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1像魔術(shù)
和上次一樣, 臥室依然只開了一盞昏朦的月亮燈,原惟解下的手表也放在床頭同樣的位置。
傅潤宜半抬起胳膊,脫下的衣服, 這次她親眼看著原惟扔去了什么地方, 擔(dān)心明早醒來自己又找不到。
面對面,傅潤宜坐得太實了。
原惟暫作被動方,也沒有放任不管,完全置身事外,體貼地把控著, 叫傅潤宜不至失去平衡。
有時候傅潤宜覺得這種抓握是好心的,因不熟練,回不了原位,但有時候又覺得原惟往下按得太狠了。
最后雖然沒了力氣,但過去失控的記憶如一記浪潮拍進腦海的瞬間,傅潤宜還不忘擔(dān)心一下自己的小床。
“別——別弄到床單上。”
原惟答應(yīng)了。
這回倒沒有徹底丟了神智, 結(jié)束后,傅潤宜迷迷瞪瞪, 手指還往身下摸索,那里墊著什么。
微濕的布料,柔軟異常。
原惟垂著眼, 正捋下用過的東西。
原惟用紙巾將東西包裹,塞進原來的小盒子里,傅潤宜溫馨的小臥室內(nèi), 沒有一處看起來適合放這種成人垃圾。
目力所及, 原惟沒找到垃圾桶, 便將盒子丟在床邊的淺粉絨毯上,還順手將傅潤宜白色的蕾絲內(nèi)褲勾上來。
衣料單薄得不夠做塊手帕, 顫巍巍掛在男人兩根手指上,先前洇濕的一小片潮痕還印跡仍存,原惟放到一旁,看著傅潤宜慢吞吞摸索著的幾根手指頭,告訴她:“我的衣服,床單沒臟。”
“哦。”傅潤宜好像放心了一些。
忽然,原惟俯身過來觀察她。
比親密時還要近的姿勢,令傅潤宜驟然屏息。
在傅潤宜的視角,原惟五官深邃的臉龐微有汗意,脖頸修長,肩膀很寬,肩背的肌理在柔黃的光里顯出好看的線條起伏,仿佛有了呼吸的人體雕塑,無論動態(tài)或靜態(tài)似乎都牽動著一些與生俱來的美學(xué)比例,以至于一舉一動都非常的賞心悅目。
傅潤宜看到原惟抬起手,靠近過來,手指的陰影落在她瞳孔里,然后消失,與此同時她眼周的肌膚上有了薄而溫?zé)岬挠|感,是原惟的指腹在輕輕摩挲。
“這次沒有哭。”
其實,還是有淚意涌出的,只是不似之前那么強烈又不可自控,或許是身體慢慢適應(yīng)了。
傅潤宜告訴原惟,她的適應(yīng)能力非常好。
以前在崇北,她幾乎不能吃辣,碰兩口身上就會生疹子,大學(xué)來新灣后,一個人生活,飲食慢慢不那么精細,她現(xiàn)在吃一點辣好像也沒事了。
就好像,她的人生轉(zhuǎn)變也被自己的身體悄悄感知,知道這具身體的主人不應(yīng)該再有一些動輒生恙的嬌貴毛病。
往后余生,她都不可以再當(dāng)被床褥下的豌豆硌到整夜難眠的傅千金,她需要粗糙地甚至鈍感地摸索一些生存之道,讓自己每晚盡量睡得安穩(wěn)。
于是,溫室花朵漸漸也有了野草特質(zhì),在失去庇護后,慢慢的,以自己的方式來維持生命跡象。
“有時候,我覺得我還是挺幸運的,剛來這邊的時候很害怕,但還是遇見了很好的朋友,還有姨婆和阿同他們。”
傅潤宜輕輕握住原惟的手腕,將那句“還有再次遇見你”隱沒在喉嚨里,這也是她覺得很幸運的事,但她只是沖原惟笑,然后試著在情事之后,不摻攀附欲望地去抱一抱原惟。
原惟用一只手臂回抱住她的腰。
傅潤宜覺得有點癢,便扭腰躲讓。
原惟輕微嘶聲,因她碰到了不該碰的地方,他手臂肌肉用力地朝內(nèi)一扣,提醒她:“不要亂動。”
原惟的話音重了一點,卻聽不出什么很兇的意思,傅潤宜沒有聽話地保持安靜,而是重新坐到原惟腿上。
彼此貼到一起。
原惟的溫度明顯高于她的。
傅潤宜的臉離原惟的下巴很近,小聲問:“這樣可以嗎?”
原惟入定一般不應(yīng)聲,停了幾秒。
襯得傅潤宜像剛化人形的懵懂小妖,會的不多,膽子夠大。
下一瞬,傅潤宜的視線天旋地轉(zhuǎn),朝向天花板,被一股強力按進松軟床鋪。
“你最好把嘴捂緊,待會兒不要讓我聽到什么‘停一下’。”
傅潤宜還是說了,甚至比之前還早一點,倒不是為了自己,傅潤宜想起小貓,她也不記得貓糧盆里是否還有剩余,想去查看,于是說了停一下。
原惟不想聽,干脆捂住聲音來源。
他的手掌很大,骨節(jié)清晰立體,筋骨構(gòu)成的拳峰似一座座小山,扣在傅潤宜半張臉上,對比強烈,另一只手嫌傅潤宜搭到他肩上的手擾事,也一并握著壓進枕頭里。
傅潤宜不能說,也不能躲。
聲音和肢體都不由自己掌控,掙脫不開。
原惟手掌之上,那雙霧氣蒙蒙的眼,起初不耐受地猛然睜大,眼前仿佛閃過艷麗的光,眸子漸漸失了焦。
結(jié)束時,原惟松開手,掌心積了一層呼吸產(chǎn)生的潮濕,他抵在傅潤宜肩窩里休息了兩分鐘。
傅潤宜還沒緩過來,臉頸通紅,唇瓣缺水,像缺水的小魚那樣微張著,同鼻子一起呼吸。
原惟起身拿自己的褲子。
兩人幾乎同時說話——
“你要走了嗎?”
“你要喝水嗎?”
兩人又同時怔了一下,原惟先反應(yīng)過來,重復(fù)了一遍:“要喝水嗎?”
傅潤宜裹著被角,有些不自然地點頭,“嗯。”
原惟下床穿好褲子,背對著問:“烏龍茶?”
傅潤宜又“嗯”了一聲。
等原惟回來,傅潤宜已經(jīng)套好一件寬松的吊帶睡裙,原惟把擰開的飲料遞給她。
那條布料稀少的白色蕾絲依然搭在床邊。
原惟覺得有點兒礙眼,拿起來要往豆包沙發(fā)上扔,傅潤宜叫住他,剛被水分浸過的嗓子,聲音還是細細的:“別亂扔,等你走了,我又找半天都找不到。”
或許是出聲不夠及時,原惟還是扔出去了。
單薄布料,穩(wěn)穩(wěn)搭落,只穿著一條灰色運動褲的原惟在與他氣質(zhì)不符的臥室里轉(zhuǎn)過身,望著傅潤宜,有點故意,有點惡劣。
“抱歉——
“下次找不到,打電話給我,我來找。”
傅潤宜低下頭,長長的睫毛似靜停的黑灰蝴蝶,她皮膚很白,沒什么血色,平時顯得整個人身上的情緒也很寡淡。
此刻,情事之后的潮紅未褪,倒似妙筆,緋色增韻,像著了彩的紙人,靈氣呼之欲出,兩手捏著瓶子慢慢喝水,眼睫輕顫顫,仿佛挨了欺負也不知道如何反應(yīng)的小孩子。
“怎么了?”原惟自認沒說重話。
飲料喝了半瓶,蓋子不在傅潤宜手里,她只能坐在床上這么拿著,像是思考糾結(jié)了一番,傅潤宜對原惟說:“你能不能不要開這種玩笑?我會當(dāng)真的,就像今天故意‘忘了’收你的衣服,我可能以后真的會找一個特別劣質(zhì)的借口就……就打電話給你。”
聽她如此口吻,原惟當(dāng)她要做什么很過分的事,結(jié)果只是打電話。
原惟意外,甚至找不到合適的反應(yīng)表情,疑惑著輕聲說:“你想打就打,不用找什么劣質(zhì)的借口。”
“真的嗎?”傅潤宜歪頭看著原惟,“我打電話給你,你就會來嗎?”
原惟耐心回答:“真的。會的。”
明明聽到了想聽的話,可傅潤宜還是沒有立馬開心起來,她對“擁有”這個詞似乎始終缺乏實感。
原惟用掌心摸她的頭發(fā),好像在哄人:“你想要什么,我可以答應(yīng)你。”
安靜片刻,傅潤宜開始思考。
“那我現(xiàn)在就要想一個,你要答應(yīng)。”
原惟心氣微浮,依舊點頭,說:“好。”
下一秒,傅潤宜猛地抬頭,臉上的表情跳頻一般,她記起小貓食盆有糧,卻想起來新買的小零食一忘再忘,小貓還沒嘗過,傅潤宜催促說:“貓條在客廳的抽屜里,你幫我去拿。”
原惟抬起下頜,剛剛浮上的一口氣,以一種不曾預(yù)料的方式沉下去,無語到想要發(fā)笑。
“傅潤宜,你真的——”
然后,原惟真笑了。
傅潤宜擔(dān)心自己的請求看起來像撒嬌,手指抓著原惟手臂,只輕輕地晃了一下,使出小貓誘惑:“拿一下吧,它舔貓條真的很可愛的。”
原惟在她臉頰肉上擰了一把,才起身出去了。
貓和貓條一齊帶到。
原惟蹲在一旁,看傅潤宜趴在床邊,她一側(cè)手臂曲起墊著下巴,另一只手里拿著打開的貓條伸到床下喂貓。
她開心了,睡裙下兩只小腿都翹起來晃。
光源在床頭,散射過來,傅潤宜的瞳面十分燦亮,發(fā)現(xiàn)小貓追著貓條撒嬌求食,她催原惟快看,小貓好可愛。
原惟興趣缺缺地朝地上瞥了一眼,視線又不動聲色地挪回眼前。
那一縷耳邊的細軟發(fā)絲,明明落在傅潤宜的側(cè)臉上,卻叫看著的人覺得像被發(fā)梢撓到一樣,有點癢。
溫?zé)岬闹讣庀仁锹湓诟禎櫼说拇竭叄禎櫼瞬煊X觸碰后扭頭看過來,原惟手指一劃,勾至耳后,將她臉上僅有的一點發(fā)絲遮擋除去。
十幾歲的傅潤宜長什么樣子,原惟想不起來了。
依稀記得氣質(zhì)應(yīng)該和如今差不多。
淡淡的,溫溫吞吞,有種不希望被別人發(fā)現(xiàn)的收斂,像努力平息漣漪的湖面。
但其實這樣無波無瀾的湖面是好看的,經(jīng)得起年歲遷更,耐得住四季打量。
原惟用手指托著傅潤宜的下巴,傅潤宜便一動不動,任由原惟在很近的距離里看著自己,直到她手臂和下巴都有點累,她才鬼迷心竅地慢慢靠近過去。
那么短的距離,居然也會沖淡勇氣,最后傅潤宜偏了一點頭,只親在原惟唇角。
蜻蜓點水,一碰即止。
但離開時,傅潤宜胸腔內(nèi)的心跳仍然砰砰鼓動,似感應(yīng)到未知颶風(fēng)。
“……我,我脖子酸了。”
她用余光觀察著。
原惟沒有排斥或厭惡的表情,靜止了數(shù)息,然后眼睫動了一下,問道:“這就是‘劣質(zhì)的借口’?”
傅潤宜變回原來的姿勢,只是臉往胳膊里埋得更深,露一雙眼睛,含含糊糊應(yīng)了一聲。
小貓察覺不出人類之間氣氛的幽微變化,依舊開心投入地舔貓條。
原惟低下頭,從看貓,沒幾秒視線又移到傅潤宜的手上。
傅潤宜的手腕很細,腕骨位置有一圈箍紅的印子。攥在手心按進枕頭里時,原惟在想,怎么會有人連骨頭都這么脆弱,他已經(jīng)克制過力度,沒想到還是留下了痕跡。
“這貓叫什么?”
傅潤宜說:“藍貓。”
顯而易見,看這一身毛色也知道品種是藍貓,原惟說:“我是問,貓叫什么名字,你起的名字。”
傅潤宜搖搖頭:“沒有名字。”然后聲音低了一些,“我沒有起名字。”
“為什么沒有名字?”
“一開始不知道起什么,后來它總是從陽臺跑出去玩,我不確定它需不需要我給它起名字,或許在我撿到它之前,它已經(jīng)有名字了,人不喜歡自己有兩個名字,小貓可能也不喜歡。”
人不喜歡自己有兩個名字……
原惟先是想到傅潤宜,后又想到傅潤宜那個原名寓意不好的姐姐。
原惟不相信曾凱先前說的傅潤宜在真千金回來后給故意別人難堪,傅潤宜不是那樣的人,她能不被別人欺負都是好事,但有些難堪,也不一定需要某一方主動施加,相形見絀,高下立判,也是一種難堪。
傅潤宜說:“反正不起名字也可以照顧它,也不一定非要在它身上留下一個屬于我的印記。”
原惟沒有見過傅潤宜這樣的人。
看似無精打采地應(yīng)對生活,實則一直認真在為自身所在的世界建立秩序,絕對的脆弱和極致的穩(wěn)定并行不悖,像一串bug頻出并且不思改進的代碼,變量不多,屬性明確,即使運行環(huán)境配置不當(dāng),依賴庫缺失或沖突,她都會用自己的方式踉踉蹌蹌地運行下去。
他覺得傅潤宜像魔術(shù)。
而魔術(shù)的本質(zhì)是享受疑惑,被違背常理的部分順理成章地吸引。
傅潤宜想了一會兒,仿佛原惟一問,她原本的邏輯也產(chǎn)生些許動搖,扭過頭,發(fā)現(xiàn)原惟一直看著她,她不太明白其中的意思,原惟是覺得不給小貓起名字的人很奇怪嗎?
“是不是要起名字?”傅潤宜看著原惟,苦惱地低語,“我不知道要叫什么,我第一次養(yǎng)小貓,要不……你幫我起?”
原惟對她笑了一下,“沒什么要不要的。”
“等你哪天確信這只小貓不會離開你,想給它起名字的時候,我再來幫你起。”
理解著原惟說的話,傅潤宜的眼瞳慢慢地亮了一點,試探說:“打電話給你?”
原惟一本正經(jīng)提議:“寫信也行。”
傅潤宜受不住調(diào)侃,臉皮瞬間發(fā)熱,腦袋倒在自己胳膊上,嘴角彎彎地抿著。
喂完食物,傅潤宜將小貓抱出去。
回來時,原惟在喝她剩下的半瓶烏龍茶,一邊喝,一邊看傅潤宜好像很忙地收拾起屋子。
其實沒什么可收拾的,房間本來就整潔有序,上床又不是拆屋子,能亂到哪里去,撿起兩件衣服罷了。
實在忙不下去了,傅潤宜才踱步到原惟身邊,從床上抓起那件原惟的上衣,低聲自語:“這個好像臟了,我拿去洗。”
“那你讓我穿什么?”原惟不急不緩地問。
衣服團成一團,抱在胸口,傅潤宜已經(jīng)走到房門前,先是背對著原惟說:“明天早上就干了。”然后扭過頭,看著原惟,像和他商量,“明天早上干,行嗎?”
“能不能干,要問衣服吧?”
“衣服說,能干……”
原惟笑了笑,頷首隨她胡扯, “行,那聽衣服的。”
傍晚在餐廳用餐氛圍不太好,那頓海鮮沒吃多少,回家后體力消耗又很大,這會兒喝了半瓶水,原惟覺出一點餓,問在洗衣機前倒皂液的傅潤宜,傅潤宜也說餓。
但她不得不給原惟一點預(yù)警。
“我家附近的外賣都不是很好吃。”
“那自己做吧,我看看你冰箱里有什么。”
關(guān)于原惟會在廚房游刃有余,傅潤宜也不那么意外。
以前她去原家上課,聽原夫人說起過一些原惟在國外留學(xué)的經(jīng)歷。原惟就讀的德頌公學(xué)除了有近百年的悠久歷史,也以師資強大和軍事化管理聞名全球,學(xué)校注重培養(yǎng)綜合型人才,每個學(xué)期都會開展不同的戶外活動來鍛煉學(xué)生統(tǒng)籌協(xié)作的能力和對不同環(huán)境的適應(yīng)能力。
原夫人很心疼自己的孩子,認為一個未成年通過這樣訓(xùn)練去除掉對他人甚至對父母的依賴,是很殘忍的事。
但在兒子的教育問題上,原夫人似乎并不具備太大的話語權(quán),所以她對待傅潤宜總還有一份師生情誼之外的溫柔。
是原惟用不上的母愛。
原夫人寄托了一些到自己乖巧聽話的學(xué)生身上。
傅潤宜的做飯的本事如何,姨婆清楚,所以冰箱里的食材基本都是半成品,稍稍加熱烹煮就能湊合一餐。換另一個人來,食材有限,也沒有什么發(fā)揮廚藝的空間。
原惟拿了酥肉,復(fù)炸技術(shù)比傅潤宜好得多,剩了一點油,煎出兩顆荷包蛋,賣相也飽滿金黃,十分可觀,最后煮上一鍋水,等水開下面。
這時候門響了。
原惟也納悶這么晚誰會來找傅潤宜,從門洞看了一眼,外頭的寸頭男人也不是生臉。
是對門的大哥來拿桃子。
即使之前只匆匆見過一面,那大哥對原惟也有印象,會晤似的打趣說:“又幸會,這下咱們門里門外都算打過招呼了。”
兩人簡單打過招呼,原惟聽傅潤宜指揮,幫著把一箱桃子搬去對面,回來時,原惟手上多了兩根蔥,一把青菜。
對門大哥關(guān)門前還樂呵呵留話:“還缺什么吱聲嗷。”
“謝了。”原惟說,關(guān)上門。
傅潤宜看著原惟去廚房處理那把青菜,她呆站在客廳,手里拿著一個多余的衣架,只覺得不可思議——她來這邊住了七年,也從來沒有從別人家的冰箱里拿過東西回來。
開口問毫不相關(guān)的人討要東西,難易程度不亞于她自己在家里生造一枚核彈。
夜宵是原惟做的,傅潤宜自覺承擔(dān)起洗碗的責(zé)任。等收拾好廚房,時間也不早了,她關(guān)了客廳的燈,回臥室。
原惟正在研究傅潤宜的日歷。
她將一些特殊的日期都用彩筆圈出來,沒有寫文字,標(biāo)注了一些簡單的符號,看起來莫名統(tǒng)一,像某種傅潤宜所在世界的專屬密碼。
傅潤宜在原惟身邊站了幾秒鐘,醞釀?wù)遄茫是覺得“我們睡覺吧”這種話講出來很色情,最后她選擇用提問的方式來化解尷尬。
“原惟,你困嗎?”
原惟說“困了”,然后看了一眼傅潤宜的床。
之前因情事而凌亂的床鋪恢復(fù)了整潔,但無論怎么除去雜物,大小也不會變,目測寬度沒有一米五。
等兩個人躺上去,實際體驗更加局促。
傅潤宜沒辦法快速入睡,腦子浮現(xiàn)剛剛床邊那個錯位的吻,她在想,如果當(dāng)時親上去,原惟應(yīng)該也不會很介意。
她微微咬住下唇,有些躍躍欲試的念頭,但又不由反思自己的貪心很得寸進尺。
胡思亂想占據(jù)傅潤宜的大腦。
她翻了幾次身,又平躺回來看向空白的天花板。
忽然,眼前一片黑影迅疾覆上來。
在傅潤宜開口說話之前堵住她的聲音,臉頰因被一只大手輕捏住,而唇瓣微分開,供一記深吻直入,兩人舌尖碰到一起,傅潤宜幾乎是被動地和原惟完成唾液交換。
彼此口腔里是同一種牙膏的味道,好似它們本來就應(yīng)該交融一體。
吻很短暫,原惟退開一些,朝下盯著傅潤宜發(fā)懵發(fā)軟的眼睛,“是這個嗎?”
傅潤宜無從閃避,她不知道原惟是如何猜到的,或許她想要接吻的心思表現(xiàn)得太明顯了,既不勇敢又不死心,翻來覆去,令入睡的氣氛僵持,所以原惟好心成全了她。
“謝謝。”
可能是覺得好笑,原惟扯了一下嘴角,配合說:“不客氣。”
“晚安,傅潤宜。”
傅潤宜也跟原惟說了晚安。
剛剛的吻,連回味起來都異常美妙,舌尖仿佛過電般酥麻。
過了大概半分鐘,內(nèi)心的小小雀躍難以休止,傅潤宜又翻了個身。
也是在此刻,原惟抱住了她。
只有夜燈撐著一絲光亮的私密空間里,傅潤宜窘然睜大眼,扭著肩,輕微地動了動,她在想,原惟是不是誤會了,覺得她又在暗示需要他抱著睡。
這個真的沒有。
原惟希望傅潤宜不要亂動,搭在她的腰間的手臂很強勢地收了一些力道,沉聲提示:“傅潤宜,你的床很小。”
“對不起。”
傅潤宜為自己的小床向原惟道歉。
“這不是需要道歉的事。”原惟長且輕地嘆了一聲氣,然后問她,“開夜燈是因為害怕?”
“現(xiàn)在不怕,可以關(guān)的。”傅潤宜說。
床小也有好處,就是手臂一伸關(guān)燈也快。
黑暗中,原惟收回手,輕輕揉了兩下傅潤宜后腦的發(fā)絲,“睡吧。”
這間不大的臥室,這張很小的床鋪,甚至一呼一吸間,全是屬于原惟的熱度和氣息,一個曾經(jīng)連她的夢境都吝于造訪的人,自舊時光里走來,此刻這樣鮮活有力地抱著她,把心跳送到她耳畔。
傅潤宜抿住唇,耳尖慢慢紅熱,手指一點點伸出,試圖回抱過去,融入原惟的肢體動作里。
她想借窗外滲進的暗藍夜暉看看原惟。
一抬頭,鼻尖和嘴唇卻都碰到原惟的下巴。
痛倒不痛,但觸感實在。
傅潤宜讓不開,只能在原惟臉前幾厘米的地方,同他四目相對,笨拙又窘迫地說對不起,但很快,原惟的手掌拊住傅潤宜的側(cè)臉,低頭吞沒她齒間的尾音,將剛剛那一次短促的吻無限延長。
朦朧夜色里,彼此緊貼,一個黏膩的吻,從生疏到熟練反復(fù)廝磨,呼吸升溫,漸漸溢出用力吮吻的嘖聲。
第22章 22和璧隋珠
有了上次在酒店一覺睡到中午讓原惟等了三個多小時的經(jīng)驗, 傅潤宜這次定了早上的鬧鐘。
在睡覺這件事上,傅潤宜是極其投入的,因為她一直把睡眠當(dāng)做自己離開自己的時刻。
以至于, 被鬧鐘擾醒后, 她一個人坐在自己的小床上,發(fā)懵地看看無人的四周,也不知道原惟是什么時刻離開的。
傅潤宜穿上拖鞋走出房間,小貓不知道去哪兒了,客廳很安靜, 襯得外面的世界越發(fā)聒噪。
為什么五月份就有蟬叫了?
