳凰忠貞,失其侶則哀鳴三日,自焚而死,無一例外。”
話沒說錯,這是鳳凰鐫刻在血脈里的本能,從古至今從未有過改變。
江如練恍然:“怪不得師姐今天難過成那樣。”
卿淺極少哭,再嚴重的傷、再苦的藥都不值得她落淚。
只是最近突然變多了。
怕自己會殉情,定個契都能吧嗒吧嗒地掉眼淚,失魂落魄成什么樣子了。
清風拂過,筆記被嘩嘩翻動,一行行空白被回憶的墨水浸滿。
于是在朦朧的光影中,墨跡飛出宣紙,新種下的梧桐取代了梨樹,四周白墻坍塌成籬笆,叢叢玉竹拔地而起,虛幻與現實的界限開始模糊。
江如練仿佛看見了青蘿峰上小小的自己。
個子還沒有窗戶高,就學會了踮起腳、扒窗沿上偷瞄師姐在做什么。
“我剛來停云山的時候,走哪都會受到許多關注。有些是好奇,有些則帶著純粹的惡意。”
她耷拉著眼皮,漠然地細數昨日。
“靈樞峰那個醫修老頭總想抓我去煉丹,看我的眼神像看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魚。”
“蘅蕪峰上下都和我不對付,老的覺得我遲早禍亂人間,小的有樣學樣,什么偷功課本、污蔑造謠都算輕的。”
窗戶被突然推開,小江如練嚇得差點摔倒。最后委屈巴巴地撅嘴,拿出被涂黑的課本向自己師姐的訴苦。
“可笑的是,我當時竟然想著,既然融入不了,那就努力別起沖突。”
江如練輕笑,耳邊響起小孩子軟軟糯糯的聲音——
“我明明沒有招惹他們。”
幸好告狀是有效的,雖然卿淺嘴上不說,但每次只要拉拉她的衣袖,總能等到“壞人”被各種收拾。
甚至連各峰的峰主、長老,卿淺也能不卑不亢地懟上幾句。
“我曾經厭惡過自己的翅膀和羽毛。因為妖族和人族天生不同,立場也不一樣。”
而停云山的大師姐最是嫉惡如仇,斬落妖邪無數。小江如練生怕會因為自己的身份,被卿淺討厭。
“后來師姐病重,我聽見有弟子在討論,用鳳凰入藥效果極好。”
“那是我頭一次覺得,做只妖也挺不錯。所以我爬上師姐的床,告訴她,可以把我吃掉,這樣病就會好了。”
可惜最后自己在師姐枕邊睡了一晚,直到晨光熹微也沒能如愿以償。
日月斗轉,梧桐往下生根,往上抽芽,卿淺身上的冬衣換了夏裝。
她休息了大半年,在停云山呆的時間也多了許多。
于是終于發現,某只小妖怪的身份認知好像出了點問題。
便相當直白地點出:“你本來就是妖。”
小江如練當時在想,哇,她一直都知道我是妖怪,還對我這么好。
好喜歡,真的好喜歡師姐呀。
裴晏晏終于忍不住開口:“你沒長歪,師叔祖居功至偉。”
江如練合上木箱,抬頭望向天上的月亮。
“百年千年,出世入世,我總能陪她的。”
✿ 第 62 章
萬籟俱寂, 房間也靜悄悄。
停云山規矩多,入夜后不可大聲喧鬧,為防燈火驚擾山中靈氣, 連光源都有限制和要求。
更不要說什么張燈結彩的節日活動了, 這么多年來,山里也就春節會熱鬧點。
以江如練的性格, 呆不下去走人是遲早的事情。
裴晏晏咂嘴:“那你怎么不早點帶師叔祖走。”
言罷她就自覺說了句廢話。
果不其然,江如練乜她一眼:“因為師姐好像挺喜歡這里的。”
“再說了, 停云山又不全是些小人。膳坊的廚娘每次都會塞我一塊桂花糕、侍弄藥草的小姐姐會告訴我哪里有廟會、哪的甜糕最好吃。”
從江如練口中聽見這番話,裴晏晏心中頗有些五味陳雜。
剛想再多聊幾句,就見江如練皺眉思忖:“我聽說走到壽命盡頭的修士會心脈衰竭衰竭而死。”
“師姐的情況并不符合。不是中毒、也不像生病。那究竟是為什么?”
裴晏晏故作驚奇:“我還以為你會發瘋, 搞點邪門歪道之類的給師叔祖續命。或者直接放棄,拉著師叔祖一起瘋。”
沒想到事到臨頭情緒還挺穩定。
話音剛落她就被彈了個腦袋瓜嘣,“嗷”的一聲捂住額頭。
江如練嗤笑道:“為什么要放棄?我好不容易等到今天。”
她并沒有給箱子打上封印。
自家師姐的收集癖有把她可愛到, 這些東西如果只能不見天日那就太可惜了。
她要抱回自己臥室,時時拿出來賞玩, 最好當著卿淺的面看。
那紙計劃書她也很滿意,不管卿淺認不認, 她都要拉著人去蓬萊看日出。
被窩都還沒捂熱、家里的東西還沒沾染夠卿淺的氣息,如果什么都不做,教她如何甘心。
門突然被拉開, 挎著小藥箱的醫生走出來, 又朝著屋內鞠了兩三躬。
他快步走到江如練身邊,眼睛盯著腳尖, 表情誠惶誠恐:“卿前輩的病情……請恕在家無能。”
江如練對此早有預料。
她沒再施壓, 還頷首道了句“謝謝”。
起身點了點裴晏晏面前的桌面, 吩咐道:“快去找點醫書來, 我明早就要看。”
說完就自顧自地往房間里去。
裴晏晏喊住她:“你干嘛?”
某妖囂張地拋下一句:“小孩子家家的不要管。”
眼睜睜看著門被江如練帶上,“咔嚓”一下還落了鎖,裴晏晏忍不住撇嘴,一撩道袍快步離開。
此時卿淺正靠著軟枕,慢悠悠地給自己的手腕纏繃帶。雪白的繃帶繞著皓腕,一時竟分不清哪個更白。
江如練腳步放輕,像是怕驚了停歇的飛鳥。
挪床邊床邊坐下,在卿淺抬眸時特別不要臉地撒嬌。
“我可以抱一下師姐嗎?”
嘴上禮貌地詢問著,實際上已經伸手過去,一把將人帶進懷里。
還把頭埋在卿淺肩窩處,眷戀地蹭了好幾下。
她暗自心疼,師姐好瘦啊,都能摸到后背上的肩胛骨。
雖然親密的擁抱讓妖無比放松,但顧忌著師姐的傷,江如練只能戀戀不舍地松開。
她一邊牽起卿淺的另一只手替她上藥,一邊問:“師姐剛才和醫生說什么了?”
卿淺直白地回:“我告訴他,我想多活久一點。”
好像只是尋常訴求,江如練卻聽出了言外之意。
“嘶——”她滿臉苦惱地抱怨:“師姐能不能先別提這事?我會有種時間緊迫感。”
卿淺不解地眨眨眼。
乖乖巧巧的樣子引得江如練心癢,便故意湊近,近到能數清楚對方的睫毛。
她認真地解釋:“我會恨不得一天做好幾件事,或者同一件事反復做好幾遍,直到膩了才會罷休。”
“比如說?”
卿淺眸如點漆,著實是干凈得不含一絲雜質。
高天之上的皎潔明月,也容不得半點污濁。
但是某妖自覺膽子大了很多,還成長了不少,非要去試探一二。
江如練貼著卿淺耳朵,輕輕道出兩個字。
敏感的耳垂被熱氣拂得有些癢,后者偏頭,面無表情道:“好啊。”
這下輪到江如練懷疑自己聽錯了。
卿淺隨后一把抓住江如練的手,以不容抗拒的力道挪至自己臉側、唇珠,最后緩緩落在跳動的頸動脈上。
教導江如練該如何撫摸自己。
卿淺能明顯感覺到,江如練的手僵得不能動,指尖也越來越燙。
她呵氣如蘭,眸中有一泓清澈的春水:“為什么不?你大可以隨意……”
兩人的距離已經不能再近,溫度倒是還能再次拔升。
那薄而軟的唇瓣一張一合,悠悠道出后半句。
“懲罰我。”
笨蛋鳳凰的鳳眸都瞪圓了,甚至傻乎乎的屏住呼吸,像怕驚動了什么。
卿淺用下巴蹭了蹭江如練的手,小動物一樣,又輕聲問:“你不是做過嗎?”
江如練:??!
這、這能和之前一樣嗎?
她大腦當場過熱,隨后直接宕機,腦海中只閃過一句話——
段位不夠高!車開翻了!
會哼哼唧唧哭的師姐有如曇花一現,眼前還是那個熟悉的人,說這種話時能淡定得不得了。
“等、等等!”
江如練慌里慌張地推開人,眼神都不知道該往哪里盯。
她只覺得眼前人渾身都香,是朵嬌氣又清貴的蓮花,長在離岸的水中,不閃不避的任人瞧。
而被吸引的人就算明知會被溺死也要去摘。
江如練心跳過載,良知和亂七八糟的想法把她拉扯成兩半,最后差點抵擋不住、只能落荒而逃。
離開時還不小心帶倒了椅子,差點沒摔跤。實在是連背影都透著股狼狽。
卿淺目睹全程,沉默半響后忽地勾唇,露出了今天第一個笑,恰如春雪初霽。
要是江如練在這個時候回頭,估計會毫不猶豫地倒回來,再度把人擁入懷中。
*
沒過多久,門被小心翼翼地推開,探進來半個鳳凰腦袋。
之前的那一幕刺激太大,確定卿淺已經躺下了,江如練才鬼鬼祟祟地來到床邊。
她剛洗完澡、換上自己毛茸茸的里衣,染了身好聞的花香。隨后掀開被子躺進去,房間里隨即暖和了許多。
只需要一翻身,手就能夠到自家師姐,江如練滿臉幸福地把臉貼到卿淺背上,準備先貼貼十分鐘,再來想事情。
她已經閉上眼睛了,卿淺卻驀然開口:“你想好了嗎?”
鳳凰當場彈射出去,嚇到炸毛。
卿淺翻過身,白發在枕頭上蜿蜒流淌,瞧著特別軟。
她也不說話,就這樣瞬也不瞬望著,等著江如練回答。
江如練拒絕不了,只能把被子給卿淺掖好,一邊磕磕絆絆地解釋:“師姐,你還有傷,過幾天再說好不好?”
卿淺微微蹙眉,表情分外不解:“嗯?我的意思是,你真的不解除契約嗎?”
她看上去也不像作假,江如練下意識地就信了,手上的動作頓時停住,開始懷疑妖生。
卿淺歪頭:“你想到哪兒去了?”
“”
氣氛短暫凝滯片刻,江如練此時恨不得能變成鳳凰飛走,去外邊吹風。
給自己熱度驚人的臉頰將將溫,順便試圖拯救一下自己被后遺癥污染的大腦。
她猛地將被子一裹,背對著卿淺縮成一大只,自閉著不敢見人。
好丟臉!自己在師姐心中是不是會變成一只口是心非的色禽?
思緒被攪得亂七八糟,她正在打腹稿,試圖解釋的時候身后突然穿來一聲笑。
“撲哧。”
悶在被子里,不仔細聽根本聽不到,得虧江如練耳聰目明才沒有錯過。
她噌的一下子坐起來,盯著身邊的小鼓包。
“師姐,好像有人在笑,你有沒有聽見?”
卿淺只露出一雙眼睛,古井無波:“沒有,你聽錯了。”
江如練半信半疑地躺回去,望著天花板發呆。
難不成是自己精神緊繃太久,已經出現了幻覺?
幾秒鐘后,她眉頭皺出個川字,感覺自己幻覺加深了。
好奇怪,被子似乎在動?
她連忙轉頭:“師姐,我——”
話音戛然而止,錯愕的臉正對上含笑的眉眼。
罪魁禍首被當場抓包,她非但不道歉,還無比坦然地伸手蒙住江如練的眼睛。
不咸不淡地開口:“睡覺,晚安。”
答案就在眼前,江如練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某人自編自演好大一場戲,估計就是為了看她臉紅。
她不可置信地掀開被子,大聲指責:“你騙我,你笑得肩都在抖!”
卿淺淡定地拿棉被糊江如練一臉。
被遮擋住嘴,江如練說話都甕聲甕氣的,自帶委屈和抗議:“師姐從小把我騙到大。”
等卿淺挪開棉被,她還把頭埋臂彎里。
“有一年你下山除妖,說春天就回來,結果讓我硬生生地等到了立冬。”
“你說沒事,不危險,回來后就昏迷了三天三夜。”
“還有一個月前,我問你的傷”
她說傷已經好全了,還主動伸出手腕給人探脈。就為了不讓人擔心難過,藏了這么久。
赫赫有名的大妖因為被“欺騙”感情,眼下委屈得不行。
絮絮叨叨地翻舊賬,聽上去都快哭了。
卿淺安靜地聽江如練念叨完,傾身啾了口她的耳朵:“抱歉,下次不會了。”
“如果你不喜歡——”
江如練猛地把卿淺拉進自己懷抱里,原本下撇的嘴角也隨之翹起來。
變臉比翻書還快。
她親親心上人的額頭,心滿意足地喟嘆道:“可愛,這樣我也喜歡,無論是什么樣子師姐都是我的。”
她不是會吃虧的妖怪,既然被師姐擺了一道,當然要騙回去,還要索要利息。
一個漫長又甜美的深吻。
直到卿淺失神的眼睛半闔,蒼白的臉染上薄紅,渾身上下軟成一汪水,只能軟綿綿地被江如練圈著。
江如練輕輕拍著卿淺的背,哄人睡覺:“道侶契我不會解。從上古至而今,沒有一只鳳凰解除過道侶契。”
“鳳凰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本能”卿淺嗓音微啞。
江如練并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反而帶著笑意道:“沒有師姐,我大半生命就此失去回憶的價值,就像被燒成了灰燼。”
抓不住,還會深深陷入失去的懊惱之中。曾經美好的回憶會變成尖刺,當初有多喜歡這根刺就扎得有多深。
這是一種長久的、沒有解藥的痛苦,而人人羨慕的長生就此變為絕望的催化劑。
所以鳳凰選擇赴死,來結束這漫無邊際的孤獨和絕望。
來世相逢總好過沒有盡頭的等待吧?
江如練閉上眼睛,像小時候一樣抱著師姐撒嬌:“別丟下我,好不好?”
卿淺回抱過去。
“嗯。”
*
晨光穿過窗棱,碎成亮晶晶的好幾片。
江如練手里翻著書,耳朵還聽著電話:“裘唐呢?去妖管局沒?”
對面傳來李絮的聲音,她沒問緣由,只道:“今天嗎?今天沒聽說局長來過。你要是需要我就幫你盯著。”
“多謝。”
相交這么多年不需要多說,江如練掛斷電話后伸了個大懶腰。
“這老頭到底會逃去哪里”
當初他當著江如練的面挾制住卿淺,就是做好了撕破臉的準備。因此不可能沒留有后手。
江如練自覺不是擅長分析的人,索性將醫書一合,準備去問問卿淺的意見。
走的時候卿淺還在熟睡,現在她抬頭看了看天色,這個點,師姐應該在吃午飯吧?
停云山的小菜大多口味清淡,平時卿淺自己做的就是些家常菜。
有時候忙起來直接去膳坊吃,或者直接不吃飯都有可能。
而江如練自己更是眾所周知的挑食品種,不過因為卿淺身體弱,她養成了催卿淺按時吃飯的習慣。
膳坊的早餐直接送到卿淺床上,等江如練揣著書踏進房間,桌上的苦瓜炒雞蛋已經一分為二,嫩黃與翠綠各自為營。
沒有大師姐的包袱,某人可以正大光明地嫌棄苦瓜。
江如練情不自禁地一哂,故意沒出聲,就倚在門邊看。
卿淺專心致志地將最后一片苦瓜挑出來放好,才夾了筷雞蛋。
吃了一口又停下,開始盯著碗發呆,連眼睛都不眨。
溫暖的光影落在她的發間,更添幾分柔和。她像只傻乎乎的大白兔子,只這一口飯菜都嚼了好久。
半響后,大白兔子繼續吃飯,只是動作快了很多。
雞蛋和米飯三兩下吞下,末了,竟然重新把筷子伸向被自己嫌棄過的苦瓜。
神色無比自然,咬苦瓜的時候沒有半點不開心。
可江如練沒由來地覺著悶,如一根小刺扎進心里,酸澀的水填滿肺部,呼吸都困難。
她明明記得,師姐不愛吃苦味的。平時大師姐包袱背在身上也就罷了,怎么到了現在,還要吃自己不喜歡的食物?
她三兩步上前,直接將盤子端開:“不喜歡就不吃了。”
卿淺抬頭:“不吃浪費。”
江如練依舊不肯放盤子,風風火火地把碗筷收拾好,裝進食盒里準備一并帶走。
“沒有必要,師姐盡管選自己喜歡吃的,多少我都養得起。”
然后又從衣兜里拿出一顆薄荷糖,放到卿淺面前。
透明玻璃紙糖衣在陽光下變幻出無數色彩,如一個甜蜜的美夢。
卿淺垂眸看來半響,剝開那層玻璃紙,將薄荷糖含進口中。
她鼓著半邊臉,含糊地回答:“嗯。”
江如練盤腿坐到卿淺身邊,開門見山道:“師姐能猜出裘唐的目的嗎?那天他用你威脅我。”
她語速緩緩,臉色漸漸陰沉下去:“要不是后來發生了那么多事,我一定會當場殺了他。”
情緒有些不穩,無數的惡意在腦海中滋長。
江如練忙不迭地把卿淺抱住,輕嗅著淡雅的草木香,才能勉強平復下心情。
而卿淺就任她這么蹭來蹭去,安撫性地拍拍她的手:“裘唐想求長生,又想拿你去祭陣。”
江如練聽笑了:“名與利都想要,當心一口吃不下,反倒葬送了性命。”
卿淺繼續道:“他快死了。如果我是他,大概會想辦法潛入停云山,這個方法很冒險,但是速度最快。”
“最好如此,省得我再去找人。”江如練巴不得裘唐主動出現,好快點吧這件事解決。
接下來無論是想辦法給師姐治病,還是享受最后的時間,她都能安心許多。
知道考慮到其他雜事,她又糾結地薅頭發:“他還是妖管局的局長,我擅自行動會不會給停云山添麻煩?”
卿淺搖頭:“無礙,后續一切問題我能處理。”
話尾有明顯的遲疑,似乎在思考要不要接著說。
手不自知地攥住江如練衣袖,她最終還是斟酌著開口:“他還是昆侖之亂的罪魁禍首。”
江如練并不在意這些,隨口“嗯”了聲。
這模樣落到卿淺眼中,便覺得她沒聽明白,干脆把前因后果詳細地講了一遍。
從自己離開停云山被半路攔截,到最后江如練出現。略去一部分有關前世今生的細節。
嚴格來說,哪怕是猜測出江如練身份的卿淺,都不清楚為什么本該死去的鳳凰還能復活。
比起玄而又玄的轉世之說,她更愿意相信江如練當初就沒死,被白云歇救了出來。
失去全部記憶化作一只小小雛鳥,再來到停云山與自己相逢。
卿淺當時還不明白,為什么白云歇不肯告訴江如練她原本的身份。
如果是像裘唐說的那樣,對于白云歇而言鳳凰只是一枚棋子,那倒是說得通了。
一語畢,不同尋常的詳細敘述沒達到卿淺的預期。
反倒引得江如練不滿。
她把下巴擱卿淺肩上,肉眼可見地煩躁:“師姐再提昆侖的鳳凰,這個話題就到此為止了。我們換個地方、換個方法聊。”
卿淺閉上眼,態度相當散漫隨意:“嗯,現在就可以換。”
“……”
她真的太囂張了!
江如練咬牙,從善如流地傾身把人按倒。
正想親一口再說,手卻壓住了個什么東西,還眼尖地瞟到了一截白色流蘇。
像是卿淺常用的荷包。
她伸手往枕頭底下摸,果不其然摸出個蓮紋荷包摸起來軟綿綿的,還帶著點溫熱。
還沒打開就被卿淺按下:“里面沒什么東西。”
經過昨晚的事,卿淺的可信度大打折扣。
江如練瞇眼,趁人還沒反應過來,飛快地搶過包。
隨后當著卿淺的面解開系繩,取出里面塞著的東西。
她抓得有些急,好幾枝漂亮的羽毛被帶出來,慢悠悠的飄落到床鋪上。
有柔軟的黃色絨羽,也有堅固的飛羽,還有生著絢爛顏色、被光一照就閃閃發亮的尾巴毛。
有人把這東西隨身攜帶,睡覺時還藏枕頭下,江如練挑眉,表情意味深長。
可卿淺并沒有害羞閃躲,還反問回去:“看我做什么?”
江如練嘖嘖好幾聲,笑著解釋:“鳳凰送羽毛代表求歡,那師姐藏羽毛代表什么?”
