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云遮蔽天日,錦繡城中昏暗一片,頓時間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山洪夾帶著泥沙,沖破郁郁蔥蔥的樹木,自山腰處傾瀉而下,行人避之不及,沾了滿身泥沙,接二連三地跌在泥坑里。
“當心。”一只白玉攥刻般修長的手指伸過來,握住路人那只早已經被嚇得瑟瑟發抖的手腕,將他從不斷塌陷的巨坑里拉到安全的地方。
“謝、謝謝……”
“……仙君。”路人見他一身素白裝扮,手中還持著一把縱然不識但單單看起來就品級甚高的寶劍,難免聯想到距離錦繡城不遠的萬劍宗門,卻又見他未著萬劍宗弟子服裝,一時也不曉得該如何稱呼,只能囁嚅著連連稱了兩聲“仙君”。
沈緣松開手,道:“快回家去罷。”
這人本是住在城南口,出來擺攤賣餛飩的李老二,卻不料山洪襲來,連帶著疾風將他的攤子吹了個七零八碎,他腿腳不便利,追也追不上,反倒落了滿身的擦傷,僥幸才有那么一只手恰好伸過來救了他的性命,不然他就該落進這巨坑里,尸骨無存了。
“敢問仙君……可是有什么禍事發生?”李老二尋了個避風的地方,將沈緣也一同拉過去,自己站在距離風口較近的地方,縮著手指問道:“有什么需要我幫忙的……我……”
“不需要。”沈緣未曾真正到過人間,也不太曉得什么人情世故的道理,自幼向來是師尊教他什么,他便做什么,一時與陌生人相處,話便說得直了些:“你只需護好自己的性命便罷。”
他未察覺到有什么問題,目光在錦繡城中搜尋著那妖獸蹤影,沈緣持劍追過來時,恰恰好只聽見妖獸最后一聲嘶鳴,大約就在這個方位,但若是它幻化為人形隱匿在百姓之中,沈緣也無法立時分辨。
他走入雨中,白衣霎時間被淋濕,胸口間落血的紅色更加凸顯,沈緣骨肉帶病,勉強聚起來的靈力并不能叫他輕而易舉地上天入地,作為一個尚還在養著身體的弟子,他原應當將此事告知師叔等人后再做決斷,只是妖獸朝人間錦繡城而來,事態緊急,百姓安危要緊,故而沈緣驅馳追隨,能攔住妖獸一時片刻,等待云栽雪喚人前來支援也是好的。
這是最有利的選擇。
沈緣臉色蒼白如紙,他掃過一個個行色匆匆的路人,在其中搜尋著可能為妖獸所化的幻像,旁人見他一身素白衣裳,唇角流出血跡,如閻羅殺神般立在大道中央,皆是避之不及,唯有一個青衣老者顫顫巍巍地走過他的身邊,步履不停。
“站住。”
沈緣持劍攔在他的面前,那青衣老者面如土色,登時手舞足蹈,胡亂嚷嚷起來。
“啊呀!”
“殺人了!要殺人了!”
原本還猶猶豫豫的百姓鳥作群散,全都加快了步子往家里去,接連幾聲之下,門窗緊鎖,街道上只余他與這名老者站在道路中央,沈緣見此,正稍稍放了心,卻見對面滿臉褶子的人露出一副詭異笑容:“回家了就平安了嗎?”
“轟隆”一聲,不遠處亭臺樓閣被大風和洪水沖垮,自山腰處流下來的泥沙更加洶涌,沈緣臉色一變,知曉這是妖族最擅用的“幻象成真”,手中長劍一轉,刺入此人肺腑間。
這一劍下去,卻不見半滴血流出來,反而被面前這人胸口一震,連帶著沈緣的手腕有些微微發麻,妖獸化作一道青煙直沖云霄,沈緣咬牙追上去,一人一妖來到錦繡城中最高處——通天閣,相對而立。
“沈仙君若是將那把誅邪劍獻上,我青君便大發慈悲,放過錦繡城中這些百姓,如何?”
沈緣立于閣頂,聞言輕蹙眉間:“什么劍?”
青君兩翅舒展:“妖王有令,萬劍宗若乖乖交出誅邪劍,我便不會為難……”
“少廢話!”沈緣無意再聽他啰嗦,使用靈力聚起一道劍氣揮斬過去,拂袖間兩枚符咒一同飛過去,一道緊貼在了青君的臂膀間,滋啦滋啦地發出詭異的聲響,再回過神來時,他那塊臂膀已然被燒得只剩黝黑的灰沫,焦燙的味道四散開來,沈緣當機立斷一道劍氣侵襲,白光穿透青君脖頸。
一招,只要這一招就夠了。
“轟——!”青君振翅而飛,一股大力向沈緣而來,他橫劍欲要強擋,卻避之不及,自通天閣頂端緩緩墜落,青年白衣翩然,在雨中烏云下,猶如傷了羽翅的蝴蝶一般,跌落高臺。
這一下恐怕是要……斷了全身的筋骨。
沈緣燃燒體魂,斬出最后一劍,重傷頂端妖獸,他感覺到自己小腹間原本就不充沛的靈力已經消耗殆盡,如今還能清醒著打出最后一擊,靠的完全是孟師叔用來給他維護丹田運轉的那半身靈力……沒了這救他性命的半身靈力,他怕是要……
“師兄——!”
