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滅情敵
楊意一邊的膝蓋跪累了,站起來換了另一邊。
他沒料到姜小嬋會從他的背后出現。
瞥見她過分舒適的穿著,以及她身旁冷著臉的林老板,楊意一時之間難以把畫面和他們兩人的關系聯系到一起。
尷尬地站直身體,他選擇忽視存在感很強的林老板,只看著姜小嬋。
“Hi,姜嬋同學,我是來找你的。原來你不在家啊,我在這里等你半天了。”
楊意揚起笑臉,語速極快:“昨天晚上,你怎么一個人先走了呢?我還想著送你回家呢。”
“實在抱歉,楊意,昨天的事……”
她準備的腹稿僅開了個頭。察覺到這個頭開得不太妙,楊意立馬打斷了姜小嬋的話。
“同學們都見證了我想說的話,你也問了我要報哪里的志愿,我現在就可以回答你,我們可以一起商量,去哪個城市都可以。姜嬋,這束花送給你,希望你能接受我的心意。”
他鄭重地單膝跪地,遞出自己的鮮花。
林嘉神色一凜。
去別的城市,上大學……是啊,再過兩個月,姜小嬋是必然會遠走的。
相比于思慮過多的自己,楊意擁有他不具備的良好品質:哪怕心碎也不怕的坦蕩,哪怕豁出面子也要爭取的果決。這些東西無疑是珍貴的,姜小嬋也擁有類似的特質。
眼角的余光瞥向她,林嘉跟楊意一樣,焦心地等待著姜小嬋的回答。
姜小嬋的眼珠子咕嚕嚕地轉,她在開動腦筋想主意。
應對一往無前的堅決,她也拿出了十二分的不要臉皮。
“謝謝你,楊意,但我沒辦法收下你的花。因為昨晚,我發現我太喜歡吃鄰家飯館的漢堡啦。吃過一次,永生難忘,我被漢堡包獨一無二的料理方式死死地拿捏了,林老板抓住了我的胃,目前我打算追林老板試試。”
“啊?”楊意被這個抽像的回答噎住了:“你不是在說笑吧?為了吃漢堡,至于嗎?”
“沒說笑,當然至于。可能常人難以理解,我本人對吃是比較執著的。”
姜小嬋拍拍自己的睡褲,曖昧不明地引導他想歪:“你看,我剛從他家出來呢。”
這下,楊意總算知道為什么她是這樣的穿著打扮。
“所以,你跟他……你們……”
“對,是你想的那樣,我是個無所不用其極的壞女人,我鉆了林老板的被窩。”
姜小嬋語出驚人,因為事實確是她說的那樣,她的臉上找不到任何撒謊的痕跡。
林嘉在背后扯了扯她,提醒她小心言辭。
不得不說,她的主意效率驚人。
楊意拍去膝蓋上的灰,連花都不想送了,直接把大花束往摩托車上一擱。他的神情沒有告白被拒絕的自卑,無痛地抽離了對姜小嬋的喜歡。
“據我了解,林老板不是喜歡你姐姐嗎?你們這樣真的沒事嗎?”
跟他解釋這是個傳言太費力了,姜小嬋順著他想像的劇本,一條道走到黑。
“是的,有沒有事也不確定,我就是這么的壞。我橫空出世,橫刀奪愛,對林老板強取豪奪,他也是不得不從。”
楊意已然被雷人的狗血劇情深深震撼。
姜小嬋的話余韻悠長,小伙子的腦內自己腦補了幾十萬字的禁忌小說,長久無言。
將暢所欲言的壞女孩拉到一旁,林嘉對她耳語:“你講得這么離譜,可他是真信了。這些瞎話要是傳出去,你在小鎮的名聲不要了?”
“那不然怎么說?”姜小嬋很無辜:“是你主動要跟著我來的,我還以為你想讓我這么說呢。”
反正,姜小嬋是不會說實話的。
——難道要把很久之前就暗戀林嘉,又被他拒絕的故事說給別人聽嗎?以及,她對他念念不忘,撲上去強吻他,利用他的好心腸,騙到手“暑期戀愛體驗券”一張。這種悲慘的遭遇,說出來比她編的瞎話更丟臉。
況且,林嘉就在這兒,他也會聽到的。
眼見著誤會即將根深蒂固,林嘉很清楚,楊意接下來會怎么做。
很多同學見證了昨晚的場面,同學們都會來問楊意,他和姜小嬋有什么后續。楊意被拒絕,沒跟她在一起,八卦的大家便會追問原因。按楊意這種在乎他人眼光的個性,到那時,他會把姜小嬋現在講的東西講給所有的同學聽。
姜小嬋敢說,是因為她壓根不在乎別人怎么背后嘴她。
可是,林嘉在乎。他不想要她落個難聽的名聲,明明是個很好的小孩啊。
“呵。真會忽悠人,誰信你,誰腦殘。”
從兜里摸出一盒煙,林嘉自顧自地抽上了。
唇間咬著一根煙,他熟練地吞云吐霧。從冷淡哥到社會哥的切換,堪稱無縫,林嘉像個真正混過的痞子。
“想吃漢堡所以追我,真夠小兒科的。這么想陰陽我?你不如直接告訴他,我是垃圾。我早就看上你了,住隔壁的小妹妹。好不容易等到你成年,見不得別人來染指你,我當然得先他一步把你搶走啊。”
輕笑著,他摟過姜小嬋的腰,如同拿捏一個小玩具。
林嘉這番話,真有說服力。不管從真實性還是表演層面,都完勝姜小嬋。
別說楊意信了,連姜小嬋自己都被說得有點心動。
他不會說的是真話吧?有一瞬間,她產生了這樣的想法。
下巴被一只大手捏住,她被迫地仰起頭。
林嘉將煙掐滅,猛然將她拉近。
他的唇形性感,煙草味迅速地覆過來。
掐住她的力道不容拒絕,姜小嬋屏住呼吸,他好近,近得她的心臟都漏了一拍。
她順從地閉上眼睛,期待那個落在嘴上的吻。
林嘉親了她。
他們之間第一回,由他主動的吻。
卻沒有吻在她所想像的位置,涼涼的嘴唇碰了碰她唇邊的那顆小痣。
這不是成人之間的吻,干凈得仿佛逗逗小孩子。
旁觀的楊意百分百地信服林嘉才是那個真正強取豪奪的人。不得不從的姜小嬋,跟他一樣可憐。
只是……
楊意走掉之后。借林嘉之力擺脫麻煩,姜小嬋本該歡天喜地,跟他道謝,她卻莫名地提不起勁。
摳了摳自己唇上的小痣,她感到悵然若失。
為什么不直接親她的嘴?昨晚不是親過嗎?親了那么久,那么多回呢,有什么借位的必要?
胡思亂想間,有個陳舊的問題在姜小嬋的心中猶如幽靈般悄然重現。
——林嘉還是把她當做小孩嗎?
第52章 長假日
姜小嬋18歲這年,對夏天的感受尤其強烈。
高溫持續地烤著茂城,連續一個月每日最高氣溫突破36℃。雨水似乎被酷熱蒸發殆盡,大地干得開裂。報紙上說這樣的天氣四十年難得一遇。
7月初。親戚那邊傳來消息,大伯舊病纏身,在醫院去世了。咽氣前,大伯還記恨著把他打成殘廢的搶劫犯。那群混混做事頗有手段,辦案人員按照當時的線索調查多年,始終沒有明確的結果。
得知這件事的姜小嬋心中暢快,媽媽卻與她的態度截然不同。孟雪梅又花大價錢找賈大師為大伯辦了場法事,那陣子她幾乎是把廟堂當成了家,張口閉口都是些神神鬼鬼。
8月初,姜小嬋收到大學的錄取通知。填志愿時,除了自己的想法外,她還參考了老師和林嘉的意見。從小想要出去看世界的姜小嬋報考的是新聞傳播學專業,她成功被一所知名的大學錄取,她學校的新聞系更是處于這個專業的金字塔頂端。
待9月開學,姜小嬋即將去到姜大喜所在的城市,可姐姐自從上次的電話之后,便失去了音訊。她沒有回復姜小嬋的電話和短信。
這兩個月,姜小嬋在給初中的學生做家教。雖然掙得不多,但那是她自己打工賺來的錢。有了存款的姜小嬋第一次感覺,自己是個大人了。
她和林嘉默契地沒有討論暑假之后他們該以什么方式相處,只專心致志地過好眼下的每一天。
跟林嘉“在一起”的日子,毫無疑問是姜小嬋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光。
她傻兮兮地喜歡著林嘉,每天不是在黏著他,就是在黏著他的路上。她把“喜歡”掛在嘴邊,全無禁忌地過量使用,在他給的這場戀愛體驗的時限中,將愛意道盡。
姜小嬋會向林嘉索取抱抱親親,他會給——擁抱是“不怕不怕,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安慰小孩的擁抱,親吻是看到可愛小娃娃憐愛的親親。
在這個滾燙又悠長的夏日,姜小嬋吃漢堡包吃得撐。她嘗到了全鎮最甜的水果,一部分源于林嘉的挑選,另一部分來自林嘉的小院。她時不時地下廚房,給他做難吃的飯,但他次次都能吃個精光。
他倆一同躍進清涼的水潭游泳,鬧騰地打水戰,躲避夏日的燥熱。
他們攜手散步,去了姜小嬋最喜歡的僻靜小湖,坐在湖邊數星星。
在林嘉面前,姜小嬋放肆地使壞裝乖,從未有過地全然無保留地對人推心置腹。
如果時間有顏色,這段日子便是燦爛的金色。它不同于他們生命里的任何一段時光,仿佛被單獨拎出來,添上了溫暖細膩的柔光。
林嘉從前不知愛人是什么滋味。因為姜小嬋,他感受到愛與被愛的美好。
看著一天天撕掉的日歷,林嘉感到悵然若失。同時他也清醒,不久后姜小嬋就要去上大學了,她的人生將翻開嶄新的一頁,她所向往的旅途才剛剛啟航。盡管,他不斷提醒著自己這一點,卻仍舊沉溺于她說情話時太認真的表情,把她張口就來的那些地久天長全部聽了進去。
……
來到暑期結束前的最后一個星期。
姜小嬋開始收拾去大學的行李,可她和林嘉依然沒有聊過關于兩人未來的話題。
在這個臨近分別的時間點,她忽然清晰地認識到:兩個月以來,他們形影不離,如情侶一般相處,她卻仍舊不知道林嘉對她的好有沒有勉強的成分。
——林嘉有沒有喜歡上她?
——那些親密是否只出于他的成全?為了幫她完成“跟他在一起”的心愿。
——難道他們的關系會在一個星期之后回歸到從前嗎?
她曾被他推開,在痛苦中耗費了兩年。區區兩個月,姜小嬋沒有信心、沒有把握,她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林嘉對她產生了跟以往不同的情意。
一邊收著東西,姜小嬋一邊不可避免地陷入了焦慮。
就在這時,她接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電話。
“喂?”
“喂,姜小嬋?”
聽到姐姐的聲音,姜小嬋差點沒繃住,直接哭出來:“對、對,是我!”
“嗯,跟你說一聲哦。明天我會回老家,看看你,看看媽媽。”姜大喜的語氣平靜。
“你終于來電話了,姜大喜!你的病嚴重嗎?知不知道我惦記著你啊!”
姜小嬋過分激動,激動到說話都結巴。
“我拚命聯絡你,你沒回我。你有收到我發的短信嗎?”
“收到了,”姜大喜并沒有展開講,淡淡道:“恭喜你啊,被那么好的大學錄取。”
“沒錯,以后我們就可以在一個城市啦。互相照顧,一起奮斗!而且我和你的大學離得不遠,我提前搜索過。雖然,說這個也沒什么意義,你去年就畢業了……”
提起這件喜事,姜小嬋忍不住露出笑顏。話說完,她覺得自己表現得有些黏人,連忙補充。
“別管我叫學人精。我不過是稍微參考了一下你在哪讀書,學校是我自己想去才選的。”
按姜大喜以往的性子,姜小嬋再怎么解釋也是徒勞。她鐵定會抓住“妹妹又學我”的這個點,大做文章。
這回卻沒有。
電話那頭只有沉默。
以往姐妹之間發現對方漏洞便立刻下嘴的互相揶揄,已經很久沒有發生在姜小嬋和姜大喜身上。
害怕對話冷場會讓姐姐想掛電話,姜小嬋馬上找了個新話題:“你回來有什么想吃的?你先跟我說,我明早出門買。”
姜大喜開口。
她回應了妹妹的上一段話:“我不確定你來我在的城市,我還能不能夠照顧你一把呢,姜小嬋。”
疲倦、冷漠,帶著距離的口吻。
條件反射般的一般,姜小嬋進入了被攻擊的自保狀態。
“我不需要你照顧啊。上了大學我會自食其力,和你選同一個城市是為了學校,完全沒有要投靠你,求你幫襯的意思。”
“哦,那就好,”姜大喜似乎意有所指:“我希望我們能把難聽的話說前面,彼此拎清。”
姜小嬋沒懂她的話中話。
——是在什么時候她欠了姜大喜的人情嗎?姐姐被她占了便宜,她沒數,沒拎清自己?一時間,姜小嬋想不起來有這么件事。
本想直接道破“你對我之前有什么不滿嗎”,但姜小嬋用理智憋住了。
明天姜大喜會回老家,她們真有矛盾的話,當面說開比較好。如果在電話里吵起來,她姐急了可能一掛電話,又幾個月沒有音訊。
“你明天幾點能到家呀?”姜小嬋的當務之急,是要確認姜大喜愿意回家。
所幸,姜大喜的主意沒變:“路途比較遠,大概傍晚吧。”
“好,那我和媽媽等你回來。”
如履薄冰地,姜小嬋結束了這通電話。
長嘆一口氣。盡管媽媽和姐姐都避而不談,姜小嬋能感知到姜大喜的這場“生病”并不簡單,似乎有些更復雜的東西隱藏在暗處。
姜小嬋提前感到了沉重。
現在,壓在心口的大石頭除了自己和林嘉的事外,又多了一個。
“叮——”
定的鬧鈴忽然響起,打斷了她的思緒。
抬眼看了看時鐘,已經到了飯點。
放下沒收拾的行李,姜小嬋揣著還沒平復的情緒,出門去了林嘉的飯館。
他們本來就要一起吃晚飯的。晚上,她還會跟他一個被窩睡覺。這是兩個月以來,她一步步進犯林嘉的邊界為自己謀來的權益。
今天跟往常沒什么不同,天氣燥熱,鄰家飯館的生意紅火。
姜小嬋的心懸著,像一只被困在籠子里的獸,她來回踱步,焦灼又煩悶,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見林嘉這件事,讓她期盼,也讓她苦惱。
——該找他說清楚嗎?說破會不會等同于終結?
