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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1   伊甸(13)

    ◎“這點本事,還要請我喝咖啡?”◎

    金屬門轟然升起, 暗鋒走下訓練場。他們頸后的植入芯片都閃爍紅光,這使他們看起來仿佛一群行尸走肉,是被程序控制的高級機器。

    “這不可能!”通訊器CAT立耳尖叫,它正在賀逐山義眼視野面板的左下角抓撓尾巴:“人是人, 機器是機器, 芯片怎么能控制人的思想?”

    “精神領域, ”賀逐山拉開保險栓, 言簡意賅地回答它, “幻夢游戲配備的‘精神芯片’既然可以把人抽象成程序送進虛擬世界, 那它為什么不能把程序塞進人的大腦,讓人被指令操控?”

    門外傳來一片尖叫與哭嚎。

    基地裝有信號屏蔽器,賀逐山沒法直接和小野寺遙聯絡,黑客最后想了個野法子, 把CAT壓縮成迷你智能系統傳輸進義眼, 希望它會在關鍵時候幫忙。

    于是此時CAT不負她望地告訴賀逐山:“四點鐘方向檢測到3個熱成像生命活動,七點鐘方向4個。精神力波動強烈,平均等級超過B級2個指數點。您離開控制室后被擊殺的概率已上升到83%……”

    它還沒婆婆媽媽地叨叨完, 賀逐山漠然抬眼, 一腳踹了出去, 雙手持槍, 眼也未眨地朝走廊盡頭連續扣動扳機。

    子彈撲向暗鋒, 濺起成片血花。但他們的身體都被強化改造過,突然遭襲, 也只是被沖力震得腳步一頓, 轉而回頭, 加速朝賀逐山殺來。

    子彈剛打完, 速度最快的暗鋒已閃到賀逐山面前。那是個嬌小玲瓏的女人, 異能多半與移動有關。她手背上“唰”地彈出指骨利爪,刀尖上閃過雪亮冷光,探“爪”一撓,徑直來掏賀逐山的眼睛,卻被賀逐山抓住手腕“嘎吱”一扭,整個人被重重砸進金屬墻里,齏沉四起,霎時沒了動靜。

    “你還真是一點都不憐香惜玉!”CAT在視野里上躥下跳地左勾拳右直拳,像在給Ghost加油助威。但它的話音未落,第二個暗鋒已然奔來,抄起沖/鋒/槍就向賀逐山一頓掃射。

    賀逐山側身躲過,一掌劈歪槍口,收手時指尖掃過那人脖頸,鮮血頓時瀑布似的噴出三米——作戰手套上齒輪“咔噠”一響,那些倏然彈出的刀片霎時又藏回原處,CAT像個解說員:“這是機械師的第10973個專利作品,他是本世紀最偉大的發明家!”

    賀逐山抿了抿嘴,終于忍無可忍:“你能安靜一會兒嗎?”

    CAT搖搖尾巴:“啊哦,非常遺憾,遙為了壓縮程序體積,沒有上傳反話癆插件!——我日你仙人,這是什么?麻批,這也太求惡心了!”

    一個身材矮小的暗鋒“噗”一聲扭臉,像是吐了口痰,把一團黑色液體噴到賀逐山槍上。槍管頓被腐蝕,化作一潭腥臭的水。

    “是只青蛙啊,”賀逐山說,“吵死了。”

    那人又“呱”地一聲怪叫,四肢黏在天花板上鼓鼓肚子,成片黏液再次噴出,賀逐山在黑雨間閃躲。

    他很快躍到敵人面前,像只貓似的靈活,密集的攻擊里,只有作戰褲一角被蝕出條小口——然后他拽著怪頭蛙的衣領把人往地上狠狠一砸,對方肚子癟癟地發出“咕嚕”一聲響,馬上又匍匐著爬開,轉頭朝賀逐山吐舌。

    那舌頭極長,能把人纏死,賀逐山一刀斬斷,甚至連CAT都沒看清他拔刀的殘影,便見他已提刀向前,一到橫斬在暗鋒下腹,緊接著補上一腳,將他踹進不久前他自己制造的滿地黑水里——那人便尖叫著抽搐兩下,化作虛無,走廊里復歸寂靜。

    賀逐山的刀在一地尸體上點了點,抖落臟血,他歸刀入鞘,對CAT吩咐:“地圖。”

    CAT調出面板:“清道夫基地所有出口已被全面堵死,控制系統的所有權限也已失效。經多次計算,強行開啟的可能性接近于零,生還率最高的方案是進入地下區,炸毀基地能源中樞,并乘坐存放在那的達文公司逃生飛機離開——你應該立刻和隊友匯合!”

    代表沈琢、辛夷的兩個綠色圓點正在基地微型模型下方飛速移動,似乎正朝能源中樞進發。但CAT眼睜睜看著賀逐山干翻兩個暗鋒,走進向上的樓梯——

    “水谷蒼介放棄了‘造神計劃’,他想讓整個基地和覺醒者一起下葬。他一定會殺死A,因為他已經失去了利用價值。”

    但對賀逐山來說,這世界上沒有A。

    只有阿爾文,只是那個送他玫瑰花的年輕人。

    *

    巨人正抄起半噸重的金屬墻板,狠狠拍向地面,但那只令人惱火的“小蟲子”滾地一躲,靈活閃開,再次開槍反擊,射出一連串激光彈,打在巨人堅硬如鐵的石頭外殼上。

    他身上頓濺一串火花,不由吃痛怒吼,但火力攻擊只能讓他后退半步,緊接著,龐然大物又卷土重來,再次抬腳一跺,向敵人踩去,恨不得把阿爾文摁在腳底碾成肉泥。

    水谷蒼介的全息投影消失后,整間休息室,連帶休息室所在的獨立層都被斷電。黑暗中,阿爾文只聽見喘息聲在周圍回蕩。

    那聲音很怪,辨不清方向,卻含糊混著一些“咔噠”、“咔噠”的低響。然后整個獨立層震動起來,他面前倏然出現一盞燈。

    一個赤/裸上身的肥壯男人舉著一提馬油燈,正在阿爾文面前“哐啷”地晃。

    他咧嘴一笑,涎液滴落:“找到你了。”

    身體在瞬間膨脹數倍,表面皮膚層化作堅硬石塊。這人催動異能,變成一個刀槍不入的石頭巨人,一拳狠狠砸向秩序官——

    “轟”聲巨響,走廊墻面分崩離析,馬油燈摔進碎礫里,閃爍兩下,悄然熄滅。

    他便是前來追殺阿爾文的暗鋒。

    狹窄空間里,石人幾乎頂天立地。這怪物一路攆著阿爾文咆哮,便一路把所有墻面、天花板摧毀得滿目瘡痍。

    阿爾文不想和他打——費盡心思殺死這個暗鋒沒有任何意義,整個基地已經淪為屠宰場,他必須馬上找到賀逐山。

    馬上,立刻,現在,他要見到這個人。

    出路在哪?

    阿爾文側身躲過一擊,石人的拳頭擦著他的臉蹭過去,狠狠砸進墻面,防彈金屬板竟被生生捶出個大坑。他一下沒收住力氣,順著走廊向前擦滑,渾身的石塊把墻壁刮出劃痕,并擠出“吱——”的刺耳之聲。

    石人他終于被阻力別停,笨重地掃出左腿,直沖阿爾文后背砸去,這回秩序官卻沒再躲避。

    他微微瞇眼,手里黑傘“噌”地出鞘。他在石腿甩到眼前時倏然動作,長刀嵌入石縫,他順勢跳到巨人膝蓋。

    秩序官速度極快,大衣被吹得向后,然而縱然起跳,落在巨人臉上,一條金黃色火焰順著血管燃起,騰燒到刀鋒,狠狠刺進對方右眼,那是石人渾身上下少有不被石塊包圍的地方——

    烈焰燒灼了他的眼球,石人發出聲狂吼。他痛苦扭頭,阿爾文被甩落地上,回身見那怪物正跪蜷在不遠處抓撓自己的臉。

    “你真、真煩人……”他發出嘟囔般的喃語,“你這個,有一堆異能的蟲子……”

    “讓開,”阿爾文冷冷地說,“我可以不殺你。”

    巨人搖頭:“我只聽水谷先生的命令,我不會讓任何人離開——還輪不到、輪不到你對我發號施令!”

    他倏地抬眼,巖石將眼白覆蓋——他終于變成一塊徹頭徹尾的石頭巨人,在目不可見的情況下兩肘猛力砸地,層樓震動,兩條胳膊飛速“生長”——更多的石塊順勢冒出,像兩條觸手,以極快的速度伸向阿爾文,阿爾文眼神一寒,提刀格擋。

    但那石手力大無窮!

    它驟然一卷,纏緊刀身,意欲將刀抽飛至一旁,刀身“滋啦”一聲崩出裂紋,下一秒瓦碎成數刃殘片爆裂向四周,在阿爾文臉上劃出兩條血口,而那石手巍然不動。

    沖力將阿爾文震得連退數步,但石手窮追不舍,像條毒蛇,繼續朝阿爾文撞來。

    “砸死你!砸死你!”

    石人像個熊孩子,歇斯底里摧毀一切,整個獨立層幾乎不再有平整的地面,但依舊沒有出口——獨立層周圍被數十米厚的精鋼加固隔離,除了那道已被永久封閉的門,激光炮都沒法把墻面轟開。

    拳風撕毀了阿爾文大衣一角,他皺眉拂去肩上粉塵。

    再堅固的石頭也一定有要害,但是在哪?

    石人喘了兩口氣:“好累啊……好累啊!不想玩了,不想和你玩了!”

    他的智商有限,像個孩子似的喜怒無常。石人驟然暴起,體積竟再次膨脹三倍有余——走廊里到處回蕩著“噼啪”的炸裂聲,他的身體擴充到最大,把空間堵得滿當,阿爾文無路可躲,閃避不及,被他一巴掌拍到地上。

    三指落下,像老鷹的勾爪,卻有近噸重,把阿爾文牢牢鎖在手里。

    五臟六腑都被用力擠壓著,一團鮮血不可抑地噴到石面。

    對方見了紅,整個人都興奮起來,“簌簌”抖落滿地小石子:“還往哪跑——還敢往哪跑!”

    阿爾文皺眉,他并不是沒有辦法對付石人——但他的異能本身不是戰斗系,催動那些被注入體內的別人的異能,只會成倍耗損精神力,而接下來逃出基地還要耗費不少功夫,他不想因此拖賀逐山的后腿。

    然而電光石火間,石人已失去耐性,他摁著“蟲子”碾了片刻,終于高舉右掌。

    石掌遽然垂落,像一塊斷崖,卻在眼瞧著要砸進地面時被人擋下——

    那把機械長刀倏地變形,化作一柄仿佛剛剛濯雪而出的利斧,“當”聲迎上,在火花飛射間砍出條豁口,石人吃痛,頓時劇烈戰栗起來。

    “受損程度7%!”CAT擔憂地說,“喂我說,要這么拼命嗎?這可是你最喜歡的刀!”

    賀逐山懶得搭理小熊貓,在石人下一次攻擊前閃身躲開。

    他踩著凹凸不平的墻壁借力一跳,蕩到石人肩上,雪斧又瞬間“咔咔”組裝回鋒刀,狠狠刺向下方——雖然無法砍傷血肉,但叮咬般的微痛也足夠石人煩躁。

    他憤怒地抬手來拍,賀逐山趁機向上跑。他兩下躍到石人后頸,抓著他突起的藤蔓般的青筋打滑梯一樣溜下,在與芯片位置擦肩而過時,猛地拋出枚軟性炸/彈。

    炸/彈“咔”一下吸在石上,而賀逐山拽著青筋幾個閃爍落回地面。他黑色身影就像只貓,頭也不回收刀入鞘。

    三秒鐘后,“滴”聲驟緊,石人體內忽發出“噗”的一聲響,隨即跟來一連串爆竹連炸的動靜。石人劇烈痙攣起來,身上的碎塊紛紛落下,他在抽搐中縮小回血肉之軀,模糊地躺在廢礫里,漸化黑水,再無聲息。

    那枚海藍色義眼忽然一亮,投射出光線,小熊貓吭哧吭哧溜到阿爾文身邊,虛虛戳他的臉:“死啦?”

    賀逐山踢開它,俯身將阿爾文拉了一把。

    兩只手輕輕握了握,轉又錯開,各自回味掌心的一點熱度:“這點本事,還要請我喝咖啡?”

    賀逐山冷冷瞥著他,阿爾文笑起來:“吃塊蛋糕也行。”

    CAT平白遭了一腳,有點憤怒地躲到阿爾文身后:“不準請他!他挑剔死了,只喝高原低因豆,手磨要90度水溫,不接受機器人制造,每次——”

    話沒說完,被賀逐山強制關閉發聲系統:“我喝。”

    這人面無表情,黑著張臉,但阿爾文看他,只覺哪哪都可愛,哪哪都招人喜歡。

    “是磁性彈,”CAT用一雙水汪汪的婆娑淚眼瞪賀逐山,終于得到了說話的權利,立刻逃出,夾著尾巴靠到阿爾文腳邊:“可以遠程燒灼皮下芯片,導致身體高溫自燃。”

    而至于賀逐山是怎么進來的——精鋼隔離層對他來說不過空氣,他的異能可是“造物”。

    CAT正蹦蹦跳跳,兩只三角耳朵忽然一抖:“你們有沒有聽到什么聲音?”

    話剛落,腳下地面震動起來,緊接著,蛛紋驟現,越擴越大,獨立層倏然分崩離析,兩人不及反應就順著重力向下墜——那守門人死了,體內芯片必然和某個指令相連——金屬板劈頭蓋臉地砸下來,賀逐山費力扒出身來時,周圍已沒有阿爾文的身影,或許是被拍到了別的地方——

    一點鞋跟踩在地面的聲音傳來,賀逐山陡然抬眼,卻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黑暗中隱沒而出:

    他頓了頓,看到徐摧對他笑:“好久不見。”

    作者有話說:

    人死不能復生,冷靜(。

    62   伊甸(14)

    ◎彭羅斯階梯。◎

    徐摧有雙極漂亮的眼睛, 溫潤靈動,像只麋鹿。他看人有魔力,叫人難能抽身,常常一眼就淪陷在他笑盈盈的柔軟里。

    賀逐山望著那熟悉的身影, 一時便出身須臾, 覺得一聲哥哥已沖到嘴邊, 但很快用力抿唇, 又將它咽回去。

    那不是徐摧, 不是鳳凰。

    人死不能復生, “暗鋒”將他擬得再逼真、再生動,也終究不會是他。

    “徐摧”見他無動于衷,并不著急,只是緩緩上前, 彎腰欲將他扶起。然而在擦肩而過的瞬間, 臉色陡然猙獰,他拔出把匕首,朝人狠狠一刺。

    賀逐山立刻滾地躲開。對方撲了個空, 起身卻對賀逐山笑:“怎么不說話?”

    賀逐山搭上腰間的槍:“變回去。”

    那人說:“我偏不。”

    “你舍得殺我嗎?”他低頭打量自己的胳膊、自己的腿, “我猜猜, 我大概已經死了。我是怎么死的?我死得慘嗎?我是為你而死的嗎?”

    話音未落, 賀逐山暴起, 猛地扣動扳機,但那子彈卻歪了, 緊貼著對方耳尖擦過去, 削斷“徐摧”一縷柔軟的發。

    “嘖嘖, ”“徐摧”搖頭, 同時不無遺憾地說:“打偏了。但你是Ghost啊, 槍法那么好,你怎么會打偏?”

    他模擬出一種徐摧常有的神情:輕勾嘴角,帶一點狡黠,帶一點得意,簡直像只狐貍,然后笑著下了結語:“你不敢殺我,Ghost,你不舍得殺我。”

    他足下一點,忽踩著斷壁殘垣沖向前來。匕首的寒光在空中一閃,立刻直刺賀逐山頸下。賀逐山仰身避過,機械刀“咔”一聲浮起,他反手抽刀,劈向那匕首,干脆利落,匕首立刻攔腰而斷。

    但他轉向“徐摧”時,脖頸處的戰斗服被劃出條裂口,血珠滾落,襯得皮膚更加雪白。

    他的動作到底慢了。

    慢在他無法忘卻那一晚的雪夜烈火。

    賀逐山深吸口氣,“徐摧”微微皺眉。他覺得似乎在對方眼底看見一閃而過的寒意,決絕得令他心下不安,但又好像只是錯覺。

    可下一秒,賀逐山輕輕合眼。他閉目握刀,極用力,蒼白而骨節分明的手指上青筋突起,刀鋒卻直指向“徐摧”——

    不看,不聽,不想,不回憶,然后可以斷念絕情。

    “徐摧”勃然大怒:“你怎么敢!你怎么能不看我——我是因你而死,你對我難道沒有一絲一毫的愧疚么!”

    他再度閃身而來,指縫間彈出幾根涂抹有高濃度神經毒素的鋼針。賀逐山并未睜眼,只憑一雙耳朵捕獲風中的所有呼吸、所有動靜。

    CAT沉聲:“來了!”

    殺意逼近的瞬間,賀逐山猛然回身。他迎上掠至身后的“徐摧”,那人正從天花板上閃下襲來。

    他后退一步,穩定下盤,然后長刀霍動,向上一撩一挑。伴著聲清脆金鳴,四根針頓斷成八截,掉在地上,五段流血不斷的手指在旁抽搐。

    十指連心,疼痛難忍,“徐摧”發出聲嘶吼,但他顧不上疼,抱臂滾躲,堪堪避開賀逐山面無表情劈下的第二刀——那么準確,幾乎是一種殺戮的本能。刀面擦著“徐摧”后背切過去,只差一寸就能要他性命。

    但“徐摧”忽然不見了。

    沒有聲音,沒有呼吸,沒有心跳聲。

    賀逐山再次屏氣凝神,想要從黑暗中揪出這個小丑。但忽然,一個濕漉漉、冷冰冰的長有枝葉的“手”撫上他右臉。

    “逐山?”記憶里的女聲輕輕呼喊,帶一絲寵溺的笑。

    賀逐山一時僵在原地,難能克制般睜眼,瞧見女人鬢邊搖著顆亮晶晶的祖母綠耳墜。

    他幾乎不敢置信,胸口倏然作痛。就在這出神的片刻里,那藤蔓“簌簌”伸長抽動,驟然卷曲,纏擰在賀逐山脖子上,活像一根鞭子,要將他活活勒死。

    賀逐山手背指骨處再次彈出鋒刀,立刻朝藤蔓斬去,然而“母親”哭泣著說:“好疼啊,逐山,我好疼……到處都是火,身上都在燒……好疼,我好疼,我好疼!你為什么不來見我!”

    刀鋒一滯,藤蔓立刻抽身,向下一掙,把賀逐山甩到遠處。

    “母親”緊跟著躍上,猛踹一腳,壓在賀逐山身上將他鉗制,又用兩只手死死扣住賀逐山的脖子。

    青白的皮膚上掐出許紅痕:“好疼啊……”

    “她”這般念叨,卻又化作父親的模樣,男人像是剛結束畸化期,兩只眼睛都從眼眶里掉下來,彈簧一般當啷在下巴上:“為什么不再做那些數謎?為什么不聽話?如果不是你,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最后變回“徐摧”,輕輕地笑起來:“我救了你。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可我被你害死了……你把我害死了!”

    賀逐山忍著窒息帶來的強烈不適奮力掙扎,但不知為何,身體微微戰栗,一時間扳不動頸上鷹鉤般的手。

    他克制著自己不要胡思亂想,但對方不僅擅于“變臉”,聲音里也透著許魔力:“我還記得那天的雪,那天的火,滿地的尸體,為你而死的大人小孩……你吃了我的心臟,不是嗎?”

    “你也該死。”

    他又重復一遍:“你也該死!”

    賀逐山力氣漸松,手垂在一邊。

    那人見計劃得逞,霎時狂喜,迫不及待般舔了舔嘴唇說:“是的,就是這樣,你也該死,你也得死。你得到地獄去,到地獄去來見我,到地獄來向我賠罪……”

    但那輕輕搭在地面上的手微微一動,手背彈出鋒刀——賀逐山陡然睜眼,眼里是一片無孽無障的清明,是一片槁木死灰的冷漠。

    他說:“我不該死。還有人在等我。”

    “徐摧”一怔,抵在賀逐山喉間的手腕被“唰”地砍斷。動作那么快,只有殘影,他大驚失色,連忙后躲,一顆子彈卻“砰”地穿透他眉心。

    他不敢置信,抬頭望向賀逐山身后,渙散的眼瞳里倒映出兩個人影,尸體在血霧彌漫中向身后倒去。

    賀逐山一怔,猛地回身——

    那人槍口青煙猶在,金發碧眼,是一張熟悉的臉。

    他垂下眼,試圖極力偽裝出某種平靜,但那微微下斂的眼皮輕輕一跳,于是表面上所有風輕云淡頓時土崩瓦解。他勉強克制住心頭翻騰的情緒,抿了抿嘴,扭開頭去,像是不肯再看“徐摧”的尸體:“他已經死了。”

    蘭登·斯科特低聲說:“這世間再沒有鳳凰。”

    訓練場區域被炸得面目全非,達尼埃萊吊著條降落索從二層跳下來。他穿一身達文公司安保守衛的戰斗服,正把護目鏡撩到全黑頭盔上去。

    “文森特,”他指了指蘭登,“也是‘梧桐’。我想你們應該見過。”

    賀逐山的目光終于從蘭登身上挪開,瞟了達尼埃萊一眼,旋即垂眼站起,輕輕地問:“你一直都知道?”

    他想起阿爾弗雷德說:“也許你看到的‘一切真相’也只是冰山一角。”

    于是不用蘭登解釋,他已然窺見冰山全貌。

    但這冰山在海面下藏得太深、太久,終于浮出時,會讓人覺得真相與否也不重要了。一切過往如今已是過眼云煙。

    “不……昨天才知道。”

    達尼埃萊頓了頓,一邊收降落索一邊回答。他本該在蘋果園區西北側的蒸汽海峽上待命,隨時準備接應賀逐山等,但蘭登找到他,利用后援局局長的秩序官權限帶他混進基地,接應任務便被交給遙與機械師。

    “沒有人知道我的事情,也許,除了阿爾弗雷德,”蘭登平靜說,“我沒有告訴過他。但他無所不知,應當早就從龐大的信息流里捕捉到蛛絲馬——”

    “你不該來。”賀逐山打斷他,撩起眼皮看了眼達尼埃萊。他語氣中的指責不言而喻,同時對蘭登保有一種固執的敵意。

    原因昭然若揭,蘭登只是頓了頓,輕輕一笑,不打算和他計較。

    “我是‘法官’,臨時更改行動計劃,必然有我的用意。”達尼埃萊沉默片刻,蹙眉反駁:“那兩個人呢?”