卿淺秒答:“可能是圖它暖和。”
說這話時都沒有絲毫地遲疑。
她頓了一下,接著扯扯江如練衣袖:“你有多的羽毛,可以拿給我做鳳凰羽絨被嗎?”
“有羽衣還不夠?”
江如練就差直接拒絕了。要知道羽絨被至少得薅禿十個她!
純靠自然掉落得攢到什么時候,萬一師姐等不急了怎么辦?
眼看卿淺垂眸,似是想說點什么,她趕緊轉移話題:“說起羽毛……”
她伸出手、攤開,手心里平白出現一支極其光彩奪目的尾羽。
卿淺認得出,在江如練看不見的地方悄悄攥緊拳頭,面上卻是不動聲色。
“師姐那天丟下我送的東西就跑。這支羽毛可是我最喜歡的尾羽。還有其他禮物,我都攢了好久才湊夠這么多。”
江如練還說完,某人就忍不住了,好幾次想要開口解釋。
然而直到最后都沒能說出一個字。
江如練心平氣和地等著。
時間滴滴答答流逝,放才卿淺的發言有多驚人,現在就有多沉默。
好半天,她才垂著頭道:“羽毛,我讓晏晏還給你了。”
江如練覺得匪夷所思,這明顯和裴晏晏說的不一樣。
到底是誰在說謊?
“還給我?裴晏晏說你讓她隨意處置。”
“……”
她的眼神里有切實的狐疑。
卿淺蹙著眉頭,沒思考太久就主動勾住江如練的脖頸,親了親嘴角。
“你信我。”
語言蒼白,奈何她行動足夠有誠意。
江如練被迷得七葷八素,決定現在就做個昏君,找個機會把裴晏晏這個奸臣叨一頓。
她沒有收回羽毛,還將它放到卿淺手上:“那你還要不要?”
卿淺目光放空,頗有些無動于衷:“是我不對,你有收回它們的權利。”
“要不要?”
卿淺手指合攏,又再度放開。在不經意間,她小心翼翼地撥弄了一下羽毛。
嘴上卻還是道:“我總有一天會離開,你不如把它留給更好的。
她明明知道這話江如練聽了會生氣。
“呵。”江如練冷笑,態度果然生硬下來:“想要就直說。”
“……要。”
像是怕江如練反悔,卿淺飛快地抓住,牢牢地捂在胸口。
可是,為什么總感覺不太對?
手心里的羽毛逐漸發燙,她松手,那支尾羽眼睜睜地活過來了,化作細細紅線,自動繞著手腕纏上一圈。
這還不夠,它不斷延伸,沿著袖口鉆進衣服里,帶著熟悉的熱度在皮膚上游走。
最后甚至纏繞到另一只手上,猛地一拉,就此縛緊了。
卿淺凝眸看向束縛自己的紅線,又抬頭去看江如練。
“是后遺癥。”
仗著被“欺騙”過,江如練小狗狗似的湊近,與卿淺耳鬢廝磨。
她的欲/望深入骨髓,留下的空洞只能一個名叫“卿淺”的人來填。
“我想聽師姐親口說,說喜歡我。”
而后主動后退,眼睛里灑了把星子,亮晶晶的。
她是如此期待著,甚至舍不得眨眼,生怕錯過卿淺的每一個反應。
心知師姐渾身上下都軟,只有嘴最硬,連告白都要她先,她還準備了充足的耐心。
什么循循善誘、威逼利誘都想好了。
但這次卿淺沒讓她久等。
她報以同樣的鄭重,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
“喜歡,很喜歡。”
在某只鳳凰短暫的呆滯后,卿淺收到了一個溫柔的擁抱。
心跳聲隔著血肉都無比明晰,江如練臉上的笑意都快滿溢出來了,看著就傻。
“我也好喜歡師姐。”
束縛瞬間解除,唯獨紅繩還留在手腕上。
卿淺試著去操縱,可紅繩毫無反應。這東西好像只聽江如練的。
江如練怕卿淺誤會,連忙解釋:“我不會亂動它,這只是一重保險。遇到危險時它能幫你分擔一二。”
比如昨天那種時候,就算江如練不在它也能及時阻止,算是上了重保險。
卿淺沒反應,江如練就越發忐忑,連忙找補:“師姐不喜歡就算了,可以解的。”
“并不,我很喜歡。”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江如練總算松了口氣。
紅繩纏繞在白繃帶上,如一道血線分外刺眼,她看得有些不是滋味。
猶豫再三后,還是止不住憂心,出聲詢問:“師姐昨天,為什么要自刎?”
卿淺抬眸。
她的平靜一如既往,只是而今多了些江如練看不懂的情緒。
“你折返于妖界與人間,半生困頓在青蘿峰的一處小院,可有后悔過?”
她沒有等江如練,就自問自答道:“我很后悔。如果當初和師尊據理力爭,或者悄悄把你放走。現在結果是不是會不一樣。”
江如練沒料到卿淺會有這種想法。
在她看來,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出自本心,從沒有后悔、埋怨過誰。
可未曾想過會讓卿淺生出這樣極端的自責來。
她迭聲問:“為什么?因為我常常去而復返,討厭那群人還要強留在你身邊?那師姐以為自己是什么?”
是什么。
卿淺好像被問住了。
起初,她以為白云歇是要收江如練為徒,自己便以師姐的身份自居,給予她相應的照顧。
而后印象里小白花一樣的雛鳥羽翼漸豐,自己看不見的地方自由生長。
她成為皎白之中唯一的紅衣,持傘朝自己一笑,比明媚的天光刺眼。
她曾給自己帶一枝沾露的梨花,也同看過人間絢麗的煙火。
從江如練那里,她得到了無數純粹的傾慕和愛護。
而她所回饋的,除卻本職之內的照顧似乎再無其他。
最后甚至因為身份,成為了停云山桎梏江如練的“手段”,逼得后者低頭、俯身、任憑驅使。
卿淺垂下眼眸,不敢看江如練。
“大概是訓鳥的腳鏈。”
限制住鳳凰的自由,到如今連性命都一并捆綁了。
她說得很是艱難,如困于干涸池塘的魚,無法呼吸,光是開口就用盡了全部的力氣。
“天大地大,鳳凰所棲之處卻只有我這一枝枯木。”
“是這樣嗎?”江如練恍然。
如此,她對她的抗拒和推離都有了解釋,忽冷忽熱也由此而來。
江如練想問,為什么要在意這些?為什么不早點和我說?
可卿淺眼底的黯然是如此明顯,自責也是。這些問題就都失去了意義,多說無用。
“師姐以為這是對我的束縛。”她輕嘆一聲,將瘦削的人擁入懷里:“可我把它叫做回家。”
“天大地大,我所棲之處僅有師姐而已。”
驟然落入溫暖的懷抱,江如練所說的每一個字都踩在卿淺心跳上,隨著血液流淌至全身,連指尖都熨帖到顫抖。
視線被淚水模糊,她閉上眼睛,用力抱回去。
“江如練,你可不可以把我抱緊一點?”
✿ 第 63 章
大概是身體逐漸虛弱, 只需要安靜地抱上十分鐘卿淺就能睡著。
摟著軟綿綿、被自己體溫捂暖和的人,江如練難得將那些煩心事放下,享受了幾分鐘的溫存。
而后將人打橫抱起, 挪到院子里藤椅上, 還掖上小薄被。
枝葉間漏下的陽光稍微有些亮,卿淺瞇了瞇眼睛, 翻身把自己埋被子里了。
她像株白色怕光植物,一激就將枝丫縮回安全區, 小聲抱怨:“你做什么……”
江如練殷勤地支起白色紗幔遮擋多余的陽光:“我去把青蘿峰的舊書搬過來,一起看。”
“嗯……”
卿淺的呢喃聲陷進被褥中,江如練輕輕一笑, 轉身離開。
她希望擁有無數個如此般的午后,為此愿意窮盡一切可能性,去尋求未來。
半響, 落敗的梨花悠悠而下,劃過卿淺的臉側, 泛起細微的癢。
她睫毛顫了顫,并不打算伸手去拂, 只想等某只鳳凰回來替自己代勞。
可是輕快的腳步聲驚擾了院子里的恬靜,也把卿淺的意識從睡意中喚醒。
那腳步在踏進院子時瞬間收斂,而后更是打了個轉, 像是發現自己吵到了小憩的人, 急忙原路返回。
奈何還是遲了,卿淺坐起身, 按著眉心:“找我有事?”
顧曉妝訥訥撓頭:“嗯, 想問些問題, 我是不是打擾到前輩了。”
她來回這么多次, 停云山的守衛都把她認熟了,再看她和江如練走得近,更沒有加以干涉。
好處是去找人不會被攔下,壞處也是不會被攔下。
這不,貿然過來拜訪正撞上卿淺休息,顧曉妝乖乖背手站好,慶幸江如練不在。
否則搞不好會被江隊狠狠叨頭。
“無妨,”卿淺搖搖頭,她對后輩向來寬容,也樂于答疑解惑:“你有問題便問吧。”
于是顧曉妝抱著筆記蹭過來,也不管臟不臟,席地一坐便開始提問。
她問的東西在卿淺看來再基礎不過,十分鐘下來,雪一般的人也不免蹙起眉。
“這類術法應該在你成年前習得,為什么會完全不懂?”
明明卿淺光看模樣比自己大不了多少,教師的氣勢卻十分足。
顧曉妝如同上課開小差被老師抓包,打了個寒顫,恨不得把頭低進土里。
她左顧右盼,支支吾吾:“嗯,因為老師沒教過。”
卿淺并不能理解:“為什么?”
顧曉妝其實自己也不清楚。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家族里的后輩轉行的轉行,出家做道士的也有不少,正真捉妖的已經很少了。
她只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向卿淺解釋:“妖族和人族并不像以前那樣針鋒相對,那些真正對人類有威脅的大妖,已經幾十年沒有再出現過了。”
甚至在成立妖盟以后,妖族在自我封閉,除了必要的合作,極少再和人類接觸。
妖管局做得最多的,其實也是謀求合作。
不需要再去做的事,譬如捉妖,譬如除魔,總會使得一類人漸漸消亡。
在顧曉妝意料之中,卿淺并沒有表現出太大反應,接收能力比家族里那些老古董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她只是拂去身上破碎的梨花,像是不經意間隨口一問:“那你為什么還要學這些?”
“欸?江隊也問過差不多的問題。”顧曉妝嘴角上揚,笑瞇瞇地回答:“因為喜歡。”
“學這些不一定要拿去捉妖。我只是覺得這一切都好有趣,涂山的妖市很有趣、歸墟的螢火蟲很有趣,還有昆侖……”
若不是偶然間來到妖管局,她不會認識江如練,更不會遇見南枝、裴晏晏、熊貓大叔等等妖怪和人類。
她見過昆侖最耀眼的日出、涂山最溫柔的月亮,此后想起自己要和身邊的同齡人一樣,安穩且平凡的度過一生,便總心有不甘。
“如果今后我也能像前輩這樣從容不迫地傳授知識,將這些傳承下去就好了。”
顧曉妝邊說邊拿出一個小木盒,遞給卿淺:“給前輩的禮物,我從昆侖帶回來的,應該不算犯法吧?”
卿淺漠然片刻,還是伸手接過木盒。
這是一種特殊材質的盒子,有符咒加持,能夠長時間儲物。
她輕輕叩開卡扣,表情略微失神。
紅色的絨布上,放著一枝純白色的樹枝,光滑潔白,恍若玉質。
不知情的還以為這是由上好白玉雕琢而成。
卿淺小心翼翼地拿起來放在陽光下,觸感微涼 ,比普通的樹枝要沉很多。
“你從不死樹上折下來的?”
“怎么可能!”顧曉妝連忙否認:“是在地上撿到的,當時覺得漂亮,就悄悄帶回家了。前輩千萬不要舉報我!”
現在送給卿淺,則是想感謝一番,且這枝丫與卿淺很相襯。
卿淺緩緩撫摸著手中的枝丫。明明是枝死物,指尖卻仿佛觸摸到了脈搏,剔透的枝干中流淌著透明的血。
連帶著自己的靈脈都仿佛被潤澤了,從中涌出絲絲清爽。
“謝謝。”意識到這并非凡物,卿淺很認真地道了謝,隨后又點點顧曉妝的筆記,繼續道:“方才的題,還想聽嗎?”
顧曉妝欣然點頭:“當然!”
兩人一問一答,不知不覺時間過去大半,到最后顧曉妝心滿意足地合上筆記,朝卿淺鞠了一躬。
“多謝前輩!”
此行收獲頗豐,她興奮地伸了個懶腰,又俯下身:“前輩要不要喝點茶,我給你倒一杯?或者需要我幫忙做點什么事?”
卿淺并沒有回答,反而抬頭,伸手遮住陽光,一雙漂亮的琉璃瞳眨也不眨。
維持了沒多久,她就閉上眼睛躺了回去。
這一系列奇奇怪怪的舉動讓顧曉妝摸不著頭腦,正想再問問,就聽卿淺悶聲催促道:“沒有什么事了,你快走吧。”
語速很快,乍一聽就像是在趕人。
她還以為是卿淺講累了,要休息,所以乖乖收拾好東西告退。
前腳顧曉妝剛出梨苑,后腳就撞上抱著書回來的江如練。
江如練隨便點點頭當做打招呼,迫不及待地推門進去:“師姐,我回來了。”
藤椅上的雪團子動了動,隨后慢騰騰地坐起來。
卿淺略微偏頭:“江如練?”
她清麗的眉眼間帶著迷茫,眼瞳也有些失焦。
不像沒睡醒,更像是到處找不見人,只能惶然瑟縮地呆在原地。
江如練心臟驀然一疼,隨后涌上的是令妖窒息的酸澀。她快步走到卿淺面前,試探性地揮了揮手。
如此近的距離,可卿淺毫無反應,如一只乖乖巧巧的布娃娃,連眼睛都不眨。
直到江如練越湊越近,熟悉的氣息將卿淺裹挾,后者才終于確定了她的位置,伸出手想抓住。
第一次還摸了個空,第二次才揪住了她衣服的一角。
書本隨意堆放在落花間,江如練半跪在地上,沉默。
師姐好像看不見了。
這對一個修者來說算不上打擊,可換成卿淺,這仿佛是死亡的進度標尺,等同于喪失大半行動能力。
前有絕路,后有敵人虎視眈眈。
她是那樣一個清傲如梅花的人,怎么能容忍自己如菟絲花般依附別人?
長時間的沉默讓卿淺有些不自在,她晃晃手中的衣角:“江如練。”
聲音里帶著不自知的嬌,像是在討要一個抱抱。
江如練反手捉住卿淺的手腕,此刻滿眼都是心疼:“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是在炸毛。
簡單做出判斷后,卿淺飛快地思索起該如何順毛。
或許是白天的那番交流讓心里填了幾分愧疚,卿淺嘗試著坦白從寬。
“我之前沒和你說,其實從進入妖管局以后,我的五感就不太靈敏。”
江如練稍稍反應了一下。
她不傻,有些事情一點就透,聽卿淺這樣說,腦海中頓時浮現出要去吃苦瓜的卿淺。
那張昳麗的臉蛋當場垮下去,陰沉沉如暴風雨來臨前的海面:“師姐的味覺呢?”
卿淺看不見,但是聽力還在。
江如練帶著怒氣的聲音傳進耳朵里,使得她抿了抿唇,自覺下錯了棋。
當即改口道:“是我忘了,沒有故意隱瞞。”
奈何江如練的思緒一旦起了個頭,就根本停不下來,從前被忽略的線索如同夜里發光的熒光絲線,想不注意都難。
比如為什么師姐能忍著靈脈撕裂的疼、一聲不吭的施術。
又比如為什么受了傷自己都不知道。
江如練氣出笑音:“師姐給自己設痛覺屏蔽,后來真失去痛覺了?哦對,當初我三番四次探脈,都查不出原因。”
遲來的清算里有成倍積壓的怒氣,卿淺手腕被牢牢攥住,連帶著紅繩都在縮緊,勒出一道道深深淺淺的痕跡。
炸毛鳳凰又急又氣,可眼前人碰不得,又一副迷茫無辜的模樣,她就只能無能狂怒,放放狠話。
“我就是太信任師姐了,才讓事情變成現在這樣。”
如果、如果能早點發現端倪——
江如練只顧著把煩躁不安往自己肚子里吞,卻沒想卿淺順著衣服摸到了鎖骨和肩。
再順勢一攀,柔軟、帶著些涼意的唇瓣就這樣印在了嘴角上。
明顯感覺到臉上有點點濕潤,草木的清甜香氣就縈繞在每一次呼吸間,炸毛鳳凰短暫地恢復了安靜。
自己的師姐就像覓食的小動物一樣,這里親一口,又慢悠悠地挪到另一處地方蹭蹭。
毫無顧忌,更談不上謹慎。
她看不見,親哪全憑摸索,手摸到先按一按,再捏捏,明明指尖是冰涼的,卻好像帶著磨人的熱度。
連江如練都無法判斷這是有意還是無意。
在耳垂被含進一片溫軟中時,她聽見了卿淺含糊的道歉:“對不起。”
江如練只能深呼吸,偏頭時正對上卿淺失焦的雙瞳。
失去了視物的能力,使得卿淺整個人呈現出一種別樣的乖巧,似乎能如布偶般隨意擺弄。
這樣的認知一出來,便讓江如練心臟戰栗。
她總算理解了,為什么自己的同族熱衷于極端的控制。
但也只是一瞬,理智回籠后,江如練將人拉過來,委委屈屈地抱怨:“親錯了,該親這里。”
隨后更是親身示范,在卿淺唇上落下標準的一個深吻。
如銜著蜜,如羽毛陷進溫山軟水中,悠長而滿足。
她才舍不得把卿淺關起來。
她要帶卿淺去看落日,去吃世上最甜的糖。
她所鐘愛的,一直都是停云山永不墜落的月亮,一劍寒光斬妖邪的師姐。
這是再清楚不過的事實了。
*
落日西沉,梨花紛飛的院子里飛出一只紅色小鳥。
拖著絢麗但稀疏到肉眼可數的尾羽,掠過停云山上空。
專挑窗邊、門外的樹枝停歇,歪頭去瞅來來往往的人,像是在尋找什么。
偶爾有抬頭望見它的弟子,被嚇得差點沒表演一個平地摔。
如此嚇退了好幾批人,它總算蹲到了自己想見的人。
身穿白色道袍的少女甫一出現,小鳳凰抖了抖翅膀,一個俯身猛沖。
在對方措手不及的情況下,不僅用艷紅的翅膀扇她一臉,還探頭狠狠地叨了口臉。
“嘶!”
裴晏晏痛呼出聲,眼前一片紅,翅膀帶起的風薅亂了她的頭發。
不用想都知道這是誰在發瘋,她一邊護著頭一邊往沒人的地方撤:“江前輩,有話好好說!大庭廣眾之下欺負一個小輩是不道德的!”
江如練才不管這么多,她又不是人,當然可以不講道德。
于是叨得越發狠,每次下嘴必定留下一道紅痕。
裴晏晏跑到梨苑前,呲牙咧嘴地想要敲門,手剛伸出來,余光就瞥見鮮艷的紅色身影。
她反應極快地高舉雙手:“對不起,我錯了。”
小鳳凰在樹枝上昂首挺胸,翎羽炸成把小扇子,口吐人言:“你錯哪了?”
裴晏晏哪知道自己錯哪了,但被江如練“犀利”的眼神盯著,她抽了抽嘴角,只能道:“我不該向師叔祖告你狀。”
小鳳凰伸頭,眼睛瞪得溜圓。
裴晏晏見她沒反應,絞盡腦汁地想:“我不該攛掇師叔祖把你拎回來。”
她說一條,瞄一眼江如練,越瞄后者越生氣。
最后徑直飛下來,一口啄在裴晏晏額頭上,細白的皮膚上瞬間出現大片紅色。
“原來你還說我壞話!”
江如練氣急敗壞,炸成一個毛球,估計此時路過的麻雀都會被她狠狠叨。
眼見裴晏晏吃痛,捂著頭可憐巴巴地蹲下,她才勉強消了點氣,變回人形。
江如練抬抬下巴,滿臉嫌棄:“起來,別裝了。”
她對自己的力道有數,那些只是看著嚇人,實際上比打手板心還要輕一點。
裴晏晏果然收起表情,焉頭焉腦地跟過來。
江如練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出去說,別吵到師姐,我好不容易哄睡了。”
沒有視力的人往往會喪失安全感,雖然卿淺不說,但江如練明顯察覺到,師姐更加黏人了。
這一下午,手就沒從自己衣服上挪開過。
她低頭,衣擺被攥得皺巴巴的,整理了好幾次都沒有恢復原狀,索性放棄不管。
裴晏晏探頭湊過來,額頭和臉蛋都白里透著紅:“所以我到底錯哪了?”
江如練:“……”
她磨了磨后槽牙:“誰讓你挑撥我和師姐的關系,說什么定情信物可以隨便處置。”
那是可以隨便亂說的嗎?
