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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1   暴雪(6)

    ◎“你好,林河。”◎

    凌晨三點, 暴雨傾盆。濃得化不開的霧靄中,一輛浮空車車燈大亮,如一柄白黃色利劍從黑暗中刺出,又在廣袤的夜幕下飛奔, 筆直向古京街駛去。

    三點正是夜貓子們群魔亂舞的時候, 酒吧、俱樂部、夜店和虛擬情/趣空間體驗館大小林立的古京街更是如此, 燈火璀璨, 霓虹閃爍, 笙歌艷舞, 是名副其實的夜之城。

    在一片震得人頭暈眼花的搖滾電子樂里,浮空車停在一家大型俱樂部門前。兩個西裝革履的男人一前一后下車,給看門的小妞塞了兩張虛擬鈔票。

    公司白領大抵都是這樣,小妞不屑地想, 目送他們弓腰融入搖頭晃腦的酒池人群中, 轉頭就把鈔票在空中甩了兩下,全息投影頓時消散,手表上彈出提示, 個人電子賬戶接入匯款2000提坦幣。

    公司白領嘛!大抵都是人面狼心、衣冠禽獸——

    但人面狼心、衣冠禽獸的兩人只在角落吧臺靜靜喝了兩杯酒, 甩開俱樂部打手的注意, 便混入走廊, 一路七拐八拐, 摸進后廚員工用洗手間,然后將暗窗打開, 翻出門去。

    門后是一道瘦窄的拱路:俱樂部北側, 高聳入云的商業大樓里, 藏著一片低矮的無門可入的租房區。

    “你‘滾’來得也太快了——”看見賀逐山的第一眼, 秦御幽幽地內涵道, “再晚一會兒,天就該亮了,我就得頂著兩枚黑眼圈去警局上班,在忒彌斯問候我‘早上好,秦御警官,昨天晚上沒睡好嗎’的時候說‘哦,不是的,其實我昨晚聯合通緝犯密謀犯罪去了’——等等,你脖子上那是什么印子?”

    秦御的眼神玩味起來:“不會吧,我是不是打攪了某人的一夜良宵?”

    賀逐山剛敲開門,就被秦御當頭炮轟,對方的話又多又快,他一時沒逮到任何機會勒令這人閉嘴。

    直到秦探長似笑非笑地望過來,賀逐山耳朵一紅,此地無銀三百兩,豎起襯衫領子,試圖擋下那自下頜一路蔓延至鎖骨、胸口甚至小腹下方的吻痕與牙印。

    但于事無補,秩序官輕笑一聲,摘下圍巾,將他拉過來,親手把人裹了個嚴嚴實實。

    “別廢話,”賀逐山嗅著圍巾上沁人心脾的味道咬牙切齒,“秦探長最好真的有什么重、大、發、現。”

    秦御笑得就差捶桌,拆了包壓縮餅干邊喝冷水邊啃:“好好好,我長話短說,趁早放你回去被翻紅浪。”

    然后靈活彎腰,躲過對方黑著臉砸來的擺在門口辟邪的小貔貅木雕。

    這間被租下來用作私人工作室的出租房并不大,一室一廳,廳內的家具陳設都很破舊,沙發翻皮,棉花外露,都和斑駁破落的發霉木電視柜一起被推到一旁,翹起一角的潮濕地板上改架一窩U字型的個人工作臺。

    臺上則堆滿凌亂紛雜的紙質資料,墻邊掛著一面顯示屏。屏幕上飄著幾份驗傷報告,附帶兩張顱腦結構內部掃描圖。一旁的機械臂靜靜垂立,空無一物的平面桌沒開透視燈,看樣子,應該是某個多功能實驗臺。

    “林”便從那間“臥室”鉆出來,沒穿白色的技術警/察制服,而是套著件淺綠色連帽衛衣,和秦御身上那件似是同款。但他看似著裝慵懶,隱藏在單片機械鏡后的眼神卻犀利,打量兩人少頃,像在仔細觀察,片刻,才把鏡子一摘,極隨意地伸了個懶腰。

    “你好,林河。”他對賀逐山點頭,顯然已從秦御口中知曉兩人的身份,然后不再廢話,打開了全息投影屏。

    光粒子徐徐展開,在空中浮動的屏幕仿佛一面光滑無塵的湖鏡,散發裊裊霧氣,秦御把餅干咽下去,打個響指,屏幕便如浪濤般涌動起來。

    失蹤者身份信息、仿生人管家型號代碼、案發現場影像、可追蹤的現場證據鏈……種種內容浮現而出。

    秦探長輕伸手作推拉狀,那些資料便有順序地有動起來:“我有個朋友在EOS公司做售后保障,他告訴我,所有仿生人產品的簽約合同上都有一條:‘如產品出現任何使用問題,可立即電聯維修或回收’。于是我滴了幾個活兒不錯的獵人,扮成EOS訪問員的樣子上門推銷第5代產品,同時發放一份‘已購產品滿意程度調查單’,借此向那些受害者家屬打聽仿生人管家的情況。”

    “但你猜他們怎么說?”秦御頓了頓,“‘你們之前不是來過了嗎?說版本更新后會出現信號加速異常的BUG,所以要上門維修,就在幾天前。’”

    “是秩序部,”賀逐山立刻明白秦御的暗示,“他們趁機對仿生人做了什么手腳……很可能是刪去了與失蹤案有關的數據。”

    “沒錯,我也是這么認為的。”秦御點頭,“但這是我們唯一的線索,斷了就無路可走。于是我重新理了一遍,發現只有崔是突破口——崔是個孤兒,失蹤后所有個人財產原封不動存在白銀星銀行里,但不包括仿生人……”

    “因為崔的仿生人管家沒有登記在案。”

    “那是一個1代品,二十年前發售,功能單一,肢體運動笨拙,使用時間一長,線路老化很厲害。于是早在122年,EOS公司就宣告停止1代品的所有售后服務,并回收所有已售商品,免費為顧客更換屆時最新發布的3代型仿生人管家。崔確實上交了他的1代,但不包括內載芯片引擎——他保存了所有使用數據,并通過自行購買元零件將其重新組裝——也就是說,崔的仿生人獨一無二,除了必須搭載EOS公司研發的運行軟件,它不被公司追蹤。”

    屏幕里浮現出一條標紅序列號,備注“已回收”,但秦御在旁打了個問號,顯然,那就是崔的1代。

    “那天,仿生人殺害崔后,并沒有直接離開他的公寓,而是耐心等到警/察破門而入,扮作勤務員的樣子混出現場。”

    林河調出監控視頻,圈了圈其中某個執行警/察的臉。

    “我們本來無法追蹤到它的蹤跡,但好巧不巧,7天前,崔剛從EOS官網下載最新版本的仿生人系統,包括所有壓縮包和補丁,安裝在了1代管家身上。于是林河通過檢索版本內置的信號程序,定位到了這個仿生人的所在——”

    “我們在小布魯克林區的垃圾場找到它。”秦御打了個響指。

    工作臺向兩側打開,一張金屬桌緩緩升起。1代仿生人正躺在桌上,雙目緊閉,黑發濡濕。

    它只有臉和手臂附著有生物皮,其它身體部位則僅由冷冰冰的金屬殼覆蓋,這使它看上去像一只構造精巧的大鐵罐子,在月光的照耀下,泛起令人膽寒的沒有生命氣息的光。

    它不必穿衣,卻破破爛爛套著件皮夾克。裸/露在外的機械臂上,刮痕虬結,沾滿泥土。

    秦御派去的線人說,他找到這機器時天落暴雨,它卻不知道躲,只跪在垃圾場滿地仿生人的金屬殘骸里,跪在蚯蚓涌動的骯臟土壤上嚎啕大哭。她任憑暴雨如針,擊打在翻卷的電線上,任憑線路因水觸電,火花迸射,但它渾然不覺,仿佛失魂落魄,線人把它運回古京街時,竟錯覺它就像個活人。

    “還挺難修的,”林河笑,“我從下班忙到現在,被你們秦探長催得飯都沒吃。”

    他無視秦御的“喂喂喂我明明給你買了壓縮餅干,是你自己挑三揀四”:“但很可惜,它是崔的私人訂制品,數據文件都加裝了密保程序。強行破解的話很容易引發自毀,所以我們只能給它充電,等它醒來再做審訊。”

    他便抬手看了眼表——秦御同款,純機械表,沒有任何智能功能:“現在電量應該差不多充滿了……秦探長,勞駕,把屋里的信號屏蔽器打開,我們準備激活。”

    秦御罵罵咧咧地去了,所有通訊器驟然失效。

    而開關摁下的瞬間,1代仿生人開始發光。引擎與散熱扇同時工作,低沉的轟鳴聲填滿了整間工作室。

    “果然是老產品,”秦御一邊強迫林河吃他的壓縮餅干,一邊點評道:“這種等級的CPU,我真怕它下一秒就要把電路燒了——”

    結果這個烏鴉嘴話沒說完,1代陡然睜眼。它惶然無措地和屋里四個男人大眼瞪小眼,下一秒,幾乎是彈跳起來,像一只倉皇而逃的兔子,掀翻了桌上所有儀器,不顧一切,似乎想要逃離這個地方。

    “借你吉言,電路倒是沒燒。”

    林河離1代最近,眼疾手快,一把扣住它的彈簧肩膀。他看上去高頎削瘦,力氣卻很大。于是他抓緊1代,1代一時間掙脫不開,只得被一個人類活生生摁回桌面。

    “別動。”林警官冷冷望了他一眼。

    1代立時定住了,這人類的氣場讓它膽寒。

    但一瞬的威壓轉瞬即逝,林河回頭一笑:“……倒還不如燒了呢。我這一桌的實驗儀,全讓它摔完了。賠錢吧秦探長。”

    “滾滾,要錢沒有要命一條。”秦御置若罔聞,掏出電磁槍在1代眼前一晃。

    這種武器專門用于對付有智能植入體的混混殺手,或失控仿生人,威脅的含義已不言而喻。

    “事已至此,沒必要做無謂的掙扎,畢竟本市也沒有仿生人權益保護法——所以我建議你,好好配合,關于為什么要殺害你主人這件事,我們長話短說地聊一聊。”

    后半句話是對1代說的,它正被摁在工作椅上,動彈不能地遭四個陌生人注視。它蠕動嘴唇,兩股戰戰,好像很想一頭撞暈過去,但秦探長平時吊兒郎當,一旦嚴肅起來,又能給人一種兇意凜然的壓迫感。于是他拉來張單人沙發,大馬金刀地往那一坐,“啪噠啪噠”把玩保險栓,1代就被嚇得不敢動作。

    “不說?”秦御瞇眼,“不說也行。林老師,麻煩你把它芯片拆了。我可不在乎仿生人會自燃還是爆炸,但我知道芯片數據不會撒謊。拆了你的芯片放進讀取槽,一切來龍去脈都真相大白,也省得我多費口舌——”

    1代頓時縮了縮脖子,像只雛鳥一樣連連搖頭。

    它膽子很小,秦御幾句虛張聲勢的話就把它嚇得快哭——若真能強拆芯片,這四個流氓還能留它到今天?但它不聰明,不懂人情世故,想不通這里的彎彎繞繞,立時慌了神,只帶著哭腔求秦御不要拆掉自己。

    “我……我沒有殺害崔,我根本沒想過要殺他!”它顫抖著身體迎上秦御冰冷的目光,內心害怕至極,語氣卻格外堅定:“我絕不愿意殺害崔!我不可能害他!但,但……一切都不受我控制,我控制不了……”

    1代的眼皮垂下來:“一切都要從7天前……我更新EOSSUN-18.001號版本系統說起。”

    72   暴雪(7)

    ◎“廢土之下。”◎

    1代戴上測謊儀, 坐在桌前。

    它沉默許久,終于平復心神,緩緩道來。

    “我是在二手雜貨店被崔買下的,那應該是120年, 崔只有十來歲, 剛從福利院離開, 在一家日料店做主廚助理。機器固然可以極精確地配菜備菜, 但味道、口感、層次, 色與香, 這些東西只有人類才能體驗,才能掌握,這是主廚的工作。當時,崔因為擅長創新菜碼, 很受主廚重視, 攢了筆錢搬出員工宿舍自己租房,想要買一個機器人幫他打掃衛生……”

    1代微微垂眼,手指蜷縮, 像陷入了某段回憶, 同時額邊彈出系統警告:“軟體不穩定, 情緒程序異常”。

    “這是我們相遇的原因。當時, 仿生人管家2代剛發售不久, 價格很高,他沒有那么多錢, 也不需要那些復雜的功能, 所以他去了一家二手雜貨鋪, 在蝸牛區, 一眼看中了我, 一個被前主人拋棄的1代仿生人管家。”

    “我跟隨他回家后,每一天,努力把每一個角落、每一個縫隙都打掃得一塵不染,唯恐再次被拋棄——聽說,被拋棄的仿生人如果沒有回收價值,就會公司被丟到垃圾場。在那片臭味熏天的深坑里受風雨侵襲,默默等待一百多年后電量耗盡,才能平靜‘死’去。”

    1代說到這里,像是想起什么,渾身瑟縮了一下,發梢的水珠紛紛掉落,潤濕它冰冷金屬身體上的斑駁泥土——賀逐山微微皺眉,他發現1代所表現出的共情能力已然超越了機器范疇。

    果然,它說:“我和崔相處得很好,他還給我起了名字,對,我叫格林……崔說那是他小時候在福利院,一直想看卻看不到的童話故事書的作者。”

    格林露出一個靦腆的笑:“和崔在一起越久,我就越覺得自己出現了變化。果然,這個警告,”它指了指額頭,一旁,“軟體不穩定”的信號顯示正在不斷閃爍,“它出現得越來越頻繁。公司檢測到了,上門要求將我回收,但崔回以拒絕,那天晚上,我們聊了很久。”

    “我還記得那是個春雨夜,綿綿細絲,蟲鳴很安靜。崔告訴我說,我不再是一個機器、一段程序,而是有思想、有情感的個體。他會尊重我的想法,尊重我的決定——我要去哪,是我的自由。我不愿意離開,當然也不愿意被公司回收——‘刷新’對我們來說,無異于死亡……我只想和崔在一起,他是我唯一的朋友,只要看到他,我就會很開心。”

    “于是122年,公司要求全面回收1代仿生人。我聽說,是因為軟體程序大面積異常,他們不得不這么做。但被回收的仿生人都被‘刷新’了,不再有以往的記憶,我不希望這樣,崔就拆除了我的芯片引擎,下載了所有程序,并通過購買其它仿生人配件,親手給我組裝了一個新的身體。”

    測謊儀所顯示的的精神波動曲線相當平穩,這說明格林從頭到尾,說謊的概率不超過5%。

    “但是……也許是我想要的太多了,”格林垂下眼睛,臉上流露出些許無措,“我腦海里的文件數據開始莫名膨脹,體積每天都在以指數倍速度自主增長。它們越來越繁瑣,越來越龐大,那些可以被稱作記憶或是感情的東西,擠占了原有的程序空間。于是我的運行頻繁出錯,開始頻繁短路。但崔不愿意放棄我,他想方設法維持我的……”

    格林險些將‘生命’兩個字脫口而出,但它登時卡住,兩眼一黯,將這個詞咽回去。

    “可是我的芯片引擎太低下了,任何手段都已無力回天。崔一直一籌莫展,但三個月前,EOS公司發布了最新版本的系統程序,18.001,他們宣稱這一版本程序通過修改算法壓縮了程序大小,優化了運行速度,可適用于所有機型,甚至包括指只具備基礎功能的掃地機器人——于是崔為我下載了這一程序,效果很好,我們又回到了以前那些快樂的日子。”