    他在指沈琢和辛夷,賀逐山說:“地下。”

    這幾層的暗鋒基本上都被解決了——他們被程序操控后,對所有生命體進行無差別攻擊,包括被水谷蒼介拋棄在基地各處的研究人員和安保守衛,這些人只能絕望反擊。雖然力量懸殊,但靠著火力壓制,他們也殺死了不少“怪物”。

    賀逐山提起長刀:“這層沒有其他生命熱活動了,包括阿爾文,應該都在地——”

    他話未說完,陡然收聲,盯著地上那具還未完全化作黑水的暗鋒尸體。

    那人已變回原有的模樣,頭頂一枚彈孔躺在血中。臉很熟悉,賀逐山頓了片刻,猛地想起來,不到一小時前,他路過訓練區時,曾見過這個暗鋒在場上做格斗練習。

    當時與他對打的是個女人,面板上顯示的,兩人的精神力波動頻率完全一致,只是女方的曲線振幅更大——

    這說明她擁有和他類似的“變形”異能……

    但她只會更強。

    *

    沈琢與辛夷進入地下區后,仗著偽造的秩序部證件一路暢通無阻,跟尋通訊器里智能程序“CAT”的指引,迅速向能源中樞進發。

    中樞在地下區的更深處,他們必須乘坐內部專用電梯前往。辛夷上前,向守在電梯口前方的特別作戰員出示虹膜信息,掃描儀“滴”一聲響,核驗安全通過。

    兩人進入電梯,金屬門關閉的瞬間,沈琢伸手抓下護臉面罩,猛吸一口空氣:“達文公司的保鏢不熱嗎?我都快憋死了。”

    “你得感謝全包式戰斗服設計,不用露臉,這幫我們省去不少麻煩。”

    電梯“叮”地停在“S-2”層,辛夷微仰頭看了眼攝像頭,紅光閃爍片刻,攝像頭便被他的高級程序遠程入侵。

    沈琢說:“你不覺得有點奇怪嗎?”

    辛夷說:“哪里奇怪?”

    “武力分配不對。”沈琢一邊向前走,一邊壓低聲音輕輕蠕動嘴唇:“如果中樞真在這里,周圍的警戒等級必然不低。但這里只有兩支特戰小隊……還不如停泊區的火力。”

    話音方落,忽有說話聲從轉角那邊響起。一個身穿白大褂的女研究員帶著一群下屬走來,兩人立時噤聲,靠在墻上,對她行了個禮。

    “檔案全部上傳了嗎?再檢查一遍,不要有遺漏,之后就把所有備份都刪除,1號負責交接信息室原件。”

    她揉了揉眉頭:“尚未完成植入手術的實驗體,要盡快注射氯化物處理。至于那些變異失敗的畸化體,直接打開觀察室毒氣閥就行。”

    只是簡潔的三兩句話,卻讓兩人心下大驚:他們眼神同時一轉,隔著護目鏡在空中對視——水谷蒼介要清除實驗痕跡,抹殺掉所有變異者的存在!他多半放棄了那個“造神計劃”,清道夫基地隨時會湮作灰飛。

    意識到處境危急,沈琢身體緊繃起來,心也提到嗓子眼。

    那女人卻偏偏停下,皺眉打量二人:“你們是誰?誰讓你們來S-2層的?你們的編號是多少?”

    辛夷腦內飛速計算:“我們的編號是——”

    話音未落,槍聲陡然響起!

    沈琢拔出手/槍,“砰砰”兩聲殺死左右持智能武器的特戰員,出拳一擊,將包括女人在內的一連串文職人員撞倒在地上,拉著辛夷頭也不回:“跑!我們暴露了!”

    ——編號就縫在作戰服胸口,研究員根本不用問,她多此一舉,只是在拖延時間。辛夷毫不猶豫跟上他:“中樞在那邊!”他指了指走廊盡頭。

    “那不是能源中樞的所在地,”沈琢邊跑邊換彈匣,反手從尸體上抽走一把智能武器,頭也不回地開槍還擊,“室內溫度太均勻了,根本沒有散熱痕跡,能源中樞不在這里,地圖上的標記是假的。”

    智能武器有自鎖功能,子彈在空中拐彎,幾個安保守衛聞聲趕來,還沒看清敵人在哪,就被擊斃在血泊里。

    兩人沖進電梯,一時拿不準該摁哪層,但沈琢忽悶哼一聲,驟然捂耳下蹲。

    “精神力波動,”他咬牙說,“至少有百來個,有人在大面積催動異能,多半是那些暗鋒。水谷蒼介要毀掉這里……他要讓基地里的人自相殘殺!”

    辛夷撥開控制面板,試圖入侵電梯系統逃離地下區。

    “不,不能回去,”沈琢拉住他的手,“如果他要摧毀一切,簡單的炸藥絕不可能炸開基地的墻和門。只有能源中樞,通過一連串大體量的熱反應才能破出條路,我們必須找——”

    “砰”的一聲,什么東西重重撞到電梯頂端,緊接著,那家伙開始一拳拳用力擊打金屬鐵皮。

    “讓我進去,讓我進去!”他哭嚎道,“咚咚”連聲狂響,眼瞧堅不可摧的金屬板被捶出一只只深坑,似乎有什么東西追在他身后。他如此絕望,甚至顧不上手背鮮血淋漓,但緊接著又是一聲“砰”響,又一個家伙落下來。電梯劇烈搖晃,頂燈電路板都燒斷了,最開始哭嚎的那人尖叫一聲,再沒動靜,他的尸體被拋到一旁,追兵用更有力的方式繼續擊打梯頂。

    “是暗鋒,”沈琢說,“他們要把所有人都殺死……”

    所以那些工作人員慌不擇路,甚至不惜跳入電梯井求生。

    那暗鋒不知有什么異能,力氣極大,忽然,“吱”的聲音突起,火花四濺,一道激光將金屬板切割出一個整圓,那人一下撲進來,扭頭就沖著有熱源的沈琢去——

    辛夷一下將他撞進墻里,抬肘猛砸,直到那人血肉模糊,糊成團粉泥似的滑下來,沈琢心悸:“夠了!”

    他抬頭向上看。

    更多的暗鋒伸出個腦袋,冷幽幽瞥著井道下方的電梯。他們與沈琢對視,殺意不加收斂。沈琢在心里罵了聲“草”,后退一步,猛地起跳,徒手扳爬到電梯上方,拔出手/槍,幾串火花準確打歪了不過方寸大小的軌道螺絲!

    梯身猛地一歪,在暗鋒接二連三撲過來之前,不受控制地失重下落。金屬殼子在井壁上劃出刺眼火花,沈琢一個沒站穩,險些飛栽出去。辛夷伸手將他一抓,拽著他褲腳藏到懷里——

    電梯重重砸到最底部,高速帶來的猛沖之力使整個梯身分崩離析,幸好辛夷承受住絕大撞擊,沈琢毫發無損,只是耳鳴著“咳咳”吐了兩口灰。

    底部卻并非一個死胡同。

    辛夷徒手扳開金屬門,一陣陰冷的風從長廊那頭吹來。黢黑里似乎還有什么“叮”、“當”的聲響,煞得人背后直起雞皮疙瘩。他再次確認那暗鋒氣斷已絕,伸手護著沈琢走下來,兩人小心貼邊一路向前刺探,等走至盡頭,冷汗已打濕后背。

    盡頭有扇門,兩側裝有監控探頭。雖然監視室內多半已無人在乎這些畫面,辛夷還是謹慎地切斷了它的鏈接。

    門上有智能系統,識別到熱源靠近,它微微亮起點黃光,一個面板彈出來。辛夷拉出延長接口連入,很快破開門。那門“轟隆”升起的瞬間,兩人被壓強差產生的巨力向前一拍,立時跌入。

    門“哐當”一下又合上了,伸手不見五指,也沒一點退路。

    “是個樓梯。”辛夷試探,一只眼睛變作手電筒,他看了眼地下,見腳底有個“0”的標識。

    “你聽見聲音了嗎?”沈琢說,“頻率很低,像是機器工作的聲音。沒猜錯的話,順著這里走下去,應當就是真正的中樞所在。”

    辛夷點點頭,兩人一前一后,握緊槍迅速向前。

    但半個小時后,沈琢沉默看向腳下,盯著那個嵌刻在石板上方的“0”,強忍頭皮發麻的恐懼平靜問道:“我們是不是……又回到了起點?”

    辛夷還未回答,聽見一個冷淡的聲音說:“不用懷疑,這是個偽彭羅斯階梯①。”

    兩人回頭,發現秩序官正站在不遠處。阿爾文兩手插在羊毛大衣的口袋里,輕輕嘆了口氣。

    作者有話說:

    ①一個有名的幾何學悖論,指的是一個始終向上或向下但卻走不到頭的階梯,可以被視為彭羅斯三角形的一個變體,在此階梯上永遠無法找到最高的一點或者最低的一點。【科幻作品里經常見啦,比較出名的就是《盜夢空間》,《魔幻迷宮》里則是更埃舍爾風格的變體】

    63   伊甸(15)

    ◎“我的,我的木頭,我的Ghost,我的喬伊……我的賀逐山。”◎

    “水谷蒼介是埃舍爾①的狂熱粉絲, 花重金收購了不少他未遺失在戰火里的畫作。《觀景樓》、《畫手》、《升與降》、《瀑布》……他迷戀這些作品,研究它們如何用錯亂的空間結構欺騙人眼。”

    秩序官在“0”號階梯上站住,一貫齊整的栗發微亂,冷淡的眼下還濺著點血, 身上流露點不易察的戾氣。

    “我聽說過彭羅斯階梯, 但它不可能在三維空間成立。”

    “所以這是個偽階梯。”阿爾文答。

    “注意這些石階, ”秩序官用兩指輕輕剮蹭石板, 指腹上立刻沾滿灰塵:“看似水平, 其實每一塊都向上傾斜3到4度。你以為你在向下走, 但其實你一直在同一高度打轉——這是個閉環,進來的人永遠也出不去。”

    “可這里有扇門,”沈琢皺眉,“就在這里, 0號臺階, 我們剛剛就是——”

    他邊說邊回頭,卻忽地失語。

    門不見了,身后只是無盡的黑暗。

    “門沒有消失, 是石階的相對位置改變了。”秩序官解釋, “石階與某種機械裝置連通, 一直在悄悄運動, 只是速度很慢, 人根本感覺不到。”

    “我們該怎么出去?”沈琢問。他后退一步,見“0”號石階上一級刻著“∞”, 無窮。

    “打破平衡。”阿爾文說, “彭羅斯階梯、莫比烏斯環、克萊因瓶②, 這三個概念的共通之處在于平面的構建, 在于‘內’與‘外’的連接與破壞。”

    他忽然向前邁出一步, 身影“唰”地向下掉去,人融入黑暗,脫離了彭羅斯階梯平面。

    沈琢隨兩人下墜十數米后,身體忽然一輕。他微微動了動胳膊,整個人便像陀螺一樣旋轉起來,頭重腳輕,一時間暈得想把宵夜全吐干凈。

    直到他落回地面,反重力裝置才驟然關閉。一抬眼,此地是一個四周貫通的大廳。

    低頻轟鳴聲越來越響,燥熱也順著脊背爬上來。中樞必然就在不遠處,辛夷拉了他一把,三人循著聲音方向繼續向前。

    但越走越長,越走越熱,路仿佛沒有盡頭,直至眼前出現岔口,他們在黑暗中站定。

    這是基地里的機密區域,地圖上沒有標識。

    辛夷皺眉:“怎么辦,分頭找?”

    阿爾文說:“不,分開會——”

    話音未落,有人打斷:“阿爾文?”

    三人一怔,見黑暗中走出個影子,手電筒微微一照,正是賀逐山。

    沈琢擦了把汗:“你怎么也在這兒?”

    賀逐山看阿爾文一眼:“暗鋒都被激活了,我去水谷蒼介的休息室找他。但守門人被殺,觸發了程序。獨立層坍塌后,我掉進一道暗門,沿樓梯下行來到這里。”

    他手指上有什么東西在微微反光,是阿爾文送他的那枚銀戒指。

    沈琢總覺得哪里不對,說不上來,但就是感覺Ghost說話一般不是這個語氣。可阿爾文沒有吱聲,像是默認了這個回答,沈琢便不疑有他。

    “那么這里一定是中樞區了,”沈琢說,“根據CAT的情報,附近應有達文公司的逃生飛機,暗道多半是水谷蒼介留給自己的,確保意外發生時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覺溜走。”

    “選條路。”辛夷點頭。

    “你們走那邊,我和Ghost去這邊。”阿爾文平靜開口。

    辛夷皺眉:“你不是反對——”

    秩序官看了他一眼,將他淡淡打斷:“這樣效率更快。”

    沈琢站在靠后處,覺得他反駁時,Ghost好像微微皺了皺眉,但或許那也只是他的錯覺,四人便在岔路口擦肩而過,腳步聲消失在走廊里。

    阿爾文一直落在賀逐山身后半步,兩人沉默向前,誰也不說話。

    直到差不多十分鐘過去,一扇厚重的金屬門出現在不遠處,那若有若無的低頻轟鳴卻越來越遠,“賀逐山”摸了摸手上銀戒。

    他終于站住,回頭冷冷瞥著阿爾文:“你早就識破我了。破綻是什么?”

    阿爾文輕輕一笑,眼也未抬:“我以為你還能再演一會兒。”

    “我的偽裝天衣無縫,最精密的機器也無法察覺,除了你,你是例外——我哪里做錯了嗎,大秩序官?”“賀逐山”說。

    “天衣無縫……對沈琢來說也許,對我不是。”秩序官淡淡地答,“你不是他,誰也不會是他,誰也不能與他媲美……我看一眼就知道。”

    “賀逐山”拔出刀,他使刀的樣子和原主極其相似,快而凌厲,只是到底缺少那種在絕望中踽踽獨行、鍛造數年才有的破釜沉舟的狠。

    那刀乍然掄來,阿爾文早有準備,側身避過,拔出伊卡洛斯,槍火頓時照亮漆黑走廊。

    他在這閃爍的一瞬里看清“賀逐山”的臉,死死盯著他問:“門后面是什么?是中樞嗎?”

    “你不會知道門后面是什么,我會在這里殺了你。”

    “賀逐山”躲開子彈,貼著天花板滑過來。擦肩而過時,阿爾文發現“他”心跳很快。

    賀逐山不會有這樣的心跳聲,阿爾文想,他總是冷淡而孤僻,仿佛什么人也不能分走他的眼神,什么人也不能讓他多關注一點……除了那天在阿瑞斯之都。

    那天在塔上,阿爾文揪著他的衣領吻他時,賀逐山的心跳聲那么激烈、那么清晰,好像每一聲、每一下都在無言地求他別走,想他留下來。

    于是阿爾文眼皮一垂,這一瞬里覺得很想再親親他。

    “別走神啊,大秩序官。”那暗鋒倏然落下,長刀朝著阿爾文膝蓋砍去。阿爾文抬腿將刀踹開,又躲過對方一腳,冷冷說:“變回去。”

    “為什么?”

    “因為你不配。”

    誰也不配頂著他的臉,這世間只有一個賀逐山。

    秩序官槍法極準,暗鋒閃躲不及,一枚子彈刺進肩頭,炸出一簇血花,那人“嘖”了一聲,迅速退到遠處。

    “有什么配不配的,不都是張皮囊,”她在一瞬間閃回原貌,“咯咯”地笑著用女人聲音嗔道,“你喜歡他的臉,我就給你變。哪日你又喜歡上別人,我亦能化出個新樣子。”

    “我不喜歡別人,”秩序官冷笑,“我就喜歡他。”

    他沒功夫再和這女人廢話,伊卡洛斯上膛。

    兩顆精神力子彈進入彈道,一槍就能讓變異者痛不欲生。

    暗鋒眼神驟冷,將刀橫在面前,“砰砰”擋下兩發子彈,被沖擊力撞得連連后退。“他”正要再攻,一枚雪白的匕首卻穿頸而過,在那修長的脖頸上劃出個半指寬的血口。

    匕首釘在墻上,“嗡嗡”震了片刻,然后“咻”地彈出來,乖乖歸回到那把真正的機械長刀鋒前。

    賀逐山看著“自己”滑倒在血泊里,歪了歪頭:“我還在想,你要是認不出我,我就不救你了。”

    那暗鋒不敢置信地望向他,手抽搐著還要掙扎。賀逐山上前一步,踩在“他”脖間的血洞上,眼神里的神色晦暗不清,卻帶著點寒意,然后輕一用力,“嘎吱”脆響,尸體化作灘黑水。

    他起身望向秩序官,兩只眼睛古井無波。

    他好像并不吃驚那暗鋒會偽裝成自己,好像一早就料到那女人會這么做,料到秩序官心里想見的一定只有他——

    阿爾文頓了頓,收起伊卡洛斯:“你怎么來的?”

    “有個暗道,CAT發現的。”賀逐山低頭,踢開尸體,再抬眼卻見秩序官已然走近,正仗著那多出的方寸身高垂眼看他,像在審犯人似的。

    賀逐山便覺得有點無辜:“真的啊,暗道——唔!”

    話沒說完,阿爾文伸手扣握他下巴,手搭著他的頰面,把他整張臉捧起來。

    他不由分說低頭親人,賀逐山下意識想掙扎,卻被秩序官另一只手牢牢抓住,動彈不能,只得在他身前承受這個飽含欲望、滿是占有意味的吻。

    這吻很深,與之前都不一樣——第一次是蜻蜓點水,第二次是歃血為盟,這次卻是不管不顧,阿爾文攻城略地般深入他,標記他。他撬開他的齒間,追纏他的舌,像要蠻不講理地把賀逐山全身上下都烙印滿自己的痕跡,于是在這吻里,賀逐山覺得整個人都被他親得軟下來,熱起來,頭腦發暈,無法反抗,只好乖乖任由對方索取。

    賀逐山聽不見,看不見,卻能感覺到對方的拇指在自己眼下輕輕摩挲,又一一吞吃掉那些無法發出的悶哼與求饒。

    他差點暈倒在阿爾文滾燙的呼吸里,直到秩序官抿了抿嘴,意猶未盡,卻不肯放手地垂眼看他:“嗯,真的。”

    此真非彼真,賀逐山聽懂了,人活二十五年大腦第一次徹底當機。他用那雙明亮瀲滟的眼睛呆呆看了阿爾文半天,被他捧著的臉才燒起來,仿佛炸毛:“你——”

    他還沒惱羞成怒地“你”出什么,后面達尼埃萊恰巧趕到,撞見這一幕立時原地石化,CAT甩著大尾巴繞他跑:“不要難過,我的長官!我的長官,Ghost已經25歲了,木頭開竅為時不晚!”

    “我,我。”秩序官便得寸進尺去摟賀逐山的腰,把人環在自己臂彎,捉在自己掌里。他見賀逐山眼里還漫著點霧氣,盈著點水光,就低頭在那洇紅的眼角琢了一口:“我的,我的木頭,我的Ghost,我的喬伊……我的賀逐山。”

    賀逐山一句話也不肯說了。

    達尼埃萊很想離開這個美麗的世界,搞不明白自己勤勤懇懇養大的小白菜到底在什么時候被敵對陣營的豬拱了。蘭登拍了拍石像的肩膀以示安慰:“不要太難過,為人父母,總會有這么一天。”

    達尼埃萊沒好氣地叫他滾。

    兩人咋咋呼呼吵起來,賀逐山忍無可忍,勒令他們閉嘴,腳底卻忽然傳來巨大震動,一聲“轟”響在遠處炸起。

    CAT縮縮耳朵夾夾尾巴:“我們是不是……忘了還有兩個人?”

    *

    沈琢與辛夷轉向另一條道后,一路暢通無阻,沒遇到任何危險,順利打開金屬門,便見門后赫然是那間巨大的能源機房。

    中樞就在不遠處,是一個上下貫通、長達數百米的圓柱狀能量艙。其中流動著奶白色的粘稠發光液體,數根光纖前后浮動。數據流則順著玻璃壁、連接線和金屬管道飛奔向四面八方。

    “這就是中樞。”沈琢走近,被那灼熱的溫度燙得臉直冒汗,他向上仰望,看不到能量艙的盡頭。

    中樞內部的核反應量級一定相當驚人,足以滿足整個基地的電力需求。他在這人類科技的奇跡里感到些迷茫震驚,片刻后回神,脫下外作戰服,取出藏貼在身體兩側的微型定時炸/彈,立刻著手安裝。

    他正調整內部接線,忽覺一滴汗水自頭頂落到眼前。他頭也不抬地對辛夷說:“你熱嗎?需不需要把冷卻等級開到三級……”

    然后猛地想起來,辛夷是個仿生人,根本不會出汗。

    那是滴涎水,啪嗒掉在地上,腐蝕了兩根鐵管。黑暗中忽亮起兩盞明黃色的燈,在霧氣里搖搖晃晃。

    沈琢抬頭,看了半天,那“燈”忽然一眨——根本不是什么燈,那分明是雙碩大的眼睛!

    “咚”的一下,怪物一腳踩在懸空的鐵架子上,沈琢被震得抓不穩引爆器,幸好辛夷將他連人帶炸彈整個抄起:“閃開!”

    掉在地上的通訊器被踩成碎渣。

    怪物徒手掰彎了沈琢方才所靠的金屬欄桿,力氣大得令人目眩。他一步一步走出黑暗,沈琢終于看清,這是個高達十數米、寬似武夫,三頭六臂,三張臉都猙獰無比、烈焰沖天的龐然大物。

    正對著他的那張臉是個東方面孔,皮膚黧黑,面頷無毛,鼻翼寬大,眉若勾炭,像極了從前寺廟里見的怒目圓睜的羅漢,但可怕的是,他兩眼都是重瞳,兩個眼球上下整齊排列,爍動著精毅的光,看人好像能斷鐵削泥,正是上古神話里的“重華”③。

    重華瞪眼而視,怒意翻涌,嘴唇一碰:“擅闖禁地……依律當斬!”

    于是虛空中忽浮現出兩把鋒利的巨型石斧,朝著辛夷沈琢二人當頭就是一棒。

    兩人趕緊分開,各自向左右閃躲,石斧“轟”聲落地,沒有實體,砍上地面就倏然消散,但那驚人的力量依舊撼得整個架空層劇烈搖晃,“咔”一聲,鐵架斷出個峭壁。

    “是言靈,”沈琢大駭,“這一面的重華,異能是言靈!”

    “犯我之輩,荊鞭為戒!”被直呼本名,重華立刻須發倒豎,勃然大怒。

    他手中憑空又生出條極沉重的、由黃荊條編成的粗鞭,其上布滿倒鉤,沾了些鹽水,人遭一下,不說一命嗚呼,死去活來也是要的。便聽那鞭子舞出“咻咻”破空聲,“啪”地抽向沈琢。沈琢躲開,卻被鞭梢掃到,手臂上立浮出條猙獰的口子,血珠跳出來,洋洋灑灑滾了一地。

    沈琢爬起來回頭就是撒丫子狂奔,一點都不想再挨第二下。幸好這怪物跑得慢,只咬牙切齒追在后面:“回來!回來!”

    沈琢便覺自己的速度陡然慢下來——“回來”!緊接著被迫轉身,竟開始朝重華的方向跑。

    辛夷撲過來,將他一撞,破了這言靈魔障,護著沈琢腦袋說:“得封住他的嘴!”

    沈琢這才明白過來自己是中了異能,暈頭轉向地比劃:“怎么封?他有那——么高!”

    辛夷看向他懷里的微型炸/彈,沈琢一驚,立時護緊了引爆器:“你別想,這是拿來炸中樞的!中樞炸不掉,我們都得在這兒老成干尸!”

    辛夷說:“殺不死重華,你甚至捱不到老成干尸!”