只差一點點,她就要做出些無法挽回的事情了。
裴晏晏聽完反倒松了口氣,一聳肩,相當拽氣。
“可是,你不也成功救下師叔祖了嗎?萬事有好有壞,你不能只看壞的一面吧?”
她還大著膽子伸手,向江如練討要禮物:“一碼歸一碼,你剛才罰了我,現在不得獎勵我一下?”
畢竟沒有她這一手神助攻,現在江如練指不定急成什么樣。
江如練嗤笑一聲,沒同意但也沒有拒絕,只領著人往青蘿峰走。
順便提了嘴卿淺的病癥。
她把手指關節掰得咯嘣亂響,咬牙切齒并且苦大仇深。
“好熟悉啊,我一定在哪看見過這種情況。就是死活記不起來,總感覺差了點什么……”
這種感覺就像是運轉的機器少了至關重要的零件,只要抓住那顆零件,一切問題都會迎刃而解。
斜陽半落,停云山亮起星星點點的燈。
青蘿峰也有一盞,就掛在梧桐樹上,散發出柔和、但足夠明亮的光。
江如練在雜物堆里翻箱倒柜了許久,才抽出一把黑漆漆的東西遞給裴晏晏。
“喏。”
裴晏晏被灰塵嗆了一臉,拿袖子捂住口鼻,伸出兩根手指拈住:“咳咳、這是什么?”
長條狀,臟得都看不出樣子。
卿淺愛收拾,不會把東西亂丟,而江如練就說不準,她討厭的東西埋土里都有可能。
裴晏晏猜測這玩意兒肯定不重要,否則不會遭受如此對待。
誰知道江如練滿不在乎地甩手:“白云歇的扇子,當時被我丟在這里一直沒記起來。你拿去玩吧。”
她表現得相當慷慨,畢竟她厭烏及屋,根本不想再見到與白云歇有關的一切東西。
裴晏晏一個手抖,差點沒把扇子丟出去,隨后開始滋兒哇亂叫:“這可是太師叔祖的遺物!怎么能隨便亂放。”
說來好笑,停云山身為白云歇的故土,卻并沒有留下多少關于她的東西。
除卻幾本書,和白云歇最有聯系的大概只剩下卿淺和白負雪。
眼下這珍貴的遺物灰都積了幾層厚,裴晏晏施了好幾次除塵咒才勉強清理干凈。
上等烏檀木做的扇骨,輕輕打開來,白緞扇面上有句詞:“長恨復長恨,裁作短歌行。”
與史料中記載的,白云歇所持法器一模一樣。
江如練拿出來的東西,很有可能是真貨。
意識到這點后,裴晏晏身形一晃,幾乎要暈厥了。
她頭疼地扶額:“前輩,你居然把太師叔祖的遺物丟雜物堆里這么久。”
這下輪到江如練攤手:“白云歇送我了,她讓我轉交給看得順眼的掌門人。”
前幾任她都煩,唯獨裴晏晏這小孩還算不錯。
“送你了,就拿去玩唄。”
裴晏晏瘋狂搖頭,斬釘截鐵地拒絕:“不行不行,得拿去供上!”
說完就要走,急得不得了。
江如練拿她沒辦法,這小孩哪都好,就是太迷信什么“師叔祖”、“師祖”之類的了。
眼瞅著裴晏晏三兩步走遠,江如練也匆匆跟上。
裴晏晏去的地方是停云山的“墓”。
松濤聲陣陣,柏樹挺立,長明燈風中搖晃,一座座墳冢靜立其中,遠看如無言的人影。
江如練路過一方墓碑時,眼尖地瞥見了一枝紅梅花。
還沾著夜露,嬌嬌嫩嫩的開在肅穆的陵園里,顯得格格不入。
她停下腳步,俯身去瞧。
這時候哪會有紅梅,應該是用特殊手段保存下來的。
眼前的碑上,除卻熟悉的姓名,生平只有一句話——
“一日三餐享此人間四季,七情六欲不過云煙百年。”
江如練歪頭,指尖一點,那枝紅梅便被火燎作灰燼。
長風過后隨之飛往天空,再也瞧不見了。
不遠的大殿內,裴晏晏正將扇子擺放在白云歇的牌位前,恭敬地拜了一拜。
江如練兩手揣兜,大搖大擺地走進去:“她留下的東西你就拿去玩,供著有什么用?”
裴晏晏沒理她,嘴里嘀嘀咕咕地念叨著:“太師叔祖在上,您老有靈保佑師叔祖平安度過此劫。”
江如練相當無語,這不是更神叨了。
她忍不住吐槽:“白云歇要是有用的話,早干嘛去了,她和她那契妖坑我坑得還不夠慘?”
像是聽見了她的話,忽地一陣寒風過,大殿內的長明燈盡數熄滅。
“砰”的一聲響,門窗齊齊合攏。
陰冷的月光落在牌位,照得“白云歇”那三個字如雪一般明亮。
江如練被這詭異的一幕整懵了,晃晃身邊的裴晏晏:“你在搞什么鬼?”
裴晏晏也是滿臉茫然:“我沒做什么啊?”
天地可鑒,她明明只是把折扇放到了桌子上,最多施加了一個逗小孩玩的“顯靈術”。
話音剛落,月華仿佛凝結成實質,如輕紗般纏繞、旋轉。
無數繁復的符號輕飄飄地從地板見升起,光暈之下隱約可見靈氣流動。
江如練心中越覺不妙,甚至有種翻窗逃跑的沖動。
比起什么強烈的危機感,這更像是天然的、對磁場的排斥。
她剛往后退一步,桌面上的折扇就晃晃悠悠地飛起來,隨后更是“唰”的一下子展開。
像是有人在使用。
鳳凰瞬間炸了毛,一團火焰直直丟過去,折扇卻輕巧地閃躲過去。
在如此詭異的磁場下,靈氣化作純白色的霧氣。
當著一人一妖的面,霧氣漸漸勾勒出一個人形。
江如練無比熟悉、到死都不可能會忘記人形。
擁有瀲滟桃花眼的女子展顏微笑,比之春水尚還多情三分。
她輕搖折扇,風流自骨相中來:“又是好久不見了,江如練。”
江如練肩膀一顫。
那道白影幾乎是“飄”到她面前,笑吟吟、又故作好奇地詢問:“現在是什么時候了?發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沒有?”
江如練深呼吸,怕自己忍不住燒了這破殿。
媽的怎么又是白云歇!!!
✿ 第 64 章
“哎呀, 這不是我的乖徒兒嗎?怎么,遇見麻煩事了?”
白云歇折扇一收,慨嘆道:“你要是喊我聲師尊, 我就幫你這個忙, 怎么樣?”
“轟——”
耳邊炸起巨響,裴晏晏用此生最快的反應撲倒在墻角, 順便捂住了耳朵。
她把眼睛睜開一條縫,小心翼翼地探查情況。
地板被炸成漆黑色, 還冒著滾滾濃煙。
幸好桌上的牌位都還在,否則前輩指不定得氣活過來。而罪魁禍首面無表情,白影則笑得不行。
江如練抬手, 作勢還要炸。
白影連忙討饒:“唉唉唉!別!我現在這副模樣可經不住你燒,再來一次這宗祠就保不住咯。”
反應很自然,不像是幻象。
江如練轉頭去問縮在一角的裴晏晏:“你用了重現的陣術?”
裴晏晏連忙搖頭撇清關系。
這白影一看就不是正常人, 還明顯和江如練有仇怨,她哪敢牽扯進去。
“怎么就這么不相信為師, 死而復生這件事很難承認嗎?”白云歇依舊瞇著眼睛微笑。
與之形成鮮明的對比就是江如練比門外夜色還沉的臉。
她緩緩呼出口氣,嘴角勾起譏諷道:“你強留一魂一魄在人間, 轉世必定是個癡傻之人。”
還能不能有轉世都難說。
白云歇報以同樣的輕笑:“那又如何呢。”
無論是神情還是語氣,都能看出她是真的不在乎。
江如練煩躁地“嘖”了聲,心里說不上有多難受, 也并非同情或是酸楚。
只是憋悶得慌, 頗有些不是滋味。
“活生生”的白云歇就站在面前,展扇時恬不知恥地開口:“有酒嗎?”
江如練冷笑著嗆回去:“你這模樣還能喝?”
話雖這么說, 心里面卻已經開始考慮起要怎樣和師姐說這件事了。
師姐見了白云歇……會是什么樣的反應呢?
她心知卿淺有多敬仰這位師尊, 白云歇說什么她都聽。
無數個猜測此時堵在心里, 又酸又澀。
兩人似乎達成了一致, 安靜下來,不再如之前那樣針鋒相對。
唯有裴晏晏還摸不清狀況,大著膽子出聲詢問:“發生了什么?這是誰?誰能來和我解釋一下。”
江如練嗤笑:“你最敬仰的那位。”
事到如今,裴晏晏滿臉難以置信,以她的小聰明和分析能力不可能猜不到。
平日里故意擺出張成熟冷淡的臉,眼下總算露出幾分符合年齡的驚詫。
白云歇湊近了上下打量:“這是哪位小輩?”
裴晏晏下意識地站直,恭敬地行了個彎腰九十度的大禮:“晚輩裴晏晏,見過太師叔祖。”
她忍不住暗自腹誹,這位傳說中的古今第一陣法大師,果然如傳說中那般不正經。
“這就是你看中的人?”白云歇驟然飄到天上,蹺二郎腿用折扇扇風。
她并沒有實體,魂魄想去哪就去哪,一襲樸素的白色道袍在風中逸散成霧氣。
倒有幾分仙風道骨的仙人模樣。
這下子反倒是江如練格格不入了。
不過她與眾不同慣了,向來不在乎這些。
現在滿腦子想的都是怎樣把這個顯擺得不行的人拉下來,最好能燒得嗷嗷叫。
“你廢話怎么這么多?”
白云歇嘖嘖幾聲:“這不是關心你嗎?”
“這些都不重要。”江如練雙手抱胸、冷眼睨著她:“既然你留下這一魂一魄,總不能是來觀光的。”
“我要知道,我師姐的病究竟是從哪來的。”
這也正是裴晏晏想說的。
她看了眼如煙如云的白云歇,再度恭敬一拜后轉身告退,臨走前還闔上了門扉。
白云歇這次倚到窗邊上,毫不吝嗇地夸獎道:“果真是個不錯的人,這小孩真有眼力見,難怪你會喜歡。”
江如練臉色凝成冰,眼瞅著再逗一逗就能落冰渣子了,白云歇這才正色起來。
“嗯?病?這件事還沒有解決嗎。”她摸著下巴思索:“那就奇了怪了。我明明已經吩咐過負雪……”
她突然收聲,話題就這樣沒頭沒尾的結束了。
江如練聽不太懂,只覺得莫名其妙,很想要揪著白云歇衣領問個清楚。
夜風搖動松林,無數的墓碑在風中靜默著。
白云歇安靜地眺望了一會兒,飛下來圍著江如練轉了一圈。
從她“奇奇怪怪”的打扮,到她手腕上的電子手表。
江如練也不動,就這樣大大方方地站著任她看。
看夠了,白云歇才無奈地攤手:“真是的,剛見面就要聊這種話題,看來我的卿卿徒兒傷得很重呀。”
她似笑非笑地搖搖折扇。
只這一個動作,江如練心里就泛起了千百個浪花。
白云歇全都知道。
“江如練,從妖神與人神的那場大戰開始,鳳凰一族就逐漸隕落了。在我出生后,這世間有且僅有一只鳳凰。”
她在江如練愣神的時候搖頭嘆息:“你明白我的意思。”
至始至終,昆侖的鳳凰是她,祭陣的鳳凰也是她,死而復生、又重歸這人間的還是她。
“轟隆”一聲巨響,閃電撕開天幕,猛烈的風銜來濕潤泥土的芳香,
連百年古樹都被拉扯得東倒西歪。
一陣穿堂風過,白云歇的身形就幾乎要被攪散了。她瞇起眼睛想要穩住,奈何魂魄狀態實在太輕。
就在狂風里,一豆溫暖的火光燃起,任憑風怎么吹都不滅不倒。
白云歇連忙飛下去,明明沒有觸感,卻依舊伸出手,像是要借此取暖。
嘴里還念叨著:“還好我現在死了,不然這雷估計得劈我頭上。”
死而復生乃天機,隨便泄露給當事人會牽扯上因果。
可她還是這樣說了,輕松得像是場閑聊。
江如練托著掌中火蓮,有些擔憂地喃喃道:“風雨這么大,師姐有沒有好好蓋被子。”
她走之前關好了門窗,用傳音符咒記下自己的留言。
就怕卿淺擔心,出門來尋她。
白云歇掏掏耳朵,滿目戲謔:“嘖嘖,這話我從生前聽到死后,耳朵都要起繭子了。”
“你認識我。”江如練一屁股坐下去,肯定道:“早在昆侖的時候。”
在歸墟里,她不止一次聽見白云歇談及那只鳳凰。
現在想來卿淺的反應也很值得琢磨,想必師姐也早就猜到了。
她忍不住自嘲一笑,虧她還吃了那么久飛醋,成天酸得不行。
怎么會有妖怪自己吃自己醋的。
“嗯,”白云歇也坐下,懶洋洋地開口:“熟得很,你還給了我根飛羽。”
她說得語焉不詳,歧義頗多,可聽者有心,自然猜得出來龍去脈。
江如練繼續問:“我猜你把那支羽毛變成了劍穗,給了我師姐,對嗎?”
白云歇點點頭,大方地承認了:“對,我好不容易尋到卿卿徒兒,馬上就給她了,不算失約。”
“……”
鳳凰只會贈給重要之人羽毛。
江如練并不認為自己會看得上那時的白云歇,畢竟現在都巴不得揍她一頓。
她只是覺得荒謬,到底是自己一葉障目,竟然從來沒有懷疑過卿淺“人類”的身份。
可沒有人能活那么久,連白云歇都化作塵土,只有一兩殘魂留存于世,與自己對坐。
江如練總算明白缺失的那塊零件在哪了。
妖丹是妖怪最重要的東西,堪比心臟,失去了妖丹的妖會逐漸失去屬于“人”的能力,變回原形。
魚妖會在空氣中憋死,盲蛇會緩慢的失去視力,不同的妖怪癥狀也不一定相同。
唯一的共同點,就是都會就此死去。
雨點噼里啪啦地打在窗臺上,濺起很高。
山中霧氣多,雨一起來更甚,如紗般籠罩整座山林,只余幾盞長明燈的微光在其中閃爍。
她們像圍爐夜話的友人,可惜手邊沒有茶與酒,所聊的話題也并不太令人開心。
“那我應該囑咐過你,好好照顧她。”江如練抬眸,眼底是妖異的金色。
可到頭來卿淺卻失去了那么多,一身病骨,沒有溫馨的童年,一次又一次地被妖獸重創,憂慮太多過得不開心。
而今被莫名其妙的病癥所累,又幾乎要喪失五感,乃至于死亡。
她話音里壓著股氣:“你就是這么給我照顧的?”
“我已經很努力地在撮合你們了。”
白云歇掩面,裝模作樣地拿衣袖擦并不存在的眼淚,連聲哭訴道:“我總不好直接問,哎呀乖徒兒,要不要結個婚?”
折扇一下又一下地打在手心里,她抬眸時眼中閃過絲笑意:“卿卿徒兒是個悶葫蘆,有些事情不說清楚,到底是橫在你們倆中間的一道疤。”
“失去全部記憶的你到底算不算另一個個體呢?就非的要繼承前生的遺志嗎?”
她難得褪去臉上的笑意,與江如練對視:“你心里其實早就有答案了,你不會承認沒有過程的愛慕。更何況,有件事非得現在的你才能去做。”
“有關我卿卿徒兒的性命……”
只一陣風過,長明燈盡數熄滅,連帶著那些塵封已久的往事也被掩埋進黑暗中。
鳳凰火照亮江如練的臉,她凝眸,盯著掌中小巧的蓮花。
“這樣啊,好像也不難。”
*
半夜長談,江如練最后耐著性子,重新點燃大殿里的長明燈,然后揣著折扇走出去。
雨還沒有停,她不閃也不避,甚至連靈氣都懶得使,就這樣淋了個半濕。
停云山的弟子此時應該都已經休息了,路上只有淋漓的水光。
江如練卻隔著老遠,瞥見了青蘿峰上的一豆飄搖的燈火。
會在這個點出來尋她的,不用想都知道是誰。
可心里知道,和真正見到是兩回事。
在望見雨中孤零零撐著傘的卿淺后,江如練幾乎是掠過雨幕飛馳而去,在靠近時卻驟然減速。
周身蒸騰的熱度將寒氣驅逐,她把自己烤干了才敢鉆進卿淺的傘里。
她捧住卿淺撐傘的手,試圖把它捂暖和:“師姐怎么出來找我了?”
卿淺眼瞳里是一片白茫茫的霧,聲音比雨點還輕:“我沒摸到手機。”
是答非所問,江如練卻聽得心焦:“那也不用你擔心,你看不見,萬一出事了怎么辦?”
哪怕能用靈氣探查周圍,也總有疏漏的地方。
她一急語氣就有些重,卿淺的手攥緊了,如同被丟棄在雨中的白色小貓。
被打濕了皮毛,也沒有多少力氣,全憑本能向身邊的暖源靠近。
然后露出自己脆弱的脖頸,示好或者撒嬌。
她低落地垂下眼簾:“你為什么才回來?”
作者有話說:
下章應該就能打死BOSS,然后是甜甜(大概)的回憶殺_(:з」∠)_
✿ 第 65 章
江如練啞然。
雨打在傘面上, 啪嗒啪嗒,像斷線的珠子落一地。風一吹,又沾濕了衣服。
卿淺低垂的睫羽、微抿的唇, 讓江如練想到了被雨水打濕羽毛的幼鳥。
濕漉漉的, 好不可憐。
師姐眼睛看不見,這一路不知道要比往常吃力多少。
而自己居然還大聲“兇”她, 實在有些不像話。
江如練心里自責,接過雨傘, 順便牽起卿淺的手往自己兜里塞。
剛揣好,那只細膩如冰玉般的手就反握回去,拉著不讓她松開。
而做出這樣舉動的本人, 卻是斂眸不語的淡定模樣。
江如練思緒瞬間被拉回到一小時前,昏暗大殿內,她捧著火蓮問白云歇:“情蠱的效用, 能有幾分?”
白云歇卻帶著戲謔反問:“情之一字,該做何解?”
江如練心里窩火, 要不是白云歇現在是魂魄狀態,早一個火球丟過去了。
于是后者在她黑沉的面色下, 頗為遺憾地嘆氣:“情,人之欲也。情蠱其實只能壓制一部分理智,讓人更順應本心。”
“從前卿淺三番四次請我將你從停云山除名。”白云歇眨眨眼:“難道我不放人, 卿淺就沒別的辦法把你弄走?”
炸毛的鳳凰漸漸消氣。
師姐當然有辦法, 她有一千種一萬種更為直接的方式趕自己離開。然而最終還是狠不下心。
白云歇攤手:“你評評理,這像話嗎?我可不背這黑鍋。”
她的話融入嘀嗒雨聲中, 思緒回籠。
江如練忍不住揣測, 師姐現在這樣子, 是情蠱留下的后遺癥, 還是最坦誠的一面?
還沒想好,山路開始變得陡峭,卿淺慢吞吞地挪了幾步后徹底停下了。
拉拉江如練的衣袖,后者立馬心領神會,半蹲下讓卿淺上來。
卿淺也沒推脫,接過傘、攀著肩穩穩當當地趴好。
隨后勾著江如練脖頸的手往下探,找了塊溫熱的地方煨著不動了。
江如練:“……”
卿淺料想到了她的沉默,直接道:“看不見。”
非常理直氣壯。
江如練確定了,沒錯是這不是情蠱的后遺癥。
中蠱時的師姐都沒這么……
愛捉弄妖,甚至有些讓鳳凰害怕了。
她能怎么辦,只能忽略近在耳邊的呼吸,硬著頭皮趕路。
回去的路掩在朦朧煙雨之中,石階長長通往竹林深處,她背著卿淺走得很快、但很小心。
“你之前去干什么了?”
卿淺抵著她耳朵說話,潮濕、溫熱的氣息拂過耳垂,江如練不自在地偏頭。
“路上遇見一個熟人,耽擱了點時間,抱歉。”
卿淺重復:“熟人?”
她是何等敏銳的人,輕易聽出了這兩個字不同尋常的意義。
江如練只在心里糾結了一小會兒,就決定和盤托出。
“是白云歇。”
她背著人,看不見卿淺臉上的表情,因為惴惴不安也不敢看。
于是就豎著小耳朵聽身后的動靜,然而一分鐘過去了,也只有卿淺緩慢、微弱的心跳。
這樣的安靜比任何一種反應都難捱。
江如練不喜歡委屈自己,索性撇嘴,酸溜溜地開口:“師姐太聽白云歇話了。”
有好幾次,她都嫉妒得想燒光白云歇的頭發。
她調整了一下姿勢,背得更穩當了些,嘴上卻半真半假的威脅:“如果不給我點好處,我是不會交代的。”
“你想要什么好處?”卿淺歪頭。
一陣冷風呲溜穿過脖子,江如練瑟縮起肩,更是加快了腳步。
師姐的手怎么都煨不暖和的?