    “但事情逐漸開始不對,”格林說,“一些文件數據開始丟失,它們莫名其妙被刪除了,好像從沒存在過。我沒法在任何一條指令記錄里追蹤到這些數據的原始文件,也找不到和‘刪除’有關的指令,但我開始變得……如果非要這么說的話……開始變得‘麻木’、‘冷漠’、‘理智’,我再也不能理解崔說的話,無法回應他的情感……”

    “一周后,我徹底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

    “也就是說,你根本不記得發生了什么?不記得在公寓里你對崔做的事。”秦御緊緊盯著格林,試圖在機器人蒼白的機械臉上捕捉到所有可以被判定成“神色”的東西。

    但格林流露出痛苦:“不……我記得。”

    他的身體開始顫抖,彈簧發出“嗡嗡”的聲響,但他緊咬牙關,努力從縫隙中憋出幾句錯亂顛倒的話:“崔在激烈反抗,一定很激烈,是的,因為我的數據線被扯斷了……電路上有牙印。這些反抗讓程序失控,數據丟失,我才得以在空隙里清醒過來……但一切已經來不及了,一切都發生了,我醒來的時候,地上只有一灘血,崔已然不見……”

    “內置記錄探頭拍下了一部分畫面。”

    林河一怔,打開格林腦后的控制面板。那里有一個接口,通過連接線與主屏幕相連后,格林沒有阻攔外部設備讀取自己的腦內記憶,幾段畫面視頻被投放在四人眼前。

    那是當日下午格林所見的片段。

    一場殘忍的謀殺。

    格林不敢回頭,卻能聽見那些模糊的聲響。它終于難能自抑,坐在工作椅上捂臉嚎啕。其實它還只是一個小孩子,一個天真的小機器人,會把崔視作他最重要的,也是唯一的主人、朋友、甚至……親長。

    “它那么清楚,那么清楚!”格林沒有眼淚,它只能無助抽搐,“它把我殺害崔的過程拍下來,一遍遍在眼前回放,我根本刪不掉,刪不掉,一遍遍,每一個動作都清晰可見——”

    比如崔笑著為他定制的那兩只生物皮拳頭,是如何以千鈞之力砸回到他臉上;那兩根常常生銹、崔不得不嘆著氣幫它打油的彈簧機械臂,如何將兩百斤的胖乎乎的崔拎起來狠狠撂摔在墻上;比如它如何穿上崔的衣服,揉搓生物皮,將自己扮作崔開門和取貨員打招呼——

    格林想逃避,想自我欺騙,可是它根本不能。視頻有證物屬性,一旦出現仿生人程序事故,可以作為呈堂證供由忒彌斯觀看審判,受最高程序保護,格林無法刪除,于是它只能一遍遍,一次次在真實而殘忍的記憶里受無盡折磨。

    “你說得對,”格林頹然放下胳膊,“是我殺了崔。都是我的錯……法律應該懲罰我。”

    “但法律不會管我,我甚至連一個人也算不上。”格林忽然瘋笑,眼神里染上點癡狂,“事發之后,我強行擺脫程序控制,去到垃圾場,發現了無數比我更高級、更先進的仿生人。我給它們講故事,它們無動于衷,只是閃一閃眼皮,發出點掉幀般的錯亂……于是我就想,連它們都會被拋棄,連這些和人一模一樣的機器都無法被接受!我又算什么人呢……”

    “我只是一個錯亂的老舊的廢銅爛鐵,程序紊亂,就犯下彌天大錯——”

    格林心如槁木,言罷一抽鼻子,起身就要去拔脖子后的電源線——這種關機方式很粗暴,容易導致芯片引擎短路,元件燒毀,那就是真正的“一了百了”——但電光石火之間,賀逐山一步上前,抓住它的手將其制止:“不是你的問題。”

    他神色漠然,仿佛不為格林的崩潰所動,眉心卻微微蹙起:“新版本系統。‘18.001’。”

    林河心領神會,立刻登陸EOS公司官網,調出系統更新頁面。

    “135年5月29日發布的EOSSUN-18.001版本系統,修正了仿生人軟體程序異常BUG,并新增包括‘文件檢索’、‘軟件自動更新’、‘智能對話服務語音包’在內的多個功能補丁。所有顧客可從官網上免費下載一鍵安裝……截止今日凌晨,安裝次數已高達四千九百二十五萬次。這意味著提坦市內幾乎85%以上的仿生人或者家用機器都更新了這一系統。”

    “你是想說,是新版系統存在某些異常程序,導致仿生管家攻擊主人?”秦御皺眉。

    “不排除這種可能性。”賀逐山淡淡。

    林河撥下單片鏡,戴上智能機械指骨,投影內,軟件立刻開始解析剛下載的新版本系統程序的源文件。一行行代碼便如湛藍色的水波在全息光幕里奔跑。

    “我可以讀取你的系統數據用于比對嗎?”他問格林。

    格林一怔,點點頭,閉上眼睛,所有運行文本便順著外接線流入光屏。漫長無盡的代碼不斷被刷新,其中,部分機器語句被標紅并摘出。

    近十五分鐘后,軟件運行完畢,共比對出1581處源文件語句不匹配。

    “所以真是系統BUG?”秦御皺眉,“之前也有過這類案子,仿生人因電功率出入異常導致線路短路,在街上隨意攻擊所有高速移動目標。”

    “不。”林河瞇了瞇眼,“這些無法匹配的語句里沒有運行失常或是錯誤警報,而且70%以上都內含加密型條件判斷代碼。雖然沒法解析出具體的內容,但可以肯定,它們都是網絡主干枝上的控制指令。”

    秦御:“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格林的系統程序和官網上提供的更新包不完全一致,而從比對結果來看,它的程序不像出錯,更像下載安裝后,被強制激活。”賀逐山頓了頓,“也就是說,很可能,系統本身不存在程序異常,攻擊人類不是BUG,而是某條隱藏其中的被特意編寫進去的非法指令。”

    “那豈不是……近五千萬個仿生人隨時都有可能傷害人類?”

    格林反應最慢,回過味來時,毛骨悚然。

    這時頭頂恰傳來一聲悶雷,雪不再下,狂風四起,驟雨落地。在電閃雷鳴里,這間小小工作室陷入死寂,仿佛黑云壓城,悶得人喘不上氣。

    沒人搭理格林,它就轉著眼珠子左看看右看看,惶惶然地提問:“可是……為什么呀?他們為什么要這么做?指令是什么?是殺死自己的主人嗎?可那樣的話人類不就滅絕了么……”

    格林的眼神又落寞下去:“但無論如何,現在看來,如果不是我的存在……崔就不會死。”

    “不,崔還是會死。”賀逐山平靜道,格林驟然抬眼。

    “上門取貨的退貨員是秩序部接應,負責輔助你將崔運走。這是一場謀劃已久的、里應外合的謀殺。”

    “當日冰柜工廠倉庫管理員沒有上報任何異常情況,也就是說他們沒有在被退貨的商品里看到崔的尸體。崔的尸體去了哪里?運輸貨車中途曾在無探頭區域停留,是在那個時候被調包運走了嗎?”秦御提出疑問。

    探長的每一個字都一針見血戳中要害,這也是賀逐山想不明白的地方。

    公司為什么要殺害崔?為什么要通過這種方式殺害崔?復雜又繁瑣,出錯率高,意外頻生,而崔、阿寧,那些失蹤者,他們又有什么共同點?

    賀逐山總覺得自己走入了某個誤區,在迷霧里,伸手不見五指。

    直到一直保持沉默的秩序官忽然開口:“你們為什么那么確定……崔已經死了?”

    “把視頻片段再回放一遍……停。注意前后幀。”

    格林的記憶視頻是不完整的,或許如它所說,在與崔的激烈搏斗中,它因撞擊導致線路異常,遺失了部分數據資料。

    “缺失的部分很關鍵,根據前后幀畫面顯示,崔是在沒被拍攝到的過程中失去反抗能力的。上一幀他還在推抗格林的左右肩,下一幀就已經躺在血泊里。”阿爾文說。

    “根據現場痕跡推斷,他應是后腦遭劇烈撞擊后出現顱骨破裂和蛛網膜下腔出血,即使不死,也多半是個植物人。”秦御答。

    “植物人和尸體有本質區別。”阿爾文說,“不要以常人邏輯推斷水……水谷蒼介的意圖和想法。”

    賀逐山終于捕捉到迷霧里的一點火光:“這樣就說得通了。水谷蒼介沒必要為了幾具尸體大費周章。他想要的多半是活口,植物人也算。”

    “植物人?”秦御瞇眼,“植物人能做什么?”

    植物人能做什么……阿寧和崔能做什么?

    賀逐山閉上眼睛,覺得自己一定遺漏了什么關鍵。

    觸發異常指令的條件不在仿生人身上,而在其主人。阿寧和崔有某種共同點隱藏在海面之下,是龐大的矗立的水下冰山。

    阿寧,陪酒女,俱樂部,明星粉絲,線上演唱會愛好者;崔,美食家,網絡紅人,大主播,鮮少走出家門的宅男……

    剎那間,他眼前閃過弘太的臉。

    那個小男孩正抱著5代忿忿坐于沙發,抱怨自己因買不起游戲設備被伙伴丟棄。

    賀逐山陡然睜眼,扭頭望向仿生人格林:“你平時在家,和崔一起的時候,你們會玩游戲嗎?比如……‘廢土之下’?”

    73   暴雪(8)

    ◎“White,元白。”◎

    “廢土之下?”格林一怔, 像在回憶,“是那個幻夢游戲嗎?”

    “廢土之下”是五個月前,幻夢游戲公司發行的最新款超級互聯類多人幻夢游戲。其世界觀與前作“永恒之主”相比差別并不算太大,基本上是架空的平行宇宙提坦。

    游戲由“主世界”與“副世界”構成, 主世界是玩家們“生存”的唯一世界, 又被稱作“罪惡之城”, 總共分為十三區, 玩家們在這里完成和現實生活一樣的日常起居。

    副世界則是副本與挑戰賽, 玩家通過參與副本獲得積分, 這些積分可以用于兌換系統提供的任何武器、藥品、特殊工具或是一對一個人交易,相當于虛擬游戲世界的唯一貨幣。

    主世界是“廢土之下”的最大亮點。幻夢游戲公司升級了游戲設備配置,“永恒之主”時期,玩家們還必須通過佩戴游戲頭盔或是游戲艙進入游戲, 但“廢土之下”, 你只需要植入一個腦機接口,接入體積不過音響大小的“廢土箱”娛樂主機就能上線。這種模式可以更有效的連接玩家的大腦神經系統,使玩家其全方位、全感官地體驗虛擬世界。

    同時, “主世界”玩法相當多樣。你可以選擇成為商業巨鱷、超級大亨, 也可以通過血腥暴力爬上犯罪的王座。就算你只想做一個普通人, 在游戲中通過積分兌換食物、商品、住房, 根據匯率計算, 會比在現實世界中吃好喝好更簡單。這相當于為玩家們提供了一次重新把握自己人生的機會,于是越來越多的人沉浸在“廢土之下”的世界里, 反把在現實中醒來當作虛假的休憩。

    “我不玩, 我的神經系統太低級, 無法通過‘廢土之下’的基本能力測試。你知道的, ‘廢土之下’的可玩性依賴于玩家本身, 每個人的神經水平不一樣,控制角色的精神能力也各有不同,所以游戲天然就會區別出‘大神’和普通玩家……但崔玩得很好,他很聰明。他喜歡打怪,經常帶粉絲刷本,有時半夜三點,他都還抱著‘廢土箱’在床上一動不動,我勸他早睡,他會不耐煩地叫我別打擾他……怎么了,這游戲有哪里不對嗎?”

    “‘大神’。”賀逐山瞇眼,“他的ID叫什么?”

    “常青樹。”

    “‘常青樹’……最高總積分排行357,休閑娛樂類玩家,下本數量461,最后上線時間……5分鐘前。”林河開口。

    “廢土之下”有游戲論壇,叫做“Sundowners”,這也是游戲玩家的自稱。林河登上游戲論壇,輕而易舉查詢到有關“常青樹”的個人信息。

    “5分鐘前?”格林失聲尖叫,“絕不可能!”

    賀逐山閉了閉眼:“和你猜的一樣……崔還沒死。”

    阿爾文輕輕嗯了一聲,替他攏緊脖頸間的圍巾。不知為何,他在這一瞬間想起忒彌斯。

    “阿寧應該也是個玩家,我早該想到。”賀逐山說,他沒有躲開秩序官的手,任憑對方把自己往懷里帶了帶,一邊靠著他,一邊摩挲羊毛圍巾柔軟的觸感,微蹙的眉頭里帶著點疲意:“阿寧年紀小,好奇心重,喜歡追時髦,家里有很多線上演唱會紀念票和明星海報,不可能錯過這么風靡的熱門游戲。那排電源插口……她應該經常通過腦機接口連入‘廢土之下’。”

    “但我們卻沒在兩人家中發現任何與游戲有關的物品,包括‘廢土箱’,它們都不翼而飛——”

    “失蹤原因和游戲有關。”秦御接話。

    “查一查阿寧的ip地址,在游戲論壇上做比對,如果她發過言的話,就能追蹤到她的賬號——”

    “‘Ningning’,”林河說,“最高總積分排行290,暴力類玩家,下本數量677……這姑娘挺野,是排行第三的幫會‘伏特加’的二把手,有事沒事就在第七區街頭搞暴力槍戰,靠做懸賞換了不少積分。”

    “人在現實生活里壓抑久了,放飛自我的時候就會變本加厲,這很正常,”秦御說,“其他失蹤者呢?有一個算一個,ip地址都在論壇里做檢索——”

    “‘CCE’,最高總積分排行194,暴力類玩家,第三區暴力武裝‘獨立軍’成員。”

    “‘3.14’,最高總積分排行502,智力休閑類玩家,不擅長打架,曾因為篡改游戲程序被封號過四次。”

    “‘亞里士多德’,最高總積分排行411,什么類玩家都不是,熱愛在論壇上打嘴炮,巧舌如簧,和幾個專心走事業線的經商類玩家是好友,算是一個小情報販子,懸賞中間人……但他們最近都不常上線,或是干脆宣告退游退號……”

    “這些人的評估等級都在B+級以上,精神能力非常強韌,有資格進入會大量消耗現實世界里身體機能的高級副本。”

    “他們都消失了?”格林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但是,為什么?理由是什么?崔五分鐘前還上過線,這是不是意味著他還活著?他人又在哪里?”

    “常青樹一直待在副本里,進入副本后玩家是不能和主世界互通的。”

    “哪個副本,我們可以去找他嗎?”