沒有睡到自然醒的傅潤宜好像有了起床氣,聽到今年過早出現(xiàn)的蟬聲都覺得有點煩。
還好蟬聲不多,應(yīng)該只有一兩只,時斷時續(xù)。
傅潤宜想要去關(guān)窗戶,轉(zhuǎn)頭一怔,她看見餐桌上的電水壺旁邊放著原惟的車鑰匙, 而水壺里蓄的水,好像是新燒的——玻璃內(nèi)壁積滿一圈熱乎乎的水汽。
伸手去摸, 立馬彈回。
還是燙的。
回臥室找來自己的手機,傅潤宜在微信里找到原惟,聊天框里顯示的還是好幾天前的一條添加提示。
[你已經(jīng)添加了原惟, 現(xiàn)在可以開始聊天了。]
想了想,傅潤宜還是把彈起的輸入框點下去,相比于問詢, 她一直更擅長也習(xí)慣等待。
她去柜子里翻使用說明書和咖啡豆, 然后朝廚房走去。
留心著門外的動靜, 分辨著是否有腳步停在她的門前,門打開的第一秒, 傅潤宜第一時間扭頭站到了廚房門口。
原惟進來,也看見了她,神情有些意外,一邊關(guān)門一邊說:“今天醒這么早?”
傅潤宜訥訥地“嗯”了一聲,不準(zhǔn)備告訴原惟自己定鬧鐘的事。
原惟嗅了嗅空氣,“什么味道?”
“咖啡。”傅潤宜想到自己的工作還沒做完,趕忙取來盛著咖啡原液的杯子,問原惟:“你習(xí)慣加什么?還是什么都不加的美式?但沒有冰,冰箱里還沒有做冰塊。”
原惟有幾秒沒說話,面上的疑惑漸淡,最后以一種不置評的語氣問:“你一大早要喝那么苦的東西?”
傅潤宜搖頭說:“不是,這是給你的。”
“我不喝咖啡的。”原惟說。
“啊?”
傅潤宜在心里說,你長了一張會嗜好苦咖啡的臉。
理想反應(yīng)是原惟從她手里接過咖啡,淺淺喝一口后,立即皺眉,因品嘗出傅潤宜的咖啡豆產(chǎn)地不夠高級,于是直接將咖啡擱置一旁,告訴傅潤宜他只喝某某產(chǎn)地的咖啡,并給傅潤宜普及一堂如何挑選咖啡豆的專業(yè)知識。
見傅潤宜不動,原惟附上解釋:“我不喜歡苦的東西。”
“哦,知道了。”
咖啡倒掉傅潤宜一點也不心疼,因為她也不喜歡苦的東西。咖啡機還是之前過生日傅雯寧郵給她的,應(yīng)該有點貴,但傅潤宜用不上,還沒有用幾回。
想到一件事。
冰箱的烏龍茶不算苦澀,卻也是無糖的。
傅潤宜問原惟:“那個飲料你是不是也覺得不好喝?”
“還行。”
這個“還行”聽起來情感分很重,傅潤宜沒想到自己的投其所好,居然是雷區(qū)蹦迪,原惟都不喜歡。
傅潤宜決定補救,放下杯子說:“樓下有甜豆?jié){,我去買!”
“不用了。”
原惟被桌椅擋住的手一抬,指間拎著幾個透明的塑料袋子,其中就有豆?jié){,“我買了,你喝什么口味,有紅棗和原味。”
傅潤宜不知道原惟一早醒來還下樓去買了早餐,傅潤宜頓了一下:“……我喜歡原味。”
聲音含糊以至咬字也不太清晰。
紅棗味本來是給傅潤宜買的,樓下那種熱氣騰騰的晨間餐鋪原惟還是第一次光顧,排隊的時候留心了一下,前面幾個衣著打扮像上班族的女生都不約而同買了紅棗口味,其他早餐也是略略用眼統(tǒng)計,看別人買什么多,原惟就照樣子買了幾樣回來。
沒想到傅潤宜會說喜歡原味。
原惟走到桌子邊,放下東西,冷不丁地說:“這個喜好不會有什么典故吧?”
“什么典故?”
潤宜取來兩個餐盤,聞聲,一頭霧水地看著原惟。
原惟嘴角輕翹了一下,既不在意,也沒解釋,自然地將這個話題翻篇說:“沒什么。”
傅潤宜捏著外皮酥酥的小春卷,里頭的餡菜一口咬開,熱氣里散著香氣。
這家早餐她之前也買過,當(dāng)時覺得不怎么好吃來著的,現(xiàn)下卻覺得很美味,當(dāng)然不只是因為對面坐著的人秀色可餐。傅潤宜不由反思,好像是她每次下樓覓食都太遲了,趕不上剛出鍋的,涼了復(fù)熱又涼,不酥也不好吃了。
吃飯好像不該說話,但是一點聲音也不發(fā)出來,似乎也很奇怪。
傅潤宜咬住吸管,喝了一口甜滋滋的豆?jié){,順了食,也問了原惟同樣的問題。
“你怎么醒那么早啊?”
她正猶豫想問,她的小床需不需要為原惟的早起負責(zé)任。
原惟目光朝外一抬,示意罪魁禍?zhǔn)祝霸缟媳幌s聲吵醒了,也睡夠了。”
傅潤宜也覺得這蟬有點吵。
往年大概進六月才會有蟬,今年不知道怎么會出現(xiàn)得這么早。
“那你昨晚睡得好嗎?”傅潤宜問。
桌子是窄的,目光交匯到一處是很快的,原惟的回答卻是滯后的。
他看著傅潤宜,微頷首說:“很好。”
傅潤宜覺得這個“很好”里面應(yīng)該也有一些情感分,她好像知道那是什么情感分,又不太清楚,只稍一想想,身體里有一種復(fù)蘇的熱,突突沖上面頰,內(nèi)外都有被燙灼的感覺。
她把頭低下來,用吃早餐來轉(zhuǎn)移注意力,進食得過分投入。
然后,理所當(dāng)然地嗆食。
“慢點兒,這么餓?”
原惟遞水杯給她,看著傅潤宜喝水,他也拿起自己豆?jié){,銜著吸管慢慢喝,紅棗味的豆?jié){里細細品有股發(fā)苦的甜,但是比起純苦的東西要好喝得多。
原惟喊了她一聲:“傅潤宜。”等她看來時,慢悠悠地問道,“你喜歡一個人,連對方的喜好都不打聽一下的嗎?就關(guān)起門來,自己一個人喜歡?”
好像有點被說中了。
但又不太對,原惟似乎覺得她喜歡一個人的方式很輕率,傅潤宜要為自己辯解。
“我不知道去哪里打聽……”但是她聽到的關(guān)于原惟的所有事,她都認真記下來了。
“別人是怎么打聽你的?”
她問原惟,像一個詢問優(yōu)等生做題方式的差生,笨而自知,也求知若渴。
原惟被她這么看著,過了一會兒,淡淡說:“打聽了也沒什么用。”
“哦。”
傅潤宜聲音低低的,接著把最后一口小春卷塞進嘴巴里,抿起嘴,鼓起一側(cè)腮,以很低的頻次嚼咀。
她心事很重的樣子被原惟看在眼里。
這頓早餐的尾聲,傅潤宜幾乎都用來思考。
她想,她對原惟的了解的確很少。
高中時,她和原惟的社交圈里幾乎沒有重疊的部分,那些不知道經(jīng)過多少人口耳相傳最后被傅潤宜聽到的關(guān)于原惟的消息,連真假,對傅潤宜來說,都難以證實。
沒有了解原惟的渠道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的確如原惟所說,她的性格就是如此。
她其實明白,自己的性格不是很討喜,連喜歡一個人的方式也不是很拿得出手。
人一旦對自己有了自知之明,可能就會連做夢都中規(guī)中矩,對于本來就得不到的東西,也很難產(chǎn)生占有欲。
傅潤宜想起來畢業(yè)第一年發(fā)生的事。
那時候她還在龐茹那兒做模特,她不是很想賺錢,但是龐茹事業(yè)正紅火又缺人手,用得上她,她不好意思說離職的事,基本安排什么就做什么。
好像也差不多是五月,傅潤宜記得那是一個特別好的日子。原惟的堂哥婚禮發(fā)錯了通稿,應(yīng)該只有很少人看過那則很快被撤銷的新聞。
很不巧,傅潤宜就是其中之一。
新聞上說原景山的孫子原惟今日在意大利某百年莊園舉行盛大婚禮,據(jù)說新娘畢業(yè)于國外哪所名校,家世背景如何煊赫,通稿里附帶的一張照片是迎賓現(xiàn)場穿著深灰西裝、別著胸花的原惟。
照片里的原惟,無論是衣著和發(fā)型都是精心打理過的樣子,微微帶笑,只一個不經(jīng)意的抓拍側(cè)面,就已十分光耀奪目。
當(dāng)時傅潤宜跟著龐茹的團隊在外地拍攝。五月份的南部烈日高照已經(jīng)熱得人快要中暑,傅潤宜喝了一支藿香正氣水,坐在房車旁的小棚下面休息,認認真真看完了這條被推送上來的新聞。
然后,關(guān)了手機放在一邊。
中暑初兆沒那么快緩解,傅潤宜還是病懨懨的,喉嚨里發(fā)苦,不想說話,就看看樹,看看云,一個人靜靜地坐著。
什么也不做,也什么都做不了。
和璧隋珠,非我所有,不能稱憾事-
慢慢咽下食物,傅潤宜好像也飽了。
她望向原惟問:“你是不是當(dāng)過伴郎?”
原惟說:“嗯,當(dāng)過,我堂哥和曾凱結(jié)婚我都當(dāng)過伴郎,怎么了?”
“曾凱結(jié)婚了?”
原惟好像也吃好了,靠在椅子上,要笑不笑地打量著傅潤宜臉上驚訝不已的反應(yīng)。
“結(jié)了,看來你是真的不怎么關(guān)注崇北的事。”
曾凱的妻子是家中獨女,又排行最小,雖沒有正式在娛樂圈出道,但據(jù)曾凱說,娛樂圈的事她沒少管,婚前家里就替她一直收拾爛攤子、勸她低調(diào),現(xiàn)在這事兒已經(jīng)轉(zhuǎn)到了曾凱頭上。
婚禮是要致敬海盜爺?shù)模问绞且獏⒖茧娪肮?jié)的,紙醉金迷不夠,還要人山人海,廣灑三個月江湖請貼,遍邀十八路牛鬼蛇神。
凡是帶了錄像設(shè)備的,管你是開在哪個地下室的三流媒體,全都通通放行,就為應(yīng)自己的一句“真名媛不怕聚焦”。
一場婚禮儼然辦成了收山之作。
婚禮當(dāng)天,新郎的存在感不是很高。
曾凱站在一眾光鮮得體的伴郎中,被聚光燈和攝像頭重重包圍,還得注意表情管理,只以余光瞄了瞄左右好友,死死繃著笑肌,聲動唇不動地問:“今天是不是全世界都在看我出丑啊?”
原惟囑咐一旁新娘的哥哥,安保還要添幾隊人,離場前所有媒體設(shè)備都要查一遍,有些長輩不能隨便露面,要跟相關(guān)的輿控部門打好招呼。
說完,原惟側(cè)身替曾凱正了正領(lǐng)結(jié),同樣微笑著客客氣氣地低聲:“你下次結(jié)婚別請我了。”
曾凱:“好想逃婚……”
身旁另一位發(fā)小孟獻安慰他:“會更丟人,忍忍吧,反正大家都已經(jīng)看到了。”
原惟想,下次見面可以告訴曾凱這個好消息,并不是全世界都看過他出丑,起碼傅潤宜就一無所知。
“他結(jié)婚好早啊。”傅潤宜這樣感慨。
“早嗎?”原惟應(yīng)著,又輕聲道,“你不是到處跟人說,自己年紀也不小了,覺得結(jié)婚生子才是人生大事。”
傅潤宜目瞪口呆:“……你怎么知道?”
“可能我的習(xí)慣是先了解一下對方。”
“那不是真的!”傅潤宜連連擺手否認,“我胡說的,我沒有覺得結(jié)婚生子才是人生大事,我只是希望大家覺得我很無聊很沒趣,就不要再來找我搭話了……我沒有那種想法的。”
“我知道不是真的。”
原惟清楚,就像傅潤宜跟明成杰胡謅,希望明成杰能給自己一個家。
小貓在陽臺玩夠了,竄上客廳的小沙發(fā),很快走過來,傅潤宜拿起桌上一小塊酥皮遞給小貓,想看它會不會吃。
她低著頭,耳邊一縷頭發(fā)滑墜下去又被她的手指自然勾起,原惟看著,然后問:“那你有沒有想過,萬一有人聽了你的胡說,不僅沒覺得你無聊,還覺得你剛好很適合他,非常愿意跟你結(jié)婚生子呢?”
“有,有那樣的人嗎?”
傅潤宜抬起眼,很懷疑。
她摟著小貓給貓擦爪子,稍稍回憶了一下,接著誠實出聲,“我都覺得我那樣很像神經(jīng)病……”
原惟忽的笑了。
他的笑容大多淺淡,有些漫不經(jīng)心,傅潤宜時常不懂他的笑意由來,好在她并不會有要研究透徹的執(zhí)念。
傅潤宜接受自己不上不下的混沌狀態(tài),長久飄浮,無定義,所以同樣也接受籠而統(tǒng)之的外在世界缺少準(zhǔn)確的回音。
原惟問她:“你是寧愿被別人看作神經(jīng)病,也不愿意跟別人交流是嗎?”
對于傅潤宜來說,當(dāng)一個快樂自在的神經(jīng)病,比當(dāng)一個瀕臨崩潰的正常人,可能要好得多。
大概是渴望原惟的理解,所以換做其他人問,她只會說一個“嗯”字的問題,她會想要跟原惟好好解釋。
“有時候,我覺得,人和人看起來都是人,其實區(qū)別很大,就像電水壺和冰箱都是電器,但是屬性完全不同,不同的人與人之間,有些交流是很有難度的,就像讓一個只有加熱功能的電水壺開始制冷,這是不是很難?”
傅潤宜的反問情見乎言,但原惟聽后卻長久未語。
一想到原惟昨晚去對門幾分鐘功夫就云淡風(fēng)輕拿回來蔥和青菜,傅潤宜忽然擔(dān)憂,原惟可能真的會覺得她是神經(jīng)病。
過了一會兒,原惟帶上一抹笑說:“你看,你跟我溝通不是挺好的嗎?你現(xiàn)在在制冷嗎?電水壺。”
傅潤宜猝不及防被問住。
小貓還窩在她腿上一下下蹭著她,癢癢的。
她看著原惟,說不上來話,腦子里卻又有一種豁然見光的感覺。
原來——
心動的電水壺會變成冰箱。
傅潤宜知道自己的轉(zhuǎn)場十分生硬,但她真的說不出合適的話,于是突兀起身,把小貓交給原惟,轉(zhuǎn)身朝房間走去,丟下一句干巴巴的話。
“對了,我想起來我給你……是我和阿同一起給你準(zhǔn)備了一個小禮物,我去拿給你。”
東西已經(jīng)包裝好,淺粉的格紋紙,系了淡藍色的絲帶,方方正正的,只比原惟的拳頭大一點。
這個包裝配色在傅潤宜看來有點粉嫩也有點幼稚了,原惟的感受程度可能更深,但這是阿同搭配的,阿同覺得好。
傅潤宜也就尊重了阿同的選擇。
“本來是想在你離開新灣的時候送給你的,但我不知道你的行程安排,所以提前給你吧,你能不能先不要拆,等你離開新灣的時候再打開?”
原惟接過禮物。
輕得幾乎沒有什么分量,晃一下也沒有聲響。
“禮物應(yīng)該不是信吧?”他故意開玩笑。
傅潤宜頓了一瞬,好像很意外原惟會這樣猜,她急忙否認:“當(dāng)然不是,我知道你不喜歡別人寫東西給你。”
“哦,你知道。”
原惟坐在椅子上看站在他前方兩步的傅潤宜,兩只纖細白皙的手臂緊緊地貼身垂落,手指悄悄揪著衣料,仿佛被喊進辦公室認真聽老師說話的乖學(xué)生。原惟問:“不是不知道去哪里打聽嗎,這是從哪里知道的呢?”
原惟的記憶里,對傅潤宜不存在任何校園印象,仿佛同過校,卻從來沒打過照面。
這個季節(jié)崇北國高的校服應(yīng)該穿白色的短袖襯衣,女生扎灰粉配色的蝴蝶結(jié),傅潤宜睡著了會往人懷里鉆,手腳都不太暖,可能是有點畏寒,崇北五月份早晚溫差很大,傅潤宜或許會怕冷,把灰色V領(lǐng)毛線背心也套在襯衫外面。
這樣的傅潤宜丟進一群同樣打扮的女生中,會有什么機會遇見?在校園比賽的觀眾席,在講座散場后的人潮里,在會邀請家長進校的圖書館日……
遇見過嗎?
應(yīng)該遇見過吧,畢竟同校那么長的時間,至少應(yīng)該在很近的磁場里一起共處過。
但是原惟想,應(yīng)該沒有現(xiàn)在這么近。
他一手擼著傅潤宜的貓,另一手只往前稍稍一伸就能抓住傅潤宜的手腕,將她拉到更近的兩腿之間。
察覺到傅潤宜似乎走神了,原惟拇指在她手腕間細膩的皮膚上蹭了兩下,以作提醒。
“怎么不說話?”
本來站在原惟面前說話就很奇怪,此刻又忽然這樣靠近,傅潤宜越發(fā)不能保持自然,話在嘴邊繞了又繞,最后不太確定地回答:“我聽別人說的……他們說別人給你寫情書,你從來不看。我聽來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真的。”原惟很干脆地回答。
“真的不看嗎?”
原惟笑著反問:“你寫過啊?”
傅潤宜搖搖頭,說沒有,從來沒有。
知道原惟不喜歡某種行為后,她怎么會偏偏去嘗試呢。
傅潤宜視線垂望下來,原惟好像覺得她的手腕很好玩,一直這么捏在掌心,拇指時不時揉著那塊凸起的小骨頭,傅潤宜懷疑他搞錯了左右手,小貓的爪子在他另一只手里,原惟好像互動錯對象,把她當(dāng)成小貓了。
而他大概不曉得,即使是這樣簡單的觸碰,也如同朝她的心臟投來接連不斷的微小刺激。
傅潤宜不敢亂動,并且希望原惟不要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的錯誤行為。
原惟跟她說:“你不是知道嗎?”
“我知道什么?”傅潤宜回神應(yīng)著。
“我連看《歇后語大全》都覺得很累,當(dāng)然不會喜歡看別人寫的信,我那時候的中文不是很好,如果字再寫難看一點,可能看都看不懂。”
傅潤宜恍然,原來是這樣。
原惟覺得傅潤宜好像真是一只玻璃透明的電水壺,別說加熱制冷了,稍有些情緒反應(yīng)都清清楚楚掛在臉上。
“你不會以為我不看別人的情書很傲慢吧?”
傅潤宜一怔,隨后趕緊搖了一下頭,說:“沒有沒有。我怎么會覺得你傲慢,我一直都覺得你很好很好,你幫過我好幾次,不過,你可能不記得了。”
“我?guī)瓦^你,所以你就喜歡我?”
“不是。”傅潤宜說,下意識回握住了原惟幾根手指,一觸碰上,她在心里有點懊惱地想,這下原惟該知道他一直在擼的不是貓了。
“你不幫我,我也還是喜歡。”
“是因為你很好,我才喜歡你的,不是因為你對我好,我才喜歡。”
“我哪兒好啊?”原惟似乎沒有發(fā)現(xiàn),又好像察覺也無所謂,不僅沒有把手松開,還繼續(xù)跟傅潤宜這么拉著手,從玩她的腕骨,變成輕輕捏她的指節(jié)。
“傅潤宜,我這些年的變化挺大的。”
默了片時,傅潤宜垂落的眼睫顫動,手指在原惟掌心里幾無痕跡地劃了一下,聲音不高地說:“還是喜歡。”
原惟手指頓了頓,有兩秒僵麻。
兩秒后,他更緊一些地將傅潤宜握住。墻上的秒針空轉(zhuǎn)了一大截,原惟才松了手,貓從他臂彎里跳出去,他晃晃另一只一直沒放開的手,對傅潤宜說:“一直站著,不累嗎?”
累的,而且很不適應(yīng)。
但因為原惟拉著她的手,她戀戀不舍,所以愿意處在這種窘然與怦然更迭交織的狀態(tài)中。
聽原惟這么一說,傅潤宜慢吞吞縮回手,又來了一次生硬轉(zhuǎn)場,說:“你的外套曬在陽臺,我去幫你拿。”
從陽臺到客廳那幾步路,傅潤宜已經(jīng)將一件淺灰的薄帽衫疊好了,她交給原惟,原惟沒有接好,疊好的衣服又重新抖開。
地板上,陡然發(fā)出小金屬墜地彈起的當(dāng)啷一聲。
原惟朝后退開一步,看見腳邊躺著的一枚鑰匙,他之前在門口舊奶箱里找到過,可以說,因為有這枚鑰匙,才有了他和傅潤宜之間后來發(fā)生的一切。
原惟彎腰,從地上撿起。
傅潤宜輕咬著唇,看著原惟捏著一枚小小的金屬,抬眼朝自己看來。
“不是跟你說過,鑰匙不要亂放。”
傅潤宜感到一陣很強烈的尷尬。
剛剛疊衣服的時候才偷偷放進帽衫口袋里的,沒想到會這么快就掉出來。
“我想放在你兜里的……”
原惟當(dāng)著她的面,將鑰匙揣進褲兜,“放好了。”然后問她,“還有什么想的嗎?”
傅潤宜說沒有。
結(jié)果送原惟出門的時候,她好像有了分離焦慮一樣,很舍不得,還很想親一下原惟。
原惟手上拿著外套和禮物,一只腳已經(jīng)邁出門去,又忽然折身回來,另一只手摟住跟他尾巴一樣緊隨著他的傅潤宜,原惟朝傅潤宜低下頭去。
“不是說‘沒有’嗎?”