卿淺貼著江如練,緩緩道:“師尊救我一命,毫無保留地給予我指點,而停云山供養我至成年。于情于理,我都該報答。”
她摸索著,指尖劃過江如練精致的鎖骨,一路向上,感受到了滾燙、鮮活的脈搏。
再繼續,是鳳凰緊抿的唇。柔軟溫熱,輪廓精致,但是一摸就知道她并不開心。
“但你不一樣……”卿淺探身,將江如練的腦袋轉過點,親昵地親吻嘴角:“我不想讓你再與她有過多接觸,所以下次見面能不能帶上我?”
裘唐的話確實影響了卿淺對白云歇的看法,無論如何她都不想再讓江如練陷入險境。
她微微蹙眉,并不知道自己的長睫毛掃在江如練臉上,掃得江如練心癢。
還認真地問:“我這樣的處理會不會讓你不開心,嗯?”
江如練發現,卿淺會把自己的學習方式帶入感情之中。
她不僅會將“課本”上的知識一一驗證,還會以探究、投入的態度接觸新事物。
并且不懂就問,像個乖巧的學生。
不管別人怎么想,反正自己是被吃得死死的。
江如練秒答:“不會。”
隨后更是將話題拐了個一百八十度:“師姐當初是怎么拜白云歇為師的?能詳細說嗎?”
她之前聽旁人提過一兩嘴,說大師姐的父母死于妖禍,是白云歇救回來的。
怕自己的身份勾起師姐不好的回憶,她便沒有多問。
短暫的沉默后,卿淺語氣平靜地開始敘述。
“養父母在打獵的樹林里撿到我時,我大概五六歲,正發著高燒,也因此失去了之前的記憶。
因為我是白子,他們便以為我是哪家丟棄的孩子。”
白發在修者中并不奇怪,可在當時的普通人眼里,那就是半妖、是不詳的征兆。
“養父母為我取名,撫養我到——”卿淺卡殼了一下。
她將頭埋進江如練肩窩里,柔軟的白發垂落至身前,悶聲悶氣地繼續。
“太久遠了,我有些忘記了。只記得,有一年大雪,無數只狼妖襲擊了我們的村子。整個村子只有我被養母埋在雪下,躲過一劫。”
江如練心臟揪疼。
有些童年時期的陰影無法抹消,哪怕卿淺再對妖族絕情一點,她也能理解。
“快凍死的時候,是師尊找到了我。”
所以她才那么努力地報恩、除妖,最開始也確實是因為養父母之仇,才堅定不移地在這條路上走了這么久。
江如練聽到這里,煩得亂七八糟,很想燒點什么發泄一下。
明明羽毛是自己的、人也是自己讓白云歇救的,怎么好處都讓旁人得了去?
她深感自己就像可憐的小美人鳥,得不到師姐的親親就會變成壞蛋大妖,把師姐抓進窩里關起來了。
“啾”的一口,耳垂印上了柔軟的唇瓣,濡濕的感覺激得她一哆嗦,連忙偏頭躲避。
卿淺毫不在意地湊上來:“怎么,我的身份有問題?”
都不用江如練說清楚,她自己就能發現端倪。
“是有點。”江如練心跳飛快,語速也是:“白云歇說,師姐和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嗯。”
身后傳來的聲音軟綿綿,帶著十足的溫柔,連帶著江如練也勾起笑,仿佛偷嘗到了甜甜的桂花糕。
出來這么久,眼下接觸到熟悉的妖、溫暖安全的環境,卿淺不禁打了個哈欠。
她本來精力就差,現在困意上涌,眼睛都快閉上了,還要強撐著問:“師尊現在是怎么樣一個情況?”
“魂魄不全,投胎絕對會變笨蛋。”
江如練語氣里有濃濃的幸災樂禍,樂于見到這個總愛自詡聰明的人摔跟頭。
往常會乜她的人,這次卻乖乖被她背著、軟到不可思議。
她變出羽衣塞進卿淺手里,又催促卿淺快點穿上。
等卿淺慢慢悠悠地披好羽衣后,江如練耳邊卻傳來疑問:“你是不是拔過自己的羽毛?”
江如練有些訕訕地點頭。
之前難受,腦子也不太清醒,確實揪了幾根自己的羽毛冷靜。
現在回想起來格外后悔。
卿淺小聲地嘟噥:“羽衣好像單薄了點。”
單薄?
江如練反應了一下,雨中竹林的平靜被炸毛鳳凰打破。
“嫌我禿?那也是師姐害的,要師姐負責。”
她氣急敗壞,還拿人沒辦法,只能逞嘴上功夫。
卿淺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方便睡覺,自然地哄道:“嗯,好……”
只是后來的話被濃濃睡意吞噬,江如練一個字都沒聽清,她瞇瞇眼睛,往遠山燈火走去。
*
三日后。
卿淺捧著杯子,小心翼翼地啜飲。
那天過后,江如練沒再提過白云歇,她也沒問。
被江如練好吃好喝的供著,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安安心心地養傷。
只是最近裴晏晏有些暴躁。
卿淺剛摸索著放好茶杯,門外就傳來裴晏晏的斥責:“不該說的別說,停云山的規矩你們不清楚嗎?”
“是。”
隨后板著張小臉的小掌門走進來,哪怕卿淺目盲,也依舊恭敬地作揖。
“師叔祖。”
卿淺靠在搖椅上,支著頭:“外面在說什么?”
“呃,沒什么,就是些有的沒的。我已經勒令他們不許再談了……”
然而消息還是長了翅膀,到處亂飛,現在都不知道傳成什么樣了。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鳳凰火不滅則鳳凰不死”的傳言不脛而走,甚至傳到了卿淺這里。
而后更有人說:“停云山的那位前輩患了重病,興許活不久了。”
其實卿淺對于自己的傳言并無所謂,她只怕有關江如練的消息被人利用且從中作梗。
她一心急呼吸便有些不穩,而后更是止不住地咳嗽起來。
裴晏晏連忙上前倒水,將杯子遞到她手里:“哎哎哎,師叔祖你別急,喝口水緩緩。”
卿淺捏著水杯卻沒喝,咳完了抬頭,一雙漂亮的琉璃瞳盯著她。
只是這琉璃并不剔透,像是蒙了層霧,使得整個人都脆弱了幾分。
裴晏晏左盼右顧,確認沒人后湊到卿淺耳邊,壓低了聲說話:“江前輩沒和師叔祖說嗎?這消息是她讓我放出去的。”
“她沒說。”
卿淺面不改色,可驟然冷下來的氣氛足以得知她心情并不好。
這就有些尷尬了,裴晏晏小臉皺成一團。
這倆小情侶怎么回事,怎么回回鬧矛盾都是自己遭殃?
恰逢江如練回來,裴晏晏隔老遠就瞅見了她懷里五顏六色的花,還有那笑得傻不愣登的臉。
抱著絕對不當電燈泡的心理,她打了個招呼告退。
和江如練錯身而過時,還遞了個同情的眼神,整得江如練莫名其妙。
“裴晏晏那眼神怎么回事?”
江如練邊說邊將捧花塞進桌子上的瓶子里,又邀功似的往卿淺那邊挪:“師姐,你聞聞花香,心情會不會好一點?”
卿淺將茶杯放下,冷聲道:“先斬后奏。”
某只鳳凰動作一僵,心虛地勾勾卿淺的小手指:“我有一個辦法可以解決裘唐,然后我們去蓬萊度假,怎么樣?”
見卿淺一聲不吭,江如練薅亂自己的頭發,斟酌著解釋:“裘唐快死了。”
卿淺手指動了動。
江如練就像看見了曙光,噼里啪啦把自己的想法全抖出來:“他也知道我很愛你,為了救你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鳳凰火不滅,鳳凰便也不死。”
這里頭能說道的東西可就多了去了,在有心人耳朵里恐怕別有用意。
卿淺順著她的思路往下說:“是,只抓你祭陣確實不能解決這個問題。所以你想要拿自己作餌?”
江如練做得極其小心,消息是裴晏晏“不小心”說漏嘴的。
心急如裘唐,未必不能釣他上鉤。
“嗯,到時候就說我要借助白云歇的大陣,將鳳凰火分你一半。”
乍聽上去這個計劃并沒有問題,就算釣不上她倆也沒多少風險。
然而卿淺總感覺哪里不對,她多問了一句:“鳳凰火要怎么分?”
“這個不重要吧?”江如練半蹲著,拉過卿淺的手去貼自己的臉:“再說了,這不是有師姐盯著嗎?”
撒嬌的意味十足。
卿淺面無表情:“我看不見。”
可她的手并沒有收回去,甚至還趁此機會摸了把。
江如練忍不住輕笑,眷戀地蹭了蹭,溫柔而篤定:“你會看見的。”
✿ 第 66 章
江如練說得如此確定, 反教卿淺的心高高懸起,落不到實處。
并非是不信任江如練,相反正是太相信, 才怕這只鳳凰做出什么極端的事情。
“你聽好”, 她垂眸,把那張姣好的臉蛋扯來扯去:“如果你因為我重傷或者死亡, 我會難過一輩子。”
“別扯,扯腫就不好看嗷疼疼——”
江如練呲牙咧嘴, 又不敢反抗,只能可憐巴巴地喊上幾嗓子。
卿淺又捏了幾下:“手感挺好。”
記憶里是艷麗逼人的三春桃花,又薄又刺眼, 實際上手還挺有肉。
等她再用力時,手中的軟乎乎變成了毛茸茸,嗷嗷嚎也變成了啾啾叫。
江如練艱難地從手底下撲騰出來, 飛到卿淺懷里。長喙靈活的把薄被撥弄到一邊,自己蹲下當暖手寶。
像個乖乖巧巧、眼睛圓溜的紅色毛絨玩具。
奈何卿淺捏了幾下, 不是很滿意:“太小了。”
話音剛落,毛絨玩具的手感就變得異常蓬松。
而后更是直接消失, 耳邊響起羽翼合攏的聲音,仿佛被曬過太陽的棉被罩住,暖得不像話。
江如練扣住卿淺的下巴, 使得后者被迫仰起臉、露出雪白的脖頸, 還有脆弱的命脈。
她相當不滿:“卿卿是不是嫌棄我的妖身?怎么不是嫌禿了就是嫌太小?”
卿淺慢悠悠地回答道:“大有大的玩法,小有小的趣處。”
江如練鳥臉懵逼。
什么玩法?什么趣處?師姐是在夸我可愛, 還是有什么話外之音?
她翅膀很不自在地抖了一下。
為了掩飾隱隱發燙的臉, 抑制住落荒而逃的沖動, 又俯身吧唧吧唧親了好幾口, 開始耍無賴。
“我不管,反正我啥樣師姐都要喜歡。”
卿淺閉上眼睛,任由江如練在自己臉上胡作非為:“我不喜歡破破爛爛的。所以,你一定要保證自己安全。”
江如練欣然點頭,至于答應到哪種程度,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
停云山的望月窟重開了。
這是歷代修士閉關的地方,可惜時過境遷,辟谷之術難再修得,唯一的使用者只剩下卿淺。
眼下裴掌門要重新啟用望月窟,有不少好奇心重的弟子趕來湊熱鬧。
石階兩邊站著三三兩兩的人,低聲猜測著重啟的原因。
只是這份熱鬧在瞥見花里胡哨的紅傘時瞬間消弭。
弟子全都垂下頭,眼觀鼻鼻觀口裝鵪鶉。只是總有那么幾個膽子大的,時不時地拿余光去瞄江如練身邊的卿淺。
那可是百年難得一見的、神仙般的人物。
可惜江如練隨手將傘一斜,把人擋了個嚴實,徹底看不見了。
卿淺早就察覺到了視線,此時微微偏頭:“小輩的醋你也吃?”
江如練面不改色地胡說八道:“我明明是怕師姐曬著。”
她領著卿淺進望月窟,與裴晏晏錯身而過時頓了下。
“辛苦。”
裴晏晏搖搖頭:“萬事小心。”
她沒落下石門,更沒有趕走圍觀的弟子,就這樣隨隨便便地離開了。
望月窟的入口面朝眾人,漏不進一絲光,空洞又陰沉,誰知道里面藏著什么?
瞧熱鬧的人沒什么耐心,沒過多久就四散開來,偌大的后山再度安靜下來。
江如練在望月窟里四處打量:“師姐閉關的時候都在想什么?”
這里抬頭不見天日,只有幾盞長明燈勉強照亮四周。
一泓清澈的山泉水閃著粼粼波光,散發出涼氣,仔細聽還有潺潺流水聲。
觸目所及只有書和紙幣,讓她來的話三天都呆不住。
她提前來這里布置陣法的時候,時不時地就跑出去透氣。
卿淺沒回答,蹲下身后指尖輕點地面,以靈氣在腦海中勾勒出陣法的紋理。
她早就感知到了,這是極其罕見的聚靈陣,以江如練的知識儲備絕無可能畫出來。
“師尊教你的?”
“對。”
在卿淺再次提出疑問之前,江如練喚出鳳凰火。
火焰凝成的小鳥繞著自己飛了幾圈后,以華焰流動的尾羽點燃地上的聚靈陣。
靈氣流動太明顯,卿淺站起來后準確無誤地轉向江如練,伸出手去揪她衣服:“這樣行嗎?”
就這樣站著,怎么想都很傻。
江如練勾勾唇:“還不行,需要添把火。”
她說完抬手,一枚圓潤且泛著流光的丹色妖丹出現在手中,精致的羽紋鐫刻其上。
溫度陡然升高,滾滾熱浪撲面而來,卿淺忍不住松了松袖口的扣子。
在她的感知里,有無比精純且活躍的火靈氣被壓縮成一團,就躺在江如練手中。
必定是個好東西。
“你摸出來個什么?”
江如練隨口答:“我的妖丹。”
卿淺一下子皺起眉,低斥道:“收回去,如果這次不行——”
她的話音戛然而止,火焰至地底竄出,凝結成靈活擺動的黑線。
看似只有細細的一根,實際上過處的景象如化掉的冰淇淋,被高溫扭曲。
“噌——”
一聲尖銳的劍鳴后,卿淺長劍出鞘,無比自然地擋在江如練身前。
江如練連忙把卿淺拉到自己身邊,這人明明都看不見,怎么還要往前湊。
她嘆了口氣:“該讓裴晏晏整頓整頓停云山了。”
什么阿貓阿狗都能跑進來。
望月窟的石門“轟隆隆”落下。
江如練帶著卿淺側身讓開黑火,飛快地把妖丹塞進給卿淺,沒想到又被后者推了回來。
黑火仿佛長了眼睛,在剎那間襲來,穿過兩人中間。
妖丹在空中囫圇轉了一圈,險而又險地落回江如練手中。
“為什么不接?”江如練低聲詢問。
卿淺咬了咬唇,從緊繃的脊背、拿劍的手就能看出她現在有多緊張。
江如練嗤笑道:“躲著干什么?死前還見不得人?”
黑火一抖,勾勒出歪歪扭扭的人形,下一秒裘唐從中邁出。
幾日不見,他臉上的皺紋似乎更多了,蜿蜒遍布,眼睛則是溝壑間混濁的水潭。
鬢邊花白的頭發隨風亂舞,他沒坐輪椅,卻比從前更加佝僂。
“正如你所說,我快死了。”裘唐緩緩踱步,聲帶如同破爛的風箱:“人沒有不死的……我那些老朋友是,白云歇是,我也是。”
他的目光寸寸黏過卿淺,又轉向江如練:“你又陪得了她幾時?”
江如練瞇眼:“關你什么事,廢話真多!”
在懟回去的同時她一掌拍過去,半點兒不浪費時間。
見她這種反應,裘唐已經能猜到自己中了計,毫不猶豫地散出一身黑火。
他的火焰不同于江如練,前者耀眼奪目,而他則是黯淡無光,能完美的融入黑暗,傷人于無形。
卿淺逐步后退,周身靈氣運轉,盡量避免讓自己卷入黑火之中。
四處亂竄的火靈氣干擾了她的判斷,貿然加入戰場只會給江如練添麻煩。
江如練本身的實力只差裘唐一線,眼下裘唐病重,連這點差距也被抹平。
她動起手來毫無顧忌,招招朝著致命處。
鳳凰火與黑火互相吞噬,戰圈中間的人也打得難舍難分。
開始時還能有來有回,不到三分鐘,黑火便被吞噬過半。
裘唐臉色慘白,然而這里并無退路,貿然闖出去指不定會被停云山找麻煩。
而江如練的突破點只有一個。
想明白這點后,他翻手向下,嘴中吐出晦澀難懂的文字。
江如練側身讓開道黑火,心情卻并不輕松。
裘唐在結印,而且這印自己看不懂。
她被這三番四次的小動作弄得心煩,這人到底在做什么?
時間越久變速越多,她索性所有鳳凰火壓成一團,欺身逼至裘唐身前,擺明了要他命。
千鈞一發之際,裘唐擰眉,不知從哪摸出支飛刃,往前卿淺的方向一推。
這支飛刃他用了六成功力,以至于接下來能不能和江如練對招都難說。
他在賭,賭江如練顧忌卿淺,必定會拋下自己回防。
可眼前昳麗的容顏勾起嘴角,鳳眸中倒映著灼灼火焰,耀眼無比。
妖丹隨她使喚,一路朝著裘唐的飛刃去,半點沒拐彎。
裘唐來不及收手,只能硬接。
另一邊也非他所料,江如練的妖丹硬生生地撞上飛刃,將其盡數攔下后“咔擦”裂開道口子。
裘唐目呲欲裂,而反應過來的卿淺已經提劍遞出一招,劍風蕩出數尺,過處連靈氣都為之凝滯。
在劍風刮至自己身前時,江如練輕飄飄躍起,于空中旋身后將鳳凰火猛地拍進裘唐身體里。
前后夾擊,裘唐躲閃不及,噴出一口血鮮。
隨后像是渾身卸了氣,直挺挺地往后倒,驚起煙塵四散。
他眼神中有明顯的驚愕,干癟的嘴唇翕動,說的什么也聽不清。
大概是想不通,怎么會有妖怪能毫不顧忌地破壞自己的妖丹。
江如練背手,心虛地瞅了眼慢慢靠近的卿淺。
心想幸好師姐看不見,估計只會疑惑,是什么東西替自己擋了一下。
否則師姐收拾收拾完裘唐就該收拾自己了。
卿淺確實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她皺起眉,劍尖直指失去行動能力的裘唐。
明顯是要把人就地誅殺。
江如練見狀連忙制住,解釋道:“讓我來,別臟了師姐的手。”
自入停云山以來,卿淺從未殺過一個人,江如練也是。
但江如練始終覺得卿淺是不一樣的,她的師姐是眾人眼中的皎皎明月,輝光映照千里。
而自己就沒那么多顧忌,百年所求,不過是擁明月入懷罷了。
鳳凰火一擊穿心,隨即附著在傷口上熾烈地燃燒。
江如練照常補刀,管他死徹底沒有,先破壞掉裘唐的靈脈再說。
直到裘唐的尸身在火焰中化成灰燼,她才挪開眼。
她拋了一下自己的妖丹,握在手中摩挲:“很奇怪,裘唐來的時候很自信,不像是沒有后手的樣子。”
卿淺眉間未松,不安感并未隨著裘唐死去而消失,相反越發明顯。
她的第一反應是去找江如練,感知靈氣后發現那妖不知何時走到了自己身后。
于是蹙眉催促:“的確,我們不應該贏得如此輕松。不過你先把妖丹收回去。”
這東西太重要,她怕離體太久會對江如練造成影響。
可是回答她的是從后而來的溫暖懷抱,還有漸漸收攏、將她攏住的羽翼。
“嘶——”
是江如練的抽氣聲。
卿淺心跳瞬間快了幾分,想轉身卻被牢牢地抱住,動彈不得。
周遭的火靈氣流動過于活躍,將這片狹小的空間擠得滿滿當當,來源則是身后的江如練。
江如練的身體似乎裂了道口子,火靈氣控制不住,爭先恐后地逸散出來。
腳下的聚靈陣將其全部吸收,又灌入自己的靈脈中。
卿淺下意識地質問:“江如練,你在做什么?”