——不說破,他們也沒有耗下去的時間了。
站在門口,姜小嬋注視著熱鬧的餐館。
有的人跟朋友一起來吃飯,有的人帶著家人,大家坐在冷氣充足的館子里,吃著好吃的飯菜,臉上洋溢著笑容。
她該是和他們一樣,沉浸在幸福中的一員——如果夏天沒有結束,如果夏天永不結束。
林嘉看見了發呆的姜小嬋。
他隔著玻璃沖她招手,她沒理會。
于是他走出來,幫她拉開了門。
“心情不好嗎?你的狀態不太對勁。”
姜小嬋一句話沒說,林嘉卻能一眼看破她的低落。
她說:“是啊。出門前,接到了我姐的電話,她明天要回來。”
“大喜回老家,是好事啊,”他知道她沒有講到重點:“你不是總盼著她嗎,為什么會不開心?”
“總覺得她那兒發生了一些事,不知是好是壞。我有些擔心她。”
姜小嬋只告知了一部分的真話。可惜,林嘉以為這是全部。
今晚的晚餐,他預備得尤其豐盛。
離姜小嬋去報道只剩一周,林嘉的憂慮也積攢到了頂點,他原先計劃著今天晚飯的時候主動和她把話聊開。
見姜小嬋因為姜大喜心情不佳,他覺得這不是一個談他們的事的好時機。
沒事,他們還有一周的時間,林嘉自我安慰。
他沒想到的是,和他同處于這段關系,共享著幸福感受的姜小嬋,她的憂慮和他的量級是相同的。
姜小嬋這邊,沒聽見林嘉有什么由頭,便沒有體諒他的立場。
籠中困獸的憂慮,在他們睡一個被窩的當晚,轟轟烈烈地爆發了……
第53章 共沉淪
吃晚飯、等飯館打烊、和林嘉一同散步回家,姜小嬋的行程和往常無異。
回家后,他們一起喂貓,看了會兒電視,她的神色輕松愉快。
睡前,林嘉鋪好了床。他們有各自的枕頭和被褥,占據床的左右兩側。
換好了睡衣的姜小嬋立在一旁等待著,她卸下喜悅的表情,安靜地注視著那兩床隔開的被子。
他們原先開始這段“試用情侶”的關系時,給出的定義便是像現在這樣——關于戀愛的試用,讓姜小嬋了卻遺憾。林嘉做的事仍在定義的范圍之內,是姜小嬋的不滿足形成了她心中的落差。
從一開始,姜小嬋就計劃著得到更多的東西,她想跟他做真正的情侶。
可是,這場循環的過家家游戲已經進行了兩個月,他們依然保持著純潔清白,沒有假戲真做;姜小嬋反覆地揣測林嘉的心意,也任何沒有實質性的進展。
她要去讀大學了,他們必定不能再保持現狀。
時間的流逝讓姜小嬋的不安呈幾何級數增長。她如臨刑前的犯人,等待著最終的審判時刻。
審判隨時會到來,她的性命隨時不保。
她很慌張,很害怕,也感到辛苦。
爬上床鋪,姜小嬋乖乖蓋好被子。
她指了指自己的小嘴巴,嬌滴滴地向林嘉索要一個吻。
這樣的要求并不陌生。
又一次,他的吻輕柔又克制地落在她的唇邊。
而后,林嘉關掉了臥室的燈。
一室黑暗。
他背對著她,把自己嚴實地裹在棉被里。
姜小嬋撲過去,扯他的棉被。有了空隙之后,她準備扯他的睡褲。林嘉利落地掐住她的手,把姜小嬋塞回她的被子。
“老實睡覺吧。”他摸摸她的頭。
這哪是情侶。已經沒時間再跟他培養感情,姜小嬋失敗了。事到如今,林嘉還是把她當個小孩,跟從前一樣。
好吧。與其被趕走,不如她主動放棄,至少體面。
“啪!”
按亮臺燈,她積攢的不安被完全地引燃。
“算了,真沒勁。”
姜小嬋意興闌珊:“經過這兩個月,我也膩了,我走了。”
林嘉的反應,她可以預判:她想走就走,他不會反對,不會主動挽留,在這方面他一貫像個悶葫蘆,什么事都得是她來主動。
沒想到,這次不同。
掀開被子下床,姜小嬋穿上拖鞋打算離開他家,他把她的手攥住了。
“為什么要走?我們把話說清楚。”
瞄了眼自己腕上的那只手,這一刻,姜小嬋若有似無地感受到了林嘉的在意。
難道來硬的有用?死馬當作活馬醫,她想,試試無妨。
面帶笑意,姜小嬋正式地開始挑釁:“好啊,那就說清楚。和你在一起是什么樣的,我已經試過了,說實話,不好玩,不開心,我很不滿意。”
“哦?試過了……”林嘉彎彎嘴角,眼神發冷:“你說得可真隨意。”
“彼此彼此,”她轉動靈活的腦子,立馬接話:“當初你答應得也很隨意。暑假已經過完,我會遵守自己說的話,不再糾纏你。恭喜你,你自由了。”
沒有因為姜小嬋的話松開她的手,他反而捏得更緊,緊到她沒有逃脫的空隙。
這招拙劣的激將法頗有成效,她成功試出了林嘉的態度,他露出了平時她無法見到的面目。
“可你不是這種人啊,姜小嬋。招惹我一遭,你圖什么?”
冰冷的黑眸專注地凝視著她,好似能看破她的偽裝,看透她的心。
她的嘴角越咧越大,笑容卻始終不達眼底。
“你以為自己很了解我嗎?我就是這種人,我畢業了,閑著無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唄。我空虛我寂寞我缺愛,得不到的東西我就惦記,你不是都知道嗎?在暗巷的那個晚上,我全跟你講啦。”
“夠了。為什么要這樣說話?不停地羞辱自己,你不難受嗎?”林嘉蹙緊眉頭。
真討厭,他這種抽離的立場,這種長輩教育小孩的語氣。
強硬地抽走自己的手,姜小嬋斂起笑意,拍拍林嘉的肩膀。
做作地,她也用過來人的語氣惡心他:“別裝無辜,被我招惹,是你活該呀。林嘉啊,兩年前我就說過,你最大的弱點就是太想當個好人,太希望大家都好。我很好奇你會逆來順受到什么程度,只想跟你玩一玩,哪能想到,荒謬到離譜的提議你居然都能接受。看來,你還是需要成長啊,做好人做得這么沒下限可不行。”
怒火在胸腔中翻滾,明知她是胡說八道,他依舊方寸大亂。
“對我笑、親吻我、鉆我的被窩、對我說那些情話,你管這些都叫玩玩?”
姜小嬋咯咯地笑起來,像一個詭計得逞的壞巫婆。
“不會吧,問我這些?你在意?林嘉你喜歡上我啦?”
握緊拳頭,林嘉的力道大到手指發白。
他心思深,揣著對她的愛意,偷偷摸摸,怕拿不出手,拿出手又覺得太過鄭重。他沒愛上過別人,姜小嬋是唯一的他的心愛。他比她年紀大,對她動心,被她牽著鼻子走,被她弄得魂不守舍,這著實丟臉,他卻甘之如飴。
如今,這份喜歡被她當成一句調侃,這一切確實是,林嘉咎由自取。
“行,你想走,那你走吧。”
認定姜小嬋現在不清醒,他不能跟她一般計較。
找回理智,林嘉鎮定地說:“好好上大學,明年再見。”
他為她打開了臥室的門。
“明年再見?啥意思啊?”
姜小嬋才不想走,只要有一線生機,她勢必不依不饒,揪著問下去。
“你想我明年再回來?想我們再有后續?”
避重就輕,他平平淡淡地答:“你要是不回來,就吃不到好吃的漢堡了,也沒有那么甜的水果吃。”
“呵。你覺得,我會稀罕那些嗎?”
特地為林嘉設下的圈套,算計到他,也算計到姜小嬋自己。
她越說越真,語氣越來越沖。
“我上的大學很好,又去了大城市。我以后肯定會賺很多錢的,只要有錢,什么水果什么漢堡在大城市買不到呢?”
姜小嬋的話沒有惹急他,動搖他。
林嘉不再接招:“有的,有很多東西,錢買不到。”
這當然是實話,在她的可見范圍就有。
姜小嬋買不到林嘉,她可真想買一個呢。
移開視線,她強忍著淚意,繼續激他:“學校里的男生多得是,我在追我的人里隨便選一個談戀愛,肯定比跟你在一起的體驗好。我未來的男朋友,不會扭捏,不會像你這樣對我忽冷忽熱,不會像你這樣猶豫不決。他不會有任何像你的地方,和他在一起,我不會想起你啦。然后,我會跟他親嘴,他也親我,我要把這個夏天跟你做過的事,跟他全做一遍。我和你沒做的,他也會跟我做。”
這段話,戳中了林嘉的命脈。他對她的愛,卑微又謹慎。林嘉不敢輕易跟姜小嬋許諾未來,他不覺得自己足夠優秀,這陣子,他常想著她要是去到大學,會認識很多比他更好的男孩。到時候,他的喜歡會成為累贅。
虛弱地擠出一個假笑,林嘉的理智被擠到崩潰的邊緣。
他已無話可說。
“你知不知道自己非常幼稚,姜小嬋。”
可不是嗎,非常幼稚。
為了確認和他的關系,為了得到這份愛,她把自己逼得面目扭曲。
被他的話刺激到,心口一緊,姜小嬋的腦子空掉,再也說不出更多的詞了。
反正,怎么樣都沒辦法平等地和他交流;反正,怎么樣都會被當成小孩來對待……不如破罐子破摔,幼稚到底。
使盡渾身力氣,姜小嬋重重地推了他一把。
林嘉紋絲不動,她那點力氣對他來說啥也不是。
“姜嬋,你現在欺負人,不光動嘴,還動上手了,是嗎?”
“我就動手,就打你。”
她推不動他,就去踩他的腳指頭。
“你能把我怎么樣?”
姜小嬋徹底昏了頭,像一輛脫軌的列車,只想轟轟烈烈地撞毀。
“不講道理亂打人,你覺得這樣對嗎?”
“是你欺負我,我沒做錯!你不是喜歡把我當小孩嗎?小孩就是這樣的!”
欺人太甚。他所有壓抑住的不想被她看見的惡劣都被她挑起來了,真要命。
既然她不想走,那就別走。
“姜小嬋,我不把你當小孩,你能受得了?”
“少嚇唬我!你以為我會怕你嗎?”她不知死活地吼。
一切都是姜小嬋自找的,她就有這個能耐,硬生生地把隱忍自持的林嘉拽下水,與她共沉淪。
他眼神一暗,理智崩壞,把她拎起來,毫不憐惜地丟向床鋪。
她掙扎得厲害,亂蹦亂跳。能打哪里就打哪里,她撓花他的脖子,抓下他一把頭發,又往他的鼻梁上來了一拳。
林嘉的鼻血淌了出來。
他粗糙地擦去,沒有理會。
輕易地制伏姜小嬋,他用一只手將她的雙手擒住,別在身后。
厚實的巴掌狠狠地抽向她的屁股。
他邊打,邊問她:“錯沒錯?”