    又是一鞭抽下來,來不及躲,辛夷只能將人牢牢護在身下。他悶哼著受了這一鞭,背上的生物皮立刻皮開肉綻,琥珀色的生物血飛濺而出,落在沈琢臉上,沈琢一時怔住了。

    辛夷是有痛覺的,雖然仿生人不該有痛覺。

    他有痛覺全因沈琢,全因沈琢這個人,他們在書房里偎在一處,讀一本書,念一首詩,于是那些歲月將他溫熱,叫他在一場大火里,體會到肝腸寸斷的只有人類能懂的心痛。

    沈琢眼神頓然冷下來,像把刀,恨不得把重華千刀萬剮,他說:“你掩護我,我從扶手架爬上去,你把他引到——”

    “我去,”辛夷打斷他:“我是機器。言靈對我根本沒用。”

    重華發出聲怒吼,另外四只手臂在空中群魔亂舞,他龐大的身軀得以平衡,便兩腿左右開立,向地面牢牢扎個馬步。

    重華持鞭的手向下一掄,鞭子就像條毒蛇,浪一樣直沖兩人飛來。

    辛夷奪走炸/彈側身閃開,沈琢咬牙,赤手空拳握住那荊鞭——鞭子也沒有實體,但倒鉤卻像真實存在似的,立刻刺得他掌心鮮血橫流,沈琢悶哼一聲,竟憑毅力拽著那長鞭站住了,為辛夷爭取時間,和重華大眼瞪小眼地對峙。

    重華怒不可遏,嘴唇又張:“違我命者,摧心剖肝!”

    一股撕裂般的劇痛就順著五臟六腑漫上來,沈琢頓時腿一軟,跪到地上,重華冷笑,向前一步:“稔惡不悛,死無——”

    辛夷便在這時“一跳八丈”,兔起鶻落,撲到重華臉上:“閉嘴吧你!”

    重華嘴里被塞進什么東西,壓在舌頭上,一時吐不出來,他“嗚嗚”怒叫,但辛夷已伸手揪他眉毛,順著眼眶滑下,跳到耳朵上,又落到肩上,最后順著他手臂跳下去——

    “轟”聲巨響,炸彈在重華嘴里爆開。他頂著幾顆搖搖欲墜的牙說:“全……你……不、不!”唔了半天,最終紅舌落下,兩臂一垂,面如死灰。

    黃荊鞭頓時消失,沈琢癱軟在地上。

    他劇烈喘息,冷汗打濕了衣襟,整個人濕漉漉,像是從水里被撈出來。辛夷看在眼里只覺得疼,就是鞭子抽在自己身上都沒這么疼。于是他讓沈琢靠他肩膀,又摸出管鎮定素替他注射進手臂里。

    但身后“嘎吱”的聲音陡響。

    沈琢抬眼看去,見“重華”雖死,另外二頭四臂仍在虎視眈眈,于是那項上人頭極僵硬地扭過來,露出張美麗的少女的臉。

    她有一頭濃密的灰褐色秀發,發梢卻化作條條毒蛇的模樣,都“嘶嘶”吐幽綠色蛇信子,冷冰冰盯著自己看。她頭戴金色發冠,持一副純銅盾牌,兩眼妖艷,散發奇光,赫然是古希臘神話中的女妖美杜莎④。

    賀逐山等人在這時趕到,達尼埃萊將他撞到一邊:“別看她的眼睛!”

    沈琢的兩腳已化為石塊,但因為目光錯開,石塊又漸漸消失。美杜莎見狀并不氣餒,勾嘴一笑,那頭又扭。

    第三張臉神似鷹隼,一眼如日,一眼如月,鼻突若喙,頭戴埃及王冠。他身圍綴滿寶石的亞麻短裙,手里握一根沃斯手杖,正是埃及神話里的荷魯斯,王權與復仇之神,目無眾生,將權杖輕輕在地上一點——

    立時,在荷魯斯之眼⑤的召喚下,到處騰升起褐金色的迷霧。在這些迷霧里,石人、男變形者、女變形者、020、021甚至還有颶風都重新出現,他們像從地獄里爬出的惡鬼,用幽冷的眼神直勾勾盯看眾人,達尼埃萊不由后退一步。

    便聽荷魯斯念起咒語:“愛息斯,在尼羅河的蘆葦中,在那紙草的黝黑的沼澤中……為你悲慟,庇護著荷魯斯——為你的命運復仇⑥!”

    亡靈自杜亞特⑦歸返,成為供他驅使的雙手,成為替他窺視的眼睛。

    成為荷魯斯的復仇之火——他們向六人襲去。

    作者有話說:

    ①莫里茨·科內利斯·埃舍爾,荷蘭版畫家,在他的作品中可以看到對分形、對稱、密鋪平面、雙曲幾何和多面體等數學概念的形象表達,《哈利波特》、《盜夢空間》、《迷宮》等影片的靈感都來源于埃舍爾的作品。

    ②克萊因瓶,在數學領域中是指一種無定向性的平面,比如二維平面,就沒有“內部”和“外部”之分。克萊因瓶在拓撲學中是一個不可定向的拓撲空間。【“克萊因瓶”這個名字的翻譯其實是有錯誤的,因為最初用德語命名時名字是“克萊因平面”的意思。因為翻譯問題把單詞寫成了Flasche瓶子,所以克萊因瓶面又往往被叫做克萊因瓶。】

    ③重華,也稱重瞳、雙瞳,雙瞳孔,被認為是帝王圣賢異相,這里的原型是傳說中擁有重瞳的虞舜。

    ④美杜莎,古希臘神話中的蛇發女妖,戈耳工三姐妹之一,美杜莎之眼,與之對視者將被石化。

    ⑤荷魯斯,古埃及神話中法老的守護神,王權的象征,同時也是復仇之神。荷魯斯之眼具有神圣的含義,代表著神明的庇佑與至高無上的君權。古埃及人相信荷魯斯之眼能在他們復活重生時發揮作用。

    ⑥咒語,出自《埃及亡靈書》,古埃及祭司為死去的人們作的宗教經文。

    ⑦杜亞特,埃及神話里冥界主神奧西里斯統治的冥界。

    ……備注打得我吐魂ojz

    這一卷還有2-3章收尾

    64   伊甸(16)

    ◎“鳳棲梧桐樹,我不在的這些年,不知他睡得好不好。”◎

    賀逐山擋在沈琢面前, 長刀出鞘,“當——”一下和石ren拳頭撞在一處。火星飛濺,石人發出聲怒吼,賀逐山眼一寒, 手腕輕抖刀刃上滑, 直沖石人面去。

    然而在刀尖將刺破他眼球時, 那迷霧驟然消失, 下一秒, 金粉如雪霧在身后重聚, 賀逐山躲開,石人撲了個空。

    嘖,這東西可比活著時更難纏!

    賀逐山瞇了瞇眼,心里微沉, 但他抽出點精力分神去瞟阿爾文——對方正在不遠處, 寬闊的身影給人以安全感。秩序官不用他擔心,他不僅能照顧好自己,還能在020、021前后夾擊的攻勢下保全達尼埃萊。

    “得殺掉本體!”達尼埃萊看了眼荷魯斯, 那“巨人”正手持權杖緩緩走來, 每一步都震得整個中樞區轟隆作響, 法官狼狽得像蹦床上的螞蚱, 被021死咬不放。

    阿爾文救了他, 將021一腳踹開,于是達尼埃萊拔腿就跑, 從黑暗里脫身, 躲到阿爾文身后快換彈匣。

    “怎么殺?那東西是什么?”沈琢喊, 他正被颶風糾纏, 這軍/火瘋子總能變出更可怕的重型武器:“它他媽的到底是什么怪物?它——”

    “不是它, 是他們。”蘭登糾正,“這是三個被縫合在一起的變異者。”

    這話像是戳中了對方心窩,那三頭六臂的臉再度一扭,美杜莎陡然出現,她神情陰狠殘忍,吹出聲哨響,所有毒蛇都立起身子“噓噓”警告眾人。

    然后她彎下腰,在地上爬行,忽以一種極快的速度沖到賀逐山面前!

    賀逐山冷笑,反手拔刀,阿爾文卻閃現在他身側,將他拉到身后,“砰砰”兩槍,美杜莎捂眼尖叫。

    她快得只有殘影,但秩序官的槍比她更可怕。他的槍法太驚人了,那兩發子彈竟準確無誤按完全一致的路徑穿透眼球,把她眼眶炸成朵血花。

    少女的面容便不再美艷,捂臉的手掌里全是血。她抽搐著嚎啕大哭起來,像是因瞎了眼而感到痛苦絕望。

    荷魯斯生氣了,他就像她的兄長,不允許有人傷她。他沉著臉扭過來,嘴唇蠕動,念出一串復雜的咒語,室內頓如佛殿,被誦經聲圍繞。

    文森特和達尼埃萊的精神力等級最低,聞聲立刻捂耳,但為時已晚,精神力污染使他們耳鼻噴血。

    咒語念畢,美杜莎的眼球又“咕嚕嚕”長了出來!

    她不敢再招惹秩序官,更不敢招惹他身后的賀逐山,便把臉一扭,爬向離她最近的沈琢。

    辛夷推開沈琢暴躍而起,仗著仿生人巨大的力量,一把揪住美杜莎發間毒蛇,擰蛇七寸,連帶著把美杜莎的頭一起狠狠往地上撞。

    砰一聲,蛇牙斷在辛夷腕下;砰兩聲,蛇慘叫著在他掌心抽搐。

    異能或是毒素都對仿生人沒有作用,辛夷踩下她的脖子,扭頭就要去摳美杜莎的眼睛。

    但美杜莎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荷魯斯扭頭,眼底浮現咒文圖案:

    “杜亞特,杜亞特……從杜亞特的河道里歸來吧!”

    更多的亡靈便從褐色迷霧里走出,金粉散去,賀逐山看見了那只“青蛙”。他看見那個速度極快仿佛閃電的女人,那個被他一槍打死的水系異能者,然后他看見濡女,看見撒旦。

    濡女雙目發灰,臉無血色,但她見了敵人,舉刀就打——她手里那把野太刀“當”地砍在辛夷身上,鋒銳無比,竟生生刺進金屬骨骼下方,活活削斷兩束散熱線!

    監測系統立刻發出警報:“檢測到CPU過熱!程序安全異常!將在10秒后強制關機——”

    賀逐山趕至,以長刀相迎,兩柄薄刃都以快見長,纏斗在一處,一時間難舍難分。阿爾文趁機將辛夷扯開,同時替他擋下撒旦的攻擊。

    沈琢從阿爾文手里接過辛夷,仿生人渾身滾燙,眼里亦閃著紅光——由于長時間的機能過熱,一些顱內微精電子板馬上就要燒毀了。這無異于腦死亡,沈琢立即打開他胸前的控制艙,一個個扭動降溫零件,他發現自己的手在顫抖,他不受控制地戰栗著。

    他才發現,原來他是這么害怕失去辛夷。

    他整個人心思都撲在辛夷身上,一時間沒顧得背后有人。

    那肚子龐大的“青蛙人”不知在何時接近他,“噗”地吐出口黏液,阿爾文回身:“沈琢——”

    但已來不及躲,黏液直沖沈琢腦后飛去,辛夷猛探起身,一手把沈琢的腦袋往身前壓——

    那液體便腐蝕了辛夷整個小臂,仿生皮立刻融化,暴露出其下鋒利的機械骨骼與零件然后手肘“滋啦”兩下,手臂垂落,數據面板悄然黯淡,再沒動靜。

    這只手廢了。

    “沒事……咳咳,”辛夷含著生物血,“你再給我安一個就好了。”

    但你會疼啊。沈琢紅著眼不說話,只加快速度完成降溫操作,便沒注意到辛夷眼神微微一暗,在腦后摸索片刻,一個小零件艙門“啪”地彈開,他慢慢拔出枚芯片,在沉默中將它藏入掌心。

    這邊四人從未停止過和鬼魂們作戰,賀逐山的薄刀在黑暗里斬出雪白浪濤,他一人扛下了濡女、撒旦和颶風三人攻擊,阿爾文則纏住020、021不放。

    然而這時,一直耷拉在荷魯斯與美杜莎腦后的、那條原屬于重華的半根紅舌忽然搐了一下。

    “不好,”達尼埃萊一槍轟開石人,“他要復活!”

    “這樣打下去不是辦法,”賀逐山遭撒旦踹了一腳,抑下涌到嘴邊的血:“他們隨時會卷土再來,必須想個辦法一擊斃命。”

    “精神元腺體。”阿爾文所。

    “對,但是它在哪?”他們心有靈犀,賀逐山甚至不必多言解釋。他正觀察荷魯斯,余光瞥見什么,身子驟轉,一刀掄過去,把試圖往他的秩序官身上撲的閃電女砍成兩段。

    “我能聽到他們說話。”蘭登說,“他們心里很痛苦,求死不能……是眼睛!”

    賀逐山皺眉:“他們有兩雙眼睛。哦,現在是兩雙半了。”

    重華的臉正在飛速抽動,血肉重新生長,右半臉上的重瞳已然復現,正怒目圓睜地瞪著眾人。

    “不,我說的是另外一個‘眼睛’!”

    ——巨人碩大的身軀下,心臟正“砰砰”狂跳。它像一顆肉瘤,上面刻有金色的眼睛圖案。它隱匿在血肉之后不斷閃動,暗中觀察并鋪排所有戰局,那是三個變異者共用的精神元腺體——

    毀掉腺體是殺死怪物的唯一可能。

    賀逐山沉默片刻,抬眼朝阿爾文看。不知為何,對方也在看他,好像一眼就識破他的所有想法。

    賀逐山說:“我……”

    “你敢,”秩序官打斷他,“不完全變異體的血液有強腐蝕性,誰碰誰死,你想都不要想——你聽到我說話沒有!”

    但沒有別的辦法。

    賀逐山忽不敢直視阿爾文那琥珀色的眼睛,他張了張嘴,一字沒說,只是低頭握緊刀。

    沒有別的辦法。從出生開始他就沒有退路可選。他孤僻決絕,沉默著憑這把刀救下很多人,但他從沒想過一件事——他從不在乎是否要救下自己。

    “外骨骼,”賀逐山低聲,他摁下開關,周身浮起黑亮的金屬外骨骼甲。這副甲和當時阿爾文作為秩序官A在古京街上穿的那套很像,只是機械師把它改造得更為輕薄:“如果我的刀夠快,只要三秒,我就有把握——”

    不等阿爾文發火,重華終于長出那嶄新的頭。這活閻羅嘴巴一張,紅舌跳動:“諸惡莫作,皆當仗斃!”

    空中立浮現出幾條繩索,要把人捆在地上,任由他活活踩死。

    達尼埃萊腳腕被繩一絆,失衡倒在地上,槍都甩出去,幸好被蘭登接下。而賀逐山在他話落時倏然動作,長刀一撩,向上劃破那已縛他半身的繩子,然后順勢起跳,幾下就順著扶手梯爬上高處。

    重華看見了,冷哼一聲,食指一彈,又是條金鞭向賀逐山掃來,賀逐山似乎躲避不及,被他捉住。

    眼看繩子把人捆得動彈不能,重華打個響指,要將他活活擰碎,但那人影忽然消失了——再定睛一看,繩子里并無人,賀逐山已沿著金鞭跑過來,穩穩落在自己肩上。

    是“投影”的幻象,重華說:“雕、雕蟲小技——”

    但賀逐山在他張嘴的瞬間霍然拔刀,眼神極冷,一刀砍下了重華的舌頭。

    鮮血噴濺而出,落在刀面上,蝕得刀面滋滋冒白霧。

    重華啞著喉嚨“啊啊”亂叫,但賀逐山沒有絲毫憐憫,絕不停息,繼續猛然起跳,從上而下一劈,刀身順著重華脖頸砍進肉里,牢牢嵌死,“唰”地向下劃去。

    那刀無往不利,削鐵斷發,在瞬間把重華身前破出條巨大的口子——

    血肉爭先恐后從身體里跑出來,落到賀逐山身上,正如阿爾文所言,那黑血腐得外骨骼甲劇烈顫抖!

    渾身奇燙,簡直熱得要暈過去。但賀逐山不管不顧,一咬牙,探頭向更深處砍。

    一刀又一刀,他很快破進這怪物體內。重華吃痛,兩只胳膊狂舞,仰頭發出凄厲的慘叫。賀逐山置若罔聞。機械甲衣已被燒灼得只剩薄薄一層,他皮膚開始感到刺痛,仿佛亂箭攢心,但就在這漆黑里,他看見血肉深處那顆正散發金光的心臟。

    有三個人類正閉眼“睡”在那——他們蜷縮著,手牽手繞圈一周,心臟被他們護在其中“砰砰”跳動。

    賀逐山瞇眼:這是誰?多半是變異者的本體……

    但他手腕上的金屬防護層在這時宣告枯竭,露出點真皮,血珠子竄出來,彌漫的腥味使三人中的少女忽抽鼻子。

    達尼埃萊簡直要發瘋,在外面喝令他立刻離開。

    他是該離開了,再往前,也許能破除腺體,卻必然無法全身而退。

    賀逐山眼神一暗,沉默片刻,到底鐵了心繼續向前。

    他一路掙扎,越來越近,眼瞧一刀就能捅穿那心臟!

    少女卻驟然睜眼,露出邪獰的一面,張牙舞爪,嘶吼著朝賀逐山咬來。

    這是腺體的保護機制!

    ——人類雖然不想再以怪物的身份活下去,但腺體會讓他們畏懼死亡,本能攻擊外來者。

    賀逐山只得揮刀躲避,可到處是粘稠的血肉,裹得他手腳甚至難以動彈,他甩不開女孩,正與她膠著,另外兩人卻也同步蘇醒。

    阿爾文就在這時趕到,將他整個人向后一拽!

    他什么防護都沒有穿戴,渾身血淋淋的,但抱緊了賀逐山就不松手,將他猛地拉離重華體內。

    兩人從高空落下,阿爾文護他在懷,他的后背重重撞在鐵制架空層上,“咔嚓”一聲骨頭斷裂的脆響震得賀逐山發懵。

    賀逐山的腦袋被他摁著埋在胸膛里,他能聞到秩序官身上那高山野雪的清冷氣,但下一秒,這種熟悉的味道被血味覆蓋,秩序官卻不顧疼,壓抑著怒氣兇他:“你是一點也不聽話——”

    賀逐山比他氣性還大:“誰讓你跟——”

    “你不怕死,我也不怕。”阿爾文打斷他,“你死了,我為誰活?”

    賀逐山一怔,頓了頓,聽見秩序官說:“況且,這比被生銹鋼筋貫穿好受多了。”

    阿爾文終究不舍得和他置氣,只好嘆口氣,輕輕露出個安撫的笑,把手在大衣上蹭干凈,才搭著賀逐山臉頰,擦去他眼下唯一一點破皮的血。

    蘭登掙扎起來:“傷口要合上了!”

    荷魯斯正在念動咒語,在痙攣里,重華胸前的血肉又在飛速生長。而一旦傷口愈合,這怪物長了心眼,一定不會再允許任何人輕易靠近他們的身體——

    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一個影子從面前閃過去。

    誰也沒看清他的臉,只聽沈琢喊:“辛夷!”

    辛夷在傷口痊愈之前閃身進去,下一秒,皮□□合,將他吞入。重華知道身體里進了個蟲子,但他并不在乎,只打算把辛夷關在體內活活腐蝕成灰燼。

    里面很熱,很燙,生物皮融化了,眼球燒灼。粘稠血肉啃咬著身體,電線外露,辛夷覺得臉皮已經燒沒了,脖子上只剩一顆金屬打造的堅硬頭顱。

    但辛夷沒有停,他繼續向前,一次又一次甩開沖上來撕咬他的三個人類本體,一步步爬到那顆心臟面前——

    他可以死。

    但是他想沈琢活下去。

    他一拳又一拳錘擊心臟,但那心臟很頑固。眼睛的圖案光芒大漲,血肉加倍侵蝕他。劇痛襲來,辛夷覺得自己要死在這里了。

    但那顆肉瘤終于被他一拳打散,炸成血花,融進粘稠的液體里,巨人的身體開始分崩離析。

    爆炸驟響,他被轟回地面。

    一切都寂靜了,他在沈琢眼里看見倒映的自己。

    那是一坨面目全非的燒成炭色的黑鐵。

    “有點丑。”他笑了笑,看著那機械頭顱咧了咧嘴,脖子上的數據線便“啪”地炸開。

    火星落在扭曲融化的金屬板上,他的軟體大腦開始失活,辛夷不得不慶幸他提前取出了那枚芯片。

    “他死了嗎?”辛夷閉上眼問,半晌才聽見沈琢低聲說:“死了。”

    他在壓抑自己的聲音與情緒,但辛夷對他太熟悉了。

    他的生命就是為沈琢存在的,仿生人辛夷的生命里只有沈琢。

    “別哭。”辛夷說,“別哭,你還要活著出去。”

    “我們沒法炸毀中樞系統,”達尼埃萊說,“我們沒有炸藥。”

    六人都沉默了:那守護中樞的怪物已死,但比他更棘手的問題又浮現在眼前。

    卻聽辛夷說:“有。”

    他斬釘截鐵,用缺了指頭的干枯的手戳向胸膛:“這兒,這是全提坦市最好的炸彈。仿生人原型機……我有量子式蓄電池能量源心臟。”

    “我不同意!你想都別想!”沈琢眼睛瞬間紅了,他知道辛夷是什么意思。他立刻抓住那些散亂的電線,好像試圖抓住辛夷:“你是我的仿生人,我不允許你這么做!”