不妙的預感和慌張使得她紅了眼眶,白霧蒙住的眼瞳更是漫上水色,連聲音都在發顫。
事情正朝著她無法掌控的方向發展,而她對此無能為力。
“沒關系、沒關系。”
江如練的呼吸并不連貫,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誰。
在她手中,妖丹上的裂紋正逐步擴散,快要崩裂開來。她疼到站不穩,巴不得現在就昏死過去。
但聽見卿淺的哭腔后,還是抬手一點點擦去卿淺臉頰上的淚珠。
然而指尖的眼淚不斷滑落,越抹越多,根本止不住。
江如練頗為無奈,盡量放柔聲音:“別哭,師姐。”
她邊安慰邊用一力,丹色妖丹徹底裂開,露出里面包裹著的、純白色的種子。
那一瞬間有如浩蕩春風過境。
翠嫩新芽從腳下的土地中探頭、生長,更遠處,群鳥停歇,百獸俯首。
代表毀滅的妖丹里竟能生出如此純粹的生命力,以至于鳳凰火都無法燒滅。
只是卿淺看不見、感受不到。
她無措地伸手想要抓住點什么,卻被不斷涌入腦海的殘破畫面激得頭痛欲裂。
尖銳的蜂鳴撕扯著識海,仿佛魂魄都在為之震顫。
可她不敢失神,用盡全身理智維持住一絲清明。
只因江如練在她耳邊緩緩說:“卿卿聽我講個故事……很久很久前,天地間有一只鳳凰——”
✿ 第 67 章
很久很久以前, 神明退隱、戰亂不休,曾經傲立神州的種族依次衰敗。
天地間就只剩下一只鳳凰。
孤獨百年后,這只鳳凰試圖找個地方沉眠。
好地方沒找到, 卻尋到了一顆漂亮的樹。
生長在昆侖山之巔, 枝丫純白,葉子在陽光的照耀下透明如薄玉。
比她停歇過的梧桐都要好看。
鳳凰輕巧地落在樹上, 準備挑一枝帶回去做窩。
歪頭蹦噠了許久后,終于決定要折下面前新長出來的嫩芽。
剛想下嘴, 耳邊就飄過一道冷淡聲音:“我見過和你一樣的妖。”
太突然,鳳凰嚇得撲騰到一米開外,差點沒跌下去。
她翎羽炸起, 實在是想不通。
來之前明明確認過了,附近連個妖影都沒有,怎么會突然蹦出來道聲音?
眼下左看右看, 也沒找到說話的妖。
“你在找什么?”那只神秘的妖怪再度開口。
鳳凰縮著脖子,試探性地回答:“找你。”
昆侖的風吹動樹葉, 仿佛有碎玉輕響,又或是什么在竊竊私語。
“……我在你面前。”
層云飄忽而過, 鳳凰猛地打了個寒顫。
龜龜!不死樹成精了!
按常理來說,這種自混沌之初誕生的神木很難生出靈智。
可眼皮子底下晃悠的嫩芽完全超出了鳳凰的認知。
當著別人的面偷家,這實在不太好。鳳凰心虛地蹲下, 假裝自己只是路過。
樹又問:“你來這里做什么?”
鳳凰默默地想, 來偷你的樹枝。
但這種話是萬萬不能說的,她咂嘴:“我在挑地方睡覺, 最好能睡死過去。”
“為什么要死?”
“因為無聊。”
壽命太長, 時間就失去了意義。
“旸谷日出我見過三千一百多遍, 北溟黑珍珠也已經撈了十幾箱。”
她見證妖族衰敗而人族崛起, 神宮傾塌之后,大地上出現了無數個部族。
可鳳凰依舊只有她一只。
鳳凰梳理了一下羽毛,準備飛走。
耳邊的聲音又響起:“珍珠,長什么模樣?”
依舊冷冷清清,如初春的雪,帶著不摻雜質的懵懂。
聽起來像只初生的小妖,鳳凰瞬間就有些膨脹了。
仗著自己活得久,免不得挺起胸,用老成的語氣開口:“一種會發光的圓球。”
末了又補充道:“比你的葉子差點。”
面前脆生生的嫩芽晃了一下,很不解:“黑珍珠為什么能發光。”
鳳凰給樹打上“沒常識”的標簽,這得是多新的小妖怪,怎么連黑珍珠都沒見過。
她感覺自己講不明白,索性提建議:“你可以自己去看。”
“嗯?你見過會動的樹?”
“……”
鳳凰眼睛瞪得圓溜,好有道理!
草木成妖確實極其稀有,她見過的小花妖大多脆弱得不行,曬會兒太陽都會消失。
樹不能動好像也沒什么問題。
或許是一時興起,她丟下一句“你等著”,便振翅飛走。
鳳凰流焰似的尾羽點燃朝陽,火燒云滾滾至天邊來。
而往下是雪嶺群山、綿延草場,天地澄澈得不含一絲雜質。
她飛過時還在想,這地方也挺適合睡覺的。
等到徬晚,不死樹下窸窸窣窣的小兔驀然躥進地道里。
晚歸的鳳凰穩穩落在樹枝上,翎羽一絲不亂,不過嘴里叼了顆黑色的珍珠。
她用喙將珍珠推到嫩芽面前:“喏,黑珍珠。漂亮吧。”
滿天繁星之下,黑珍珠散發出瑩瑩幽光,但只夠照亮嫩芽纖弱的葉子。
珍珠原地滾了一圈,仿佛有只無形的手在推。
半響,空中傳來熟悉的聲音:“它從哪來的?”
“從海蚌里摸出來的。”鳳凰怕她聽不懂,還貼心地補充:“海蚌,是生長在海里的種族。”
“海?”
“就是幾千幾萬倍大的湖泊。”
鳳凰只覺得自己今天好有耐心,換往常有妖問她這些,早就把它叨走了。
可能這就是“教樹育妖”的快樂吧。
“嗯……”
鳳凰支起耳朵,準備好好聽聽小樹妖的訴求。
如她所愿,樹思考完畢,慢悠悠說的卻是:“你走吧。”
鳳凰:?
利用完就丟,這妖怎么欺騙鳳凰感情!?
她決定馬上飛走,然而遠處黑云層疊,料峭的風中夾雜著些許雪粒,砭肌刺骨的寒。
暴風雪就要來了。
夜明珠的微光下,嫩芽的莖細小得可憐,風一扯似乎就能斷掉。
鳳凰本來半只爪子都探出去了,見狀又往旁邊挪了幾步。伸展開羽翼,替那枝小小的嫩芽擋風。
她渾身蓬松又暖和,是昆侖風雪夜里唯一的光源。
“你為什么不走。”樹妖這樣問。
鳳凰原地蹲下,火焰構建成天然的屏障,但很小心地避開了樹的葉子。
“下雪了。”
她說完就閉上眼睛,似乎是睡著了。
夜幕作被,昆侖裹在厚厚的風雪中,做了個酣甜的夢。
*
鳳凰每天早上醒來的第一件事,是先花一時辰梳洗羽毛。
等她把尾羽都打理光滑后,樹枝上忽地長出了一朵小花。
花只有小拇指那么大,一碾就能碎。
淺淡的綠色花瓣顫巍巍地在她面前舒展,薄至透明。
銀色紋路仿佛花的血脈,猶帶沁人的芳香,吃下去肯定大補。
“給你。”
語氣和花一樣平和。
鳳凰甩頭:“不行,這東西看著就很貴重,你開一朵得要多少精力。”
樹當真答道:“大概一千多個日出。”
神木三年開出來花,珍珠的價值完全沒法與之相比。
鳳凰把頭甩得更兇,堅決不肯收,她可是很有原則的。
僵持了片刻后,樹葉簌簌作響,仿佛是誰的嘆息。
“但我還有很多時間。”
鳳凰楞了一下,頭頂的呆毛被風吹倒。
她想起昨天樹還說過:“我見過和你一樣的妖。”
可早在千年前,她的母親便戰死魔域,父親自焚殉情,她是最后的鳳凰。
樹說的見過,是在多久前?幾百年、還是幾千年?
她根本不是什么新生的小妖怪,而是不知道比自己年長多少歲的大妖。
只是不知道為什么沒離開昆侖,所以才對外界的事物如此不了解。
連珍珠和海蚌都沒見過。
換做自己被困在這個地方,年年歲歲都是同樣的風景,一成不變,她真的會發瘋。
鳳凰沒收那朵花,還道:“你等著。”
或許是出于某種微妙的同情,她非但沒按照原計劃找地方睡覺,還來昆侖來得更勤快了。
每一次都會帶回來點小玩意兒,如果太晚就直接在昆侖歇下,順便給那只樹妖擋擋風。
“我給你帶了貝殼,貝殼里面也有珍珠。”
她把自己珍藏的大紅色扇貝推給小樹芽看。
樹晃晃葉子表示知道了。
“這是紅翡翠,一種石頭。”
她挑出自己窩里最剔透的紅翡翠,炫耀一番后塞進樹洞里。
樹又開出朵小花,但是鳳凰沒收。
她從遙遠的北溟帶回來一竹筒海水,二話不說全倒在嫩芽上。
隨便介紹:“北溟海的水,你能嘗出水的味道嗎?”
這一次,樹靜默不語。
就在鳳凰上躥下跳、絞盡腦汁地想向她描述“咸”這種滋味的時候,只聽噼里啪啦一陣亂響,無數蹦噠的水珠濺了鳳凰滿身。
鳳凰懵逼甩毛,罪魁禍首這才悠悠評價道:“難喝。”
許是為自己的惡作劇心虛,還沒等鳳凰說話,樹就主動找話題。
“不會無聊嗎?你說你已經去過很多次北溟了。”
鳳凰決定不和小可憐計較,烤干了自己的羽毛后又變得蓬松起來。
在純白的枝椏間,這只大紅色帶尾巴毛球極其顯眼。
她搖頭:“不一樣。”
樹繼續追問:“為什么不一樣?”
鳳凰沉默,這該如何向她解釋。
解釋自己從分享中獲得的喜悅、和那找到“同類”的隱秘竊喜。
從前她游歷四方,沒有固定的落腳點、更沒有目的地,每一次振翅都是出發。
而如今,她的羽翼劃過北溟的海浪,想的卻是昆侖的落日。
她所懷揣的期待比以往更多,她所擁有的欣喜更在歸來之后,在這顆不變不移的樹上。
許是見她久不說話,樹徑直道:“如果哪天你找到睡覺的地方了,可以提前告知我嗎?”
“當然。”
樹并不知道這只鳳凰到底是怎么想的,但她帶回來的東西是越來越豐富了。
上到珍貴的珊瑚枝、寶石和各種各樣的靈草,下到路邊普通的野花、沙漠中的沙子甚至還有人族的書籍。
珊瑚枝鳳凰拿來串風鈴、靈草則全部搗成藥汁倒樹上,美名其曰“大補”。
至于那本書,她認識人族的文字,但看不懂這些奇怪的句子。
如此數月后,某個溫暖的春天,昆侖的雪線下開出了連綿不絕的野花。
鳳凰帶回來了一瓶種子。
她用爪子摸出來一枚:“玉竹的種子,我要把它種在昆侖。我只吃它,所以玉竹生長的地方就是我的活動范圍。”
說完直接松爪,任由那枚翠綠色的種子落入樹下的泥土中。
風鈴叮咚響了好幾聲,鳳凰穩穩當當地站在原地,再沒有別的動作。
樹感到茫然:“這樣就可以了嗎?”
“不知道,我不會種竹子。”
樹:“”
鳳凰:“”
氣氛逐漸尷尬,她訕訕地撥弄種子,有些無措。像這種嬌貴的靈植,怎么可能隨便種成。
她也就是碰碰運氣:“聽天由命,種不成就算了。”
鳳凰垂頭擺爛,那瓶種子卻晃晃悠悠地飛到半空中。
空間突然泛起水波,猶如墨入清池般,瓶身上突然出現了一只白皙纖長的手。
接著以此為起點,勾勒出女子窈窕的輪廓。
女子搖搖種子,鳳凰聞聲抬起頭,瞳孔驟縮。
大變活人了!
神木純白的枝干上坐著個同樣雪白的人。
一只腿曲起,身上隨意裹著的白綢遮不住細膩的肌膚,也露出了圓潤的肩。
白到晃眼了,鳳凰頭上的翎羽逐漸炸起。
而那雙水墨畫似的雙瞳、和右眼角下的淚痣,更是直接將一顆心撞得悸動不止。
人間春山不過如此。
鳳凰開始結巴,爪子沒踩穩差點滑下樹。
“你你、你——”
那人歪頭:“嗯?”
是聽過千百次的嗓音。
曾經被自己精心呵護過的兩葉嫩芽還在俏麗地生長,而面前的女子是誰更不用多說。
鳳凰鳥臉上出現了人性化的懵逼:“這葉子不是你本體?”
女子嘴角牽了牽,但沒笑,只拿一雙盈盈的眸子望她。
態度真誠又無辜:"我沒說過。"
言外之意是你自己誤會了。
鳳凰當即窒息,她無數次對著那枝嫩芽噓寒問暖,而這妖就在面前看著,也不阻止。
鬧出這么大的烏龍,讓她臉往哪擱!
眼見她就要發作,女子伸手就要把樹枝折斷:“這是我新長出來的枝,你要喜歡就送你了。”
“別!”鳳凰心急,蹦過去將女子的手撞開:“好不容易長這么大。”
還是她看著長的!
“那你不生氣了?”
女子輕聲詢問,語氣拿捏得很是小心。
鳳凰搖頭,可女子還是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手也攥皺了衣服的一角,明顯是在忐忑。
看起來像暴風雪里的新枝,脆弱又可憐。
風送來草木的清香,鳳凰被吹昏了頭,心還被什么東西揉了一把,止不住的酸澀。
她舉爪承諾道:“真沒生氣,下次給你帶人族的小玩意兒。”
女子頷首,眼中漫上溫柔的笑意,雖只是曇花一現,但對于鳳凰來說足夠讓她驚艷。
她在心里贊嘆,真好看,這絕對是她見過最好看的妖。論美貌也就只比自己差上一點。
她正想夸幾句,突然感覺有些不對勁。
這件事就這么輕松揭過去了?
明明自己才是受害者,為什么最后哄人的還是自己?
再看眼前懶洋洋把玩瓶子的人,鳳凰頓悟了。
這妖也就表面上白,芯子指不定比墨魚吐的汁還黑。
她的翎羽再度蓬起,準備好好譴責一下這惡劣行為。
卻見女子抬眸,將瓶子晃幾下:“種竹子,你要不要來看?”
隨后沒等鳳凰答復就往下一躍,如一片落葉悠然落地。
她居然會種竹子!
鳳凰趕緊跟上去,至于什么白皮黑心,什么狡猾的妖怪,早拋腦后了。
女子撿起樹下掉落的種子,又往外走出很遠,直到尋見一片松軟的黑土地。
余光一掃身側,那只鳳凰正拖著長尾巴蹦噠過來。
她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揚,半蹲下后將種子埋進土里,隨后心念一動,蓬勃的生命力源源不斷地灌注到土地中。
種子開始生根,竹筍破土而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抽苗、生長。
最后長成一株挺拔蒼翠的玉竹,也才過去了半刻鐘。
鳳凰先是伸脖子探頭,然后又繞著玉竹蹦噠了好幾圈,還用喙啄了口。
她忍不住咂嘴,是活的,長得還特別好。
瞧這兩只手合不攏的竹竿,這蔥蘢的葉子,想來結出來的竹實也該特別美味。
“玉竹對靈氣要求極高,這些年靈氣衰竭,好多地方的玉竹都枯死了,”鳳凰敲敲陶瓶,眼巴巴地瞅著人:“我怕我以后會沒得吃,你可不可以幫我在昆侖種一片竹林?”
女子答應得很干脆:“好。”
她又摸出枚種子,重復之前的動作。
視線卻落在鳳凰腦袋上,隨后又滑至那華麗、光滑如錦緞般的尾羽。
她突然開口:“你說過,有玉竹的地方就是你的活動范圍。”
鳳凰自信滿滿地挺胸:“嗯,從今以后,昆侖歸我罩了!”
✿ 第 68 章
或許是同為草木, 女子種起玉竹來得心應手,不到半天,常年積雪不化的昆侖就多了一小片郁郁蔥蔥的竹林。
風起時竹影婆娑, 鳳凰蹦噠幾圈后歪頭看人。
妖和妖之間是不同的, 比如面前這只,哪怕剛“下完地”, 渾身仍是不染纖塵的白,說不出的從容淡定。
鳳凰承認, 這樣的白色不遜于自己絢麗的羽毛。
之前還以為不死樹不能化身成人,所以去不了別的地方,現在看來是自己想岔了。
她問:“你既然有人形, 為什么不離開昆侖?”
女子抿了抿唇,沒答話。
隨后像是懶得解釋,直接往山下走去, 鳳凰不明所以只能跟著。
絹蝶翩然飛過雪線,而女子衣袂翻飛, 也如同一只白蝴蝶。
野花就開在不遠處,蝴蝶落于其上, 她亦往前邁進一步。
只是簡簡單單走了一步而已。
“咔擦——”
鳳凰楞了一下,聽見了山石崩裂的聲音。是腳下的土地在震顫。
女子又慢騰騰地往前挪了一點。
遠山呼啦飛出大群飛鳥、野兔貼著苔原飛快逃竄。強烈的危機感如針扎般倏忽穿過身體,鳳凰控制不住地豎起羽毛。
她好像聽見了昆侖崩塌前的悲鳴。
這地方不能呆了!
“停下!”
她急躁地喊出聲, 隨后更是一口叼住女子的衣袖, 帶著往后退。
效果幾乎是立竿見影的,大地停止了顫抖。
剛準備緩口氣, 鳳凰的余光一掃, 正瞥見垂眸的樹妖。
安靜地站在身邊, 連眼睫毛都透著股乖巧。
明明女子臉上沒多少表情, 可鳳凰仍一口氣沒緩過來,梗在喉頭,悶成了懊惱的嘆息。
花上的絹蝶飛走了。
這顆樹卻還在這里。
女子緩緩開口:“我的原身挪不走。”
都做到這份上了,鳳凰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恐怕是神木的根系遍布昆侖,早已不可分割。而昆侖之下更有運送靈魂的通道,歸墟。
樹移則昆侖崩、歸墟陷,屆時萬千生靈都會受到影響。
她本來可以不管不顧,卻還是選擇了固守此處。千年百年,怕是昆侖的每一寸土地都看膩了。
鳳凰咂嘴,默默為自己之前的揣度道歉。
多好的妖怪啊,自己居然還覺得她心黑,實在是太小氣。
她轉身去把蝴蝶停歇過的花折下來,塞進女子手里。
又像之前那樣道:“你回去等我。”
女子眼睛眨也不眨,直到那抹紅色的身影消失在層云中,再望不見了。
*
太陽落山前,火燒云中飛出了一只比火還艷的鳳凰。
隔老遠,就眼尖地發現了樹干上坐著的人。
萬千雪白中小小的一點,正百無聊賴地編花環。
她聽見動靜稍微稍微偏頭,鳳凰就穩穩落在身邊。
從前鳳凰帶回來的都是死物,這次爪子上抓著的卻是個毛茸茸的白色小動物。
圓頭圓腦,身材短胖,還是只幼崽。
幼崽抿著耳朵,在大妖威壓下只能縮起爪子瑟瑟發抖,大眼睛里滿是驚恐
女子歪頭,神情有些許不解:“這是什么?”
鳳凰拎起幼崽后頸皮,放女子跟前:“小貓,就連妖都喜歡養,據說摸了心情就會好。”
她特意飛了好遠,從人族的集市買回來哄妖開心。
大概是女子的氣息比鳳凰平和太多,小貓巴巴貼過去,瑟縮成一團。
而后者明顯被吸引了注意力,連花環都放一邊了。
小心翼翼地伸手,指尖懸停在小貓頭頂,一副想摸又不敢摸的樣子。
最后抬眸,向鳳凰投以詢問的眼神,像是在問可不可以。
鳳凰兀自“哼”了聲,她就知道,這種圓滾滾的四腳獸最討女孩子歡心。
她才不會嫉妒這些只會撒嬌的幼崽,一扭頭不屑道:“隨便摸。”
于是女子繼續動作,手卻掠過小貓,沖著鳳凰那艷麗華貴的尾羽去。
趁著某只鳥走神,飛快從尾巴根順著往下捋了把。
動作快到鳳凰都反應不過來。
尾羽根部傳來陌生的酥麻感,鳳凰瞳孔地震、當場僵住,仿佛不敢相信發生了什么。
她爪子抓緊了,思維還沒從剛才的事中走出來,干巴巴地斥道:“摸它,不是摸我。我尾巴一般不給碰。”
女子眨眨眼,在鳳凰警覺起來之前故技重施,又薅了把鳳凰頭。
膽子大得不得了。
那幾根翎羽被薅得上翹,和它的主人一樣炸。
鳳凰撲騰到遠處,翅膀帶起的風扇女子一臉:“頭也不許摸!”
她要好好給這鄉下妖講講常識,只有鳳凰承認的伴侶才能撫摸鳳凰的羽毛。
上來就動手動腳會被她揍!
小貓被嚇得喵喵叫,拼命地往女子身上蹭,卻被后者拎起后頸,無情地放到一邊晾著。
女子將白發順至耳后,目光也閃爍,似乎是在斟酌用詞。
她輕聲解釋:“可是比起摸小貓,我更想摸摸你。我捉過這種走獸……”
但怎么可能捉住一只自由的鳳凰。
“昆侖太冷,沒有飛鳥會停在我這一棵樹上。”
她不自覺地想揪住點什么,觸碰到花環后又硬生生地拐了彎。
最后折下來的是自己的葉子。
面前人神情平靜,鳳凰卻讀懂了她的肢體語言。
在昆侖,野花只開在溫暖的地方,是很珍貴的東西。但自己的葉子能被隨便揉碎、丟掉。
鳳凰深呼吸,開始反思起自己是不是對女子太兇了,明明對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想摸摸羽毛罷了。
她往前走了幾步,閉上眼睛:“那給你摸會兒,不準貪心。”
熟悉的柔軟觸感再度降臨,這次是后背。
女子的手心并不熱,反而有些冰涼,一下又一下地將那些翹起的羽毛順好,有種按摩一般的舒坦。
很規矩,只摸了表層的背羽。
只是撫摸的頻率逐漸降低,到最后既不動又不挪,擺明了要耍賴。
鳳凰氣得炸毛,準備把放自己身上的手啄開:“你怎么還賴著不走了!”