力量差距懸殊,姜小嬋連反抗的余地都沒有。
“沒錯。”她只剩嘴硬了。
“錯沒錯?”清脆的巴掌聲。
“沒錯。”發軟的身體,勉力閉緊的腿。
羞恥心在陰暗處瘋狂滋長。痛感和愛意的到來相似,鮮明深刻、無理蠻橫,不容拒絕。他們最愛的蜜瓜味熟透,混合著汗液和血的鐵銹味,嗅起來有強烈的成癮的毒性。
錯的和愛的,在頭昏腦漲中混淆。
她懵了,竟然覺得喜歡,被他這樣對待也還是喜歡,好沒有出息。
他的手糙,常年干活的男人,手勁極大,一手的老繭。她的肉薄,臉皮更薄,雙耳燒起來,熱到發燙。
姜小嬋沒服軟,林嘉先心疼了。
教育慘烈地宣告失敗,姜小嬋不肯認錯,沒有求饒。
他把她翻過來一看。
姜小嬋眼眶紅紅,鼻頭紅紅。
她抿緊嘴巴,憋著不哭,眼里有淚水在打轉。
心疼壞了,他立刻放開她,去找給她擦眼淚紙巾。
紙巾遞到跟前,姜小嬋不接。
得了自由的姜小嬋,仍是一臉倔強,對他說的第一句是:“這就是你說的,不把我當小孩?我還以為你要……”
欺身而上,他用吻封住了她的嘴。
林嘉當然知道姜小嬋要什么。
他深深地吻她,托起她的下巴,深入、主動,親得天昏地暗,把這個夏天隱忍的份量全部親完。
好甜,甜甜的嘴說出讓人生氣的話,全部吃掉。
他帶著她陷進床里。在他帶領的節奏中,姜小嬋努力地回應著他,鬧騰不安的死小孩終于得償所愿,吃到了她要的這口糖。她一陣后怕,扯下面具之后,淚水失控般地落下,也被他盡數吻去。
手掌放肆地游走于她的身體,像在腦海里演練過無數次的那樣,充滿他的私心,私欲。
林嘉很擅長接吻,擅長得讓姜小嬋生氣。
她攬住他的脖子,把他拉得更近。最好他們能合為一體,永永遠遠在一起,再也不要分離。
他的雙臂將她環住,將她緊緊抱在懷里。
林嘉的臉被她揍得鼻青眼腫。姜小嬋也很狼狽,她哭了成小花貓,臉上有眼淚,還有鼻涕。
他們短暫地分開了一瞬,被對方丑到,相視而笑。
她動作笨拙,表情認真,一顆又一顆地解開他的衣服扣子。
林嘉對姜小嬋的愛,始于對她的憐愛之心。
若她是一只即將飛遠的小鳥,她前路寬闊,等待出發,他不舍打濕她的羽翼。他愿意給姜小嬋此刻她想要的東西,前提是她真的準備好要做這么做了,不是由于不安,不是被情緒沖昏了頭。如果姜小嬋只是不滿足,讓她嘗到快樂的方式,他有很多種。
當姜小嬋羞澀地抬眸,冷不丁望見他眼中的思慮,知道林嘉又要跟她說些什么,她無疑是失落的。
他們還沒來得及……不論是對話,或者做其他的事情。
一陣急促的門鈴響起。
同時扭頭看向大門,他倆的眼里都有疑惑。
“嘉嘉,嘉嘉?”
“姜小嬋在你這兒嗎?”
屋外,傳來了姜大喜的聲音。
巧也不巧,本該在第二天的傍晚抵達茂城的她姐,提前回來了。
第54章 意難平
這是一個混亂的晚上,對于姜大喜也是。
跟姜小嬋的通話結束,她的手機立刻收到出差的齊澍打來的電話。
他直白地問她為什么明天要回老家,為什么回老家的事沒有提前跟他商量,為什么如今還要搭理吸她血的媽媽和妹妹。
姜大喜質問他,他怎么知道她的通話內容。
齊澍沒有回答。姜大喜在手機里仔細翻找,發現了他裝的跟蹤軟件。她失控地把家里砸了個遍,翻出了十幾個針孔攝像頭。
再也沒法忍受,姜大喜拿走包里的現金,打了輛出租車,讓司機往遠的地方開。
城市車水馬龍,霓虹燈閃耀。世界大得沒有邊際,四處都是陌生的風景。她的腦袋里竟然想不起任何一個能躲藏的地方,任何一位可以投奔的人。
車內的廣播放著一首抒情的歌曲,姜大喜覺得有些耳熟。
“在很久很久以前,你離開我,去遠方翱翔。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當你覺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會在這里忠心地祝福你……”
跟著旋律輕輕地哼唱,她想起來,這是齊秦的歌曲《外面的世界》。
五年前,姜大喜18歲,考上了大學。齊澍開車送她去城市的那段路,他們一起聽過這首歌。
那時候,她還不知道這首歌的名字。
那時候,家人視她為家里的福星,妹妹親手給她做了個亮晶晶的發箍,塞進她上大學的行李箱。那時候,她懷揣著夢想,想在大城市扎根,做亮眼時髦的都市麗人。
姜大喜也想起,在臨別的前夜,林嘉對她說過的一段話:“你永遠是有退路的,隨時可以回來。我也永遠是你的好朋友,在這里為你排憂解難。”
他們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姜大喜有了目的地。她要回到茂城,回到妹妹和媽媽身邊,回到好友林嘉的身邊。
……
孟雪梅剛要睡下,家門被敲響。
打開門,外面站著的不是姜小嬋,是她的大女兒姜大喜。
“咦!大喜?你妹妹說你明天回來呢。”
一臉風塵仆仆的姜大喜走進家里。
母女兩年沒見,姜大喜完全變了個樣,沒了精氣神,外表也十分邋遢。
她神色萎靡,整個人仿佛碎掉后被勉強粘起來的瓷器,只差輕輕朝她吹一口氣,她就要散架了。
閣樓的燈暗著,姜大喜問她媽:“姜小嬋還沒回來嗎?”
孟雪梅支支吾吾。
姜大喜嘆了口氣:“要是有電話打來,你別接。我換個衣服出門,去找林嘉待一會兒。”
孟雪梅這才告訴她,姜小嬋在林嘉那里過夜。
媽媽的話,正是吹向她的最后一口氣,姜大喜被徹底壓垮了。
盡管孟雪梅攔著,盡管孟雪梅解釋,姜小嬋在林嘉那兒不會出事,姜大喜也絲毫無法冷靜下來。
鞋都沒換,她風風火火沖出門,沖去隔壁家拍門。
屋里明明亮著燈。姜大喜按了門鈴,按了好一會兒,門才從里面打開。
開門的人是林嘉。
他的身后站著姜小嬋。
他們都穿著睡衣。林嘉的扣子扣錯了,姜小嬋雙頰緋紅。
姜大喜張開嘴,卻沒有發出聲音。
她的眼神在兩個人身上來來回回看了幾輪,表情變得不可置信。
姜大喜打量姜小嬋的時候,她也在打量著她姐。
看見姐姐此刻的模樣,姜小嬋的心立刻揪了起來。她從未見過,漂亮又愛美的姜大喜以如此差勁的狀態出現——姐姐滿臉的疲態,臉色蠟黃,嘴唇干裂。不知是胖了還是浮腫,她的身體變大了一號。
“姐?你怎么會……”
不管姜小嬋想說什么關切的話,她憐惜的神色已然刺傷了姜大喜。
挺直腰板,姜大喜的視線固定在了林嘉的臉上。
“什么時候開始的?”她問林嘉。
三個人之間的氛圍奇怪,姜小嬋和林嘉仿佛被姜大喜捉奸在床。
“我們在一起兩個月了。”林嘉平靜地回答。
姜小嬋站到了林嘉的身邊,跟他一起分擔來自姐姐的敵意。
“我們談了兩個月的戀愛。但我在更早的時候就喜歡林嘉了,我對他是認真的,我成年了,能對自己的選擇負責,也分得清什么是喜歡。”
妹妹說話的時候,姜大喜仍然看著林嘉。
她堅定的近乎告白的捍衛,讓他的表情變得柔軟。
心里升起一股扭曲的恨意,姜大喜感受到雙重背叛。沒有掩藏自己的不悅,她的臉沉下來,看著他的視線像淬了毒。
以往對林嘉有多信任,現在便有多失望。她露出嘲諷的笑:“短短兩個月……你就讓我剛成年的妹妹跟你睡到一塊了?”
哪怕這句話既難聽又刺耳,林嘉也沒有立場否認她。
捫心自問,他的確對姜小嬋有不純潔的心思。如果姜大喜沒有打斷他們,他會和她進行到哪一步,他無法保證。
這不僅是對林嘉的羞辱,姜小嬋聽了也不會好受。
他當即決定,這事得由自己處理,不能連累到姜小嬋。
拍拍身邊人的肩膀,他溫柔地對她說:“時間很晚了,你先回家,我跟你姐姐聊一會兒。”
“嗯,你先回去吧。”
姜大喜和他的態度一樣。
“我不走。為什么談論關于我和林嘉的事,要把我排除在外?你們別再把我當小孩了行嗎。”姜小嬋的這句頂撞,讓姜大喜的呼吸變得急促。
姐姐的哮喘需要避免情緒過度激烈。
她的身體比起先前,明顯是變得更差了。
“姜小嬋!你想氣死我是不是?”姜大喜惡狠狠地瞪她,胸腔不正常地起伏著。
“你別激動,把氣息調整好。我……”
無可奈何,姜小嬋只能妥協。
“那我先回家,你們聊十分鐘。最多十分鐘,姜大喜你要是超過時間沒回來,我會再過來找你。”
姜大喜點點頭。
她進到林嘉的家,而姜小嬋往外走了一步。
“砰。”門在姜小嬋的身后關上。
姜大喜往里走,走到沙發坐下。
林嘉給她倒了杯熱水,一如既往的貼心。
一路舟車勞頓,姜大喜是渴了。
可她心里煩,只想來根煙。
“有火嗎?”她問。
林嘉從廚房找出一盒火柴給她。
自從姜小嬋住到他家,不想讓她吸到自己的二手煙,林嘉就索性把煙戒了。
姜大喜抽上煙,順手遞給他一根。
猶豫了片刻,林嘉選擇把煙接過來,并不是想抽,只是出于某種想維系良好關系的微妙心態。
火柴在指間被擦亮,紅色的火點燃了煙,有一瞬,火光照亮了他漆黑的眼眸。
姜大喜猝不及防地又想起一些往事。
跟齊澍的初次,他叼著煙,處于上位。
她年紀小,沒有過那樣的經驗,無法投入,身體酸疼。
想轉移注意力,她瞥見煙頭燃著的那抹紅光,走神地想到了林嘉的臉。
伸手,姜大喜奪走了齊澍嘴里的煙,狠狠地吸了一口。
那便是她的第一次抽煙。
后來,姜大喜真正地接納了齊澍。煙抽得越來越猛,齊澍成了她的男朋友,想起林嘉的時候越來越少。
她悄無聲息地埋葬了那段漫長的暗戀。
可當初的愛而不得,時至今日,仍是她的意難平呢。
“林嘉……”換上了更嚴肅的稱呼,姜大喜直奔主題:“你們不合適,趁早分開比較好。”
這場對話,像極了兩年前的那次。
當時,姜大喜就勸他跟她妹劃清界限。
“我妹妹不懂事。怎么,林嘉你也不懂事嗎?”
他的看法卻與那時不同。姜小嬋不再是兩年前不懂事的孩子,他也不該輕看她的喜歡,替她做出他們未來該怎么樣的決斷。如姜小嬋一般果決,林嘉選擇了保護他們的愛情。
“大喜,我知道你想保護妹妹的心,我很理解。我想對你說,我跟姜小嬋是認真的,我喜歡她。”
坦蕩地說著愛語,他眼中有無限柔情。
姜大喜沒想到,有朝一日會看見林嘉露出這般的癡情模樣,因為那個從小跟她處于競爭關系的妹妹。
“你怎么能喜歡姜小嬋呢?”姜大喜惡聲惡氣地問。
林嘉愣神,煙灰落在腳上都沒躲。
“我為什么不能喜歡姜小嬋呢?”他笑得苦澀。
“因為,你不該趁一個小女孩心智不成熟時誘惑她,再在她18歲時睡了她。為什么你們男人都這樣?統一植入基因的劣根性是嗎?”
鐵了心要拆散他們,姜大喜把話說死,說絕。
“因為,我現在過得不開心,我們家的關系像盤散沙,都是你造成的。怪你小時候讓我的手受傷,沒有繼續學畫畫;怪那次事故,我爸爸永遠離開了我們。我和姜小嬋都喜歡上年紀大的男人,在外面尋找父愛,悲劇的根源是你。你這種男的,就擅長制造出苦難,再趁虛而入,來小女孩的旁邊扮演救世主的角色。”
“怎么樣?我給的原因夠了嗎?”
起身,姜大喜將煙丟進他倒的那杯水里,壞事做到底。
她厲聲警告他:“林嘉,離我妹妹遠一點。”
他跟著她一起站起來,一路跟到門口。
姜大喜要回自己家,他也追在她后面,像個甩不掉的尾巴。
走到馬路中央,離她家還有一步之遙,林嘉居然還在跟著。
停下腳步,姜大喜抱著手臂問:“你什么意思?”
“大喜,你怪我,我接受,你別指責姜小嬋。”他好聲好氣,語氣卑微。
“你的意思是,我管我妹妹,還要經過你的同意?”
姜大喜犯起了惡心:“你太把自己當家長了吧。林嘉,你不覺得別扭嗎?你的定位是她的什么?爸爸?媽媽?哥哥?那你怎么還能恬不知恥地跟她戀愛,然后睡她啊?太道貌岸然了吧。”
姜大喜明顯在氣頭上,可她說的話不無道理。
林嘉當然覺得別扭,如何在兩種身份中自恰,是他尚未攻破的命題:他不是合格的能夠給予她無私幫助的長輩;更不是合格的戀人,在他們的戀愛中,他有許多地方做得不足,譬如今晚,他沒有很好地處理姜小嬋的不安。23歲的林嘉,關于自己,尚且有許多沒有解決的頑疾,又何談他能夠格去做姜小嬋的“家長”。
“你跟姜小嬋的溝通,不需要經過我的同意。我只是,不希望你們吵架,吵架中的溝通是變形的……”
沒有把林嘉的話聽完,姜大喜有自己頑固的立場。
“你沒資格管。我妹一個星期后要上大學,我希望在此之前,你們不要見面了。”
她頭也不回地走向自己家,把大門鎖上。
家里的燈只點了一盞。
姜小嬋伏在桌上,雙眼閉緊,呼吸勻稱,她的手邊擺了一碗湯。
見姜大喜回來,媽媽也給她盛了一碗棕色的熱湯。
“大喜,你也喝點安神湯。你妹剛才急火攻心,喝完湯消停了。明早,我們三個一起出門去找賈大師,關于這一切的錯誤糾纏,賈大師那兒總會給我們一個解法。”
沒搭理媽媽的湯,沒管睡在飯桌的妹妹,姜大喜徑直上了樓。
第55章 并蒂花
姜大喜一夜沒睡,姜小嬋一夜深眠。
第二天。
姜小嬋醒來時,大汗淋漓。熱燙的臉像融化在枕巾上的一灘水,她費勁地支撐起自己的身體,宛如把水從墨水中剝離那樣困難。
她睡在媽媽的床上,能聽見廚房傳來的動靜。
媽媽和姐姐合力做著早飯,家里的氛圍平靜到近乎虛假。
緩了幾分鐘,姜小嬋才勉強恢復了理智,跟上了現在的狀況。
她趿拉著拖鞋,去到廚房。
媽媽通知姜小嬋,等會兒吃完早飯,她們一家一起去找賈大師燒香,順便給姐姐求幾副安神湯,她帶回城市。
不愿意破壞此刻的和諧,姜小嬋應了聲好。
她抿著嘴,注視著姐姐看。姜大喜故意別開視線。
正想找個合適的方式跟姐姐搭話,姜小嬋突然瞥見窗外有個人影。
“我去樓上換個衣服,一會兒再下來吃飯。”隨意找了個借口,姜小嬋匆忙跑上閣樓。
林嘉守在姜家的門口,一整晚不敢離開。
屋里靜悄悄,沒有傳出爭吵聲,可他的心始終懸著。
等到早上。一個紙團從閣樓丟下來,正中他的腦袋,林嘉抬頭,看見趴在窗邊的姜小嬋。
展開紙條,他看見她問:“昨晚,我姐跟你聊得怎么樣?”