    但辛夷搖了搖頭,聲音模糊:“我不想做你的仿生人……”

    我的愛人啊,我想做你的愛人。

    “還會有別的辦法,火藥,對,把子彈里的火藥——”

    “沒時間了,”辛夷說:“仿生人軍隊正在向這里進發,我能感覺到信號波動。水谷蒼介不僅要摧毀基地,還要把整個蘋果園區趕盡殺絕。你們必須抓緊時間離開,否則仿生人會把這里碾平,他們數量太多,你們招架不過來……但量子式蓄電池,Ghost應該清楚,它沒有引爆器,需要人手動安裝。”

    這意味著他們必須留下一個人完成裝置設置。

    這個人將和基地同歸于盡。

    賀逐山剛張了張嘴,還沒出聲,就聽見蘭登說:“我會。”

    蘭登手里握著槍,滿不在乎地抬手撩那頭蓬松的金發:“雖然復雜,但是我會。”

    “我年輕的時候,遇到過一個醉心研究機械的……賽博病心理師。他教過我一些基礎知識,希望還沒全還給他。”

    蘭登笑了笑,賀逐山感覺他的目光曾短暫掠過自己,卻在自己察覺時,轉而又一貫輕佻自然地挪開。

    于是他覺得自己的鼻尖有一瞬微微發酸。

    因為他們都知道那個心理師是誰。

    “梧桐,你別沖動,也許……”

    “我不沖動。”蘭登靜靜打斷達尼埃萊,“你是‘法官’。你永遠都能做出最理智的判斷,別自欺欺人,這是唯一的辦法。”

    但沈琢握住辛夷那只滾燙的、面目全非的手,只輕輕說了一句話:“不。”

    他的眼淚落在辛夷掌心,轉瞬就被蒸干。

    “人不能總說不,”辛夷笑起來,“我教過你的,有時你必須接受命運。”

    他張開手,那枚芯片依舊完好無損地嵌在他掌心,線路板上復雜的走線仿佛仿生人的指紋,他的所有記憶、所有情感,所有有關“辛夷”的事情,都被刻錄在這小小的餅干大小的芯片里。

    這就是他的一生了,辛夷說:“我把我的一生還給你。”

    沈琢不想要,這芯片當然可以重新安裝在任何一個新的仿生人身體里,但那永遠都不是辛夷,只是一個擁有冰冷記憶的,按照既定代碼完成指令的機器人。

    這世界上就只有一個辛夷啊。

    沈琢覺得眼淚在掉,他控制不住,他試圖把辛夷身上那些損毀的金屬板、數據線都拼回去。但達尼埃萊這時從背后給了他一肘擊,沈琢沒設防,又體力不支,立時昏倒在辛夷手邊。

    “謝謝。”辛夷說,他指向胸膛:“我會把功率調到最大,然后解除連接。你有3分鐘的時間完成短路配置。”

    他看向蘭登,蘭登勾了勾嘴角,像是在安慰他別擔心。但他的神色里沒有一點真正的笑,只是無可言說的空洞與絕望,好像心里早就空了一塊。

    達尼埃萊抱起沈琢,在CAT的帶領下準備往反方向走——方才他們與阿爾文相遇的那扇金屬門后,應當就是水谷蒼介為自己準備的逃生飛機。

    但他都起身了,辛夷卻喊住他。

    “讓我再看一眼……”

    他艱難地伸出手,輕輕握住那枚從沈琢領口滑落的,紅繩栓著的小玉犬。

    青白色的小狗身上還沾有沈琢的體溫,他日日夜夜帶在身上,放在胸前,日日夜夜用心跳捂熱。于是那一瞬辛夷不爭氣地感到悲傷,那么悲傷,是他作為一個仿生人所能體驗的最壯烈的情緒。

    哀莫大于心死。

    他想起很多往事,想起那片總是被陰云籠罩的繁華的花園,想起第一次見到沈琢……沈琢是他的一切,他賦予他姓名、賦予他生命。

    于是從此一生都囿于此人,為他而死,也心甘情愿。

    辛夷最后一次感受玉犬項鏈上的體溫,覺得多少年歲月都在這貪心的、總也不滿足的一握里過去了。

    “走吧。”

    他笑了笑,在沈琢唇上落下個冰冷的、屬于機器的吻。

    他將那顆量子式蓄電池心臟摘下來,心臟立即在這坨廢銅爛鐵上停止跳動。阿爾文在那一瞬握了握賀逐山的手,賀逐山立刻反握住他的。

    他們誰也不說話,卻在那一刻心意相通,想要緊緊抓住這個人,死生無常也不讓人將對方奪走。

    然而賀逐山走到門前時,回頭望了一眼,蘭登正站在那,抽了口煙,準備跳進中樞艙。

    他像是察覺了賀逐山的視線,忽回過頭來,如很多年前一般逗他:“看什么,小孩。”

    賀逐山沉默須臾:“我……其實很高興再見到你。”

    蘭登一怔,不屑地撩了把發,但他回過頭去,賀逐山便知道,那是他狼狽時慣有的動作,他不想讓別人看見他的失態,看見他眼底的紅。

    蘭登把煙摁滅,大笑著說:“那就算你有良心,我……不,是我們。我和鳳凰,我們沒白救你。”

    “向北走,一直向北。”蘭登說,“會路過我們家,路過那些游戲廳,路過小面館和籃球場,但你不要回頭。”

    他跳進中樞艙:“在跨過蒸汽海峽前,你都不準回頭。來年再下大雪,記得給我放炮煙花……”

    “鳳棲梧桐樹,我不在的這些年,不知他睡得好不好。”

    “轟”聲巨響,中樞爆炸,基地所有系統立時癱瘓,只有逃生區因裝有特殊金屬防爆墻免于一擊。軌道大門終于不再被鎖定,逃生飛機得以在火浪卷來的前一秒沖出基地,但機內沒有歡呼,只是一片沉默的死寂。

    沈琢還昏睡著,他眼角有滴淚,正順著頰面滑落到那只小玉狗上。辛夷的芯片被放在一旁,滴滴的閃著光。

    腳底,蘋果園區廢棄的街道中已滿是仿生人身影,他們正朝基地進發,遇到些常年躲藏在蘋果園區的幫派混混,立即與其爆發槍戰。

    但仿生人將混混們開槍掃射后,陡然抬頭,像是發現了飛機的存在。

    “小心!”CAT尖叫,“攔截一條信號指令,仿生人將對我們進行火力打擊!”

    阿爾文立刻推動操縱桿,飛機在空中扭轉成180度。

    仿生人舉槍掃射,飛機在密集的火花里不斷閃動。但機身過于龐大,立刻被智能武器自鎖,一側發動機引擎被擊毀,冒著黑煙向下斜墜。

    阿爾文只能把操縱桿壓到最高,飛機借著最后一點動力垂直向上攀爬。

    “跳傘,”賀逐山明白他的用意,翻出降落包,丟給達尼埃萊,“達到最低高度就跳。我會跟著沈琢幫他拉繩——最好降落在碼頭附近,進入海峽,小野寺遙隨時可以接應。”

    但他正說著,余光忽看見不遠處,已能窺見影子的跨海大橋上方,浮現出一個熟悉的虛擬投影。

    那是水谷蒼介,極其巨大,仿若神明。

    他正笑著凝視飛機,慢慢抬臂,揮了揮手,像在和四人做道別。

    作者有話說:

    下章收本卷尾

    65   伊甸(17)

    ◎“我永遠愛你,直至我的靈魂消散。”◎

    “您該準備撤離了。”

    監測師瞟了面板一眼, 阿爾弗雷德的神經活動曲線已經超過警戒峰值。他不無擔憂地望向營養艙,那位領袖眼已泛紅,卻仍不肯休息。

    “還有多久?”他問。

    “大概30分鐘,整個亞特蘭蒂斯就能完成撤退。各基地也在陸續脫離地下列車, 加速進入安全屋。”

    “再試一次。”沉默片刻, 阿爾弗雷德說, 他的聲音通過發生裝置在室內低低回響, “再聯絡一次003, 無論是Ghost, 法官,黑客,誰都行,總之……”

    “哥哥。”尤利西斯睜眼, “三天了, 他們的生還概率不會超過5%,數據都在你腦子里,你不可能算不出來。”

    “數據不一定正確。”

    “如果連數據, 連基本的運算、推理都不正確, 那還有什么是正確的?直覺嗎?”尤利西斯說, 他勾了勾嘴角, 像在冷笑, “哥哥,你不能感情用事。”

    阿爾弗雷德沒有回答, 他對略顯緊張的監測師露出個安撫的神色:“你先出去。引渡人會帶我們走, 你不用擔心。”

    直到監測師離開, 龐大而寂靜的玻璃罩里只剩下他們兩個, 阿爾弗雷德垂眼:“尤利西斯……你沒有什么要和我說的嗎?”

    他用一種復雜的目光凝視弟弟, 凝視那張與他一模一樣的臉。

    但銀發的少年只是頓了頓,然后露出個笑,眼底淡淡水光:“有啊,”他說:“有很多。”

    “哥哥,你就心甘情愿像只羔羊一樣,永遠被豢養在這個營養艙里,永遠不見天日,永遠沒有自由嗎?”

    “什么是自由?”阿爾弗雷德冷冷反問,“地上的人就自由嗎?公司一手遮天,你的一言一行都在監控下無處可躲,那就是自由嗎?那就是你要的嗎,尤利西斯?”

    “那就是我要的。”尤利西斯答,“我還記得小時候,和你偷偷溜出家門,在附近的公園草地上踢足球,你囑咐我,千萬小心,不要被那不勒斯發現了,但我還是被足球絆倒,摔破膝蓋,流血不止。那不勒斯很生氣,他幫我止血,把我們分開關禁閉,我們只好隔著一扇窗說悄悄話……但哥哥,那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那就是我想要的。”

    阿爾弗雷德沉默了。

    半晌后,他低聲答:“……我們在做的事,正是為了終有一天,更多的人會——”

    “我不關心他們。”尤利西斯漠然打斷,“我只關心我和你,哥哥。”

    走廊里傳來密集的腳步聲,工作人員們似乎在緊鑼密鼓地準備撤退。但引渡人遲遲不來,他已經超時五分鐘。遠處忽傳來某種浪潮般的鳴聲,亞特蘭蒂斯陷入震蕩。

    “……你做了什么,尤利西斯?”阿爾弗雷德不敢置信地望向弟弟,他知道引渡人多半不會來了。

    “和我走吧,”尤利西斯只是笑,“只有我們兩個,哥哥。我們一起,到新世界去。”

    *

    達尼埃萊的降落傘被居民樓樓頂的違建天臺勾住了,他在空中蹬腿掙扎,賀逐山不得不把他揪下來。附近的仿生人立刻鎖定到他們的熱源活動,腳步整齊劃一,跺在地上,仿佛千軍萬馬同時向這里奔來。

    一些幫派混混正在街道中飛馳,一邊罵臟話,一邊奮起反擊,總之絕不肯向達文公司投降——兩個槍/手被準確爆頭,尸體斜飛出去,改裝摩托躺在地上打轉,賀逐山趁空子從地上滾過去,重新打著發動機。

    他帶沈琢,阿爾文帶達尼埃萊,引擎“轟”地炸響,指針快沖出轉速表。賀逐山扭頭看他:“去果核莊園,你知道在哪嗎?那附近有信號干擾器,可以——”

    “我知道。”阿爾文說,“我知道在哪。”

    賀逐山愣了愣,沒想明白對方是怎么知道的。但他沒工夫多問,一腳油門踩下,兩輛改裝摩托一前一后殺出仿生人包圍圈。

    仿生人彈藥充足,火力猛烈,于是摩托在鋪天蓋地的襲擊下茍延殘喘,剛進入果核莊園區,輪胎就骨碌碌地宣告報廢。整臺車分崩離析,被追來的激光子彈射成齏粉。

    仿生人可以視地形為無物,他們碾過來,進入果核莊園區。幸好附近有許多信號干擾器,沖在前面的仿生人甫一進入,就因電路紊亂爆炸自燃。它們只得停下腳步逐個拆除,這為四人爭取了喘息的時間。

    賀逐山殿后,在三人退進安全區前為他們做火力掩護。

    達尼埃萊在風聲里敏銳地捕捉到一點其它動靜,他總有些不好的感覺,回頭喊賀逐山:“Ghost,你沒事吧?”

    賀逐山只是搖頭。

    果核莊園地形錯綜復雜,但阿爾文憑借記憶,很快找到了那棟熟悉的“口”字型建筑。

    六七層的小樓搖搖欲墜,中間是凹凸不平的水泥球場,生銹的自動機械車躺在泥里,雜草生有半人高。

    他推開那道熟悉的門,泛黃的沙發還在原位。茶幾上凌亂擺著一副游戲手柄,似乎不久以前,誰還坐在這里玩了一把“巴別塔”。

    “……把墻板全掀開,”賀逐山兩步翻到六樓,打開塵封多年的警報探頭。進門瞥了一眼,又立刻挪開視線,“蘭登在家里藏了很多彈藥。檢查武器,我們得立刻……不,在天黑之前離開這里。”

    他走進最深處那間房,窗已落了層厚厚的灰,沉默片刻,伸手擦凈,然后透過斑駁的玻璃窗,看見那間仍支著塑料椅的小小面館。

    達尼埃萊正與阿爾文在客廳拆墻,他們撕下墻紙,鑿出數把FR-3型突擊□□、動能沖鋒槍、電磁充能模塊插槽,瞄準鏡與激光定位系統。這些武器都很昂貴,蘭登舍得下血本。

    達尼埃萊還翻出一箱急救藥包,里頭凌亂裝了好幾支強心素和葡萄糖營養液。

    “沈琢需要這個,他的體征不穩定。正好,找找有沒有一次性針管……”

    他說到這里,像是意識到什么,猛地扭頭,一腳踹開賀逐山房門。

    賀逐山正坐在桌上,咬著紗布包扎腹部傷口。一抬頭,正對上達尼埃萊氣沖沖的目光。他微頓,松開紗布,不留痕跡地披上件外套:“小聲點,仿生人有聲波定位——”

    “你在做什么?”

    賀逐山面無表情起身:“沒事,不小心被流彈掃到了,我已經把彈片取——”

    “你的興奮劑呢?”

    阿爾文下意識看向賀逐山小腿。

    他知道興奮劑是什么,那個綠色的提取類毒素,賀逐山曾在小布魯克林用過,它能在瞬間使注射者精神亢奮,爆發出驚人的肢體力量,但代價同樣昂貴,往往會帶來嚴重的心衰和肌肉萎縮。

    儲存器里空無一物,興奮劑已經被注射了。

    賀逐山受的傷絕不僅僅是“被流彈掃到”。

    這個騙子被當場拆穿,無法狡辯,于是沉默片刻后平靜說:“沒關系,少劑量的注射——”

    “沒關系沒關系,”達尼埃萊忽兩步上前,一把揪起他的衣領:“你總是這么說。賀逐山……你他媽總是這樣!”

    他第一次對賀逐山爆粗口,抓著人的右手青筋暴起。他拽得賀逐山有點站不穩,被迫與達尼埃萊發紅的眼睛對視。賀逐山抿了抿嘴,有些煩躁地挪開視線,但偏頭時恰巧與阿爾文四目相對,他立時頓了頓。

    那是他讀不懂的復雜的眼神。

    賀逐山覺得心漏跳一拍,深吸口氣:“達尼埃萊,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

    “那什么時候說?等你把自己玩死了再說嗎?”達尼埃萊冷笑著反問,“賀逐山,你以為你有幾條命——你以為自己是誰?”

    賀逐山眼神像結了冰,掙開法官的手:“我很清楚我是誰,這一點我比你強,還輪不到你來對我指教。”

    “哦,是嗎?”達尼埃萊氣得發笑,“我看不見得。你把自己當什么?人,還是機器?仿生人都會死,你也只是血肉之軀。”

    賀逐山保持沉默,但對方不放過他:“你……你已經被仇恨吞噬了,但你從不承認。你從不原諒自己,不肯放過自己,你為什么就不能多——”

    “我不想原諒自己,也不想放過自己,我有錯嗎?”賀逐山忽然打斷,“我不能失敗,因為總有人會為此付出代價……003因我而死,這就是事實。”

    房間里陡然安靜下來,只有兩人無法壓抑的喘息聲。

    達尼埃萊打破對峙:“我和阿爾弗雷德說的話,你一句都聽進去。”

    “我沒必要聽。”賀逐山冷冷反駁。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有一天你真死了,我怎么辦……他怎么辦?”

    賀逐山一怔,喉結微動,下意識一般,他的目光再次掃向阿爾文。但這一回,他甚至不敢承受秩序官的眼神。

    對方正靜靜靠在門框上,羊毛大衣勾勒出寬闊可靠的身型。但光打不亮他的眼底,他只是沉沉看著賀逐山。

    賀逐山避開他:“……真有那一天,時間會撫平一切。如果你愿意的話,可以去做一個記憶清除。”

    他話音未落,達尼埃萊已“啪”地摔門而出。那聲音極響,好像恨不得仿生人立刻定位到自己的所在。

    爭吵來得快也去得快,房間里只剩下阿爾文與賀逐山。

    他又看了秩序官一眼,“嘖”聲扭過頭去。

    賀逐山很少這么煩躁,他忽然說不出話。于是他在身上摸了片刻,沒摸到火機:“……對門是鳳凰房間。從左往右數第三個柜子里有火。”他背對著阿爾文吩咐。

    阿爾文垂眼看他,到底起身離開,片刻后,又帶著那枚打火機回來。

    賀逐山伸手要接,秩序官卻無視他那只蒼白的、血管泛青的、布滿針眼的手。他“啪”地打著火,掀起眼皮冷淡瞟了賀逐山一眼,賀逐山了然,只好照做,俯身湊過去,煙霧再度彌漫在二人之間。

    其實他是個習慣被人點煙的家伙,從姿勢就能看出來。畢竟他對外的身份是賽博病心理師,和徐摧一樣,擅于周旋在非富即貴的任務目標身邊。那樣的Ghost令人著迷,帶著點高高在上的游刃有余,又像貓一樣輕佻,會瞇起眼睛吐煙看人……

    但此時,他凌厲的下頜線只展露著主人的脆弱和惶恐——

    Ghost確實是個瘋子,一貫行走在善與惡的邊緣,心腸冷硬,下手無情。但他心里也有柔軟,那柔軟處私自藏了個人,藏了那個此時此刻,他不敢與之對視的人。

    “十五分鐘后我們就走,”賀逐山看著煙火,轉開話題:“從北邊突圍,把沈琢弄醒——”

    “如果你死了,我怎么辦?”秩序官忽然打斷他。

    賀逐山皺眉,撣了撣煙灰:“達尼埃萊胡說八道,你不要——”

    “看著我。”阿爾文低聲道,“看著我,回答我。”

    他的話很平靜,卻有一種無法反抗的威嚴與強勢,簡直像命令,賀逐山不得不看他。

    秩序官那雙漂亮的灰褐色眼睛里只有他一個人。

    “所以我早就告訴過你,”賀逐山閉眼,“別這樣。我不是一個值得愛的人。”

    “你會希望我愛上別人嗎?愛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而不是你。”

    就因為這一句話,賀逐山覺得心口刺痛。

    他希望嗎?當然不,他不僅不能接受,甚至連想象一下都做不到。

    但他只是抽了抽鼻子,對阿爾文露出個飛快的笑:“隨你。”

    這是他第一次對阿爾文笑。

    他抬腿就要走,逃離這個地方。但剛擦撞阿爾文的肩,就被人狠狠鉗著手腕一把帶回來。阿爾文抓住他,把他壓到墻上,離他那么近,像是要強硬地闖進他整個人深處:“回答我。希望,還是不希望。”

    賀逐山無法回答。

    他與阿爾文對視,用一種冷淡的、無所謂的眼神。但他依舊看見了對方眼中的偏執野火,那么熱烈,賀逐山不慎跌落。

    最終是阿爾文主動退一步,用視線描摹賀逐山的眼睛、鼻梁,以及柔軟的嘴唇。

    然后他聽見秩序官輕聲說:“你怎么舍得我愛別人?”

    一點火光在這時掠過,賀逐山趁機抽手,從阿爾文懷里逃出去。他飛快瞥了眼窗外,盡全力把剛剛的一切全當不曾發生:“你……仿生人的速度比我想象得還快,干擾器沒剩多少了。我們現在就得走。”

    他逃一樣離開這個房間,背起沙發上的沈琢。

    沈琢小臂上的傷口沒有得到及時處置,此時感染發炎,整個人在昏迷里高燒不退。賀逐山環視四周,沒看見達尼埃萊,只好打開通訊器。

    達尼埃萊說:“北側廢棄工廠倉庫里有一輛改裝車,是那不勒斯以前留下的。只有傳統機械鑰匙才能打開,我把它放門口了。”

    “你去哪了?”

    “……我等下在倉庫和你們匯合。”

    賀逐山皺眉,一點不贊同這種私自行動的任務態度,但對方已經“啪”一下把通訊掐斷,賀逐山火氣也跟著上來。

    他不會哄人,從小到大都不會,除了在蝸牛區遇到的那個例外,于是他煩躁地摸了把白玫瑰,轉頭就要出門,秩序官卻在這時拉住他。

    他一句話都不說,只是從急救包里抹出枚創可貼,垂眼貼在賀逐山耳下:

    賀逐山自己都沒注意到,那有一條小小的、微不可察的血口。

    一路上沒遇到幾個仿生人,奇怪,他們包圍圈很不均勻。

    三人順利抵達廢棄工廠,一槍打爆鐵門鎖孔,長驅直入,闖進倉庫。

    倉庫里煙塵飛舞,連賀逐山都忍不住打兩個噴嚏,那輛改裝車就躺在正中,被一塊白布壓蓋。賀逐山捏著鼻子掀開,看見車身上有顏色分明的油漆涂鴉——兩個白發小孩大笑著,在草坪上追踢一只癟了氣的足球。

    賀逐山上車,把鑰匙勉強插進打火孔。儀表盤上閃爍片刻,浮現出一面雜亂的投影。賀逐山頓時愣住,那是徐摧。

    徐摧正叼著根煙,伸出一只手,皺眉調整攝像頭的方向。

    他對鏡頭笑了笑,點燃煙,瞇眼吐了個煙圈,然后看著賀逐山說:“其實我不希望有人能看到這條視頻,但如果你看見我,說明蘭登的歪理是對的。他說伊甸終將走向滅亡,因為伊甸園太渺小了,我們蝸居于此,只會被洪水猛獸沖得無影無蹤……”

    “覺醒不是一個人的事。是一群人,是所有人類。”

    “我從小到大都在反抗達文,反抗公司,反抗極/權,反抗消費主義,反抗資本將人物化成機器,但是沒有用,都失敗了。我見過一群又一群人沖上去旗鼓吶喊,但最后犧牲都被遺忘……因為人們不在乎,他們心甘情愿龜縮在信息繭房。”

    “也許蘭登是對的,我們需要更全面的戰線,需要更驚人的浪潮。需要被逼得更狠,被打壓得更慘,因為只有到了那時,人們走投無路,才會被迫拿起武器反抗,我時常懷疑會不會有那一天。”

    “也許有,但多半我不會看到。不過我經常念一首詩,蘭登寫給我的,我很喜歡。”

    徐摧對鏡頭笑了笑,然后展開一條紙球。

    光照亮紙球上龍飛鳳舞的西語單詞,落到徐摧眼里,于是一時間,眼角眉梢都鋪上層柔情。

    “消亡并不悲傷,他為自己而死。我們終會且一定會……在自由之巔重逢。”

    “祝你好運。”

    視頻結束,投影閃爍片刻,化作萬千星辰消散。

    賀逐山怔了須臾,猛抬起頭:“達尼埃萊在哪?”

    他終于反應過來了。

    “法官”絕不會做私自行動這樣不理性的事情。

    他近乎歇斯底里,在通訊器里大吼:“達尼埃萊,你他媽在哪?!”

    電流“滋滋”兩聲,達尼埃萊嘆了口氣:“嘖,我有時討厭你這么聰明。秩序官,求你件事……”他對阿爾文說,“你要把他帶走,你他媽向我保證,要讓他活下去。”

    一輛改裝摩托正向南疾駛,在廢墟上風馳電掣,達尼埃萊的熱反應活動極其明顯,幾乎所有仿生人都檢測到了,它們追在法官身后,鋪天蓋地,簡直像蝗蟲過境,而法官從后視鏡里瞥間這景象,不為所動,只是鐵了心要朝蘋果園區的中心教堂跑——

    那是整個蘋果園區最恢宏的建筑,是整個提坦市最后還有信仰的地方。

    教堂下埋著那不勒斯,他手持十/字/架睡在棺材里。那是一枚啟動器,能在瞬間把整個蘋果園區送入海底。

    那不勒斯早就料到會有今天。

    “你瘋了,你絕對是瘋了……”賀逐山聲音發顫,“你給我回來,他媽的這輛車上必須坐滿四個人!”

    “謝謝,但是不了。”達尼埃萊笑,“你從來不聽我的話,尤其在我心平氣和規勸你的時候,我知道,所以,我最后一點遺言,最后一點數落與囑托,剛剛,也已經和你吵完了。”

    “我是法官,我在來之前就知道會發生什么。‘直覺’告訴我,我一旦踏進基地,就再也不能活著離開。但我還是來了,只有一個原因。”

    通訊器里傳來呼呼的風聲,子彈正呼嘯著從達尼埃萊頭頂飛過。

    他引開了絕大多數仿生人——仿生人不懂戰力部署,它們只會呆板地根據命令追逐有熱源生物體——這是為什么三人能夠一路順利抵達廢棄工廠的唯一原因,達尼埃萊早有計劃。

    “我不想聽。”賀逐山說。

    他只想達尼埃萊回來。

    他失去了太多人,父母,徐摧,圣誕,蘭登,003,現在是達尼埃萊。每一次失去都猝不及防,每一次失去都來不及告別。而下一個又是誰?他又還要失去多少?

    可達尼埃萊說:“你必須聽,賀逐山。我一生都在追求正確,直到今天,我才想明白一件事——”

    “人類,如此脆弱的生物,愚笨不堪、柔弱易碎,究竟是哪一點,讓機器永遠也無法與之比擬呢?”