剛轉頭就對上了女子恬靜的眉眼。
她睡著了。
種竹子耗費了太多的靈力,此刻哪還有什么精神。
小貓依偎在她膝上,而她軟綿綿地靠著樹。
雪花打著旋兒落在發絲、眉梢,襯得人越發像冰雪雕就。漂亮,但也冷。
只有手捂得很暖和。
鳳凰打量完,默默地回去蹲下。
體溫融化雪花,熱氣給女子蒼白的臉添了分血色,鮮活了很多。
她心里想著算了吧。
她大妖有大量,看在這妖這么可憐的份上就不計較了。
這可是一個難得的、沒有暴風雪的夜晚,如果不能好好睡一覺就太可惜了。
*
鳳凰從來都是說到做到。
比如這次說要罩著昆侖,翌日就摸清楚了周邊的妖怪有哪些。
第三天挑釁山下的開明獸,第四天約架,方圓十里的樹木全被燒毀,動靜大到整座昆侖都聽得見。
第五天,一襲紅衣的女子躍上神木,燦金色的瞳孔對上好奇張望的小貓,把它嚇得喵嗷亂叫。
樹聞聲而來,望見人時也是一怔。
這長相實在美艷,甚至美得有些刺眼,帶著強烈的攻擊性,正好與紅色相配。
那雙鳳眸乜過來,連上挑的弧度都恰到好處地勾人。
這樣的對視只持續了幾秒鐘,鳳凰率先挪開視線,大大咧咧地曲腿坐下:“怎么?沒見過我這么漂亮的?”
“嗯。”
并非意料之中的回答,鳳凰突然覺得有些別扭。
她并非第一次被人夸。
鳳凰的美貌與生俱來,走哪都是人群中的焦點,對此早該習慣。
可這一個“嗯”字拋進她心里,偏偏掀起了層層疊疊的浪,久不能平息。
女子似乎沒發現鳳凰的僵硬,還在淡定地繼續夸:“你曾說江南多開桃花,我沒見過。但想來桃花比你差點。”
她是認真的,畢竟桃花不會偷偷給她蓋毛毯,也不會飛幾百里帶晚餐。
鳳凰轉頭,強忍著不去摸自己的耳朵,估計現在紅得燙手。
她的翅膀被開明獸撕了條口子,羽毛還沒長齊,不想給人看見,只能變成人形。
她還是沒忍住,蹙眉摸了摸耳垂。
這一伸手,袖口順勢下滑,凝脂般的皮膚上赫然顯露出一道猙獰的傷。
傷還未結痂,正緩緩往外滲著血。
樹凝眸詢問:“手怎么了?”
鳳凰“嘖”了聲,滿不在乎地開口:“搶地盤受傷很正常,睡一覺就好。”
她剛想用衣服遮住,卻被突然捉住了手腕,隨后樹妖傾身——
傷口處覆上濕潤的柔軟,暴露在空氣中的血肉被舔舐,比疼痛更難忍的是逐漸深入血脈的癢。
鳳凰神情恍惚,一時沒來得及阻止。
眼睜睜看著女子寸寸吻過她的傷,白發散亂,撩至耳后時露出一張疏冷的臉。
半響,女子抿了抿唇上殘存的血,舌尖顯眼的嫣紅,轉瞬即逝。
這、這這!
鳳凰有些麻爪,甚至感受不到那只手的存在。
身體里的鳳凰火好像失控了,否則臉怎么會這么燙?
她眼神亂瞟,總覺得放哪都不合適:“你、你干什么……”
女子撕下一片衣服,一邊仔細地替鳳凰包扎,邊悠悠解釋道:“這樣能讓傷口好得快些。”
“哦、哦。”
身體失控的感覺讓鳳凰難受,差點忘了呼吸。
或許舔一舔真的有利于恢復,不然傷口怎么會這么癢?
她連忙轉移注意力,尚能活動的手從懷里摸出個油紙包。
“糖炒栗子。”
個個金黃飽滿,還熱乎得很,連空氣都被烘烤出焦糖的甜香。
鳳凰拿了一粒,又止不住地拿余光去瞄身邊人:“今天的落日像糖炒栗子。”
女子頷首:“嗯。”
她吃得鼓起半張臉,眼眸中閃過一絲驚艷。舔舔唇,仿佛在回味那股甜。
鳳凰勾起嘴角,語氣輕快地邀功:“我打架打贏了,以后昆侖歸我管。”
“嗯。”
某只樹妖吃栗子吃得起勁,回答不盡如妖意。
鳳凰瞇眼,她既然做了妖王,昆侖的一切都該是她的。
樹也是、妖也是。
她漫不經心地按住樹妖拿栗子的手:“按規矩,你得喊我一聲王上。”
“按年紀,你要喊我姐姐。”樹妖毫不相讓,涼絲絲地開口:“我喊你王上,你喊我姐姐,我們各論各的。”
鳳凰:!
喊什么姐姐!
她現在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又后悔起自己做事不過腦,非要占這個便宜。
正想著該如何解決,一粒香甜的糖炒栗子就被塞進嘴里,她下意識地嚼了嚼,頓時沒了脾氣。
再回神,某只樹妖正在專心致志地吃零食、看落日。
鳳凰薅了把自己頭發,實在拿她沒辦法。
“……算了,下次再說。”
畢竟來日方長。
作者有話說:
抱歉久等了,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最近進度極其緩慢,蠢作者給各位磕頭了QAQ
昆侖回憶篇在下章完,我盡量寫快點orz
✿ 第 69 章
與樹妖混熟之后, 鳳凰就不再滿足于分享一些小玩意兒。
她決定給樹帶個大的。
首先需要找個人族修士聚居的地方。
鋪一張縛仙繩編織的巨網,隨后弄亂自己的羽毛,兩腳一蹬躺在其必經之路上。
她要釣人。
人族大多貪心, 而鳳凰全身都是寶。一只“重傷垂死”的鳳凰倒在面前, 路過的修士沒理由不好奇。
鉤子剛下沒多久,獵物就溜溜噠噠地來了。
是個手持折扇的女人, 一身白色道袍端的是仙風道骨,桃花眼寫的是繾綣多情。
鳳凰半瞇著眼睛裝昏迷, 自認為“人模狗樣”一詞與這人般配,看著就不像個好東西。
那人望見大馬路上憑空出現的鳳凰,竟也沒表現出懷疑, 往前幾步后一腳踩進了陷阱中。
看似平整的地面霎時塌陷,騰起大量灰塵。縛仙繩網兜頭罩下,直接將女人的靈力封印。
鳳凰霎時激靈起來, 地上一蹦而起,抖了抖羽毛, 從坑上探出頭去瞧。
原來是傻瓜!
陷阱里,女人并沒有像她認知中那樣, 大喊大叫或者驚慌失措。
反而悠然席地而坐,邊搖著扇子扇灰塵,邊嘖嘖稱奇:“我捉了那么多只妖, 這還是第一次被妖捉。”
鳳凰才懶得與人族對話, 爪子勾住巨網后就往昆侖飛。
路上還忍不住腹誹,嫌棄這只兩腳獸好重, 飛起來忒費勁, 耽擱她回去的時間。
昆侖山巔一如既往的靜謐, 穿過風雪形成的屏障后, 純白的巨木在天空下閃著細碎的光。
鳳凰一松爪子,網兜里的女人就摔了個屁股墩。
她疼得嘶嘶抽氣,再抬頭,羽毛華麗的鳳凰正沖著那棵神木“自言自語”。
鳳凰殷勤地介紹道:“是人,沒有毛的兩腳獸。”
天道偏愛人族,這是所有生靈都知曉的事實。
而萬物模仿人的身形,為的就是奪取那一線天機。
就算如此,身為妖的鳳凰還是很難學會人族的法術。
比如可以構造出奇妙景象、或如海市蜃樓般迷人眼的幻術。
她想了好久,既然昆侖沒有海,那就想辦法把海搬到昆侖來。
抓回來的人族還在仔細打量面前的巨木,鳳凰蹦噠過去指使道:“你用幻術給她看看北溟海。”
女人挑眉,興味盎然道:“她?”
鳳凰眼神不善地盯著人,以她經驗,大多數人族修士都不是好東西,不僅狂妄還貪心。
可女人直接無視了她的警告,俯身作揖:“在下白云歇。”
鳳凰的鳥臉似乎黑了一度:“我管你叫什么。”
她現在就是很后悔,已經開始考慮要不要把這人打暈,再重新抓一只。
白云歇絲毫不惱,眼底的笑意就沒散過。
甚至還無比自來熟地提要求:“看北溟海嘛,好說。但作為交換,閣下是不是也該帶我賞游一下昆侖?”
鳳凰聽完就炸毛:“給錢可以,逛昆侖免談!”
“我不要錢——”
“那就把你丟回去。”
她說完就要動嘴叨人,白云歇連連后退,笑瞇瞇地討饒。
“別這么絕情,閣下再考慮考慮?我什么歪門邪道都會一點,別人可比不上我。”
隨后折扇一開,原本雪白的扇面上忽地出現一幅遠山海景圖。
隨后海浪掙脫了扇面的束縛,自畫中滾滾鋪開。
波光與遠山接洽,巨鯤躍出水面化做振翅的鵬鳥,鮫人的魅影于礁石邊閃過。
長風起,萬籟如濤聲,昆山的落日墜入了北溟的深海,竟讓人分不清此刻是真是幻。
白云歇眨眨眼,看清楚了鳳凰身邊突然出現的樹妖。
白發的樹妖對面前的一切都感到好奇,揪著鳳凰的羽毛輕聲道:“看完再丟。”
鳳凰就像被順了毛,緩緩安靜下來,只是燦金色的眼瞳還牢牢地鎖著白云歇。
幻象的持續時間很長,從前只能從鳳凰那里聽聞的景色第一次有了具象。
樹妖小心翼翼地去勾勒瀲滟的波光,專注且投入。
海中的珠蚌張口,吐出一顆圓潤的珍珠。樹的第一反應是找那只妖分享。
“鳳凰……”
伸出的手并沒有觸碰到熟悉的熱度。
她回過神,四周靜悄悄,幻象依舊瑰麗非常,唯獨缺了一只鳳凰。
安全感仿佛如同這幻象,失去了憑依后霎時坍塌。
一顆心更是惶惶不可落地。
好在昆侖的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中,簡單地判斷了方向后,樹妖快步朝竹林走去。
*
鳳凰正領著白云歇“逛”昆侖。
她也沒那么蠻不講理,這人的幻術確實高超,值得她為此讓步。
于是她趁樹妖看得入迷,把人提溜出來逛逛昆侖外圍。
在鳳凰看來,白云歇是個相當古怪的人。
路邊的野花也要停下來瞧一瞧、石頭也要撿起來把玩一下,見了自己的竹林,更是笑得玩味。
“玉竹還能長在這兒的,真不愧是……”
后續的話被某只黑白團子打斷了,那只團子瑟縮在石頭后面,聽見動靜后慌里慌張地想要逃跑。
畢竟這是鳳凰的地盤,大妖的食物不可覬覦。
可鳳凰并沒有表現出震怒,白云歇好奇歪頭:“認識的?”
鳳凰搖搖頭。
那是不知道從哪爬上來的小妖怪,可能是因為實力低微,才會被趕出族群流浪到這里。
它時時來這片竹林轉悠,趁鳳凰不注意的時候撿點竹葉吃。
鳳凰默許了它的小動作,她還不至于和幼崽計較。
她看著幼崽拖著枝竹子,一路跌跌撞撞地滾下山,嗤笑道:“黑白毛四腳獸。”
白云歇也笑:“那叫食鐵獸,祖上也曾闊過,是蚩尤皇的坐騎。如果它只有三條腿呢?你要怎么稱呼?”
鳳凰乜她,像看智障一樣:“當然是瘸腿的黑白四腳獸。”
“呵。”
起初還好,白云歇只是禮貌的微笑,到現在像是再也忍不住,扶額笑得前仰后合。
動靜大得整片竹林都聽得見。
鳳凰瞳孔縮了縮,連忙往外挪,巴不得離人越遠越好。
這個人族好像不太正常,得快點把她送走,不然嚇到自己的樹可就不好了。
大概是想什么來什么,茫茫苔原上,忽然出現一個小白點。
隨著距離越來越近,鳳凰也逐漸看清了白點的模樣。
是她的樹。
她神情明明不急不緩,速度卻相當快,走上來后精準無比地揪住了鳳凰的脖子毛。
羽毛被抓在別人手中,奇怪的感覺逼得鳳凰想甩頭。
可一對上樹妖那雙霧氣蒙蒙的眼睛,她就硬生生忍了下來。
她只好任由對方抓著,無奈地詢問:“你怎么追過來了?”
樹妖垂著頭往她身邊貼,聲音和風一樣輕:“不看了。”
鳳凰當即朝白云歇睨過去,意思是還不快滾。
白云歇“嘖嘖”幾聲,隨后換上張恭敬十足的臉。
“出入昆侖哪是什么隨便的事,我只是一介普通修者,還望閣下指條明路。”
鳳凰冷笑:“我把你丟下去。”
尖銳的風劃過耳邊碎發,白云歇一回身躲過去,又后退好幾步。
她裝得愁眉苦臉:“欸,使不得。上山的時候就去了我半條命,再來一次我不得直接埋了?”
本來就憋著股氣的鳳凰,聽完這句就更炸毛了,她就沒有見過這么得寸進尺的人!
提要求就罷了,還總揣著些有的沒的小心思。
她正想把白云歇一屁股踹下去,就聽身邊人開口:“可以走歸墟。”
白云歇眨眨眼睛:“嗯?”
樹妖認真道:“歸墟,魂魄泅渡之處,入口在九井。沿水脈往東一直走就能出去了。就當是謝謝你的幻術。”
何止白云歇,連鳳凰都是第一次知道這事。
這是可以說給外人的嗎?!萬一被白云歇賣了怎么辦!
她恨鐵不成鋼地盯著樹,后者回以相當純粹的茫然。
哦對了,她的樹沒接觸過人,不知道這些家伙有多狡猾。
偏偏心地善良,最容易被騙了。
鳳凰已經開始考慮起,要不要把這只兩腳獸的記憶抹掉。
眼見鳳凰的眼神越發不善,白云歇連忙溜之大吉,生怕對面反悔。
白影轉瞬出現在十米開外,鳳凰勉為其難地放過了她。
等回到神木上,她又苦口婆心地叮囑樹妖:“人族心眼多,我不喜歡。你也少和他們來往。”
樹妖乖乖頷首,眼巴巴地盯著她。
鳳凰沒注意,還在絮叨:“還有,以后盡量不要出現在別人面前。”
樹妖揪揪她的衣袖,語氣柔和:“你坐過來點。”
鳳凰不明所以地轉頭。
下一秒,身邊靠上來一個柔軟的身體,淡雅的木香氤氳在空氣中,樹妖的詢問隨之而來。
“我可以靠著你睡嗎?”
鳳凰一時沒反應過來,還沒回答,衣袖就又被揪緊了點。
樹妖微微仰著頭,睫毛顫動如蝶翅:“不可以嗎?”
振翅的蝴蝶撥動了心中的那一根弦,鳳凰不自在地轉過頭,避免與她四目相對。
“倒也不是,可是為什么——”
“突然就想離你近點。”
肩頭一沉,樹妖當真靠了上來。
她拈了縷白發放在手中把玩,聲音輕快:“我想告訴你,我今天見到海蚌了,會產珍珠的海蚌。”
鳳凰木愣愣地望著夜幕下的星辰,余光卻逃脫了控制,去捕捉樹妖發絲上躍動的浮光。
“你撈珍珠的時候,羽毛會不會打濕?會不會難受?”
有那么一瞬間,鳳凰想點頭來著。
她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為什么會想要撒謊,因為身邊人的語氣太過關切了嗎?
鳳凰最后實話實說道:“我都是抓一只鮫人,威脅它幫我撈。”
心思卻歪到了十萬八千里外,開始想著要不要建一間小木屋,畢竟天天這樣睡可不太舒服。
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直到樹的氣息漸漸平緩。
她像是朵汲取熱度的菟絲花,纏繞在鳳凰的手臂上、肩膀上,軟得不可思議。
鳳凰正準備睜著眼睛熬一晚上時,聽見了耳邊傳來的呢喃。
“為什么沒有你陪著,那些風景就沒意思了呢……”
她微微一怔,下意識地想把身邊人撈進懷里瞧瞧。卻又覺得不妥,克制住了。
要不還是建一間木屋吧,把它當做自己和樹妖的家。
*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鳳凰的直覺確實管用。
自從白云歇知道了從歸墟直達昆侖的密道,隔三差五地就來拜訪一番,美名其曰交流心得。
氣得鳳凰差點沒把人烤了。
可她并非空手而來,她遞給樹妖的包裹里、厚厚的一沓全是書,人族的書籍。
講山川、講草木,講精妙絕倫的機關術,各式和稀奇古怪的故事。有的甚至還配有精美的插圖。
從樹妖好奇地接過第一本書,看了大半個下午開始,鳳凰就徹底沒了脾氣。
這人還殺不得,她磨磨牙,面無表情地想,得等到她教自己的樹習完字。
她自己可看不懂那些亂七八糟的句子。
幸好樹妖學習速度極快,對于人族的知識幾乎是過目不忘。
書一本本地看,知道得也越來越多,甚至開始琢磨起給鳳凰的竹子取名字了。
鳳凰覺得有些不是滋味,她自己都還沒名字呢,怎么輪得到那些死物?
她擠到樹妖面前,大方地提要求:“你給我取個名字吧。”
向來沉穩的樹,眼底倏爾閃過一絲無措:“妖的名字很重要,讓我來是不是……”
鳳凰覺得很對,便又改變了主意。
她仰起頭,并且自信挺胸:“那我要叫凰凌天。”
短暫的沉默后,樹若無其事地接過話題:“……還是我來吧。”
她蹙眉沉吟半響,小心翼翼地向鳳凰征求意見:“叫江如練,如何?意思是夕陽下、像絲綢一般流淌的江水。”
她沒有說完,這是她心中源源不斷,沁潤萬物的江水,是鳳凰提過的雁陣驚寒、漁舟唱晚,是徬晚最令人心動的人間煙火。
鳳凰歪頭。
江水?絲綢?聽起來很溫柔,和她的種族不怎么沾邊。
但樹念出這個名字時,眼神是和水一樣的柔和。
她沒猶豫多久就答應下來:“好。”
樹妖嘴角微勾,又輕喚了聲:“江如練?”
江如練頷首:“嗯,我在。”
她的姓名是她給予的。
作者有話說:
抱歉久等了,先給大家跪下了orz
本來說好這章要把昆侖篇完結的,沒想到我陽了,緊接著又偏頭痛,緊趕慢趕還是沒寫完QAQ
我爭取,明天或者后天補上吧嗚嗚嗚。
再次說聲對不起m(._.)m,不知道要怎么感謝你們這些小可愛了。希望大家都能免疫新冠!
以及下一章是眾所周知的劇情,不是甜甜。雖然這段劇情我認為挺重要的,但真的不是甜甜。
✿ 第 70 章
樹妖在短短一旬內學完人族的大部分字詞后, 白云歇倍受鼓舞,大言不慚地要收她為徒。
并言“從來沒有遇見過這么有天賦的妖,比停云山的那些小弟子聰明多了。”
哪怕被一路趕下昆侖, 她也只是揣著折扇、極其不要臉地讓江如練考慮考慮。
隨后更說要介紹自己的朋友給她們認識, 沒幾日當真領了一群人來。
昆侖靜謐的清晨被嬉笑打鬧的兩腳獸占領,江如練氣得炸毛。
連覺都不睡了, 從樹上一躍而下。銳利的尖喙就對準了白云歇,擺明了要給她點顏色瞧瞧。
白云歇左閃右躲, 稍不注意袖子就被撕開一道口子。
“哎哎哎!我就帶朋友來看看,別那么小氣!大家都勸勸——”
一回頭,身后空空如也, 遠處有樹下談天的、好奇研究昆侖靈植的,拿出炭筆奮筆疾書的。
各得其樂,哪有人管她死活?
這場毆打以白云歇的衣袖徹底報廢為結果, 前者還在長吁短嘆。
江如練嘲諷:“你自己沒有家嗎?”
怎么有人三天兩頭往妖怪這兒湊?