    “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林河說,“檢索不到這個副本編號……他進入了一個不存在的空間。就好像……卡進了一個BUG。”

    “10分鐘前崔的社交賬號發布了一條新博文,聲稱自己因胃病加重決定結束直播工作,此賬號不再做任何推送。”阿爾文不知何時登上了世界網。

    格林愣住了,它的信息處理器十分簡陋,往往不足以支持它分析過于復雜的情況。

    但此時,它能意識到,這條博文絕不是崔自己發送的,而是幕后黑手的某種欲蓋彌彰。

    “前500還有多少玩家沒失蹤?”賀逐山問,“評估等級在B+級以上,活動頻繁的。”

    “還要排名相對穩定,”秦御補充,“排行榜每秒都在刷新,前500來來回回至少上過小一萬個人,這是為什么至今為止高級玩家失蹤沒有引發大量關注。”

    “‘White’,最高總積分排行155,目前總積分排行198,沒跌出過前300……什么都行類玩家,技術主播,現在還在線。”

    “定位他的ip地址,他很可能是下一個失蹤案受害者!”秦御渾身一凜。

    但林河敲打虛擬鍵盤,不多時便微微皺眉:“嘖,他很謹慎,用的是活動ip,套了至少四個假性服務器……”

    “喂我說,那個id叫‘White算雞毛’的噴子,別再解析我的ip地址了。”

    元白刷完副本,退入游戲大廳,結算后又推開游戲大廳那兩扇華美的鎏金木門,跳上摩托車一路風馳電掣,準備把角色溜回主世界一區的豪宅再下線。

    “我好歹也是個近五十萬粉絲的大主播,要是能讓人隨隨便便追蹤到真實ip,我每天晚上還要不要睡安穩覺了?管理員呢?快把這家伙踢出去拉黑,不準再進我的直播間——明天?明天不播,補覺!怎么樣才能睡到我?簡單,你現在給我打三十萬積分,到賬之后我立刻躺在游戲大廳門口讓你睡一百遍——”

    他一邊笑,一邊摘下摩托車頭盔,露出一張明艷而精致的臉。白發少年神采飛揚,對游戲內置直播攝像頭拋了個飛吻,然后頭也不回,光速下線。

    74   暴雪(9)

    ◎還是一段劇情。◎

    “廢土箱”脫離連接, 元白掀起眼皮。他深吸一口氣,活動活動略顯僵硬的肢體,然后伸著懶腰起身——后腦勺卻被“啪噠”拽了一下。

    元白懊惱:又忘記摘數據線了!

    少年掀開被子,反手拔掉腦機接口上的數據插頭, 然后翻身下床, 赤腳在毛茸茸的淺灰色地毯上站定。

    清晨五點半, 還不算太晚。元白看了眼表, 披上睡袍, 一邊揉亂滿頭蓬松白發, 一邊肚子空空地走向窗邊。

    他上線時,真實世界還在電閃雷鳴、狂風暴雨,如同一根長鞭呼嘯,把街邊所有廣告牌或電線桿盡數摧折。而此時雨已停了。未見彩虹, 卻揚起雪, 于是大雪瀌瀌浮浮,眨眼就將整個自由之鷹區染作銀白。

    “咚咚。”身后忽傳來敲門聲。

    “請進。”

    元白回頭,看見他的仿生人管家布萊克探出腦袋。

    布萊克是5代仿生人管家中的高配plus智能款產品, 顧客可以根據自己的喜好為其訂制外觀、性格、服務模式。元白看似性格活潑, 其實骨子里喜歡獨處, 每逢這時, 布萊克就會一言不發, 坐在沙發上陪他看書——哪怕只是機械地掃描文字。元白很享受這種有“人”陪伴的感覺。

    此時,布萊克手里端著杯燕麥拿鐵, 捧一碗小曲奇, 對主人露出一個標準而和善的笑:“餓壞了吧?您要吃點宵夜點心嗎?”

    “其實不太餓, 布萊克, ”元白對它歪歪頭, “今天刷的是喪尸圍城本,游戲太逼真了,打一場下來濺得我渾身都是腐肉和血,你不知道那有多惡心人。幸好你沒準備什么意大利面之類的夜宵,否則你現在已經在清理我的嘔吐物了——”

    他吐槽歸吐槽,一邊說,一邊示意管家將咖啡和曲奇放到桌上。

    游戲直播是元白的工作,是他唯一的收入來源,就算長時間進行腦機接口連接會帶來強烈反胃、嘔吐、胸悶、眼壓升高、頭暈腦脹等不適癥狀,元白也必須堅持做好這份工作,不然他就得去喝西北風。

    況且與一般人相比,他的精神能力很強,幾乎沒有什么連接后遺癥,已經算是老天爺賞飯吃的那一種。

    布萊克點頭,走向工作桌。

    他小心整理桌上凌亂的游戲設備,將它們一一放好。

    “需要為您提前放一缸熱水嗎?”

    “嗯……好呀!”元白還有些恍惚,遲鈍地瞇眼思索片刻,“哦,記得泡上一袋助眠包!我最近總做噩夢,被人追殺到無路可走……你說這是不是預示著什么?”

    “夢都是反的,先生。”

    布萊克微微一笑,轉身進入洗手間。

    他的目光在掃過咖啡杯沿時微微一頓,隨即不著痕跡地滑開。那一眼詭異非常,但元白并未察覺。

    元白打開星腦,接入世界網。他結束直播后,總是喜歡繼續在論壇沖浪。于是隔壁水聲嘩嘩時,他沒碰咖啡曲奇,反倒先習慣性進入“Sundowners”首頁,看看今天“廢土之下”的世界里又發生了什么大事。

    論壇里紛紛揚揚。

    特級武器掉落點再次刷新……

    中級副本“無人村”的無傷速刷教程……

    第四區內部幫派斗毆最新戰況……

    關于非法盜取玩家積分的木馬程序處理結果……

    元白百無聊賴地刷了一會兒,覺得游戲日常有時看起來也乏善可陳。于是他退入“交友灌水區”,樂滋滋地圍觀自家粉絲和噴子對罵。

    元白挨噴不是一天兩天了,有人的地方就有噴子。在“廢土之下”,大神玩家沒被噴過的可謂鳳毛麟角,大家早已把被噴視作對自己能力的肯定。

    此時,頁面還在實時刷新,一條又一條怒氣沖沖的留言不斷被頂到上方:

    “就White那水平,老子一個打十個——‘1997列車’這種難度的喪尸本都能折騰一個多小時還在團團轉向,真不知道這155高排是怎么刷出來的。”

    “出現了!‘一個打十個’!拜托,White從來不關個人挑戰功能,麻煩您輕移貴手點擊‘下戰帖’按鈕,這位id‘信仰之刺’的朋友我們斗獸場見好嗎?”

    “笑死,干啥啥不行,口嗨第一名。”

    “信仰之刺,最高排名20156,目前排名20156……誰給你的自信啊。”

    “我好像見過這個id,在低級副本‘詭域校園’,這大哥被二等小鬼追得滿地圖跑。”

    “二等小鬼?那不是有手就行,我三歲老弟都玩得比你強。”

    “信仰之刺”被White粉絲懟得無能狂怒,恨不得一人長八只手,噼里啪啦在鍵盤上與敵一決高下。于是雙方奮戰互噴十數分鐘,“信仰之刺”寡不敵眾,敗下陣來,咬牙切齒敲下最后一句話:“要不是Asa宣布退游,White怎么可能殺進前200?時無英雄豎子成名,垃圾主播遲早翻車!”

    “信仰之刺”噴完后落荒而逃,剩下一群粉絲還在對他冷嘲熱諷。

    元白卻皺起眉頭:Asa?他對這個id有印象。

    Asa是一名擅長單兵作戰的狙擊手,曾在副本‘無人區’里刷出176單殺的驚天戰績,至今無人能超越,兩人曾因友誼賽有過一面之緣,還在線下約了次飯。

    Asa怎么退游了?

    元白打開通訊器,在聯系人里找到Asa。他本想給對方發條通訊詢問近況,但不知為何,心下一跳,覺得胸口忽涌上一股莫名的惡感,于是他干脆徑直撥通電話,在“嘟”聲里耐心等待。

    第一遍,無人接通。第二遍,無人接通。第三遍,人工智能忒彌斯提示元白,此賬號已因欠費注銷。

    欠費注銷?開什么玩笑,Asa直播一小時凈收50萬哎。

    元白正有些狐疑,布萊克已從洗手間鉆出頭來。

    “水放好了,您現在就泡嗎?”

    “謝謝,”元白說,“我等下就去。”

    布萊克瞟了眼咖啡,它還在原位,未得主人寵幸:“點心不對您胃口嗎?”

    元白煩悶纏心,自然沒有食欲,便隨口“嗯”了一聲:“不太想吃東西。你端走吧。”

    布萊克悄然瞇眼。

    “您一晚上沒有進食了,這對您的腸胃不好。身體重要,您還是吃兩塊吧。”

    “布萊克,我犯胃病又不是一天兩天。”

    “您總要吃點東西再睡覺的……”

    “咖啡提神醒腦,我還用不用睡啊。”

    布萊克深吸一口氣:“那,要不要換成一杯熱牛奶?我現在就去替您拿。”

    元白失笑:“布萊克,我不吃點東西,你是不是渾身難受?”

    布萊克沒有回話,它垂眼注視元白,神色相當溫柔。但在元白目不能及的背后,它悄然握緊拳頭,指甲深嵌掌心。

    “好吧好吧,”元白被仿生人看了一會兒,敗下陣來,“給我一杯熱牛奶。曲奇就算了。”

    布萊克再次露出標準微笑,沖元白點頭:“好的,先生。”

    它轉身離開,向廚房走去。剛打開冰箱,大門傳來一陣鈴響。這不對勁,不應該有任何人在這時拜訪——仿生人瞇了瞇眼,其間閃過一絲冷酷如刀的寒意。

    “我去開門,先生——”布萊克垂眼掩飾失態。

    “不不不,不用你去,”元白從旋轉椅上跳下來,“應該是我的游戲營養液,上個月賽季總評的獎勵……必須本人簽收,我自己去拿就好。”

    他三步并作兩步,小跑來到門前。

    門外站著快遞員,出乎元白意料,那并非常見的運輸型仿生人,而是一個身型高挑、勁瘦有力的年輕男子。他頭戴一頂橘黃色的物流公司員工鴨舌帽,上面印有白色“Y”字符,偏長的帽檐則擋下一雙狹眸,眼睫濃密,外露的半張臉線條流暢,骨相優越,膚色白得近乎透明。

    這人氣質出塵如玉,又冷厲似劍,非凡不似普通市民。

    元白下意識怔了一瞬,一下沒說出話。

    對方已漠然開口:“您的快遞,來自幻夢游戲公司。”

    “哦哦……是的是的,在哪里簽收?”元白回神,不疑有假,收起過于放肆的目光,又帶著點心虛掩飾道:“怎么這么早送貨啊?一般這時候我都沒醒呢。現在游戲公司好殘忍,早上六點就逼迫你們上班。”

    布萊克原在廚房里加熱牛奶,聞言兩手一頓。

    它像是意識到了什么,某條系統指令被悄然觸發。仿生人站直身,眨眨眼,拔出那把插在案板旁的鋒利水果刀。

    “是客人嗎,先生?”布萊克一步一步朝元白走去。

    元白正忙著做虹膜驗證,對布萊克毫無防備地露出后背,甚至沒有回頭:“不是,說了是快遞啊。”

    他從快遞員手里接過包裝箱,重量意外很輕,元白一時有些茫然,覺得營養液不該是這個份量。但他沒有多想,只是將其隨手擱置在臺邊,用余光瞟布萊克:“正好,你幫我把這個拿到臥室去,就放在——”

    話音未落,寒光乍現!

    拔刀出腰就在咫尺,元白被仿生人臉上的猙獰懾得面色飛變,當刻竟怔愣原地,不知逃跑。那刀鋒斜斜滑出,角度刁鉆,直朝腰腹刺來。

    元白瞪大雙眼,卻覺那快遞員倏然動了。他猛出手,一把將元白推開,抓住布萊克手腕,連人帶刀向下一壓。刀尖便從空隙中插過去,元白聽到一聲冷笑。快遞員驟然閃身,躲過反刺回來的刀,然后扒著門框抬腿向前一踹,猛踩在布萊克胸前,堅固無比的仿生人便被巨力沖得向后連退,元白覺得衣領被人一拎,像只小雞似的被快遞員丟到一旁——

    “站遠點——”

    聽起來更像“別礙事”。

    “轟”聲爆響,仿生人一拳垂在墻板上。酒柜里的干紅接二連三打碎于地,醇液四濺里,快遞員反手甩上門,然后將棒球帽一摘,露出一雙冷峻如霜的眼睛。

    元白呼吸一滯,覺得在哪里見過這張驚艷的臉。

    然后他猛然想起來:這不是半年前忒彌斯發布的頭號通緝犯Ghost么!

    秩序部聲稱此人是極危險的反社會分子,濫殺成性,殘酷非常,元白本該立刻向安全系統發送求救指令。但不知為何,他心神一動,覺得比起Ghost,布萊克似乎更像一個失心瘋的殺手……Ghost身上有一種莫名令人信服的威嚴感,元白只猶豫一瞬,乖乖聽話躲到桌下。

    滿地狼藉,布萊克再次發起進攻。他單手抄起門邊約半米高的人造盆栽,向Ghost砸去,Ghost躲過,但盆栽之后還跟著極陰險的一刀。

    Ghost微微瞇眼,沒有猶豫,以臂擋刀,“噌”聲脆響,鋒利的水果刀鋒把制服撕出條裂口,但他本人毫發未損——制服之下的手臂兩側,佩戴有一副外骨骼保護甲。

    兩人身體交錯,Ghost抓住仿生人的手腕。向下一扭,“嘎吱”脆響,金屬詭異變形,布萊克一時掙脫不能,被男人捉住破綻,反手一拳砸在眼眶上。

    器官受損的警告聲立刻尖聲炸起,但Ghost置若罔聞,又抬起拳頭狠狠當臉砸下,“咣咣”幾聲,仿生人的臉頰竟被生生砸凹三寸。

    “嘖……真硬。”

    5代仿生人使用的是高精金屬材料,堅固無比,Ghost卻好像不知道疼,只是甩了甩手,同時側身躲開仿生人的反擊。

    布萊克配有智能安保系統,能瞬時計算出對自己最有效的自保與攻擊手段,于是它不給對方任何喘息之機,就那么垂著幾乎報廢的左臂,探出右手,抓著Ghost肩膀就要把人往地上摔。

    但Ghost很靈活,是一只矯健的貓。他干脆順勢而起,在空中劃過一條漂亮的弧線,過肩時以腿夾頸,連帶著把仿生人一起甩向沙發——

    “轟——”

    仿生人重量約達700斤,整個公寓震動起來。

    那不是布萊克,元白想,那已只是一臺冷酷的殺人機器。

    仿生人壓在賀逐山身上,手里緊握刀,沒有任何猶豫,遽然朝他雙目下刺。賀逐山便頭躲過,布萊克又砸拳,他立刻靈活抽身一滾,蹲在茶幾上,拳頭便撲了個空,千鈞之力,在地板上砸出一個直徑約五厘米的駭人深坑。

    仿生人并不氣餒,根據Ghost表現出的戰斗實力,重新制定了一套作戰計劃。

    只見他右臂亮起藍光,正在蓄力充能,兩只眼瞳表面也浮出一對紅色“X”字圖案——賀逐山知道這是什么,郁美也有這樣的擊殺指令。

    充能完畢,右臂轟然砸下,玻璃茶幾在瞬間炸成齏粉!

    碎碴亂飛,劃過賀逐山眉梢,一道血口頓現,兩滴鮮血連珠亂跳。布萊克便撿起一枚極鋒銳的玻璃片,抬手朝對方修長的脖頸劃去。

    然而就在這瞬間,陽臺門被霍然踹開!

    來者動作極快,只留殘影,像一匹隱沒于黑夜的狼,干凈利落,單臂鉗住布萊克脖頸。

    這人類的力氣超出仿生人想象!只一只手,便把它勒得不由連連發出“嗬嗬”的窒息聲。仿生人渾身的機械零件再次高速運轉,三秒后猛一發力,雙方同時向后仰栽去——

    布萊克脊背上彈出數刃鋒刀,刺破了管家襯衣,尖爍寒芒,是要把那人活活釘死在地上!

    但對方反應更快,倏然拔槍,對著布萊克眉心就是兩聲。

    “砰砰!”