傅潤宜一直都是知錯就改的好孩子,立馬更正,細聲說:“有的。”然后抬起下巴,湊上去吻原惟的臉。
原惟低頭不動的姿態(tài)讓她踮著腳很容易就完成了這個動作,她一點點吻,一點點往原惟嘴邊靠近。
可能是嫌傅潤宜動作慢,原惟微微一偏臉,省略了其中過度的吻,直接印在傅潤宜唇瓣上,快速完成了傅潤宜的最終目的。
本來攬在傅潤宜腰上的手也移至傅潤宜腦袋后面,輕輕揉了兩下。
“你要是出門,記得告訴我。”
傅潤宜此刻非常依戀原惟,但她什么也沒說,只是乖乖地點了點頭。
這種狀態(tài),原惟都懷疑傅潤宜有沒有聽清楚自己剛剛說了什么,但原惟也沒再多言,只說:“我走了。”
第23章 23太陽雨-
第二天上午, 原惟正在聽助理匯報幾項工作進度。
不是特別嚴肅的辦公場合,雖然助理膝上放著筆記本電腦,隨時調(diào)出對應(yīng)的圖表數(shù)據(jù)匯報給原惟, 但是一旁沙發(fā)上葛優(yōu)躺的明成杰, 憑一己之力扭轉(zhuǎn)商務(wù)畫風(fēng)。
電話似乎是明父打來的。
明成杰對著手機一頓叫苦,說自己真沒在外鬼混,“我跟我哥在一起呢。嗯。就聽他們聊工作,我擱旁邊學(xué)習(xí)呢。”
助理說到晴天科技,語氣中明顯增了一分小心翼翼, 對方的意向仍不明確,計劃收購的事可能要擱置。
此時原惟放在桌上的手機亮了屏。
助理扶著電腦也悄然望去一眼。
他之前一直在原惟大伯手下做事,從原惟開始接觸集團事務(wù)后,p被撥來給原惟當(dāng)助理,沒正式見面前,他對原惟就不曾有過富家子的刻板印象, 因為一早聽說過原家內(nèi)部的八卦軼聞。
原景山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從商, 小兒子從政,早年有傳聞兩人同父異母,關(guān)系不睦, 但卻從沒真流出過什么實證。后來流言不攻自破,原惟的大伯非常看重自己這個侄子,完全是將原惟當(dāng)做自己的接班人培養(yǎng), 而他的兩個兒子一個進了部隊, 一個走了原惟父親的路。
這幾年相處下來, 因定期要跟董事長匯報原惟的近況,不得不處處觀察, 事事留心,他對原惟也有一些了解。
原惟待人沒有刻意擺出的架子,但也絕不會平易近人到讓人能忽略掉彼此之間的差距。
他多次目睹原惟擱置一些電話信息,包括來自他父母和大伯的,之后不得不接起時又總是輕易幾句話就能帶過去。
糊弄人很有一套。
剛剛董事長就打了電話來,原惟不接,隨后他很快收到董事長秘書十萬火急發(fā)來的消息,問小公子怎么又玩消失,在干什么。
俗話說一馬不鞴雙鞍,同侍二主的苦頭他算嘗盡了,明明原惟就近在眼前,他但不能如實匯報,說小公子在故意不接電話。
只能現(xiàn)編謊話應(yīng)付過去。
這時原惟手機又亮了,他比原惟還緊張。
看屏幕像是誰發(fā)來了微信。
原惟瞥去一眼后,將手機拿了起來,不知道手機上發(fā)來什么,原惟望著屏幕,嘴角翹起一絲很淺的弧度,看起來心情很好的樣子。
他很有眼力見兒地暫停了匯報。
而原惟似乎在回復(fù)信息。
昨天從傅潤宜家離開時,傅潤宜可能聽到了原惟最后說的那句“如果你出門,記得告訴我”,但傅潤宜似乎誤會了其中的意思。
原惟指的“出門”是擔(dān)心又出現(xiàn)那天他找上門結(jié)果傅潤宜回了鎮(zhèn)上的情況。
傅潤宜剛剛卻發(fā)來照片,帶小貓出門做檢查剪指甲也要報告給他,背景已經(jīng)在寵物醫(yī)院,像是她忽然想起來原惟的叮囑,趕忙拍了一張圖發(fā)過來交代。
[傅潤宜:圖片]
[傅潤宜:出門了,帶小貓來檢查,醫(yī)生現(xiàn)在在幫忙剪指甲,一會兒我們就回家了。]
原惟點開圖片,不僅有小貓露臉,還有傅潤宜撫在小貓腦袋上的手,傅潤宜穿了一件淡藍色的碎花長裙,小臂上掛的好像還是之前用過的那只環(huán)保袋。
[原惟:在哪家寵物醫(yī)院?]
回復(fù)完,原惟沒再把手機擱回桌上,拿在手心里,給一旁去了一個眼神,“你繼續(xù)說。”
沒說幾句,又來信息了。
這次助理只頓了頓又繼續(xù)講下去,助理明顯感覺到原惟的心不在焉,收尾也匯報得很快。
關(guān)于拋出的橄欖枝晴天科技并沒有接這回事,原惟似乎沒有想象那么在意,只說那就繼續(xù)觀望好了,按他們?nèi)ツ甑呢攬罂矗鲃又皇钦\意,不要讓人覺得我們才是著急的一方。
助理對于晴天科技的行為也十分瞧不上,內(nèi)部早就一潭死水,現(xiàn)在對外透露正在跟長恒集團接洽,妄圖拉到新投資盤活項目,實在好笑。
既然收購項目暫時擱置,分公司的視察工作也已經(jīng)結(jié)束,助理合上電腦問要不給原惟訂回崇北的機票。
聞言,原惟還沒說話,明成杰第一時間從沙發(fā)上彈起大聲反對:“哥!你別急著走,你走了我沒有好日子過,你再待兩天吧?新灣挺好玩的,你都沒怎么逛逛,這來一趟多遺憾啊。”
原惟像是真把明成杰的話聽進去了,靜然片時,輕輕點了一下頭,說:“也是。”
接著原惟起身拍了一下助理的肩,“我的機票不用你費心了,你自己先回崇北吧。”
助理瞪目結(jié)舌,眼看著原惟拿起車鑰匙就要出去。
明成杰巴巴跟上來,剛問一句“哥,你去哪兒”,原惟點開微信里一條信息,手機符咒似的朝前一伸,差點兒印到明成杰臉上來。
[愛死你了哥!你就是我親哥!我滾了,我保證滾得遠遠的,這兩天再也不打擾你了。]
明成杰看清楚了,縮著脖子,老實點頭:“好的哥,我現(xiàn)在就滾。”
助理站起身來,一臉為難,仿佛還有話要說:“可是小公子,要是我一個人回去了……不太好吧?”
“哪里不好?”原惟不露聲色望過去,“你是我工作上的助手,還是我生活里的探子?”
助理一時面色訕訕,支支吾吾道:“小公子,我真的沒亂說過什么。”
原惟嘴角一彎,十分自如地沖他露了個不至眼底的淺笑,頷首道:“所以我覺得你還不錯,繼續(xù)保持。”原惟望向明成杰,手指一動,“替我好好招待我的助理,給他踐個行,越熱鬧越好。”
明成杰精神抖擻,一把將助理肩膀死死摟住,跟原惟保證:“這點小事,包在我身上,哥你放心!”
傅潤宜在寵物醫(yī)院門口等了一會兒,就見一輛熟悉的黑色車子迎面駛來,雨刮器斜掃擋風(fēng)玻璃,模糊變清晰,她看見了坐在駕駛座的原惟。
天還是晴的,甚至可以說是艷陽高照,但剛剛下了一陣太陽雨。
這種天氣情況在崇北是見不到的,所以原惟停了車,走過來時,有些驚訝,墨鏡拿在手上,抬頭朝天看了一眼。
半片烏云也沒有了。
雨后甚至有氣溫迅速升高的體感。
傅潤宜想著原惟喜歡她的小貓,所以在原惟踩過地面未干的水印,走過來,朝她伸手時,她第一時間把貓遞了出去,并且有點賣好地告訴原惟,小貓今天洗了澡,現(xiàn)在摸著香香軟軟的。
原惟接過小貓,卻沒有很高興的樣子。
他看著傅潤宜,傅潤宜也看著他,四目相對,傅潤宜對原惟催促道:“你摸呀,真的很好摸。”
沉默了兩秒,原惟用勾著車鑰匙的手在小貓的后頸撩草地擼了兩下,是很蓬松細軟,但他沒那么喜歡,很快又把小貓遞給傅潤宜。
“你抱吧,我還要開車。”
等傅潤宜摟住小貓,原惟自然地攬著傅潤宜的肩,帶她走向副駕駛的車門邊,打開車門,等傅潤宜坐上去,原惟關(guān)上車門,又繞過車頭,坐進駕駛位。
原惟朝傅潤宜看了一眼,小貓被她放在腿上。
“它今天剪指甲了,我抱著不讓它亂動,不會抓到車座的,小貓不是很喜歡待在——”
傅潤宜甚至沒解釋完小貓不太喜歡待在貓包里,原惟已經(jīng)傾身過來。
忽然近至眼前的人影,打亂傅潤宜睫毛顫動的正常頻率,原惟的手臂從她頸側(cè)伸過去,拽來一截安全帶,咔一聲,按進凹槽里。
原惟:“安全帶。”
傅潤宜:“哦,我忘了……”
被傅潤宜抱著的小貓,此時好像變得討喜了幾分,原惟伸出一根手指在小貓腦袋上撓了撓,小貓舒服地扭起脖子喵喵叫,原惟問貓主人:“那今天出門鑰匙有沒有忘帶?”
傅潤宜聞言一驚,趕緊把小貓塞給原惟,低頭將環(huán)保袋一翻到底,然后慢慢抬起眼,把小貓抱回來,沖著原惟訕訕地咧了一下嘴角。
原惟了然,笑了一聲,直接啟動車子,頷首夸獎道:“你真的可以,傅潤宜。”
原惟用那把備用鑰匙打開門,進門后,鑰匙舉到傅潤宜眼前,“這就是你偷偷塞備用鑰匙給我的目的?我是更安全的舊奶箱?”
“你才不安全……”
傅潤宜小聲咕噥,說完就想跑,被原惟抓回眼前,原惟聲音低沉,又透露著危險:“你剛剛說什么?”
“我說你真好……”
“像話嗎傅潤宜,一個字也對不上。”
傅潤宜知道自己撒的謊破綻百出,所以先忍不住笑了,臉也很快紅了,顯得很靦腆,她不再試圖逃跑,原惟抓在她胳膊上的手掌立時不再像是禁錮,他們面對面站著,她找話題的能力實在蹩腳,醞釀幾秒才問:“你今天不用工作嗎?”
“不用。”原惟說,“之后也不用了。”
傅潤宜臉色倏然變化,望著原惟的眼睛里布滿擔(dān)憂。
原惟以為她聯(lián)想到了工作結(jié)束之后他可能就將離開新灣,如果傅潤宜因此發(fā)散思維,深入問一些問題,原惟想,他可能也需要一些時間思考才會有答案。
猶豫好一會兒,傅潤宜才問出聲:“你被開了嗎?”
“……”
原惟失聲的時間更長。
甚至有種語言能力被完全擊潰的感覺。
原惟樸素發(fā)問:“這又是你從哪兒知道的?”
“新聞。”傅潤宜講出自己可靠的消息渠道,并說,“我之前刷到過一個新聞,說你大伯對你并不好。”
“哪家媒體?”
傅潤宜哪有那種好記性,但卻篤然,“不記得了,但好像是一個有認證標(biāo)的財經(jīng)博主,應(yīng)該是真的。”
見傅潤宜如此確信不疑,原惟只好試著為傅潤宜的篤然添加當(dāng)事人的力證,“對我,的確不是特別好,但應(yīng)該不會把我開了,我現(xiàn)在閑屬于休假,休假,懂嗎?”
傅潤宜點頭,表示明白。
是休假。
傅潤宜說:“那我現(xiàn)在應(yīng)該也屬于在休假。”
這個說法倒新奇,原惟問:“休到什么時候?”
“嗯……休到不想休就不休了。”
原惟也點頭,表示明白。
是這種休假。
“那你呢?”傅潤宜問,“我可以問你的假期嗎?”
原惟想了想說:“應(yīng)該沒有你這么隨意。”
傅潤宜又點著頭,仿佛這個時候才想到關(guān)鍵,問道:“那你在新灣的假期打算怎么過呢?”
“新灣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嗎?你推薦一下吧。”
傅潤宜搖頭說:“沒有。”
隨之補充一句,“或許有,但我不知道,我不是很喜歡出門玩,我沒事的時候都一直待在家里,熟悉的地方也只有我家附近這幾條街道。”
“一直待在家里?”
原惟的疑問很輕,似乎有一番思考,然后說,“也不是不可以。”
第24章 24穿衣鏡-
一個人的獨居生活, 傅潤宜過了很久,甚有心得,但是兩個人待在一起, 要怎么打發(fā)時間, 她毫無經(jīng)驗。
傅潤宜其實在心里預(yù)想了一番,她自己宅家最常做的三件事,好像是——拼樂高,修花草,還有睡覺。
原惟只對最后一件事有些興趣。
而且似乎已經(jīng)看清傅潤宜的將就本性, 原惟不再指望傅潤宜能給出什么有趣的外出建議,就如同之前點餐一樣,原惟開始拿主意,提出選擇方案來詢問傅潤宜的意愿。
原惟想起崇北國高一貫非常重視體育運動,球類運動是必選的綜合加分之一,不參加需要寫很麻煩的申請報告, 而傅潤宜一直學(xué)小提琴,很可能跟他媽媽原夫人一樣, 對自己的手倍加愛護,不喜歡容易受傷的運動。
但是傅潤宜說她高中選過球類運動。
“網(wǎng)球。”
“網(wǎng)球?打網(wǎng)球很傷手腕,你可以打嗎?”
傅潤宜頓了一下說:“可以的, 沒有人管了。”
原惟不是分不清語言細節(jié)的阿同,甚至不用多想,就能明白“沒有人管”和“沒有人管了”之間的區(qū)別。
后者是之前有人管過。
傅潤宜四歲開始學(xué)小提琴, 此后十年間, 她的媽媽何恩芳在她的教育上幾乎傾注了全部心血。
傅學(xué)林對當(dāng)時唯一的女兒也期望頗高, 要求甚嚴,好在傅潤宜也從沒令他失望, 妻子精心培養(yǎng)的女兒,花朵一般,既學(xué)藝有成,又性情乖巧,旁人每每艷羨談起,都令他面上有光。
父母所有的建議,傅潤宜都會遵從。
比如不能在外面隨便亂吃東西。
所以即使周末被允許去參加一些同學(xué)聚會,要拍照告訴媽媽自己只點了熱牛奶的傅潤宜,也總是有些格格不入。
傅潤宜其實很好奇那些被“明令禁止”的垃圾食品是什么味道,但對于當(dāng)時的她來說,忤逆父母是天大的心理負累,是不可逾越一步的雷池。
她也因此缺少至交好友,但并不孤單。
因為媽媽一直陪著她,媽媽就是她最好的朋友。
再比如,媽媽叮囑她要好好保護自己的手。
所以從小學(xué)到初中傅潤宜幾乎沒怎么上過體育課,更別說參加一些劇烈的競技運動。
上高中后,家里的氣氛徹底變了。
她所有的成就和進步都會令另一個人陷入尷尬,有關(guān)傅潤宜的一切,都成了動輒得咎的話題禁區(qū)。
于是漸漸,很少有人再談起她。
傅潤宜猶如一張沒有個人意志的白紙,被人寫了一半后,才發(fā)現(xiàn)落錯了筆,于是又草草投進水里,一點點被沖淡字跡。
好處是也不會再有滿懷期待的聲音來反復(fù)提醒傅潤宜,她以后是要當(dāng)小提琴家的,小提琴家的手和生命一樣重要。
傅潤宜的手,終于有了受傷的權(quán)利。
在她自己某一刻的故意為之之下,傅潤宜人生第一次品嘗手腕脫臼的滋味,腫脹,僵疼,筋骨錯位的感覺,仿佛那一刻她已經(jīng)獻祭掉了一部分的自己。
原來“歸還”,真如傅雯寧所說,不是什么輕飄飄的感覺。
借著她手傷修養(yǎng)的契機,傅學(xué)林順理成章建議停掉傅潤宜的小提琴課,媽媽一開始不同意,但傅潤宜答應(yīng)了,之后她將自己所有的琴譜都整理起來,封進箱子里,說自己想休息。
許許多多的夜里,床褥下沒有豌豆硌著,傅潤宜還是會睡不著,枕頭也總是不知不覺就濕掉一圈。
她想,自己終究還是很幸運的一個人。
其實在上一任老師因舉家移民不能再教她的時候,傅潤宜就應(yīng)該跟小提琴告別了,好老師不是那么好找的,這個家沒有義務(wù)再在她身上耗費比傅雯寧更大的精力。
怎么會那么巧呢?
偏偏這個時候原惟回國了。
他的媽媽愿意試著收一個學(xué)生來教,在上一任老師所列的名單里,明老師偏偏選中了自己,她是那樣溫柔的一個人,總是耐心鼓勵,即使學(xué)生犯錯也絕不會受到任何批評。
這樣一想,好像已經(jīng)多掙來一段好時光。
那些夜晚,傅潤宜揉揉眼,趴在微潮的枕頭上又能緩緩抿出一個笑。
腦子快速閃過一些往日畫面,傅潤宜任由它們回放,仿佛她的身體里已經(jīng)生出某種阻隔,舊的記憶不會再輕易和新的傅潤宜發(fā)生疼痛反應(yīng)。
末了,她只沖著眼前的原惟同樣露出一個笑。
原惟卻覺得有點莫名,嘴角揚出一絲笑弧,“傻笑什么?喜歡打網(wǎng)球嗎?”
傅潤宜思考后,說:“有點喜歡,如果是跟你打的話。不過我有點菜,你得給我喂球,我才能接到。”
原惟也思考了兩秒,淡淡道:“那不止‘有點菜’了吧?”
傅潤宜立時紅了臉,也無法反駁。
通過手機搜索到的運動館,位置和之前的花店在同一處商場,依然是步行能到的距離,傅潤宜和原惟一起出門又一次路過編鼓巷。
這次過綠燈之前,他們已經(jīng)牽起手。
打完網(wǎng)球返程,傅潤宜抓握著原惟的手指,離原惟非常近,又對原惟安利起這條街盡頭的編鼓博物館,因為平時活動范圍有限,那是為數(shù)不多傅潤宜愿意頻繁散步前往的地方。
原惟朝傅潤宜所指方位看了一眼,今天的人潮不少,但他似乎興趣缺缺,“我去買門票你有回扣拿嗎?”
傅潤宜搖頭:“沒有。”
原惟很干脆:“那不去了。”
傅潤宜抿嘴笑了一下,說好吧。
路過冰飲店的時候,傅潤宜停下步子,跟原惟示意門口冰淇淋造型的廣告立牌:“但是如果你買這個的話,我就可以享受第二只半價。”
冰淇淋原惟去排隊買來了。
一人一支,踏陽而歸,到家剛好吃完。
門一關(guān)上,冰涼的嘴唇,濕熱的口腔,彼此貼在一起有奇異的觸感,內(nèi)涼外熱,渴切一般的探索,傅潤宜第一次主動伸舌頭,靈活地鉆過去,觸碰原惟,親了一會兒,兩人才慢慢分開。
傅潤宜意猶未盡,又有些后悔。
“早知道我也要香草口味了。”
低頭的原惟:“……”
所以剛剛是在嘗香草口味?
也不是每個白天他們都會頂著太陽出門,白天也可以用來做一些看起來并不適合在日光普照時候做的事,雖有白日宣淫之嫌,但貌似真有與夜幕降臨時候完全不一樣的感受。
辭春入夏的時節(jié),新灣的午后微燥微黏,整個世界仿佛被沉入蜂蜜罐的底部,暖融融,透著琥珀色的光芒。
傅潤宜對如何度過這樣的時節(jié)很有經(jīng)驗。
這樣的下午,除了睡覺,做什么事都會沒辦法集中精神,空氣里仿佛摻雜了粘稠膠質(zhì),人是落入蜜糖碗中的小小飛蟲,行動困難,思想昏聵。
除了沉下去,只有甜蜜地沉下去……
百葉窗向下拉合,房門卻似乎沒有關(guān)好。
傅潤宜望著原惟,顛簸中的腦子里已經(jīng)開始昏聵,但還是在門朝內(nèi)敞開一道縫隙時,精神驟然一凜。
“貓——貓進來了,嗯……”
原惟卻仿佛并不在意小貓忽然從門縫擠進來,探進一顆灰茸茸的小腦袋,圓圓的眼睛好奇看著臥室里小貓不宜的成人場景。
“它知道我們在干什么,貓沒有羞恥觀念,能看懂人類的性/交,它對人類的繁殖行為興趣濃厚,甚至?xí)^察和模仿。”
清冷悅耳的男低音,科普一樣的話,一句接一句刺激著傅潤宜的神經(jīng)。
傅潤宜的耳廓隨之發(fā)癢,熱息一陣陣撲得她頸根顫栗,接著落下密密的吻,一下下沿鎖骨往下印,躲也躲不開。
人與意識同樣的浮浮沉沉,傅潤宜飄忽著,原惟又從胸口處移上來,輕喃的聲音,近在耳邊,又似乎很遠,“你想知道你現(xiàn)在在貓眼里的樣子嗎?”
傅潤宜聞聲一愣,緊縮起的身體上,鎖骨深陷。
她的答案似乎也不重要。
在彼此不分開的情況下,原惟已經(jīng)將她抱下了床……
房間里的鏡子,通常是穿好衣服后,傅潤宜才會站在前面照一照,借此調(diào)整衣冠。
一絲不縷站在鏡子前,還是第一次。
不,其實也不是完全身無一物,她還貼身穿著的彈力很好的細吊帶,只是被推到胸口以上,并不比不穿更好。
穿衣鏡發(fā)揮類似于即時攝影的作用。
原惟抬高她一側(cè)的腿,本該被遮擋的細節(jié),也立刻被映照得更加清晰。
羞恥催化成一道道泛濫的電流,滋滋淌過全身。
傅潤宜需要配合,本來蓬軟的海綿墊子在她腳下被踩得扁扁的,但還不夠,她還需要微微踮起腳才勉強能彌補和原惟的身高差,纖細的足腕用力繃著,除了身后的原惟和身前抓扶的鏡子再無所依憑的姿勢,也迅速耗光傅潤宜的體力。
最后傅潤宜支撐不住了,兩腿一軟,離開了原惟,氣力用盡地癱跪在鏡子前。
她的面前,幾道駁花鏡面的透明液體,雨痕一樣淌下來。
那是來自她身體里的水分。
傅潤宜從鏡子里看見一個扭曲模糊的自己,還有高大沉默的、站在她身后的原惟。
時間被消磨,黃昏從簾間細縫滲進,光影條條,明明暗暗,濃郁又十分和諧的橘調(diào)。
這種色調(diào)和場景通常會出現(xiàn)在中世紀的情欲畫里,赤身裸體的男女,事后分離,如同兩個毫不相干的靜物,四周卻迷亂不堪,處處欲蓋彌彰,暴露艷情。
原惟其實還沒結(jié)束。
但是傅潤宜已經(jīng)體力不支,他朝傅潤宜瞥了一眼,看她的狀態(tài),急促的呼吸帶動雪白脊背起伏,像是累到了。
所以原惟沒再拉她繼續(xù),而是摘掉一層礙事的透明薄膜,看著跪在鏡子前的傅潤宜,自己解決最后一段。
透過眼前的穿衣鏡,傅潤宜看到原惟漠然低垂著的臉上,鼻子很高,眉心到鼻梁的弧度,峻峰一樣,帶著一點冷淡的傲氣,非常好看。
還有那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修長的手指十分具有藝術(shù)性,頻率很快,身臨其境的動態(tài)落入旁觀者的眼球中,也過分直白,仰賴操控者本身的賞心悅目,有種粗暴的美感。
那個東西似乎比通過神經(jīng)末梢感覺到的時候還要大,和原惟的手臂同樣青筋暴起,十足兇悍。
傅潤宜懵懵的,卻似看傻了。
猝不及防的一道液體噴出,射在鏡子里傅潤宜的臉上,雖無實感,但視覺仍然被強烈沖擊到,好似真的迎面而來。
傅潤宜第一時間閉上眼睛,肩膀傾斜,躲避似的抖了一下,嚶嚀一聲。
閉眼而至的黑暗里,她聞到淡淡的腥氣。
傅潤宜剛剛突然哼出的一聲,短促又嬌細,原惟看過去,很快察覺到了她的反應(yīng)因何而來,她好像被嚇到了。
鏡面斑駁,仿佛真弄在她臉上。
原惟嘴角沒怎么動,只用很低的氣音笑了一聲。
分清鏡中與現(xiàn)實,傅潤宜的睫毛簌簌顫著,睜開了眼,鏡子是鏡子,她是她。
傅潤宜扭過頭,看見原惟抽出紙,垂眼清理幾下,很快套上褲子。
傅潤宜發(fā)現(xiàn)原惟不是很喜歡暴露自己。
但一結(jié)束就穿內(nèi)褲好像也很不舒服,他每次都這樣空襠穿著寬松的外褲,但因為沒有徹底消停,還是會特別明顯地支出來。
原惟可能覺得穿上褲子,文明許多。
但是在傅潤宜看來,原惟這樣套著褲子比不穿還要色情。
這跟穿情趣內(nèi)衣有什么區(qū)別呢?