林嘉搖搖頭,手臂在胸前打了個叉,跟姜小嬋表示,情況不容樂觀。
重新撕了張紙,姜小嬋奮筆疾書。
“這事得我自己面對。等會兒我和我姐陪我媽去廟里燒香,我找機會跟她好好溝通。沒事的,那是我姐,不是老虎,她不會吃了我,你不必看著我,擔憂我的安危,回去睡覺吧。”
林嘉憂心忡忡,看完紙條也沒有挪開腳步。他向來如此,喜歡把事攬到自己身上,將姜小嬋完全擋在身后。
可他昨天和姐姐的對話已經證明了,他管是管不來的,能解開這個結的只有姜小嬋。
擺擺手,她讓他快些走掉。
沒有筆,林嘉不能給她寫字。他的手圈出一個漢堡的形狀,再指了指她,做出一個咬的動作。
姜小嬋了解他的意思,他在說:我做漢堡,等你來吃。
接過空氣漢堡,她鄭重其事地啃了兩下。
這番簡單的你畫我猜比劃之后,兩個人的心情都好了一點。他們露出燦爛的笑顏,笑得盡量夸張,確保對方能夠看到。
夏日的陽光毒辣,卻總有幾處曬不到太陽的地方,霉菌滋長。
對于林嘉和姜小嬋,所有事都趕到一塊了:姜小嬋開學;他們尚未整理好自己真實的心意;兩人關系沒有調整到彼此舒服的狀態;姜大喜意外的撞破與介入。
復雜的心思裹在沉重的事物中,時間刻不容緩地推著他們往前,沒有一個人的感受是舒適的。
在暑期的尾聲,夏天沒有任何結束的跡象。
茂城的人們躲在樹下納涼,悠悠地搖著蒲扇,散步、嘮嗑,吃飯,生活一切如常。
也有成堆的過熟的水果在不為人知的角落,醞釀著死亡。
短短一天之內,果子極速變質,爬滿蠅蟲,徹底地腐爛。
……
比茂城的夏天更炎熱的,是賈大師的廟。
——踏破門檻的香客、晝夜燃燒的香燭,永不停歇的燒金爐。
廟里溫度奇高,人頭攢動。
丟進燒金爐的是紙,賈大師收取的可是真金白銀。
“你說,找他一次要花多少?”姜小嬋瞪圓了雙眼。
“8888元,”孟雪梅埋著頭,數著帶來的錢:“這是卜卦問事的價格,一事一卦。”
姜小嬋難以置信:“瘋了吧!這么貴!我們哪來的錢?況且,我們有什么事要問,值得花這種價格?你問我,問姜大喜,能行嗎?非得問賈大師?”
孟雪梅嚴肅地教育她:“別胡說,對賈大師不尊敬。我每次找他算的東西都是準的,他這兒求的藥也是,你昨天一喝就見效了。”
“你可別提那個安神湯了!”姜小嬋大倒苦水:“昨晚我不知道是什么,喝了一口,沒多久就暈了,現在頭還難受。是不是里面摻了安眠藥啊?所以,這個安神湯,你又被騙了多少錢?”
“怎么能說是騙錢呢?我心甘情愿買的,這種好東西,想要還不一定有。賈大師得看跟你有沒有緣,沒緣不會賣你的。”孟雪梅有自己根深蒂固相信的那一套。
小空間擠滿了人,姜大喜出了一頭的汗。媽媽和妹妹無休止的爭辯落在耳邊,讓她愈發燥熱。
“你們在這里燒香,我去上個廁所。”
不等她們回答,姜大喜先一步離開了。
運氣好,被她搶到廁所的最后一個空出的坑位。她關門之后,再進來的人便要開始排隊等待。
大媽們邊排隊邊閑聊,她們能拿出來嚼嚼舌根的,也就是身邊見到的東西。
姜大喜聽見她們在聊關于她家的事。
“孟姐今天是把她女兒帶來了嗎?兩個人怎么吵起來了?”
“是啊,跟她吵的是她小女兒,性子很叛逆,孟姐拿她沒轍。你看沒看見她穿得那么暴露,上面吊帶下面短褲的,生怕別人不知道她身材好,都不考慮這樣穿來廟里合不合適。”
“那個胖的是她的大女兒嗎?我有點認不出來了。”
“哎,是啊,大女兒,以前是個美女,現在看背影我以為是個中年婦女。”
“她咋變化那么大啊?”
“好像是嫁到城里生孩子去了吧。”
“孟姐的小女兒不也是要去城里?”
“是啊,好像考了個出名的大學,他們學校有掛橫幅。”
“哦哦,倆姐妹都去城里啊,那孟姐以后孤單了。”
“沒人跟她吵,孟姐還清凈些,她那個小女兒就是個祖宗,能那么大聲跟她媽說話,指定不孝順。”
隔壁陸續空出位置,幾個大媽走進隔間,議論聲停了。
姜大喜按下沖水鍵,走出廁所。
回到媽媽和妹妹身邊,她們仍在討論要不要找賈大師算一卦的事。姜小嬋持強烈反對意見,甚至奪走了孟雪梅的包,不讓她把錢拿走。
“你們這樣爭來爭去,被外人看見了像什么樣子?”
向妹妹伸出手,姜大喜主持了局面。
“姜小嬋,這錢也不是你的錢,是我的。讓媽媽去算吧,我跟你出去,找個沒人的地方,我們姐妹單獨談一談。”
終于,姐姐有了跟她談話的意愿,這在姜小嬋心里遠比錢更珍貴,她果斷地交出了媽媽的包。
姜大喜帶著姜小嬋走出小廟。
她們就近找到一塊清凈的區域,坐在了樹蔭下。
風是熱的,蟬在鳴叫。
夏天的氣味好熟悉,她們卻都不是當年在樹下跳格子玩的孩童了。
姜小嬋望著姐姐不茍言笑的側臉,不自覺地把腰板挺直了一些。
“我已經跟林嘉說了。他跟你分開,你別再對他胡思亂想,好好去上大學。”
本該發生在昨晚、被安神湯中斷的這句勸告,姜大喜選作了開場白。她以一種冷靜的口吻說出來,像通知,像權威的長輩給出的指導。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摳緊手心,忍耐著怒氣,姜小嬋不想姐姐用一句話就讓自己失去理智。
姜大喜悠悠道來:“我也在你這個年紀,跟比我大的人談了戀愛。我懂你的心態,對尚未步入社會的女孩,一個比你有閱歷、能扛事的男人,他是多么有魅力的存在。可這份魅力是有時效的,富有欺騙性的,他注定會讓你失望。”
姐姐的話乍一聽沒毛病,可姜小嬋隱隱地感覺,她說得不對。
“姐姐。你講的這種男人,是你遇到的男人,還是林嘉?我認為兩者不能混為一談,因為人和人是不一樣的。”
放慢語速,姜小嬋拿出全部的理性和全部的真心跟姜大喜交流。
“好比,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我的感受,不知道我和林嘉之間發生過什么。你的那段戀愛經驗,適用于你。我認為,它無法定義我的愛情。”
依然覺得妹妹不諳世事,過分單純,姜大喜言辭犀利:“你說得貌似很正確,實際發生的東西很病態。在一起兩個月,林嘉就能睡你,你認為這對嗎?”
這個誤會林嘉沒能解釋,但姜小嬋可以坦然澄清。
“不應該叫他睡我,叫我想睡他,比較貼合實際。林嘉跟你一樣,老把我當小孩,我想確認我們有男女之間的喜愛。是我主動的,并且,他還沒被我睡成功呢。”
她的話又讓姜大喜捕捉到熟悉的她自己吃過的虧:“姜小嬋,你清醒點。讓你不安,讓你去主動確認,讓你自己獻身,這就是這種年紀大的男人用來控制小女孩的手段。”
姐姐次次要把他們的關系評價得非常極端。心里感到冤枉,壓抑得透不過氣,姜小嬋的手心都快摳破皮了,她只能再度解釋。
“我清醒,我特別清醒啊。我不覺得林嘉企圖控制我。我也用激烈的言語,挑起過他不愿意被我看見的不安。我和他的不安是雙向的。他沒有要騙我和害我的任何舉動,在這一點上,我完全信任他。”
“只是目前沒有罷了,人是會偽裝的!”
姜大喜義正辭嚴,陷入了自己的敘事而不自知。
“一開始他自然不會展現真面目,才能誘惑你,讓你越陷越深。他暴露他的不安純屬策略性的,你無可奈何地憐憫他,到那一步,你已經泥足深陷,想走也走不開了。”
忍耐達到極限,姜小嬋嗓門變大,脖子變紅,她憋不住地急了。
“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要用最大的惡意揣測林嘉?好像要求他得是個完美的人才能跟我戀愛?我也不完美啊。每個人都有很多缺點的,這才叫人。我能看見林嘉的內在,我知道他是什么樣的,他不是你說的那種男的。姜大喜,你也熟知林嘉的為人不是嗎?你也曾經喜歡過他。”
反觀姜大喜,她像漏了氣的球一樣,氣勢癟了下來。
姜小嬋說到了重點,姜大喜在這個瞬間不得不認同——齊澍是齊澍,林嘉是林嘉;林嘉是她可以信任,可以投奔的人。他被包括自己在內的很多人喜歡,林嘉的為人,也充分地配得上那樣多的喜愛。
那么,姜大喜便看見了自己的憤怒的另一面。
“哦,”她不咸不淡地笑笑:“姜小嬋,原來你知道我喜歡過林嘉啊……”
“知道啊,在本子上寫他的名字那類的。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你幫他擋刀受傷,他把打工的錢給你上美術班,我很羨慕你和他的羈絆,也一度誤會你們在談戀愛。但說實話,你們之間根本沒發生過什么超越友誼的行為啊。”
以旁觀者視角,姜小嬋把她慘淡的多年的暗戀拎得清清楚楚。
最后得出結論叫:你們之間根本沒什么。
羞惱、苦澀、不甘,糾結成一團,攪得心里一陣陣發酸。
姜大喜陰陽怪氣道:“我明白了,姜小嬋。先前你說的那些話,不過是跟我炫耀,你跟林嘉談上戀愛了,而我沒有。”
“啥?”姜小嬋莫名其妙:“你有毛病嗎?怎么扯到這里的?”
“這些年你吃我的用我的,拿我當梯子踩著往上走,還搶走了我喜歡的人。虧你還知道,林嘉是我先喜歡的。”
姜大喜先被情緒沖昏頭腦,口不擇言。
她的火氣立馬點燃了姜小嬋,兩個人一起全面崩盤。
“你喜歡過的我就不能喜歡了嗎?林嘉喜歡你了嗎?你憑什么單方面占有他?我什么時候踩著你往上走了?我用你什么東西了,你說來聽聽?我還你!”
姜小嬋叉腰,瞪著姐姐。
眼睛在她身體掃了一圈,姜大喜直接上手:“好啊,愿意還是吧。你身上的衣服就是我的,你脫下來還我。”
她開始撕扯姜小嬋上半身唯一的吊帶。
姜小嬋不是省油的燈,她力氣比姜大喜大多了,一手死死攥住自己的吊帶,她的另一邊手用蠻力把姐姐的手指掰開。
“姜大喜!你只是打著為我好的旗號,實際上在嫉妒我是嗎?所以你要把我和林嘉拆散!”
姜大喜自己松了手,“嫉妒”這個字眼,著實戳傷了她。
她氣喘吁吁地罵姜小嬋:“張口林嘉,閉口林嘉,你只能看見他的好是吧!你姐姐我,替你還了那么多年的債,你有沒有念著我的好?我過來管你,你只說我嫉妒!真行,你真行!”
“什么債?”姜小嬋也累得夠嗆。
姜大喜怒氣沖沖地站起來,不想再與她掰扯:“大伯那邊的債,你去問媽媽有沒有這回事吧。”
這件事姜小嬋聞所未聞,她的第一反應是:“什么時候我欠大伯錢了?不可能。”
“你覺得我在瞎編嗎?”