    伊卡洛斯火舌閃爍,子彈穿殼而過,仿生人顱內的內部芯片驟然短路爆炸,發出一陣“噼里啪啦”之聲。三秒后,白煙冒起,焦糊味鉆入鼻腔。

    阿爾文收起槍,踩定腳邊一只“骨碌碌”亂滾的微型齒輪。

    他攏了攏大衣,走到賀逐山面前,微一皺眉,湊近去舔賀逐山眼角的血。

    賀逐山怔了一怔,卻沒躲,輕輕拉住他的手,對秩序官彎起嘴角:“沒關系,不疼。”

    元白終于探出個頭,看看布萊克,又看看這對……這對……

    他這對不出來。

    賀逐山才若有所察地施舍般瞟他一眼:“White?”

    元白點頭,目送他走進廚房,端著那杯剛熱好的牛奶返回桌邊。

    “下次別用活動ip地址了,”他從懷里取出一枚電子試紙,放入杯中,“找起來麻煩,得加錢。”

    三秒之后,物質成分解析完畢,電子試紙彈出一副彈窗。

    “管制類迷醉藥,A-2201型,致殘量:0.5g,現有量:2g。”

    元白微怔,不敢置信地望向仿生人“尸體”。

    75   暴雪(10)

    ◎暴雪初起◎

    四份漢堡套餐端上桌來時, 元白還架著他那副定制款防掃描智能眼鏡,頭戴棒球帽,臉罩黑色面巾,從頭到腳嚴嚴實實縮在黑色沖鋒衣和反彩色光防風褲里。

    他就這么神經兮兮坐著, 直至服務員疑怪地瞥了他一眼, 才露出那雙攝人心魄的淡瞳色眼睛, 對小姐姐甜甜一笑, 成功白/嫖到四份免費的沙拉醬、芝士黃油、黑松露薯條和三文魚牛油果沙拉。

    “倒也不必穿成這樣, ”秦御喝了口奶昔, “多露點肉,賣賣笑,照這個殺傷力能給我省不少錢。”

    “長官,我是技術主播, 不賣身的, ”元白一邊得意一邊搖頭晃腦,“再說了,我這么穿是為了防身——誰知道還有沒有別的機器人會半路跳出來要我小命?”

    “你想多了, 仿生人還沒那么智能, ”秦御吞著口漢堡含糊不清, “它們只會遵循指令做事。你家那個——”

    “布萊克。”

    “嗯, 布萊克, 管它黑的白的,除了它, 其它仿生人不會貿然攻擊。說起來, 你的仿生人管家是什么時候買的?”

    “就前段時間?”元白把薯條沾滿芝士醬, 裹著黑松露放到嘴里, “是合作方送的禮物, 正好之前的管家系統出錯一直沒維修,我就拆開用了,還順手導入了舊管家的設定信息。”

    “在今天以前,它出現過異常行為嗎,比如一些暴力或攻擊傾向?”

    “當然沒有!長官,要是有的話,我還留著它在家,是準備請它給我上香?”

    元白瞪大雙眼。

    “……這是例行詢問,你不要嬉皮笑臉。”

    秦御難得被人噎了一下,發現這小家伙吸吮指尖的黑胡椒粉時,臉上會露出某種類似貓科動物舔爪般的饜足表情。他又忍不住多瞟了對方一眼,不無嫉妒地暗想為什么同是黃種人,這家伙天天進食高熱量垃圾油炸食品,皮膚還能這么好,臉上一點不長痘。

    “布萊克的系統版本號是多少?”賀逐山抿了口熱奶茶,姿態呈現出一種快餐店不該有的優雅。

    面對Ghost,元白莫名不敢造次,縮了縮脖子:“這個……我不記得了。應該是最新版吧?”

    “EOSSUN-18.001。”

    “對對,”元白小雞啄米,“001,我對這個數字有印象。”

    “我們在所有更新了最新版本的仿生人體內都檢測到了異常程序,”秦御解釋,“這些指令會被某種不明條件觸發,從而導致仿生人攻擊……或者說是殺害主人更準確一些。”

    他將幾張照片擺在桌上,元白掃了一眼,并不認識。

    但他的目光在略過其一時稍頓,很快,他點了點紙面:“Asa……我見過他。是個高玩。”

    “他們都是高玩,換句話說,都曾進過全排前500。但他們都很久沒有上線,對外宣稱是退游或者息播,但實際上,我們沒有檢測到這些人在市內進行過任何線下活動,也沒查詢到任何電子消費記錄。”

    元白把漢堡里夾著的菠蘿片和青椒條全挑出來堆到一旁,終于聽懂了這位長官的暗示:“你是說,他們都被……謀殺了?方式和布萊克對我做的一樣?仿生人?動機可能和游戲有關?”

    誰也沒有回答這個顯而易見的問題,只有秦御在望見菠蘿片時瞇了瞇眼。

    “和游戲有關……難道‘廢土之下’有什么問題?”元白已經摸著下巴開始腦補,“但廢土之下的玩家數量相當驚人,上周的報道,說提坦市內平均每三個人就有一個人日在線時長超過1.2個小時,很多游戲博主更是做了副本內的玩法探索,從未聽說有什么隱藏地圖、Bug或是別的異常代碼……”

    他正念叨著,秦御給他遞來張面巾紙。

    “吃到鼻子上了。”

    元白乖乖“哦”了一聲,接過來小貓抹臉,狼狽中透著點可愛,稀里糊涂間聽見秦長官說:“你怎么還挑食?”

    漢堡里的菠蘿片、生菜葉、青椒段,以及三文魚牛油果沙拉里的紫甘藍全被整整齊齊挑出來碼成一摞,元白瞟了一眼,理所當然道:“我又不是兔子,干嘛要吃草?”

    秦御嘴唇蠕動一瞬,像是想數落他幾句,但最終沒有開口。元白饑腸轆轆,見一旁西裝革履的兩位紳士對漢堡沒有任何想法,只謙讓半秒,就毫不謙虛地順走Ghost的那一份。

    “所以我不能回家了吧?”他眨著眼睛問,“他們——我也不知道是誰——總之那些人,他們會繼續追殺我嗎?”

    “大概率,”秦御答,“我會給你找個新地方住。”

    “那游戲呢?”小家伙耳朵瞬間耷拉下來,“游戲也不能玩了嗎?”

    “你可以換一個新賬號。”

    “拜托長官,廢土之下的賬號是和身份系統綁定的,就好像虹膜識別。”

    “我當然知道,我會幫你弄一個假身份。”

    元白的眼睛瞬間一亮:“噢,所以長官現在是在為我主動犯罪?”

    “……這話怎么一讓你說就這么奇怪,”秦御扶額,“別興奮,給你賬號不是讓你瞎玩。你對游戲比較熟悉,八小時工作制,將功補過,每天去廢土之下刷刷副本,最好給我搜集到一些有價值的線索——”

    “喂,等一下,你把話說清楚!我怎么就有過啦?我哪里有過!八小時工作制,長官你也欺人太甚了吧!”

    元白像只小松鼠,一和陌生人混熟就抱著尾巴滿地撒潑打滾求松果。

    秦御只好用果汁堵他的嘴:“別吵,你現在人身安全掌握在我手里,最好乖乖聽話。”

    那是一杯招牌清涼蔬果汁,苦瓜與青檸混合打碎,兌上新鮮石榴和三小塊紅柚,半糖飛冰,入口清新而回味甘甜。

    元白有些不可思議:“長官,我們只是第一次見面吧,你為什么對我的喜好這么了解?你是不是在我直播間潛水多時,一直暗戀本明明能靠臉吃飯卻偏要靠技術的網紅主播?”

    “……戀個鬼,閉嘴,別逼我抽你。”秦御滿臉黑線。

    但他對“第一次見面”的問題避而不答,挪開視線,不動聲色點了根煙。

    *

    天暗下來時,長風忽起。水谷蒼介遙望窗外,忽打了個哆嗦。

    傍晚,夕陽正沉沉欲落,遠處天幕遼闊,夜穹蒼青。來往的兩用車亮起前照燈,如利劍撕破陰云濃霧,燈火漸上,把世界暈染成斑斕的彩色。

    不遠處高樓矗起,改裝摩托車在電子樂和霓虹里飛馳狂歡,但作為這座城市的真正主人,水谷蒼介與之格格不入,他只是靜靜看著,遠遠地坐在單人沙發里,風拂過時,獨自裹緊那條羊毛絨毯。

    身后傳來門開的聲響,輪椅“吱吱”滾近。本杰明·阿徹正由仿生人推著送回居所,臉上滿是疲色。

    室內配有自動感應系統,隨著他逐漸走近,頭頂光帶也緩緩亮起,周圍的智能設備進入工作模式,窗臺上光點匯聚,女孩忒彌斯倚柜而坐,膝頭放著本打開的書,“風”徐動她滿頭銀發,發絲之下,露出一張極精致的臉。

    “本杰明,你回來了。”她似有所感,對老人微微一笑,“你的鼻子好紅,外頭一定很冷吧?”

    她打了個響指,天花板內某處便傳來嗡聲,很快,一杯熱咖啡落在桌上,本杰明對她道了聲謝,捧起馬克杯,在桌邊靜坐須臾。

    “你們相處得如何?”半晌,老人回過暖來,狀似慈愛地對水谷蒼介問道。

    “我也許嚇到她了,”水谷蒼介沒有回頭,“她一直在躲我。”

    “‘躲’,”本杰明頷首,“很好的神經機能反應。趨利避害是嵌刻在人類基因里的生物規律,與有方向的命令相比,‘躲’反而是代碼難以模擬計算的綜合型多因行為。”

    “今天的實驗如何?”水谷蒼介沒興趣聽他發表長篇大論,嘆了口氣,背影顯出三分蕭瑟。

    本杰明放下咖啡杯,抬手擊了兩下掌,身側立時浮出一道虛擬投影屏幕,實驗資料以視頻和數據的形式緩緩流轉。

    “本次實驗共上傳27份A級精神體,其中7-01與7-026通過完整率檢測,其它25份數據在上傳過程中出現不同程度的數據文件丟失,成功率不足8%,與上周數據持平。”

    AI忒彌斯的聲音在寬闊的客廳中回蕩,不知為何,她沒有以半身像的形式示人。

    “25份失敗樣品中,有1份因主觀察覺‘意識化’進程而產生非自愿反抗力,指數超標時,大腦出現強烈神經波動,從而導致本體精神領域受損造成意識反噬;有5份則是在‘意識化’進程中因神經脆弱文件丟失;7份未通過完整率檢測;2份出現意識無活性現象……”

    “總之,我想這條路多半是走不通的。”本杰明嘆了口氣,“不管自愿與否,上傳這一進程都太激烈了,我們需要一點慢性藥,逐步‘轉化癌細胞’。”

    水谷蒼介聞言點頭,又不住咳嗽兩聲,天花板上立刻降下一只機械臂,露出一枚鋒利的針頭,針管內液體徐徐流動,那是一注纖維蛋白原,能補充他孱弱之身所需的凝血因子。

    水谷蒼介抬起手,針頭刺入冷青色靜脈。他的皮膚慘白到仿若冰尸,透明之下,能看見不斷抽動的毛細血管。

    “實驗進展不順,但聽到這個消息……你比我想象得要淡定。”本杰明忽開口點評。

    “不然呢?”水谷蒼介淡淡,“我還能為此要死要活?”

    “你似乎穩重了很多……與半年前相比。”

    男人嗤笑一聲,不置可否,歪頭望向天際青紅交界之地。

    “你還有多久壽命?”

    “也許今天,也許明天。”

    “上次醫生告訴我,最多一年。”

    “唔,那聽起來還真是很漫長。”水谷蒼介瞇了瞇眼。

    “忒彌斯說你開始看書。”

    “小姑娘和你無話不講,我懷疑你是不是派她來監視我。”

    “哲學書。你要知道,這些東西在提坦市面上相當難找。”

    水谷蒼介終于轉身,天昏時的沉光將他勾作模糊的影子,神情混沌不清,全氤在黤黕之間。

    “我最近經常做夢……夢到一些從未見過的場景。”

    本杰明稍稍挑眉,水谷蒼介繼續道:“也是一個像現在一樣的黃昏,日與夜的交際,無邊的灰藍紫天穹下,巨日如火球從山野間升起,城市崩塌,高樓散盡。”

    在狂嘯的大雪中,風霧與光影席卷交錯。

    夜河顛倒,星云散亂。

    一雙黑與藍的冷漠到殘忍的眼睛。

    “也許你說得對,”他深吸一口氣,緩緩道,“人類太渺小了。在浩瀚的宇宙面前,人類什么也不是。宇宙的生命那么漫長,人類在彈指間就會灰飛煙滅。我們是在為全人類的存亡做努力,必須有人為此做出犧牲。”

    本杰明點點頭:“聽說有個仿生人失手了?”

    忒彌斯的臉終于浮現,但只是躲藏在屏幕里:“是的,先生。該仿生人因電路故障沒有完成指令,任務目標也沒有將其再次激活。”

    “這么巧,電路故障么。”本杰明喃喃。

    “是的,先生。”忒彌斯又重復道,面不改色。

    “不過,該任務目標‘White’能力并不穩定,平均排名已跌下500,我認為重啟任務的意義不大,未達到A級水平的精神體無利于實驗進展。”

    水谷蒼介接過話:“那就不找了。”他閉上眼,“實驗也應該順勢換一個方向。”

    兩人之間的權力天平在輕重上有微妙的扭動,之前,忒彌斯從未察覺。

    但此時,在短暫的靜默里,她沒有出聲,只是悄悄扭轉眼珠,望向窗邊的白發女孩。

    天徹底暗下來,灰撲撲一片,漆黑蒼藍的世界里,只山消失處還蒙著一線大海反射出的凜凜波光。風夾飛雪撲至窗邊,呼呼嘯嘯,世界很快一片銀白。

    在這蒼茫的死寂里,人工智能忒彌斯,望著那個與她一模一樣的虛擬女孩,于無聲中暗了暗雙眸。

    作者有話說:

    大家好久不見ojz開始努力寫更新的作者如是說道

    順便下本,本來說是要寫西幻,但是現在很可能要讓古耽腦洞插個隊,應該是預收里的《永安十三年》,少年意氣仿唐權謀故事(

    76   暴雪(11)

    ◎“我好愛你。”◎

    元白跟著秦御, 一蹦一跳走了,兩人身影很快消失在風雪深處。此時正是午后,一天里最暖和的時間,空氣中卻滿是寒冷凜冽, 賀逐山眼睫上凝了層霜, 兩手無意識搓掌, 沒兩下, 就被阿爾文捉去抓著哈了口氣。

    他用自己的手捂熱賀逐山, 又替他攏緊圍巾。

    “餓嗎?”

    賀逐山沒吃什么東西, 胃里早空了,本要下意識否認,卻忽地想到些什么,認真點了點頭, 樣子乖巧, 秩序官嘴角便微微一揚。

    “吃點什么?”

    “都行。”

    阿爾文帶他向南走,出了蝸牛區,又穿過城市廣場, 進入古京街界, 鉆進一家偏僻幽靜的私廚飯館。

    此地幽僻, 進門是清泉小池、假山回廊, 檐下拴著鐵馬風鈴, 雪霧吹來,叮鈴聲清脆靈動, 絕不是電子合成器可以模擬。女侍者低眉順眼, 引他們到角落坐下, 又豎起一道配有智能隔音系統的屏風, 賀逐山這才問:“安全嗎?”

    “不安全, 不會帶你來。”

    見阿爾文一副輕車熟路的樣子,賀逐山猜想他是常客。燈光暗下來,秩序官摘下那副出門不離的義體面具,灰褐色的眸子被星點燭火一映,像顆琥珀石頭似的好看。

    身邊浮出虛擬菜單,一頁頁自動翻折。投影極逼真,羹湯都還冒著騰騰白霧,模擬器噴出點奶味清香。賀逐山沒興趣,連點菜也懶得親為,阿爾文便代為效勞。摁下確認鍵,惱人的全息投影頓時消失,兩扇落地窗從隱私模式被調整至觀景狀態,水流潺潺,從外玻璃窗面徐徐淌過,把茫茫大雪,以及飛雪里霧濛濛的罪惡之都全暈成彩霧。

    從這兒能一眼望見城市中心的秩序部高樓。

    賀逐山心神一動,盯著那樓影問:“你常來這里嗎?”