傅潤宜認為沒有。
那些男模店里故意將胸腹噴濕,搔首弄姿,自己撫摸自己做作喘息賣力表演的男人,也沒有原惟這么色情的,色情不自知才是最色情的,傅潤宜這樣認為。
再次看向鏡子,剛才濺花的地方,已經(jīng)覆上一層新的更濃厚的液體。
是原惟的,流速也相對慢。
緩過體力透支,傅潤宜伸手試圖靠近鏡子中的自己,指尖剛碰到粘稠物,便被另一只大手很不愉快地捉開。
“不臟?”
原惟剛剛?cè)拥舫扇死F(xiàn)在又重新抽一張濕紙巾,垂著眼,來擦傅潤宜的手。
傅潤宜很順從地伸著自己的手,乖乖讓原惟擦,低聲道:“我只是忽然好奇,那是什么味道。”
原惟腦袋里轟的一聲,仿佛有根連接理智的電絲被頃刻熔斷。
夜幕降臨后,他們又重新來了一次。
在水汽充盈的浴室。
傅潤宜的浴缸也很小,剛剛足夠容下兩個人。
原惟沒有在這種事上弄傷人的惡癖。
猜想她大概也含不下去,傅潤宜的嘴角還可能會受傷,而且原惟不覺得傅潤宜會喜歡這種東西,葉公好龍的獵奇心,通常在被滿足后很快就會敬而遠之。
傅潤宜舔了原惟沾了東西的手指,像不喜歡腥味的兔子突然嘗到小魚干的味道,一瞬間皺起臉來。
見她如此反應(yīng),原惟笑,故意說:“要全塞你嘴里嗎?”
傅潤宜立馬搖頭。
原惟沖凈手,攏來干凈的水,送到傅潤宜嘴邊,傅潤宜眨了眨眼睛,慢慢將嘴唇貼上去,就著原惟的掌心,吞了一小口水,漱一漱,腦袋探到浴缸外面,朝著下水口的位置吐掉。
“我還想再漱一下。”她禮貌地說。
原惟又攏來一捧干凈的水喂她。
傅潤宜感覺以后自己都不會再有這種奇怪的好奇心了,雖然不那么濃,只有一點淡淡的腥,但她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判斷,這個東西吃下去并不會開心。
她有點疑心,之后跟原惟接完一個長長的濕漉漉的吻后,還是不放心,問原惟:“我嘴里有沒有奇怪的味道?”
原惟讓她把嘴巴張開,傅潤宜照做,露出口腔內(nèi)一小截粉紅柔軟的舌尖。
修長手指探進去,摸索著,診判一樣查訪。
剛剛她伸出一點舌頭舔時,原惟就覺得那畫面說不出的色情,很想碰。
潮濕的口腔里,溫度很高,觸感柔嫩如一小塊加熱軟化的果凍,有柑橘類漱口水余留的清新氣味。
最后弄得傅潤宜口涎淌出來一點,原惟才抽出食指和中指,拇指捋她頰邊黏著的濕發(fā),然后掌心捧著她的臉,獎勵一般,輕輕啄吻在傅潤宜慢慢閉合的唇瓣上。
“很干凈。”
傅潤宜這才放心。
過了一會兒,傅潤宜把自己的手攤開,伸給原惟看,她的指腹在浴缸里泡到起了皺。
不能再泡在水里了,他們實在折騰過久。
第25章 25危險物品-
傅潤宜從架子上扯下浴巾裹住自己, 看著她和原惟放在一起的干凈衣服,男人深灰的T恤緊挨著一抹清新蓬松的象牙色,是傅潤宜團成包子狀的睡裙。
已經(jīng)伸出去的白皙手掌, 臨時偏了方向, 抓住了睡裙旁邊的深灰的T恤,傅潤宜扭頭看原惟。
原惟的手指沒進烏濃潮濕的短發(fā)里,發(fā)梢已經(jīng)看不見泡沫了。
傅潤宜看了一會兒,掌心不由收緊了一些,試著問:“原惟, 我可以穿你的衣服嗎?”
原惟額前的頭發(fā)都朝后捋去,潮濕而沒有任何打理感的背頭,滿臉的冰涼水痕,顯得他眉壓眼的面孔一時英俊得近乎鋒利。
就是這樣一張臉,在聽到傅潤宜的聲音后,抹了一把臉上的水, 原惟看著身體裹著浴巾、手里抓著他的衣服的傅潤宜,他偏了偏頭, 嘴角微翹,露出一個好玩的笑來。
“那我穿什么呢,穿你的吊帶裙?”
傅潤宜怔了下, 面頰發(fā)燙,一時也發(fā)窘得想笑,知道原惟不是拒絕的意思, 她立馬給出解決辦法:“你帶來的箱子里還有別的衣服嗎?我?guī)湍闳ツ? 可以嗎?”
傅潤宜小心翼翼商量的語氣讓原惟覺得很多余, 但他用并不厭煩的表情,點了一下頭說:“可以, 去吧。”
傅潤宜踩著夾腳涼拖“吧嗒吧嗒”跑出去,回來得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快,原惟頭發(fā)都快擦到半干了,浴室門縫里才擠進一只又白又細的手臂。
指間捏著一件白T,沉默不語地塞進來。
原惟看過去,感慨浴室這扇刻花玻璃的設(shè)計精妙。
即使不說話,也能看清門外貼著的人穿著寬大的T恤,下擺遮到大腿上,雖然伸進來的手臂平平直直,但人并沒有在外面規(guī)規(guī)矩矩地好好站著。
似乎雀躍,似乎俏皮,不僅身體歪斜著,還翹起一只腳。
原惟伸手從門邊一接下衣服,門口的傅潤宜就飛速跑走了,薄薄的拖鞋底又“吧嗒吧嗒”響了一陣。
套上衣服,原惟才發(fā)現(xiàn),這件白T跟剛剛那件深灰的T是同一個牌子,款式也很像。
很難不去猜,去拿衣服的人,是在幾件短袖里仔細比較過,才拿過來的。
客廳里,吹風(fēng)機只響了一會兒就停了。
原惟從廚房喝完水出來時,傅潤宜披著半濕的長發(fā),頭頂搭著一塊毛巾,吹風(fēng)機卻已經(jīng)擱置在旁,似乎是小貓?zhí)仙嘲l(fā)來找她玩,傅潤宜手里拿著昨天跟原惟一塊買來的新款逗貓棒,稍稍揮動,問著小貓:“你喜歡這個新玩具嗎?”
原惟吹著自己的頭發(fā),視線卻一直圍繞在固定區(qū)域,仿佛那根逗貓棒的功用強大,不止能吸引小貓的注意力,傅潤宜揮著逗貓棒,對成年男性也具備同樣的作用。
在相對的一動一靜中,原惟目光長久落在傅潤宜身上,又下意識地開始分析傅潤宜,她的生活里幾乎沒有固定的節(jié)奏,他之前誤以為是傅潤宜有注意力不集中的習(xí)慣,后來發(fā)現(xiàn),或許是她有一套自己的邏輯來判斷事情是否重要。
在自己能力范圍之內(nèi),盡可能隨心所欲。
比如頭發(fā)吹到一半就跑去跟小貓玩,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
男人的頭發(fā)短,很好吹干。
原惟關(guān)了吹風(fēng)機,喊了聲傅潤宜,招招手叫她回沙發(fā)上來,原惟看她過來坐好,手掌隔著毛巾揉了揉,開著低檔的溫和風(fēng)速給傅潤宜吹頭發(fā)。
傅潤宜乖巧地并腿坐著,肢體似乎還有些局促。
小貓又跑回來,跳到她的腿上。
傅潤宜微微低著頭,垂落的發(fā)簾擋著大部分的臉,在原惟的角度,只能看見她柔軟的發(fā)頂,還有在她膝頭,她試圖用手捂住小貓的眼睛的樣子。
這動作,叫人不由想到下午那場焦灼情事里,她語不成調(diào)地說著,小貓進來了,小貓會看到。
原惟俯下身,不懷好意地朝傅潤宜靠近,用磁沉的聲音故意提醒:“它已經(jīng)看到了。”
傅潤宜也想到了下午發(fā)生的事,捂在小貓眼睛上的手一頓。
似乎不太能接受自己的小貓不再心靈純潔,傅潤宜先是輕輕揉了揉貓腦袋,又閉合了幾下小貓的耳朵,有點病急亂投醫(yī),仿佛拿小貓當(dāng)一塊浸了污水的小毛巾,擰一擰,揉一揉,污水?dāng)D出來,小貓就干凈了。
傅潤宜甚至還試圖自我洗腦:“……它會很快忘掉的。”
原惟:“那是魚。”
傅潤宜扭頭輕輕瞪了原惟一眼,被人戳破幻想,“要生氣了”和“舍不得生原惟的氣”在她的表情上糾結(jié)打架,兩腮高高鼓起來,眉頭卻慫慫地耷拉了,要氣不氣的樣子既窩囊又窩囊得可愛,嘴巴動了半天,但半天都沒說出一句話來。
原惟眼皮微斂,瞥著這樣的傅潤宜,臉上漾著一層淡淡悅色,一邊若無其事一邊又變本加厲,沒拿吹風(fēng)機的那邊手掌,師出有名地輕按著傅潤宜的腦袋,去吹傅潤宜另一邊的頭發(fā),讓她保持這樣的仰望自己的姿態(tài),他卻故意不看她,不與傅潤宜眼神交流,手指穿進她發(fā)絲里一下下捋撥,過分專注。
傅潤宜抿住嘴,在心里想,還好原惟不是真托尼,不然,即使他長得好看,但服務(wù)這樣冷漠,客人也不會在他這里辦卡。
業(yè)績肯定很差勁。
說不定還會收到的很多投訴,客人會覺得原惟服務(wù)態(tài)度不好。
上次傅潤宜跟龐茹還有另一個模特小姐姐一塊去一家發(fā)型沙龍做護理,就看到店長在角落斥責(zé)一個有個性的小男生。好像是有女顧客開玩笑說你待會兒陪我去吃飯我就辦你們店的VIP,但是小男生沒答應(yīng),得罪了客人。
店長脾氣很大,聲音也很兇,將印著店名logo的黑色圍裙扔到小男生身上,說:“能干干,不能干就滾!”
傅潤宜天馬行空地想著,如果那個小男生是原惟的話,她可能會走過去告訴他,“你要不要滾來我家?”
好處是,傅潤宜不會兇人,并且對待原惟總有許多熱情,即使想邀請原惟一起吃飯,被直接拒絕,也不會生氣,更不會投訴原惟。
耳邊的暖風(fēng)還在吹,左右換著,聲音呼呼的。
傅潤宜目睹自己細軟的發(fā)絲飛舞,發(fā)梢如同小小的觸手,落到原惟的手臂和衣服上,又輕盈彈開,來去無覺。
傅潤宜覺得自己可能也是玻璃缸里的小金魚,記憶短暫,很快就丟掉先前擔(dān)心小貓不再純潔的情緒,心臟像一團被暖風(fēng)吹著的柳絮,熱熱的,軟軟的,安靜地團在一起。
傅潤宜仰頭看著原惟說:“你是除了發(fā)型師之外,第三個幫我吹頭發(fā)的人。”
“是嗎,那我還挺不特別的。”
原惟應(yīng)該笑了一聲,但是被吹風(fēng)機的聲響蓋去了,因為傅潤宜目不轉(zhuǎn)睛看著他,捕捉到他唇鼻之間的微小動態(tài),是那種氣音短促的笑。
如果此時貼在他身上,會感覺到那一刻,他胸腔的微震。
像漲潮時的第一層浪,只是漫不經(jīng)心覆上來,晝夜等待過的砂礫就會瞬間柔軟潮濕,心甘情愿隨著這一層浪被卷到天涯海角任何一個地方。
傅潤宜就這樣發(fā)了一會兒呆。
原惟問:“另外兩個是誰?”
傅潤宜答道:“媽媽,還有雯寧。”怕原惟不知道,她又解釋一句,“就是傅雯寧,我姐姐。”
聽到那位真千金的名字,原惟有些意外,“她還幫你吹過頭發(fā),你們關(guān)系很好?”
“不是,那時候我的手受傷脫臼了。”
原惟視線很快挪到傅潤宜的手腕上:“哪只?”
傅潤宜抬了一下,是拿球拍也同樣是握琴弓的右手。
看著自己的手,她想起十幾歲傅雯寧給自己吹頭發(fā)的樣子,傅雯寧一邊吹一邊看著鏡子里的彼此,聲調(diào)冷冷的,說她不用這樣。
“你不還是很漂亮,成績也依然很好,你以為這樣就一了百了了?瞎折騰什么呢。”
那時候的傅潤宜,久久沉默,吊起的傷臂仍時時傳來難忍的痛感,但她睫毛低垂著,視線寧愿去數(shù)石膏上的紋理,也不想朝鏡子里看。在吹風(fēng)機的聲音停止后,她對傅雯寧說了一句謝謝。
直至現(xiàn)在,傅潤宜仍然有些分不清,當(dāng)時雯寧那句話里的意思,是說她沒必要這樣令自己受傷,還是說即使她這樣做了也遠遠不夠。
不過好在,硬去接自己本就接不到的球以至于受傷這樣事,她此后都沒再做過。
傅潤宜也是很怕疼的。
耳邊的風(fēng)聲停了。
原惟說:“好了。”接著問她這個吹風(fēng)機要放在哪里,傅潤宜指著客廳某個柜子,說放在第二個抽屜里。
話音剛落,陽臺忽然傳來一聲異響。
原惟和傅潤宜先后扭頭看去一眼,傅潤宜的臉上率先浮出一抹心煩的忍耐。
原惟看著她,“東西倒了?”
“應(yīng)該不是。”傅潤宜聲音很低,小貓熟悉環(huán)境后已經(jīng)乖乖待在室內(nèi),不再亂跑亂撞,“……不用管的。”
原惟反應(yīng)很快,想起之前阿同一打開門就質(zhì)問他,是不是欺負傅潤宜的壞蛋,還有那盆碎掉的茉莉。
聯(lián)系剛剛的聲響,似乎就是樓上墜下。
“樓上的?”
傅潤宜還沒來得及說話,門鈴就被按響了。
原惟先邁步,“我去開。”
同樣是眼鏡男,門外那張?zhí)笾桃庑θ莸哪樋祝r襯得同樣是近視患者的許醫(yī)生眉清目秀極了,也奇哉,有些人好像真的就把“不是好人”刻進每一道五官走勢里,毫不隱藏地向世人宣告。
門外的男人看見給他開門的人是原惟,笑容也跟撤兵似的迅速消失,拘謹起來的臉色連不懷好意瞧著都淡了不少。他看著眼前這個高大的冷面男人,嘴角先抽了抽,似乎想客套地笑一下,但迫于威壓沒笑出來,以至于表情顯得有些滑稽。
“不好意思啊……我是傅小姐樓上的住戶,剛剛曬衣服,毛巾掉到你們陽臺上去了。”
原惟淡聲問:“不是第一次了吧?”
男人心虛地訕笑起來,解釋道:“男人嘛,難免笨手笨腳的,曬衣服這種小事做不好其實也比較正常,理解一下,真的不好意思,我下次一定注意。”
原惟露出一個敷衍的笑,緊跟著點了一下頭說:“能理解——”
“男人的確是這樣,我剛剛也笨手笨腳的,剛撿起來不知道怎么就掉到一樓去了,你去撿吧。”
說完,門外的男人還尷尬站著,一時不知反應(yīng),可能在猜原惟是否在開玩笑。
而傅潤宜的腳步聲已經(jīng)從客廳移到陽臺。
原惟客氣地對男人說:“大半夜,騷擾鄰居挺沒素質(zhì)的,要不我們結(jié)束對話?”
商量的語氣剛落,卻連對方反應(yīng)回答的時間都沒等,原惟已經(jīng)干脆關(guān)上了門。
砰一聲,響徹樓道。
原惟走到陽臺,傅潤宜彎腰趴在欄桿上,指給他看,小聲說:“在那里——”
“你扔的?”
傅潤宜疑惑:“你剛剛說的話,不是讓我去扔的意思嗎?”
原惟點頭:“是,真聰明。”
傅潤宜收下夸獎,出了氣、過了癮一樣,舉起手臂掄了半圈,“我用了超級大的力氣。”
原惟握住傅潤宜掄開的那只胳膊,輕捏了捏她的手臂,沒什么肉,又軟又涼的膚感,像捏一塊冰皮小蛋糕,更不存在什么硬實的肌肉了,也不知道她哪里有她自己說的“超級大的力氣”。
樓下這時傳來響動。
男人原地尋覓一圈并無所獲,揚著大臉朝樓上看來,似乎有點興師問罪的怒意。
“我怎么找不到啊?”
傅潤宜不習(xí)慣跟別人對峙,更厭惡與不喜歡的人交流,立時閃避開目光,她不想看這人,下意識往原惟手臂上靠了靠。
原惟則如有感應(yīng)一般,手臂繞過傅潤宜肩膀,將她輕輕摟住,另一只手,隨性朝馬路邊一指,眉梢微微一挑,滿口胡話都面不改色。
“可能在那兒——剛剛風(fēng)有點大,笨手笨腳的,理解一下。”
樓下的男人當(dāng)即黑了臉,什么風(fēng)能把一條毛巾吹到馬路邊上?但他也沒底氣出聲,畢竟也沒什么笨手笨腳能支撐住他三番五次往樓下掉衣服。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啞巴虧,只能這么咽下去。
那人一走,不僅安靜了,連樓下老小區(qū)的夜景都順眼許多,空氣很好,風(fēng)里糅著濕潤的花香。
“阿同上次說的就是他?”
傅潤宜點頭,“嗯。”
“經(jīng)常這樣?”
“有過幾次,他好像是今年剛搬過來的。”
其實傅潤宜根本不怎么留心鄰居的動向,也不清楚別人的搬進搬出,只是她的陽臺開始落樓上的東西是從今年年初開始的。
并且這個人毫無品德。
有一次傅潤宜清理門口那盆菠蘿花土壤里的煙頭,遇上這人從樓上下來,他一副好心的樣子告訴傅潤宜她對門的大哥煙酒都來,果然素質(zhì)也差,但是傅潤宜知道,其實那些煙盒和煙頭就是這人塞到她花盆里的。
“你怎么知道?”
傅潤宜說:“因為對門大哥是忠實的國貨愛好者,根本不會抽萬寶路這種外國牌子,而且人家很講衛(wèi)生,根本不會亂扔垃圾。”
原惟問要不要他來幫忙處理這件事。
傅潤宜搖搖頭,說不是特別大的事,她自己可以處理。
“你確定自己可以?”
“真的。”怕原惟不相信自己有防衛(wèi)還擊的實力,傅潤宜讓他等一下,跑去屋里又很快回來,手上拿著一個銀色的金屬圓柱體。
原惟掃了幾眼,“防狼電棍?”
傅潤宜站在原惟面前,驚訝地瞪大眼:“你怎么知道?這么好認嗎?”
原惟說:“猜的。”
“那天晚上在樓下,如果你不出現(xiàn),我可能就要把它拿出來用了。”
原惟看著樓下的一盞路燈,當(dāng)時他下了車,就是在這盞路燈下看見傅潤宜被那個樂隊的鼓手糾纏。
原惟從傅潤宜手里接過鋼筆大的東西,打量片刻,“這個東西有用嗎?”
說著已經(jīng)摸索到開關(guān)位置,貼著自己的皮膚,像是要試的樣子,傅潤宜立馬伸手去攔,手指握住原惟的手指,“不能按,很疼的!”
“你用過?”原惟問。
“之前用過。”
那時候還在做模特工作,影棚按天算錢,為了縮減經(jīng)費,常常拍到深夜才能結(jié)束。
同事幾乎都是女生,大家結(jié)伴去吃東西。那種深夜的排擋,經(jīng)常會遇到一些莫名其妙的男人,說她們這么晚出來不就是想要找男人,手腳也不干凈。
傅潤宜就用了。
原惟問:“有效果嗎?”
傅潤宜說:“有的。他爬起來就報警了。”
“然后呢?”
“是他騷擾在先的,他就被拘留了。但警察說,這個東西不合規(guī)制,屬于危險物品,不能放在身邊,他們要沒收。”
“那怎么拿回來的?”
東西在原惟手上被輕輕拋玩,他比較好奇這點——跟人拉鋸解釋,然后賣乖請求,對傅潤宜來說并非一件易事。
傅潤宜懵懵的,搖了搖頭說:“沒有拿回來。”似乎覺得跟原惟說這個有點丟臉,她聲音弱了一些,“沒收了我就不要了。這個是新的,我重新買的,人家都說這是危險物品了,我說‘可是這個挺好使’,人家肯定也不聽我的。”
原惟清爽的額發(fā)被夜風(fēng)吹動,聞聲笑了笑:“挺好。你也不聽,你買了新的。”
傅潤宜心情不錯,只是不太會接這種淡淡的調(diào)侃話。
手臂撐著欄桿,她仰頭看天。
夜空深邃,月亮只有一半,也不是很亮,似乎有稀薄的烏云繚繞在月亮周圍。
忽然,原惟出聲:“關(guān)于那天晚上,你還有沒有別的想說的?”