白云歇懶洋洋地嘆道:“唉,昆侖是個好地方, 在這喝酒聊天可不會有人來礙事。”
她說完摸出個酒葫蘆,輕巧地拋給江如練后才離開。
已經習慣了把各種東西與樹妖分享, 江如練回到樹上才拔出酒葫蘆的塞子,一愣,又連忙塞回去。
然而為時已晚, 一股子幽幽花香混著酒味兒撲面而來, 她身側傳來熟悉的溫柔聲音。
“酒?”
樹妖撩起耳邊碎發,想湊近一點聞。
她有乖乖聽江如練的話, 沒在人前出現過, 所以之前也只是遠遠地看。
江如練還以為她想喝, 連忙將酒葫蘆拿遠。
“不是什么好喝的東西, 喝多了會頭疼,還會變傻瓜。”
樹妖垂眸:“可是書里面說,人生得意之時當浮一大白。”
就差直說想嘗了。
江如練還是拒絕:“你不是人,不要聽人瞎說。”
她從前被人族搞出來的烈酒辣得頭疼,誰知道樹會不會喝出問題?
最重要的是,這是白云歇給的東西,她沒那么信任。
樹妖眨眨眼,睫毛撲閃時眼底有細碎的光。
“我沒有嘗過外面的東西。”
聲音很低很細,像是春日雛鳥的啾啾啼鳴,于是江如練又心軟了。
她打開酒葫蘆,仰頭相當豪氣地灌了一大口。
酒液滑入喉嚨,一路辣到了心頭。
呼吸間彌漫上濃烈的花香,仿佛置身于日光照耀下的花田,熏得有些暈乎乎。
她深呼吸幾下,咂嘴道:“沒問題,還是這么難喝。”
隨后將酒葫蘆遞給樹妖。
見江如練這種反應,后者先嗅了嗅,再小心翼翼地抿了點嘗。
江如練連忙問:“感覺怎么樣?有沒有覺得頭暈想睡覺?”
樹妖搖頭,乖巧道:“不困,不暈,也不頭疼。”
她說得很好,可臉頰漸漸染上緋紅,如雪里寒梅分外鮮活。
下一秒,整個人旁邊一倒,渾身沒骨頭似的栽進了江如練懷里。
仰頭時還睜著迷茫水潤的眼睛,顯然醉得不輕。
江如練手忙腳亂,酒香干擾了她的判斷,竟覺得自己是抱了捧皎白的梅花。
細瘦的、脆弱的,攀著自己呼吸和生長。
柔軟的白發散落在自己手臂邊,每一次風吹過都覺得癢。
在江如練開口之前,樹妖便先一步解釋道:“我只是突然、想要抱你,一會兒就好”
她埋下頭,縮成小小的一只,還不忘有禮貌地道謝。
“謝謝。”
時間悉悉索索地穿過枝葉,太陽都掛上山巔了,江如練卻只感覺過去了幾秒。
一顆心前所未有地平靜,好像飛過九萬里,終于找到了自己最喜歡寶石,連帶著遠處吵鬧的人族都順眼了許多。
發呆半響,她突然問了個沒頭沒尾的問題:“你喜歡什么樣子的窩?”
“白色的。”
樹妖蜷得更緊,頭一低,遮住了嘴邊漾開的淺笑。
等到白云歇喝完酒晃悠回來,樹上又只剩下眼睛都不眨一下的蓬松鳳凰。
白云歇飛上樹,四處沒找見樹妖的影。
她輕笑著拿手肘去推江如練:“接手昆侖之后,可想過接下來的打算?”
自來熟得很。
江如練鳥臉深沉:“去找一截白色木頭。”
白云歇保持微笑:“我是說遠大點的、對得起你大妖身份的打算。”
“哪有純白色的木頭?”
白云歇:“……”
空氣中依舊殘留著些許酒香,鳳凰眺望著遠方,頭頂的呆毛在風中搖晃。
無論是遠看還是近看,都像一只假鳥,無論是思想還是行動,哪點對得起她大妖的身份?
白云歇本來的就是想問她一些關于妖怪的事,此時也不繞彎子了,直接開口。
“通州城外的運河里住進了一只黑蛟,來往船只皆會被它傾覆。
我等本想趕走黑蛟,但不知道從哪跑出來一只冥鴉,誤把我們當做盜寶賊,非要斗個不死不休。你可有什么法子?”
江如練歪頭,漫不經心道:“把黑蛟攢的珠寶全部搶走,做成陷阱誘餌吸引冥鴉,先揍冥鴉再揍蛟。”
她全按自己的習慣,根本沒有考慮到人族是否能從蛟巢里奪寶,能不能正面對抗一只暴怒的蛟龍。
白云歇拍拍折扇,這建議也就只有“陷阱”稍微有用。
想來自己也是被“釣”上昆侖的,這該是江如練的慣用手段。
她繼續抱著一種學習的心態求教:“沿海的鮫人總會捕捉漁民,涂山的狐貍也常吸人精氣,能否抑制?”
江如練已經有些不耐煩了,語速也快。
“告訴鮫人,吃人就抓上岸喂老虎。燒禿狐貍的尾巴,再嘲笑她尾巴丑,保證十天半個月都見不到。”
這一番談話下來,白云歇可算是聽明白了,這就是個無比自信的妖界惡霸。
偏偏她的實力就是自信的資本,奈何不了。
難怪那些小妖中盛傳,昆侖的鳳凰不要招惹,連帶著那棵神木都不要再妄想。
白云歇扶額嘆息:“你能不能提一些有可行性的建議啊?”
“是你太弱小了。”江如練毫不客氣。
妖族弱肉強食,以實力為尊,所以在她眼里沒有什么是打一架不能解決的。
她急著去找材料做窩,不想再和這個人族掰扯,舒展幾下翅膀就要飛走。
哪知白云歇突然叫住她:“我有一截白梨木,沒不死木那么白,但很結實。你幫我趕走通州的冥鴉,我就送你了。”
沒過多思考,江如練當即答應下來:“成交。”
趕冥鴉對于鳳凰來說太過簡單,四舍五入沒成本,她樂得輕松。
正好,白云歇也覺得不虧,拿一截對自己沒用的木頭就能解決一個大麻煩,何樂而不為?
她搖著扇子,語氣就帶上了幾分調侃。
“我還以為你會拒絕呢,畢竟同為妖,不怕被同族說閑話?”
鳳凰乜她:“嗤,我做事何時輪得到他們來評說?”
白云歇啞然半響,帶著淺笑合上扇子。再一抬頭,面前早已空無一鳥了。
*
江如練只花幾天就搞定了冥鴉。
這只兇狠的肉食性猛禽被鳳凰攆出十里開外,連頭上的羽毛都被叨禿。
運河里的黑蛟還以為鳳凰看上了這塊地,連夜扛著家產跑路,頭也不回。
江如練美滋滋地回昆侖,等白云歇把木頭送上門。
她向自己樹描述窩的裝飾。
“到時候就建一間白色的木屋,我把珍珠穿成簾子,再用暖玉做床。”
樹妖認真地點頭:“什么時候開始建呢?”
“等白云歇把木頭送來。”
正說著,山腰上就出現了一個人影。
腰間別著標志性的折扇,正是白云歇。可她手中卻空空如也,什么都沒有。
身后倒是跟了好幾個人。
都是莫約三四十歲的男人,穿得破破爛爛,耳朵和手在寒風中凍得通紅,手中拉著載有物資的拖車,走得很是艱難。
再往后,是裹著野獸皮毛的女人和小孩,低垂著頭,沉默且哀切。
這浩浩蕩蕩的一大群都是普通人,自山腰蜿蜒而上,遠看就像雪地里奔忙的螞蟻。
樹妖輕輕拽江如練的衣袖:“這也是來送木頭的?”
江如練差點沒罵出聲,怎么可能?指不定是白云歇又在做什么“好事”!
她二話不說沖到白云歇面前,鳳凰火化成的長鞭一掃,碎石飛崩,把人擋了回去。
緊接著又面色不善地問:“慢著,這些人是怎么回事?”
有小孩被這動靜嚇到了,驚慌地抱住母親,咬著唇不敢發出一絲聲音。
眼眶里蓄著淚,臉上臟兮兮,紅鼻頭是寒風凍出來的,看著就可憐。
江如練不動聲色地把鞭子收起來,手也背在了身后。
“他們的村子被饕餮毀掉了,這些人身負特殊血脈,會吸引妖獸。”白云歇有意放低了姿態:“你就行行好,替我看顧著點,等我找到新的安置地就回來接人。”
可江如練才不吃這套,依舊不客氣地拒絕:“你把我這當什么了?讓普通人住昆侖,虧你想得出來。”
別說妖獸,光是這變幻無常的風雪就夠他們受的了。
她轉身,卻與另一片白撞了個滿懷。
下意識地扶穩偷偷跟過來的樹妖,江如練壓低了聲音問:“你怎么來了?”
樹妖沒回答,目光掠過江如練,看向白云歇帶來的人。
她好奇行李里的東西,好奇小孩手里的撥浪鼓,好奇這突如其來的變故。
她在江如練耳邊悄悄說話:“他們沒有家嗎?”
濕熱的氣息拂在耳垂上,江如練忍不住偏頭失笑。
無需多言,她已經聽懂了樹妖的言外之意。
一身紅衣的鳳凰揚了揚下巴,改口道:“這些人可以留下,但不準靠近山頂一步。出了事我也不會管。”
白云歇自覺地做了個揖:“多謝。”
此后這群“不速之客”便在昆侖搭建起臨時村落。
江如練在樹下切木頭,他們就運來巨石和泥土建造房屋。
樹妖慢悠悠串珍珠的時候,人族早已馴化駝鹿來為他們運輸物資。
入秋的時候,江如練的白色小屋建成了。人也開始忙忙碌碌地收集木材和碳。
許多妖獸礙于鳳凰的威懾不敢造次,但暴風雪可不會管這么多,只會摧毀一切脆弱的生命。
厚重的層云堆積在山巔,天光一透不進來絲毫,格外壓抑。
江如練點燃篝火,又給自己的樹遞上杯熱茶。
她眺望著下方的飄搖燈火:“人族沒有毛,很容易凍死。”
不像她,她可以變得蓬松、暖烘烘,還很漂亮,非常討妖喜歡。
這樣想著,江如練默許了樹妖動手動腳的取暖行為。
任由她把冰涼的手塞進自己的背毛里。
不多時,呼嘯的寒風席卷整座昆侖,連遠處的村落都再看不見,只有山巔的鳳凰火還燃得穩穩當當。
樹妖蹙起秀氣的眉:“這樣下去,他們會不會死?”
“會吧,生死聽天由命,凡人更是如此。”
江如練不是很在乎這些,她準許凡人在此落腳,可不代表她會去干涉這些人的生存。
篝火爆燃之后發出噼里啪啦的響聲,即便如此也蓋不過耳邊的風。
樹妖安安靜靜地吃了幾口烤紅薯,實際上心里幾度糾結。
糾結到無意識地揪了好幾把江如練的毛。
江如練轉過鳥頭:“你有話直說。”
不要揪我的毛。
樹妖眨眨眼,總算松開手,誠懇道:“我想幫他們。”
她有這樣的想法,江如練也并不覺得驚訝。
這棵神木該于昆侖之巔俯瞰塵世,其下生靈皆為螻蟻。現在卻對這群人產生了莫大的興趣。
準確的說,她對什么都感興趣。
“行行行。”江如練輕易就妥協了。
樹妖抬手牽動雄厚的靈氣,在村莊四周構筑起透明的屏障,為其遮擋風雪。
而一縷鳳凰火穿過疾風,高懸在村莊上。
瑟縮在寒風中的人們推開窗,抬頭看見了天上的“太陽”。
寒風捎來一聲聲劫后余生的歡呼,甚至有膽大的人走出屋、重新點燃火把,朝著山巔的神木俯首跪拜。
樹妖攏緊了小毛毯,一臉興致勃勃:“他們好像在唱歌。”
江如練只顧著應和:“嗯。”
樹在看人,而她在偷瞄這棵樹。
她心里覺得真好,自己的樹很高興,連眼睛都亮晶晶的。
至于往后的利弊,往后再考慮去吧。
*
這□□風雪過后,昆侖又安生了幾天。
江如練隔三差五巡視一遍昆侖,今天照常在斷崖邊負手而立,“威懾”四方。
也就是發呆。
思考該帶點什么有趣的玩意兒給樹妖。
正琢磨著呢,身后突然響起深淺不一的腳步聲,氣息不穩,聽著就弱小。
有人怯怯地喊:“神仙姐姐”。
她這才轉身,看清了來人的模樣。
是個凡人,還是個凡人小孩。
小姑娘的氈帽上還帶著雪粒,因為爬山路,胸膛劇烈地起伏,呼吸間呵出的白霧模糊了她的臉。
她被江如練非人的瞳孔顏色嚇退了一步,抱著懷里的東西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江如練皺了皺眉,正欲把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幼崽丟回去,就見她吃力地舉起懷里的包裹。
布包被風吹開,露出抹鮮艷的黃。
是花。
開得正俏的野花,花瓣嬌嫩到透明,花枝更是細,鮮活且散發著勃勃生機。
這種花只生長在冰縫里,也不知道她是怎么采到的。
小姑娘踮起腳,大眼睛里映出江如練面無表情的臉。
她結結巴巴地開口:“神、神仙姐姐!這些花送給你,謝謝你庇佑我的族人。”
江如練嘖了聲,沒接。
“我是妖,不是神仙。”她居高臨下地睨著這個小孩。
小姑娘眸光閃爍,急得說不出句整話:“可、可是……”
“還可是什么?你快回去,別來煩我。”
冷漠大妖一揮手,小姑娘被風卷出幾百米,沒受傷,還傻傻地望著那片明艷的背影。
她撇撇嘴,抱著被嫌棄的花磕磕絆絆地走下山,卻不知道身后一直跟著枚紅羽。
直到她安然地回到村莊,紅羽才化作光屑消散在空中。
做好事不留名的鳳凰回到窩里,新砌的灶臺上正咕咚咕咚的熬著粥。
最近樹妖研究上了廚藝,江如練便為她找來了調料和書。
只見她常常鼓搗,也不知道成果到底如何。
江如練吸了吸鼻子,聞著倒是挺香。
左看右看四周沒人,她偷偷摸摸地拿起湯勺,準備嘗一口。
嗯,昆侖都是自己的,嘗點兒怎么了?
做好心理準備,江如練剛伸勺向鍋,一只手就冷不丁地出現,捉住了她的手腕。
勺子一顫,差點沒打翻。
樹妖皺著眉,直接問道:“為什么你不收她的花,也不收我的?是不喜歡花嗎?”
江如練心里直突突,明明沒干什么事,卻覺得自己像是只在外拈花惹草的負心鳥。
她只好放下勺子解釋:“冒著風雪登山太危險,我要是收下這一束,她以后指不定還會再來。”
樹妖慢騰騰地盛了碗粥:“那我的呢?”
聽起來有些悶悶的,像鍋里的粥,在蓋子底下咕咚咕咚的冒泡。
她突然湊上前,兩妖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甚至逼得江如練倒退了一步。
一個手足無措,一個目不轉睛。
“我除了自己開的花,再無其他可以給你了。”樹妖垂下眼睫,也藏起了眼底的失落。
“在你心里,我是否和那個小孩一樣?”
是否也只是因為憐憫,而隨手給予一份恰到好處的幫助?
江如練的逐漸目光飄走,表情也有些別扭。
“并非,我行事從不需要什么回饋,留下來是因為……”
起初她還能說出個一二三,而現在腦中思緒紛雜,連半個字都答不出了。
她有時不敢去看她,連余光都要躲著。
卻喜歡上了白玉、初雪,還有帶著清冽氣息的花。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有一粒種子在她心中發芽。
沐浴昆侖的朝陽,澆灌數不盡的日落。
也就瞬間的事,江如練神情一松,漾起一個淺笑。
“可能我留下來是因為你吧。”
她本就生得昳麗,此刻更是耀如紅蓮,連天光都黯然失色。
樹定定地看了會兒,難得主動挪開視線,端起方才放涼的粥遞給江如練。
竹米熬制得恰到好處,軟而不爛,既保證了口感又不破壞其香甜。
江如練咂咂嘴。
樹盯著她喝,又問:“好吃嗎?”
“嗯。”
為了證實自己所言非虛,她兩三口喝完,補充道:“是我吃過最好的竹米粥。”
甚至以后也想繼續吃。
“你怎么突然想要做飯?”江如練隨口問。
樹轉頭望向窗外。
此時正好是午休,外出勞作的人回來了,村莊就熱鬧了許多。
“因為他們都是這樣做的。放牧、打獵,然后回家,煙囪里就會升起炊煙。”
江如練失笑,仔細想想,自己的生活軌跡和這差不了多少。
巡視領地、打架,外出給樹妖帶禮物,然后回家。
樹妖的白發沐浴在日光下,閃閃發光,照得江如練挪不開眼。
她遍歷九州的時候,沒想過會在這種地方安家,更沒想過會遇見給自己種竹子的妖,送花的人。
果真,天命不可琢磨。
*
人族安生了幾個月,白云歇一行人也隔三差五的來喝酒。
光陰就像天空的浮云,走得慢悠悠,但等人回過神來,才發現早已消失不見。
江如練的生活相當樸素,投喂樹妖和被樹妖投喂,偶爾和白云歇那群人“聊”上幾句。
比如,這個面容清秀的男子在不死木下轉了好幾圈。
江如練就在樹上盯著,她在人前從來都是妖身,時時準備給這男人來一爪子。
自己的東西被人所覬覦,讓她止不住地煩躁。
大概是氣勢太兇,男人仰起頭抱歉地笑了笑。
“見此木方知造化神奇,浮生渺小,一時竟入了迷,閣下別見怪。”
鳳凰冷哼,只覺得他說得這樣花里胡哨,長得斯斯文文,指不定是個面白心黑的。
比白云歇還會裝。
她沒答話,男人也沒覺得尷尬。
依舊好奇地問:“聽聞昆山神木之心可以活死人肉白骨、予長生,不知道是真是假。”
江如練蔑他:“死而復生違逆天命,怎么可能有這種東西。”
這話相當不客氣,男人嘴唇翕動,似是還想再說點啥,就被遠處的聲音打斷。
“老裘啊,喝酒了!再不來罰三杯了哦!”白云歇催得緊。
他不緊不慢地整理衣袖,朝江如練揮手后離開。
又過了半個時辰,斜陽西沉,酒會上的人逐漸散去,到最后只剩下白云歇一人自斟自飲。
江如練飛到石桌上站穩,順便一爪子推開白云歇遞過來的酒杯。
“你身上怎么有股妖氣?”
而且是很兇戾的氣息。
捉妖人沾染上妖氣很正常,可像白云歇這樣重的就不太對了。
白云歇攤手,語氣分外無奈:“出了點事,與一只禍斗結了主仆契。”
隨后又托著腮抱怨:“養不熟的狼崽子。我明明救了她唉,她居然天天嚷著要殺我。”
她或許是想到了煩心的事,舉杯時太用力,酒液一不留神就晃出杯子,灑了滿手。
江如練才不會管這些,白云歇愛咋樣咋樣。她只想知道哪有逗樂的話本,解悶的機關。
“最近有沒有什么好玩的東西?”
白云歇抬眸,難得懶散道:“無,煩心事有一大堆,你要聽嗎?”
江如練果斷拒絕,她可不想幫別人操心,扭頭就要飛走。
可某人卻不愿讓她安生,直接開口:“千年前魔物侵襲九州四海,妖族與人族都損失慘重,眼下寒澗又有了點苗頭。”
鳳凰的動作一頓,又轉過身來,金瞳里是明顯的煩躁。
她的父母便是因此而死,寒澗離昆侖也算不上遠,真有這種事搞不好會被波及。
她的樹挪不走,到時候該怎么辦?
白云歇正好嘆了口氣,折扇拍打在手心上,一下一下惹人心焦。
“我倒是有些頭緒,只不過……”
江如練主動探頭:“需要幫忙可以找我。”
她一直覺得白云歇不太正常,心眼黑,但這人向來笑吟吟的,很少會表現出如此鮮明的情緒。
估計事情是真的很嚴重。
白云歇“嗯”了聲,心不在焉地飲完最后一杯酒,負手下了山。
而沒過多久,探路的蒼鷹穩穩停在江如練面前,還銜來一片草葉。
本該脆嫩的草葉此時黑氣纏繞,失去了原本的生命力。
江如練的爪子猛地收攏,在石桌上劃出白痕,神色也沉了下去。
這就是魔氣,無人知曉它從何處來,只知道魔氣過處草木凋敝、生靈涂炭。
而被它所侵蝕的蟲子,最后會發瘋攻擊所有見到的活物。
鳳凰在地上蹦噠了幾步,下一秒就化為人身,紅衣招搖,一路大步流星地回到樹下。
神木白玉似的枝椏上,正臥著個同樣雪白的人影。若不是陽光在她發絲間流淌、發光,輕易注意不到。
江如練把曬太陽的妖扒拉起來,也不管她有沒有醒,一頓嘮叨。
“最近外面不太平,你和村子里的人說一聲,別往山下去。你也是,不要隨便靠近沒見過的東西。”
樹妖茫然地眨了下眼睛,往前一倒就窩進江如練懷里。
江如練聽著懷中人規律的呼吸,“你到底有沒有在聽?”