    “是犯錯啊。”

    “人類之所以偉大,就在于人類會心甘情愿地犯錯——”

    “明知不可為,依舊飛蛾撲火。這卻是人類為什么戰無不勝。”阿爾弗雷德靜靜地說。

    “所以你不會陪我去新世界,哥哥。”

    “不要叫我哥哥。”阿爾弗雷德閉眼,他克制著自己,但事實上,他的情緒起伏從未如此強烈。如果監測師還在,看見面板上的曲線波動,一定會大驚失色。

    “不要叫我哥哥。”阿爾弗雷德劇烈喘息著,嘴唇微張,像是被尤利西斯傳入他腦海里的所有數據、所有資料擊潰。

    他眼底浮出點痛苦絕望,閉上眼睛,一滴眼淚順著睫毛滾入營養液:“不要叫我哥哥。我沒有你這樣的弟弟……我懷疑所有人,唯獨不舍得懷疑你。”

    “但唯獨是你背叛。”

    “我從來沒有背叛你,阿爾弗雷德。”

    尤利西斯不再偽裝,殘忍與冷淡盡展現在眼底。

    “這世上我最愛你,只有我會救你……哥哥,你不能辜負我的好心。”

    阿爾弗雷德陡然睜眼,他撲向尤利西斯,只要拔下數據線,尤利西斯就不能再犯下更罄竹難書的罪過——

    但這時,海水沖破金屬門,怒吼著席卷整個亞特蘭蒂斯,尚未登入逃生艇的工作人員在走廊中尖叫,但很快,他們的一切聲音都被大海淹沒。

    尤利西斯早有防備,扭頭躲過,又猛伸出手,一把拽住他與阿爾弗雷德之間那條“臍帶”——

    “哥哥,是你逼我的。”

    于是用力一扯,兩人最后一點連接也被斷開。

    血液噴涌而出,心臟停止跳動,但兩團白光順著光纖向上飛出,雙生子正以數據體生命的形式沖出亞特蘭蒂斯——

    “轟”聲巨響,爆炸震動海底,提坦市北側海域波濤翻滾,蝸牛區發出三級海嘯警報。

    兩具赤/裸的身體終于在多年后的這一刻相擁,但似乎為時已晚,兄弟之情,已然斷絕。

    血肉生命的最后一刻,尤利西斯抱緊阿爾弗雷德,在火光中被黑暗吞噬,在海底深處,共同化作萬千星塵。

    而與此同時,賀逐山近乎失控地拍打操縱面板。

    系統冷冰冰地重復:“請輸入正確密碼,請輸入正確密碼……”

    “請輸入正確密碼以啟用車輛,請輸入正確密碼以啟用車輛……”

    “冷靜點,賀逐山,冷靜點!”阿爾文一把抱住他,將他整個人抱進懷里,賀逐山的后背劇烈戰栗,在人懷里蜷縮著,很安靜,但秩序官立刻感到胸口被什么滾燙的東西打濕了。

    可賀逐山從來不哭。

    他以為自己的淚已經流干,很多年以前就發誓不再哭。

    但此時此刻,他覺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些日子,那些面對親朋離散束手無策的黑暗的日子,他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了。

    于是十數年的歲月好像只是繞了個圈,命運和他開最殘忍的玩笑,他以為自己足夠強大,足夠堅定,足夠替他愛的人抵御所有風雪……

    但事實上,他一無所有。他只是個孩子,只會在他最愛的人懷里無聲痛哭。

    他咬緊嘴唇,哪怕鮮血淋漓也不肯出聲。

    阿爾文扣住他的后腦,將他整個人藏在自己懷里:

    “密碼你一定知道。賀逐山,你冷靜一點,密碼是什么?”

    那顫抖的人漸漸平靜下來,阿爾文感覺大衣一角被賀逐山揪住了,他抓他抓得那么緊,好像害怕他也會棄自己而去……

    “‘HIDE AND SEEK’。”賀逐山低聲說,“從頭到尾,都只有這一句話。”

    阿爾文立刻輸入密碼,面板亮起,改裝車發出咆哮般的轟鳴,震動著準備向遠方沖去。而賀逐山扭頭就要下車。

    他已經喪失理智,只想找回達尼埃萊。他覺得他錯了,他可以什么都不要了,他已經不敢要了,因為他想要的東西最終都會被奪走。

    阿爾文將車門鎖死,同時單手制住賀逐山,一腳踩下油門,駕駛著改裝車倒行沖出倉庫。

    改裝車在馬路上極靈活地漂移,輪胎摩擦發出刺耳聲響。后視鏡落滿塵灰,卻能從中望見自中心教堂蔓延而來的熊熊烈火。

    烈火滔天,吞噬一切。

    這是一切的末日,又是一切的開始。

    仿生人注意到了改裝車的動靜,它們立刻扭頭,持槍朝三人追來。

    摘換檔的工夫里,阿爾文不得不暫時放開賀逐山。

    這貓踹門就要跑,秩序官又不得不用手肘攬他脖頸,將他整個人牢牢帶到懷里。他力氣那么大,用手臂壓著賀逐山,賀逐山竟一時無法掙開,只好眼底發紅地張嘴就咬。

    “你他媽放開我,阿爾文,你放開我!”

    一圈牙印溢出點鮮血,阿爾文皺眉,反而將他摟得更緊。

    一道更比一道高的烈焰直沖云霄,爆炸聲四起,樓房在烈火中坍塌,蘋果園區南側開始向海底下沉。

    阿爾文猛打轉方向盤避開追蹤炮,改裝車甩了個漂亮的U彎,撞飛一串仿生人,又頭也不回地向跨海大橋疾馳。

    “達尼埃萊已經……不在了。”秩序官輕聲說,那么殘忍,“但你要活下去,賀逐山。你是‘直覺’推演過無數遍的答案,你是達尼埃萊,是鳳凰,是那不勒斯相信的唯一翻盤的可能。”

    淚打濕了阿爾文的手臂,賀逐山聽不進去。但隨著阿爾文一遍遍說,隨著他看見蘋果園區所有熟悉的建筑都在向后飛馳,仿佛所有過去都被吞噬,他終于靜下來,力氣全被抽走,像是失魂般靠到了阿爾文身上。

    他依舊顫抖,依舊咬著阿爾文不放,蜷縮著,在流淚中發出點小獸嗚咽般的絕望之聲。

    阿爾文終于聽清了,賀逐山說的是“我恨你”。

    “我恨你……”

    賀逐山說:“我恨你。”

    阿爾文垂眼,跨海大橋終于出現在眼前。許多仿生人守在橋頭,試圖將他們攔截,阿爾文雙手離開方向盤,將油門踩到底,同時探身出去,十數連發擊倒成排的仿生人。

    改裝車在吊橋升起的瞬間沖入橋面。

    “你恨我吧。”阿爾文輕聲回答,同時放手一搏,讓改裝車斜飛著扎入天空。

    “你恨我,我不介意,我希望你恨我,只要這能讓你好過。”

    他們穿過水谷蒼介的虛擬投影,蘋果園區炸出沖天而起的蘑菇云。

    “但賀逐山,你記住一件事。”

    改裝車成功在最后一秒擦著邊飛進北吊橋,由于車身失衡,它翻滾著沖出去。阿爾文抱緊賀逐山,劇烈的沖撞使兩人五臟六腑劇烈翻涌,鮮血橫流,混作一團。

    淆亂中,賀逐山分不清方向,分不清虛實,但他的臉貼在阿爾文肩頭,貼在他胸前,他聽見了對方清晰有力的心跳聲。

    天下起雪來,秩序官的呼吸滾燙,拍在耳邊,賀逐山在昏迷前聽見他留下最后幾句話:“你可以恨我,厭惡我,有一天不再想見到我……但我始終愛你。”

    “賀逐山,我也會老,我也會死,我也可能會再次把你遺忘……但我永遠愛你。”

    “我永遠愛你,直至我的靈魂消散。”

    直至你再也不需要我陪伴,那么屆時,我會目送你離開。

    新世紀134年12月22日,大雪。

    提坦市北側海域發生不明原因的劇烈地震,造成三級海嘯警報,蝸牛區72%城市街道被海水淹沒。

    117個在職暗鋒體內的監控芯片被啟動,他們在瞬間爆炸,沒留下一句遺言。

    一份伊甸成員資料被公布在世界網,達文公司重金懸賞,鼓勵市民積極提供線索,半月內,伊甸成員盡數被捕。

    忒彌斯公開了“先知”系統發現的所有異常人員名單。

    一個月后,阿爾文以全新的假身份行走在提坦市街頭,此時,近乎所有異能者都被捕殺,他與賀逐山是為數不多的幸存者。

    他在自動售賣機前停下,像往常一樣,買下一包獼猴桃味硬糖。

    在等待機器吐貨的時間里,古京街亮起了燈。所有霓虹都被雪霧暈開,巨大的廣告投影下,年輕女孩濃妝艷抹,結伴走過,嬉笑著鉆進俱樂部,參加盛大的化妝晚會。

    鐘響十二下,阿爾文垂眼撿起那包糖。

    人群走遠了,只有他依舊撐著黑傘,靜默無言,浴雪而立。

    雪漸漸下大。

    他這一生見過很多場大雪,和一個人在風雪里相遇,在風雪里失散,又在風雪里剖心相贈。

    所以他知道人們總選擇在風雪里離開。

    但其實他們從未走遠,從未放棄,只是孤絕獨行,向某個不可抵達的燈塔走去。

    風雪不止,喪鐘長鳴。

    他們將前仆后繼,為自由抗爭。

    直至某一日,多年之后。風雪初停,旭日東升。

    他們終會在自由之巔重逢-

    上卷完-

    作者有話說:

    補充一點:賀逐山還沒有學會愛,起碼不是真正的愛。他對家人、朋友甚至阿爾文,都是保護者姿態的強硬的愛,他的愛冷靜而決絕,可以犧牲一切,甚至犧牲自己性命,但這并不是阿爾文想要的。秩序官想要賀逐山的愛,但他更希望賀逐山愛自己。他會慢慢引導賀逐山慢慢意識到這一點。

    中卷 永恒之鳥

    66   暴雪(1)

    ◎“我是不是說過,不能騙我。”◎

    賀逐山從夢魘中驚醒是凌晨兩點十分, 古京街第二波轉場才剛開始。冷汗淋淋濡濕了后背,他怔愣片刻,緩緩坐起來,靠在墻邊平復呼吸。

    賀逐山沒開燈, 就在昏暗里伸手摸索。床頭柜里那一小瓶藥被摸得嘩啦作響, 他擰開倒出兩粒, 就著冷水喝下, 片刻之后, 那些恍惚的被撕裂感, 與混亂而暴躁的妄想才在藥物作用下漸漸消失。

    藥是福山給的,含大量氯/氮平,舒/必利,還有少許齊拉西/酮, 都直接作用于神經中樞, 福山警告過賀逐山不能多吃,但賀逐山沒聽。他迫切地需要某種虛假的寧靜,于是哪怕他已產生強烈的藥物抗性和二度依賴, 他依舊把藥量提到了最開始的兩倍。

    賀逐山重新把藥瓶藏好, 鎖上床柜, 打開通訊器檢索一圈, 沒收到任何中間人的短信。便赤腳踩到地毯上, 披了件西裝外套,輕手輕腳推開房門。

    走廊里靜悄悄, 喬伊正抱著尾巴盤在貓沙發里呼呼大睡。它已有十來斤重, 是只很肥的大胖貓, 有時趴在賀逐山胸口睡覺, 他現在身體不如往日, 會被壓得喘不上氣。

    賀逐山看了會兒貓,放輕腳步,轉過走廊,徑直向二居室的另一間臥室走去。

    門沒關死,賀逐山站了片刻,伸手推開。借著點月光,床上人影若隱若現。

    阿爾文睡得不深,但很靜,栗發落在鼻梁,掩了眉梢,羽絨被有規律地上下起伏。他怕吵醒他,就那么遠遠地看,但就這一眼,覺得即使這個人什么都不做,只要還在身邊,賀逐山的心便能稍稍安定,稍稍在冷風颼颼的夜里感到一點暖和。

    賀逐山見他睡得沉,放下心來,掩門走回陽臺。夜至三更,街上雖仍有酒鬼,但飆車的聲響到底少了。賀逐山便點根煙,靠在欄桿邊發呆。

    一切已過去半年。

    半年前,蘋果園區發生大爆炸,整塊陸地沉入海底。沈琢蘇醒后,去私人診所做了腦后神經接口的植入手術,把辛夷的芯片插進讀取槽,一個人極平靜地離開。

    他沒說去哪,賀逐山也沒來得及問,他是伊甸成員名單上的重點通緝對象,一直遭秩序部追殺,東躲西藏數日,直至上月末才換了個假身份,隱姓埋名住進自由之鷹區。他試圖聯系遙和機械師,但沒有收到任何回應。

    ——那天蒸汽海峽上發生了沉船事故,他們多半也在襲擊中長眠海底。至此,伊甸不復存在,成員各奔東西。賀逐山平生第一次無事可做,無人可見。他不知道自己還在等待什么,不知道自己該走向何方。

    他正出神,風從紗門鉆進來,把喬伊吹醒了。貓伸個懶腰,跳到賀逐山身邊歪著腦袋拱人。

    賀逐山低頭,挪開煙,在它耳上揉了幾下,它本瞇眼享受,忽看見主人青白指間燃著星點火光,頓時瞪圓眼睛“喵喵”大叫,一伸爪子,氣急敗壞地去摁賀逐山手背。

    賀逐山失笑:“你還會管人。”

    貓抖耳朵,示意自己不聾。但爪子不動,賀逐山只好摁滅煙。

    晚風料峭,他拎起貓,拂去欄桿上的煙灰毀尸滅跡。本準備回房間假寐,但鬼使神差,他又習慣性走到阿爾文門前,輕嘆口氣,將門推開。

    可這一回,床上空無一人,被子撩到一旁,枕上只落著幾根栗發。賀逐山一時怔住,渾身一冷,扭頭就要向外走。

    暴躁與惶恐在一瞬間卷土重來,畏懼失去,這是藥物無法壓制的內心深處的本能。身體無法自抑地顫抖著,賀逐山下意識去摸腰間的槍,心念電轉間想過無數個可能,但剛剛路過廚房,就見一片昏黃的光鋪過來。

    阿爾文就在那里,哪兒也沒有去,披著件睡衣,背對他加熱一碗純牛奶。

    他的腳步太急,阿爾文聞聲回頭。兩人在昏暗里四目相對,誰也沒說話。

    阿爾文先嘆口氣:“我在這,別慌。”他把牛奶從鍋里拿出來,放到賀逐山眼前。賀逐山沒出聲,喬伊反倒跳下來聞聞嗅嗅。

    “你怎么醒了。”賀逐山垂眼,不動聲色把槍推回去。

    “我不能醒么。”阿爾文笑,裝沒看見他的動作。

    “……沒事我就回去睡了。”

    賀逐山轉頭就要走,結果被對方喊住:“你還睡得著?”

    那人打開冰箱,平靜審視家里的“庫存”:“你能修改數據欺騙‘睡眠助手’,但你騙不過我——眼眶都熬青了,你睡的哪門子覺?”

    賀逐山深吸口氣,瞥了眼喬伊:“我不喝了。乳糖不耐受,喝了會胃疼。”

    “好。”阿爾文翻出兩袋速凍餃子:“你昨晚吃過飯了吧?”

    賀逐山昨天假借“補充武器”的幌子同福山碰面拿藥,回程時遇上小布魯克林大雪封路,耽擱太久,到家時已是深夜,哪里有工夫解決就餐問題。

    “吃了。”但他摸摸鼻子,不動聲色挪開視線。

    阿爾文看他一眼,把火點開:“吃的什么?”

    “面。”

    “什么面?意面,炒面,還是拉面?”

    “……拉面。不是,你要審我——”

    “我只想確認我沒記錯你的口味。你不好咸口,是在街角那家居酒屋吃的嗎?他家的溏心蛋挺不錯。”

    賀逐山點頭。

    對方沒出聲,像是信了,但三秒后,他往鍋里倒水,同時收了笑:“賀逐山,街角沒有居酒屋。”

    賀逐山頓時怔住,沒料到阿爾文早有預料,會一步步挖坑等他跳。

    他對上那人沉甸的目光,在神色里讀出點失望。那眼神壓過來,戳在心上,不知怎的,竟叫他有些百口莫辯。賀逐山一時間說不出話,只好沉默以待。

    阿爾文垂眼注視他片刻,像在看一個做錯事的孩子。

    但他到底沒說什么,又扭過頭去:“牛奶給喬伊——沒事,喝不壞,是無乳糖的。至于你,你把鞋穿上,衣服扣好,坐,然后吃飯。”

    強勢而不可違背的命令一連串砸下來,賀逐山暈頭轉向。回過神時,人已乖乖坐在飯桌邊。

    他低頭,腳上是一雙白色的毛絨拖鞋,大概率是秩序官某天派CAT在線上商城選購的,尺寸剛好,柔軟舒適。

    而餃子很快煮好,碼在盤子里冒熱氣,秩序官給他倒了碗醋,沒再多和他說一句話。

    賀逐山在心里嘆口氣,覺得必須做點什么將功補過,于是他逼著自己多吃兩個,以免有人錯怪他不喜歡餃子。他把心滿意足喝完牛奶坐在一旁舔毛的喬伊拎起來,又把碗盤筷子胡亂堆進洗手池,回頭找人,發現阿爾文正站在陽臺上。

    出租屋的陽臺很小,再擠過去,兩人就得肩挨著肩,腿蹭著腿站。但賀逐山還是挪過去,呼吸在逼仄的空間里纏作一團,他聞到阿爾文身上熟悉的氣息。

    房間很高,腳底不時有嗑上頭的癮君子尖叫著大笑而過,在廣袤的黑夜里,賀逐山終于放軟語氣:“我不是故意不吃。我真忘了。”

    阿爾文沒說話,“啪噠”地把玩著手里的打火機。他垂眼凝視火苗燃滅,半晌說:“煙。”

    賀逐山頓頓:“我就抽了一根。”

    阿爾文愣了一下,抬眼皮掃他片刻,神色稍顯復雜:“……沒打算沒收。我抽。”

    賀逐山:“……哦。”

    我心虛什么啊,不打自招。

    賀逐山便從口袋里摸出那半癟煙盒,阿爾文沒伸手,只是低頭湊過來,賀逐山抽出一根塞到他嘴里。

    煙很快著了,霧彌漫成云,秩序官在這曖昧的氛圍里微微瞇眼,眉骨、鼻梁、唇峰與喉結繃成極凌厲的線。

    于是賀逐山暗中看著他想:他是什么時候學會抽煙的?

    時光流逝,物是人非。這可比煙癮上頭來得要快。

    賀逐山終于挪開視線,在靜默中縱容自己身上淡淡煙草香與山雪之氣相互糾纏。

    阿爾文抽了兩口,終于壓下心頭那點不爽與煩悶。他放軟態度,叼著煙含糊地問:“你抽嗎?”

    沒等賀逐山答,他已把煙遞到對方眼前。賀逐山只得沉默地接過來,輕輕咬住煙尾,覺得自己還能在濕潤里卷走對方的體溫。

    “我是不是說過,不能騙我。”那人終于醞釀夠了,低聲開口。

    “……這不算騙。”賀逐山斟酌著反駁。

    阿爾文挑了挑眉,眼睛里滿是一句“那算什么”。

    “善意的謊言。”賀逐山眨了眨眼,像是底氣不足。對方便笑,靜靜看他吐出煙圈。

    “善意的,不還是謊言?”

    賀逐山不置可否,把煙還過去。但對方不抽了,接過后,就在欄桿上隨手摁滅。

    這氣氛很怪,賀逐山自己也說不明白。半年來,他們總是保持著一種微妙的距離,親昵卻又處處疏生,能在逃命時生死相依,將對方視作最堅實的后盾,卻又會在身體交錯時刻意拉開距離,避免黑暗中交換那難能自抑的吻。

    他們在回避什么,又同時飽含期待。阿爾文是為什么他不知道,但賀逐山清楚自己因為惶恐而不敢邁出那一步。所以像今天這樣幾乎坦誠的對話,半年來還從未有過。

    阿爾文想說“你明知自己胃不好”,但不必出口,對方已心有靈犀地用話來堵他:“我知道。下次不會了。不——沒有下次。”

    他面無表情擋掉“監護人”所有數落。

    阿爾文第一次發現他狡猾得有些可愛,不由失笑:“你如果還有什么別的事瞞著我,最好趁現在一起交代。”

    “沒有了。”賀逐山相當平靜,說謊不打腹稿。

    “是嗎?你好像總是睡不著。”阿爾文開始明知故問,“失眠,還是噩夢?”

    “都有,但不礙事。”賀逐山滴水不漏。

    “吃安眠藥嗎?”

    “不吃。”賀逐山瞇眼看他,眼里像貓在挑釁,“會導致中樞性肌肉松弛,我不敢吃。”

    他把“不敢”咬得很重。阿爾文聽在耳里,當然知道原因。

    ——他確實沒吃安眠藥,但福山給的藥比安眠藥更厲害。氯/氮平能控制精神疾病帶來的幻想、暴躁負罪感與情感分裂,但有明顯的鎮靜副作用,易導致神經中樞紊亂,粒細胞異常減少;舒/必利則對陽性陰性兩種精神病癥狀都有強效,能抑制淡漠、孤僻、木僵癥,但會有心動過速,以及運動障礙等不良后遺癥。

    阿爾文說:“嗯,不能吃,以你的體質多半會出現過敏性藥疹,養起來麻煩。”

    賀逐山點頭,說了聲知道,表面上一派乖巧。

    阿爾文又說:“實在不行可以吃點褪黑素,泡在水里,睡前喝一杯。但要避光保存,比如藏在床頭抽屜。”

    賀逐山“嗯”了一聲:“好。避光放在……”

    然后戛然而止,抬起眼來,極無辜地看了看人。

    阿爾文就那么垂眼笑著看他,盯得人背后略略發寒。直到賀逐山不動聲色后退一步,他又把人抓回來,順手將煙拋進垃圾桶,在煙霧里平靜地說:“嗯,接著說。”

    賀逐山不說了,說多錯多。

    “你真覺得能瞞過我,是么。”

    賀逐山心想不,你可是秩序官,是一等一的好獵手,若一直不察覺,反倒才讓人覺得奇怪。

    但他心里千回百轉,嘴上卻硬,總要被人逼到退無可退才肯低頭,便抿抿唇,習慣性“大事化小”:“偶爾才吃,不會有什么副作用……”

    “賀逐山。”對方語氣不善。

    秩序官看他的眼神很熟悉,毫不掩飾慍怒,和剛剛聽他謊稱自己已吃過飯時所表露的一模一樣。他知道阿爾文對他了如指掌,不戳破此等拙辯只是好心,于是賀逐山沉默片刻,干脆把剩下的掙扎都咽回去。

    “為什么騙我?”對方微微側身,又問了一遍,把賀逐山整個人攏在影子里。

    賀逐山啞口無言,幸好喬伊看人眼色地溜過來。

    貓懂得察言觀色,體味出氛圍不對,立刻豎著尾巴在兩人腳邊打轉。賀逐山趁機彎腰,躲開阿爾文的視線:“……我不想你擔心。”

    “這樣我就不擔心?”