第26章 26特殊日期
傅潤宜臉上呈現(xiàn)一種被問懵了的表情, 扭頭看著距離很近的原惟,而原惟的表情很淡,令傅潤宜找不到任何頭緒。
關(guān)于那天晚上……
傅潤宜覺得是偶然事件, 但其中也有一部分人為成分。比如, 因為喜歡原惟,所以在神志混亂又內(nèi)心渴求的情況下對原惟提出那樣的請求,換做其他任何人,夜半出現(xiàn)在她家,傅潤宜會采取的都是必然事件——報警。
“我知道, 那天晚上你其實不太愿意。”
傅潤宜這樣小聲說,因為忽然意識到自己當(dāng)時的行為也有點違背公序良俗。
原惟臉上的表情很快有了變化,眉頭并不明顯地朝中間蹙了一下,好像他剛剛問“現(xiàn)在天上有什么”,傅潤宜說“太陽已經(jīng)落山了”一樣,答非所問, 但也并不是毫無關(guān)聯(lián)。
原惟過了一會兒才消化掉這種莫名其妙,他想傅潤宜可能對男人這種生物沒有什么了解, 他認為正常男人的大腦并不提供將“不愿意”不停轉(zhuǎn)化成體力消耗這樣的機制。
原惟問傅潤宜:“你既然覺得我之前是不太愿意,那你覺得現(xiàn)在呢?”
“比之前好。”傅潤宜答得很干脆,幾乎沒有思考, 說完,傅潤宜很想把這四個字撤回來,因為在她自己聽來, 這四個字可以翻譯為“你好像有點喜歡我了”, 她為這個念頭暗自怦然, 也難免覺得有些自作多情。
于是在原惟說話之前,傅潤宜主動先開口, 想將話題翻篇:“我們聊一點別的吧。”
依然是傅潤宜式的轉(zhuǎn)場。
非常生硬,連她自己都能感覺到,接著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想到新話題的傅潤宜,裝作自然地去看了看天。
原本的月亮此時被烏云完全擋住了,半顆星子也無。
傅潤宜仰著頭,喃喃道:“好像要下雨了。”
“后面幾天都有雨。”
原惟查過天氣預(yù)報,今天是本周最后一個好天。
除了天氣預(yù)報,原惟還研究過傅潤宜的掛歷,這幾天的日期數(shù)字下面都補畫了一些簡易符號。
“網(wǎng)球拍”代表去運動館打球;“小貓腦袋”代表去商場寵物店買了逗貓棒;“螃蟹”是去吃明成杰推薦的那家夜宵排檔;“拍立得照片”是520那天在廣場被拉去參加活動,她在空白處添了一大一小兩個挨在一起的紅色愛心……
這些是補充圖案,起到記事作用。
還有一些預(yù)先畫好的圖案,代表一些特殊日期,又因過分特殊,除傅潤宜之外的人并不能輕易解密這些圖案的意義。
原惟只能猜到月底那個“插蠟燭的兩層蛋糕”可能代表某個人的生日。
原惟問:“你周六要出門嗎?”
傅潤宜很是驚訝:“你怎么知道?”
“看你在掛歷的周六下面畫了一束花。”
傅潤宜解釋說:“那天是我媽媽的祭日,要帶花去看她。”
“你一個人?”
傅潤宜一時答不上來:“……不知道今年是不是,雯寧有空或許會來。”
這也是她和傅雯寧每年唯一一次可能會見面的時間。
“但這兩年她工作很忙,如果不來,她也會叫人送花過來。”
原惟之前聽曾凱說過傅家的一些事,傳聞中傅雯寧和傅潤宜似乎水火不容,連傅潤宜已經(jīng)離開崇北多年,傅雯寧的未婚夫還要講些不知真假的陳年舊事來壞傅潤宜的名聲。
而在傅潤宜口中,幾次提及傅雯寧,只是淡淡的,像說到一個遠到不能再遠的親人。
“那你會回崇北嗎?”原惟一貫講話自如,這次卻像沒準(zhǔn)備似的,說了再補充,“比如看望她。”
傅潤宜的目光很虛無地頓了一下,然后搖了搖頭,過了好一會兒才聲音非常低地說:“不會。”
傅潤宜沒有解釋為什么不會。
這有點異常,因為在原惟面前,傅潤宜一直有因為緊張而很愛解釋的習(xí)慣。
原惟從沒有在她突然說出一大堆話的時候,提醒過她,這些話很多余,其實不用解釋。原惟只是靜靜聽著,等她講完,然后他會說自己明白了、理解了,這個時候的傅潤宜會因為自己的語言具備自己想要的作用,變得很滿足、很輕松。
同樣的,當(dāng)傅潤宜想要沉默的時候,原惟也不會要求她一定要敞開心扉表達。
即使不再提問,原惟在這些天的相處中也察覺到了,傅潤宜有些排斥談及關(guān)于崇北的事,似乎有意屏蔽掉了有關(guān)這個城市的信息。
原惟抬頭看了看,的確有要下雨的預(yù)兆,夜空混沌,失去星月的參照,天與地仿佛忽然變得更加遙遠了。
第二天早上,果然下了雨,天色灰沉。
傅潤宜還在睡。
原惟剛一換上襯衣,他的手機就震動起來,看到是明成杰的來電,原惟想都沒想直接按了掛斷,大概知道是因為什么事。
——提醒原惟別忘了今天來明家吃飯。
今天上午要見幾個他媽媽這邊的遠親,要是去遲了,最后一個到,難免有失禮之嫌。
原惟對循規(guī)蹈矩并無好感,但大部分離經(jīng)叛道的事情在他這里也并不能形成具備吸引力的刺激,以至于深諳成人世界的種種法則后,他成了介于黑與白之間一片時濃時淡的灰跡。
臨走前,原惟返回臥室,他走到床邊,輕輕搖醒傅潤宜,跟她說訂的早餐因雨天配送,晚點會到,他得先出門,今天不跟她一塊吃早餐了,讓她一會兒注意有人來送餐敲門。
傅潤宜迷迷糊糊睜開一點眼睛,眼皮似鉛墜著,看著穿著襯衣西褲稍顯正式的原惟,“嗯”了聲,鼻音軟得近乎稚氣。
原惟不是很信任傅潤宜,不確定她這副睡意惺忪的樣子是否真的聽清楚自己說的話了,而且以她健忘的本事,待會兒一沾枕頭又忘了,也不是沒可能。
原惟沒再重復(fù)叮囑,從桌子上找到傅潤宜的手機,打開響鈴模式,放到床頭,然后又俯下身,低聲提醒道:“傅潤宜,我走了。”
眼眸輕合的傅潤宜似乎又睡著了,原惟不再說其他話,只垂眼看著,將她肩上睡翻過來的飛袖整理出來,就準(zhǔn)備走了。
原惟的手剛撤離開幾厘米,忽然,傅潤宜伸手一把抓住原惟的指尖,像是睡夢中無意識的動作,也沒什么力氣。原惟由她拉了兩秒,然后反手握住,輕輕捏了一下,將傅潤宜的手放到被面上,腳步很輕的離開了。
傅潤宜其實沒有完全進入睡眠,原惟離開的時候,她又半睜了一下眼睛,窗簾閉合的臥室是昏昧的,而客廳已經(jīng)滲進白天的光線,一明一暗,將原惟從門中離開的背影勾勒得十分清晰。
她知道原惟離開了,也知道原惟今天要去他舅舅家。
沒睡一會兒,床頭的手機響起來。
原惟訂的早餐到了,傅潤宜有點犯懶地下床穿鞋,從門口把外賣盒取進來。
洗漱后,一個人坐在餐桌邊慢慢吃兩人份的早餐。
可能腦子清醒之后就開始想念原惟了,她忽然有點后悔剛剛自己怎么睡得那么沉,不然在原惟走之前,抱抱原惟,或許現(xiàn)在感覺會好一點。
她打開自己的手機,在備忘錄里寫了一條:等原惟回來,抱他一下。
下午傅潤宜還有網(wǎng)球課。
她的球技的確不止她自己所說的“有點菜”,又多年不打,她感覺原惟陪她打網(wǎng)球,不比原惟教阿同打籃球輕松,她也總害原惟去撿球。
人知恥,遂辦卡。
運動館給她安排了一個相當(dāng)專業(yè)的女老師。
老師根據(jù)傅潤宜的情況給她定制了一個網(wǎng)球訓(xùn)練計劃,填表的時候傅潤宜就已經(jīng)不由自主開始幻想,自己球技進步后,可以跟原惟旗鼓相當(dāng)。
原惟試圖給突然有了消費沖動的傅潤宜提醒:“你確定你之后還會來上課?”
她家玄關(guān)的置物盒里有不少會員卡,門類眾多,從美發(fā)汗蒸到射箭陶藝,有好幾張甚至已經(jīng)過了期。
原惟自然很難相信這些都是傅潤宜的志趣所在。
當(dāng)時傅潤宜解釋:“很多都是茹茹之前發(fā)的員工福利。”
原惟問:“你去了?”
傅潤宜想了想,老實說:“……大部分都沒有。”
而在運動館,傅潤宜很堅定地說:“肯定會來的。”因為想到原惟,想到要成為能站在原惟面前的合格對手,肯定會來的。
見這位男士似乎有勸阻的意思,接待員唯恐填了信息表的vip客戶不翼而飛,立馬跟傅潤宜講了一大堆打網(wǎng)球的好處。
講完了健康,講塑型,再講氣質(zhì)提升,等講到會改善面部線條變美時,原惟聽不下去了。
原惟手上拿著一張被他對折過的課表單子,邊角敲敲桌沿,犀利發(fā)問:“你覺得她還需要變美?”
接待員是個年輕男生,看起來像附近的大學(xué)生出來兼職,憋紅了臉都沒說出話。
說“需要”不對,既顯得非常不尊重顧客,也有睜眼說瞎話之嫌,說“不需要”也不對,同樣有睜眼說瞎話之嫌。
直到傅潤宜很干脆地付了款,他才松了一口氣,喜笑顏開,送客出門。
下午小雨停了,天還陰陰的。
傅潤宜步行出門,到運動館時,還是之前那個接待員從前臺位置第一時間迎上來,笑嘻嘻地喊她:“傅小姐來上課了啊。”
他朝傅潤宜空空如也的身后一望,似乎松了氣,又說:“你男朋友今天沒陪你一起來啊。”
年輕男生的音色本來存在感就很高,加之態(tài)度熱情,嗓門自然也洪亮。
可傅潤宜卻耳背得厲害,在聽到接待員的第二句話后,她愣了一下,然后眼球不自然地轉(zhuǎn)了一些,問:“你說什么?”
對方提了兩分音量,立馬重復(fù):“我說,你男朋友今天沒陪你來啊。”
好了,聽到第二次了。
再裝聾可能就要被建議去耳鼻喉科做檢查了。
傅潤宜先“哦”了一聲,真如剛剛才聽清一樣,接著回答說:“他今天有事。”
接待員似乎對原惟印象很深,說之前在她男朋友面前講話的時候壓力很大,開玩笑說這大概就是“帥氣逼人”的具象化。
傅潤宜也配合笑了一下,然后提著自己的運動包,進了女士換衣間。
傅潤宜報的是一對一的專業(yè)班,一節(jié)網(wǎng)球課一個半小時,老師還會教熱身,體力消耗很大,課程結(jié)束,傅潤宜出了不少汗,洗完澡出來人也沒有輕松多少,四肢都很酸。
被她放在儲物柜里的手機,亮屏后,顯示一條原惟的未接來電。
傅潤宜以為是原惟回去了沒有看見她才打來的。
她將電話回撥過去,打算告訴原惟,自己在運動館已經(jīng)上完課,一會兒就回去了。
電話接通的第一時間,原惟并沒有問她此刻身在何處,而是直接問她今天的課是不是上完了。
原惟不像她這樣健忘,看過她的課表,過目不忘,知道她的去向也不意外。
傅潤宜“嗯”了一聲,不知怎么,心上忽然鉆出一種不太好的預(yù)感,她說:“剛剛在上課,手機放在更衣室了,沒接到你的電話……”
“沒事。”原惟這樣安慰,隨后有點沉重嚴肅地說,“傅潤宜,家里有急事,下午剛通知要我回崇北,事發(fā)突然,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去機場的路上,可能會忙一陣子,之后我會聯(lián)系你。”
那邊很安靜,原惟的聲音不高,依舊是尋常時候沒什么情緒的聲音,但這次隔著聽筒,傅潤宜卻聽出一絲陌生的疲意,原惟似乎也像雨水深重的云層,呈現(xiàn)出下降的氣候。
龐茹曾說過傅潤宜太鈍感了,異性的暗示那么明顯,她都如同屏蔽一樣無法體察人家的心意。
可傅潤宜自己不這樣覺得。
她聽得懂別人的畫外音,也明白異性的暗示,就比如原惟說“可能會忙一陣子,之后我會聯(lián)系你”,是叫她最好暫時不要聯(lián)系他的意思。
她不知道原惟的家里具體發(fā)生了什么事,不詳細講明,可能是不方便,或者是不愿意,又或者沒有必要。
無論哪種,傅潤宜都選擇尊重原惟。
傅潤宜說:“嗯,知道了。”
無話可說的氣氛,彌漫在兩只憑微弱信號連接的手機之間。
似乎是到機場了,傅潤宜聽到一些聲音。
原惟終于也結(jié)束了一段罕見又過長的沉默,先喊了一聲“傅潤宜”,然后說:“照顧好自己。”
傅潤宜還是說:“嗯,知道了。”
是誰先掛掉的電話,傅潤宜不記得了。
從更衣室到運動館門口的距離其實很短,傅潤宜想到跟原惟重逢那天的情況,原惟不記得傅潤宜是誰,她狼狽地道歉然后離開,從明潭酒店的花園走到前廳,距離也不長。
因為排斥感受當(dāng)下的情緒,所以像緊急斷開電路一樣,讓腦子處于暫時的空白狀態(tài)。
走到門口,看見外面下了很大的雨。
世界一片灰青。
下午出門時,雨停了,即使頭頂上空顯而易見地被陰云籠罩著,她也仿佛忽略不見,沒帶傘便欣然前往。
傅潤宜好像忘記了。
她其實一直身處雨季,雨只是暫時停了,還會再下的。
第27章 27生日愿望
今年媽媽的祭日, 雯寧也沒有來。
當(dāng)天一早門鈴?fù)蝗槐话错懀禎櫼巳ラ_門,快遞員遞來一束花, 里頭附帶一張卡片, 落款是女兒傅雯寧。
傅潤宜將小卡片重新合上放進花束里。
傅潤宜昨晚睡得很遲,她破天荒抱著手機上網(wǎng)到半夜,但并沒有搜索到什么自己想看的信息,把之前的舊新聞又重新看了一遍,放下手機也沒有困意, 早上又醒得很早,不太想繼續(xù)睡,精神不太好地起來洗漱。
喂過小貓,傅潤宜懶得下樓,隨便在冰箱里找了一點速食加熱,當(dāng)自己的早餐。
要慶幸今早沒有下雨, 否則傅潤宜抱著兩束小雛菊,很難挪出第三只手來給自己撐傘。
但她這次記得帶傘出門了。
傅潤宜被雨困在運動館的那天傍晚, 外面雨下得很大,也下了很久。
那個接待員發(fā)現(xiàn)傅潤宜一個人坐在一樓接待廳的長椅上,停下腳步, 上前詢問她是在等男朋友來接,還是沒有傘回去。
需要傘的話可以去前臺借。
可能是到了下班時間,大廳里的人明顯比傅潤宜下午來的時候多了很多, 聲音也有點吵。
這次她的聽力保持敏銳, 清晰捕捉接待員所說的話, 但那兩個問題,她一個都沒回答, 只低聲說:“不用管我,我想休息一會兒。”
接待員似乎缺乏眼力見兒,又或者把傅潤宜身上肉眼可見的低落當(dāng)成需要一種安慰的疲憊,緩了緩說著:“傅小姐,很累吧,一開始上課訓(xùn)練是會不適應(yīng)的——”
傅潤宜只覺得很吵。
她希望這個世界可以暫時進入默片電影里,誰都不要來理會她,就當(dāng)她是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背景人物就好了,別人的故事照常進行,不用分她臺詞,她真的不是很想說話。
而傅潤宜的沉默,卻令接待員不由擔(dān)心起來,小心翼翼試探著問:“傅小姐,你是不是想退課?”
傅潤宜搖了搖頭,叫他不用擔(dān)心自己業(yè)績,她不會反悔,低聲重復(fù)道:“我只是想一個人坐一會兒。”
接待員立馬說:“那你好好休息。”給傅潤宜用一次性紙杯倒了一點熱水,然后安靜地走了。
等熱水涼透,雨也漸漸停了。
傅潤宜踩著潮濕的步磚道,這條路她和原惟走了很多次,剛剛突如其來的一場大雨將很多游客困在編鼓巷,雨停后,路上行人很多,雨后的涼風(fēng)吹落梧桐葉片上的層層積水,一路走,濕了傅潤宜半身。
好像這場雨,她根本躲不掉。
她一貫不喜歡往人多的地方去,今天不知怎么,卻逆著疏散的人潮往編鼓巷擁堵的盡頭走去。
編鼓博物館的門口擠滿了躲雨的人,傅潤宜站在喧嘩的街對面,沒再靠近,聽到穿雨衣的工作人員舉著喇叭一遍遍重復(fù)在喊。
“體驗館因突發(fā)設(shè)備故障,今天提前關(guān)閉了,準(zhǔn)備去體驗館的游客不用再排隊了。”
一旁的長隊里傳來不少怨聲。
“排了這么長時間就是去為了體驗館敲心動之鼓啊,怎么偏偏提前閉館,什么情況嘛?”
傅潤宜又在熙來攘往的人潮里站了一會兒,然后往回走,去附近的花店給媽媽訂了一束花。
祭日當(dāng)天,傅潤宜手上抱著花,腕間勾著一把透明雨傘,穿著一身很素凈的衣服。
苧麻的料子,灰調(diào)的藍,凈色的裙擺很長,只露出一截白皙的腳踝。
周圍有不少等輪渡的人,她不太顯眼地站在大清早的輪渡碼頭,衣服里灌透了陰天的冷風(fēng),一陣陣蓬起又息下,像一面迷航的漁帆,全無方向,只是靜靜在原地飄搖。
回新灣海葬是媽媽的遺愿。
即使傅學(xué)林堅決不同意這么做,擔(dān)心招來非議,影響公司名譽,傅潤宜和傅雯寧也堅持把媽媽送回她生長的地方。
媽媽曾在病床前帶著笑跟她們說,新灣很美的,你們兩個都是在新灣出生的,那是雯寧長大的地方,也是以后潤宜要念書的地方。
然后哽咽,然后落淚。
“……媽媽可以有兩個女兒嗎?”
傅潤宜和傅雯寧都答應(yīng)了。
她們陪媽媽度過了最后一段時光。
每年,傅潤宜都會給媽媽寫一封信,講這一年她在新灣如何生活,從開始寫剛上大學(xué)的學(xué)業(yè)課程,到后來寫畢業(yè)后自己的工作近況。
都是一些不太有鮮活氣的日常。
第一次,她在信里提到一只貓,還有一個人。
她在信里告訴媽媽:
媽媽,我今年收養(yǎng)了一只流浪小貓,它之前生了病,不過已經(jīng)快好了,但是我到現(xiàn)在還是不知道要不要給它取一個名字,本來有一個人說,等什么時候我確信小貓不會離開我,需要給小貓取名字,可以給他打電話,他會幫我取。
可是媽媽,用語言交流的人都會隨時離開,我要怎么確定小貓是不會離開我的呢?
媽媽,我確信不了。
我覺得會的,都會離開的。
傅潤宜看著花瓣卷著信紙被一層接一層的浪一點點隨波推遠。
直到尋不見蹤跡,她才將視線收回。
回程的輪渡上,傅潤宜接到一通陌生電話。
來電顯示的地址是崇北市,船還沒有靠岸,海上的信號不是很好,傅潤宜接通,聽見一個陌生的男聲,準(zhǔn)確喊出她的名字。
“請問是傅潤宜小姐嗎?”
傅潤宜回答:“是。”
對方說:“您好,傅小姐,我是您父親的助理,今天是傅太太的亡祭,傅先生一直記著這件事,也很掛念你,但是他人現(xiàn)在不太方便過去,所以托我今天給你打個電話。”
傅潤宜覺得很蹊蹺。
傅學(xué)林從沒有來看過媽媽,甚至連一束花都不曾寄來過。媽媽去世后,他不顧媽媽的遺愿,到底還是在崇北立了衣冠冢,夫妻情分已無,深情戲碼也要做足,怕別人的口舌壞了他苦心經(jīng)營的好名聲。
但傅潤宜并不好奇,也不想問一個很多年電話都不曾給她打過一個的人,怎么突然又開始掛念她了。
關(guān)于傅學(xué)林的一切,自他在媽媽病中出軌開始,她都不想再聽到,往昔積攢的慈父濾鏡不曾在傅學(xué)林因自己并非親生而漸漸漠視自己時,有所動搖,卻在他傷害媽媽的那一刻,碎了滿地。
美滿的家庭和稱心的妻女,在他眼里不過是裝飾品一樣的存在。
傅潤宜聽后,只回了一個淡淡的“哦”。
那邊說:“傅小姐,你不問問你父親的近況嗎?”
“并不關(guān)心。”
那邊先是尷尬了兩秒,隨后聲音低沉下來,說傅學(xué)林生了很嚴重的病,十分掛念多年未見的女兒,希望傅潤宜能回來看望自己。
末了,那位助理又煽情:“其實傅先生病了有一陣子了,因為怕你擔(dān)心,所以一直沒告訴你,今天這個日子……大概傅先生是觸景生情了,傅小姐,你回來看看就明白了,傅先生的情況真的不太好。”
“病了?”傅潤宜喃喃。
船已至岸,身邊的人陸陸續(xù)續(xù)準(zhǔn)備下船,傅潤宜滯后一些未起身,臉被窗外的海風(fēng)吹得很涼,外面好像又開始下小雨了。
傅潤宜沒什么情緒地說:“可能是報應(yīng)吧。”
她將電話掛了,走向附近的站臺,坐公交回家。
剛到樓棟門口,傅潤宜撐著傘,就看見許多街坊鄰居都聚在樓下,也有人慢慢散開了,似是剛剛發(fā)生過什么大事,她趕上了最后一點余熱。
稍微一走近,跟傅潤宜認識的同樓大姨便忙不迭把剛剛的情況說給她聽。
“哎呦,小傅啊,你也要注意了!好兇險的呦!”