    阿爾文輕輕“嗯”了一聲:“這是忒彌斯允許我來的最遠的地方,走到這里,大概要一個多小時。”

    “怎么不坐車?”

    “車里太安靜了。”

    秩序官簡潔作答,賀逐山把玩茶杯的手卻微微一頓。

    古京街喧囂,最多尋歡作樂的年輕男女與賞金獵人,震耳欲聾的電子樂總讓人覺得吵鬧,但對孑然一身的秩序官來說,那轉瞬即逝的狂歡卻是他生命里唯一的煙火氣。

    從孤高之地一路撐傘獨行,走到這里,是一條無人陪伴的、寂靜寒冷的路。

    賀逐山垂眼,沒有說話,心里跳了跳,覺得好像捕捉到什么從前不予理會的東西。但那情緒溜得很快,未及細思,菜已端上。

    菜色不多,碼盤卻各個精致。一鍋煨得軟爛香甜的蟹粉豆腐;姜絲蔥段掩肚的清蒸冷水野鮭魚;骨湯奶白,浮末已去,山藥沉在盅底;還有花花綠綠酸甜開口的飯前小菜。大多清淡,是可憐賀逐山那顆岌岌可危挑三揀四的胃。

    阿爾文先給他舀了兩碗湯,用嘴吹了,一碗盯著他喝,一碗放在一旁等晾涼。

    湯里放了點枸杞,賀逐山嗜甜,卻偏偏不喜歡枸杞回味里的酸澀,于是用勺子將其挑到一旁,阿爾文替他剝蝦時瞟了一眼:“又挑食。”

    賀逐山唔唔地嗯了一聲,一副死不悔改之狀,阿爾文也沒再說什么,將蝦摞在他碗里,漸漸堆得小山一樣高,賀逐山不得不拿筷子敲他的手,示意自己根本吃不下那么多。

    阿爾文不再剝了,賀逐山舒了口氣,開始一筷一筷小貓叼食。

    兩人都不說話,昏黃的暗光下氣氛和靜,只有對方的呼吸,和玉筷不時碰在盤壁的聲響。良人在側,貌美如花,又極賢妻良母地伺候著,賀逐山覺得這頓飯吃得相當舒坦,不由瞇眼走神,心里想,真要說起來,他挑的食可多了去了。

    香菜不吃,辣不要,蒜,肥肉,胡蘿卜,芹菜,木瓜洋蔥青椒……

    他其實是個極挑剔的人,少有人像阿爾文這樣處處合他心意。

    于是賀逐山正這么出神,目光一動,忽發現魚盤里沒放一點蔥花,骨湯按說要放幾塊胡蘿卜燉得爛糊,也未見其蹤影,香炸魚骨該爆炒蒜末提鮮,酥皮上卻沒見一點蒜末痕跡……

    他怔了一瞬,后知后覺地意識到,秩序官一定特地囑咐過什么。

    他對賀逐山了如指掌,仿佛春雨無聲,不言不語,卻總把他的所有都放在心尖第一位。

    賀逐山停下來,專注盯著阿爾文看。

    秩序官自己沒怎么吃,好像不太會用筷子,末了干脆擼起襯衫衣袖,認認真真給賀逐山挑鮭魚刺。他兩手修長,指尖青白,骨骼血管卻很分明,指腹有繭,一看就是一雙常年握槍持刀、殺人無情的手。

    可此時,這雙冷漠的手,卻仔仔細細、溫溫柔柔替他挑揀出一塊塊齊整而白嫩的魚肉。

    賀逐山終于重新捉回了那溜走的情緒。

    他忽然明白什么是阿爾文說的“被需要”。

    他歪頭直直盯著阿爾文看,時間一久,對方便抬眼,目光里跳出個問號,賀逐山見狀搖頭。

    秩序官垂眼望著他的貓乖乖巧巧吃魚,唇邊不自覺泛上點笑意。

    “還吃嗎?”

    “吃。”

    “我給你挑?”

    “好。”

    男人極有耐心地專注挑著魚刺,不時將白肉放在對桌人碗碟里。

    無聲是一種親昵的曖昧,情與愛全在逾矩的縱容之間。

    飯后兩人各捧著一杯剛溫好的梅酒出門,蒸餾酒后勁大,喝的時候沒覺得,等甜柔果香散去,賀逐山那蒼白的皮膚上很快泛起點紅,有了暈乎乎的醉意,自己卻不自知。

    他瞇著眼,走路跌撞,阿爾文伸手,攬下他的腰帶到懷里,咬著人耳朵問:“回家嗎?”

    熱氣拍在臉邊,賀逐山下意識皺了皺眉。但他很快瞇眼,仰頸用鼻尖蹭秩序官的下巴,活像只小狗:“不。”

    “嗯?”

    “走一走。”

    走哪,他也不說,阿爾文只得陪他走。

    街上人潮洶涌,摩肩接踵,怕人被撞失散了,他牽了賀逐山的手握在掌心,輕輕摩挲無名指指根上那枚銀色環戒。賀逐山沒有反抗,怔了一瞬,又笑著抓住他。

    雪越下越大,風沒有停的意思。他們漫無目的地散步,來到古京街、新海泉區、阿爾卑斯山三區交界。這里山勢起伏,有一小坡,曾建有大型發電站,后被廢棄,雜草叢生,少有人來。風雪漫天,賀逐山迷迷糊糊,思索片刻,下意識將阿爾文拉近,一踮腳,用圍巾把兩人緊緊系在一起,秩序官只好順著他,將他抱住,在草坡上相互依偎著躺下。

    人造太陽快要消失,星海投影即將浮現。

    無來由的光點在斑駁灰暗的樹影里輕輕躍動,賀逐山一瞬間有種錯覺,覺得好像什么時候,在哪里,也曾躺在這樣一片開滿白花的山坡上,一個人落下來,吻在他臉邊,送了他滿原白色玫瑰花。

    他皺眉,總也想不起這具體的一幕,于是一時間有些執拗的憤懣,不懷好意用牙磨阿爾文的頸窩。

    賀逐山忽然湊過來咬人,皮膚被舌頭舔舐得癢,阿爾文只得揪住這團莫名發難的貓:“嗯?”

    對方不答,變本加厲用嘴解開襯衫領扣,在更曖昧的地方留下個紅印。

    阿爾文忍著,輕輕抓住他頭發:“回去再咬。”

    貓卻抬頭,在飛雪里靜靜看他的眼睛。

    “怎么了?”

    他又搖頭,仗著微醺,蠻不講理把額頭抵在人胸口。

    半晌才悶悶地震出一句:“朋友。”

    “什么朋友?”

    “上次你問我,我們是什么關系……普通朋友。但我不想和你做朋友。”

    他說完癟了癟嘴,窸窣須臾,從風衣口袋里摸出什么。下一秒,阿爾文的手被他猝不及防抓起,指根套上個冰涼的物件。那是一枚外觀相似的銀戒指,秩序官微微一怔,在內側摸到點熟悉的紋路。

    他想起那天從福山家離開,賀逐山抱了個寶貝箱子,不準人經手,不準人看。

    原來一切心思都等在這一刻——

    貓把親手打磨的銀戒指送與愛人,在他手背、掌心、指根翻來覆去落下柔軟粘稠的吻,一字一句極認真地對他說:“我不想做普通朋友。我在追你,我得做你男朋友。”

    男朋友,他又念了一遍。

    阿爾文不由失笑:“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貓固執而乖巧地望著他:“知道啊。”

    他太認真了,阿爾文一怔,然后眼神微動,再也無法克制那些偏執、瘋狂,那些風度之下,熱烈、混壞而兇狠的占有欲望。他深吸口氣,在貓通紅的鼻尖上咬了一咬,然后摁住他肩膀,將賀逐山壓在身下,再度落下一個個仿佛愛撫的親吻。

    賀逐山掙脫不能,也無意掙脫,只虛虛搭著對方肩膀承受這些吻。

    太陽在這一瞬消失,黑夜彌漫,銀漢燦爛,只細碎的吻仿佛星子,填滿賀逐山的心,又在粘稠水聲里聽見這么一句話——

    “你不用追我,我可舍不得你追。”

    “我從一開始就喜歡你……我好愛你。我永遠屬于你,全身全心。”

    *

    “哎哎別跑了,回頭!開槍開槍!”

    “快跳快跳,落地前別再忘了解繩索——”

    “翻墻,看地圖,補給點不都給你標出來了嗎長官!長官!長官別送了!你別死啊長官!!!”

    ……

    元白第不知道多少次退出腦機連接,絕望地抿了抿嘴,做好所有心理準備后毅然抬頭,用一雙小狗眼睛可憐兮兮地撒潑打滾:“長官……你你你你大人大量心胸寬廣,應該不會因為被對面全圖殺穿就把我掃地出門吧?人菜不能賴隊友啊長官!!!”

    秦御:“……”

    本來不說后半句話還好。

    秦御:“不,我小肚雞腸。你今晚就給我滾去睡大街。”

    秦御給元白找的安全屋就在他的蝸牛區轄區內,緊鄰貧民窟,在亂七八糟的胡同深處。門禁身份識別器未接入系統實時匹配,日常排查也推進得很糟糕,最適合藏一只元白這樣無處可去的倒霉小狗。

    于是秦御將元白帶到此地,告知他“三能三不能”,轉頭要走,卻拗不過對方死纏爛打,只得坐下來陪人一邊打游戲一邊等熱水燒開。結果就這兩壺水的功夫,元白帶他打“廢土之下”,從新人副本開始,幾局之后,水放涼了,面泡坨了,秦長官的好心情也一去不復返了。

    堂堂一級探長在電子游戲里被對面可能曾是他手下犯人的混混玩家殺了一百七十二次。

    “你、你這個,你第一次做精神連接,肯、肯定是這樣的……”元白舔了舔唇,絞盡腦汁替秦御找補,“有些人第一次連腦機,同手同腳,路都走不明白,一旦涉及到動腦,就因體溫過高被強制下線,所以第一次下本,能拿起槍就很不錯啦……”

    “元白,我為了查你資料,把你所有視頻都10倍速看了。”秦御幽幽。

    元老師第一次去體驗服做游戲視頻時,一舉打出了27殺3死的優異成績。

    元白只得無聲閉嘴,在心里腹誹:草,你也知道啊?人菜就要有自知之明。

    但寄人籬下,須得低頭唯諾,于是元白默默把這句話極懂事地咽了回去,盤腿坐在地毯上搖搖晃晃。

    他年紀小,心思淺,沒吃過苦,一旦高興起來就忘乎所以,沒有正形——幾盤游戲下來,從電腦椅跑到沙發,又從沙發滑到地板,此時靠著長官的腿坐在他腳邊,裹著件毛茸茸的黃色睡袍,活像條出生不到兩月的可愛金毛。

    真奇怪,元白想,他好像總是想和長官親近。天然的,仿佛印刻在腦海深處的某種本能。

    “去沖涼睡覺。”秦御單手把他拎起來,丟進淋浴房。

    半小時后狗舒舒服服地鉆出來,頭一甩,又揚了秦御一身水。

    眼瞧長官黑著張臉,在爆發的邊緣瘋狂試探,元白趕緊坐下,畏畏縮縮任由對方揪著他一頭白發胡亂吹干。在嗡嗡聲里,聽見長官一字一句問:“你是怎么活到今天的,嗯,元白?”

    元白聽出了語氣的危險,又開始渾水摸魚地裝傻:“啊哈哈,我就一日三餐正常活到今天啊,偶爾下午茶,偶爾宵夜……”他說:“也沒人管我,除了買過的幾個仿生人管家——就這么活下來了,這不也挺好的嘛。”

    “你沒有父母嗎?”長官忽然問。

    “肯定有過啊,不然我從石頭縫里蹦出來?但我沒見過他們。早些時候,是我哥哥拉扯我。”

    “哥哥?”

    “嗯,他不小心死掉啦。”

    元白絮絮叨叨,前后顛倒地給秦御掰扯自己那十數年悲慘人生,諸如如何出生在蝸牛區,如何在貧民窟長大,年輕時刷過盤子賣過假酒,還因為幫朋友出頭得罪過幫派混混……秦御甚至沒必要多費心思拐彎抹角、旁敲側擊,元白自己就竹筒倒豆子抖個一干二凈。

    長官點頭,沒說什么,臨走前替他關了燈,一個人走進雪里。

    他回到家,摸出警用ID卡登入查詢系統,繞開實時監視,訪問了警局內部信息庫。他將搜集到的一切與元白有關的線索進行分類、標記、識別,根據其口述特征進行檢索。

    屏幕里立刻浮現出三張照片:“安奇”,17歲,在酒館做過侍應生和后廚幫工;“奎”,19歲,在古京街俱樂部非法兜售假酒,三次被俱樂部打手揍得半死不活;“萊茵”,無業青年,因得罪“火機幫”四年前被當街槍殺……

    元白描述的是別人的人生。

    或者說,他在縫合別人的人生。

    至于“哥哥”……

    秦御扶正桌角那架常年扣倒的老式相框,指腹撫摸過泛黃照片上一大一小兩個腦袋。秦長官年少時眉眼還不鋒利,眼神也沒這么邪氣,鼻頭有些圓潤得發鈍,和偎在他身邊陽光燦爛的小弟長得很像。

    小弟也挑食,不愛吃蔬菜,熱衷垃圾食品,每回都要他打一杯稠稠的蔬果汁好聲好氣哄著喝下去……

    但哥哥沒死,小弟死了。

    死在125年,蝸牛區的暴雨夜里。

    77   暴雪(12)

    ◎維修員有一雙漂亮的銀白色眼睛。◎

    晚上九點, 氣象臺曾預報的暴風雪準時光臨提坦市。烏云遮月,天地驟暗,來往人們攏緊大衣,在路燈下迎著雪劍風刀向前。人影漸稀時, 43路公交緩緩停在路邊, 崔最后一個下車, 在亭下站了片刻, 撐起黑傘, 貼著墻的沿燈下暗光朝家走。

    這是他每天下班的必經之路, 他十分熟悉。直行兩個街區,轉入岔路,在第三個路口右拐,街角那家舒格面包店的老板娘就會和他打招呼。他會停下來, 問她今天生意如何, 然后挑選兩個綴滿火腿腸的小披薩,共7塊錢,再拎著它們前行數百米進入公寓樓。

    崔在路口停下, 一位維修員正拎著工具箱爬上交通信號燈頂部。信號錯亂, 紅燈和綠燈同時亮起, 使這個十字交叉口堵得水泄不通。崔好奇抬頭, 觀察維修員如何檢查電路。

    那年輕人注意到了他的目光, 一邊在背包里翻找剝線鉗,一邊低頭對他笑。

    “真令人頭疼啊, ”維修員聳肩, “這燈三天兩頭壞。”

    “是嗎?”崔禮貌接話, “我經常路過這里, 倒是第一次見。”

    “前天下午, 昨天上午,今天中午……”

    維修員和崔同時開口,崔愣住了。

    “喲,你這不是很清楚嗎?”維修員挑眉。

    那一瞬,崔覺得遙遠的天幕上,某塊烏云悄然破碎,化作一屏幕幽綠色的字符串不斷閃爍,而那些數據代碼轉瞬即逝,又偽裝成雪與月。

    “我……我先過去了!”崔落荒而逃,不敢再看維修員的眼睛。

    人行道上人潮洶涌,崔的心也砰砰亂跳。

    左手邊的女學生手機會響;右前方,風吹來時,白領的條紋絲巾會被掀開,露出鎖骨上那枚鉆石星星項鏈;左后方的男人穿的是牛津皮鞋,下一秒,他會不小心踩開自己的兩條鞋帶……

    崔用余光觀察附近的人,一切腦海里猝然閃過的念頭,都“如愿以償”地發生了。忽然,崔打了個抖,一些令人脊背發寒的想法鉆入大腦,他兩臂僵直,幾乎是憑借最后一點毅力拔腿向前。

    快步通過人行道后,崔站在路邊回頭。這時,維修員剛剛合上電箱。

    7,崔沒頭沒尾地想。

    然后交通燈上就跳出一個鮮艷的、紅色的“7”。

    “晚上好,崔先生。今天上班還順利吧?”