    “不知道就不亂想,不亂想就不擔心。”賀逐山抱起喬伊,十分認真地答。

    阿爾文原先是當真想和他發火的,覺得不愛惜自己這個問題該提到臺面上好好談一談了。但這一瞬間,他忽然驚覺,達尼埃萊說得對,賀逐山看似所向披靡,堅硬不可摧,但其實褪去渾身偽裝,其下躲藏的還是那個只有十歲的孩子,還是那個渴望愛,又不懂得愛,于是炸著豎毛去提防別人的貓。

    貓已經努力了,在他面前克制著收起爪子,學習如何盤著尾巴在主人懷里睡覺。

    得給貓一點時間。

    于是阿爾文沉默片刻,終于忍住所有沖動,只是抬手在他臉上捏了一把,又在他腦門上用力一彈,仿佛想要敲開這個漂亮腦殼,看看里頭都裝了什么水。

    他語氣柔下來,帶著點無奈:“誰教你的歪理?”

    賀逐山聽出退讓,心里有了底氣,干脆不答,專心揉喬伊下巴。

    秩序官說:“你不告訴我,我才會亂想。你不信任我,我才會擔心。”

    他的聲音很輕,散在風里,只說給他一個人聽。

    賀逐山覺得有點委屈,一瞬間很想反駁——他如果不信任阿爾文,早在猜到他身份的第一個瞬間就會殺人滅口,但他沒這么做,便是Ghost平生給出的最大的信任。

    于是他猛抬起眼,眉頭一皺就要說話。但這一下,他不小心跌入對方眼眸,那雙眼睛寬廣似海,浮浮沉沉,只纏著他一個人,像要把他一整個吞吃進去,于是賀逐山呼吸倏而一滯,聽見自己心跳漏跳一拍。

    對方見他不答,嘆了口氣,抬手搭上他發頂,手指緩緩插入他發間。他的發很柔軟,和他本人截然不同,對方像是喜愛,像哄喬伊一樣抓了又抓。

    最終低聲說:“算了。不懂我慢慢教,你慢慢學。但是你不能再騙我……賀逐山,再有下次,我真的會生氣。”

    賀逐山終究沒再開口,覺得反駁與否已不重要。對方在他發頂安撫片刻,又順著臉頰滑下,搭在下頜角,捧起來輕輕在他唇邊落下個吻。

    秩序官沒收了那瓶藥,大半夜給福山去一個電話,仔仔細細核實用藥量與用藥頻率,問得越深入,臉色就越難看。眼瞧著他又要訓人,賀逐山眼疾手快親了親他嘴角。那氣就又被堵回去了,沒舍得發作在他身上。

    賀逐山再沒能回到自己房間,阿爾文說他可比藥管用。這話倒是沒錯,賀逐山覺得自己好像有點挑床——阿爾文屋里那張床多半更合適他的人體曲線,畢竟他枕在對方臂上,還沒兩分鐘,就聽著對方呼吸漸漸夢了周公。

    第二天早上醒來,天光大亮,雜事翻篇,枕邊人已不在。

    賀逐山愣了片刻,披著對方襯衣下床。廚房里傳來“咕嚕嚕”的聲響,阿爾文正照著世界網上某個食譜煮瘦肉粥。

    他遠遠望了一眼,沒抑制住唇邊的笑意,于是懶洋洋靠在椅背上檢查通訊器時,嘴角還不由向上。

    公司廣告,水電通知,酒吧大酬賓,還有大大小小中間人群發的垃圾信息。他正要把這些占用內存的數據一鍵刪除,收件箱里忽彈出個新消息。

    “今天下午三點,蝸牛7區,白鳥餐館,進門左手邊第一張桌。”

    “久仰Ghost大名,不見不散,I.P.秦御。”

    作者有話說:

    我來了!

    67   暴雪(2)

    ◎聽見秩序官平靜搶答:“男友。”◎

    “I.P.”, 偵查警/察。在提坦市名存實亡的執/法系統里,警/察主要分三種——執行警/察、偵查警/察、技術警/察。偵查主要負責破案,是個指揮崗,常年坐班, 除了勘察現場, 幾乎不用出任務。但他們的警銜都在二級以上, 有公司特等編制, 光這一條就讓絕大多數拼死拼活的執行警/察艷羨不已, 所以他們就是再氣焰囂張、再無法無天, 平日里見到人,也得彎下腰來畢恭畢敬管對方喊聲探長。

    阿爾文剛揭開鍋蓋,一股米香蒸騰而出,余光瞥見賀逐山神色不對, 正要詢問, 對方已把信件隔空投送過來。

    “有人請客,”他摘下防藍光眼鏡,揉了揉眉心, “今晚不用做我飯。”

    阿爾文掃了一眼, 目光在掠過“I.P.”二字時微微駐足。

    但他手上動作沒停, 繼續慢條斯理盛粥:“嗯, 你打算一個人去?”

    賀逐山:“我倒是想。都給你看了, 你還能不跟著?”

    阿爾文聞言勾唇,把晾好的粥端到對方面前。

    “一個偵查警/察, 已經探明我的真實身份, 卻還要約我私下見面, 可見公司內部叛徒也不少。”

    “你這么肯定, 他和我們站在一邊, 而不是想引蛇出洞?”

    賀逐山的人頭在通緝令上已懸賞至近百萬提坦幣,為了搶功,人什么都做得出來。

    賀逐山抿了口粥:“他要真有這個膽子,怎么會在信里留真實姓名。”

    他打個響指,CAT立刻跳出來,用蓬松的大尾巴將所有剛從警用內部系統里黑來的秦御個人信息甩到空中。探長今年二十八,面容深刻,桀驁不馴,劍眉斜飛入鬢,要是沒做公司走狗,去做牛/郎,應該早賺得盆滿缽滿,大有可為。

    “秦御,蝸牛3區中心警署一等探長,二級警司,主要負責轄區內B級以上的兇殺類案件,參與破獲過多起連環殺人案。去年3月,他作為‘古京街52號幫派火拼案’的主要負責人,在一周內逮捕了數名賞金獵人。但這些賞金獵人大多與公司有利益關系,曾作為‘機械保鏢’替公司做事,很快被釋放。不過,有趣的是,釋放后半年內,他們陸續失蹤,至今下落不明,案件一直未被偵破,隨即不了了之。”

    空中浮動著秦御的履歷,密密麻麻一長串。阿爾文是秩序官出身,對這些亂七八糟的檔案相當了解,輕車熟路挑出重要內容看。

    沒過多時,他手指便饒有趣味地頓住:“這位探長早年在技術崗,但沒待多久就被踢進偵查部做閑職,看調動是個貶級,卻又能在兩年內飛快從打雜文職爬到偵查隊長……依我看,這個調動多半是他故意為之。”

    賀逐山點頭:“他早期做技術警察,負責傷殘鑒定,過手幾個故意傷人案,被告方都是達文旗下大型子公司的中高管理層。證據確鑿,板上釘釘,但開庭前,證據檔案里的關鍵信息鏈莫名丟失,法官只得當庭判決其無罪……唔,這多半是他離開技術崗的原因。”

    狼蟄伏在犬群中,幽綠的獵瞳里有赤子之心。

    “你覺得他為什么想見你?”

    “和中間人一樣。”賀逐山勉強喝了半碗粥,正要放下瓷勺,抬眼對上秩序官堅定的眼神,只好縮回去多吃幾口:“他們不能,或者不好親自出面做的事,就會在黑/市上找賞金獵人幫忙。”

    “會和達文有關嗎?”

    “七成可能。具體是不是,見面之前我會確認。”

    賀逐山喝了滿當當一碗粥,再不肯多吃一口,接過阿爾文遞來的戰術腰帶,低頭組裝噴射器與左右槍套。根據推斷,秦御并無惡意,但這不代表賀逐山不會多加防備,況且提坦市街頭治安向來慘不忍睹。

    他正調整散壓墊位置,阿爾文貼到他身后,搭著他的腰幫他重新落扣。

    “你打算幫他?”

    “看他開什么籌碼。”

    “他是怎么查到你的身份的?”

    “誰知道。”賀逐山回話時微頓,神色有一瞬間不甚自然。

    但他很快掩蓋過去,偏了偏頭,耳尖發紅地避開阿爾文呼在他身側的熱氣:“你……你突然離這么近干嘛?”

    “唔……開心?”那人瞇了瞇眼,湊過來捏著他下巴,留下個纏綿的吻:“信的事沒有瞞著我,早餐也好好吃了。今天很乖,我很滿意。”

    *

    三點過五分的時候,秦御才見門口走進兩人。前者高大英俊,披一件黑灰雜色羊毛大衣,后面那人稍矮方寸,穿長到腳踝的黑色風衣。

    他側臉隱沒在昏沉沉的暗光里,略顯模糊,但漂亮的輪廓線依舊鋒利。一雙微長的眼生來溫潤,眉宇間卻要偏皺出一股生人勿近的疏冷,于是秦御打眼一看,就知道那是Ghost。

    果不其然,兩人在小店里轉了一圈,最后狀似無意地坐到秦御對面。

    秦御指了指手表:“遲到五分鐘。”

    “約我要有耐心,”Ghost說,“五分鐘不算太長。”

    另一人并不說話,但秦御打量片刻,總覺對方眼神里有一種莫名的敵意。于是他主動坐得離Ghost再遠點,只把浮著層灰的廉價菜單遞過去:“先看看吃點什么,現在可是下午茶時間。”

    Ghost沒有接,只是掃了一眼,眼神在秦御手腕上的刀疤微頓片刻,旋即又瞇著眼打量他整個人。這神色簡直像只野貓審視獵物,半晌才說:“隨便,秦探長請客。”

    “那就來三份一樣的吧。”秦御也不客氣,當場“隨便”了起來,點了三份超級漢堡套餐,外附三杯加冰大可樂。

    等餐的工夫,他隨手撩起袖子,摸出皺卷的紙煙,在賀逐山眼下搖了搖。見對方毫無反應,便收回來自己點上一根。吞云吐霧片刻,終于撣了把煙灰:“說說吧,在門外觀察我五分鐘,都看出點什么?”

    窺視被人戳破,賀逐山也不慌:“秦探長又不以真容示人,看也是白看。”

    秦御當然不能大搖大擺出現在蝸牛區街頭——雖然白鳥餐館是個廉價快餐店,常來用餐的大多是勞碌人和亡命客,但難保會撞上熟人、混混或是飆車黨。一旦與賞金獵人私下見面的消息走漏出去,秦御就得喜提一個當場退休。所以他像往常一樣戴了副義體面具,頂一張最平平無奇的大眾臉招搖撞騙。

    “臉是假的,人是真的。”秦御意有所指。

    “秦探長沒少在這兒和人談生意吧?”賀逐山答。

    秦探長笑了笑:“怎么說?”

    “你剛剛和服務員說,‘來三份一樣的’,沒講具體什么套餐,但那女孩問都不問,扭頭就走,說明你是常客,而且品味單一,每回來用餐,只點同一道菜。”

    秦御笑而不語。

    “你的襯衣很皺,袖口有飲料漬,第三和第四枚扣子錯系,似乎都是不修邊幅、頹喪邋遢的表現。但那飲料漬太新了,是剛濺上去的,襯衫胸口三個徽章針孔,下部明顯折痕,這都是常年佩戴警徽和用皮帶束衣的特征——說明這件襯衣是你上班時要穿的制服,你今日有‘公務’在身,也許是來7區取文件,只是由于時間匆忙,來不及更衣,不得不在路邊把襯衫頭發揉亂,摘掉徽章和警用皮帶,兩點四十七分時,沿3號公路北行往餐飲區趕。”

    “你挑在今天見面不是偶然,而是為了遷就我說的‘公務’的時間——所有在職警務人員非工作期間活動軌跡都受忒彌斯監控,時時上報,你沒法在那時抽身,所以你只能打著出公差的幌子,趁機約我在餐館見面。畢竟連忒彌斯都知道你們警/察的陋習,對上班摸魚溜出警局喝咖啡這樣的事睜眼閉眼——”

    “這便說明,你找我要辦的事絕不是簡單的殺人滅口、毀尸滅跡。這些事你隨便哪天發個懸賞就能辦到,你找我要辦的,是不能讓警方察覺,不能讓公司知道的黑活。這就是你為什么偏偏在今天早上8點,在世界網每日數據更新、網絡敏感詞監控系統暫時關閉的特殊時刻,給我發來一封大膽的邀請信……”

    女服務員恰巧端著三盤漢堡走來,對秦御嫵媚一笑。賀逐山適時閉嘴,只輕飄飄扔下一句:“你最好拿出點讓我感興趣的內部八卦,否則我會為我的時間感到不值。”

    女服務員還沒離開,秦御挑了塊薯角,話里有話:“唔,不錯,味道很好。我覺得我挑東西的眼光一向過人,現在看來果不其然。”

    直到那女孩為他們添完檸檬水,扭著腰走遠了,賀逐山才靠在沙發上:“你敢在信里提我的代號,不怕我殺你?”

    探長猛灌一口冰可樂,爽快地“哈”了一聲,終于收斂起那副浪蕩子做派,眼睛瞇成一線,就像只倏而流露狠戾的鷹:“你會嗎?”

    “不會,”半分鐘后,賀逐山慢條斯理挑了枚小西紅柿吃,“你討厭公司,這很明顯。”

    “這又是怎么看出來的?”

    “除了警用聯絡器,你出門沒戴任何私人通訊器在身。也許是你為人孤僻,沒有朋友,但更多的可能……你不信任由達文子公司‘客延’提供的通信網絡。”

    “你的手表是機械表,沒有外置電子模塊,杜絕了芯片植入可能,這使它只具備最原始的示時功能,但安全性也大大提高;你的背包,純手工皮質,不是納米材料多功能款,具體原因同上,但更有趣的是,你特地在箱型袋外拴了個達文公司標志的女神手辦,似乎想表達自己對公司的崇拜和熱愛——”

    “但很可惜,那是個盜版,還是七八年前就發布過的紀念款的低仿,可見你對公司實在恨之入骨,連多一分錢都舍不得為它花。”

    “這不能說明什么,也許只是我摳門。你知道,警/察的工資根本不高——”

    “疤。”賀逐山平靜打斷他,“你手腕上有道疤。”

    “根據瘢痕面積長度,還有周圍皮膚的愈合情況,這傷很重,受傷時創面大,深度深,肌腱斷裂,軟組織粘連,一定影響到了手部肌肉的正常活動,但你沒有更換義體,而是選擇傳統手術自然愈合——這說明你不僅不喜歡公司,甚至連更換智能植入體都不愿意。你厭惡科技,厭惡機器……和我們伊甸很像。”

    秦御聽完拍拍手,用紙巾擦去指間的胡椒粉和鹽粒,終于從包中取出一沓文件。

    他遞給賀逐山:“看看吧,我好不容易才在貧民窟里找到打印店。”他不用電子資料,是因為資料就算是儲存在本地設備里,也經常會被忒彌斯入侵抽查,“這是幾冊警局內部被強行封存的機密案卷,保密程度高達A級。”

    這就是見過面,雙方互相認可,可以合作的意思了。

    但賀逐山對這種黑市文化嗤之以鼻:

    “在讀之前,我很好奇,”他忍不住開口,“秦探長對每個合作伙伴都要搞一出這種能力測試嗎?說實話,很不禮貌。”

    “我會給所有線人一個與我知根知底的機會,”秦御聳肩,用吸管攪了攪冰塊,“如果達不到合作基礎,我必須確保他們徹底安靜,畢竟,這對雙方來說都是好事——能被我選上當線人,說明你多半有點罄竹難書、無藥可救。”

    罄竹難書、無藥可救的Ghost沒有反駁。

    *

    “意外失蹤?”賀逐山很快翻完幾沓卷宗,順手遞給阿爾文。

    “沒錯,意外失蹤。”秦御點頭,“僅僅在我所管轄的區域內,近半月來,就發生了7起失蹤案。我覺得頻率不對,順手查了查,發現全提坦市境內,半月來,失蹤案發生率陡然上升,從之前平均每月200例左右,上升到每月近350例。但與此同時,幫派火拼、殺人劫貨類型的犯罪率卻穩定在原有高位,說明這些案子和幫派混混,或是黑市活動沒有任何關系。”

    “你認為和公司有關?”

    “我在技術部有朋友——我猜你已經調查過我,所以對此我也不必多加隱瞞——他恰好經手其中一個案子,對當時向系統上報的具體證據文件還有印象。但經過我們比對,許多重要證據,尤其是與打斗痕跡、受害者傷情鑒定有關的,能把案件引向入室殺人的證據鏈都‘意外丟失’。沒過多久,系統便強行封存了這些檔案。”

    “這個女孩,”秦御點了點其中一份文件,“16歲,沒上學,在私人俱樂部做高級陪酒。來報失蹤的是她的同事,也是同租人。檔案封存后,我想上門詢問調查,她這個女朋友卻矢口否認和她相識……于是我查了她的個人賬戶。唔,有一筆無法追蹤的巨額匯款。”

    秦御將文件翻到下一頁,紙上赫然是一張電子賬單截圖。

    “30萬,大手筆。”賀逐山說,“買人閉嘴,算很闊氣了。”

    “雖然無法追蹤匯款來源,但可以根據交易時間篩選同時段的所有電子賬戶動向。于是我和老林——哦,就是我的技術警朋友——加班工作,篩出了當時當刻所有與具體交易數額相符合的178個個人賬戶。根據摸排,只有一個IP地址不明。而這個賬戶的署名是‘PAO001’。”

    阿爾文瞇了瞇眼睛。

    “‘Peace And Order’……秩序部成立初期的曾用名。”

    半年前,伊甸組織被瓦解,大量“異常人員”被逮捕,提坦市內部的異能覺醒者所剩無幾,秩序部也由原來專門針對變異者展開行動的特殊部門轉為凌駕于警察系統之上的、供水谷蒼介隨意驅馳的個人軍隊。

    而這個匯款賬戶直接歸屬于秩序部,這說明失蹤案多半與水谷蒼介有關。

    賀逐山恍然大悟——這就是秦御的砝碼,他知道自己對秩序部恨之入骨,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機會蛀蝕他們,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可能動搖他們巨大的、深扎于城市底部根基的線索。

    “你想我做什么?”賀逐山皺眉,“案發現場不復存在,重要證據也被刪除。現在再來查案,未免為時已晚。”

    “這些人失蹤后,忒彌斯系統很快沒收了他們的租房——你知道,在提坦市,普通人沒有房產權,只能通過每月定時繳納房租來獲取固定住所的合法居住權。那些租房已有新人入住,我估計絕大多數有價值的情報痕跡已被摧毀,但這兩位比較特殊——”

    “一個這個女孩,”秦御說,“她的房租是由室友繳納的,這個室友平白到手30萬,剛物色好自由之鷹區的新住處,沒來得及搬家,室內幾乎保持原樣;還有這個家伙,他們管他叫崔,三十歲,沒有正經工作,好像在做吃播?他很有錢,住在城市中心的獨間公寓里。那公寓產權不太干凈,歸屬于某個公司老板,秩序部不好直接下手,而恰巧這間公寓還在掛牌待售——我可以弄來中間人的聯系方式,讓你們上門‘看房’。”

    “給我三天時間。”賀逐山點頭。

    “兩天。”秦御抬眼,“我拖不起。隨時會有下一起失蹤案發生……我不能眼睜睜看著更多人消失。”

    “可以。”賀逐山思索片刻,“但你得給我提供所有我需要的物資。所有。”

    “當然,”秦御熟悉規矩,“我會先轉10萬給你當定金,你可以給我一個可靠的新賬戶。剩下的40萬……”

    “你真把我當賞金獵人?”賀逐山笑了,“我不缺錢。”

    他對秦御勾勾手,秦御略一皺眉,順著他目光,將那枚假冒偽劣的公司紀念掛件交到賀逐山手里。那是放飛白鴿的忒彌斯女神,印有“達文”標志。白鴿象征和平,但聯想到公司的所作所為,便覺得它用白鴿代表自己著實有些諷刺。

    賀逐山反復把玩,最終,在秦御的注視下,他將掛件扯成兩半丟進垃圾桶。

    ——他想要的從來只有這一件事,掀翻這個爛到骨子里的混沌之都。

    “正事談完了,比我想象得快。”秦御看看表,一邊咀嚼漢堡,一邊含糊不清地說。

    “你們不吃嗎?”兩人都不動手,只懶洋洋看他,這讓秦御一瞬間錯覺自己可能是動物園里狂啃香蕉的某種猿類展品。

    “他胃不好。”阿爾文淡淡地說。

    但秦御的眉毛立刻向上一挑,視線在兩人之間逡巡。

    “一直沒問,”他咽下一口合成肉餅,又恢復那副浪蕩子的混混做派,一瞬間簡直能和這廉價快餐店里所有烏煙瘴氣融為一體,“你倆是什么關系?朋友?保鏢?搭檔?”

    賀逐山還沒回話,聽見秩序官平靜搶答:“男友。”

    餐桌上出現了短暫的死寂,直到賀逐山噴出那口略微發酸的檸檬水,嗆得咳嗽不止。

    “哦,難怪。”秦探長見多識廣,對此毫不意外,“我在這坐十分鐘,他就拿眼神剜了我十分鐘,搞得我坐立難安,以為自己臉上有東西……把他哄好應該很辛苦吧。”

    賀逐山:“……”

    你話里有話,是在內涵哪方面呢。

    于是耳尖通紅的賀逐山不打算就這個話題發表任何看法,阿爾文卻坦然一笑:“我倒是有個問題想問秦探長。連秩序部都沒能發現Ghost的行蹤,您又是怎么聞著味兒追過來的?”

    秦御摸了摸他的狗鼻子,把煙頭摁滅在煙灰缸里:“一周前,他不是接了個活嗎?在古京街,刺薔薇私人俱樂部,中間人‘凱蒂’要偷大老板‘K’手里的某個內部程序序列碼,活兒干得很漂亮,圈子里都傳開了……”

    賀逐山悚然一驚,反應過來,想去賭這人壓根不該長舌頭的嘴:“秦御——”

    但秦探長憑借多年來和上司打太極的過人嘴皮素養,已在幾秒鐘內火速“叭叭”完畢:“我當時好奇是誰接的單子,就動用點內部權限查了監控。不怪秩序部長官們大發雷霆,一般人確實逮不住你,下手滴水不漏,沒留一點蛛絲馬跡……但唯一有一個地方露餡。”

    秦御說:“太干凈了,那么干凈的人,出現在刺薔薇這種玩……你懂的情/趣項目的俱樂部喝酒,沒點本事在身上,怎么能從群狼環伺里全身而退?所以你一定不是表面上的所謂的‘私人心理師’。為了洗脫嫌疑,你特意做了區域植皮手術,磨掉了虎口槍繭,秩序部因此判定你沒有武力威脅,把你列作無關人員放了過去。只有我,閑得沒事干,又去比對數月來你幾次接單的活動軌跡、出沒時間,以及殺人手……呃,我說錯什么了嗎?”

    餐桌上再次陷入一片死寂,賀逐山已經不想說話,秦御終于后知后覺意識到氣氛的不對。

    便見Ghost面無表情,一把捏碎了手里吸管。

    不知為何,秦御掃了眼他漂亮的臉,覺得這人好像在把吸管當做自己凌/虐。

    只有那位與他同行的混血男人笑意不減:“幾、次、接、單?”

    他一字一頓,語氣不善,秦御渾然未覺:“對啊。代號‘Error’的賞金獵人,身價榜上冉冉升起的第一黑馬。難道不是他嗎?”

    賀逐山幽幽的眼神里寫了兩個字“是我”。

    緊接著,“是我”變成了“你等著”。

    “Error。”秩序官把這個名字輕輕念了兩遍,明明在舌尖生出點繾綣,秦御聽了,卻不由膽寒。

    便見那男人微微朝賀逐山的方向俯了附身,笑著撩開他鬢邊碎發:“不會只有我不知道吧?”