把妹妹的疑惑理解為質疑,姜大喜怒不可遏。
“好,好好。姜小嬋,算我這么多年活該。”
路邊攔了輛車,姜大喜直接離開。
姜小嬋追過來的時候,車已經開走了。
姜大喜的情感是復雜的,一方面她確實有保護妹妹的心,另一方面她確實不能公允地看待她和林嘉的事。
對姜小嬋的嫉妒,她有。
就像姜小嬋也會嫉妒姜大喜,這是非常正常的。
她們是姐妹,出自同一個家庭。她們從小相依為命,最能看見對方的閃光之處;她們從小爭奪有限的生存資源,被外人不斷地拿來比較。
姜大喜在失意的低谷返回家鄉。她沒有完成學業,沒有自己的事業,她被困在齊澍身邊,這些年一事無成。
回首往昔,姜大喜有一地的遺憾失落。
此時,卻恰逢姜小嬋的得意之時——她在青春年華,面容姣好、身材曼妙,靠聰明的頭腦考上了名牌大學,跟大喜曾經仰慕的很好的人談戀愛。
像齊澍很多次告訴她的那樣,姜大喜忍不住陰暗地想:妹妹如今得到的一切,都是她托舉的啊。
林嘉,只是掛在姜小嬋光環上的一個小亮點。
姜大喜盯緊的,從來都不是林嘉,是她的妹妹姜小嬋。
全天下,姜大喜最期盼著姜小嬋能過得好,乃至她愿意犧牲自己,來完成這件事。但當妹妹過得太好了,自己混得很差,襯托之下,姜大喜就更能看見自個兒身上灰撲撲的落寞。于是,她成了最嫉妒姜小嬋的人。
坐在出租車內,再次面臨無處可去的窘況,姜大喜懦弱地啟動了關閉的手機。
無數齊澍發來的短信和未接來電的提示如潮水般涌向她。
姜大喜一邊搓著太陽穴,一邊痛苦地瀏覽。
【你不認可我的行為,不能否認我的用心。我想保護你的安全。】
【寶貝,別生我氣了。給你買了條項鏈[圖片],配套的包想要哪個顏色?[圖片][圖片]等我回去,我們再去看看醫生,把你的身體調理好。別怕,我們會擁有我們的小家庭的。】
【如果你真的在乎我,接電話。】
【冷落我?姜喜,你配嗎?】
【你媽媽和你妹妹只會拚命榨取你的價值。不要再在她們那兒找認同了,我們的家才是你真正的家,只有我能給你安全感。】
【我知道我做得不對,但你的反應太激烈了不是嗎?】
【為什么要這樣傷害我,傷害最在意你的人?姜喜,理智點。我們曾經約定好,有矛盾時要跟對方溝通,你忘了嗎?】
他發的短信還沒看完。手機猛地開始震動,是齊澍的電話打了進來。姜大喜倒抽一口涼氣,把手機拿遠。
電話響了很久,自動掛斷,又有一條新的短信跳了出來。
【我很想你,很需要你。寶貝,你什么時候回來?】
齊澍的這條短信讓她瞬間落淚,分不清是因為感動、如釋重負,還是人生被緊緊捆綁的懼怕。
盡管齊澍最新的態度不是責怪,但姜大喜清晰地知道,一旦她回到他身邊,他們免不了又是一輪接一輪,翻天覆地的爭吵。
第56章 骯臟事
望著絕塵而去的出租車,姜小嬋的心里堵得慌。
胸口像卡了一塊尖銳的石頭,吐也吐不出來,咽也咽不下去。
姜大喜說自己這些年都在替她還債。
實際上,在姐姐把這話講出口的那一刻,姜小嬋已經相信了。
她們呆過的那片樹蔭下,有只藍色的小蝴蝶慢悠悠地飛過。
10歲時,姜小嬋靠絕食從大伯那兒逃回家,她將爸爸遺留的蝴蝶手串脫下。家里的重擔,她背了兩年,再也無力負擔。
小蝴蝶飛啊飛,帶著媽媽不想讓別人知道的秘密,沉入幽深的湖底。
姜小嬋閉上雙眼,她沒有再見過大伯,她從瑣碎的紛擾中溜走,甚至悄悄地尋獲到屬于自己的安全港灣。
是姐姐將殘破的蝴蝶拾起。
來自家庭的禁錮緊緊地跟隨姜大喜,蝴蝶手串纏在她的手腕上,一戴就是8年。
藍蝴蝶飛向賈大師的小廟,越過森嚴的高墻,褪去色彩。
成年的這個夏天,姜小嬋被刺目的陽光曬醒,重新睜開雙眼。
終于,她又一次看見了那只蝴蝶。
……
孟雪梅手里握著一把未燃的香,仰頭盯著堂里的神仙塑像發呆。找賈大師算完卦,她仿佛丟了魂。
闖入小廟,姜小嬋拉上媽媽,二話沒說便往外走。
“你姐呢?”孟雪梅疑惑。
“我倆聊天聊崩,她被我氣走了。”
跑向馬路,姜小嬋火急火燎地攔了一輛車:“我們回家找她。”
上車,她們剛坐穩,姜小嬋立馬問她媽。
“大伯那邊的欠條是怎么回事?”
孟雪梅面色一白,閃爍的眼神飄向姜小嬋,又看了看前座的司機。
“額,你姐跟你說了什么?”
“媽!”
抓住她的手,姜小嬋表情沉穩,聲音堅定。
“現在是我和你之間的對話。事情已經發生,別再扯開話題,別再瞞了。我已經成年,可以承受的,你全部告訴我吧。”
看姜小嬋這樣,不問出結果,是不會罷休的。
“唉……”
低著頭,孟雪梅自己也覺得她這事辦得太糊涂,用只有姜小嬋能聽見的音量,她吞吞吐吐地說。
“那年,就是大伯被打劫的那年。他來我們這兒,想把你帶回城市,我沒同意。他說我們家要把你在城市兩年花的費用還上,讓我寫了張欠條。”
現如今,去糾結“媽媽為什么會簽這么荒唐的欠條”顯然毫無意義。
姜小嬋沉住滿腔的怒氣,問:“然后呢?”
孟雪梅握緊拳頭,細細碎碎地道來:“那錢數目很大,我們還不上的。我不認識啥人,你姐姐帶我一起,拿著欠條去問了齊老板。本來是想,他見識廣,認識律師,他能咨詢一下這張欠條有沒有法律效力。齊老板看完欠條,把它收走了,說這件事他會幫我們擺平。”
“你說的齊老板,是你旅館的老板,以前幫姐姐賣過畫的那個七叔嗎?”
不知不覺,姜小嬋起了一手臂的雞皮疙瘩。
她媽點點頭。
她的心提到嗓子眼:“再然后呢?”
“沒有然后了。”孟雪梅抿了抿唇。
姜小嬋不信她媽的說法,不信世上有這種免費的午餐。
出租車停到她們家門口。
對話暫時告一段落,姜小嬋匆忙下車,跑回屋找她姐。
姜大喜不在家。
瞥見廚房被拿空的安神湯藥包,姜小嬋想起她的另一個疑慮。
“今天姐姐為什么要去買安神湯?是不是跟她生病有關?她睡不著嗎?身體出了什么狀況?”
“嗯,你姐睡眠很差,壓力太大了。她不容易啊,前陣子小產,沒了個孩子,男方又還想再要……”孟雪梅涼颼颼地斜她一眼,語氣帶著責怪:“所以你真不該頂撞你姐姐,把她氣走。”
姜小嬋驚呆了。
她完全不知道姐姐跟誰在一起,還曾經懷了孕,對方居然不顧她的身體想再要孩子。
腦海里猛然閃過剛才出租車里媽媽說的話,以及姜大喜對年長的男人深惡痛絕的指責,姜小嬋頓時產生一個不妙的聯想。
“姐姐、她是,跟七叔在一起了嗎?”
上下牙齒瘋狂打顫,光是把這個猜想說出來,她都把自己嚇得發抖。
媽媽將她的恐懼變成現實。
“是啊,他們在一起很多年啦。”
能看出姜小嬋不好受,孟雪梅安慰她:“我找賈大師算過,你姐和齊老板的命格很合的。他八字硬,是天生的富貴命,可以做我們家的靠山。”
“……”
姜小嬋手腳冰涼,寒心到極點,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到這一刻,她才想明白所有的事情——為什么姐姐會反對她的戀愛,為什么姐姐的狀態會那么差,為什么姐姐會覺得自己搶了她的東西,為什么近幾年姐姐越來越少回家。
“所有不對勁的事,都是有關聯的。”
她喃喃自語,心如刀割,難以想像姐姐這些年獨自承受了多少痛苦。
“對,賈大師也這么說,我們家發生的所有壞事都是有關聯的。”
孟雪梅爬滿皺紋的眼角擠出一個苦澀的笑容,她的雙眼含著淚光。
同樣地,作為姜大喜和姜小嬋的媽媽,這個家里發生了這么多不好的事,她也感到痛苦,痛不欲生。
丈夫死后,孟雪梅再也沒有勇氣直面過生活。她開始往另一個維度找尋解釋,來消解她們遇到的一切痛苦。
“按理說,他們在一起,我們家應該沒有災禍了。你姐姐小產,我覺得蹊蹺,想起大伯去世和你姐小產的時間只隔了一周,時辰也是一樣的。賈大師算出來,是我們家有人造了孽,業力反噬,所以你姐姐保不住這一胎。按照大師的交代,我們得揪出家中的邪祟,領到廟里找他做法消災,不然壞事還會繼續發生。”
猛地攥住姜小嬋的手,孟雪梅鄭重地問。
“其實我早懷疑了……姜小嬋,你跟我坦白,大伯當初出事,是不是和你有關?”
姜小嬋滿眼的絕望,看她媽媽像看一個瘋癲的精神病人。
“什么時候了,媽,你還在說這種話?信這些東西?”
她的嗓子啞了,胸口陣陣絞痛,每次呼吸都伴隨著強烈的淚意上涌。
孟雪梅小心地勸說女兒:“小嬋,你難道忘了你爸爸是怎么死的嗎?他那時也不信賈大師的話。”
媽媽的話帶著刺,一字一句像針在往她的頭皮扎。
姜小嬋看見,媽媽的布包里竟然還插著從廟里拿出的香不愿丟棄。
憋住不想掉眼淚,她的眼眶憋紅了。
淚水依然模糊了姜小嬋的視線,胳膊往前一伸,她直接把那些香拽出來。
“爸的死是意外,大伯死了是他該死!這些封建迷信才是害人的東西!”
當著孟雪梅的面,她狠狠地折斷所有的香,摔在地板用鞋碾。
“就是這個賈大師作惡!他一句找靠山,找出這么多禍事!把我推向火坑,把我姐推向火坑!你再提一句賈大師,信不信我現在就過去,把他的廟砸了!”
姜小嬋激烈的舉動把孟雪梅嚇到后退幾步。
女兒的反應也讓她徹底確定,姜小嬋就是賈大師說的造了業的孽障。
無頭蒼蠅似的,姜小嬋在屋里亂轉。
稍微了解姜大喜的事之后,她意識到,那個七叔是個危險信號。想要找回姐姐的意愿更加迫切,姜小嬋不停地給姐姐打電話。
那邊占著線,電話打不進去。
“姐姐能去哪?又回到那個男的身邊,她該怎么辦啊?”
她忙碌地翻找著家里的信件和通訊簿。
孟雪梅神色無措,站在一旁。
扭頭,姜小嬋看向她:“媽,你那兒有姐姐城里的地址是不是?”
“我沒有。”孟雪梅戒備地抱著手臂。
“那個七叔的地址呢?之前姐姐有個他的名片,一定在家里的。”姜小嬋跑上跑下,把家翻得亂七八糟。
她媽一言不發。
“我去你們的旅館問問。”姜小嬋拿上錢,換了外出的鞋。
孟雪梅終是惱了。
扯住姜小嬋的袖子,她嚴厲地呵斥她。
“姜小嬋,你姐遇到的事跟你不一樣,你不要去攪和他們。”
回過頭。
姜小嬋的心,因為這句話碎了。
“原來……”
她哽咽著,難以置信。
“原來,媽媽你知道啊。”
鼻息被舊日的痛楚勒住,姜小嬋宛如變回那個藏在燈里的小孩。
她擔驚受怕自己又被扔掉,她帶著血淋淋的傷疤回來。比受傷更殘酷的是,媽媽不愿意看她的傷口,覺得骯臟。
她們幫助壞人保守了秘密,掩蓋了罪行;她們假裝無事發生,直至今日。
“小時候,我以為你不知道,我遇到了什么事呢。原來,媽媽你都知道。那你就該明白,大伯他罪有應得,不是嗎?”姜小嬋直勾勾地看著孟雪梅的眼睛。
“是啊,我知道。我這幾年為你吃齋念佛,都在贖罪。你不也沒饒過我嗎,一刻都沒有,從城里回來以后,你再沒給過我好臉色看,再也不跟我親近。你一直在用你的態度提醒著我,我是他們的幫兇,我是個壞媽媽……”
迎著姜小嬋的目光,孟雪梅克制不住地落淚。她語無倫次,哭起來整張臉皺成一團,漲成難堪的紅色。
“我、我很想為你和大喜做點什么,我沒有能力,懂的東西不多,也不會賺錢。你們都討厭我,我不知道我干了什么壞事,你們都不跟我親,都埋怨我。我的心是向著你們的,想你們好的啊。你們是我的寶貝,我不會想著害你們的啊。”
媽媽哭,姜小嬋也哭。
爸爸死后,她們母女三人相依為命。
她們理應相互理解,擰成一股繩,把壞人擋在外面。
現在,是過往的終結,是未來最早的開始。
從心碎中,姜小嬋迸發了力量。
“你不想當壞媽媽,就不要對現狀視而不見。現在,你有能為我、為姐姐做的事,你把她城里的地址給我。姜大喜回老家,是來找我們求救的,我們不能讓她孤零零地走掉。”
安撫地拍拍媽媽的肩膀,姜小嬋驚覺,她已經比孟雪梅高出了半個頭。
她決心要站出來,站在最前面,保護她們三個人,保護這個小家。
“你在家等著我,我去接姐姐回家。”
第57章 一起走
拿著媽媽寫的地址,姜小嬋背上背包,包里裝著暑期打工賺來的錢。
她只身踏上了去往城市的路。
對出遠門這件事,姜小嬋并不犯怵,她壓根不覺得這事復雜——媽媽那邊繼續跟姐姐打電話,在路上她也會跟家里保持聯系,找到姐姐以后,姜小嬋當天就帶著姜大喜返回老家。
路上花費半天的時間,幾經輾轉,姜小嬋找到了紙上的地址。
那是一棟私密性極其良好的別墅。
它背靠著人工湖,前方是一片超大的林子,地理位置隱蔽。姜小嬋沿著路牌所指的方向,一路走進來,腳都走酸了,終于看到這棟豪華的房子。
夜色已深,別墅內部沒有開燈,僅有幽暗的燈光從地下室透出。
“叩叩叩。”
姜小嬋敲了敲門。
沒一會兒,門從內打開。
門后的姜大喜穿著吊帶睡衣,噴了香水,涂著濃艷的大紅色口紅,她嘴角那抹討好的笑容僵在臉上……顯然,她原本認為的站在門外的人,不該是姜小嬋。
前一天,她們也是這般隔著一道門對望,當時站在外面的是姜大喜。不變的是,她們都看見了對方的真實處境。
見到姐姐,姜小嬋喜出望外,她沒找錯地方,又有了和姜大喜對話的機會。
見到妹妹,姜大喜的第一反應是生氣。
“你怎么找到這兒的?你過來做什么?覺得早上還沒吵夠,想過來繼續找存在感是嗎?”