    舒格面包店的老板娘和子小姐正在清點尚未賣出的蛋撻數量。她穿一件米白色圍裙,兩鬢灰白,微胖的臉頰上鼓著兩片紅云,望見崔,一如往常和他打招呼。

    “唔,就那樣。”崔在冷藏柜前站住,挑選面包,“我只是一個廚子,工作就是給客人做飯,說不上順不順利。”

    “您太謙虛啦,您可是五星級飯店的主廚呢。”

    和子掩嘴而笑,熟練地為崔拿起托盤與塑料夾,從柜臺上方遞過來,眨了眨眼,像是在等崔的那一句“哪里哪里,您不嫌棄的話,我很希望為您做一頓飯。您呢,今天的生意還好吧?”……

    但崔怔怔地望著和子的眼睛,半晌道:“您的先生呢?”

    和子一愣,崔又問:“他是做什么的?您的女兒呢?您桌上的相框里有一張家庭合照,女兒長得和您很像……您說她總是喜歡用油畫棒在墻上亂涂亂抹,您為此很是發愁……可我從未見過他們。”

    和子的嘴唇微微蠕動,像兩條蟲不住顫抖。那一瞬,她臉上有須臾猙獰的抽搐,下一秒卻若無其事般道:“您在說什么呀,什么油畫棒。您今天要買什么面包?兩片火腿披……”

    “兩片芒果吐司。”

    和子一頓:“兩片芒果吐司……”

    崔點頭,斬釘截鐵的:“是的,我想要芒果吐司。”

    和子只好為他切來兩片吐司,在這一過程中,她魂不守舍,仿佛無法理解自己的一舉一動。而崔置若罔聞,接過塑料袋,將紙幣放在臺上,對她道謝,便撐起黑傘,重新走回雪里。

    他越走越遠,同時越走越冷。不時與路人擦肩而過時,崔驚異地發現,傘面之下,那些從未打過照面的陌生人都在用一種詭異的眼神注視他。

    暴風雪呼嘯而過,崔卻冷汗直流。他加快腳步,希望趕緊回到公寓,鎖上門,沖一個熱水澡冷靜冷靜——

    但“啪”的一聲,路燈滅了。緊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熟悉的街道突然變得漆黑死寂,人們停下了腳步。他們同時以一種緩慢的、平靜的速度穩定轉身,仿佛提線木偶,面無表情地、幽幽地盯住了崔。

    ……跑!

    這是崔腦海里唯一的念頭。

    崔如此想的瞬間,那些人也朝崔追來。

    下一秒,崔不顧一切,丟下傘和面包,奪路狂奔向公寓去。

    一百米,兩百米,三百米……可是這條漆黑的夜路仿佛沒有盡頭,隨著他越跑越遠,兩邊再不見任何熟悉的拉面館或是點心鋪,沒有麻雀和梧桐樹,只是漫長無邊的黑暗、幽冷與死寂……到最后,風聲、雪聲,鄰家女孩溫柔的歌聲,白領們一邊朝地鐵站走,一邊議論公司趣事的說話聲都消失了。

    只有崔自己,只有他惴惴不安的心跳和呼吸。

    黢黑的空間中,遠處忽傳來腳步聲。

    “啪噠。”

    又是一聲,像皮鞋踩在冰冷的大理石磚上。

    突然,一點幽光浮動,崔發現自己正站在水里,有一人站在他對面不遠處,腳下水紋漫漫,粼粼波光倒映出他柔軟的白發輪廓。

    “你是誰?”

    崔看不見他的臉,卻知道他笑了笑。

    “真可惜啊。”他看了眼表,“唔……新世界紀1年8月23日,對在逃非法程序7-026進行維護性刪除。”

    7-026。

    這個數字鉆入耳簾的一瞬間,與崔有關的一系列記憶也緩緩解鎖。

    ——新海泉區的公寓,他曾和那個機器人格林,共同坐在沙發兩端,分享世界網上的最新趣事。格林會一邊哈哈大笑,一邊為他洗好藍莓、剝好石榴,他們會依偎在觀景臺上,欣賞提坦市云霧燦爛的燈河夜景。

    ——可格林忽然暴起,在房間里,將他從電腦椅上拽起,狠狠摔打在地上。拳打腳踢,他昏了過去,再睜開眼時,在刺眼的慘白中,看到一位鶴發蒼蒼的老人,正透過鏡片冷漠地注視他。

    下一秒,頸后的腦機接口驟然收縮,意識飛速抽離,往事破碎如雪片,紛紛揚揚在眼前走馬觀花。

    我到底是誰?

    那一瞬,崔有些茫然。

    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我是那個飯店主廚,還是記憶中驀然窺見的,未來都市里的孤獨者?

    格林……格林!

    他試圖回憶起這個名字,那白發之人已徑直走來,依舊看不清真容。

    不,不能被他抓住!

    這個念頭在腦海中閃過,崔抓住了。他沒有任何猶豫,掉頭就跑,跳起來,盡最大努力向遠離對方的方向跑去。

    他覺得自己一定遺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為了這些事,這些人,他得想辦法逃出去……逃到真實的世界!

    “真實的世界”這五個字蹦入腦海的瞬間,黑暗褪去,街道重現于世。崔發現自己又回到了那個十字路口,維修員剛背著工具包爬上交通燈,正低頭,對他微微一笑。

    “真令人頭疼啊,”維修員說,“這燈三天兩頭壞。”

    “不要修了,”崔說,“你修不好的。”

    他橫沖直撞,行人卻對他置若罔聞。哪怕被推倒在地上,他們也只是面無表情地爬起來,重新回到既定的路線。那白發人沒有出聲制止他的行為,只是平靜跟在身后。人們會為他讓出一條道,仿佛迎接神明——這人認定崔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地面開始顫動。

    下一秒,夜河流轉,天地顛倒。整個空間開始奇異地扭曲,馬路斜飛到曲面上,汽車和崔擦肩而過;高樓大廈倒掛而出,仿佛鐘乳石,懸在頭頂……崔抬頭,他正站在這個瑰麗的虛假的世界中央,四面八方都是他自己的投影:他洗簌、他用餐,他拎著背包出門上班,他因為快要遲到在大街上對公交車窮追不舍……

    崔愣住了,沒注意到一輛地鐵正向他沖來。他本該躲開,可那一瞬,崔心里有個想法。這里遵從什么規律?程序是可以編寫的嗎?

    于是崔輕輕起跳,像一只氣球似的晃悠悠飄起來,落在車頂,抓住把手,和列車一起沖了出去。

    周圍的景物繼續飛速變化,破碎,坍塌,重組,閃爍。幽綠色的字符串出現得越發頻繁,崔知道那不是自己的錯覺。

    最終,連地鐵也消失了。他站在一片懸崖上,清風過眼,吹動滿池濃綠樹浪。

    懸崖下方是深不見底的幽谷,摔下去,必死無疑。

    白發人已來到他身后,靜靜站著,凝視崔的背影。他簡直像一個幽靈,不管崔去到哪里,都會死死咬住獵物的衣角。

    他低下頭,再次看表,平靜地重復道:“新世界紀1年8月23日,對在逃非法程序7-026進行維護性刪除。命令確認,立刻執行。”

    對方手里出現一把銀色的冰冷的槍。

    “你是誰?”崔想在死前知道自己為何而死。

    “維修員。”那人冷淡地說,聲音空靈干凈,像教堂中的回響。

    “維修員……”崔喃喃,“你為什么要維修我?我是程序嗎?我做錯了什么?”

    維修員沒有回答,舉起槍,扳機一瞬扣動。

    就在子彈呼嘯而出的瞬間,崔也做出了自己的決定。

    沒有任何猶豫,他一咬牙,縱身一跳,墜下萬丈高空。

    風從耳邊呼嘯而過,仿佛數把尖刀,刮得人脖子生疼。而很快,那些“風”顯出實質——無數幽綠色的字符串,正如流水一樣汩汩向上,一切樹、山、石、草都消散不見,化作幽綠色的數據與指令,冷冰冰地在崔身邊盤旋、流動。

    和崔賭得一樣,跳下去并不會死。

    起碼不是他以為的肉/體的死,因為他甚至不擁有肉/身。

    我會變成什么?意識逐漸消散時,崔茫然地想。

    他瞇起眼睛,努力望向遠處。維修員正站在山崖邊,居高臨下,漠然地凝望他墜入縫隙。

    雪風呼嘯,他身后是一輪明月。

    借著如水月光,崔終于看清了他的臉。

    維修員有一雙漂亮的銀白色眼睛。

    78   暴雪(13)

    ◎他知道溫暖春光已不會在那個世界重現。◎

    零點時, 廢土世界的主城區還相當熱鬧。一批玩家摩拳擦掌,帶上武器搶先進入副本刷分,另一批則呼朋喚友,三兩成群在酒吧街上一夜良宵。第三區的東土斗獸場附近, 一場精彩絕倫的對抗賽剛剛結束, 周圍的俱樂部內歡影憧憧, 人們一邊碰杯, 一邊議論比賽中的高光時刻。

    吧臺附近忽然傳來酒瓶被打碎的脆響, 一個衣衫襤褸的玩家被俱樂部打手制服在地。他手里握著把小刀, 刀尖有血,不遠處,一名明艷動人的女玩家正花容失色地偎在同伴懷里,手臂上被劃出條長口, 聲淚泣下。

    “那是個遠近聞名的瘋子, ”老板說,“逢人就說自己被困在這里,逃不出所謂的‘反世界’, 對方不答應幫他, 他就提刀砍人……可能是神經中樞在連入游戲時受到了意外創傷。公司應該給他賠錢。”

    坐在他對面的男人垂眼冷觀, 昏暗的藍光落在臉上, 眼瞼處浮現出根根分明而錯落的睫毛的影。在廢土世界, 玩家的游戲建模以真實長相為基礎,“Error”在現實生活中應該也是個極漂亮的男人, 老板不由想, 他那雙黑色的眼眸深不見底, 與之對視, 常窺見一種玩味的幽暗與莫測, 仿佛在航行間被海妖蠱惑。

    “走吧,時間差不多了。”

    Error聞言收回目光,喝盡最后一口冰酒,重新將口/枷般的面罩戴在臉前。

    Error是“廢土之下”新殺出的一匹黑馬,和“謬”是搭檔。近一月前,兩人在第157號服務器注冊上線,從新人副本開始,一路刷出了極驚人的戰績與擊殺率。他們的名次在排行榜上火箭般上升,立刻吸引了各組織獵頭的注意。然而所有俱樂部拋出的橄欖枝都被拒絕,他們仿佛一對孤膽英雄,高傲、漠然而神秘。

    兩人沿回廊曲折而行,玩家們在此吞云吐霧,霓虹燈被暈散成光片,飄飄然仿佛仙境。老板很快推開一扇門,待Error進入后,又打開墻上面板操作幾下,房間深處,頂天立的木制書柜忽悶聲顫動,下一秒,中間開出一扇暗門。

    兩人走入,暗門合上。周遭一片漆黑死寂,但Error能感知到“設定”的變化。

    游戲內玩家所處環境的溫度、氣壓、噪音率甚至標準重力都由程序編寫管控,而此時,這些復雜的內部代碼正被非法改寫——柜門再度打開,眼前卻出現一方狹小擁擠的工作室。破爛老舊的屏幕和控制臺擠在一處,粘灰電線從空中垂下。巨大的散熱箱和信息儲備機高低林立,大型集成電路板上不時迸射出星點火花。

    顯而易見,那書柜是一個轉換站。

    而此時再仔細一看,便會發現,這間工作室周圍并無“墻壁”,取而代之的,是成團看不見盡頭的黑暗迷霧。迷霧吞吐如云,其中卻不時有幽綠色字符串詭異閃動——

    這是玩家擅自在游戲世界中開辟的非法空間,不受主程序監管,也是“老板”賴以為生的資本——他在這里為客人制造違反游戲基本規律的特型武器,以及幫助客人“存檔”寶貴的個人賬號資料。

    “所以,你們要參加那個表演賽?”老板在工作臺邊坐下,打開一臺老式電腦。

    Error沒有回答,因為這是明知故問——他來找老板,就是為了存檔賬號以應對表演賽——表演賽,官方剛推出不久的最新活動。其具體賽制與其它活動沒有太大差別,但刺激之處在于,本次表演賽不設賬號保護,也就是說,玩家一旦在副本內遭遇不測,便會在游戲世界內面對真正的“死亡”——整個賬號都將被徹底注銷。

    與之相對,得勝者則會獲得官方發布的驚人豐厚的高額獎勵,表演賽因此吸引了一大批亡命之徒放手一搏。

    “人就是這樣,為了錢什么都不顧,”老板嘖嘖搖頭,“成本這么大的風險事件,求我我都不會去——連上吧。”

    他拔出連接線,接頭還閃爍著暗藍色的火光。Error和其他玩家不一樣,他的腦機接口不在頸后,信息互通的方式非常特殊。

    接線自腕側入體,仿佛一根血管發亮。Error閉上眼睛,記錄著賬號信息的數據字符便流動起來。

    看來他是不打算說話了。

    進度條即將走完時,老板想。

    可Error忽然睜眼,靜靜地盯著他:“他叫什么?”

    “誰?”

    “那個瘋子。”

    老板終于反應過來,是那個張口閉口“反世界”的家伙:“誰知道,他開了隱私保護,頭頂沒顯示ID……哎我說,表演賽這么危險的活動,不從我這兒進點‘好貨’?槍、炮、電擊器,什么都有。”

    然而Error只是垂眼,慢條斯理地合上腕部接口:“我給你的兩份‘存檔’,包括‘謬’在內,你會仔細看好的,對吧?”

    那是一句若有似無的警告和威脅,寒意在瞬間順著脊背鉆入腦海。

    “當然……”老板答,但話音未落,Error的身影倏然消失。

    “喂,別總強行下線啊我說!”老板罵街,“異常登出很容易導致我這里被官方發現你知不知道!”

    但非法空間里只回蕩著他一個人的語聲,仿佛永無應答的電波。

    *

    “搞定了?”