沈緣正合緊了雙眸,身體墜落地面,卻忽得感到一雙剛勁有力的臂膀接住了他如紙片般單薄的身軀,一張郁色沉沉的臉出現在他的面前,沈緣陡然一驚:“聞修決?”
聞修決一身黑色衣裳,雙臂緊緊地摟著他,半蹲在街道之上,他似乎是有些恐懼……不!不是恐懼……他的身上此刻沒有絲毫靈力,如果沒有那張臉,和他隨身攜帶的那把劍,沈緣恐怕根本認不出來他的氣息。
“師兄,我來晚了……”聞修決的喉嚨里溢出哽咽之聲,他的指尖發著顫,臉部深深地埋在沈緣脖頸間,呼吸聲帶著潮濕,如同淚水一般灑下來,他緊緊攥著手指,良久后才道:“我保護你,修決保護你……師兄。”
聞修決將懷里的人安置好,他似乎下定了什么決心,雙手在心口間劃出一道弧線,霎時間他全身的筋骨都在血液中發起抖來,被錮鎖筋脈壓制住的魔氣自他全身逸散,沈緣臉色一變,連忙斥道:“聞修決!回來!”
沒有其他辦法。
聞修決下山后一直牢記著師兄那句“你悔改罷”,他想要悔改,將一切拉回正軌,從那個時候開始,從師兄白衣皎皎,跪在厲城揚面前為他求情開始,聞修決便再也沒有做過前世的夢,偶爾會想到那些凄慘經歷,也只覺是一場幻境而已。
他不能無知無覺,他不能去當一塊石頭,他不能將前世那虛無縹緲的一切安置在這一世依舊待他好的師兄身上……聞修決只是覺著,如果他這一世沒有修邪術,那么這一切原本就應該是幸福美滿的,是他自己走上了前世的路,將他自己逼死在胡同里。
想要從胡同里出來,便只能剔除邪骨——錮鎖筋脈只是第一步,來自魔族的逼迫追殺,滿身傷痕累累,這些東西,都不及師兄一個失望的眼神。
只是現今情況緊急,他不得不沖破禁錮,來保護他藏在心底兩世求而不得的愛人。
沒有其他辦法了。
等這件事了結,他向師兄賠罪就是。
聞修決對身后沈緣的呼喚置之不理,只是轉頭道:“修決殺了這妖獸,給師兄報仇。”
他縱身躍至半空中,掌心之間聚集起黑壓壓的魔氣,一身黑衣雜糅在其中,更加顯得此人面目冷峻,如同地獄惡鬼,聞修決指尖輕彈,一擊將對面妖獸雙翅斬斷:“你這雙羽翅……傷了我師兄,便拿來做一件薄絨外袍好了……”
青君怒呵:“哪里來的小子?好大的口氣!”
他被沈緣奮力一擊已是重傷,此刻又被聞修決斬斷雙翅無法維持原本形態,再輕狂的話也只不過是強弩之末,如今想要戰敗聞修決,只能另辟蹊徑。
想到這里青君眼珠子一轉,似是疑惑道:“難不成是我聽錯了?這萬劍宗內弟子,居然也有修邪術的……還是魔族邪術。”
“你師兄沒有將你就地正法嗎?”
聞修決無意與他多說,師兄如今重傷在身,他必須得速戰速決才行,少年魔尊形態已初見雛形,聞修決飛身而去,一掌擊中妖獸胸口,只聽“轟隆”一聲巨響,青君再也發不出任何言語,驀然自閣尖跌落。
“師兄!”聞修決連忙躍下高塔,他欲要扶起地面上的白衣青年,卻被其抬手揮開,少年臉色微愣,一時只覺心悸難言,卻不知是因何而起,他手掌心內有一股痛意正在蔓延,可此時也顧不得那么多,見沈緣起身不發一言想要離去,連忙握住他的手腕,喚道:“師兄!你如今氣息紊亂,修決為你調息!”
沈緣回頭望他一眼,沉聲道:“你跟過來。”
聞修決連忙跟上他的腳步,卻見一名百姓裝扮中年男人藏在柱子后,在沈緣路過時用那只沾滿污泥的手輕輕扯住了師兄衣袖:“這位仙君……雨下得大,您……”
“——滾開!”
“不要靠近!”
聞修決一劍橫過去,隔開了那只手,李老二手里的斗笠驀然跌落,聞修決緊跟著前面的白衣青年,使用了一個凈身決,將沈緣衣衫上臟污盡數除去,又輕輕地扯住了師兄衣袖,緩和下聲音道:“師兄莫要叫這些俗人靠近您……他們滿手臟污,沾了師兄衣裳總是不好的,更何況師兄病體未愈,他們帶了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染到師兄身上該怎么辦?”
這天上明月,本就該端坐高臺。
誰也碰不著才好呢。
“聞修決,”沈緣回過身來,嗓音嘶啞:“我之前告誡你的話……你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么?”