她推了一把姜小嬋,把她推出門外。
“我不想看見你,你愛上哪上哪,出去。”
大門“砰”地在姜小嬋的跟前合上。
“啊,我的手!”
驚呼一聲,姜小嬋抱著自己的右手,坐地不起。
“我的手被門夾了!痛痛痛——流血了!”
凄厲的嚎叫在門重新打開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夾哪了?”姜大喜走出來,臉上帶著關切。
姜小嬋像猴似地竄起來,扒住姐姐。
意識到自己上當,姜大喜瞬間惱怒:“你耍我是吧?”
重重搖頭,姜小嬋著急地解釋:“姐、姐,你別關門,別趕我走。我是來找你,帶你回家的,我問過媽媽才知道,你這些年……”
“這些年,我被男的包養,你終于知道啦。”
搶斷了姜小嬋的話,姜大喜用最難聽的詞形容自己。
一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刻薄,她嗤笑道:“怎么,被我嫉妒的好妹妹,你知道以后過來看個熱鬧?”
“不是的。”
望著她,姜小嬋的眼里全是心疼。
千言萬語,到嘴邊,又咽下去。
她詞窮又嘴拙,滿心只有一句:“對不起啊……姐姐,對不起……”
“對不起,我只活在自己的世界中,沒有關心你的處境;對不起,太晚發現這件事,太晚找到你。”
對于外面的世界,她們都很弱小;在對方的面前,她們卻總是刻意地表現強硬。以至于,許多年,她們不知道彼此經歷了什么,各自呆在自己的煉獄里,無暇理會親近的人發出的求救預警。
沒有料到姜小嬋會突然道歉。
姜大喜愣住了。
她凝視著妹妹那張欲哭的臉,逐漸地,一身尖銳的怒氣散去,頓時失去了再跟姜小嬋吵架的力氣。
眼瞳中,取而代之的情緒是迷茫,荒蕪。
像抽干了靈魂的木偶,姜大喜面無表情,渾身只剩空洞洞的孤寂。
她們生于同根,最激烈的競爭關系,視彼此為最強勁的對手。
妹妹撞破了她最不愿意示人的那一面,姜小嬋的憐惜比姜小嬋的恨意更讓姜大喜難堪。
“你走吧,我沒事。”
沉默良久之后,姜大喜態度冷淡地告訴姜小嬋。
“不需要說對不起,不至于。其實,我過得很好。我和齊澍兩情相悅。現在的日子我很喜歡。住大房子,不缺錢花,奢侈品名牌包,我想買就買,不像以前,只是個村里沒見識的窮丫頭。”
紅色的唇,黯淡的眼,姜大喜仿佛一朵衰敗的玫瑰。
經年累月,受困于籠,她進化出一套自我安慰的話術。這份頑固的自尊心,讓她能在外人的面前有個人樣。
可姜小嬋不是外人。
“今早你跟我說的話,我記得,你不愿意看到我重蹈你的覆轍。這是一個來自姐姐的勸告,這能說明,你現在過得不好。”
“別裝作自己很了解我。我沒你想的那么可憐,如今的生活是我自己選的。”姜大喜有她的污濁陰暗,也無意偽裝成純白無瑕的受害者。
“至少,我了解,你不是一個沒志氣的人。從小,你努力讀書、畫畫,有自己的追求。你想被給予厚望,想靠自己撐起我們的家,想大家看見你的光鮮漂亮。我熟悉你的要強。”
牽起姜大喜的手,姜小嬋特別認真地跟她說話,認真到有些傻氣。
“姐姐,你背著的擔子太重,卸下來給我吧。我長大了,以后,我也能扛。這次我們一起走吧,好不好?我們現在就走,離開這兒,離開這個男的。”
姜大喜看著比自己小五歲的妹妹,她有一雙聰慧明亮的眼睛。姜小嬋先前眼里含著的淚水,現在都變成了亮晶晶的光芒。
在她的目光中,她見到當年同樣18歲的自己,那時的姜大喜也是這般天真爛漫,雙目有光。
“你的話,太大太滿,也太輕巧……”
沉下臉色,姜大喜拽著姜小嬋回歸現實。
“為什么要放著好日子不過,去吃那種苦?你知不知道,我們家過的好日子,全是仰人鼻息換來的?你知不知道,齊澍有錢有勢,背后的家族勢力滔天,有使不完的手段。他輕輕松松可以讓媽媽失業、讓你的學沒法上下去,也可以讓我們都找不到工作。姜小嬋,你想要你的未來被毀掉嗎?你以為,我們能走到哪里去?”
這番話沒能嚇到姜小嬋,她高高地昂著脖子,神色淡然。
“天高地闊,我認為,我們哪里都能去。”
姜大喜忍不住打擊她:“你能這么說,是因為沒感受過處處碰壁的滋味。”
一本正經地,姜小嬋說著胡鬧的話:“就算,齊澍真有滔天權勢,又怎么樣。沒關系的,我不讀大學了。我本來就沒那么喜歡讀書,是因為想追趕你,跟你一樣上大學,去到跟你一樣的城市,我高中才讀得這么費勁的。”
“別瞎說……”姜大喜嘟囔:“你考得那么好,怎么能不上學?”
“沒事,我聰明,上學和不上學都是前途無量。”
越說越真,姜小嬋底氣十足,看上去無比的自信灑脫。
“我們可以一起出去打工,養媽媽,日子總歸都可以過下去的。齊澍再厲害,也不可能一手遮天,外面總有更廣闊的世界。重要的是,我們都好好的,做自己想做的事,有家人在身邊。”
妹妹的話語,過分理想,美好得好像童話故事。
姜大喜微微地觸動,也產生了一線不切實際的希望。
在八月的末尾,她看見了《賣火柴的小女孩》般的場景:前途未卜的大雪中,她們在暗夜里簇擁著,點燃手中的火柴,眼前的櫥窗亮起,映出未來有一片光明廣闊的天地,她們都好好的,去到遠方,自由自在地生活著。
“咚。咚。咚。”
地下室里的時鐘響起。
被那聲響嚇得一哆嗦,姜大喜如夢初醒。
“這不是拍拍屁股就能一走了之那樣簡單的事。我和齊澍之間,遠沒有你想的那樣簡單。”
趕緊將這場短暫的異想天開的對話收尾,她的視線飄忽,心思不寧。
“時間晚了。姜小嬋,你該走了,這里不方便你留宿。”
這一次,姜大喜催她走催得分外急切。
姜小嬋不依不饒:“沒那么簡單,我們可以一起做計劃。有多復雜,你可以詳細地跟我說清楚。今天你不跟我走,我就再來找你,我每天都來。”
她嚴肅地警告她:“姜小嬋,別再出現在這附近,不合適。”
“那你考慮一下跟我走的事,好嗎?”
盯著妹妹懇切的眼神,姜大喜最終松口。
“我會考慮的。”
門再度關上。
姜大喜正要往地下室走,窗戶那邊傳來響動。
“你需要考慮多久?”纏人的姜小嬋拉開窗,把腦袋探進來問她:“能不能給我一個具體的時間?”
無可奈何,姜大喜走過去關窗子。
“要你別再來了,還不聽話……”
想了想,她給了姜小嬋一個準確的時間。
“三天,我需要三天。”
趁熱打鐵,姜小嬋跟她約得清清楚楚:“三天后,我會在別墅區外面的麥當勞等你,到時候你再告訴我你的心意。”
“嗯。”姜大喜把她推出去。
“你要仔細考慮哦,我們約好了,拉鉤。”
姜小嬋的小拇指從窗縫里伸向她。
“幾歲了?這么幼稚。”
這么說著,姜大喜仍是配合地跟她勾了勾小拇指。
跟很多孩子一樣,從幼年起,拉鉤便是她們之間承諾達成的重要一環,仿佛合同最后的簽字畫押環節。
別墅的窗戶關緊,簾子拉上,徹底地陷入封閉。
姜小嬋小指上的觸感消失,不過,她的心里很踏實。
和姐姐的對話,比預料中的順利。
雖然今天沒能帶走她,但姜小嬋相信:三天后,姜大喜會來赴約。
第58章 明滅間
三天后,姜小嬋在麥當勞呆坐到天明,寸步不敢離。
最終,她沒等來姜大喜,等到了她的死訊。
孟雪梅在家,沒去旅館上班,電話響,警察局通知她去認尸。
姜大喜的尸體在別墅后的湖里被發現,初步的判斷為自殺。
她居住的別墅門口有監控,監控顯示她在晚上10:30分獨自出門,神色恍惚。別墅區外圍的監控沒拍到姜大喜往外走。凌晨三點左右,和她同居的男人從屋子里跌跌撞撞地跑出,他自述被姜大喜喂了含有安眠成分的湯藥,并出具了相關的證據。
齊澍是姜大喜尸體的第一發現人,也是他報的警。
女友的死亡讓他悲痛欲絕。他聲稱,三日前,女友的妹妹來找過她,在那之后女友的狀態就不正常,她思慮過重、失眠、躁郁,消極的情緒逐日疊加,最終選擇了輕生。
聽完警官的敘述,孟雪梅老淚縱橫,拒絕相信。
表現平靜的姜小嬋被先一步帶去停尸房。
世界在旋轉,腳步沒有重量,她穿過一條長長的走廊。停尸間的燈光是冷藍色的,空氣中沒有氣味,像漂浮在深海的水底。
簡易的靈堂中央擺著一口棺材,隨著水波蕩漾。
一襲白裙的姜大喜,躺在冰棺里。她的面色灰白,烏黑長發失去原有的光澤,如水藻般纏繞她脖頸。
看見那張熟悉的臉,姜小嬋喊她:“姐姐。”
這兩個字仿佛一道咒語,勒緊她的所有感官,拉住她一同墜進海底。
顫抖的手伸向姐姐的脖子,姜小嬋想幫她整理那些復雜的發絲。
可惜,她沒能做到。
一股兇猛的力量沖上前,將她撞開。
“別假惺惺的!就是你,非要去找大喜,把她逼上絕路!我要是攔著你就好了,我當初為什么沒有攔著你……”
見到死去的大女兒,孟雪梅喪失了理智。
她拽住姜小嬋,無力的拳頭往她身上砸,聲淚俱下。
“要不是你!你姐也不會死!”
哀嚎幾聲,孟雪梅悲傷過度,直接暈了過去。
媽媽的話,姜小嬋非常認同。
最親近的人因為她自以為是的拯救死了,姜小嬋卻始終沒有想哭的感覺。
所有感知和情緒都從她的身體出走。仿佛是水里的人望著岸上的世界,身邊事物失去了色彩,變得蒼白,姜小嬋望過去,只見到一道道斑駁的漣漪。
死亡、靈堂、人來人往,醫院……為了陪護昏倒的母親,她安靜地坐在病房走廊的長凳上,頭頂的燈光忽近忽遠。
期間,齊澍過來找了姜小嬋一趟。
他遞給她一張紙,紙的邊緣不規則,像隨手撕下來的。
“你姐最后留在桌上的,給你的話。”來者不善,齊澍帶著濃烈的惡意,想要置她于死地。
姜小嬋迫不及待地打開紙條。
那張紙只寫了開頭的那一行。字跡非常潦草,不過她們自小一起讀書,姜大喜的字,姜小嬋認得。
寫的是:【我恨姜嬋。】
把紙捋平,姜小嬋翻來覆去地尋找,沒有其他的字。
【我恨姜嬋。】
哪怕她看了又看,上面依然是那四個字。
——沒有更改的可能性,不再發生任何變化,無法索要進一步的解釋。
——原來,這就是死。
——另一個生命永遠地離開,永遠地關閉了溝通的門。哪怕有再多懊悔,一切蓋棺定論,無法重來。
……
孟雪梅一病不起,姜小嬋在醫院貼身照顧她。
媽媽不愛吃飯,不愛睡覺,清醒的時候多半在看著姜大喜的照片哭,哭到眼睛都出了問題。
姜小嬋在她身邊時,媽媽不會跟她說話。
只要有一會兒姜小嬋不在了,她就會按鈴問護士:“我小女兒呢?”