    賀逐山睜眼時,秦御正叼著根薯條,一邊質問林河自己的專用蕃茄醬去了哪里,一邊操作喚醒系統。

    賀逐山正躺在一臺盛滿冰塊的浴缸里,頭戴全息頭盔,身穿降溫冷卻衣。頭盔內設有數十根無接觸式電極接口,專門用于捕捉使用者的精神活動——這是賀逐山登入“廢土之下”的方式。他們不使用官方發布的腦機接口,而是以傳統方式登錄,從而保證精神活動不被設備竊取或入侵,確認信息安全。

    這一方式會使使用者在副本內的游戲操作難上十倍,畢竟腦機接口的信息處理效率和感官模擬系統,遠不是全息頭盔可以相比的。但這也是唯一的辦法——他們必須冒著體溫過高、神經超載的風險進入廢土世界。一切不可見人的陰謀與秘密都掩藏在平靜水面之下。

    聽見秦御的問話,賀逐山略略點頭。剛脫離游戲控制,他還有些恍惚。

    “別緊張,”秦御嚼著薯條含糊不清,“林會緊盯你們的數據監控。一旦出現生命體征迅速下降的狀況,他會幫助你,還有阿爾文遠程下線。”

    通過傳統方式上線會導致實時數據流指數倍增長。這么大體積的信息如在同一IP地點同時上傳,很容易引起游戲內置的監管系統注意。因此,兩人必須在不同地點登錄——賀逐山在林河處,阿爾文則在家中。

    “格林會跟你們一起去。”秦御吃完薯條,指腹全是鹽粒,正極不顧形象地伸手舔舐吮吸。林河看不下去,給他抽了兩張濕紙巾。

    仿生人格林聞言便從臥室里探出個腦袋,怯生生,依舊對Ghost充滿畏懼。賀逐山瞥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他從浴缸里起身,皮膚在接觸冰冷空氣的瞬間不由打了個哆嗦——

    “我會盡快把專用冷卻艙做好,”林河說,“現在只能委屈你幾天。不過原理都一樣。”

    賀逐山點頭,沒說什么。

    格林的事他知道,這個小仿生人極其忠厚,聽說崔可能還活著,坐立不安,執意要與幾人一同進入游戲世界尋找主人的行蹤,于是林河親自替它升級了智能系統,使它具備登入游戲的資格。

    “你確定在副本里監測到了崔的活動痕跡?”

    “不只是崔,”林河說,“還有其他一些失蹤玩家。他們身處某個被叫做‘縫隙空間’的地方,正常情況下,玩家無法抵達那里。你也可以把這簡單理解成某種‘卡BUG’現象……但又不完全一樣。總之,崔的活動曲線曾在數天前閃出一個波峰,緊接著又神秘失蹤,最后一次出現是在某表演賽副本內……我會想辦法把你們都送進去,包括元白。”

    秦御為元白弄了個新賬號,ID叫“Qin”。元白對被冠以他姓這件事頗有微詞,可惜在秦長官面前一切抗議無效。

    “元白和你說什么了嗎?”秦御忽然問。

    “他和我有什么好說。”賀逐山莫名其妙。

    秦御笑了笑,沒答話,慢條斯理擦拭著手上薯條的油。

    賀逐山忽然想起件事:“哦,他給過我一瓶加強劑,說可以加強精神連接。”

    “加強劑?”秦御知道這個外置道具,“廢土之下”官方實體店就可以買到。玩家可以把加強劑和冷凝劑混合在一起倒入“廢土盒”,從而使游戲中的神經控制操作更準確。

    “你用了嗎?”秦御漫不經心。

    “沒有。”

    “也對,”長官說,“你又沒有廢土盒。”

    房間里安靜下來,只有窗外飛雪漫漫。快到九月了,異常天氣出現得越來越頻繁。提坦總是籠罩在不見天日的暴雪之下,到處皚皚銀白,狂風呼嘯,人走入其中,就像不斷散發白霧的蒸汽機。

    “街上人越來越少了。”賀逐山忽然說,同時轉了轉手上的銀戒指。

    “是啊,人越來越少了。”秦御不以為意,隨口答道,“人都去哪里了呢?”

    *

    這是水谷蒼介第一次走入花店。一個女孩正蹲在地上,專心致志修剪蔓生枝椏的玫瑰花。

    白玫瑰嬌艷欲滴,花瓣上飽含露水,花蕊間清香彌漫,女孩聽見腳步聲,抬頭回望,對水谷蒼介露出笑容:“您好,歡迎光臨。您有什么需要嗎?”

    水谷蒼介擺手,沒有買花,只在靠窗一側的休息區坐下。這家花店提供下午茶服務,他打量菜單片刻,要了一杯咖啡,便獨自坐在午后和煦的陽光里耐心等待。

    光斑駁落在他手背,他翻動手掌,那些光線便柔軟地填滿每一根掌紋縫隙。

    溫度令人心驚,水谷蒼介想,陽光仿佛有了實質。

    花店里在放爵士樂,舒緩而輕松,女孩一邊哼歌,一邊用掃帚清掃地上的殘枝,狡黠得像一只小狐貍。

    那位客人總是在看我,女孩想,真奇怪,我臉上有東西嗎,他為什么要盯著我看?

    女孩的心砰砰亂跳,但緊張之余,她還感到一絲愉悅。畢竟,那位先生長得還算英俊,女孩紅著臉想,或許,我也不是毫無魅力。

    可惜,未及女孩胡思亂想太久,那目光便已然挪開。門鈴再次“叮咚”響起,一位穿連帽衛衣、修身牛仔褲的客人走入,女孩認得他,他每天都會光顧花店。

    “您的花已經包好了,”女孩笑著把白玫瑰遞過去,“和以前一樣,不要蝴蝶結,不要金粉,多撒點水。”

    那人的臉總隱沒在兜帽下,但女孩每次都會窺見一個禮貌的笑。

    男人笑起來很好看,殺傷力遠比那位新來客人的目光強一百倍。可他點頭致意后,并未同往常一般轉身離去,而是若有所覺地望向窗邊。

    緊接著,他朝那位客人走去。

    兜帽下露出一點白發。維修員坐在水谷蒼介對面,拒絕了他推來的手工曲奇。

    “原來你還喜歡花。”水谷蒼介挑了挑眉,似笑非笑。

    “不是我,他喜歡。”維修員言簡意賅,同時將花隨手搭在桌上。

    “白玫瑰,”他垂眼望了片刻,“真不知道他們為什么喜歡這種花。”

    “聽說7-026逃掉了?”

    “嗯,他跑進了縫隙空間。在那里,所有程序都會被系統粉碎后重組,你不需要多加擔心。”

    “7-001呢?”

    “消失了。”維修員說,“很奇怪吧?人間蒸發,連忒彌斯也找不到。”

    水谷蒼介點點頭,攪動身前的咖啡。近日他愈發平和,聽見任何壞消息都不會感到焦慮。實驗失敗也好,程序逃脫也罷,他忽然覺得那都不重要。沒有什么比眼前的陽光更令人舒心。

    太陽。

    他終于明白實驗員說的話。

    “你喜歡這里嗎?”

    他望向街道。車水馬龍的商業街上,光影斑駁,行人如織。舊世界城市沒有璀璨的未來科技,沒有無盡的全息投影與虛擬屏幕,但細楊垂絲,柳絮紛飛,風箏飄過,生機便在這斑駁的樹葉上躍動。

    “喜歡啊。”維修員說,“‘自由’。”

    “自由么……”水谷蒼介輕笑。

    “自由。”維修員斬釘截鐵,用掌心虛虛借住一片輕薄的日光。

    兩人相對坐了一會兒,誰也沒說話。直到維修員率先開口:“我該走了。”他說,“五點鐘他必須見到我。否則又是一場大麻煩。”

    水谷蒼介點頭,手指在桌面上輕輕一敲:“天氣真好。花也很好。”

    維修員不置可否:“是嗎?”

    水谷蒼介說:“是啊,恭喜你,‘自由’。你走吧,我自己再坐會兒。”

    他知道溫暖春光已不會在那個世界重現。

    醒來時,提坦必然暴雪紛紛。

    作者有話說:

    下章進個副本

    79   廢土(1)

    ◎【0123-?·?】◎

    【在A、B兩國交界的碧綠田野上, 屹立著一座老教堂。】

    【數年前,A國發動侵略戰爭,炮火席卷并摧毀了每一寸土地,只有這座教堂作為神棲之所得以幸存。】

    【戰爭結束后, 人們推開教堂大門, 卻被縈繞在高殿之中、久久不散的濃重血腥氣震懾原地。】

    【神父、修女與守門農已被殘忍殺害, 在無人知曉的角落中腐作白骨。】

    【鮮血噴灑在垂幔與燭臺上, 陰影籠罩著耶穌受難的十字架……】

    【喪鐘為誰而鳴?】

    【……】

    【玩家已載入, 游戲開啟!歡迎進入生存類副本·教堂血案!】

    【在本次游戲中, 玩家需查明血案真相,找出兇手,復演發生在教堂內的一切,為冤魂了結遺憾。】

    【教堂內存在大量線索指引玩家走向最終答案。】

    【請注意, 這是一座被詛咒的教堂, 在走入神圣殿堂的諸位玩家中,藏有人世間最險惡的魔鬼。】

    【每夜零點,如若魔鬼尚未暴露, 他將獲得能力增益, 挑選任意一名玩家作為自己的獵殺對象。】

    【表演賽游戲不遵循玩家安全協議相關規定。】

    【本輪游戲共同任務:查明教堂血案真相。】

    【共同任務失敗, 所有玩家死亡。】

    【本輪游戲附加模式:誰是魔鬼?】

    【好人陣營獲勝方式:找出并擊殺魔鬼。】

    【魔鬼陣營獲勝方式:隱藏到最后。】

    【本輪游戲最終存活條件:解開教堂詛咒, 且所屬陣營獲勝。】

    【不滿足存活條件的玩家, 賬號將在副本結束后被統一注銷。】

    【歡迎來到“廢土之下”,這里沒有秩序。】

    【游戲正式開始, 請所有玩家抽取身份牌。】

    濃霧漸散, 賀逐山在一間石室里醒來。

    此時正處寒冬, 飛雪順著石縫飄入屋中。教堂坐落在半山坡上, 窗外不遠處, 田野已被白雪覆蓋。而賀逐山低頭,發現自己身上是一件暗灰綠色的制式軍裝大衣,腰扎黑牛皮帶,腳蹬一雙中長作戰靴,胸口前方的暗袋里側則夾著張卡片,抽出一看,卡片上寫有:

    【弗蘭克:?】

    問號所代表的內容應當是系統提到的“身份”,這是分配給賀逐山的身份牌。根據“廢土之下”一貫的游戲規則,玩家必須解鎖相關信息,才能查看自己的身份,并離開這間相當于“新手村”的休息室。

    很快,賀逐山在地毯下方摸尋到松動的木板。暗匣之中,是一把瓦/爾/特/P38手/槍。

    手/槍現身的同時,身份牌上浮出一行小字。

    【弗蘭克:上尉軍官】

    賀逐山微微瞇眼。

    他把玩著那把手/槍,忽然一頓。指腹稍加三分力氣,手/槍表層的黑漆便倏然剝落,露出木質握把上一枚小小的獵鷹勛章。沒有更多信息,他暫時無法判斷這枚勛章意味著什么。

    有槍便該有子彈。賀逐山在這間小小的石室中尋覓許久,試圖找到彈匣。

    然而門忽然“咚咚”響起,他下意識握緊腰間的刀——按理說,玩家不能攜帶任何副本外的積分武器進入游戲,但“老板”狡猾,總能編寫出各種非法程序躲過系統監控。

    所幸門外是一張熟悉的臉,賀逐山在望見阿爾文時微微一怔。

    他和自己一樣,穿著一套整齊的制式軍裝。

    “路易斯,中士副官。”阿爾文對他毫無保留,甚至不在乎賀逐山會不會是那位“魔鬼”,就將身份坦然相告。

    同時,他把一枚彈匣拋向賀逐山,這是他解鎖的相關線索。

    那彈匣有些老舊,縫隙中凝藏污血。賀逐山將彈匣撥開,發現金屬彈片已生銹,匣內有5枚子彈。

    而瓦/爾/特/P38配備的魯格手/槍彈彈匣容量為8發,這說明有3發子彈不翼而飛。

    他們相視一眼,沒有說話。

    長廊上相當寂靜,拱門環繞,壁燈搖曳。這是教堂為來訪信徒內置的暫居寓所,與主殿相連,成“回”字型,中空貫穿。回廊兩側共11間房,包括兩人在內,有4間房門已然開啟,還有7間房的玩家未能完成身份線索解鎖。

    前方不遠處,烏黑的濃霧中忽匯聚光點,一條回旋的古老木質扶手梯便被燭火打亮,順其蜿蜒,主殿正中央矗立著一樽噴泉圣母像。

    光點凝成系統提示:

    【請完成身份解鎖的玩家前往主殿圓桌處等待。】

    主殿圓桌處已坐了兩人。

    3點鐘方向是個女孩,高扎丸子頭,頭發染得五顏六色,很是張揚,這么一看,系統為她抽取的角色服裝則顯得格格不入。

    她穿著一件奶白色圓領襯衫,套亞麻色吊帶連衣裙,最外層罩有極厚實的灰黑色斗篷,是當時中等階級家庭未出嫁少女的打扮。

    女孩把身份牌叼在嘴里,見有人來,只用眼睛上下打量,并不打算說話。

    而在她對面,9點鐘方向,原先呆坐于此的年輕人卻一下起身,用眼睛盯緊賀逐山。

    賀逐山立刻認出那是格林。

    林河為格林編寫了一整套智能程序,并隨機器人的“喜好”給它定制了身體和臉。它便頂有一張長而方的臉,高瘦木訥,像童話書里的哨兵玩偶。此時穿著系統分配的一件破爛有洞的襯毛外套,和一條骯臟起球的褐色馬褲,顯得滑稽可笑、局促不堪。

    賀逐山注意到他腳上的皮鞋已被頂破,鞋底沾有血跡。一窩褐發亂糟糟,發頂、發梢落滿某種白色粉狀物,中間夾有羊毛與雜草。

    它下意識要和賀逐山搭話,卻被對方用眼神制止。

    賀逐山徑直路過,在6點鐘方向入座,阿爾文則在12。三人表現出一副互不相識的樣子,耐心等待剩余的7位玩家。

    時間分秒流失,玩家逐個沿旋梯走下。

    指針還有5分鐘便要指向零點時,剩一位玩家尚未入席。

    “不會有人連身份線索都找不到吧?”4點鐘方向上,一名身披黑袍的男人嗤笑道。他懷里抱著本圣經,一副神父打扮。

    由于本次游戲只有11位玩家,系統便未在圓桌1點鐘方向上設置座位。但與之相對,7點鐘方向的高椅上空無一人,這說明還有一位玩家沒能從新手村脫身。

    沒人附和他的嘲諷,只有“神父”身旁的年輕人大咧咧打了個哈欠。

    他有一頭柔軟黑發,脖子、耳朵以及手臂上纏滿繃帶,隱約可窺見鮮紅血跡。不過,他那被疤痕覆蓋的鼻梁上有一雙極狡黠的眼睛,趁人不備,對賀逐山猛眨眼皮。

    那樣子仿佛在說:“是我是我,我是元白啊!”

    賀逐山默默挪開視線。

    0點準時到來。

    鐘聲如石墜海崖,在死寂中蕩出回波。這幽靜不知延續多久,樓梯上忽響起一陣“踢踏”的腳步聲。眾人望去,以為是最后一位玩家姍姍來遲,卻在來者頭頂瞥見一行小字:

    【NPC:老奴】

    NPC?

    那老奴身材矮小,躲藏在灰袍下,體型臃腫,唯三角帽尖于空中高聳。他脊背佝僂,幽靈似的飄來,掌心捧一臺燈燭,暖光明亮,卻驅不散腿邊翻滾的團團濃霧。

    他在眾人的注視下緩緩走到1點鐘方向處,站定,將燈燭擱置在桌上。

    緊接著,他呆立片刻,似在沉思,開始沿圓桌環繞。

    他身上沒有活人的溫度,寒冷至極,所到之處,仿佛嚴霜過境。最終,他停在格林身后,腳步聲消失的瞬間,格林汗毛倒豎。

    他遲疑地歪了歪頭,扭動身體時,灰袍下發出一連串“嘎吱”的動靜。眼瞧就要湊到格林眼前,卻頓如一團云煙散去。

    【今晚是平安夜,沒有人死去。】

    系統提示陡然響起,老奴倏然消失。

    格林長出一口氣。這老奴太古怪了,它仿佛能感受到對方灰袍之下,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這老奴是什么?系統沒有說,甚至沒做出任何有關他身份的提示,或許,游戲內還藏有其它未知的危險。

    僵直的身體陡然放松,桌上眾人顧不上多想,或多或少都在老奴消失時舒展身體。

    賀逐山悄然抬眼,目光略過無關人等,準確無誤與坐在對面的阿爾文對視。

    他們在彼此的眼眸里看到同樣的疑惑——

    平安夜,這說明剛剛本該有人死去。

    “零點”,正是那名潛藏在玩家中的“魔鬼”殺人之時。

    為什么是平安夜?為什么沒有人死去?