“嗯。”
輕飄飄的,說這話的妖大概是在夢囈。
這么嚴肅的事情都能被忽略,江如練有些生氣了,皺眉質問道:“那我剛才說了什么?”
樹妖把臉往江如練臂彎里埋,討好似的蹭了一下。
“你說‘啾啾啾、啾啾啾’……”
鳳凰的叫聲本該清亮,可她學起來就多了點軟糯,像甜甜的糯米糕,黏人并且管用。
江如練就被黏住了,滿腦子只有一句話——有妖居然學鳳凰叫,真可愛。
忽地有風吹過,江如練一個激靈回過神。
不對!自己明明是在生氣,要發脾氣來著!
“你——”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把話咽下去,無可奈何地給樹妖當靠墊。
陽光正好,溫度適宜,村莊的人們將羊群趕向草場,遠看就像朵朵奔跑的云。
再過會兒,太陽落山,自己的樹就該起來蒸竹米糕了。
江如練心想,算了,無論是昆侖還是樹,她總歸護得住的。
*
自從出了那檔子事,白云歇明顯忙碌起來。
之前江如練還能找她打聽打聽人間的趣事,然后發展成拌嘴,再然后就是惱羞成怒直接開打。
而現在連個人影都找不到,就算來也是尋個地方獨自喝悶酒。
這次她趁著江如練出門,溜達到神木下。
朝著樹妖笑笑,還從寬袖里撈出一葫蘆桂花酒,慷慨地倒了杯遞給她。
樹沒推辭,抿了口酒后冷不丁說:“做人或許要比做妖好些。至少能去她去過的山,見她見過的海。”
她清楚地知道,為什么自己會有這種想法。
因為那名人族小姑娘仍會帶來新鮮的花,白云歇總有講不完的人間趣事,更因為鳳凰時常眺望遠方。
也就這么點功夫,白云歇葫蘆里的酒已經少了大半。
她望著樹,神情似笑非笑:“你可知人族壽命恰如薤上露,須臾而已。你們習以為常的長生,對于一些人來說是求而不得的執念。”
樹妖愣了一下。
隨后垂眸,語調依舊落寞:“可我走不出昆侖,能為她做的事太少。”
白云歇輕嘆:“世間諸事,難能兩全。”
她的酒已經飲盡了。
這聲安慰也不知道是說給誰聽的。
一人一妖沉默半響,如此氣氛突然被遠處走來的綠衣女子打破。
“小白,怎么一個人在這兒?”
白云歇轉頭,身邊空無一妖,方才還悶悶不樂的樹妖不知何時隱去了身形。
綠衣女子在她面前停下,懷里抱著卷畫。
如果江如練在這兒肯定能認出來,這是白云歇的好友。
她手一拋,畫卷徐徐展開。
高超的畫工勾勒出一只鳳凰的背影,羽毛細致又精美,姿態恰達好處。
真實到仿佛下一秒就能抖抖翅膀,從宣紙從飛出來。
“之前空閑,我就偷偷畫了那只鳳凰,好歹能讓后輩漲見識。”
白云歇勾了勾唇,順勢調侃道:“我覺得你的那些話本更有價值。什么《云落巫山》,光聽名字就想看。”
綠衣女子蔑過去,似乎是讓她閉嘴。
話題告一段落,白云歇也沒再接,連嘴角的笑意都沒了。
最后還是女子拍拍白云歇的肩,笑得相當灑脫。
“這是我們共同商議的結果,我此生畫過好山好水好顏色,已無遺憾了。”
“嗯。”
“再送我一程吧。”
“好。”
兩人并肩離開,數日后回來的只有白云歇一個。
她約江如練喝酒,隨口說起了最新的消息:“我著手準備的封印只差最后一步,但在這之前我沒辦法遏制魔物的產生。”
江如練也知道,她今早還在向樹妖解釋,為什么自己最近回來晚了。
人族的修者在寒澗附近建立起數道防線,她有時會去幫忙放把火。
“看它們的行進方向,是不打算經過昆侖。”
這好歹讓江如練放下些心。
哪知白云歇繼續道:“但是會經過人族的城池。我想用蠱將那些蟲子引向開明獸的領地,讓它們撕扯去。”
她悄悄伸手,試圖搭上江如練的肩:“你看,我對你好吧!”
后者旋身躲開,皺著眉沉思。
昆侖一戰后,她和開明獸的梁子就算結下了。
開明獸記恨她搶了地盤,三番四次來挑釁,至今還不罷休。
只聽白云歇的計劃,的確對自己有好處。
她指尖點著桌面,問出最后一個問題:“你那些狐朋狗友呢?”
白云歇扇扇子的動作停住:“我的朋友都是很好的人。”
她張著嘴,最后還是什么都沒說。也不用她解釋。
“我知道了。”
江如練只是不愿意想太多,可并不代表遲鈍。相反,在某些事情上她有著超出常理的敏銳度。
“太冒險,開明獸我自己會處理,不需要你干涉。”
白云歇知道自己勸不動,攤手:“行,那等這事辦完我再來找你。”
江如練心不在焉地點頭,她已經決定好了,等魔氣的事解決,她就要向樹妖求親。
*
驚蟄,無月。
昆侖的寒夜被一聲尖嘯刺破。
江如練從睡夢中驚醒,金瞳中映入沖天妖氣。
九頭人面的巨虎徘徊在昆侖邊緣,在江如練神識投過來的剎那,打碎了她布置的結界。
隨后幾步躍至半山腰,又一掌拍向玉竹林。
赤裸裸的挑釁。
江如練瞇起眼睛,把試圖跟上自己的樹妖推回去。
“別擔心,我很快就回。”
樹妖猶豫了一下,還是選擇相信她:“嗯。”
她望著鳳凰飛走,準備找點書來邊看邊等。
小木屋染著盞溫暖的小燈,把江如練的珍珠、寶石照得閃閃亮亮。
泛黃的古舊書卷則整齊的堆在其中,兩者并不沖突。
樹妖算著江如練走了多久,翻書的手卻忽然一頓——
有什么東西進昆侖了。
*
大妖爭斗動輒山崩地裂、兩敗俱傷,因此很少有不死不休的時候。
然而這次江如練是真的動了殺心,出招都朝著致命處去。
在灼灼的鳳凰火下,開明獸被逼得節節敗退。
江如練卻沒辦法高興起來。
不對勁,這妖退得太從容,像是故意在把自己往昆侖外圍引。
察覺到這點后,她一刀斬向開明獸的脖頸,后者竟不閃不避,徑直拿手去接。
他捏緊刀鋒,臉上滿是計謀得逞的快意:“你是要殺我,還是要回去救人?”
江如練的心跳亂了拍。
山林突兀地飛出無數飛鳥,仿佛昭示著不詳。
此刻魔氣終于無法再掩藏,在火光中幻化成各種各樣的扭曲圖形。
將純白的昆侖襯得像魑魅魍魎的巢穴。
也就愣神的這一秒,開明獸的利爪已經伸至眼前。
江如練反應極快的側過身,臉上還是被劃出一道血痕。
前腳剛殺出昆侖,后腳魔物大軍便突然改道。
這世間哪有這樣巧合的事?
她忽地笑起來,眼角的飛紅比血更艷。
“你敢威脅我?”
話音剛落,江如練完全放棄了防守。
這種不管不顧的打法連開明獸都覺得心驚,不禁生出退意。
然而已經太晚。
在利爪洞穿江如練肩膀時,她的刀也插進了開明獸的心臟,將其死死釘在地上。
他甚至沒來得及后悔,妖丹就被干凈利落地碾碎。
妖血浸透紅衣,染出深深淺淺的顏色。
江如練面無表情地收刀,沒處理肩上傷口,轉身飛向山上的村莊。
實際情況比她預計的更加慘烈。
這一路上來沒有任何活物,被樹藤絞死的魔物尸體和白枝一同在火中燃燒。
村莊傾塌大半,褐色焦土中一抹鵝黃格外扎眼。
江如練走近了才發現,是枝熟悉的野花。
花瓣零落,沾著污濁的血。
她一下子僵在原地,盯著這枝花,說不清楚是個什么感受。
憤怒?難過?
好像都不是,只覺得腦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該做什么、要做什么。
等蟲類的嘶鳴在耳邊響起,江如練才猛地清醒過來。
此時由本能驅動的鳳凰火已經將魔物燒成了焦炭。
而樹妖站在自己面前,白衣如雪不染纖塵。
她垂眸,掩住了眼底的疲倦:“很多,我盡力了。”
江如練悶聲道:“抱歉。”
源頭不絕,這些惡心的東西就會源源不斷地攻擊神木。
她的指甲掐進肉里,還無知無覺地望著自己的樹。
好想上去抱抱她,可又怕自己身上的血弄臟她的衣裳。
樹妖搖搖頭:“這不是你的錯。”
困守在這里沒有意義。
于是她又說:“你走吧。”
聽著很果決,絲毫沒有留戀,實際上眼眶都紅了,眼眸也霧蒙蒙的。
是那種乖乖的可憐,人前不顯,人后指不定會自顧自地掉眼淚。
但是只掉一滴,再多就沒有了。
江如練不自覺地放柔聲,眉眼戲謔道:“我去哪啊?”
樹妖往前幾步,突然猛地撲上來,后者躲閃不及,就這樣抱了個滿懷。
她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血染上白衣,舍不得推開:“弄臟了,你倒是不嫌棄。”
樹埋頭在她肩窩,答非所問:“你可以明天走。”
然后又動手扒拉她衣服,試圖看清楚傷口。
江如練身體一僵,就這樣傻乎乎地任她動手動腳。
呼吸落在傷口上,酥癢的感覺自此蔓延到全身,她甚至連表情都不敢變。
思緒卻在胡亂飛,一會兒是恨不得此時此刻能延長,好能一直抱著她。
一會兒又覺得自己好沒用,怎么好意思向她求親?
就這樣過了幾分鐘,突然沒動靜了,懷里的妖安靜地閉著眼睛,呼吸很淺。
江如練目光掃過,這才發現有斑駁的黑色痕跡纏在樹的手腕上,更是一種詛咒。
她臉色漸漸沉下去。
*
昆侖陷落、神木將死的消息如長了翅膀,不過半天便傳遍九州四海。
人族妖界觀望者居多,連探子都只敢徘徊在外圍。
因為那只鳳凰還沒走。
然而這是個泥潭,任她再強,也總有一天會被拖累至死,到那時神木豈不是唾手可得?
所有人都是這么想的。
鳳凰自己也是。
火焰燒了整天,她在黃昏時分等來了自己很想揍一頓的人。
還是腰間別把折扇的神棍模樣,腳步不急不緩,似乎對此早有預料。
“你的朋友看來并不像你想的那樣無私奉獻。”江如練嘴角牽起,是個標準的嘲諷:“但你挺‘無私’的。”
白云歇面不改色地坐下,沒反駁也沒辯解。
于是江如練嗤笑道:“你幫她算一卦。”
她知道這人占卜吉兇的造詣不低。
白云歇沒推辭,利落地摸出一張巴掌大的八卦盤。
陣盤明滅不止,她沉默片刻后,緩緩開口:“天地不交,大兇。”
大兇,這兩個字仿佛昭示了昆侖的未來。
江如練想起樹妖手腕上的黑斑,如附骨之疽般沿著血管蔓延。
魔氣顯然污染了神木的根系,再這樣下去或許撐不了多久。
她從來沒有這么無力過。
“我沒你那么多遠大理想,對拯救蒼生也不感興趣。我只想和她窩在絨被里睡覺。”
可現在,連這小小的愿望都是奢求。
白云歇盯著她半響:“你不用——”
卻被江如練直接打斷:“我本來已經準備好了求親的禮物,你明明知道。”
只這一句話,便堵住了白云歇的勸解。
鳳凰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她想象不出離開昆侖的生活會是什么樣,更無法接受樹妖的死亡。
她不知從哪變出一根紅羽遞過去:“照顧好我的樹。”
隨后也不管白云歇有沒有答應,自顧自地回去找樹妖。
在她常呆的地方,有只妖蜷成一團,白發亂糟糟,像某種孱弱的小動物。
江如練傾身,輕柔地替她將頭發順至耳邊。
“我要和你說點事。”
“嗯?”小動物幾秒就醒了。
見她強撐著精神聽自己講話,江如練扯了扯嘴角。
她用毛毯把自己的樹裹得嚴嚴實實,開始絮叨:“人族壞心眼多,你別輕信他們,要是實在無聊,就使喚白云歇給你帶書來。”
然后又把成色極好的寶石塞進樹妖被窩里:“這些送給你。”
心忽地跳快幾分,樹甚至來不及收好東西,急忙去抓江如練的衣袖,追問:“為什么?”
江如練眉眼中盡是笑意,滿溢了出來,參雜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她說:“因為快到妖族的望舒節了,這是禮物。你再等等,明天就可以看日出……”
樹妖不想睡,但困意如大山般傾壓下來,連眼皮都沉得睜不開。
這一覺太不安穩,以至于她醒來時還恍然覺得自己仍在夢中。
她的確見到了江如練所說的日出。
漫天浩蕩的朝霞向著天邊滾滾鋪開,如燃燒的火。
一輪圓日懸在其中,所照耀之處無數的飛鳥仰頭啼鳴。
樹僵坐著,暖陽驅散了寒氣,可她仿佛墜入寒天雪地里。
血液里生出冰凌,每一次呼吸都刺痛骨髓。
她連白云歇是什么時候來的都不知道。
半響,樹妖垂下眼睫,輕聲道:“我沒有見過這樣的朝陽。那應該是鳳凰火。”
她不會認錯,無數個寒夜里,她曾抱著火光取暖,和江如練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
她臉上沒什么表情,聲線卻帶著顫:“寒澗缺乏靈氣,鳳凰火燒不起來,所以她把自己點燃了,對嗎?”
“……”
白云歇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也就這一個月,她說不出話來的時候居多。
樹妖的身形漸漸消失,只丟下一句:“我想自己呆著。”
在離開之前,白云歇回頭望了眼,下雪了,天地間蒼白一片什么都看不見。
昆侖拒絕了外人的窺視,陷入沒有休止的緘默中。
魔災就此消失,一場暴雪掩埋了斑駁的土地。村莊不在,竹林連粒種子都沒留下。
樹妖守著自己新長出來的枝芽,總覺得少了點什么。
或者說,她在期待什么?
她好像做了一個荒謬的夢。
夢里天邊飛來一只鳳凰,在荒涼寂靜的昆侖安了家。
從此風雪聲中有了風鈴響,凍土生長出脆嫩的芽。
她被妥帖安放在每一個寒冷的夜里,懷中抱有烈火。
她想留她在自己身邊再久一點、更久一點……
可到頭來什么都沒改變。
昆侖還是渺無人煙的昆侖,她還是不老不死、不移不變的神木。
再也不會有一只鳳凰穿過風雪,為她銜來春花了。
“叮——”
風搖動枝椏上掛著的貝殼風鈴,一聲又一聲。
樹妖凝眸,這反而提醒了她,自己并非一無所有。
身下這棵不死木是她的妖身。
都說昆侖的神木可活死人、肉白骨,江如練對此不屑一顧。
敢因此窺視神木的,無論是妖還是人都被揍了個鼻青臉腫。
樹從未承認過,可她知道這并非空穴來風的傳言,而是確切的事實——
她的妖丹是天地間唯一的長生方,能凝魂化形、起死回生。
她閉上眼,將手探進自己的妖身內。輕輕一撈,夠到了一枚滾燙圓潤的妖丹。
只剎那,神木的葉子盡數凋零,快速流逝的生命力使得它定格在了此刻,如一尊精美的玉雕。
樹妖將妖丹揣進懷里,沒有回頭,毫不猶豫地走出這個困了自己一輩子的地方。
想象山搖地動的景象并沒有出現,因為那棵死去的樹,昆侖歸還了她自由。
她恍惚一陣,驀然開口:“原來如此。”
如果妖身與昆侖融為一體,那么不如不要了。
于她來說,神木的名號沒有任何意義,她有比這更重要的東西。
幸而領悟得不算太遲。
樹妖穿過黑夜中的雪原林海,曾經心心念念的世界此刻近在咫尺,然而她并沒有停下腳步。
她奔著自己的太陽去,一刻也不停留,直到把妖丹拋入深不見底的寒澗。
陣法爆發出極其明亮的光,她也舍不得閉眼睛。
絲絲紅線凝結,妖丹重構出鳳凰的虛影。
樹妖眼眸中的光晃了晃,下意識地喊出聲:“江如練。”
“咔噠”,身前的石子滾進懸崖里,也驚醒了樹。
她連忙后退好幾步,再抬頭已經尋不到方才的虛影了。
蒼白的人影佇立在崖邊良久,站不太穩,仿佛下一秒就能被風吹散。
重生后鳳凰什么都不會記得。
樹妖覺得這樣更好,江如練會擁有一大片森林。
會忘了自己,再去找一棵心怡的梧桐安家。再飛遍九州四海,直到尋到可以攜手一生的妖。
去過本該屬于她的,自由安穩的一生。
強壓下涌上喉嚨的血,樹妖皺著眉辨別方向,她還想回到昆侖,再把自己埋進雪里。
失去了妖丹的妖,最后只會走向死亡,她想死在昆侖。
跌跌撞撞地走出幾步后,樹妖發現自己的視角明顯變低了許多。
伸出手,骨架也小了一圈。
她好像要去找一個對自己很重要的人。
可心像是破裂的瓷瓶,記憶從縫隙中溜走,甚至有些記不清那人長相了。
“江如練?”
是這個名字嗎?
樹妖茫然地走著,只覺得天大地大,哪里都不是自己的歸途。
她愈發渾渾噩噩,無法思考,但能勉強記事。
比如摔倒在樹林中后,有一對兒好心的夫妻把自己救了回去。
又比如,婦人給自己取名為卿淺。
每次自己一動不動地守在門邊時,婦人便塞過來暖和的獸皮襖。
然后哄著問:“小卿淺在等什么呢?”
“等她回來。”
這樣的回答重復了無數次后,婦人總會搖頭嘆氣:“唉,傻孩子。”
而后一天深夜,饑餓的狼妖襲擊了村子。
慌亂之中,卿淺被婦人藏進了雪里,等掙扎出來的時候小院已是遍地狼藉。
血濺在地上分外刺眼,殘肢隨處散落,慘烈無比。
直到最后,獵戶仍用僅剩的手臂護著自己的妻子。
卿淺呆呆地蹲下身,伸手去摸婦人的臉,涼的,和自己一樣涼。
她掬起一捧雪撒在這對夫妻身上,直到白雪成冢,恰有一白衣人撐傘而來,翩然若仙人。
卿淺對她生不起警惕,便由著她靠近。
“仙人”走上前,附身拍掉卿淺身上的雪,柔聲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卿淺。”
乖乖巧巧的,臉上的軟肉削弱了冷清的氣質,連白云歇都忍不住想捏。
她調侃起來:“守在這做什么,不知道逃命?”
卿淺還是那個回答:“我要等她回來。”
“她?”白云歇挑眉,忽地就笑出了聲:“那只笨鳥迷了路,要不要跟我走,我帶你去找?”
卿淺搖搖頭,很認真地向白云歇解釋:“她從沒迷過路,如果回不來,一定是有事耽擱了。”
很奇怪,明明記憶全是空白,可她就是覺得,她要等的人很守時,每次都會按時回家。
“她是因為……”
聲音戛然而止,因為白云歇摸出來一支漂亮的紅羽,如晚霞裁下的一角。
卿淺根本挪不開眼,她想去夠,后者卻壞心眼地舉高手。
“怎么樣?考慮一下做我徒弟?這羽毛就送你了。”
卿淺根本聽不清白云歇在說什么。
視線里全是刺目的紅,有淚水沿著臉頰滑落,啪嗒摔碎在地上。
恰如瑰麗的夢境,該醒了——
*
卿淺睜眼,心跳得極快,思緒被一陣陣刺痛拉回現實。
刺痛來源于她體內緩緩運轉的妖丹。
那枚純白的妖丹輕易適應了她的身體,正源源不斷地提供生命力,散發出蓬勃熱度。
而懷中人卻仿佛被她抽走了體溫,如抱著一塊冰。
光太過刺眼,面前美艷的臉也只是依稀可見,卻由記憶給她填補完全。
應是她曾經朝思暮想,念了千千萬萬遍。
“江如練。”
作者有話說:
補充一點,因為江如練和師姐性格不一樣,所以就算她失去妖丹變笨蛋,反應也跟師姐完全不同。
會變成這樣:
(失憶,但是睜眼就見到了白發美人)(一見鐘情)哇,我長大要娶她當老婆!(開始攢老婆本)(收集漂亮石頭)(吃很多飯企圖快快長大)
(昂首挺胸)(嘴叼玫瑰出現)請問你愿——(踩到珍珠劈叉)(摔了個鳥啃泥)(狼狽飛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