姜小嬋哪也沒去。只是給她買飯,稍微走開了十幾分鐘。
病房的鈴響個不停,護士見姜小嬋回來,松了口氣。
她把剛買的粥擺上小桌,勸媽媽吃幾口。
宛若未聞,孟雪梅喃喃道:“我可憐的大喜,為什么要想不開,為什么?”
姜小嬋捧著粥,拿勺子舀了一口,吹涼后遞到媽媽嘴邊。
媽媽自言自語:“是業力沒還。姐姐死了,爸爸死了。背負業力之人,性命不保……”
突然抬頭,孟雪梅驚恐地看著姜小嬋,緊緊地拽住她的手。
“我還有個小女兒,小女兒千萬不能出事啊。”
粥一下子被弄翻,滾燙地灑到姜小嬋的腳上。
不氣不惱,姜小嬋蹲在地板收拾。
孟雪梅的精神每況愈下,在媽媽的跟前伺候著,姜小嬋忙得脫不開身。
……
姐姐葬禮的前一天。
幾乎一周沒合過眼的姜小嬋伏在媽媽的病床邊睡著了。懷著永遠不必再醒來的希望,她睡得很沉。
做了個怪夢。
夢里,她又回到了停尸間的海底。
姐姐的尸體和她一起,無聲地泡在冰冷的海水中。
她們泡啊泡,水的顏色由墨藍轉變為橙黃。姐姐與妹妹,安詳地躺在媽媽的羊水里,回到了嬰兒的形態。
水面之外,有七彩的光線,未知的生物在低語。
水面之下,空間狹窄,她們被擠在狹小的甬道中,視線一片稠麗的血紅。姜小嬋低頭,紅色的來源是她沾滿鮮血的雙手。她的手,扼住了姐姐的喉嚨,血液從她的指縫絲線般滲出。姐姐在下墜,她借此上浮,擠過血肉模糊的通道,不停地往上爬。
浮出水面的同一時刻,姜小嬋發出尖銳的啼哭。
……
“呼——呼——”
喘著氣,她大汗淋漓地蘇醒。
“小嬋,小嬋。”
夢里聽見的怪聲,是媽媽在叫她。
孟雪梅晃著她的胳膊,叫她的語調細細的,很溫和,像小時候那樣親昵。
“你怎么睡了這么久啊?身體有沒有事?”
姜小嬋搖了搖頭。
眼睛適應了光線,她這才發現自己躺在病床上。被角被媽媽細心地掖好,媽媽把她照顧得很周到。
“沒事就行,你別讓我擔心,”孟雪梅滿眼的擔憂:“我已經失去了你姐姐,失去了你爸爸。這個家里只有你了,我不能再失去你。”
窗外陰沉沉,醫院里的燈開得很亮。
媽媽的臉龐掛著一抹慈祥平靜的微笑,身上的每個細節都被亮光照得過分清晰,清晰到失焦。
姜小嬋有些難以分辨自己有沒有從夢里蘇醒。
孟雪梅的嘴一直在動,像是有許多話要跟她講。
“你不要怪罪媽媽。這陣子,我太過傷心,神智大亂。萬幸的是,現在我已經把后面的事想清楚了。小嬋,乖孩子,你一定要好好的。”
媽媽如此貼心的話語,姜小嬋聽起來也不覺得感動。
因為太過溫馨、煽情,她感到懼怕,詭異。
枕巾上沾著大量的褐色藥汁,姜小嬋的唇邊也有干掉的藥漬。她的喉嚨里又酸又苦,有一股腐爛的怪味。
“你給我喝了什么?”嗓子沙沙的啞,姜小嬋說出的字全是碎的。
擦去女兒唇邊的藥汁,孟雪梅溫柔地告訴她:“乖孩子,那是還魂湯。姐姐的魂魄不會消散,她會回到你身邊,保護著你,陪伴著你。”
灰暗的眼瞳中充滿絕望,姜小嬋問她:“你又去找了賈大師嗎?”
媽媽的眼神堅定,帶著無比強大的篤信,她說:“所有疾病都能找到對應的藥,所有苦難都有對應的解法。小嬋,你記不記得你以前常常中暑,爸爸媽媽喂你吃藥的事?這藥也是一樣的作用。”
姜小嬋啞然失笑:“還魂湯……讓姐姐的魂魄回來,我去死,是媽媽想到的辦法,對嗎?”
孟雪梅站起身,用額頭貼著姜小嬋的額頭,聲音中有種超然的理性,她一字一句道。
“其實,小嬋,我明白姐姐的事不怪你,應該怪我。我作為你們的媽媽很失職,是我的軟弱,把你們一步步往火坑里推。我虧欠你們,欠這個家的實在太多。我的寶貝,我全想明白了,一切都要結束了。”
又一次流下眼淚,這回,孟雪梅是為了她的小女兒。
她執著地交代姜小嬋:“你好好的,小嬋。你得好好的活著,你答應媽媽,好嗎?”
姜小嬋不知其意。
不想媽媽傷心,她聽話地應了聲:“好。”
這個陰天的上午,病房的氣氛怪異又寧靜。
姜小嬋和孟雪梅換上了喪服,手牽手,互相陪伴著,去到姐姐的葬禮。
天氣一直很差,路上狂風大作。
大概不久后會有一場大雨。
她們一起布置姐姐的靈堂。按照孟雪梅的意思,她們沒有邀請賓客。葬禮辦在城里,鎮上沒人知道姜大喜去世。
待所有的東西布置完畢,最后的最后,孟雪梅掀開姜大喜掩面的白布,在大女兒的臉頰輕輕地落下一個吻。
“貢品臺有點空,我去買點姐姐喜歡吃的東西。”
說完這句話,孟雪梅離開了靈堂。
在媽媽走后的半分鐘,姜小嬋被一種古怪的感受喚醒。
她跑出靈堂,發現大樓的電梯正在運行,方向是往上的。
氣喘吁吁地爬樓梯向上跑,姜小嬋一口氣跑到了電梯停下的樓層。
不好的預感總是這樣準確,姜小嬋見到孟雪梅站在敞開的窗戶前。
“媽媽……”
半只腳邁出窗戶,聽見女兒的呼喚,孟雪梅回過頭。
“壞事不會再發生,姜家欠下的業力,我來償還。”
那回頭,短的只有一瞬。
母親的面上掛著圣潔的笑容,小聲對她說。
“小嬋,好好活著。”
窗簾被劇烈的風吹鼓,宛如一個被吹大的夢幻泡泡。
姜小嬋沖過去,用盡全力想要抓住她。
泡泡在她的觸碰下裂開。
媽媽的身影越過窗戶,在她的眼前,直直墜落。
哪還記得什么約定,姜小嬋也爬上窗戶。
她只想要痛苦迅速終結。
腳步踏空,她卻沒有下墜。
一只手生生地將她拎回人間。
他把她按在懷里,用后背堵住窗口。
姜小嬋像一只撲騰的鳥,他足以折斷她翅膀的力道,阻止她奔向死亡。
“別走,求求你,別走。”
最卑微的乞求,最笨拙的挽留。
他乞求她憐憫,看看這世上還有牽掛她的人。
這些日子一直在為姜大喜的事情奔走,林嘉趕了回來,在最關鍵的時候。
“嘔——”
被救回的姜小嬋在林嘉的懷中,撕心裂肺地嘔吐。
昨晚的噩夢沒有終結。
她嘔出了碎掉的內臟、骯臟的骨血、濃稠的愛恨,她嘔出了一整個被攪碎的姜小嬋的靈魂。
原來浮出水面的,不是姜嬋,是姜喜。
如果只能選一個。
她們都想讓姜喜活著。
第59章 鬼影現
林嘉處理了姜喜和孟雪梅的喪事,他幫姜小嬋跟學校請假。
他一遍又一遍地對她承諾:他會查清她姐姐死亡的真相。
姜小嬋選擇抓住林嘉,抓住她唯一能夠到的救生圈。不跟他呆在一起,她隨時有種自己已經死掉的感覺。
茂城遲遲地進入雨季。
積攢一個夏天的暑氣化成連綿的雨。
雨水沒完沒了地落下,像是蓄謀要把世界淹沒。
午夜,天空破了個洞,漆黑的雨灌入街道。排水渠無力負荷,污水堆積成災。
一雙赤腳邁進水中,雨水沒過腳踝,打濕她睡裙的裙擺。半睜的眼瞳里是幽深的空洞,她呆呆地向前走,回了自己的家。
住在林嘉那兒的姜小嬋,出現了夢游的癥狀。
驚醒時,姜小嬋發現她正在整理姜大喜的遺物。
腳邊有幾摞疊好的姐姐的衣服,她手里捧著一幅林嘉的畫像。
視線從畫上移開,她看向自己身處的閣樓。
畫稿四處散落——笑著的他、發呆的他、皺著眉頭的他、低頭寫東西的他、手插口袋的他,托腮看向窗外的他……
密密麻麻一屋子,全是姜大喜畫的林嘉。
壓根不知道自己從哪里能翻出來這么多的姐姐的畫……她是這個家里,僅剩的活人啊。
捂著腦袋,拚命回憶著剛才發生的事,但姜小嬋什么都想不起來。
倒向地板,她像一灘爛掉的泥巴,頹喪地爛在原地,一動不動。直到林嘉找到她,把她扶起來。
他帶她回家。
她進到浴室,關上門。
坐在浴缸里,姜小嬋嚎啕大哭。
眼淚亂流,臉上掛著大鼻涕,林嘉聽見哭聲尋來,看見這樣一個小邋遢。
他幫她洗頭發、擦臉,把身上洗得干干凈凈。他抱她在懷里吹頭發,把每根發絲都吹得干燥。
姜小嬋摳著手臂。那兒多出一塊污漬,她自己搓,搓不掉。
掀開袖子,她瞥見,自己的胳膊有了一道傷疤。
疤痕的形狀很熟悉。姜大喜曾為林嘉擋刀,手臂受傷。
那是姐姐的傷,如今痕跡卻跑到了她的身上。
姜小嬋仰頭看向浴室的鏡子。
鏡中的畫面詭異,依偎在林嘉懷里的人成了姜大喜。
姐姐有長長的烏黑直發,姣好的身材。她望著她的心愛之人,媚眼如絲。
“我喜歡你,林嘉。”
他說:“小嬋,我也喜歡你。”
鏡中的姜大喜垂下眼眸,黯然神傷。
這是林嘉第一次跟姜小嬋直白地袒露心意呢。
可是,聽到他這么說,姜小嬋也分不清楚自己該開心,還是不開心了。
“你喜歡我什么呀?”
“我喜歡聽你說話,喜歡你唇邊的小痣、喜歡你的氣味,你的語調。你所有的壞毛病,都讓我著迷。”
他笑起來,眼中有愛意與柔情。
在林嘉的目光中,姜小嬋重新抓住了一絲對世界的實感。
——曾經多么渴望的得到這份喜歡。現下他喂到她嘴里,又甜又苦,疼得像服毒自盡。
——她忍不住想,如果自己沒有搶走姐姐喜歡的人,她是不是就不會死。
“林嘉,以后換你做壞人好不好?所有我們的事都是你強迫我,我做好女孩我做好妹妹,你做壞人。”
“嗯。”
他摸摸枕在自己大腿上的小腦袋,像逗小貓一樣玩著她的耳垂。
“我們一起躲起來吧,躲在夏天里不要出聲,直到躲過所有的厄運。”
輕聲地說話,她將他緩慢地拉近。如同從深海爬上夾板,蠱惑人心,引得水手墜海自盡的妖女。
“噓——”
燈滅。
他們一同跌進深淵。
天地間不再有聲音。
狂風、暴雨、喘息,全被吸進不透光的織物里。
脖頸間,一串細密的吻蜿蜒而下,沿著急速惡化的曲線。
喉嚨壓抑每一次的吞咽,急切不耐地請求著纏綿。
被他指尖撫過的皮膚帶起凸起的戰栗。感官隨著姜小嬋的喟嘆,一點點散開,碎得四分五裂。
她的嘴品嘗著罪惡的果實,果子飽滿欲墜,嘗起來異常甜美;她的鼻子在窗外,嗅著大雨的冷氣;她的眼睛懸掛在天花板,由上至下地審判這對歡愉的男女。
她的心臟,則被林嘉緊緊攥在手里,模仿他呼吸的頻率,鮮活跳動。
好舍不得他,好舍不得這個世界,與此同時,好想死。
雨水爬過窗柩,她目光渙散望向自己雙腿。
他的腦袋深埋其間。
失控的沉浮,思緒紛擾。
姜小嬋無力的手抓緊了身后的床單,觸到一片冰冷的濕滑。
指頭被海水泡得發皺,紛擾的發絲如藻類爬上她的手背,姜小嬋偷偷向后望去——姜大喜的尸體橫在床的中間。
天光微亮,大雨不停。
雨點打在窗戶,辟里啪啦的響。
從浴室,到臥室,到窗前。
她盯著窗玻璃上的水珠滑落,拖拽出一道長長的水痕。
姜小嬋突然問:“林嘉,你說,人能有下輩子嗎?”