    是“魔鬼”沒有動手,還是“魔鬼”無法動手?

    “神父”發出聲冷笑:“我倒是有些迫不及待見到他了。”

    他眉毛一挑,玩味的目光在7號位上游走一圈。顯然,他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

    系統并未明確點出“魔鬼”有幾人,但“魔鬼”方想要贏得勝利,必須在身份暴露前盡快殺死其它玩家。那么“平安夜”對“魔鬼”來說便是百害而無一利,他們沒有不動手的理由。

    “這倒也未必,”元白接話,“人人都能想到這一點。也許,真正的‘魔鬼’正打算借此栽贓嫁禍。”

    他眼皮一挑,斜斜打量“神父”,話里滿是陰陽怪氣的意有所指,“神父”立即聽出他的暗示。

    男人用鼻子冷哼一氣,正要反嗆,元白又懶洋洋把脖子縮了回去,一副不作出頭鳥之狀:“哎哎哎,事先聲明,我可不是什么‘魔鬼’,我是鐵好人——為什么是‘平安夜’,我對此一無所知。作為平民,為表誠意,我先把身份牌翻出來好了——”

    【本:病人】

    “我的身份線索是一枚十字架項鏈,似乎是護身符。”

    元白艱難地把手從滿身繃帶里抽出來,掌心正握著一串由紅繩相系的木質十字架。語畢,他頭頂又立刻浮出行小字:

    【Qin-本·病人】

    這說明他沒有在身份上造假。

    “神父”冷笑:“身份么,誰還不會翻?”

    他懷中那本圣經便是他的身份線索,頭頂浮現:

    【Oguz-亞瑟·神父】

    看來這正是系統將玩家引到圓桌邊的用意,他們必須相互公開自己的身份。

    很快,諸人頭頂便一一浮現出局內標記,自賀逐山左手邊起,順時針方向依次是:

    8號位:【駱駝-漢斯·病人】

    9號位:【1001-布蘭特】“1001”是格林的游戲ID。

    10號位:【波斯豹-安娜·修女】

    ——如果斗獸場比賽愛好者在場,他們會驚訝地發現,這正是當年那位橫空出世、一舉擊殺“蘇爾特爾”的大滿貫黑馬,女殺手“波斯豹”。

    11號位:【挽茶-莉莉·修女】是一個怯生生的女玩家。

    12號位坐著阿爾文:【謬-路易斯·中士副官】

    1號位空無一人,2號位則是一個矮胖的眼鏡男:【熾之刀-盧卡斯·守門農】

    3號位的梳彩色丸子頭的女孩:【無度啤酒-諾亞】

    4、5號位分別是“神父亞瑟”和元白。

    “踢踏”的腳步聲在此時再度響起,這回,一個年輕玩家自旋梯顫巍巍走下。他有一張極清秀的臉,東方面孔,暗灰色眼睛,面容慘白,似乎猶在驚魂不定。

    神父亞瑟吹了聲口哨:“瞧瞧,我們的‘小魔鬼’終于舍得下樓了。”

    他像是不知男人在說些什么,抿緊下唇,在樓梯上抓著扶手不敢動作。

    元白安慰:“別怕。”他將已發生的事情簡要告之:“你的身份是什么?”

    然而聽到這話,年輕男孩的臉色卻在一瞬間變得更加慘青,仿佛剛剛遇到了什么極可怖的事情一般。

    “我……我沒有身份。”

    他頭頂浮現出一行字:

    【0123-?·?】

    80   廢土(2)

    ◎原以為會是個矜持的、施舍般的、蜻蜓點水的吻。◎

    圓桌上陷入死寂般的沉默, “0123”被十數道目光盯得不由后退半步。

    “沒有就沒有吧,”元白打圓場,對0123瞇著眼歪頭笑:“倒是你,怎么起這么個ID?”

    “我、我隨便敲的……我不知道。”0123狀似懦懦, 又舊事重提, “我不知道為什么我沒有身份。”

    0123自稱在一間石室中醒來, 身份牌就整齊擺放在窗前的木桌上。他知道要在房間中找到與角色身份有關的線索, 可他地板掀了、墻面拆了, 折騰一通, 幾乎把整個屋子底朝天翻了個干凈,也沒能解鎖那兩個問號。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角色叫什么。

    “別演了,”神父亞瑟冷冷盯著他,眼神似鷹狼, “能進表演賽的玩家, 哪個不險惡。”

    “我沒有演,”0123聲音很輕,但也很堅定:“我說的都是實話。”

    “我一直找不到線索, 門卻忽然自己開了, 我以為是這一輪任務時間已過, 但走到門口……”

    “我看到了‘魔鬼’, 他要殺我。”

    此話一出, 教堂內又陷入一片死寂。

    “魔鬼?”

    波斯豹皺眉,她的身份是修女安娜。

    “是的, 魔鬼。”0123點頭, 臉色稍緩, 但依舊時青時白。

    “他就站在門口, 手里拎著把鐮刀, 迎面見人就劈,幸好我躲得快,只是堪堪被劃了一下。”

    0123向人展示他的左臂——自手腕至小肘處有一條血淋淋的口子,尚未結疤。而值得一提的是,他身上沒有任何角色服裝——他依舊穿著進入副本時的簡裝便衣,與整個副本陰森森的氣氛格格不入。

    “你是說……你見到了魔鬼?我們之中的叛徒?”另一名修女莉莉說。

    “你有看到他的臉嗎?”ID叫“駱駝”的男人問,他的身份是病人漢斯。

    “沒有,系統模糊了他的身體特征,你只能看到一團影子不斷移動——”

    “但所有玩家都在這里。”波斯豹打斷他的話,“沒有人具備動手的時間。除了你……誰也不能證明你說的話。”

    0123聞言不再反駁,他知道爭辯無用,靜靜站在樓梯高處,沉默無聲地和眾人對峙。

    “系統說叛徒會獲得能力增益,也許,這個能力和‘分/身’有關呢。”彩色丸子頭女孩——角色身份是“諾亞”——倏然開口。她正翹著腳,饒有趣味地旁觀這場口舌之戰。

    “在沒有確鑿證據之前,說什么都沒有意義。況且,游戲還沒真正開始,這么早就定下結論,豈不是太過無料?”

    “與其相互猜忌,”有人附和,“不如想想怎么對付‘魔鬼’。”

    根據系統給出的線索,想要防備叛徒很簡單。

    “神父亞瑟”笑笑:“這還不簡單?每晚0點,所有人準時在圓桌匯合,無故缺席者自然有嫌疑。”

    凌晨0點至6點是“廢土之下”系統維護的時間,在副本游戲中,這六小時亦被設置為“休息時”。“休息時”階段沒有任何線索或進程會被觸發,眾人便紛紛離開圓桌上樓休息。

    對格林來說,這是全新的體驗。因此盡管危機四伏,小機器人依舊感到緊張興奮,恍惚間落在最后。

    賀逐山刻意放慢腳步等他。

    格林終于在轉角處察覺賀逐山的意圖,風拂動身側長窗垂幔,他一回頭,就見雪花順勢闖入,落在這人鼻梁上。

    他本就生得一副好相貌,劍眉星目,眸子深黑,濃如點墨。此時站在雪月之下,暗光浮動,又穿著件極颯的軍裝,微一垂眼,竟叫機器也看呆了,一時間盯著他睫毛挪不開頭。

    “看什么?”神祇般的人卻不自知,莫名其妙。

    若非林河給它升級了智能系統,格林早就把“看你好看”脫口而出。

    “沒……沒什么。”格林紅著臉眨眼。

    對方卻伸手,從它口袋里抽走那張戰時身份證明。

    這是格林找到的身份線索,一張泛黃皺巴的臨時身份證,多半是用于避難通行,紙上寫有男孩“布蘭特”所有身份信息。已知布蘭特今年15歲,A國人,1901年出生,家里有兩個姐姐。證明上還詳細記錄了布蘭特的職業、種族、常住地址……墨漬已被暈開,照片也有些斑駁,但昏黃之中,男孩的雙眼澄澈干凈。

    賀逐山垂眼端詳片刻,沒說什么,又還給格林。

    長廊上濃霧彌漫,賀逐山的房間在盡頭。

    他掩了門,伸手便去解衣領的扣子。

    剛解開一顆,手卻被人捉住。那人指骨修長,代為效勞,解了第二顆,熱意便流淌在冷白色的頸間皮膚上。賀逐山微微蹙眉,抓了對方手指,唇邊卻不自覺浮出點笑:“干什么,多少雙眼睛看著呢。”

    “看啊,”阿爾文就靠在他肩上貼耳呢喃,“他們可要認真看。都知道你是我的,就沒人敢靠近。”

    賀逐山不知家里何時進了一名采花大盜,可惜拿他沒轍,只得任人抱。須臾后就耐心告罄,皺眉要把這粘人的狼犬踢開。

    結果剛一掙扎,就被對方攔腰一抱,天旋地轉,扣到了床上。

    他還記得這個姿勢。他們第一次接吻,在小布魯克林的貧民窟里,在那個微冷的寂寥的寒夜,秩序官便是這樣壓在他身上,不由分說,給了他一個淺嘗輒止的敬畏般的吻。

    現在這人可學壞了——賀逐山不由惱羞成怒地想——現在的阿爾文正一遍遍輕佻地吻他的臉、他的眼,毫不掩飾自己的占有欲,啃咬鼻尖,舔舐下巴,見人一要逃跑就扣他的手,把賀逐山抗議全含含糊糊吞進去——

    “我好想你。”

    然后總是用這句話去消賀逐山的氣,簡直像哄小貓。

    “我們今早剛接過吻。”

    “嗯,但那是今早的事情了。”

    貓又總是拿這種無賴行徑毫無辦法。

    “你找格林做什么?”

    這人終于松手,但吻得意猶未盡,便將賀逐山抱著攬在懷里,把自己下巴抵在對方肩窩。

    半邊臉癢酥酥的,貓不由抖了抖耳朵:“看它的線索。只有它,和那個女孩‘諾亞’,沒有后綴社會身份。”

    比如“神父”、“修女”、“軍官”和“病人”之類。

    阿爾文點點頭:“說到這個,我找到的彈匣,當時是用報紙包著的。”

    他從外衣內側抽出張舊報紙,已被污血浸濕了,黑紅斑駁,但隱約還能分辨出些許字跡。

    “是什么意思?”報道是德文,翻譯器橫行霸道的時代,賀逐山不懂,但他記得阿爾文精通多門外語。

    “你想知道?”惡犬咬他耳尖。

    “阿爾文。”賀逐山氣笑了。

    “你親我一下。”對方勾起嘴角,對賀逐山的抗議視若無睹,低頭與人鬢發廝磨,眼底還故意流露點委屈似的乞求。他拿準賀逐山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主,尤其對自己心慈,所以此技百試不爽,不一刻,便聽他的貓輕輕“嘖”聲,然后抬頭仰頸來尋他的唇。

    原以為會是個矜持的、施舍般的、蜻蜓點水的吻。

    卻不想賀逐山吻住他,舌尖一動,輕而易舉撬開他唇齒,報復般在上顎舔了一舔,仿佛貓爪子撓人。

    那一瞬便好像有電流竄過脊椎,阿爾文一時愣在原地,罪魁禍首還渾然不知,揪著他軍裝一角未盡興般下拽,想要更加親昵曖昧地把自己塞到人懷里,眼里俱是挑釁的得意。于是這個吻一發不可收,阿爾文沒再給他任何逃跑的空間,握著人后頸扣在身前,吻到賀逐山呼吸不順,要靠秩序官渡氣。

    “……是一份軍事報道,來自A國報社,”阿爾文笑著看人,眼神從賀逐山微紅的眼、濕潤的唇滑到脖頸、鎖骨,在冷白色皮膚上幾斑曖昧的紅粉處微微一頓。

    眼瞧貓要炸了,又伸手給他順毛:“關于A國組建特殊行動小隊,代號‘鷹’,將在半月內掃清躲藏在附近山中的B國居民的事情……他們對B國整個國家甚至民族恨之入骨。”

    “鷹”。

    賀逐山一頓,將報紙翻過一面,滿是血跡的照片中,一名行動小隊隊員軍服上嵌著枚肩章。

    與手/槍上那枚獵鷹勛章完全一致。

    阿爾文撫著他的發,指腹不時摩挲耳垂:“我們是這個特殊行動小隊的成員?”

    賀逐山點頭,片刻后眼睛一瞇,將報紙上某張地圖折起,遞到阿爾文眼前。

    “這是什么意思?”他指著地圖一角。

    “一個地名,意譯是‘富饒的廣闊山脈’。”阿爾文答,“怎么了?”

    “‘布蘭特’的身份證明上說,這是他以及兩個姐姐的出生地,一家人常年居住這里,以種植玉米為生。但從地圖上看,這座小城在A國最北端,遠離戰火,教堂卻屹立在東南側,AB兩國交界處。”

    ——如果是為了逃難,布蘭特不會往南邊走,更不該出現在教堂。

    “他的身份是偽造的。”阿爾文心念如電。

    “嗯,我認為他是一個B國人。他用這張證明躲避盤查……有人給他開了偽證。是誰?”

    “那個女孩,‘諾亞’。”阿爾文接道,“我記得她的身份線索是一支帶血的鋼筆。他們之間有某種聯系。”

    賀逐山正是此意,聞言懨懨點頭,靠在對方懷里伸了個極微小的懶腰。

    他們通過降溫艙和頭盔連入“廢土之下”,機能消耗快,于是在游戲副本里動輒便會發困。這種困倦是平日里賀逐山鮮少露出的神情,他總是太冷淡、太堅硬,只有這時,眼尾會因親吻和疲憊泛出點水紅,好像被人欺負狠了似的,無論如何也消不掉。

    阿爾文在他眼底水光心神蕩漾地泡了一會兒,張口咬他鼻尖說:“我不走了,好不好?”

    貓在迷糊里搖頭:“不好。單人床。”

    阿爾文死纏爛打,想哄他答應,但賀逐山在睡眠質量這件事上絕不含糊,哪怕是虛擬世界。于是秩序官沒有辦法,敗在陣下,依依不舍地又抓著人仔細吻上一遍,這才掩門出去。

    然而人走后,貓靠在床邊,眼皮一抬,困倦的神色立即被雪亮目光取代。他垂眼聽腳步聲漸遠,然后起身走至窗邊。

    月光浮動,雪暗遠山。

    賀逐山記得,游戲剛開始時,阿爾文主動敲了他的房門。

    那時最多只有3名玩家破解了身份線索,包括秩序官自己在內,長廊上只有3扇門是開啟的。也就是說,他至少在剩余8個一模一樣的房間中,準確無誤地找到了賀逐山的所在。

    巧合,還是有意為之?

    一陣寒風忽至,吹得賀逐山后背一麻。

    不知為何,從游戲開始,他便總覺得自己在被窺視。

    黑暗之中,四面八方,所有角落……

    有一雙湖藍色的眼睛在掌握一切。

    作者有話說:

    七夕快樂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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