    秦御終于恍然大悟,嗅到點秋后算賬的危險氣息。于是他三口兩口吞下最后一塊薯角,起身就走:“我還有公務在身,就不打擾了。你慢慢哄……啊不,慢慢聊。”

    拎著包拔腿開溜,險些沒被身后的賀逐山用可樂潑個滿臉:“秦御,你他媽現在就把50萬打我賬上——”

    作者有話說:

    秦探長有自己的cp,很快出場,我發誓這對是HE(

    68   暴雪(3)

    ◎“一朵白玫瑰不夠……就在這里再打一朵。”◎

    離開白鳥餐廳后, 天下起小雪。

    此時是七月之初,一年到頭最炎熱的時間。但天氣異常,季節紊亂,在提坦, 六月飛雪已非不尋常的景象, 行人們便見怪不怪, 撐起雨傘, 街上一時摩肩接踵。

    兩人沒有立刻離開蝸牛區, 而是擠入人群, 去超級線下市場里買了些食材雜貨。挑櫻桃時,賀逐山趁機和阿爾文搭話,問他想吃哪一種。而每回他在右邊問,秩序官就把臉向左邊扭, 他在左邊說, 就把臉朝右邊藏。

    原來人生氣了這么難哄,賀逐山后知后覺地想。想他平生殺伐果斷所向披靡,第一次手足無措, 就栽在秩序官身上。

    兩人相對無言地回了家。

    賀逐山哪里會做飯, 于是秩序官一個人在廚房, 把案板切得“當當”狂響, 賀逐山立刻遠離那團低氣壓, 翹腿坐在沙發里,一邊重讀機密案卷, 一邊為那顆無辜的大白菜默哀, 同時思索等會兒該如何拉下臉和人示弱。

    他想得太入迷, 極其自然從口袋里摸出根煙點了解壓。客廳里很快煙霧繚繞, 煙屁股就被人一手奪去。

    對方不知何時站到他面前, 蠻不講理,極霸道地把他整個人圈在影子里,輕輕拋下兩個字:“還抽?”

    賀逐山就有點想笑。

    但他沒敢笑,自知不占理,吃飯時,非常安靜地吞下所有秩序官強夾到他碗里的青菜,和喬伊一人一貓在廚房里大眼瞪小眼地洗碗,聽見隔壁那間訓練室里傳來“砰砰”槍響。

    這間訓練室很小,是由書房改作的,占地面積不過幾平方米,但配備了最新版本的全息環境模擬系統。插入不同芯片,就能配制出不同環境下的針對性戰斗訓練,兩人常用這一訓練系統來保持槍感。

    賀逐山推門進去,見秩序官正戴著VR眼鏡打靶。扣動扳機時面無表情,仿佛根本沒把成績放在心上,但監控面板里,那具50米靶靶心已被射穿。

    他聽到聲音,關閉VR模擬,回頭透過灰藍色鏡片瞥了賀逐山一眼,然后極淡漠地扭過頭去,垂眼裝彈,又是“砰砰”十發,把把十環。

    賀逐山忽覺得那靶有點無辜,好像是在代自己受過。

    喬伊本在兩人腳邊探頭探腦,見狀“喵”了一聲,立刻夾著尾巴遠離周身正冒寒氣的大秩序官。等奶牛貓挎著個飛機耳遛出老遠,賀逐山嘆口氣,靠在隔音墻上,下意識想在這種促膝長談的場合里點根煙,但被對方瞥了一眼,抬起的手只好抱臂環到身前。

    “你……別生氣了。”他笨拙地哄出今晚第一句話,這就是賀逐山苦思冥想四小時的唯一成果。

    果然,阿爾文不為所動。

    他只是垂眼調整配槍重量,將模擬環境修改至“雨夾雪”狀態,微微瞇眼,邊計算風力,邊尋找移動靶。

    等第一輪出靶結束,才將槍口一點,卸匣換彈,冷冷回了他一句:“你明知道我會生氣,還非要惹我?”

    訓練室里飄下片片雪花,羽毛似的,落在男人肩上。

    賀逐山頓了頓,收回目光:“那幾個中間人手里有我想要的情報,用錢買不來,我不得不這么做。”

    “不要偷換概念,”子彈殺風挫雪,準確點炸了從空中斜穿而來的移動飛靶。“我的問題從來只有一個:為什么瞞著我?”

    子彈越打越快,新一輪移動靶還沒彈射完,視域內已經空無一物。

    賀逐山沒有說話,但阿爾文余光一動,從他臉上讀出所有答案。

    ——因為那很危險,因為不想把你卷進去,因為我受傷從來都沒關系,只是害怕你擔心。

    “砰砰”的子彈聲越來越密,在狹小的空間內不斷回蕩。

    誰也不說話,只是槍聲一響疊著一響,仿佛電閃雷奔,雪落滿肩。

    直到秩序官摘下眼鏡,再次率先做出退讓,用拇指指腹輕輕摩挲發熱的槍膛:“我不需要這種保護……賀逐山,我不需要。”

    他的聲音很低,說起話來仿佛嘆息:“不顧一切地付出并非愛,而是自私的施舍。被瞞在鼓里永遠不會讓我覺得安全,反倒徒增惶恐、焦慮與偏執。”

    “我需要你,但我也希望被你需要。被你需要讓我覺得我真正存在,而不是永遠站在一旁……隔霧觀花。”

    他頓了頓,似是還想說什么,但最終,垂下的眼睫微顫,嘴唇一抿,把所有欲言又止吞入腹中。那一瞬賀逐山似乎在他眼底捕捉到稍許落寞,那是這個強大又隱忍的男人極少極少會表現出的脆弱。

    他的心便猛地一跳,第一次體味到某種愧疚的熱流。

    訓練結束,“雨夾雪”環境漸漸消失。頭頂的鼓風機不再“嗚嗚”哀鳴,房間里寂靜無聲,只剩下此起彼伏的沉默的呼吸。

    阿爾文嘆了口氣,覺得這貓根本不會明白自己在說什么。于是他壓抑住心底的煩躁,重新拿起槍,把配重和后坐力設定都上調到更困難的數量級,努力克制自己不去看賀逐山的眼睛:“算了,別站在這兒了。早點睡,睡前喝杯牛奶。”

    結果那人輕輕地說:“我需要你的。我從來都……很需要你。”

    飛行靶開始彈射,但秩序官手臂一顫,錯過了最佳射擊角度。

    “Error是你的名字。”賀逐山說,“你告訴我,你有一個母親留給你的中文名,謬悟。”

    “謬悟……謬誤。我不知道她為什么給你起這樣的名字,但達尼埃萊說……人類之所以偉大,是因為他們會義無反顧地選擇犯錯,即使知道前路叵測,依然會飛蛾撲火……你還不明白嗎?你就是我的錯誤,我唯一的錯誤,我是因為你,因為你錯誤的出現,才第一次知道自己是誰,第一次在墜入深淵前回頭……阿爾文。”

    他忽然喊他的名字,秩序官一怔,剛抬起眼,便覺一個帶著淡淡煙草香的人影靠過來,伸手攬住他寬闊的肩,又拽緊他的衣領,向下一拉,兩片柔軟的唇就貼到嘴邊。

    他的氣息那么燙,赤/裸一樣顫抖,主動索吻時又青澀又莽撞,卻帶著點這人慣有的不顧一切的孤注一擲的狠勁。

    賀逐山把自己所有拱手相讓,親自送進他愛的人懷里無處可逃。

    然后聽見他說:“那天你問我的問題——”

    “其實我心胸狹隘,不舍得你愛別人。”

    吻便如烈火燎原,一發不可收,從訓練室滾到走廊墻邊,又從走廊滾到臥室的床上。

    對方只愣了一瞬,下一秒,反客為主,那吻長驅直入,席卷過他口腔里所有敏感地帶,把所有不該被碰觸的地方都狠狠舔舐,烙下自己的痕跡,自己的標記。賀逐山便被吻得頭暈腿軟,幸好對方的手緊緊攬在他腰上,將他整個人錮在懷里,他不至于滑下去,只需要全身心地沉淪與迷醉。

    被褥松軟,到處是阿爾文的氣息。他身上那像遠山像風雪的清冷的味道,賀逐山埋進去,覺得自己像一只掉進雪窟的小狐貍。無路可走了,被獵人捕獲,被獵人擁有,被獵人糾纏。秩序官整個覆在他身上,用膝蓋頂壓他的大腿,他便動彈不得。

    于是那吻從發鬢到眉心,從眼角到鼻尖,耳朵,臉頰,下巴,一個又一個,一片又一片。

    賀逐山終于面紅耳赤、忍無可忍,推著對方肩膀掙扎起來時,兩手卻被那混蛋一抓,鉗制著握在胸前。他只得又乖乖承受,被阿爾文在臉上咬了一口。

    “嘶——你真是狗啊!”還沒罵完,牙印又被人舔了兩下。

    第二天還有正事要干——該死的秦御——兩人便沒有繼續胡鬧下去。

    但即使只是這種程度的肌膚相親,只是吻,就足夠相愛的人汗水淋漓,潮濕不堪,粘稠凌亂。

    他被單手抱進淋浴房,在意亂情迷的吻里,在對方的安撫下,不受控制,事后把下巴搭在對方肩上喘息。

    阿爾文像是輕輕笑了一聲,嘲笑他的繳械投降,然后把他撈到花灑下方,想替他脫去身上被污濁的襯衫。

    但那襯衫已完全濕透,薄薄地貼在胸膛與腹肌上,若隱若現,倒比不穿更耐人尋味。于是秩序官便抱著某種玩味的壞心思,干脆不再繼續脫,就這么擠出點洗發露,手揉搓著泡沫,在他發上輕輕打抓。

    他從身后貼過來,用胸膛靠著賀逐山后背。兩人渾身都濕了,賀逐山便在余潮里微微喘息,感受對方有力的心跳。

    直到第二遍沖水,阿爾文終于回過味來,貼到他耳邊,故意壓低聲音用熱氣和他說話。“你太狡猾了……故意說這種情話來哄我歡心。”

    拙劣的計謀被人看破,耳朵尖就顫巍巍立起來,無法自控地漫上點紅色,但他依舊輕笑著理直氣壯:“那要怪你自己沒有定力——”

    話未說完,喉結被人捏住。

    這感覺就像被對方掌握了所有情緒,所有理智,乃至靈魂,人格,生命……賀逐山頓時渾身一僵,咽了口口水,卻沒有掙開這帶著明顯控制意味的動作。

    “下不為例。”對方蹭了蹭他的側臉,用牙輕咬他的耳垂,“這是最后一次,你最后一次騙我。再讓我逮到現行……”

    那人瞇了瞇眼,像是在思考,最后嘴邊浮出點笑:“我不保證我會做出什么。”

    賀逐山聞言挑眉,微歪頭,用一種狡黠、不屑、挑釁的目光隔水霧看人,仿佛根本不把秩序官的警告放在心上似的。

    然而下一秒就在對方堪稱流氓的無恥之言面前一敗涂地。

    “比如,你不是喜歡去‘刺薔薇’嗎?”

    阿爾文說,同時手從他左耳垂處的白玫瑰滑下,游到肩上,又游到胸前。

    “你喜歡‘刺薔薇’的花樣,我便舍命陪君子。一朵白玫瑰不夠……就在這里再打一朵。”

    “于是每天早上起來穿衣,你就知道聽話。”

    作者有話說:

    審核,他們只是打了個啵啊!!!!!!!

    69   暴雪(4)

    ◎略走一點劇情。◎

    這晚喬伊獨占了賀逐山的大床, 因為他主人被某個秩序官長手一撈,帶到了自己被子里。賀逐山習慣側睡,微微蜷縮,是一種沒有安全感的睡姿, 阿爾文見狀, 就從身后環他, 一只手攬他的腰, 輕拍著哄他入睡。

    早上醒來時, 賀逐山發現頸后有兩枚淺淺的青紅色的牙印, 他無話可說,只好去找件高領黑色打底衫略作遮擋。但當他迷迷糊糊坐在被子里伸手套衣服時,忽猛地想起什么,臉在一瞬間紅成柿餅, 襯得耳邊那朵白玫瑰愈發清麗。

    他一整天沒給秩序官好臉色, 對方也不惱火,仿佛覺得貓炸毛是一件很理所當然的事情。他們便在蝸牛區街頭和秦御的線人碰頭,拿到了對方提供的有記錄功能的定制智能虹膜。

    這種虹膜能自動記錄使用者看到的所有畫面信息, 并在事后把所見所得還原成3D立體空間模型, 相當于某種實時VR視頻處理器。佩戴完畢后, 兩人前往案發地。

    失蹤女孩叫阿寧, 住在蝸牛區夜市場附近的貧民窟。兩人扮作公司員工上門, 要求進行居所回收前核查房屋損耗程度的通行常規程序。那室友沒有懷疑,叼著電子煙就讓他們進來。

    租房不大, 是個小兩居室, 客廳約莫十來平方米, 兩人進門時, 沙發、茶幾、多功能餐桌等大件家具已被運走, 幾只折疊箱躺在地上,里面堆滿了短裙、皮褲以及內衣等雜物,冰冷的金屬地板上因靜電吸附蒙著層薄薄的灰。

    “中控系統還沒關,”那女孩吞云吐霧,瞇著眼說,“你要記水電數據的話,登賬號就能看到。哦,臥室里我貼了面墻紙,因為紅色更能讓男人產生性/欲,對我的生意有幫助——現在撕不下來了,這個應該不用賠錢吧?”

    “……不用。”阿爾文瞥了賀逐山一眼,那人正小心地從床與柜之間橫穿。女孩屋里有一種散不去的淫/靡的味道,他顯然意識到那是什么,于是貓潔癖病發,挑挑剔剔,十分謹慎地選擇著自己的落腳點。

    女孩聞言滿意點頭,彎腰打開音響系統,震耳欲聾的電子樂轟然炸起,阿爾文不得不在這種令人暴躁地鼓點里假戲真做地向她問話。

    “這間房為什么鎖了?”

    賀逐山站在阿寧的臥室前明知故問。

    “之前的室友失蹤了,”女孩狀似若無其事,夾煙的手指卻微微一顫,“警/察辦案,貼了封條,不讓隨便進。”

    “鑰匙呢?”

    “說了不讓進,你是不是聽不懂話——”

    女孩正要發作,一面全息投影忽彈至眼前。屏幕上密密麻麻列著三年內她在古京街所有以陪酒為由違法兜售毒/品的確鑿證據,右上角則烙著一枚代表秩序部的圓形徽章。

    “合作,然后一筆勾銷。”她看著那高大男人對自己微微一笑,灰褐色眼睛里卻盛滿深黯的寒光。

    “……成交。”女孩只得悻悻掐滅電子煙。

    阿寧的臥室也不大,窗朝南側,正對蝸牛區夜市場,暮色四合時,能看見那些隱沒于城市骯臟角落的跳蚤們紛紛登場,在刺眼而紛呈的彩色霓虹燈里竊竊私語,完成見不得臺面的灰色交易。

    不大的兩面窗被幾條橫斜的木板隨意釘著,光束便被分割成幾段照入。

    賀逐山皺眉,探頭出去,目光在四周逡巡一圈——出租房很高,在17層,而外墻老舊,因常年遭雨水侵蝕而墻皮剝落、骯臟不堪,但沒有任何人為痕跡,據此判斷,至少半個月內,沒有任何人攀爬闖入,這說明如果阿寧是遭人綁架而失蹤,這個人絕不是從窗外進來。

    賀逐山瞇了瞇眼,將目光投向屋內。

    屋里有一張床,一張梳妝桌,一只單人小沙發,一個多功能茶幾,一個人形衣帽架,還有兩排大衣柜。床頭有一只玻璃魚缸,賀逐山敲了敲,那金魚是假的,正在吐虛擬泡泡。

    墻上則釘著些明星海報,大多是妝容前衛的女歌手,一本收納冊里,輕輕翻開,投影浮現而出,是幾張大型虛擬共享線上演唱會的入場紀念票。

    賀逐山凝視紀念票根若有所思,片刻后,繞至桌前。桌上的各色彩妝與護膚品琳瑯滿目,高矮成群地整齊排成數行。臺燈上還掛著幾只最新款頭戴式耳機,燈下是幾只會唱歌跳舞的微型投影手辦,幾份紀念款全景聲線下特別發售版唱片——都是一碟難求的最新大爆款。

    賀逐山蹲下身,在桌后發現了電源插口。

    整整三排多頭插口,足夠同時給十數個電子產品充電。賀逐山義眼微投射出藍光,便在插口附近掃描出多個重疊的指紋和劃痕——阿寧沒少插拔用電器。

    “長官,三分鐘到了。”那女孩探出個頭,小心翼翼地提醒。

    執行警/察在室內加裝了警報系統,一旦有人闖入超過三分鐘,就會自動撥通警局的報警電話。

    但是沒關系,智能虹膜已記錄下一切,包括那些調查者沒法在三分鐘內立刻察覺不對的幽微細節——兩人交換個眼神,并再次警告女孩不必多嘴,然后揚長而去,沒有碰那兩杯廉價咖啡。

    下午,他們又前往城市中心廣場,如法炮制,進入了另外一名失蹤人員“崔”的家中。崔出手闊氣,居住的獨間公寓很大,有更專業的“公寓管家”專門負責看管,他們只得扮作有意租房的暴發戶情侶,在中介的陪同下走走轉轉,離開時還收到對方悉心準備的一捧玫瑰,被祝愿“意篤情深、百年好合”。

    “祝人活一百歲是詛咒吧,”賀逐山冷冷地說,“在提坦市,多活一天都算折磨。”

    “起碼意篤情深這件事沒有說錯。”

    “……你該改改你這隨時隨地向我表白的陋習了。”

    他們返回家中,立刻將智能虹膜收集的所有數據通過加密傳輸發給秦御,探長回了句收到,半小時后,賀逐山的通訊器上彈出一條從活動IP地址發來的垃圾廣告。

    “您的定制款性/愛空間VR已完成模擬配置!歡迎再次下單哦!本司誠提供各色情/趣項目體驗,包括地鐵車廂play,學校教室play,露天溫泉play,只有你想不到,沒有你‘做’不到!”

    阿爾文:“還有這種功能?”

    賀逐山:“……”

    秦御,你和你的技術警同事都應該去查查心理健康。

    賀逐山黑著臉開始下載附件,等待解壓時,阿爾文翻出兩只VR模擬艙。

    這款YE113型模擬艙是幻夢游戲公司三年前發布的一種非游戲用模擬艙產品。它的工作原理和外觀與世面上絕大多數型號的幻夢游戲艙都類似:外部呈橢圓流線型,體積約莫只容一人身,內部則填滿了某種特殊神經類軟膠質體,將使用者完全包裹,并通過電極或接口與其大腦皮層神經系統活動相連。

    YE113款式較老,沒有配備腦機接口,而是通過多個浮動電極來捕捉使用者腦部的生物信號——但這正是賀逐山需要的,他絕不可能允許公司芯片直接與自己大腦相連,天知道那會導致什么嚴重的后果。

    此時,他們將已轉錄好的全息VR數據導入模擬艙,加載完畢后,就可以全方位、全感官地體驗已錄制好的虛擬世界。這使兩人得以不受時間限制地在案發地點盡可能尋找殘余蛛絲馬跡。

    他們首先進入阿寧家中。

    模擬艙中的阿寧臥室和白日所見完全一致,無論是化妝品的擺放、衣服的堆疊,還是木質地板上的灰塵與刮痕,甚至連窗外夜市場的嘈雜之聲也活靈活現,一切生活氣息都被計算成冰冷的數據,以程序運行的方式在兩人腦內渲染。

    賀逐山重新察勘房間四處,轉了三圈,最終在床邊停下。

    “沒有打斗痕跡,也沒有血跡,”阿爾文說,“屋內沒有明顯被翻動的痕跡,高額財物與身份證件都未丟失,阿寧本人的電子賬戶也沒有任何款項進出……找不到作案動機,和秦御說的一樣,這是徹頭徹尾的‘意外’失蹤。”

    賀逐山點頭,他也注意到了這些細節。但這正是整個案件中最不尋常的地方——因為失蹤必然事出有因,“意外”絕不存在。

    “我還查看了失蹤當天的周圍監控記錄,但夜市場的環境過于復雜,貧民窟內部的住宅樓出口也很多,幾乎沒法排查出有效線索……”

    “崔的呢?”

    阿爾文說,同時登出虛擬空間,將VR模擬調整到崔的公寓。

    崔的公寓南北貫通,采光良好,空間寬敞,內部的家具陳設也以冷淡、大氣的灰色系簡潔風格為主。下午的陽光斜斜照入,如薄霧般蓋在兩人肩頭,下沉客廳的透明玻璃茶幾上還擺著幾本納米屏雜志,沙發上則整齊疊有幾條價值不菲的針織羊毛毯。

    由于警察封鎖消息,中介并不知道失蹤案的事情,他只以為上一名租客是因無法繳納昂貴的租房費而連夜跑路,所以當時還忿忿地告訴二人,這家伙連行李都沒有帶走,他們破門而入時,一杯鮮榨檸檬汁還倒在案上,滿地粘稠。

    “城市中心廣場的所有道路與建筑物附近都有監控探頭,無拍攝死角,秦御從警局內部系統偷來一份當日的監控資料。下午15點26分,崔親自開門,拿走了他訂購的一份日料店刺身外賣,15點31分,崔作為職業吃播,在他的世界網頻道上開始直播。17點12分,崔結束直播,把垃圾袋丟到門口準備讓保潔機器人收走,19點整,崔打開門,讓物流公司取走了他于一天前提交過退貨申請的……呃,中型家用冰柜?”阿爾文頓了頓。

    “再之后崔就神秘失蹤了,仿佛人間蒸發,他沒有離開過公寓,但公寓里也沒有他的身影。”

    賀逐山點點頭,進入崔的臥室。

    與阿寧的臥室相比,崔的臥室顯然更加整潔大方。用于全方位捕捉直播時五感的感官收集設備成排擺放在長桌上,電腦椅靜靜躺在一旁,椅背上則搭著件整齊熨燙過的白色襯衫。雙人床很寬闊,鴨絨被鋪蓋其上。床頭頂部懸有三只點射光吊燈,照亮墻上的一副印象派油畫,風徐徐吹來。

    “和阿寧一樣,沒有明顯被翻動的痕跡,沒有財物失竊,沒有血跡,沒有打斗——”

    “不,有,”賀逐山忽然打斷,“沒有痕跡就是最大的痕跡。”

    他在桌邊蹲下,昂貴的楠木地板光滑無塵,正反射著金斑似的雀躍陽光。而賀逐山小心拉出電腦椅,六只滾輪在地上摩擦,發出輕輕的“唰”的聲響。所過之處,雖不易察覺,留下了一道極淺極淺的刮痕。

    4號位的滾輪上沾了枚礫狀物,多半是崔不小心帶進房間的。

    “資料顯示,崔由于常年做吃播,是個兩百斤的胖子,在全息直播里,他經常坐在電腦椅上滑來滑去,在這種重量的壓迫下,地板不可能沒有任何椅輪留下的磨損痕跡。”

    阿爾文立刻跟上了他的腦回路,眉頭微皺:“地板被人更換過。”

    “不止地板,整個房間都被人處理過……”

    “這幅莫奈油畫是個贗品。但崔最討厭‘假冒偽劣’,他絕不會購買贗品。畫也是后來掛上的。”

    他們將重新鋪設的楠木地板全部拆除,露出其下暗灰色的冷冰冰的混凝土層。然而就在這一層水泥表面,出現了難以消除的噴濺狀血跡。兩人根據血跡的噴射方向、大小和出血量推斷崔大致的遭襲擊位置,迅速將大床挪開,則在原本被床底覆蓋的地面,和油畫之后的墻體上,發現了數枚拳頭大小的深淺暗坑。

    “崔被人殺害了。”阿爾文皺眉,“殺手力氣很大,根據推算,拳頭力量至少能達到2000公斤……但在提坦市,只要植入戰斗型義體,就算是一個營養不良的十歲孩子,也能通過上載動能完成這種水平的肉搏攻擊。”

    “如何完成攻擊不重要,”賀逐山說,“重點是……誰要攻擊崔?這個人又是怎么進來的?”