“有。”
他雙臂環著她的腰,頭靠在她的肩膀,包裹著她,保護著她。
“那就好。”
雨水的冷氣涼至心窩,她無望的眼里眼里連一滴眼淚的重量都難以負荷。
姜小嬋太累了。
她說:“林嘉,我們一起在夏天死掉吧。”
……
閉門不出,兩人在家呆了一個星期。
做/愛的時候很多,說話的時候很少。
他們黏在一起,像兩個連體嬰,一起吃飯,一起睡覺。
防止她夢游,或者出現別的意外,林嘉用布把兩人的手綁上。她所有的動靜都能與他相連,被他洞悉。
姜小嬋一醒來,他也醒了。有時,她會吵著要吃漢堡,有時她只是看著他,一句話都不說,他也默契地沒有說話。
每一場大雨過后,氣溫都會轉涼。
不知不覺,他們離秋天越來越近。
有天,林嘉醒時,發現腕上的布被解開。
姜小嬋蹲在窗戶前。
看著院子里許久沒打理的枯萎植物,看著葉子掉光,樹木變得光禿禿。
她恍然道:“夏天已經過去了。”
歸功于他的嚴加看管,姜小嬋沒有如愿在夏天死去。
“我要回學校上課了。”
沒頭沒尾,輕飄飄的一句。
過去已經過去。
她打算一次性拋下過去的一切,沒有眷戀。
林嘉神色踟躕,手上的布條被姜小嬋單方面地解開。他心里比她更清楚,這樣病態的捆綁,并不是長久之計。
又一次,姜小嬋開始打包上大學的行李。
家里變得雜亂。
罐頭坐在板凳上看著他們。
很多東西,姜小嬋都不帶走,比如他們一起拍的相片、他送她的毛絨玩偶,她的大多數衣服和鞋子……
東西收拾起來比想像得快。
有些太快了。
林嘉留心著還有什么遺漏的東西,細碎地補充,延長著收拾的時間。為了確定她有把東西帶齊,他把收拾好的行李再倒出來,反反覆覆地檢查。
“毛巾帶了嗎?”他嘟囔。
“帶了,”姜小嬋一下子說出:“就在箱子的側邊。”
“水杯呢?”
“也帶了。”
“真的嗎?我再看看。”他翻翻找找。
姜小嬋拿出一串鑰匙,遞到林嘉的跟前。
“這個,拜托給你,你幫我把我家租出去吧。屋子沒住人的話,很短的時間就會荒廢的。”
“好,”他將鑰匙收進口袋,自然地應:“以后你回來住我家。”
沉默幾秒,她說:“我以后不回來了。”
林嘉的動作頓住。
“為什么?”
“不想回來。”她從他身邊走開。
“為什么?”他又問了一遍。
哪還有其他的為什么。
明明,她已經回答完了。
姜小嬋不知道林嘉在執著什么。
他跟在她旁邊,要確認她的表情,確認她的眼神,確認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姜小嬋推開他,一次又一次推開他。
她退無可退。最后,她吻住他,他們滾到床上。
——其實不想做了。
——只是,在最后,她也很想抱抱他,想被他親親,被他哄一哄,想貼近他。可是,他們該結束了。如今“想被他愛”比“想跟他做”更難啟齒,更讓她感到難為情。
姜小嬋哭叫著罵他,又抱緊他,讓林嘉更用力一點。
他把她的手臂向后扣住,圈禁在懷里。
他想把她操/死在床上。這樣對他們都好。
……
每周一次,林嘉開車來大學找姜小嬋。
她沒有見他的意愿,即使看到他,也不會過來跟他打招呼。
他不上前打擾,遠遠地見到她沒事就行。給她買的東西,他會放在宿管阿姨那兒。哪怕阿姨跟他說,姜小嬋沒把東西拿走,林嘉下回還是會帶。
到了節日,他總會來看她,風雨無阻。
大家都相聚在一起的日子,林嘉不能讓姜小嬋形單影只。
來年的春節。他去她學校,想接她回茂城,跟她一起過節。
林嘉在姜小嬋的學校外等。從天亮等到天黑,沒見著她。
外面開始下雪,他給她打了個電話。
電話響好幾聲,姜小嬋接起。
她那邊的環境很吵,有鬧騰的歌聲和同伴們的笑聲。
當林嘉表明來意后,姜小嬋清晰地拒絕了他。
“我不跟你回茂城了。這會兒,我和其他人呆在一起。”
他問她在那兒,至少他們見一面。
姜小嬋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她走到一處安靜的地方。
這回,她把為什么不愿意回茂城,不愿意回到他身邊,跟林嘉仔細地說了清楚。
“我不想依附著你生活。那對于我們,都不再算是生活了。”
“和別人呆在一起的時候,我其實好過一點,他們的臉不會讓我看到姐姐,想到姐姐。誰陪著我都可以,只要是沒見過我尋死覓活、歇斯底里模樣的人,誰都可以。我想躺在一個溫暖的懷里,隨便抱怨一些這個年紀的小女孩該擔心的事。而我們之間發生的東西,太沉重了。”
“林嘉,你沒做錯任何事。這樣苦苦等我,對你也是折磨。我離開你,是我自己的原因。我接受不了跟你在一起的我自己,我接受不了關于以前的一整段記憶。我得忘記它們,才能有機會活下去。”
站在白雪皚皚的街頭,林嘉雙手抱著手機。
她的話,他一句都沒有錯過。
可這不是一場交流。
姜小嬋說完,就把電話掛斷了。
他回撥。
她沒有再接。
……
來年夏天。
林嘉數著日子,等她回來。
等姜小嬋回來,他可以跟她說:她姐姐的死,他還在調查。齊澍逃到了國外,行蹤成迷。他找辦法接觸到當時辦案的人員,已經有了一些進展。
還有,飯館的收益不錯,林嘉打著主意,把生意擴展到大城市去。
印象中的夏天,總有姜小嬋在身邊。
他有一種她還會回來的錯覺,默默地這樣騙著自己。
林嘉真的意識到姜小嬋走了這件事,是這年夏天的結尾。
他看著自己干凈的家、干凈的院子,看著曾經被姜小嬋摘掉的植物已經全部長好,他的心突然爛掉了。
冰箱滿滿當當,全是買好的漢堡皮和腌好的肉。
認認真真做了個漢堡,林嘉端著它走向餐桌。
桌子的座位對面,沒有人。
家里一片死寂。
他把漢堡扔進了垃圾桶。
打開手機,林嘉給姜小嬋撥了電話。
她把他拉黑了。
他意識到,姜小嬋已經做出選擇,在很早的時候。
她決定好了他們的結局。
再沒有回來的理由了,她不會回來了。
第60章 十一年
林嘉不是好人,干過的壞事不止一件。
姜大喜的死亡有疑點。
他通過非法的途徑,不折手段也要查清真相。如果能拿到確鑿的證據,就可以給姜小嬋和姜大喜一個交代,讓始作俑者付出代價。
幾經輾轉,林嘉獲得了原始的尸檢報告。
報告上,姜喜的死因是猝死,而非溺亡。
當晚的她身上發生了什么?齊澍給姜小嬋的遺書從何而來?想知道這些事,林嘉能找的人,只有一個。
10月,齊澍回國處理公司的事務。
租了輛黑車,林嘉在他公司附近蹲守,把齊澍綁到了郊外,用暴力手段對他施加了虐待。
齊澍堅持,他給姜小嬋的紙條上是姜大喜本人的字跡。
拷問后,他承認,那不是遺書,紙來自大喜的日記。
姜大喜的東西,齊澍大多數都沒有扔,藏在別墅的地下室。唯獨那本日記,被他完全地燒毀。
看見原始的報告單,齊澍坦白,自己在這事上做了手腳。可他認為,他的做法是在還原真相——哮喘急性發作,女友意外死亡,歸根結底這與姜小嬋脫不了干系。如果不是她妹妹的慫恿,大喜不會離開他;如果她不離開他,她就不會死。
從始至終,齊澍不覺得自己的行為有錯。
臉上沾著血,笑容陰惻惻,他對林嘉說:“姜嬋該死啊,她得為姜喜的死付出代價。”
因為這句話,林嘉差點把他打死。
警察來得快,保下了齊澍這條賤命。
偽造報告,讓齊澍受到了調查。而林嘉,因情節嚴重的暴力犯罪,吃了五年的牢飯。
林嘉并不后悔,他認為值得。
……
五年后,林嘉出獄。
在他入獄期間,齊澍中毒身亡,死狀凄慘;姜小嬋沒讀完大學,不知所蹤。
這事當時上過新聞:齊澍家中沒有入室的痕跡,只在廚房發現了一些藥渣。根據那些遺留的殘渣,警察查到了齊澍的老友賈大師。
收到風聲,賈大師提前跑路。
新聞一出,有名神秘群眾匿名提交了賈大師這些年利用封建迷信擾亂社會秩序,損害他人身體健康的證據。至此,這個茂城頑固毒瘤被徹底拔除。
林嘉能找到的最后關于姜小嬋的消息,也與賈大師有些關聯。
警察來抓賈大師時,姜小嬋混進他的廟里轟轟烈烈地鬧了一頓。以一己之力,她把這個害人的場地砸毀掀翻,鎮上的大伙都對她的瘋狂印象深刻。
再之后,便沒人知道姜小嬋去了哪里。
大海撈針一般,林嘉開始尋找姜小嬋。
一找就是六年。
……
又是一年夏季。
7月18日,姜大喜生日的那天。
來城市辦事,林嘉的手機收到氣溫突破40度的高溫紅色預警。
傍晚時分,太陽落山,暑氣從腳底板往上涌,世界熱得像蒸籠。他在熱鬧的街區穿行,四周人頭攢動,迎面而來的全是陌生的面孔。
高樓與霓虹燈的夾縫中,林嘉偶然瞥見了一抹美麗的晚霞。
他停下腳步欣賞。
恬靜的粉紅浸透白云,云朵蓬松,仿佛扯散的棉花糖連著絮狀的糖絲。暗去的天空呈現柔和的紫,綺麗絢爛。
日影斜,暮色沉。
像年少時,他們倚在小湖邊,一起嘗過的糖,做過的夢。
熟悉的身影如幻覺,與他擦肩而過。
她雙手插兜,腳步極快,走路帶風。
心臟狂跳。
林嘉呆滯了兩秒。
待他回頭望去,那影子早已被淹沒在人群之中。
一晚上的尋找跟他們分別的十一年相比,快得好似打了個響指。
酒吧的燈光昏暗。她坐在吧臺與男人調笑,醉得雙眼迷離,臉色酡紅。
直直地走向她,林嘉激動得無法言語。
“姜小嬋,姜小嬋,姜小嬋……”
這個名字繾綣在嘴邊,他一連喊了三遍,口吃似的。
他的開場白是:“我終于找到你了。”
她笑眼彎彎,看他的眼神,像看一個陌生人。
以陌生人的身份,他們去酒店開房。
一夜纏綿。
可惜,睡了只是睡了,沒有別的意味。
第二天,姜小嬋還不認他,連跟他吃頓飯的機會都不給,提上褲子就走。
她打車回家,他一路尾隨。從車上下來,姜小嬋的狀態極速變差,意識不清醒地昏倒在樹叢。
林嘉趕忙帶她去醫院。
看病的全程,姜小嬋沒有說話,陷入自己的世界里。
原來,姜小嬋并不是裝作不記得他。她把他忘了,也把自己忘了。
心理醫生開了些安定的藥物,預訂了下次的就診時間。她告知林嘉,近期不要跟患者提及從前的創傷,造成進一步刺激。
多年前,姜小嬋曾對他說:“我接受不了關于以前的一整段記憶。我得忘記它們,才能有機會活下去。”
那時的她,已經是一個病人,林嘉卻毫不知情。
送她回家的路上,林嘉掉轉車頭,把姜小嬋帶回了老家。
……
夏天是中暑的高發季。
中暑是,對某人不知來由,頭暈目眩的迷戀。
姜小嬋人生里最快樂最痛苦的事都發生在夏天。
所以,她常常想,要是能回到夏天就好了。
每年都會發作的病癥,是自毀;“穿越回到過去”的獲得性收益,會導致她的癥狀逐年加重。每年都在經歷的循環,是自救,如果過去能被改變,姜小嬋便能有一個合理的活下來的緣由。
當她決定接受系統性的治療,愿意再回想起被遺忘的過去,林嘉由衷地為感到她開心。
哪怕姜小嬋知道了原本的故事,會選擇再一次離開他,林嘉仍舊希望她能夠找回自己。
治療期間,林嘉也把他所知道的事全部告訴了姜小嬋。
他們一起去了大喜和齊澍曾經居住的地方。
荒廢的別墅大門緊閉,還好姜小嬋一貫擅長開鎖。她可以不留下任何痕跡進到屋內,這是從前常偷溜進林嘉的家練就的技能。
別墅的地下室里堆滿了垃圾,如同一個絕望的廢墟。
散亂的盒子、袋子,衣物高高地壘成一個個小山丘。生銹的水槽堆滿杯子盤子碗筷,蚊蟲鼠蟻泛濫成災。
他們翻找了一整天,在廢墟里發現了藏匿的姜大喜的包——包里裝著她去世那天,要帶走的東西。
除了一些衣服和現金,比較特別的是,姜大喜買了三張車票。
緊緊地捏住那三張車票,姜小嬋潸然淚下。
三張票,來自十一年前的夏季末尾。車票的時間是早晨8:00,是她們約定好見面的第二天。
票上的出發地是茂城,目的地是富州。
——那是她們爸爸姜南國以前打工的城市。
——是姜小嬋和姜大喜從小約定好,長大后要一起去看的地方。
那晚,姜小嬋寸步不離,等到天明。她在等姐姐給自己一個答覆,她究竟愿不愿意跟不跟她走。
姜大喜給的,不止是答覆。
她已收拾好行囊,提前買好第二天的車票,要帶妹妹和媽媽一起逃。
妹妹不著調的建議,幼稚的拉勾,姜大喜全都當真了。
她們一起重新開始的事,她愿意。
她愿意試一試,去看看她說的,外面的更廣闊的天地。
十一年前的夜晚。
明月皎潔,夜空中繁星點點。
那天,姜小嬋沒有失約,姜大喜也沒有失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