大姨一臉好心腸的擔(dān)憂,說救護車剛剛來過,嗚嗚叫著,可嚇人了。
“你樓上那個租客也是倒霉,你對面的那個大哥不常在家,你今天又一早出去了,他不知道怎么摔在你家門口,好半天沒人知道,不知道傷了腿還是腰,人都不能動,剛剛被擔(dān)架抬走,腦門還破了口子,血嘩嘩淌。”
旁邊一個奶奶很有經(jīng)驗地說:“這幾天下雨,樓道窗戶開著灌了雨,樓梯里又濕又滑的,八成是這么摔的,年輕人冒冒失失,容易不當(dāng)心。”
接著,她跟傅潤宜叮囑:“小傅啊,你可要當(dāng)心了,門口鋪個防滑墊什么的,一定注意,這摔得多狠呢。”
傅潤宜點頭說知道了。
墊子,傅潤宜有的,昨晚洗了,在陽臺晾著。
到了自己家門口,傅潤宜看到自己那盆菠蘿花摔碎了,碎瓷散土里還有一個煙灰看著新鮮的香煙頭,濾嘴旁邊有萬寶路的英文。
墊子是傅潤宜故意拿進來的,之前特意讓墊子保持濕度,一直悶捂著,慢慢地上會像生了苔一樣滑,這棟樓只有這個人會故意往她門口跑,用煙頭燙她的花,其實把墊子收走,她也不確定會發(fā)生什么。
但現(xiàn)在發(fā)生了。
或許是媽媽在天上庇佑她。
樓下的大姨好心,幫著傅潤宜清理完門口的狼藉,傅潤宜把自己洗干凈的墊子拿出來,擺在門口,可能是傅潤宜看起來很膽小,大姨走之前還安慰了兩句,叫她不要害怕。
傅潤宜應(yīng)和著,跟大姨道了謝。
關(guān)上門,她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拿著平板,打開門口的監(jiān)控回放。
畫面里那人果然著急忙慌下樓,明明離了好幾步遠,樓下也有垃圾箱,卻非要到她門口來,往她的花盆里丟煙頭。
一轉(zhuǎn)身就摔倒了。
電光火石,人仰馬翻,花盆和放花盆的架子都倒了。
傅潤宜關(guān)掉了監(jiān)控。
這個隱形攝像頭是不久前才安裝的,當(dāng)時是原惟的想法,也是原惟幫忙按的,沒想到會這么快用上。
捧著黑屏的平板,傅潤宜忽然很想打電話給原惟,告訴他今天發(fā)生了什么,但她知道不可以,也不會真的那樣去做。
連日陰雨,一轉(zhuǎn)晴,新灣的氣溫迅速上升。
兒童節(jié)前天,是阿同的生日,傅潤宜訂了阿同喜歡的欣食記蛋糕,帶上一早給阿同準(zhǔn)備的禮物回了鎮(zhèn)上。
阿同是她的第一個傾聽者。
得知砸壞他茉莉花盆的人,在傅潤宜門口摔了很重的一跤,少不得要修養(yǎng)一兩個月,阿同暢快叫好。
“摔得好!大壞蛋!”
傅潤宜也跟著露出一抹笑,看著阿同在自己面前不停拍打著籃球,屬于他的籃球場還沒有建好,但是姨爹先在門口的墻上做了一個簡易的籃球框。
阿同不覺得自己的籃筐簡易,玩得很開心。
傅潤宜不太懂籃球也能看出來,阿同的運球動作好像熟練流暢了很多,投籃的命中率也比之前高。
傅潤宜夸獎他,比著大拇指說:“阿同很聰明,有進步,現(xiàn)在變得很厲害了。”
“我每天都練哦!”阿同臉上的笑容燦爛又得意,卻忽然提起,“之前那個哥哥今天為什么不跟你一起來呢?我們可以請他吃蛋糕。”
一個從她生活里徹底消失的人,再次被提及,雖然細算日子,原惟離開新灣才一周,或許是時間過得太慢,想一想,居然也覺得很久遠了。
傅潤宜頓了一下,低聲說:“他已經(jīng)走了。”
“走了?以后都不來嗎?”阿同很遺憾,“我們都沒有送他桃子。”
傅潤宜安慰阿同:“沒關(guān)系,可能他也不喜歡水蜜桃。”
阿同有自己的想法,“可是我還想讓哥哥教我打球,我還想再見到他。”
這次傅潤宜沒有接話,她只是沉默。
阿同不明白潤宜忽然的沉默,他也沒有再繼續(xù)嚷著說話,他能感覺到,此刻的潤宜有點難過,是一種他從來都沒有見過的難過樣子。
阿同也不說話了。
過了一會兒,抱著自己的球默默走開。
傅潤宜的耳邊,只有籃球一下一下拍打著地面的聲音,空洞地響著,時近時遠。
晚上大家圍著阿同唱生日快樂歌。
等要許愿吹蠟燭的時候,阿同很認真地說:“潤宜,我今年我只許兩個愿望,我希望籃球場快點建好,還有欣食記不要倒閉,還有一個生日愿望,我分給你,你快點許一個開心的事!”
傅潤宜笑著搖搖頭說:“不用了,你自己許吧。”
阿同卻很執(zhí)意:“我每年的每個生日愿望都會實現(xiàn),分給你的也一定會實現(xiàn)的,潤宜,快點許愿!蠟燭快要沒了。”
傅潤宜只好順從,在昏黃燭光前,短暫地合手閉眼,然后跟阿同一起吹了蠟燭。
這次過來沒有多待,隔天早上,傅潤宜就一個人回去了。
阿同對籃球的熱情很大,可看到阿同打球,傅潤宜會覺得有點心煩,但她并沒有說,只是跟姨婆講,自己還有一些事要做,之后有空再來看他們。
話是謊話,但回去后,傅潤宜也真的試著找一些事情來做,她覺得家里太安靜了,她不希望家里安靜得只能聽見外頭的蟬鳴。
她覺得,這些蟬聲也讓人心煩。
一番琢磨后,傅潤宜決定找人來養(yǎng)護地板,又在家政平臺下單了上門清洗空調(diào)的服務(wù),約了師傅來補了陽臺缺的幾塊碎瓷磚,訂了幾盆新植物回來……
甚至,傅潤宜還很多余地給極少開火的廚房安裝了一個洗碗機。
短短兩天之內(nèi),各種工人進進出出,家中沙發(fā)桌椅移來挪去。
她的小屋子,從沒有這么忙碌過。
早上,傅潤宜訂的孔雀木和細葉棕竹到了,盆景公司的工人開車運來樓下,又幫忙搬進屋里,問傅潤宜要放在什么地方。
對面的大哥聽著外頭的聲音,納罕不已打開門,大哥捧著一大海碗的炒飯,靠在自家門邊,往傅潤宜的屋子里瞅,一邊扒飯一邊調(diào)侃道:“這幾天是咋了?忽然大興土木的,這是要裝扮婚房?”
傅潤宜懂了,原來“幽默”真的是一個很討人厭的貶義詞。
她低聲回道:“……你還挺幽默的。”
送走工人,傅潤宜將客廳簡單收拾,換了衣服去樓下吃早餐。
還是之前那家店。
可能她這次又來得太遲了,又買到了不酥的小春卷,春卷涼了后,豆油氣味就顯得有點膩鼻子,不是很好吃。
她覺得自己不是很介意,不好吃的東西也可以吃。
此時已經(jīng)過了早晨上班的高峰期,傅潤宜坐在客人寥寥的早餐店里,就著一杯熱豆?jié){,慢慢將幾個不太好吃的小春卷都吃掉了。
放在桌旁的手機忽然一亮。
屏幕上彈出一條信息框。
或許是因為她之前搜索過和原惟相關(guān)的一切關(guān)鍵詞和相關(guān)人物,所以原惟爺爺去世的消息,第一時間被推送給了她。
傅潤宜點開。
由治喪委員會發(fā)出的訃告,除去一長串以標(biāo)點隔開的光榮身份,主要內(nèi)容其實只有一句,原景山同志因病搶救無效,于今日凌晨去世,享年84歲。
訃告很短。
傅潤宜看完卻發(fā)了很久的呆。
第28章 28拍立得-
自原景山舊疾復(fù)發(fā)入院, 病危通知緊跟著發(fā)下來,各方電話打來詢問情況,原家忙亂中撐起內(nèi)外秩序, 開始做兩手準(zhǔn)備。
老爺子十年前就已經(jīng)做過一場大手術(shù), 幸得保命,術(shù)后精心養(yǎng)護也攔不住隨著年紀增長病灶復(fù)萌的頹勢,撐至今日,合眼時子孫盡在身邊,該交代的交代, 該叮囑的叮囑,風(fēng)光一世,心愿皆遂,倒也沒什么可抹淚的遺憾。
訃告發(fā)出的第三天舉行了追思會。
當(dāng)天來賓眾多,涉及政商兩界。
耄耋之年的老人去世是喜喪,哀悼大廳衣冠云集, 氛圍倒不至過分悲痛。
只是進出來往的人員龐雜,于公于私的事務(wù)諸多, 半點怠慢不得,幾乎每一個原家人臉上都覆著體面的疲意。
葬禮結(jié)束后,只剩一小部分外地來的遠親還需要招待, 這事是由原惟的大伯母拿的主意,擔(dān)心老太太乍然獨居傷心不已,把四五個表姑表嬸都塞到近郊的老宅里去了, 陪著老太太談天說話。
原夫人過去安排房間, 怕招待不周, 撥了兩個傭人去幫忙。
這些天,原家的幾個司機都用亂了。
原惟自己開車過去接原夫人, 堂屋堆了許多禮,原夫人剛叫人收拾好,看見原惟從照壁后走進來,一身黑色襯衫描摹出的身形愈發(fā)峻拔頎長,日光下都有幾分生人勿近的清絕外溢,等到眼前,原夫人問他要不要去給那些親戚們打個招呼。
原惟聲音冷淡:“這幾天不是天天見么。”
原夫人便曉得兒子沒有興致,也不強求,輕捶著肩膀說自己這小半個月都沒有睡一個好覺,骨頭都快累散了。
原惟說,自己出來的時候,她約的按摩師傅剛到家,現(xiàn)在正等她了。
本來還想在這邊做做樣子的原夫人,頓時改了主意,心想樣子做給誰看呢,自己累倒是真的。
于是簡單交代了一些事,母子一塊朝門口走去。
原夫人感慨,還好自己就生了一個兒子,妯娌關(guān)系應(yīng)付起來實在太費心了,憑什么因為兩個男人是兄弟,就要讓兩個本來不相關(guān)的女人這么累,跟唱戲似的,你演一段,我就得接一段。
原惟覺得,他媽到這個年紀還能這么理直氣壯說出“憑什么”,可能也沒真怎么累到。
他爸看著儒雅斯文,風(fēng)度翩翩,實際內(nèi)在極度強勢。
在護老婆這方面也同樣強勢。
原夫人偶爾郁郁寡歡似做戲,一貫自我滿意度挺高,時常道自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而原惟旁觀很清楚,他爸沒少替他媽兜底,多少次爛攤子還沒摔到地上,原先生就已經(jīng)叫人收拾好了。
原夫人是萬事都好商量的軟性子,不招人欺負難道是因為她脾氣好、不愛生氣嗎?是人人都知道原先生很會生氣,一旦生氣也絕不是好商量的軟性子。
原夫人對原先生卻很有意見,這會兒又跟兒子抱怨起來,“非要安排那么多人守夜干什么,你看看你,這幾天眼睛都熬紅了,你又不是過繼給你大伯家了,你爸爸一點都不知道心疼你!”
其中的緣由原惟也不解釋了,只淡淡調(diào)侃說:“要是換你去,他估計就心疼了。”
原夫人當(dāng)即嬌嗔,打了原惟一下。
上了車,原夫人說:“你先想想你自己的事吧,我昨晚都聽到你爸爸跟你大伯在說了。”
原惟聞聲很快斂起笑意,想到某個人,腦子里快速過了許多碎片一樣的事情,片刻后,他問原夫人:“我回國讀高中的時候,你是不是教過一個學(xué)生?叫傅潤宜,當(dāng)時她是什么原因就不學(xué)小提琴了?”
原夫人想了想說:“好像是在學(xué)校上體育課手受傷了,還出奇,是她爸爸打電話來說的。”
“受傷?很嚴重?不能再學(xué)了?”
“脫臼而已,哪有那么嚴重,就是借口罷了,我是不是在家里說過啊,那個小姑娘不是她家里的親生孩子,好像好多年都沒聽過她的消息了,倒是那個真千金,我前陣子還聽人講過,好像還有點本事。”說完,原夫人納悶道,“怎么忽然提起我以前的學(xué)生了?”
“沒什么,就是忽然覺得,好像跟她有點緣分。”
“什么緣分?”原夫人眉頭一皺,疑惑道,“我怎么記得那個小姑娘來家里上課,你都沒主動跟人家說過話。”
“沒有嗎?我不太記得了。”原惟淡聲說。
“應(yīng)該沒有吧,我記得我還跟她打聽過你在學(xué)校的情況,問她,原惟在學(xué)校有沒有早戀啊。”
原惟不知道過去還發(fā)生過這種事,“你教人家上課,這么八卦干什么?”
“關(guān)心你啊,你以為我像你爸啊,什么都不管,張口就是命令。”原夫人回憶起來,“那孩子太靦腆了,搖搖頭,說跟你不熟,不知道,臉一下就紅了。”
“靦腆?跟我不熟?”
原惟一字一字輕輕往外蹦,似問非問地應(yīng)著聲,手握著方向盤,目視前方順暢的路況。
綺念一動,他所想到的傅潤宜,有時候挺靦腆的,做的時候會小聲在他耳邊說“你剛才插過頭了,可不可以不要那么深”;有時候不是很靦腆,會掉著眼淚發(fā)抖,嗚咽叫著“停一下原惟,我要死掉了”。
原惟和原夫人到家時,除了那位久候的按摩師,客廳還有一位意外來客。
倪笙月一見他們便起身,上前露出笑容。
“阿姨,這些天你太辛苦了,我也沒什么能幫忙的,剛好最近馬來那邊的親戚寄過來兩盒燕窩,比市面上那些要好不少,就想著拿來給您補補,一點小心意您可一定要收下。”
“哎呦,笙月太有心了。”原夫人佯裝不滿,睨了身邊的原惟一眼,“到底還是生女兒好,小棉襖才知道心疼人。”
倪笙月含蓄笑著,又說:“阿姨,我今天就是過來送點東西,我看您還約了按摩師,我就不多打擾了。”
“那怎么行,你這過來一趟連杯熱茶都沒喝就要走啊,那讓原惟——”
“可以,我送你出去,”原惟打斷原夫人的話,也不管原夫人本來要說什么,直接說,“剛好公司還有點事要去處理,走吧。”
倪笙月神情微微黯了一些,依舊保持得體笑容跟原夫人告別,隨后去追先走一步的原惟。
許多年了,原惟經(jīng)常不等她,她其實已經(jīng)適應(yīng)這種無傷大雅的不體貼,學(xué)會用原惟不是一個兒女情長的人這種話來安慰自己,既然不想要一個普通的男人,那就要接受一個不普通的男人不似常人的冷淡,其實也很合理。
兩人剛走到室外,倪笙月兩手握著小巧的拎包,彎著嘴角,狀似無意地問:“你四月底去新灣,這一趟待了一個月才回來,我聽我?guī)熃阏f,你那邊的工作很早就結(jié)束了,我還以為公司不怎么忙呢。”
原惟隨意地回了兩個字“還好”,令剛挑起的聊天氛圍立時沒了下文。
這樣的情況不在少數(shù),倪笙月應(yīng)對自如,接著問:“新灣那邊風(fēng)景是不是很好啊?”
“沒怎么出門。”
這也不是假話,新灣著名的景點,原惟的確一個沒去。
除工作之外的大部分時間都消耗在傅潤宜家的小屋子里,還有傅潤宜家附近的兩條街上,保留新灣特色的古建筑街道挺漂亮的,但是餐飲方面的確如傅潤宜所說,她家周邊的小館子都不是很好吃。
“你之后是不是還有公事要去新灣?我聽說你看上了一家科技公司,打算收購,下一次去,我能不能跟著一起?夏天是不是很適合去新灣那邊玩啊?”
原惟望著她,略帶點笑,表情有些意味深長:“你怎么什么事都能聽說來?消息太靈通了吧?”
倪笙月一時尷尬,但并未失儀態(tài),她很快靈活地打趣過去:“原大少爺,拜托你有點自知之明好嗎?很多雙眼睛盯著你的,有關(guān)你的消息只要留心一下就會知道好嗎?”
面前的女生大方自如,笑容燦爛。
原惟看在眼里,卻忽的一瞬失神,想起某天和傅潤宜一起吃早餐,她坐在對面,眉眼低低的,睫毛并不濃翹,恰到好處的纖長,和她本人一樣溫淡,在他提出的問題里慢吞吞地回答著。
“我不知道去哪里打聽……”
“別人是怎么打聽你的?”
“原惟?”倪笙月察覺異常,輕聲喊著。
原惟慢慢虛掉的視線又重新落焦于眼前,一絲不紊地拾起久置的話題,說:“這個季節(jié)去新灣的確挺好的,那邊的特產(chǎn)水蜜桃正當(dāng)季。”
“公司還有事,不多送你了。”
回崇北后,由新灣那邊第一個撥給原惟的電話,并不是傅潤宜打的。
但也不完全和傅潤宜無關(guān)。
原惟今天跟原夫人說,覺得自己跟傅潤宜好像有點緣分,也不是空穴來風(fēng)。
或許是原惟接到父親消息,離開新灣離開得太突然,之前一直態(tài)度不明的晴天科技不知嗅到什么苗頭,居然主動找上門,希望跟原惟面談收購事宜。
那時候原景山的身體狀況很不好了,原惟的父親也特意打過招呼,叫原惟能放的事情都先放一放,多陪陪爺爺。最后的日子里老人家昏昏沉沉,每天意識清醒的時候很零碎,費力地望一望病榻邊的人,總是希望大家都在的。
但那天下午原惟還是抽出兩個小時去見了這人一面。
簡海旭是晴天科技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管技術(shù)的,平時露面少。
大概也明白先前主事的另一位合伙人拿喬過了頭,供求買賣一貫瞬息萬變,敲代碼的出身的男人也不擅長打太極,面帶微笑,起身伸臂跟原惟握手的動作都顯得有些拘謹。
放以往,原惟會覺得跟不善言辭的人溝通是很浪費時間的一件事。
即使對方言辭懇切,放低姿態(tài)追來崇北,原惟大概也只會打發(fā)助理來見一見,不會自己親自來。
“幸會,簡先生。”
“久仰了原總,真的特別感謝您愿意來見我。”
原惟好整以暇坐在他對面說:“我是對你在電話里說的虛擬形象比較感興趣,希望不是噱頭。”
之前那通電話里,簡海旭跟原惟說:“原總,我要是跟你說我們公司跟你真的有點緣分,你肯定覺得我在說虛的,但是真的有,幾年前,我們公司有一款沒推行起來的AI互動軟件,您或許有過聽聞。”
“是有過聽聞。”
對方接著說:“我們當(dāng)時邀請了一批不同年齡層的志愿者來做Daydream軟件的互動測試,建立了第一批虛擬形象,通過志愿者的反饋來調(diào)整虛擬形象的靈敏度,因為一些不太好說的原因,這個項目幾次大改,還在持續(xù)調(diào)整,前陣子翻舊的檔案資料,我發(fā)現(xiàn),我們的數(shù)據(jù)庫里有一個非常像你的虛擬形象,并且‘他’的名字跟你一樣,也叫原惟,我們第一批的虛擬形象都志愿者提供構(gòu)建素材,也都是志愿者來命名的。”
“志愿者?”
原惟心內(nèi)一沉,似乎有了微妙的預(yù)感,“有志愿者的資料嗎?”
“是新灣理工大的一名學(xué)生,名字叫傅潤宜,按時間推算,她現(xiàn)在應(yīng)該已經(jīng)畢業(yè)了。”
話落,電話兩端都陷入一小段安靜中。
“傅潤宜——”
原惟很輕很慢地讀著這個如今他已經(jīng)喊了無數(shù)遍的名字,又仿佛有了新的陌生感,他曾問過她的名字是哪三個字,得到的回復(fù),如今又再度問出去確認,“濕潤的潤,相宜的宜嗎?”
對方意外道:“對,原總怎么知道的?這份資料我們還沒有對外開放。”
原惟也需要想一想,他是怎么知道傅潤宜的。
是高中時她來家里上琴課大半年,彼此交集寥寥無幾,即使隨手施予過好意,也從沒有留心。
還是多年以后,她站在明潭酒店的櫻花樹旁問他:“傅潤宜,你記得嗎?”他看著她,毫無記憶。
他似乎應(yīng)該在這通電話打來告訴他,晴天科技的數(shù)據(jù)庫里有一個非常像他的虛擬形象,創(chuàng)建者是傅潤宜的時候,皺眉去問:“傅潤宜是誰?”然后對方說,傅潤宜幾年前是新灣理工大的學(xué)生,他毫不停留也毫無興趣地將這名字拋去一旁,“不認識。”
差一點點,就是這樣的。
原惟久不說話。
簡海旭漸漸起了疑惑,在電話里低聲問道:“原總?您是認識這個人嗎?”
“認識。”原惟這樣回道。
那時他站在走廊盡頭的窗邊,不久前剛做過地面清潔,消毒水的清冷氣味稍顯刺鼻,無人來往的特護區(qū)安靜至極,安靜到叫人幻聽一聲并不存在的蟬鳴。
突兀的,悠長的,擾人清夢的蟬鳴。
他曾在這樣的蟬鳴中蹙著眉醒來,一扭頭就會見到傅潤宜貼著睡在他身邊,她睡著的樣子,微微努著嘴,有幾分憨態(tài),比醒著的很多時候都生動。
“帶著你們的資料,找個時間見面吧。”
兩人見面后,簡海旭拿出隨身電腦,將有關(guān)虛擬形象的部分展示給原惟看。
之后聊到他們公司另一個交互項目,融和了新灣當(dāng)?shù)氐膫鹘y(tǒng)民俗文化,去年就已經(jīng)在新灣本地的編鼓博物館推行。
“編鼓由十二只小鼓組成,會通過鼓槌上的感應(yīng)裝置,測試出參與者當(dāng)時的心跳數(shù)值,對應(yīng)某一個鼓面,另一方敲中對應(yīng)的鼓面,才會有特效出現(xiàn),沒什么技術(shù)含量,被之前的新灣旅游熱帶火起來后,大家給這個裝置起了一個名字叫‘心動之鼓’,吸引不少情侶來打卡。”
簡海旭問原惟:“對了,原總之前在新灣也待了一陣子,不知道有沒有去過編鼓博物館?”