    監控攝像顯示,當天沒有人進入崔的公寓。

    而窗戶也沒有任何被撬開、被翻動的跡象,這說明崔從始至終,都是獨自一個人在家。

    那么這個人是何時進入,又是怎么進入崔的臥室,這幾天他是藏在衣柜里,還是躲在別的什么地方耐心潛伏多時?

    賀逐山微微皺眉,有一瞬間,他覺得什么東西在腦海中一閃而過,他察覺到了蹊蹺之處,但又一時不能捕捉。

    直到他離開崔的臥室,重新進入客廳,站在昂貴的真皮沙發前,靜靜凝視那幾條擺放整齊的針織羊毛毯。

    “中介說,他進門的時候,崔的納米雜志就隨手丟在地上,東一本,西一本,檸檬汁倒在地上。崔不會收拾房間。”

    “崔的直播時間總是晝夜顛倒,鏡頭里整個人頭發亂糟糟,襯衫扣子會扣錯。他的粉絲會在互動區提醒他,然后他就會笑哈哈地當場重系……”

    “崔不會做飯,懶得出門做節目的時候,他就會點外賣應付。”

    “崔沒有良好的生活習慣,或者說,他生活不能自理。但他的客廳、廚房、甚至衛生間都保持得相當整齊。尤其是冰箱,所有食材擺放分門別類井井有條,根據生產日期前后排列。”

    “有人在照顧他。”阿爾文皺眉。

    “仿生人管家。”賀逐山近乎呢喃。

    “你還記得阿寧的臥室嗎?”他終于捕捉到了那點靈光,陷入思考時習慣性揉捏自己的下巴尖,阿爾文看在眼里,忽然覺得喉嚨發癢。

    而賀逐山并未察覺:“那些雜物,那些灰,她們合租的客廳……這兩個人的工作也是晝夜顛倒,總在俱樂部陪酒喝得酩酊大醉,據此推測,一般情況下,她們不會也沒時間培養出保持家居環境整潔良好的個人習慣……但阿寧的化妝品和衣物都井井有條,墻上的海報四角釘得整整齊齊毫無偏差,角落深處的人型衣帽架和床頭之間則空著半米空間,墻壁上有刮痕。我一直在想那個刮痕是怎么造成的……現在我明白了,那里曾擺放有一個仿生人充電艙。”

    他喃喃自語,腦海里卻能回憶出阿寧臥室中的所有細節。隨著他話音落下,兩人陡然對視,幾乎心念電轉間同時意識到什么,阿爾文立刻調出那段監控攝像。

    19點整,物流公司敲門,崔露出半張臉,片刻后,巨大的可折疊快遞包裝箱出現,員工操縱機械臂搬起退貨冰柜,并幫崔關上門,從此以后,崔再也沒有出現。

    “崔確實訂購過家用冰柜,但那是半個月前的事情,是為了儲藏更多的生鮮食品,崔喜歡刺身。崔還曾在直播里提到過新冰柜的自動制冰功能相當令他滿意,既然如此,他為什么要突然退貨?”

    “放大。”賀逐山忽然說。

    監控攝像被放大,崔的半張臉愈發清晰。

    他臉上噙著一貫和藹的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

    “崔的刷牙方式不太正確,有楔狀缺損,側切牙形狀不規則,但監控里,這顆牙的橫切面是完美的。”

    賀逐山深吸一口氣:“這不是崔……而是仿生人偽裝的崔。崔已經死了,尸體就在那臺冰柜里。”

    70   暴雪(5)

    ◎“打住,我還沒和你上過床。”◎

    “不僅僅是崔、阿寧, 所有被強制封案的失蹤案受害者,都曾有過仿生人或者低級基礎功能款機器管家的購買記錄。”秦御一邊啃菠蘿牛肉漢堡,一邊皺眉翻動剛打印下來的消費記錄單。

    上午十點,秦御再次與賀逐山約在白鳥餐廳碰頭。線上通訊當然方便快捷, 但在提坦, 任何等級的加密線路都不絕對安全, 一旦引起忒彌斯的警覺, 必然會遭到監聽破解。所以賞金獵人和大老板們永遠選擇在俱樂部見面, 開一瓶香檳, 坐下來,點著雪茄慢慢談幾千萬的大生意單。

    秦御也不例外。他和“線人”從來都是當面說話。而且為了避免被賀逐山嘲諷“審美單一”,今天他還特地提前點了兩份剛推出的巨無霸漢堡套餐。

    “你認為是仿生人綁架,或者說殺害了它們的主人?”秦御三下兩下把面包皮咽進去, 灌了口可樂, 含糊不清地向賀逐山發問。

    “我只是說有可能,”賀逐山微微皺眉,“從現場殘留的痕跡來看, 基本可以認定是家用仿生人管家對阿寧與崔發動攻擊, 但也不能完全排除其它的可能性, 畢竟在證據鏈完善以前, 那都只是一種推斷。”

    是一個十分謹慎的回答。

    “這聽起來太扯了, ”秦御說,“搞什么?仿生人覺醒?機器革/命?這又不是2038年的底特律……等等, 上錯了吧, 我們沒點熱奶茶啊?”

    “我點了。”阿爾文對服務員點點頭, 小姑娘立刻漲紅了臉, 支吾著落荒而逃。

    陶瓷茶碗上貼著一條備注單, 秦御眼皮一跳,目光瞟見一長串文字:“請不要使用茶包,已自備紅茶茶餅,泡茶水溫需保持在95度以上,并更換無乳糖奶,外加半管白砂糖。”

    “……喂,吃刀頭飯的人這么嬌氣真的好嗎?”秦探長感到一絲恨鐵不成鋼。

    而對方恍若未聞,只是把那杯熱飲推到賀逐山面前,又替他推開漢堡餐盤:“熬夜傷胃,喝點。垃圾食品就別吃了,容易發油。”

    秦探長在這數落里心虛地摸了一把臉,發現眉梢眼角各冒出一顆上火痘。于是他頓時有一種被內涵的無能狂怒,手里的雙層牛肉餅漢堡一點都不香了。

    賀逐山平靜接過奶茶,極其乖巧無聲地喝了半杯。他喝完后習慣性抿唇舔舐,那神色有點像懶洋洋的家養暹羅貓。

    “也許是覺醒,也許是革/命,畢竟機器有時比人類更像人……”他用小勺攪動奶茶,說到這里忽然垂眼一頓,像是想起了什么老朋友,沉默片刻,又繼續道:“但如果只是單純的機器故障,秩序部,或者說公司,他們為什么要花大力氣封口封卷?”

    “也許是怕影響到仿生人產品銷量?”秦御猜測,“之前的‘定制情人’不就是嗎,因輿論原因遭到顧客抵制,公司被迫免費回收所有已售產品,直接導致當月股票連續三日跌停,掀起了近三十年來最大的一次經濟危機——”

    “但達文是經濟危機的唯一受益者。”賀逐山提醒道,“它以最小成本收購了A.Y.N.農業生產公司最后的股份,徹底吞下了所有財富空間,成為提坦名副其實的統治者。經濟危機不過是風暴的偽裝。”

    “銷量下滑?公司不會在乎這種事,”賀逐山說,“在提坦,達文是單級壟斷,任何在A類產品上虧損的羊毛,它都能通過別的方式出售更多BCD類產品,從羊身上一根一根薅回利益。‘此地無銀三百兩’,它這么做一定有別的理由。”

    秦御沒有反駁,顯然,他也認為賀逐山說得沒錯。

    但原因到底是什么?是什么讓公司不辭辛苦也要多此一舉地毀尸滅跡?

    他把冰塊嚼得嘎吱嘎吱響,一邊灌可樂汽水,一邊瞇著眼陷入沉思。

    “但這些只是邏輯推斷,想確定公司的真正目的,必須抽絲剝繭找到實證。現在的首要目標是找到那些仿生人——程序也好,零件也好,檢查機器要比審問人類簡單得多。”

    秦御點頭,被賀逐山的提示拉回現實:“但除了阿寧和崔,其他失蹤者的個人財物已經轉交給親屬,包括那些仿生人管家。貿然上門很容易打草驚蛇,我只能一個一個排查。不能從系統里直接檢索,會引起忒彌斯的注意,手動比對則需要消耗大量精力,有線索我會第一時間通知你——”

    “正常點通知,”賀逐山面無表情,“再給我發垃圾廣告,我就把你,還有那個林,一起打包舉報給忒彌斯。”

    秦御不以為恥:“這么害羞干嘛,不會有人25歲還沒有性/生活吧?”

    賀逐山始料未及,被一口奶茶嗆得直咳。

    秦御當場頓住:“真的啊?對不起對不起,不是故意戳你痛處。”

    賀逐山:“……”

    只有秩序官笑而不語,拍了拍貓的后背。

    兩人與秦御分別,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趟小布魯克林。彼時福山又在給小男孩弘太更換義體右腿彈簧零件,弘太則抱著5代機器人,興致勃勃地坐在舊皮沙發上看電視節目。

    “你怎么不常和同學在巷子里踢足球啦?”郁美端來小餅干,笑瞇瞇地問。

    “哦,他們都在玩‘廢土之下’,一個跟‘永恒之主’差不多的幻夢游戲,沒時間和我踢球。況且他們也不喜歡和我踢球,我總是一摔倒就爆零件……像個NPC。”弘太有些委屈,蔫巴巴的,像只落水小狗。

    兩人進門時福山正因為這句話對男孩吹胡子瞪眼:“你不準說自己是殘廢!你把我這個機械師放在哪里!我不要面子的么!我現在給你做的是全提坦市最好的義體腿!”

    “阿爾文!”只有5代機器人瞥見秩序官身影,兩根小天線立時豎起來,一把撲上男人大腿:“好久不見!”

    郁美回身,對他鞠了一躬:“您好,喝杯熱茶嗎?”

    賀逐山皺眉,微微瞇眼,不著痕跡地收斂起那點不快,提溜著小機器人的天線把它拎到一旁:“……你們什么時候變這么熟了?”

    “當然!你不在的時候,阿爾文先生經常——唔唔唔唔唔!”5代得意地豎著耳朵,剛要滔滔不絕地像Ghost炫耀,就被郁美捂著發聲器抱起來。

    在賀逐山狐疑的目光下,郁美笑著說:“當然,您不在的時候,阿爾文先生有時會來陪5代下棋。他總是放水,5代玩得很開心。”

    阿爾文?下棋?放水?這三個詞在賀逐山腦海里短暫地進行了幾次排列組合,但每一次組合的結果都讓賀逐山由衷地感到違和,他實在無法腦補阿爾文哄孩子的模樣。

    ……但又好像沒什么不對。

    賀逐山偷偷瞟了眼對方的背影。

    秩序官看似高傲、冷漠、強勢,但其實總是那么溫柔。

    阿爾文莫名其妙被他盯了少頃,用眼神比出一個“?”。

    賀逐山立刻扭開頭去,假裝偷看和他無關。他是來找福山取藥,自從吃藥一事被阿爾文說破后,他就被剝奪了自主服藥的權利。秩序官總是盯著他,準確地計算每日用藥量,定時清點藥瓶里剩余的藥片顆數,如果對不上,還是那個后果,“我不保證我會做出什么。”

    阿爾文說。

    于是賀逐山嘆了口氣,每晚抱著枕頭溜上阿爾文的床。阿爾文從背后來摟他、親他,和他說些亂七八糟臉紅心跳的情話,他就能在對方的氣息里沉沉入睡,比什么利培酮、氟奮乃靜有效得多。

    5代纏住阿爾文,希望他再和自己下一盤棋——福山這個老頑固,從來不讓它哪怕一顆子!小機器人打起滾來也屬于胡攪蠻纏那型,阿爾文一時進退不能,賀逐山得以獨自跟福山進地下室取藥。

    臨行前他收獲了秩序官一個警告的眼神,但只面無表情地全當沒看見。

    地下室依舊昏暗,那些大大小小的改造植入體和機器零件還都冷冰冰躺在桌案上。福山搬來梯子,爬到高處,在凌亂不堪的儲物柜前撓頭翻找。

    正專心致志配藥,忽聽見身后人冷不丁問:“阿爾文,他常來找你做什么?”

    一回頭,賀逐山正靠在門框上。

    光斜斜地照過來,是整齊的一束線,像霧一樣輕輕蓋在他臉上,顯得骨骼輪廓那么分明,鼻梁高直,眼珠清透,一雙微長的眼抬起來向上看,羽扇似的睫毛掀起,便像鶴羽斜飛,有一種清冷而出塵的鋒利。

    福山便若有趣味地瞟了他一眼,覺得這個晚輩生得過分漂亮,總拿著刀砍砍殺殺屬實有些委屈那張臉:“想知道,為什么不自己去問他?”

    對方不語,只把眼皮一翻,明顯是在說:“我要愿意問他,還在這里多此一舉?”

    福山就笑:“他可不是來找我。他來的目的和那朵白玫瑰一樣……他來準備‘禮物’。”

    禮物?

    賀逐山一怔,下一秒,幾乎出于某種本能,他望向自己右手。

    冷白的皮膚被昏暗籠罩,無名指根微微閃爍寒光。那是阿爾文送他的戒指,純銀光面戒,內刻兩人名字代號的第一個字母,“A”與“G”。

    于是那兩個字母仿佛烙鐵,此時微微一灼,不疼不癢地燙了賀逐山一下。

    “沒錯,純手工定制哦,”福山一眼看出他的內心活動,露出個“嘖嘖嘖不愧是小情侶”的姨母般的笑容。于是他也不顧藥配沒配完,又翻箱倒柜從雜物里搬出一大堆火吹、拋光機、不同型號弓形鉆各一,向賀逐山展示:“這還是我爺爺留下來的手藝和工具,如今的年頭,可沒幾個人會做嘍!”

    長吁短嘆。

    “你們現在是什么關系?”老頭發已花白,但八卦心不改:“情人,戀人……還是愛人?”他被賀逐山幽幽地瞪了一眼,立即擺手作“行行行不問還不行嗎”狀,將藥片密封裝袋,隨手拋去:“給你調了下藥量,根據記錄數據,你最近的睡眠狀態都不錯,平均時長超過6個小時。怎么,換了張新床?”

    “……我怎么知道。”對方頓了頓,不耐煩地模棱兩可,但耳尖微微一紅。

    “唔……但是戒指可不要隨便戴在無名指上哦。”福山笑瞇瞇。

    “為什么?”賀逐山全身上下的浪漫細胞加起來可能一只手都數得過來,對于“戒指的意義”這件事,沒人提醒,他就全然意識不到。那戒指阿爾文不準他摘,沖涼洗手都不行,有時賀逐山閑極無聊,會掰弄著手指把它換來換去戴,而阿爾文每次撞見,都要鄭重其事親手把那戒指再戳回無名指。

    “無名指代表已婚,你個笨蛋。”福山放肆地嘲笑他,“哎呀哎呀,我是不是說破了年輕人的小心思!”

    賀逐山愣了三秒,三秒后,肉眼可見地懵住了。

    他眨眨眼,終于后知后覺察覺到秩序官那幼稚而偏執的占有欲。

    賀逐山抱著個大折疊箱走出福山家,阿爾文正靠在車門上等他。他兩只手插在羊毛大衣里扮酷,見狀要替他效勞。但賀逐山立刻把手一扭,婉拒他的好意,好像那箱子里藏著什么寶貝似的。

    阿爾文問:“什么東西連我也不能看?”

    “你不能看的多了去了。”貓高傲地答,卻渾然不知,在阿爾文眼里,他的毛絨尾巴已經快翹到天上去了。

    車上,賀逐山抱著折疊箱坐在副駕,手肘撐在窗前,目光放空地盯著車外建筑不斷向后,手時不時下意識摩挲無名指上那枚某人送的銀戒。

    于是阿爾文將他的所有小動作盡收眼底,須臾間恍然大悟,終于在等信號燈時挑了個空明知故問:“你和福山聊什么了?”

    “你猜。”

    “不猜。”他笑起來,仿佛欲拒還迎,等著賀逐山自投羅網。

    但對方狡猾至極,并不上他的當,阿爾文不猜,他就不說話。

    直到車動起來,夜色里燈火斑駁,一片片落在兩人臉上,閃爍的光霧營造出某種曖昧的氣息,但不是暗流涌動的試探,而是某種終于打開天窗,坦誠相對的歡喜與柔軟。

    “嘖,5代什么都好,就是管不住嘴。”終于,秩序官讓步,他搖搖頭,向對方坦然承認自己所有的心思。

    “什么都好?”

    “你連機器人的醋也要吃?”

    賀逐山赧然片刻,自覺好像有點道理,車里隱約飄起了醋味,于是他立刻故技重施扯開話題:“那戒指……你做了多久?”

    秩序官笑笑:“沒多久。”

    “沒弄傷吧。”

    “沒有。”

    “胡說,你指腹有兩個水泡。還騙我說是蒸汽鍋燙的。”

    “你這么關心我啊。”阿爾文笑了笑,并沒有看他,只是單手打方向盤,同時輕輕摩挲右手食指、中指的傷。

    賀逐山又頓了片刻,不好承認他的關心——他可不能說他夜里魘醒時,冷汗淋淋,會回過頭來看對方的掌紋入睡。他有些懊惱,覺得今晚可能喝了秩序官的假茶,總在勤勤懇懇給自己挖坑,并且頭也不回地往下跳。

    他不語,阿爾文也并不追問。他便扭過頭去看秩序官的眼睛——光影飛紅,絲絲縷縷的彩色的霧像游魚一樣從他們身邊、他們之間流過去。于是一時間,賀逐山覺得一切停滯了,仿佛他又回到小時候,是那個終于見到命中暴雪,為一片雪花歡欣雀躍的小孩。

    他便心神一動,下意識問:“我們現在是什么關系?”

    按福山的說法,是情人,戀人,還是愛人?

    阿爾文目不斜視,只盯著前方車流,半晌才歪了歪頭,像是思考似的半瞇起眼:“唔……你說我們是什么關系,我們就是什么關系。”

    賀逐山絕不饒人:“那我說我們只是普通朋友呢?”

    對方聞言一笑,那些偏執的占有、頑固的霸道立刻突破偽裝強勢顯露,斜眼瞟了賀逐山須臾:“那你最好重新說……”他一字一句,像是警告,“畢竟我沒聽說誰會和普通朋友擁抱、接吻、同居,一起吃飯睡覺洗澡……甚至上床。”

    “打住,我還沒和你上過床。”賀逐山義正詞嚴。

    “會有那一天,”秩序官胡攪蠻纏,“某個25歲還沒有……唔!”

    “性/生活”三個字尚未出口,副駕駛上的人臉色一黑,惱羞成怒地捂住他嘴:“不準說!”

    阿爾文就笑,輕輕在他掌心啄下一口。

    于是他這一笑,賀逐山覺得那根名叫“阿爾文”的刺又往心頭深處扎進去半寸,并且一點一點膨脹,一點一點柔軟地占滿了整個胸膛。車恰巧在此時脫離航行軌道,緩緩下落,進入自由之鷹區,在十字路口拐向家門。

    車停下來,阿爾文松了手剎。他兩只手都空出來了,可以撥開賀逐山。但他沒有,任由對方欺負,就這么只露出一雙眼,帶一點笑地盯著他。

    然后賀逐山發現,他的秩序官,有一雙過分動人的琥珀一樣的眼睛。

    他終于松開手,就在這昏暗里盯著對方。

    然后他笑著說:“那或許我可以只有一個普通朋友……這世上我只要這一個朋友。”

    世界那么喧囂,燈火璀璨,車水馬龍。但在這一方小小的寂靜的角落,只有他們兩個,只有開始輕輕飄下的小雪粒,一點一滴蓋住了過去的所有孤獨與荒蕪。什么聲音都聽不見了,只有對方的心跳。光五顏六色,自四面八方奔來,像劍,像刀,紛亂地掃,把車勾出不停變化的幻想般的影子。

    但它同時使四目相對的眼睛那么亮,那么柔軟,好像盛了一個人一生能給出的所有情與愛,所有一切都盡在這里,然后相互誠摯地把對方裹進去。

    賀逐山不再猶豫,安全帶也顧不上解,就那么抓在手里,探身湊近去吻阿爾文。

    先吻了吻他的指尖——舔舐過那些因為自己而留下的傷口:“疼嗎?”

    然后是眼睛,鼻尖,臉,嘴角。

    唇齒相依,舌尖再度曖昧不清地糾纏,呼吸灼紅了彼此的臉,這個吻飽含情/欲,但誰也沒有否認,誰也不再逃避。他們在霓虹與飛雪里,終于看清彼此的一顆心。

    那吻把車里的所有空氣都點熱、點躁,阿爾文捧住他的臉,扶住他的后腦,一遍又一遍,盡情而恣意,不加收斂地加深、索取了這個吻。

    于是在紛亂的水聲和喘息里,在滾燙的無法克制的顫動里,想要占有對方的念頭一次次浮現,一點點膨脹。賀逐山向后仰頭,露出修長而白皙的脖頸,阿爾文便俯過去,在他的鎖骨上、肩窩里,在冷青色的血管旁,留下一個個暗紅色的咬痕與吮/吸。

    賀逐山終于在一片混亂里艱難地摸到座椅調節器,“啪噠”一聲,阿爾文壓著他躺平在副駕駛上。

    襯衫領口的第一枚扣子被解開,吻順著脖頸滑落至鎖骨,一寸一寸,在冷白如瓷的皮膚上,仿佛那朵清俊的白玫瑰已提前盛開。

    “我可以嗎?”他聲音很低,像是被欲望燒得發沉發啞,貼在賀逐山耳邊這么循循善誘,賀逐山哪里說得出不。

    然而就在手伸向皮帶的瞬間,那通訊器不知死活地尖叫起來。

    “……”賀逐山深吸一口氣,毫不猶豫掐滅。

    下一秒,白玫瑰又“嗡——”地一聲死纏爛打。

    第三次之后,賀逐山原本沉浸在情/欲中的眼皮陡然一抬,雪亮的寒光乍現,殺意濃得像要把人釘死在原地。

    阿爾文笑了,他輕輕吻去身下人臉上汗珠,又依依不舍地舔了舔他的鬢與頰,覺得貓整個人都是甜的。

    “別著急,”他哄道,“還有很多機會。”

    但賀逐山就想要現在這個機會!

    他掃了眼來電顯示,對通訊器那一頭極其陰冷地怒道:“秦御……我他媽一定會殺了你。”

    剛加班排查完仿生人管家的秦探長:“???”

    對方只冷冷拋下這一句話,眼瞧就要掛斷。

    秦御只好趕在自己第三次被隔空抽一耳光之前對賀逐山破口大罵:“不是你他媽讓我別發垃圾廣告嗎?草,你們處男怎么事這么多啊!快點滾過來,碰頭地址發你了,林有重大發現要和你面談!”

    作者有話說:

    來晚了,今天考科三,站了七個小時有點中暑(

    秦御:今天也上了Ghost的暗殺名單呢嘻嘻

    P.S.2038年的底特律——是游戲《底特律:變人》的架空時間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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