“沒有去過。”
簡海旭說理解,“工作一忙,人一累,是沒什么心思往外跑了。”
原惟想起自己在新灣的那段時間,工作沒有很忙,人也沒有很累。
他在黃昏將盡時,在有風(fēng)的海邊棧道跟傅潤宜悠閑散步,在人來人往的街頭吃第二支半價的冰淇淋,把明成杰推薦的餐廳排進日程里一家一家?guī)コ裕苍谒要M小的廚房熬粥煮面復(fù)炸小黃魚,做很多次愛,接很多次吻,共享無數(shù)次喘息和汗熱,難舍難分。
他多次路過編鼓博物館所在的街巷,有一個人曾經(jīng)很熱情地安利他去編鼓巷盡頭的博物館看一看。
但興趣無幾的原惟并沒有去。
傅潤宜說了許多編鼓博物館的有趣之處,試圖吸引他這個外地人前往,唯獨沒有提過“心動之鼓”。
不難猜,如果原惟當(dāng)時答應(yīng)去了,傅潤宜應(yīng)該會很生硬地轉(zhuǎn)場,屆時裝作無意,問他要不要敲一下那個鼓。
原惟沒興趣的話,傅潤宜也不會再爭取。
回崇北后,原惟才把傅潤宜之前送給他的禮物拆開,她說她知道他不喜歡看別人寫的信,于是她真的就老老實實一個字也沒有留下。
輕飄飄的盒子里,只有一個毛線織的粉紅桃子,是那種帶細絨的毛線,織出來的桃子也帶著一層細絨,比他拳頭還要小,里頭充了棉花,針腳密實,算不上很精致。
很可能是阿同做的。
傅潤宜家有很多類似的小玩意兒,傅潤宜的小貓也戴過類似的針織小帽子。
這些天連軸轉(zhuǎn)的忙碌,神經(jīng)緊繃都成了常態(tài),終于可以睡個安穩(wěn)覺,原惟洗漱后躺下,也能感覺到身體里積攢了許多疲乏,卻很難在自己這張寬闊舒服的床上進入睡眠狀態(tài)。
他一直看著空無一物的天花板,罕見地神游,有想做一些什么事的念頭,像火柴在黑暗中一瞬擦燃,卻仿佛還沒想好怎樣去做,小小火光又很快黯淡下去。
過了一會兒,原惟干脆起身去了樓下的影音室,點開一部片子,靠進按摩椅里,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捏著一只毛線小桃子。
隨機投映的是一部愛情片。
原惟想起五月二十號那天,他跟傅潤宜兩個從沒有過過520的人,在小廣場被做活動的地推人員攔住,才知道今天是情人節(jié)。
有一家相機品牌在附近做活動,尋找99對情侶配合拍一張情侶照,拍立得相片的背面由男生寫上一句想對女生說的話,貼到構(gòu)成心型的活動墻上,就可以領(lǐng)取一份520的情侶禮物。
是一桶裝飾了兩支紅玫瑰的爆米花。
爆米花被遞過來時,工作人員還特意解釋了一下:“玫瑰配爆米花,是浪漫到爆炸的意思哦!”
拿到小禮物的傅潤宜很開心,但很快咬住唇,表情有些不安,可能她認為和原惟跟旁邊的活動參與者是不一樣的,他們不是情侶,這樣領(lǐng)取別人的小禮物有作假嫌疑。
兩人的拍立得合照被掛在活動墻上,傅潤宜當(dāng)時問了工作人員,這個活動什么時候結(jié)束。
之后她去見朋友,原惟去了明家。
晚上,原惟陪同舅舅在附近參加一場商務(wù)宴會,就在小廣場旁邊的外籍酒店。
原惟喝了一點酒,應(yīng)付了不少寒暄,從無聊的社交圈中辭身,去露臺,想透透風(fēng)。
往下看去,卻發(fā)現(xiàn)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傅潤宜好像總有一些意想不到的耐心。
比如全神貫注在滿地的活動垃圾里找一張合照,原惟看到她從地上拿起什么,隔著一段距離,原惟不知道她是否找到了那張照片,也看不到她蹲在那里的表情。
但他知道——
如果傅潤宜找到了那張照片,翻至另一面,會是空白。
不知為何,預(yù)感到另一個人并無聲息的失望,原惟竟然也會有心臟驟然縮緊的不適,甚至隱隱懊悔,只是在卡片上寫幾個字而已,為什么當(dāng)時也要敷衍。
他一向不太具備同理心,過于優(yōu)渥的出身讓他一直站在挑揀他人的高位上,很少有需要換位思考的時候,禮貌是精英教育的合理產(chǎn)物,但多數(shù)微笑背后,并沒有相應(yīng)的謙和耐心。
可看不見傅潤宜表情的那一刻,原惟卻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很不好的事。
直到目睹她一個人走到路邊,打車回家,那種不舒服的感覺都始終盤踞在原惟心頭。
晚上原惟回去,發(fā)現(xiàn)傅潤宜在日歷當(dāng)天的日期數(shù)字下面,畫了一個小小的拍立得圖案,還有兩顆緊挨著一大一小的愛心,以做標(biāo)識。她跟原惟說話也帶著淡淡的笑,好像沒有遺憾的樣子。
如果不是在酒店露臺看見她一個人孤孤單單在小廣場待了很久,原惟可能會以為真的無事發(fā)生。
他不知道,傅潤宜是隱藏得太好,還是消化得太快。
傅潤宜并非時刻都像一塊透明的玻璃。
傅潤宜喜歡原惟,漫長的時間里,即使這個人幾乎沒有回應(yīng)過她的喜歡,甚至讓她后來偶爾才會冒一點點頭的期待重重落空,傅潤宜也好像還是喜歡他。
原惟回崇北后,隨著他爺爺身體每況愈下,各種事情也紛至沓來,每天除了要長時間待在醫(yī)院,來來往往也要見很多人,原惟應(yīng)付得來,卻避免不了情緒紛雜。
這段時間,原惟沒有聯(lián)系過傅潤宜。
他習(xí)慣了一個人獨立處理問題,不習(xí)慣也不想隔著遠距離、抽著空去分享一些糟糕的現(xiàn)狀,傅潤宜不擅長說安慰人的話,卻過分在意原惟,知道原惟煩心的近況,只會讓她的情緒也受到影響。
而傅潤宜也從沒有找過他。
原惟了解,傅潤宜是怯于爭取的,是笨拙的,是老實的,是擅長忍耐的,是別無所求的,是原惟從未見過的那種人。
傅潤宜好像很喜歡原惟,但好像也不是很需要原惟。
就像去到一個氣候迥異的新城市,遇見以前就很喜歡又很難吃到的水果,機會近在眼前,于是允許自己盡情享用,如果誰提醒她美好的時間終歸短暫,她也完全不會沮喪,可能會靦腆地笑一笑說,沒有關(guān)系,以后沒有這么好吃的水果,還有其他不好吃的水果,我這個人,不好吃的東西也可以吃的。
雖然原惟才是來新灣出差的那個,但這個道理放在傅潤宜身上似乎更貼切。
電影放完了,原惟沒什么印象。
他拿過一旁的手機,點開那天簡海旭傳給他的記錄資料,是那個夭折的Daydream軟件曾經(jīng)的測試記錄。
類似于微信的視頻聊天。
只是一方是被程序設(shè)計過的虛擬人物。
這些一段段時間不長的視頻內(nèi)容,原惟都已經(jīng)看過一遍,視頻里還是大學(xué)生的傅潤宜,臉龐比現(xiàn)在要稚嫩一些,她每周按照測試規(guī)定的時間準(zhǔn)時上線。
每一次上線,她都會用有些新奇又有些擔(dān)心的眼神湊近觀察著,揮揮手,用同一句話,跟被調(diào)整過的虛擬“原惟”打招呼。
[嗨~原惟,你最近好嗎?]
而視頻小框里的那張非常年輕的男性面孔,雖然長得和原惟很像,但聲音卻因缺乏音頻樣本,是系統(tǒng)匹配的,很煽情的溫柔男聲。
虛擬的原惟面帶微笑,過分生動,又缺乏實際情感地用后臺設(shè)置的初始臺詞,語調(diào)清晰地回復(fù)她。
[親愛的,你不在的日子,我一直都在想念你。]
第29章 29有船泊岸-
【看小說 公 眾 號:這本小 說也太好看了】
飛機已經(jīng)開始下行, 傅潤宜轉(zhuǎn)過頭,透過舷窗看著越來越近的地面,縱橫的道路和矗立的建筑越漸清晰, 這座城市, 包括這座機場,都令她覺得陌生。
時隔多年,她又回到崇北。
卻依稀還能記得,當(dāng)年是坐一班凌晨的夜航離開的,夜機升空的失重感, 那樣真切,人宛如一片飄浮的小紙屑。
她覺得自己是應(yīng)該離開的。
崇北本來就不是傅潤宜該待的地方。
在一個明碼標(biāo)價的世界里,作為一個贗品,她一直不知道自己價值幾何。
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是否有價值。
落地后,傅潤宜先去取了自己并不沉重的小寸行李箱,有個男人在機場接她, 西裝革履,梳著精英式的油頭, 一說話就能分辨出是之前給傅潤宜打過電話的孫助理。
他熱情地跟傅潤宜打招呼,要替她拿行李。
傅潤宜的手臂下意識往旁邊避開,不希望陌生人碰到自己的東西, “我自己來可以,直接去醫(yī)院吧。”
開車的男人十分健談,頻頻通過車內(nèi)的后視鏡觀察后座的女生, 是他老板的養(yǎng)女, 和老板親生的女兒同歲, 甚至同年同月同日生。
但是兩人幾乎天差地別。
傅雯寧明麗干練,眼神強勢, 行事也是說一不二;而傅潤宜看起來很顯小,說在念大學(xué)也有人信,皮膚極白,神情寡淡,氣質(zhì)隱隱有種和社會脫節(jié)的孤僻。
一路上,傅潤宜望著窗外,眸子里掠過無數(shù)路段和建筑,但少有漣漪,平靜得如無風(fēng)的湖面。
無論他講起今天的天氣路況,還是談?wù)摻鼛啄瓿绫钡陌l(fā)展變化,傅潤宜除了禮節(jié)性地應(yīng)一應(yīng)“哦”“嗯”,再沒有別的話。
仿佛對什么都很無感。
傅潤宜今天會落地崇北,傅雯寧已經(jīng)通過孫助理之口知曉,但在醫(yī)院走廊,傅雯寧看到出電梯、跟著孫助理走過來的傅潤宜,還是第一時間皺起眉,好像傅潤宜是一個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這里的人。
“你來這里干什么?”
傅潤宜能感覺到自己的面部很僵,連抿起一點笑都很吃力,她先跟傅雯寧打了一聲招呼:“好久不見,雯寧。”
傅雯寧語氣依然很重。
“是好久沒見了,不過我們也沒什么感情需要聯(lián)絡(luò),叫你沒事不要回崇北,你忘了?”
傅潤宜沉默數(shù)秒,還是做了解釋:“是傅先生給我打電話,說他——”
后面“快要死了”這四個字還沒說出來,就被傅雯寧打斷了聲音。
“我當(dāng)然知道。”傅雯寧冷笑一聲,“他讓你來你就來?你這么聽話嗎傅潤宜?”
隔著一道虛掩的門,里頭傳來傅學(xué)林病氣頗重的聲音,讓傅潤宜進去,很快護士過來打開門,傳遞病人的意思:“傅先生讓傅小姐進來一下。”
傅雯寧玩味地翹起嘴角,納悶問道:“可是這里有兩位傅小姐,你說是誰啊?”
病房里的傅學(xué)林咳了起來,艱難說著:“雯寧,你妹妹難得回來一趟,不要為難她。”
傅雯寧聞聲更想笑了,她個子本來就比傅潤宜高一點,此時筆直垂墜的長褲下踩著尖頭高跟鞋,更是高出傅潤宜一大截,她帶笑俯身,湊近傅潤宜面前,壓低聲音說:“維護你呢,傅潤宜,好不好笑?”
傅潤宜沒回答,也沒有因為所謂的“維護”有任何情緒波動。
里頭的傅學(xué)林又喊了一聲。
傅雯寧抱起手臂,冷冷地提醒:“不要待太久,打完招呼就出來,我在門口等你。”
傅潤宜應(yīng)道:“好。”
等傅潤宜再出來,早過了打一聲招呼的時間,傅雯寧已經(jīng)在醫(yī)院門口等到不耐煩。
“不是讓你早點出來,聊什么了這么久?”
“他說他這幾年身體不好,但沒想到會生這么嚴重的病。”傅潤宜如實回答,但也記不太清了,因為她也不是很想聽傅學(xué)林說話,人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其實只有半只耳朵在站崗。
傅雯寧風(fēng)涼地哼笑:“不然也不會讓你回來,指望著你給他配型捐腎呢?你愿意嗎?”
傅潤宜顯然被駭?shù)剑p眼睜大。
見她這種反應(yīng),傅雯寧松了口氣,率先拾階而下,語氣也淡了下去:“去吃飯吧,想吃什么?”
傅潤宜說:“隨便,都可以。”
“那就吃粵菜吧,你不能吃辣,或者西餐,新開的有家法餐廳也還不錯,你選一個。”
“那就粵菜吧。”
傅潤宜沒說自己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吃一點辣了。
路面駛來一輛銀灰色的商務(wù)轎車,靠邊停下后,駕駛座下來一個白襯西褲的高個男人,周正硬朗,做著司機的活,身形氣質(zhì)看起來都更像保鏢,大步走來,給她們拉開后座的車門。
傅雯寧對他報出一家粵餐廳的名字,說待會兒要去,然后轉(zhuǎn)頭對傅潤宜說:“吃完這頓飯你就回新灣,我讓人給你訂機票,之后不管誰給你打電話,都不要再讓我看到你出現(xiàn)在崇北,知道了嗎?”
“我還不能走。”傅潤宜低聲說。
正要上車的傅雯寧聞聲頓住,眉梢不悅地斜飛,訝異道:“不能走?你還要留在這里干什么?”
傅潤宜的聲音依舊不高,“我有自己的事做……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傅雯寧彎出一個刻意而銳利的笑容,看向傅潤宜,反問道:“傅潤宜,你知道你的出現(xiàn)對我來說就是麻煩嗎?”
六月份的崇北,中午時分已經(jīng)酷熱,日光熾亮晃眼,高溫仿佛在抽干人體內(nèi)的水份。
傅潤宜站在熱浪騰騰的馬路邊,一時愣住。
這話以前她也聽傅雯寧說過。
傅雯寧討厭跟她對比,討厭她出現(xiàn),每年的生日愿望都是再也不要見到傅潤宜。即使如今的傅雯寧已經(jīng)獨當(dāng)一面,既漂亮又有能力,也還是討厭曾經(jīng)享受了屬于她的人生、給她帶給去諸多難堪的傅潤宜,也無可非議。
傅潤宜知道的,自己不應(yīng)該再出現(xiàn)在傅雯寧面前。
她試著說:“我會很快就離開。”
傅雯寧似乎對這個答案還是不滿意,正要說話,車門邊隱形人一樣的司機卻忽然出了聲:“要不然你們先去吃飯吧?”
傅雯寧偏頭看了一眼說話的男人,被截斷的情緒,在停頓后很快收斂大半,她先上了車,似乎默認了司機的提議。
在車上,傅雯寧似乎很忙碌,一邊處理著筆記本電腦里的郵件,不時接起電話吩咐一些工作指令,抽著空,她打量了兩眼身邊坐著的傅潤宜,目光又回到屏幕上,說她瘦了。
細算她們上次見面,已經(jīng)是兩年前,傅潤宜不知道傅雯寧是怎么看出來她瘦了的。
她沒有瘦,相反,她長了幾斤。
因為前一陣子吃得很好,有人帶著她去吃了很多家口碑不錯的餐廳,幫她來分辨自己的口味偏好。
可能也有一部分心態(tài)原因。
當(dāng)時也很開心,體重比上次工作前還要增長一些,雖然肉眼看不出來,但應(yīng)該也不會看出來她瘦了。
果不其然,說她瘦了只是話題切口。
傅雯寧處理完工作,關(guān)上電腦,看著傅潤宜說:“不是跟你說了,讓你不要做什么模特,亂減肥亂節(jié)食會把身體弄壞,給你的卡怎么不用?你還往里面打錢是什么意思?”
傅潤宜不想起爭執(zhí),并且傅雯寧聲音一大,她就會不由自主地心臟抽顫,即使此刻傅雯寧說的內(nèi)容并沒有什么惡意,那種下意識的恐懼和不適,也令她不太好受。
傅潤宜臉色蒼白了一些,還是盡快地細聲回道:“暫時不在做了。我自己有錢,有多的我就存到卡里。”
“那張卡是媽媽給你辦的,我打給你的也是媽媽的錢,叫你用你就用!你要省給誰?”
“我知道,我就是……暫時用不上。”
傅雯寧說道:“我上次過去不是說了,那個房子又小又破,門口連個保安都沒有,讓你不要再住了,賣掉換個大的,你去看新房了沒有?”
沒有。
但傅潤宜不回答,只說:“我住習(xí)慣了。”隨后又請求似的低語補充,“那是外婆的房子,我不想賣。”
傅雯寧聞言卻冷笑一聲,故作恍然:“是,你有感情也正常,那是我考慮不周了,不好意思啊,我沒見過什么外婆,我——”
“傅總。”
一直沉默開車的司機忽然又開口打斷傅雯寧,透過后視鏡平平睇來一眼,“快到了,附近不太好停車,我待會兒先在門口放你們下來。”
傅雯寧呼出一口氣,說了聲好。
下車前,她沖傅潤宜丟下一句:“隨你,懶得管你。”
傅潤宜緊接著下車,抿住唇,沒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這家粵餐廳門臉看不出名堂,內(nèi)里卻別有洞天,裝修很是清雅。
臨時過來用餐,沒有包廂,服務(wù)生領(lǐng)他們在靠近門口的餐位上入座。
剛點完餐,傅雯寧接了一通電話,聽話聲,好像是什么人在附近,一會兒就要過來。
第一道熱菜上來的時候,傅雯寧的未婚夫來了,男人穿著白色的POLO衫,卡其色的休閑長褲,像是剛放下高爾夫球桿就邁進了餐廳,中等的個子,面相有些像港區(qū)的男人,滿身多到外溢的自信和松弛。
傅潤宜今天第一次見傅雯寧的未婚夫。
整個崇北市跟傅潤宜保持聯(lián)系的,只有傅雯寧,而傅雯寧不喜歡傅潤宜打聽關(guān)于崇北的事,所以傅潤宜也從來沒問過,包括她的未婚夫。
今天碰見了,傅雯寧才給他們做了簡單介紹,一個是“傅潤宜”,一個是“方駿業(yè)”。
傅潤宜禮貌地先打了一個招呼:“你好,方先生。”
方駿業(yè)笑了笑,一邊翻菜單,一邊輕慢地回了一句“你好”,他添了兩個菜,問起傅雯寧:“在門口遇上你那個保鏢,你司機還沒找嗎?再這么拿保鏢當(dāng)司機,是不是要給人家漲工資了?”
“你沒看我最近多忙嗎?你要是有空就幫我物色,少口頭關(guān)心,實際給我添堵,先用著吧,真要漲工資也不是不行。”
方駿業(yè)道:“什么口頭關(guān)心,當(dāng)然是真關(guān)心你啊,過兩天我就托人去辦,司機還是要找老師傅,開得穩(wěn),你也受用。”
餐桌上,傅潤宜一言不發(fā),當(dāng)自己不存在。
對面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乍聽著,總覺得好像話里有話,但傅潤宜沒心思細聽,只埋頭用餐。
話繞了半圈,方駿業(yè)也吃得差不多了,擦擦嘴,起調(diào)說:“寧寧,叔叔現(xiàn)在情況也不太好,我是很擔(dān)心的啊,但是呢咱們的事兒,是不是也要盡快著手辦一辦了?你看,原惟他爺爺走得突然,現(xiàn)在原惟要趕著他爺爺熱孝期要完婚,多棘手啊,咱們早做打算,免得到時候手忙腳亂的。”
“原惟要在熱孝期完婚?”傅雯寧也停下筷子,很是意外,“你從哪兒聽來的消息?”
方駿業(yè)還沒來得及回答。
桌上當(dāng)啷一聲,傅潤宜的勺子摔進瓷碗里,砸出一聲脆響。
方駿業(yè)看了傅潤宜一眼,并不在意這點小插曲,繼續(xù)回傅雯寧道:“我的消息還能有假嗎?現(xiàn)在外面都還不知道,就原惟他們那個小圈子里幾個人知道,女方你也認識的。”
傅雯寧問:“誰啊?”
“倪安邦的女兒,他可是原老爺子的老部下,受過不少提拔,這人沒什么本事,左右逢源倒是厲害。”
傅雯寧聳聳眉毛,不掩輕蔑。
“原家的光,倪家兩代人算是沾盡了,這么些年巴巴地貼著原家,倪安邦也是個能人,舔不上原惟他爸,就舔原惟他大伯,現(xiàn)在女兒終于要嫁給原惟了,好啊,今年的觀音誕,福興寺怕是要被他們倪家包場燒高香了,是要好好賀一賀,問問菩薩是哪座祖墳冒了青煙,怎么就多年夙愿一朝得償了呢。”
方駿業(yè)忍不住笑,也忍不住好奇:“你跟倪笙月沒什么仇怨吧?怎么那么不欣賞她?”
“胡說,我欣賞她啊,崇北哪個開空殼子畫廊的名媛,敢說自己不是在模仿倪笙月,這怎么能不欣賞,行業(yè)楷模啊。”
“說實話,這種女人娶回家,也就擺著好看,還是最欣賞你,寧寧,我覺得吧,女人工作的時候最有魅力,”話鋒一轉(zhuǎn),方駿業(yè)又把話題拉回來,“你看,你工作這么忙,我們還是早點計劃結(jié)婚的事兒吧,你說呢?”
傅雯寧嘖了一聲,回復(fù)道:“你急什么?我爸還沒那么快死呢,他現(xiàn)在需要人照顧,我哪忙得過來那么多事啊,你不要在這個時候給我壓力了好不好?”
方駿業(yè)卻不肯作罷,眼睛掃了掃對面低垂著腦袋的傅潤宜,匆匆一瞥,也沒發(fā)現(xiàn)什么不對勁。
“你不是有妹妹,十幾年的養(yǎng)恩亦是恩,怎么了,現(xiàn)在床前盡孝都不行么?”
傅雯寧臉色一瞬變得不好,不耐和厭煩轉(zhuǎn)到嘴邊,還沒形成話語聲音,目光眺到門口的方駿業(yè)臉上突然出現(xiàn)一抹意外喜色,急忙起身,“曾凱?我去打個招呼啊,寧寧,你們慢用。”
傅雯寧未來得及發(fā)作的脾氣就這樣啞了火。
等人走了,她對傅潤宜說:“他剛剛說的話你不用當(dāng)真,崇北沒什么好待的,吃完這頓,我讓司機送你去機場。”
對面的傅潤宜一時無聲。
傅雯寧聲音很硬,說的卻是勸告:“他對你沒什么真心的,你留在這里沒用,少犯傻。”
傅潤宜低聲說:“我知道。”
“要不是生了大病,傅學(xué)林早不知道把你忘哪兒去了。”
傅潤宜還是說,我知道。
“回新灣去吧,我最近工作很忙,你待在崇北……”傅雯寧因為看見傅潤宜濕紅的眼眶里冒出一整顆眼淚,而緊急停了話,接著嘆息一聲。
“你真想待在崇北也行,我安排就是了,哭什么啊?”
傅潤宜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掉眼淚,這不是她第一次聽到關(guān)于原惟的婚訊。
第一次那會兒,即使人很累,有中暑的兆頭,她好像也并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只是想靜一靜,像愈生一塊樹痂那樣,把這一段身體里冒出的難受一個人慢慢地消化掉。
這一次,她依然不太想說話。
傅雯寧跟方駿業(yè)你來我往聊著的時候,她已經(jīng)在努力忍耐了,但眼里的酸澀止不住,一下下刺激著淚腺,視線很快模糊,她只不過是有些缺氧地呼吸了一下,一大顆眼淚就失控地冒出來,不堪重負地墜落。
仿佛是身體在告訴她,此時的傅潤宜已經(jīng)沒有了自愈能力。
為什么呢?
明明她早就已經(jīng)不再為“得不到”而難過了,也早就明白,沒有什么是屬于她的。
她從未渴盼過,與這世上的任何一個人建立長久穩(wěn)定的關(guān)系,就像孤立世外的小島,習(xí)慣了無人問津,從不會去想為什么沒有船來這里泊岸。
明明她一直告訴自己,縱然適逢其會,也要取予有節(jié),原惟意外走進她的生活,不過是在她肩上停落一時的蝴蝶,蝴蝶會飛走,人也有自己的路要趕。
明明想明白了。
可惜事與愿違。
貪心會滋生于每一個曾被滿足的瞬間。
原惟對她太好了,每個冒頭的小心思都會被滿足,他從來不會拒絕她,只要敢說就會得到,好像在畜養(yǎng)她的貪心,她一次次嘗試,一次次雀躍,以至于都快忘了貪心是傅潤宜最不敢要的東西。
傅潤宜很快抹掉眼下的潮濕,搖了搖頭,對傅雯寧笑了一下,示意她不用擔(dān)心。
“我會走的。”
“讓你走是為你好。”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不會犯傻的。”
傅雯寧細看著傅潤宜,忽然察覺出一絲不對勁,正張嘴,方駿業(yè)又回來了,并且不是一個人回來了。
曾凱在他身旁被他頗感驕傲地介紹著:“寧寧,給你介紹一下——曾凱,剛剛聽說你在這兒吃飯非要過來跟你打聲招呼。”
傅雯寧扭過頭,看見長相出眾的曾凱笑得很客氣,率先對她伸出手,寒暄道:“傅小姐,幸會,之前聽方駿業(yè)說過你不少次,他可是一直把你掛在嘴邊啊。”
“幸會,曾大少爺,我也是久仰大名。”
兩人淺淺握手,隨即松開。
卻不料,曾凱的手越過桌面,朝前伸去,熱情不減。
“這位也是傅小姐吧?傅二小姐,對吧,也幸會。”
傅潤宜看了看伸到自己面前的那只手,然后又抬起眸子,細瞧了兩眼曾凱那張人畜無害的笑臉。
這個人的長相變化不是很大。
傅潤宜還記得,很多年前在原家門口,她跟原惟表白被禮貌地拒絕后,曾凱在一旁聽到了,納罕似地說:“她來你家不少次了吧,本來以為她是例外呢,怎么也落俗了?”
傅潤宜是有點記仇的。
收回目光,她望著桌上堆放蝦殼蝦腳的骨碟,也不再看曾凱,當(dāng)那只朝她伸了一會兒的手不存在,沉聲胡扯:“不好意思,我男朋友不讓我跟別的男人握手。”
曾凱訕訕收回自己的手,點著頭,帶著笑說:“理解,理解,男人嘛愛吃醋很正常,看來你跟你男朋友感情很好啊。”
傅潤宜并沒有要接他話的意思。
尷尬了兩秒,曾凱自然地把話題轉(zhuǎn)到在場其他人身上,對方駿業(yè)說:“你們兩個也是,感情很好啊。”
方駿業(yè)同他互夸,說曾凱跟曾太太的感情才叫人羨慕。
曾凱和方駿業(yè)一走,周圍也安靜不少。
傅雯寧望向傅潤宜,有些意外地問道:“你交男朋友了?什么時候的事兒?”
傅潤宜沒說話,也不是很想回答這個問題。
傅雯寧明白這話唐突了。
只是剛剛聽傅潤宜跟曾凱說到男朋友,她不免去想,畢業(yè)之后,傅潤宜除了接一點拍攝工作,就是一直宅家,能遇到什么好男人。
攝影師圈子里水也渾,騙婚的給子和沒玩夠死也不結(jié)婚的渣男一茬接一茬,傅潤宜哪有腦子分辨,好笑死了,什么男朋友還不許傅潤宜和別的男人握手,占有欲這么強,當(dāng)自己是霸道總裁嗎?
傅雯寧自然想問一問。
但傅潤宜不想說,她也理解,她們之間本來就不是會互相分享感情狀態(tài)的好姐妹關(guān)系,真掏心掏肺聊起來只會徒增尷尬。
她也不計較了,揮了揮手說:“算了,你自己多注意吧,不過我告訴你,男人沒什么好東西,談?wù)剳賽劭梢裕灰S便給男人花錢……”意識到自己又說多,傅雯寧又說了一句“算了”,這次是真不想再說了。
傅潤宜低低地應(yīng)了一聲。
等傅雯寧兼職司機的保鏢結(jié)完賬回來,傅潤宜說現(xiàn)在很累,想先休息,孫助理已經(jīng)給她定好酒店,拒絕了傅雯寧送她,她自己一個人走了。
目送傅潤宜在門口打了一輛車,很快消失在視野里,傅雯寧收回目光,有些悵然,像自問,又像在問旁人。
“我是不是總是對她很壞?”
站在她身邊沉默許久的司機,輕聲道:“你對你自己也不是很好。”
傅雯寧忽然不再說話。
第30章 30人夫感-
前陣子原家忙翻天, 原惟從新灣回來后,估計連好覺都沒睡一晚,曾凱再見原惟, 感覺好友清減不少, 氣質(zhì)似乎也發(fā)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雖說原惟有可能要在熱孝期間低調(diào)完婚,但這不八字還沒一撇,沒結(jié)嗎,原惟身上這種莫名其妙的人夫感,是不是出現(xiàn)得太早了?
身形高大的男人站在酒柜前, 寬肩窄腰,背后的薄肌隨抬臂取酒的動作貼在黑色襯衣內(nèi)微微起伏。
原惟以前身材就好,但如今有種脫離男色層面的底蘊,看著格外踏實靠譜,曾凱看了許久,沒研究明白這種人夫感的來源, 一杯加了冰的酒,已經(jīng)被推到他面前, 原惟也回答了他剛剛的問題——“真的打算結(jié)婚啊?”
“家里是有這個打算。”
原惟坐在吧臺里的椅子上,似乎沒打算喝手里這杯酒,修長的中指落在浮起的方冰上, 輕輕轉(zhuǎn)動,涼意順指尖蔓延,聲音也沒什么情緒。
曾凱問:“那你怎么想?”
“還在想。”
曾凱抿了一口酒, 點點頭, 認可婚姻大事是要多琢磨琢磨。
“早結(jié)晚結(jié)都是結(jié), 雖然突然了一點,但說實話, 熱孝期這個婚結(jié)了,于公于私,對你都有好處。”
原惟有些走神,淡聲回著:“我知道。”
在明知道對方幾乎不會拒絕自己的任何請求的情況下,提本不該隨意請求的事情,似乎很奇怪。
雖然他和傅潤宜之間好像也不差再多一件“奇怪”的事……
曾凱憤憤感慨:“我家老爺子要是能多撐幾年再去世,讓我也趕上熱孝期結(jié)婚就好了,老子順理成章地不讓匡真真大操大辦!害我在全世界面前丟臉,都兩年了,我前天出門吃飯,這事兒還被方駿業(yè)拿出來說,還他媽說羨慕,這人真是話癆又沒眼色。”
似是回憶起什么,原惟忽的嘴角露出一絲淺笑,恰好安慰曾凱:“放心吧,也不是全世界都知道你的婚禮。”
提及前天,曾凱想到一件有趣的事跟原惟說,那天他跟他叔叔打完高爾夫去附近吃飯,沒想到遇上方駿業(yè),一聽傅家那真假千金也在這兒吃飯,按耐不住湊熱鬧的本性,就去瞧了瞧。
“我現(xiàn)在真覺得外頭的傳言不可信,看著像是那個假千金在遭欺負,她跟傅雯寧在吃飯,眼睛紅得跟兔子一樣,一看就剛剛哭過,不過那二小姐也有點奇葩——”
曾凱正樂,還要往下說霸道男友不讓握手的事兒,忽然被原惟凝重的聲音打斷。
“傅潤宜?你確定,她在崇北?”
還眼睛紅得像兔子一樣,哭了?
之前在新灣,傅潤宜不是說過,她不會回崇北嗎?她對崇北的排斥情緒那么明顯,之前在陽臺聊天,連提都不愿意多提。
有一瞬間,原惟想打電話去問。
但又想,如果這又是一個傅潤宜不愿談及的話題,在傅潤宜又一次生硬地沉默下來之后,他該如何反應(yīng),問她,你之前說不回崇北,但你來了,那你之前說并不想結(jié)婚生子,現(xiàn)在會考慮嗎?
原惟對婚姻只有浮于紙上的了解,曾片面以為,兩個人商量著做一件事過于麻煩,實在沒想到,這件事,當(dāng)只靠一個人來決定的時候,也如此棘手。
曾凱被問得有點莫名其妙,看到原惟忽然荒謬一笑,更加莫名其妙了,他不甚在意地說著:“對,傅潤宜,就回來了唄,她之前也只是被傅學(xué)林趕出了傅家,又不是流放去坐牢,回來也正常啊。”
“你確定傅潤宜現(xiàn)在在崇北?”
原惟問話的神情很嚴肅,并且已經(jīng)拿起一旁自己的手機。
“嗯,我親眼見到的。我還聽方俊業(yè)扯呢,說傅潤宜回來待一陣子剛好,傅家現(xiàn)在正缺人幫忙。”說完,曾凱只見面前的原惟剛剛快速拿來手機,現(xiàn)在低頭對著屏幕,又生硬得卡住一般,沒了下一步的動作,神情像陷入思索。
原惟一貫行事果斷,能在他臉上看到糾結(jié),也實屬罕見。
曾凱喝著酒,閑聊起旁的事:“明天孟獻他妹過十八歲成人禮,你去不去?你要是不去,我也不去了,我現(xiàn)在對這種大操大辦真有心理陰影了。”
原惟終究沒有發(fā)信息,退出聊天頁面,對曾凱說了一個“去”字,說完,沒看曾凱反應(yīng),而是給自己的助理撥去一通電話,讓助理把今晚飛新灣的機票退了。
助理在那頭照令做事:“好的,那改訂什么時間的呢?”
原惟道:“等我通知。”
通話結(jié)束,曾凱問:“新灣的工作還沒忙完啊?那個科技公司的事不是說弄得差不多了,細節(jié)問題讓底下的人去對接不就好了,你這兩頭跑多累啊。”
原惟不以為然:“兩個小時的飛機有什么累的。”
“你之前可不是這么說的。”
曾凱皺起眉,反應(yīng)很大,立馬翻起舊賬,“我上次住院,讓你順路來看看我,二十分鐘的事,你怎么說的?你說,你的每一分鐘都是寶貴的!”
原惟抬起眼:“你被你老婆打住院,你好意思喊,我都不好意思去。”
“這話就不對了吧。”曾凱聲音虛高,訕訕地編道理,“傷是小傷,但我就是要住院,否則匡真真意識不到這個事情的嚴重性!”
原惟并不在意好友這點垂死掙扎的自尊心,問道:“孟獻今天在哪兒?”
“他妹明天過生,他能在哪兒,要么擱公司要么擱家吧。”雖然自己的日子還沒過明白,但不妨礙曾凱一貫愛操心他人,提到孟獻,他當(dāng)即就感慨起來,“孟獻這陣子也挺累的,怎么記著上個月才去宜都給他外婆賀過壽,這個月他妹妹又成人禮,有得忙,聽說他去宜都還相了個親,沒瞧上。”
原惟給孟獻發(fā)著消息,一時沒應(yīng)曾凱。
曾凱擺弄著吧臺上的擺件小玩意,忽然問:“對了,你之前去新灣,怎么在電話里忽然打聽起傅潤宜了?”
原惟不愿多說,此刻心思也分散,隨口敷衍了一句,“聽人提起的。”
這也不是假話。
再見到傅潤宜,原惟并沒有第一時間認出來,的確是聽他那個窩囊表弟提起。
曾凱見怪不怪地說:“連你都聽說了啊?也是,這陣子傅家的確又整出幺蛾子,我也聽說了。”
原惟望過去,眉心不由微蹙:“什么幺蛾子?”
“她爸爸,不,她養(yǎng)父生病了,好像挺嚴重的。”曾凱平心而論,“之前把人家趕出家門,這會兒生病了要人家回來配型,好意思么?不過別人的家事,你情我愿,或許承諾了什么好處給她,外人也不能說什么。”-
傅潤宜在崇北待了兩天,什么事也沒有做,甚至三餐都沒有離開酒店房間。
她決定回一趟崇北,當(dāng)然不是因為傅學(xué)林給她打了好幾通電話,說了一堆煽情話。
傅潤宜有自己的計劃,比如計劃中不甚緊要的一件事,想去高中學(xué)校看看,但現(xiàn)在這些計劃似乎已經(jīng)沒有執(zhí)行的必要,她對這個令她感受不到任何歸屬感的城市,毫無探索欲,甚至這兩天連酒店厚重的窗簾都不愿意拉開,連崇北的陽光都一并拒之門外。
或許心底還有一絲無人可訴的不舍。
但是傅潤宜很想回新灣了。
她想回到自己熟悉的小房子里,就像行途中遇險受阻的烏龜,本能的,第一件事并不是探著腦袋查明周遭情況,而是盡快縮進殼里的安全地帶。
既無法靈活周旋也做不到巧妙應(yīng)對的烏龜,逆境里,大多都是靠忍耐熬過風(fēng)浪。
所以傅潤宜明白,就算繼續(xù)待在崇北也毫無用處。
做決定很快。
給傅雯寧打電話也很快。
只有在等待電話接通那幾秒,聽著一聲接一聲的嘟響,傅潤宜有一絲遲疑,好像有一件未見光的未了事牽絆著她,但她很明白,她沒在福興寺燒過高香,不會有菩薩保佑她夙愿得償。
電話很快接通,傅雯寧聽說她突然決定要走,訝異之后,有點古怪地問她:“你之前不是說你還有自己的事要做嗎?”
傅潤宜低聲回答:“沒有了。”
“沒有”和“沒有了”也是兩種意思,但傅雯寧此刻沒去細究,當(dāng)前她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弄明白,她問傅潤宜這兩天干什么了。
“我怎么聽酒店的人說,你這兩天連房門都沒出,一直待在酒店里。”
傅潤宜“嗯”了一聲。
那頭的傅雯寧試探地問:“你確定你要走嗎?”
傅潤宜說確定。
聞聲,傅雯寧幽幽道:“但你現(xiàn)在好像走不了了。”
“什么意思?”
“我已經(jīng)叫司機去酒店接你了,你稍微準(zhǔn)備一下吧。”
傅潤宜不明白:“準(zhǔn)備什么?”
“我剛剛收到一封請柬,你知道上面寫了什么嗎?”不等傅潤宜來猜,傅雯寧便自行解疑道,“上面寫著‘請兩位傅小姐屆時光臨’,邀請了我們兩個人。”
傅雯寧說完,十分不解:“我真的很好奇,你回來才兩天,除了去過一趟醫(yī)院,連酒店的門都沒出,是怎么跟孟家扯上關(guān)系的?”
司機接到人,將傅潤宜送來。
兩人開始面對面聊這件事,傅潤宜所有的反應(yīng)在傅雯寧面前擺得清清楚楚。
傅潤宜離開崇北的時候,孟家即將成年的大小姐,當(dāng)時還是小學(xué)生,即使傅潤宜再招人喜歡,傅雯寧也很難相信她有這么一段友誼。
更何況,她提到是孟舒的成人禮宴會邀請了她們兩個人的時候,傅潤宜一頭霧水,像是連孟舒是何許人也都不知道。
傅雯寧又問:“那你認識孟獻嗎?”
這一次,傅潤宜的沉默表情是“有所耳聞”的意思。
傅雯寧確定了,“你認識他。”
傅潤宜不能撒謊。
她的確認識孟獻,跟曾凱一樣,孟獻是原惟的好友。
“以前同一個高中,只是單方面認識。”
傅潤宜這樣回答。
傅雯寧不懷疑,收到這封請柬后,傅雯寧已經(jīng)叫人去打聽過了,有關(guān)孟獻的消息,就是最近去過一趟宜都給他外婆賀壽,而傅潤宜離開崇北數(shù)年,兩人的確八竿子打不著。
可孟家的請柬不會無緣無故送來,還特意注明邀請兩位傅小姐,這些年,傅家跟孟家可沒有什么交集,很明顯就是沖著傅潤宜來的。
傅雯寧晃晃手里的紅色信封,把問題魚餌一樣拋出去:“傅潤宜,要去嗎?”
傅潤宜想了幾秒鐘,低聲說:“……去一下吧。”
傅雯寧似乎也很有興趣,點點頭說:“既然如此,那就晚一點給你買機票,孟家的宴會,就聽你的,去一下吧。”
晚上睡覺前,傅潤宜將小禮服掛起來。
傅雯寧對她說,孟家不是一般的門第,去就打扮得像樣一點,這件裙子是我之前買小了的,給你穿吧,你去試試合不合身。
傅潤宜試了,很合身。
淡藍色的小禮裙,長度到膝蓋上一點,綢緞的質(zhì)地,簡約的設(shè)計,似一顆有著憂郁氣質(zhì)又盈盈生光的珍珠,很適合傅潤宜。
可能是幫傅雯寧跑腿辦事的司機不夠心細,小票居然還落在盒子里頭,日期顯示是今天剛從專柜購出。
在傅雯寧走過來時,傅潤宜一把將小票攥握到手心里,因為她覺得傅雯寧看到這張被遺漏的小票肯定會生氣。
她告訴傅雯寧:“很合適,謝謝你,雯寧。”
傅雯寧抱著手臂,悠悠道:“不用謝,我不要的衣服罷了,扔了也是浪費,既然合適,你就穿著這個吧,明天早上會有人來接你。”
傅潤宜明白自己需要早點休息,但是躺在床上,并無法快速進入睡眠狀態(tài)。
仿佛自己很難離開自己。
兩個傅潤宜在她腦子焦慮地溝通著,一個覺得會不會是原惟托他的朋友來邀請自己,另一個覺得有這種想法的傅潤宜很自作多情。
第二天上午,傅雯寧穿著一身利落的白色西裝裙,按約定的時間來接傅潤宜。
在傅潤宜上車后,傅雯寧側(cè)目將她打量一番,皺起眉道:“本來就沒什么精神氣,妝也不會化得濃一點嗎?素得要死。”
說完,從包里翻來一只小盒子,丟到傅潤宜腿上。
是一副不大不小的白色珍珠耳釘。
除了工作需要,傅潤宜不喜歡戴耳飾,尤其是過分惹眼的耳飾,她不喜歡別人把視線集中到自己的臉上來。
但她明白這是傅雯寧的好意,即使語氣不太友好,傅潤宜默默戴上了,并把原本披散在臉頰邊的頭發(fā)挽到耳后,將這副珍珠耳釘露出來,對身邊的人說:“謝謝。”
傅雯寧像是滿意這身搭配,微微頷首,露了笑意,可當(dāng)傅潤宜看向她,她又立馬將笑容吝嗇收起。
孟舒的成人禮在近郊的一家五星級酒店舉辦,這家酒店因承辦名人婚禮上過不少次熱搜,一場成人禮按婚禮的規(guī)制辦,可想孟家對女兒的重視。
傅家的車子駛?cè)刖频觊T口的行車紅毯上,正徐徐前進。
很多年沒有出席過這樣的場合,看著前面陸陸續(xù)續(xù)下車進入酒店的賓客,每個人都打扮得光鮮體面,舉止優(yōu)雅自如,傅潤宜忽然有些緊張。
傅雯寧這時同她說話:“哦,忘了告訴你,秦家人也會來,他們跟孟家好像有點親戚關(guān)系。”
傅潤宜反應(yīng)了片刻,才意識到秦家人是指誰。
傅雯寧看著傅潤宜臉上的表情并無任何波瀾,自感有些沒趣,繼續(xù)說著:“不過,秦冕不會來的,他現(xiàn)在在國外做科研,好像還沒有女朋友。”
傅潤宜說:“哦。”
“跟崇北這群花花公子比,秦冕還算不錯,你如果有想法,我可以幫你牽線。”
傅潤宜對傅雯寧的娃娃親對象一點興趣都沒有,而且很討厭當(dāng)初秦冕用把她夸到天上去的方式來貶低傅雯寧,本來就是兩家父親當(dāng)初的玩笑話,不當(dāng)真就不當(dāng)真,何必弄得大家都不開心。
傅潤宜想說,她覺得秦冕很不成熟,但又覺得隨意評價別人不太好。
她沒有說話。
傅雯寧倒先恍然了,說:“哦,我忘了,你現(xiàn)在有男朋友。不過不要緊,男人一個是用,兩個也是用,如果兩個都有用,就一起用用,也沒什么關(guān)系。”
傅潤宜不太理解這樣的觀念。
她看到一直沉默開車的隱形人司機聞聲也回了頭,朝傅雯寧看了一眼,微蹙眉的樣子,好像也不太理解,兩個同樣不理解的人措不及防地對視上,是司機先不自然地挪回了目光,又變回一言不發(fā)的隱形人司機。
傅潤宜也垂下目光,扯開自己裙面上一道多余的褶皺,低聲說:“我不喜歡他,從來都不喜歡。”
傅雯寧說:“那就算了。”
這時緩行的車子也終于停在了酒店門口,下車后,傅雯寧叮囑,她一會兒要去社交,叫傅潤宜一個人隨便逛逛,有事可以打她電話,但——最好不要有事。
成人禮是午宴。
原惟到場算早了,錯開了賓客云集的高峰,卻不想他這樣早早出席卻碰上了孟父的空閑,拉他閑聊談話,從他去世的爺爺聊到他即將升遷的父親,話題一個接一個,原惟只能作陪回答,挪不開身。
直到孟獻過來敲門通知:“爸,客人都到齊了,孟舒讓您準(zhǔn)備上臺致辭。”
案上的茶都涼透了。
原惟才得起身和孟家父子一同走去宴會正廳。
孟獻走在原惟身側(cè),唇略動,給消息:“你的傅小姐來了,西南位置,合作方那桌。”
請來的樂團已經(jīng)在演奏暖場的曲子,小提琴聲悠揚歡快,許多賓客還未歸位,仍三三兩兩在寒暄交談。
傅潤宜坐在放著自己銘牌的位置上,沒有與任何人交談,一片喧囂中,似乎只有她看向小舞臺的位置,在認真聽現(xiàn)場的音樂演奏。
原惟停在不遠不近的距離外,靜靜看著。
想到他們在新灣重遇,在明潭酒店,夜晚的櫻花樹下,傅潤宜也是用這種認真的樣子看向他,問他,“傅潤宜,你記得嗎?”
他沒有立馬想起。
還是后來明成杰跑來跟他講傅潤宜這個人。
明成杰雖然是個扶不上墻的阿斗,但看人的眼光還算有兩分獨到。
明成杰說,她真的挺特別的。
“你要是在人堆兒里看見她,你就明白了,怎么說呢——一群活蹦亂跳的花蝴蝶里頭,她像蝴蝶標(biāo)本。”
在衣香鬢影、人頭攢動的宴會廳,她安靜坐著,穿一身晴山藍的小禮裙,極淡的藍色里融了些許灰調(diào),涼意沁心,如蒙一層薄薄的世外雨霧。
原惟第一次認可明成杰的觀點。
傅潤宜真的挺特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